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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zgbl

射雕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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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24 17:25:10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三十回 一灯大师

两人顺着山路向前走去,行不多时,山路就到了尽头,前面是条宽约尺许的石梁,横架

在两座山峰之间,云雾笼罩,望不见尽处。若是在平地之上,尺许小径又算得了甚么,可是

这石梁下临深谷,别说行走,只望一眼也不免胆战心惊。黄蓉叹道:“这位段皇爷藏得这么

好,就算谁和他有泼天仇恨,找到这里,也已先消了一半气。”郭靖道:“那渔人怎么说段

皇爷已不在尘世了?可好教人放心不下。”黄蓉道:“这也当真猜想不透,瞧他模样,不像

是在撒谎,又说咱们师父是亲眼见段皇爷死的。”郭靖道:“到此地步,只是有进无退。”

蹲低身子背起黄蓉,使开轻功提纵术,走上石梁。石梁凹凸不平,又加终年在云雾之中,石

上溜滑异常,走得越慢,反是越易倾跌。郭靖提气快步而行,奔出七八丈,黄蓉叫道:“小

心,前面断了。”郭靖也已看到那石梁忽然中断,约有七八尺长的一个缺口,当下奔得更

快,借着一股冲力,飞跃而起。黄蓉连经凶险,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笑道:“靖哥哥,你

飞得可没白雕儿稳呢。”

奔一段,跃过一个缺口,接连过了七个断崖,眼见对面山上是一大片平地,忽听书声朗

朗,石梁已到尽头,可是尽头处却有一个极长缺口,看来总在一丈开外,缺口彼端盘膝坐着

一个书生,手中拿了一卷书,正自朗诵。那书生身后又有一个短短的缺口。郭靖止步不奔,

稳住身子,登感不知所措:“若要纵跃而过,原亦不难,只是这书?甲×顺逡???怂??p>坐之处,别地无可容足。”于是高声说道:“晚辈求见尊师,相烦大叔引见。”那书生摇头

晃脑,读得津津有味,于郭靖的话似乎全没听见。郭靖提高声音再说一遍,那书生仍是充耳

不闻。郭靖低声道:“蓉儿,怎么办?”

黄蓉蹙眉不答,她一见那书生所坐的地势,就知此事甚为棘手,在这宽不逾尺的石梁之

上,动上手即判生死,纵然郭靖获胜,但此行是前来求人,如何能出手伤人?见那书生全不

理睬,不由得暗暗发愁,再听他所读的原来是一部最平常不过的“论语”,只听他读道: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读得兴高

采烈,一诵三叹,确似在春风中载歌载舞,喜乐无已。黄蓉心道:“要他开口,只有出言相

激。”当下冷笑一声,说道:“‘论语’纵然读了千遍,不明夫子微言大义,也是枉然。”

那书生愕然止读,抬起头来,说道:“甚么微言大义,倒要请教。”黄蓉打量那书生,见他

四十来岁年纪,头戴逍遥巾,手挥折叠扇,颏下一丛漆黑的长须,确是个饱学宿儒模样,于

是冷笑道:“阁下可知孔门弟子,共有几人?”那书生笑道:“这有何难?孔门弟子三千,

达者七十二人。”黄蓉问道:“七十二人中有老有少,你可知其中冠者几人,少年几人?”

那书生愕然道:“‘论语’中未曾说起,经传中亦无记载。”黄蓉道:“我说你不明经书上

的微言大义,岂难道说错了?刚才我明明听你读道: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五六得三

十,成年的是三十人,六七四十二,少年是四十二人。两者相加,不多不少是七十二人。瞧

你这般学而不思,嘿,殆哉,殆哉!”那书生听她这般牵强附会的胡解经书,不禁哑然失

笑,可是心中也暗服她的聪明机智,笑道:“小姑娘果然满腹诗书,佩服佩服。你们要见家

师,为着何事?”

黄蓉心想:“若说前来求医,他必多方留难。可是此话又不能不答,好,他既在读‘论

语’,我且掉几句孔夫子的话来搪塞一番。”于是说道:“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

子者,斯可矣。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那书生仰天大笑,半晌方止,说道:“好,好,我出三道题目考考你,若是考得出,那

就引你们去见我师父。倘有一道不中式,只好请两位从原路回去了。”黄蓉道:“啊哟,我

没读过多少书,太难的我可答不上来。”那书生笑道:“不难,不难。我这里有一首诗,说

的是在下出身来历,打四个字儿,你倒猜猜看。”黄蓉道:“好啊,猜谜儿,这倒有趣,请

念罢!”那书生捻须吟道:“六经蕴籍胸中久,一剑十年磨在手……”黄蓉伸了伸舌头,说

道:“文武全才,可了不起!”那书生一笑接吟:“杏花头上一枝横,恐泄天机莫露口。一

点累累大如斗,却掩半床无所有。完名直待挂冠归,本来面目君知否?”黄蓉心道:“‘完

名直待挂冠归,本来面目君知否?’瞧你这等模样,必是段皇爷当年朝中大臣,随他挂冠离

朝,归隐山林,这又有何难猜?”便道:“‘六’字下面一个‘一’一个‘十’,是个

‘辛’字。‘杏’字上加横、下去‘口’,是个‘未’字。半个‘床’字加‘大’加一点,

是个‘状’字。‘完’挂冠,是个‘元’字。辛未状元,失敬失敬,原来是位辛未科的状元

爷。”那书生一呆,本以为这字谜颇为难猜,纵然猜出,也得耗上半天,在这窄窄的石梁之

上,那少年武功再高,只怕也难以久站,要叫二人知难而退,乖乖的回去,岂知黄蓉竟似不

加思索,随口而答,不由得惊讶异常,心想这女孩儿原来绝顶聪明,倒不可不出个极难的题

目来难难她,四下一望,见山边一排棕榈,树叶随风而动,宛若挥扇,他是状元之才,即景

生情,于是摇了摇手中的折叠扇,说道:“我有一个上联,请小姑娘对对。”黄蓉道:“对

对子可不及猜谜儿有趣啦,好罢,我若不对,看来你也不能放我们过去,你出对罢。”

那书生挥扇指着一排棕榈道:“风摆棕榈,千手佛摇折叠扇。”这上联既是即景,又隐

然自抬身分。

黄蓉心道:“我若单以事物相对,不含相关之义,未擅胜场。”游目四顾,只见对面平

地上有一座小小寺院,庙前有一个荷塘,此时七月将尽,高山早寒,荷叶已然凋了大半,心

中一动,笑道:“对子是有了,只是得罪大叔,说来不便。”那书生道:“但说不妨。”黄

蓉道:“你可不许生气。”那书生道:“自然不气。”黄蓉指着他头上戴的逍遥巾道:

“好,我的下联是:‘霜凋荷叶,独脚鬼戴逍遥巾’。”

这下联一说,那书生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不但对仗工整,而且敏捷之

至。”郭靖见那莲梗撑着一片枯凋的荷叶,果然像是个独脚鬼戴了一顶逍遥巾,也不禁笑了

起来。黄蓉笑道:“别笑,别笑,一摔下去,咱俩可成了两个不戴逍遥巾的小鬼啦!”那书

生心想:“寻常对子是定然难不倒她的了,我可得出个绝对。”猛然想起少年时在塾中读书

之时,老师曾说过一个绝对,数十年来无人能对得工整,说不得,只好难她一难,于是说

道:“我还有一联,请小姑娘对个下联:‘琴瑟琵琶,八大王一般头面’。”黄蓉听了,心

中大喜:“琴瑟琵琶四字中共有八个王字,原是十分难对。只可惜这是一个老对,不是你自

己想出来的。爹爹当年在桃花岛上闲着无事,早就对出来了。我且装作好生为难,逗他一

逗。”于是皱起了眉头,作出愁眉苦脸之状。那书生见难倒了她,甚是得意,只怕黄蓉反过

来问他,于是说在头里:“这一联本来极难,我也对不工稳。不过咱们话说在先,小姑娘既

然对不出,只好请回了。”

黄蓉笑道:“若说要对此对,却有何难?只是适才一联已得罪了大叔,现在这一联是一

口气要得罪渔、樵、耕、读四位,是以说不出口。”那书生不信,心道:“你能对出已是千

难万难,岂能同时又嘲讽我师兄弟四人?”说道:“但求对得工整,取笑又有何妨?”黄蓉

笑道:“既然如此,我告罪在先,这下联是:‘魑魅魍魉,四小鬼各自肚肠’。”

那书生大惊,站起身来,长袖一挥,向黄蓉一揖到地,说道:“在下拜服。”黄蓉回了

一礼,笑道:“若不是四位各逞心机要阻我们上山,这下联原也难想。”

原来当年黄药师作此对时,陈玄风、曲灵风、陆乘风、冯默风四弟子随侍在侧,黄药师

以此与四弟子开个玩笑。其时黄蓉尚未出世,后来听父亲谈及,今日却拿来移用到渔、樵、

耕、读四人身上。那书生哼了一声,转身纵过小缺口,道:“请罢。”郭靖站着静听两人赌

试文才,只怕黄蓉一个回答不出,前功尽弃,待见那书生让道,心中大喜,当下提气跃过缺

口,在那书生先前坐处落足一点,又跃过了最后那小缺口。那书生见他负了黄蓉履险如夷,

心中也自叹服:“我自负文武双全,其实文不如这少女,武不如这少年,惭愧啊惭愧。”侧

目再看黄蓉,只见她洋洋得意,想是女孩儿折服了一位饱学的状元公,掩不住的心中喜悦之

情,心想:“我且取笑她一番,好教她别太得意了!”于是说道:“姑娘文才虽佳,行止却

是有亏。”黄蓉道:“倒要请教。”那书生道:“‘孟子’书中有云:‘男女授受不亲,礼

也。’瞧姑娘是位闺女,与这位小哥并非夫妻,却何以由他负在背上?孟夫子只说嫂溺,叔

可援之以手。姑娘既没有掉在水里,又非这小哥的嫂子,这样背着抱着,实是大违礼教。”

黄蓉心道:“哼,靖哥哥和我再好,别人总知道他不是我丈夫。陆乘风陆师哥这么说,

这位状元公又这么说。”当下小嘴一扁,说道:“孟夫子最爱胡说八道,他的话怎么也信得

的?”那书生怒道:“孟夫子是大圣大贤,他的话怎么信不得?”黄蓉笑吟道:“乞丐何曾

有二妻?邻家焉得许多鸡?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那书生越想越对,呆在当

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原来这首诗是黄药师所作,他非汤武、薄周孔,对圣贤传下来的言语,挖空了心思加以

驳斥嘲讽,曾作了不少诗词歌赋来讽刺孔孟。孟子讲过一个故事,说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去乞

讨残羹冷饭,又说有一个人每天要偷邻家一只鸡。黄药师就说这两个故事是骗人的。这首诗

最后两句言道:战国之时,周天子尚在,孟子何以不去辅佐王室,却去向梁惠王、齐宣王求

官做?这未免是大违于圣贤之道。

那书生心想:“齐人与攘鸡,原是比喻,不足深究,但最后这两句,只怕起孟夫子于地

下,亦难自辩。”又向黄蓉瞧了一眼,心道:“小小年纪,怎恁地精灵古怪?”当下不再言

语,引着二人向前走去。经过荷塘之时,见到塘中荷叶,不禁又向黄蓉一望。黄蓉噗哧一

笑,转过头去。

那书生引二人走进庙内,请二人在东厢坐了,小沙弥奉上茶来。那书生道:“两位稍

候,待我去禀告家师。”郭靖道:“且慢!那位耕田的大叔,在山坡上手托大石,脱身不

得,请大叔先去救了他。”那书生吃了一惊,飞奔而出。黄蓉道:“可以拆开那黄色布囊

啦。”郭靖道:“啊,你若不提,我倒忘了。”忙取出黄囊拆开,只见囊里白纸上并无一

字,却绘了一幅图,图上一个天竺国人作王者装束,正用刀割切自己胸口肌肉,全身已割得

体无完肤,鲜血淋漓。他身前有一架天平,天平一端站着一只白鸽,另一边堆了他身上割下

来的肌肉,鸽子虽小,却比大堆肌肉还要沉重。天平之旁站着一头猛鹰,神态凶恶。这图笔

法颇为拙劣,黄蓉心想:“那瑛姑原来没学过绘画,字倒写得不错,这幅图却如小孩儿涂鸦

一般。”瞧了半天,不明图中之意。郭靖见她竟也猜想不出,自己也就不必多耗心思,当下

将图折起,握在掌中。只听殿上脚步声响,那农夫怒气冲冲,扶着书生走向内室,想是他被

大石压得久了,累得精疲力尽。约莫又过了一盏茶时分,一个小沙弥走了进来,双手合十,

行了一礼,说道:“两位远道来此,不知有何贵干?”郭靖道:“特来求见段皇爷,相烦通

报。”那小沙弥合十道:“段皇爷早已不在尘世,累两位空走一趟。且请用了素斋,待小僧

恭送下山。”郭靖大失所望,心想千辛万苦的到了此间,仍是得到这样一个回复,这便如何

是好?可是黄蓉见了庙宇,已猜到三成,这时见到小沙弥神色,更猜到了五六成,从郭靖手

中接过那幅图画,说道:“弟子郭靖、黄蓉求见。盼尊师念在九指神丐与桃花岛故人之情,

赐见一面。这一张纸,相烦呈给尊师。”小沙弥接过图画,不敢打开观看,合十行了一礼,

转身入内。这一次他不久即回,低眉合十道:“恭请两位。”郭靖大喜,扶着黄蓉随小沙弥

入内。那庙宇看来虽小,里边却甚进深。三人走过一条青石铺的小径,又穿过一座竹林,只

觉绿荫森森,幽静无比,令人烦俗尽消。竹林中隐着三间石屋。小沙弥轻轻推开屋门,让在

一旁,躬身请二人进屋。郭靖见小沙弥恭谨有礼,对之甚有好感,向他微笑示谢,然后与黄

蓉并肩而入。只见室中小几上点着一炉檀香,几旁两个蒲团上各坐一个僧人。一个肌肤黝

黑,高鼻深目,显是天竺国人。另一个身穿粗布僧袍,两道长长的白眉从眼角垂了下来,面

目慈祥,眉间虽隐含愁苦,但一番雍容高华的神色,却是一望而知。那书生与农夫侍立在他

身后。

黄蓉此时再无怀疑,轻轻一拉郭靖的手,走到那长眉僧人之前,躬身下拜,说道:“弟

子郭靖、黄蓉,参见师伯。”郭靖心中一愕,当下也不暇琢磨,随着她爬在地下,着力磕了

四个响头。那长眉僧人微微一笑,站起身来,伸手扶起二人,笑道:“七兄收得好弟子,药

兄生得好女儿啊。听他们说,”说着向农夫与书生一指,“两位文才武功,俱远胜于我的劣

徒,哈哈,可喜可贺。”郭靖听了他的言语,心想:“这口吻明明是段皇爷了,只是好端端

一位皇帝,怎么变成了和尚?他们怎么又说他已不在尘世?可教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蓉

儿怎么又知道他就是段皇爷?”只听得那僧人又向黄蓉道:“你爹爹和你师父都好罢?想当

年在华山绝顶与你爹爹比武论剑,他尚未娶亲,不意一别二十年,居然生下了这么俊美的女

儿。你还有兄弟姊妹吗?你外祖是哪一位前辈英雄?”

黄蓉眼圈一红,说道:“我妈就只生我一个,她早已去世啦,外祖父是谁我也不知

道。”那僧人道:“啊。”轻拍她肩膀安慰,又道:“我入定了三日三夜,刚才回来,你们

到久了罢?”黄蓉寻思:“瞧他神色,倒是很喜欢见到我们,那么,一路阻拦,不令我们上

山,都是他弟子们的主意了。”当下答道:“弟子也是刚到。幸好几位大叔在途中多方留

难,否则就算早到了,段师伯入定未回,也是枉然。”

那僧人呵呵笑道:“他们就怕我多见外人。其实,你们又哪里是外人了?小姑娘一张利

口,确是家学渊源。段皇爷早不在尘世啦,我现下叫作一灯和尚。你师父亲眼见我皈依三

宝,你爹爹只怕不知罢?”

郭靖这时方才恍然大悟:“原来段皇爷剃度做了和尚,出了家便不是俗世之人,因此他

弟子说段皇爷早已不在尘世,我师父亲眼见他皈佛为僧,若是命我等前来找他,自然不会再

说来见段皇爷,必是说来见一灯大师。蓉儿真是聪明,一见他面就猜到了。”只听黄蓉说

道:“我爹爹并不知晓。我师父也没向弟子说知。”一灯笑道:“是啊,你师父的口多入少

出,吃的多,说的少,老和尚的事他决计不会跟人说起。你们远来辛苦,用过了斋饭没有?

咦!”说到这里突然一惊,拉着黄蓉的手走到门口,让她的脸对着阳光,细细审视,越看神

色越是惊讶。郭靖纵然迟钝,也瞧出一灯大师已发觉黄蓉身受重伤,心中酸楚,突然双膝跪

地,向他连连磕头。一灯伸手往他臂下一抬,郭靖只感一股大力欲将他身子掀起,不敢运劲

相抗,随着来力势头,缓缓的站起身来,说道:“求大师救她性命!”一灯适才这一抬,一

半是命他不必多礼,一半却是试他功力,这一抬只使了五成力,若觉他抵挡不住,立时收

劲,也决不致将他掀个筋斗,如抬他不动,当再加劲,只这一抬之间,就可明白对方武功深

浅,岂知郭靖竟是顺着来势站起,将他劲力自然而然的化解了,这比抬他不动更令一灯吃

惊,暗道:“七兄收的好徒弟啊,无怪我徒儿甘拜下风。”这时郭靖说了一句:“求大师救

她性命!”一言方毕,突然立足不稳,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前踏了一步,急忙运劲站定,可是

已心浮气粗,满脸涨得通红,心中大吃一惊:“一灯大师的功力竟持续得这么久!我只道已

经化除,哪知他借力打力,来劲虽解,隔了片刻之后,我自己的反力却将我这么向前推出,

若是当真动手,我这条小命还在吗?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当真是名不虚传。”这一下拜服

得五体投地,胸中所思,脸上即现。一灯见他目光中露出又惊又佩的神色,伸手轻轻拍了拍

他的肩膀,笑道:“练到你这样,也已不容易了啊。”这时他拉着黄蓉的手尚未放开,一转

头,笑容立敛,低声道:“孩子,你不用怕,放心好啦。”扶着她坐在蒲团之上。黄蓉一生

之中从未有人如此慈祥相待,父亲虽然爱怜,可是说话行事古里古怪,平时相处,倒似她是

一个平辈好友,父女之爱却是深藏不露,这时听了一灯这几句温暖之极的话,就像忽然遇到

了她从未见过面的亲娘,受伤以来的种种痛楚委屈苦忍已久,到这时再也克制不住,“哇”

的一声,哭了出来。一灯大师柔声安慰:“乖孩子,别哭别哭!你身上的痛,伯伯一定给你

治好。”哪知他越是说得亲切,黄蓉心中百感交集,哭得越是厉害,到后来抽抽噎噎的竟是

没有止歇。郭靖听他答应治伤,心中大喜,一转头间,忽见那书生与农夫横眉凸睛、满脸怒

容的瞪着自己,当即心中歉然:“我们来到此处,全凭蓉儿使诈用智,无怪他们发怒。只是

一灯大师如此慈和,他的弟子却定要阻拦,不知是何缘故。”只听一灯大师道:“孩子,你

怎样受的伤,怎样找到这里,慢慢说给伯伯听。”当下黄蓉收泪述说,将怎样误认裘千仞为

裘千丈、怎样受他双掌推击等情说了。一灯听到铁掌裘千仞的名字时,眉头微微一皱,但随

即又神定气闲的听着。黄蓉述说之时,一直留心察看着一灯大师的神情,他虽只眉心稍蹙,

却也逃不过她的眼睛;待讲到如何在森林黑沼中遇到瑛姑、她怎样指点前来求见,一灯大师

的脸色在一瞬间又是一沉,似乎突然想到了一件痛心疾首的往事。黄蓉便即住口,过了片

刻,一灯大师叹了口气,问道:“后来怎样?”黄蓉接着述说渔、樵、耕、读的诸般留难,

樵子是轻易放他们上来的,着实将他夸奖了几句,对其余三人却加油添酱的都告了一状,只

气得书生与农夫二人更加怒容满脸。郭靖几次插口道:“蓉儿,别瞎说,那位大叔没这么

凶!”可是她在一灯面前撒娇使赖,张大其辞,把一灯身后两弟子只听得脸上一阵红一阵

青,碍于在师尊面前,却不敢接一句口。

一灯大师连连点头,道:“咳,对待远客,怎可如此?这几个孩儿对朋友真是无礼,待

会我叫他们向你两个赔不是。”黄蓉向那书生与农夫瞪了一眼,甚是得意,口中不停,直说

到怎样进入庙门,道:“后来我把那幅图画给你看,你叫我进来,他们才不再拦我。“一灯

奇道:“甚么图画?”黄蓉道:“就是那幅老鹰啦、鸽子啦、割肉啦的画。”一灯道:“你

交给谁了?”黄蓉还未回答,那书生从怀中取了出来,双手捧住,说道:“在弟子这里。刚

才师父入定未回,是以还没呈给师父过目。”一灯伸手接过,向黄蓉笑道:“你瞧。若是你

不说,我就看不到啦。”慢慢打开那幅画来,一瞥之间,已知图中之意,笑道:“原来人家

怕我不肯救你,拿这画来激我,那不是忒也小觑了老和尚么?”黄蓉一转头,见那书生与农

夫脸上又是焦急又是关切,心中大是起疑:“干么他们听到师父答应给我治病,就如要了他

们命根子似的,难道治病的药是至宝灵丹,实在舍不得么?”回过头来,却见一灯在细细审

视那画,随即拿到阳光下透视纸质,轻轻弹了几下,脸上大有怀疑之色,对黄蓉道:“这是

瑛姑画的么?”黄蓉道:“是啊。”一灯沉吟半晌,又问:“你亲眼瞧见她画的?”黄蓉知

道其中必有蹊跷,回想当时情景,说道:“瑛姑书写之时,背向我们,我只见她笔动,却没

亲眼见到她书画。”一灯道:“你说还有两只布囊,囊中的柬帖给我瞧瞧。”郭靖取了出

来,一灯看了,神色微变,低声道:“果真如此。”他把三张柬帖都递给黄蓉,道:“药兄

是书画名家,你家学渊源,必懂鉴赏,倒瞧瞧这三张柬帖有何不同。”黄蓉接过手来一看,

就道:“这两张柬帖只是寻常玉版纸,画着图画的却是旧茧纸,向来甚是少见。”

一灯大师点头道:“嗯,书画我是外行,你看这幅画功力怎样?”黄蓉细细瞧了几眼,

笑道:“伯伯还装假说外行呢!你早就瞧出这画不是瑛姑绘的啦。”一灯脸色微变,说道:

“那么当真不是她绘的了?我只是凭事理推想,并非从画中瞧出。”黄蓉拉着他手臂道:

“伯伯你瞧,这两张柬帖中的字笔致柔弱秀媚,图画中的笔法却瘦硬之极。嗯,这幅图是男

人画的,对啦,定是男人的手笔,这人全无书画素养,甚么间架、远近一点也不懂,可是笔

力沉厚遒劲,直透纸背……这墨色可旧得很啦,我看比我的年纪还大。”

一灯大师叹了口气,指着竹几上一部经书,示意那书生拿来。那书生取将过来,递在师

父手中。黄蓉见经书封面的黄签上题着两行字道:“大庄严论经。马鸣菩萨造。西域龟兹三

藏鸠摩罗什译。”心道:“他跟我讲经,那我可一窍不通啦。”一灯随手将经书揭开,将那

幅画放在书旁,道:“你瞧。”黄蓉“啊”的一声低呼,说道:“纸质一样。”一灯点了点

头。郭靖不懂,低声问道:“甚么纸质一样?”黄蓉道:“你细细比较,这经书的纸质和那

幅画不是全然相同么?”郭靖仔细看时,果见经书的纸质粗糙坚厚,杂有一条条黄丝,与画

纸一般无异,道:“当真是一样的,那又怎样?”黄蓉不答,眼望一灯大师,待他解释。一

灯大师道:“这部经书是我师弟从西域带来送我的。”靖蓉二人自和一灯大师说话之后,一

直未留心那天竺僧人,这时齐向他望去,只见他盘膝坐在蒲团之上,对各人说话似乎充耳不

闻。一灯又道:“这部经是以西域的纸张所书,这幅画也是西域的纸张。你听说过西域白驼

山之名么?”黄蓉惊道:“西毒欧阳锋?”一灯缓缓点头,道:“不错,这幅画正是欧阳锋

绘的。”一听此言,郭靖、黄蓉俱都大惊,一时说不出话来。一灯微笑道:“这位欧阳居士

处心积虑,真料得远啊。”黄蓉道:“伯伯,我不知这画是老毒物绘的,这人定然不怀好

意。”一灯微笑道:“一部九阴真经,也瞧得恁大。”黄蓉道:“这画和九阴真经有关

么?”一灯见她兴奋惊讶之下,颊现晕红,其实已吃力异常,只是强运内力撑住,于是伸手

扶住她右臂,说道:“这事将来再说,先治好你的伤要紧。”当下扶着她慢慢走向旁边厢

房,将到门口,那书生和农夫突然互使个眼色,抢在门口,同时跪下,说道:“师父,待弟

子给这位姑娘医治。”一灯摇头道:“你们功力够么?能医得好么?”那书生和农夫道:

“弟子勉力一试。”一灯大师脸色微沉,道:“人命大事,岂容轻试?”那书生道:“这二

人受奸人指使来此,决无善意。师父虽然慈悲为怀,也不能中了奸人毒计。”一灯大师叹了

口气道:“我平日教了你们些甚么来?你拿这画好生瞧瞧去。”说着将画递给了他。那农夫

磕头道:“这画是西毒绘的,师父,是欧阳锋的毒计。”说到后来,神态惶急,泪流满面。

靖、蓉二人都是大惑不解:“医伤治病,怎地有恁大关系?”一灯大师轻声道:“起来,起

来,别让客人心中不安。”他声调虽然和平,但语气却极坚定。二弟子知道无可再劝,只得

垂头站起。一灯大师扶着黄蓉进了厢房,向郭靖招手道:“你也来。”郭靖跟着进房。一灯

将门上卷着的竹帘垂了下来,点了一根线香,插在竹几上的炉中。

房中四壁萧然,除一张竹几外,只地下三个蒲团。一灯命黄蓉在中间一个蒲团上坐了,

自行盘膝坐在她身旁的蒲团上,向竹帘望了一眼,对郭靖道:“你守着房门,别让人进来,

即令是我的弟子,也不得放入。”郭靖答应了。一灯闭了双眼,忽又睁眼说道:“他们若要

硬闯,你就动武好了。关系你师妹的性命,要紧,要紧。”郭靖道:“是!”心下更是大惑

不解:“他的弟子对他这般敬畏,怎敢违抗师命,硬闯进来?”一灯转头对黄蓉道:“你全

身放松,不论有何痛痒异状,千万不可运气抵御。”黄蓉笑道:“我就算自己已经死啦。”

一灯一笑,道:“女娃儿当真聪明。”当即闭目垂眉,入定运功,当那线香点了一寸来长,

忽地跃起,左掌抚胸,右手伸出食指,缓缓向她头顶百会穴上点去。黄蓉身不由主的微微一

跳,只觉一股热气从顶门直透下来。

一灯大师一指点过,立即缩回,只见他身子未动,第二指已点向她百会穴后一寸五分处

的后顶穴,接着强间、脑户、风府、大椎、陶道、身柱、神道、灵台一路点将下来,一枝线

香约燃了一半,已将她督脉的三十大穴顺次点到。郭靖此时武功见识俱已大非昔比,站在一

旁见他出指舒缓自如,收臂潇洒飘逸,点这三十处大穴,竟使了三十般不同手法,每一招却

又都是堂庑开廓,各具气象,江南六怪固然未曾教过,九阴真经的“点穴篇”中亦未得载,

真乃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只瞧得他神驰目眩,张口结舌,只道一灯大师是在显示上乘武

功,哪里想到他正以毕生功力替黄蓉打通周身的奇经八脉。督脉点完,一灯坐下休息,待郭

靖换过线香,又跃起点在她任脉的二十五大穴,这次使的却全是快手,但见他手臂颤动,犹

如蜻蜓点水,一口气尚未换过,已点完任脉各穴,这二十五招虽然快似闪电,但着指之处,

竟无分毫偏差。郭靖惊佩无已,心道:“咳,天下竟有这等功夫!”待点到阴维脉的一十四

穴,手法又自不同,只见他龙行虎步,神威凛凛,虽然身披袈裟,但在郭靖眼中看来,哪里

是个皈依三宝的僧人,真是一位君临万民的皇帝。阴维脉点完,一灯大师径不休息,直点阳

维脉三十二穴,这一次是遥点,他身子远离黄蓉一丈开外,倏忽之间,欺近身去点了她颈中

的风池穴,一中即离,快捷无伦。

郭靖心道:“当与高手争搏之时,近斗凶险,若用这手法,既可克敌,又足保身,实是

无上妙术。”凝神观看一灯的趋退转折,抢攻固然神妙,尤难的却是在一攻而退,鱼逝兔

脱,无比灵动,忽然心想:“那瑛姑和我拆招之时,身法滑溜之极,与大师这路点穴法有三

分相像,倒似是跟大师学的一般,但高下却是差得远了。”再换两枝线香,一灯大师已点完

她阴*、阳*两脉,当点至肩头巨骨穴时,郭靖突然心中一动:“啊,《九阴真经》中何尝没

有?只不过我这蠢才一直不懂而已。”心中暗诵经文,但见一灯大师出招收式,依稀与经文

相合,只是经文中但述要旨,一灯大师的点穴法却更有无数变化。一灯大师此时宛如现身说

法,以神妙武术揭示《九阴真经》中的种种秘奥。郭靖未得允可,自是不敢去学他一阳指的

指法,然于真经妙旨,却已大有所悟。最后带脉一通,即是大功告成。那奇经七脉都是上下

交流,带脉却是环身一周,络腰而过,状如束带,是以称为带脉。这次一灯大师背向黄蓉,

倒退而行,反手出指,缓缓点她章门穴。这带脉共有八穴,一灯出手极慢,似乎点得甚是艰

难,口中呼呼喘气,身子摇摇晃晃,大有支撑不住之态。郭靖吃了一惊,见一灯额上大汗淋

漓,长眉梢头汗水如雨而下,要待上前相扶,却又怕误事,看黄蓉时,她全身衣服也忽被汗

水湿透,颦眉咬唇,想是在竭力忍住痛楚。忽然刷得一声,背后竹帘卷起,一人大叫:“师

父!”抢进门来。郭靖心中念头尚未转定,已使一招“神龙摆尾”,右掌向后挥出,拍的一

声,击在那人肩头,随即回过身来,只见一人身子摇晃,踉跄退了两步,正是那个渔人。他

铁舟、铁桨被夺,无法自溪水中上峰,只得远兜圈子,多走了二十余里,从山背迂回而上。

待得赶到,听得师父已在为那小姑娘治伤,情急之下,便即闯入,意欲死命劝阻,不料被郭

靖一招推出,正欲再上,樵子、农夫、书生三人也已来到门外。那书生怒道:“完啦,还阻

拦甚么?”郭靖回过头来,只见一灯大师已盘膝坐上蒲团,脸色惨白,僧袍尽湿,黄蓉却已

跌倒,一动也不动,不知生死。郭靖大惊,抢过去扶起,鼻中先闻到一阵腥臭,看她脸时,

白中泛青,全无血色,然一层隐隐黑气却已消逝,伸手探她鼻息,但觉呼吸沉稳,当下先放

心了大半。渔、樵、耕、读四弟子围坐在师父身旁,不发一言,均是神色焦虑。郭靖凝神望

着黄蓉,见她脸色渐渐泛红,心中更喜,岂知那红色愈来愈甚,到后来双颊如火,再过一

会,额上汗珠渗出,脸色又渐渐自红至白。这般转了三会,发了三次大汗,黄蓉“嘤”的一

声低呼,睁开双眼,说道:“靖哥哥,炉子呢,咦,冰呢?”郭靖听她说话,喜悦无已,颤

声道:“甚么炉子?冰?”黄蓉四下一望,摇了摇头,笑道:“啊,我做了个恶梦,梦到欧

阳锋啦,欧阳克啦,裘千仞啦,他们把我放到炉子里烧烤,又拿冰来冰我,等我身子凉了,

又去烘火,咳,真是怕人。咦,伯伯怎么啦?”

一灯缓缓睁眼,笑道:“你的伤好啦,休息一两天,别乱走乱动,那就没事。”黄蓉

道:“我全身没一点力气,手指头儿也懒得动。”那农夫横眉怒目,向她瞪了一眼。黄蓉不

理,向一灯道:“伯伯,你费这么大的劲医我,一定累得厉害,我有依据爹爹秘方配制的九

花玉露丸,你服几丸,好不好?”一灯喜道:“好啊,想不到你带有这补神健体的妙药。那

年华山论剑,个个斗得有气没力,你爹爹曾分给大家一起服食,果然灵效无比。”郭靖忙从

黄蓉衣囊中取出那小袋药丸,呈给一灯。樵子赶到厨下取来一碗清水,书生将一袋药丸尽数

倒在掌中,递给师父。一灯笑道:“哪用得着这许多?这药丸调制不易,咱们讨一半吃

罢。”那书生急道:“师父,就把世上所有灵丹妙药搬来,也还不够呢。”一灯拗不过他,

自感内力耗竭,于是从他手中将数十粒九花玉露丸都吞服了,喝了几口清水,对郭靖道:

“扶你师妹去休息两日,下山时不必再来见我。嗯,有一件事你们须得答应我。”郭靖拜倒

在地,咚咚咚咚,连磕四个响头。黄蓉平日对人嘻皮笑脸,就算在父亲、师父面前,也是全

无小辈规矩,这时却向一灯盈盈下拜,低声道:“伯伯活命之德,侄女不敢有一时一刻忘

记。”一灯微笑道:“还是转眼忘了的好,也免得心中牵挂。”回过头来对郭靖道:“你们

这番上山来的情景,不必向旁人说起,就算对你师父,也就别提。”郭靖正自盘算如何接洪

七公上山求他治伤,听了此言,不禁愕然怔住,说不出话来。一灯微笑道:“以后你们也别

再来了,我们大伙儿日内就要搬家。”郭靖忙道:“搬到哪里去?”一灯微笑不语。黄蓉心

道:“傻哥哥,他们就是因为此处的行踪被咱们发见了,因此要搬场,怎能对你说?”想到

一灯师徒在此一番辛苦经营,为了受自己之累,须得全盘舍却,更是歉然无已,心想此恩此

德只怕终身难报了,也难怪渔、樵、耕、读四人要竭力阻止自己上山,想到此处,向四弟子

望了一眼,要想说几句话赔个不是。一灯大师脸色突变,身子几下摇晃,伏倒在地。四弟子

和靖、蓉大惊失色,同时抢上扶起,只见他脸上肌肉抽动,似在极力忍痛。六人心中惶急,

垂手侍立,不敢作声。过了一盏茶时分,一灯脸上微露笑容,向黄蓉道:“孩子,这九花玉

露丸是你爹爹亲手调制的么?”黄蓉道:“不是,是我师哥陆乘风依着爹爹的秘方所制。”

一灯道:“你可曾听爹爹说过,这丸药服得过多反为有害么?”黄蓉大吃一惊,心道:“难

道这九花玉露丸有甚不妥?”忙道:“爹爹曾说服得越多越好,只是调制不易,他自己也不

舍得多服。”一灯低眉沉思半晌,摇头道:“你爹爹神机妙算,人所难测,我怎猜想得透?

难道是他要惩治你陆师兄,给了他一张假方?又难道你陆师兄与你有仇,在一包药丸之中杂

了几颗毒药?”众人听到“毒药”两字,齐声惊呼。那书生道:“师父,你中了毒?”一灯

微笑道:“好得有你师叔在此,再厉害的毒药也害不死人。”四弟子怒不可抑,向黄蓉骂

道:“我师父好意相救,你胆敢用毒药害人?”四人团团将靖蓉围住,立刻就要动手。这下

变起仓卒,郭靖茫然无措,不知如何是好。黄蓉听一灯问第一句话,即知是九花玉露丸出了

祸端,瞬息之间,已将自归云庄受丸起始的一连串事件在心中查察了一遍,待得想到在黑沼

茅屋之中,瑛姑曾拿那丸药到另一室中细看,隔了良久方才出来,心中登时雪亮,叫道:

“伯伯,我知道啦,是瑛姑。”一灯道:“又是瑛姑?”黄蓉当下把在黑沼茅屋中的情状说

了一遍,并道:“她叮嘱我千万不可再服这丸药,自然因为她在其中混入了外形相同的毒

丸。”那农夫厉声道:“哼,她待你真好,就怕害死了你。”

黄蓉想到一灯已服毒丸,心中难过万分,再无心绪反唇相稽,只低声道:“倒不是怕害

死我,只怕我服了毒丸,就害不到伯伯了。”一灯只叹道:“孽障,孽障。”脸色随即转为

慈和,对靖、蓉三人道:“这是我命中该当遭劫,与你们全不相干,就是那瑛姑,也只是要

了却从前的一段因果。你们去休息几天,好好下山去罢。我虽中毒,但我师弟是疗毒圣手,

不用挂怀。”说着闭目而坐,再不言语。

靖、蓉二人躬身下拜,只见一灯大师满脸笑容,轻轻挥手,两人不敢再留,慢慢转身出

去。那小沙弥候在门外,领二人到后院一间小房休息。房中也是全无陈设,只放着两张竹

榻,一张竹几。不久两个老和尚开进斋饭来,说道:“请用饭。”黄蓉挂念一灯身子,问

道:“大师好些了么?”一个老和尚尖声道:“小僧不知。”俯身行礼,退了出去。郭靖

道:“听这两人说话,我还道是女人呢。”黄蓉道:“是太监,定是从前服侍段皇爷的。”

郭靖“啊”了一声,两人满腹心事,哪里吃得下饭去。禅院中一片幽静,万籁无声,偶然微

风过处,吹得竹叶簌簌作声,过了良久,郭靖道:“蓉儿,一灯大师的武功可高得很哪。”

黄蓉“嗯”了一声。郭靖又道:“咱们师父、你爹爹、周大哥、欧阳锋、裘千仞这五人武功

再高,却也未必胜过一灯大师。”黄蓉道:“你说这六人之中,谁能称得上天下第一?”郭

靖沉吟半晌道:“我看各有各的独到造诣,实在难分高下。这一门功夫是这一位强些,那一

门功夫又是那一位厉害了。”黄蓉道:“若说文武全才、博学多能呢?”郭靖道:“那自然

要推你爹爹啦。”黄蓉甚是得意,笑靥如花,忽然叹了口气道:“因此这就奇啦。”

郭靖忙问:“奇甚么?”黄蓉道:“你想,一灯大师这么高的本领,渔、樵、耕、读四

位弟子又都非泛泛之辈,他们何必这么战战兢兢的躲在这深山之中?为甚么听到有人来访,

就如大祸临头般的害怕?当世六大高手之中,只有西毒与裘铁掌或许是他的对头,但这二人

各负盛名,难道能不顾身分、联手来跟他为难么?”郭靖道:“蓉儿,就算欧阳锋与裘千仞

联手来寻仇,现下咱们也不怕。”黄蓉奇道:“怎么?”郭靖脸上现出忸怩神色,颇感不好

意思。黄蓉笑道:“咦!怎么难为情起来啦?”郭靖道:“一灯大师武功决不在西毒之下,

至少也能打成平手,我瞧他的反手点穴法似乎正是蛤蟆功的克星。”黄蓉道:“那么裘千仞

呢?渔、樵、耕、读四人可不是他对手。”郭靖道:“不错,在洞庭君山和铁掌峰上,我都

曾和他对过一掌,若是打下去,五十招之内,或许能和他拚成平手,但一百招之后,多半便

挡不住了。今日我见了一灯大师替你治伤的点穴手法……”黄蓉大喜,抢着说道:“你就学

会了?你能胜过那该死的裘铁掌?”

郭靖道:“你知我资质鲁钝,这点穴功夫精深无比,哪能就学会了?何况大师又没说传

我,我自然不能学。不过看了大师的手法,于《九阴真经》本来不明白的所在,又多懂了一

些。要胜过裘铁掌是不能的,但要和他多耗些时刻,想来也还可以。”黄蓉叹道:“可惜你

忘了一件事。”郭靖道:“甚么?”黄蓉道:“大师中了毒,不知何时能好。”郭靖默然,

过了一阵,恨恨的道:“那瑛姑恁地歹毒。”忽然叫道:“啊,不好!”黄蓉吓了一跳,

道:“甚么?”郭靖道:“你曾答应瑛姑,伤愈之后陪她一年,这约守是不守?”黄蓉道:

“你说呢?”郭靖道:“若是不得她指点,咱们定然找不到一灯大师,你的伤势那就难说得

很……”黄蓉道:“甚么难说的很?干脆就说我的小命儿一定保不住。你是大丈夫言出如

山,必是要我守约的了。”她想到郭靖不肯背弃与华筝所订的婚约,不禁黯然垂头。这些女

儿家的心事,郭靖实是捉摸不到半点,黄蓉已在泫然欲泣,他却是浑浑噩噩的不知不觉,只

道:“那瑛姑说你爹爹神机妙算,胜她百倍,就算你肯传授术数之学,终是难及你爹爹的皮

毛,那干么还是要你陪她一年?”黄蓉掩面不理。郭靖还未知觉,又问一句,黄蓉怒道:

“你这傻瓜,甚么也不懂!”郭靖不知她何以忽然发怒,被她骂得摸不着头脑,只道:“蓉

儿!我本是个傻瓜,这才求你跟我说啊。”黄蓉恶言出口,原已极为后悔,听他这么柔声说

话,再也忍耐不住,伏在他的怀里哭了出来。郭靖更是不解,只得轻轻拍着她的背脊安慰。

黄蓉拉起郭靖衣襟擦了擦眼泪,笑道:“靖哥哥,是我不好,下次我一定不骂你啦。”郭靖

道:“我本来是傻瓜,你说说有甚么相干?”黄蓉道:“唉,你是好人,我是坏姑娘。我跟

你说,那瑛姑和我爹爹有仇,本来想精研术数武功,到桃花岛找我爹爹报仇,后来见术数不

及我,武功不及你,知道报仇无望,于是想把我作为抵押,引我爹爹来救。这样反客为主,

她就能布设毒计害他啦。”

郭靖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啊,一点儿也不错,这约是不能守的了。”黄蓉道:

“怎么不守?当然要守。”郭靖奇道:“咦?”黄蓉道:“瑛姑这女人厉害得紧,瞧她在九

花玉露丸中混杂毒丸加害一灯大师的手段,就可想见其余。此女不除,将来终是爹爹的大

患。她要我相陪,那就陪她,现下有了提防,决不会再上她当,不管她有甚么阴谋毒计,我

总能一一识破。”郭靖道:“唉,那可如伴着一头老虎一般。”黄蓉正要回答,忽听前面禅

房中传来数声惊呼。

两人对望一眼,凝神倾听,惊呼声却又停息。郭靖道:“不知大师身子怎地?”黄蓉摇

了摇头。郭靖又道:“你吃点饭,下歇一阵。”黄蓉仍是摇头,忽道:“有人来啦!”果然

听得几个人脚步响,从前院走来,一人气忿忿的道:“那小丫头鬼计多端,先宰了她。”听

声音正是那农夫。靖、蓉二人吃了一惊,又听那樵子的声音道:“不可鲁莽,先问问清

楚。”那农夫道:“还问甚么?两个小贼必是师父的对头派来的。咱们宰一个留一个。要

问,问那傻小子就成了。”说话之间,渔、樵、耕、读四人已到了门外,他们堵住了出路,

说话也不怕靖、蓉二人听见。

郭靖更不迟疑,一招“亢龙有悔”,出掌向后壁推去,只听轰隆隆一声响亮,半堵土墙

登时推倒。他俯身负起黄蓉,从半截断墙上跃了出去,人在空中,那农夫出手如风,倏来抓

他左腿。黄蓉左手轻挥,往农夫掌背“阳池穴”上拂去,这是她家传的“兰花拂穴手”,虽

然伤后无力,但这一拂轻灵飘逸,认穴奇准,却也是非同小可。那农夫精熟点穴功夫,眼见

她手指如电而至,吃了一惊,急忙回手相格,穴道终于未被拂中,但就这么慢得一慢,郭靖

已负着黄蓉跃出后墙。他只奔出数步,叫一声苦,原来禅院后面长满了一人来高的荆棘,密

密麻麻,倒刺横生,实是无路可走,回过头来,却见渔、樵、耕、读四人一字排开,拦在身

前。郭靖朗声道:“尊师命我们下山,各位亲耳所闻,却为何违命拦阻?”那渔人瞪目而

视,声如雷震,说道:“我师慈悲为怀,甘愿舍命相救,你……”靖、蓉二人惊道:“怎地

舍命相救?”那渔人与农夫同时“呸”的一声,那书生冷笑道:“姑娘之伤是我师舍命相

救,难道你们当真不知?”靖蓉齐道:“实是不知,乞道其详。”那书生见二人脸色诚恳,

不似作伪,向樵子望了一眼。樵子点了点头。书生道:“姑娘身上受了极厉害的内伤,须用

一阳指再加上先天功打通奇经八脉各大穴道,方能疗伤救命。自从全真教主重阳真人仙游,

当今唯我师身兼一阳指与先天功两大神功。但用这功夫为人疗伤,本人却是元气大伤,五年

之内武功全失。”黄蓉“啊”了一声,心中既感且愧。那书生又道:“此后五年之中每日每

夜均须勤修苦练,只要稍有差错,不但武功难复,而且轻则残废,重则丧命。我师如此待

你,你怎能丧尽天良,恩将仇报?”

黄蓉挣下地来,朝着一灯大师所居的禅房拜了四拜,呜咽道:“伯伯活命之恩,实不知

深厚如此。”

渔、樵、耕、读见她下拜,脸色稍见和缓。那渔人问道:“你爹爹差你来算计我师,是

否你自己也不知道?”黄蓉怒道:“我爹爹怎能差我来算计伯伯?我爹爹桃花岛主是何等样

人,岂能做这卑鄙龌龊的勾当?”那渔人作了一揖,说道:“倘若姑娘不是令尊所遣,在下

言语冒犯,还望恕罪。”黄蓉道:“哼,这话但教我爹爹听见了,就算你是一灯大师的高

徒,总也有点儿苦头吃。”那渔人一哂,道:“令尊号称东邪,行事……行事……嘿嘿……

我们本想西毒做得出的事,令尊也能做得出。现下看来,只怕这个念头转错了。”

黄蓉道:“我爹爹怎能和西毒相比?欧阳锋那老贼干了甚么啦?”那书生道:“好,咱

们把一切摊开来说个清楚。回房再说。”当下六人回入禅房,分别坐下。渔、樵、耕、读四

人所坐地位,若有意若无意的各自挡住了门窗通路,黄蓉知道是防备自己逃逸,只微微一

笑,也不点破。

那书生道:“《九阴真经》的事你们知道么?”黄蓉道:“知道啊,难道此事与《九阴

真经》又有甚么干系了?唉,这书当真害人不浅。”不禁想起母亲因默写经文不成而死。那

书生道:“华山首次论剑,是为争夺真经,全真教主武功天下第一,真经终于归他,其余四

位高手心悦诚服,原无话说。那次华山论剑,各逞奇能,重阳真人对我师的一阳指甚是佩

服,第二年就和他师弟到大理来拜访我师,互相切磋功夫。”黄蓉接口道:“他师弟?是老

顽童周伯通?”那书生道:“是啊,姑娘年纪虽小,识得人却多。”黄蓉道:“你不用赞

我。”那书生道:“周师叔为人确是很滑稽的,但我可不知他叫做老顽童。那时我师还未出

家。”黄蓉道:“啊,那么他是在做皇帝。”那书生道:“不错,全真教主师兄弟在皇宫里

住了十来天,我们四人都随侍在侧。我师将一阳指的要旨诀窍,尽数说给了重阳真人知道。

重阳真人十分喜欢,竟将他最厉害的先天功功夫传给了我师。他们谈论之际,我们虽然在

旁,只因见识浅陋,纵然听到,却也难以领悟。”

黄蓉道:“那么老顽童呢?他功夫不低啊。”那书生道:“周师叔好动不好静,数日在

大理皇宫里东闯西走,到处玩耍,竟连皇后与宫妃的寝宫也不避忌。太监宫娥们知道他是皇

爷的上宾,也就不加阻拦。”黄蓉与郭靖脸露微笑。那书生又道:“重阳真人临别之际,对

我师言道:‘近来我旧疾又发,想是不久人世,好在先天功已有传人,再加上皇爷的一阳指

神功,世上已有克制他之人,就不怕他横行作怪了。’这时我师方才明白,重阳真人千里迢

迢来到大理,主旨是要将先天功传给我师,要在他身死之后,留下一个克制西毒欧阳锋之

人。只因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向来齐名当世,若说前来传授功夫,未免对

我师不敬,是以先求我师传他一阳指,再以先天功作为交换。我师明白了他这番用意之后,

心下好生相敬,当即勤加修练先天功。重阳真人学到一阳指后,在世不久,并未研习,听说

也没传给徒弟。后来我大理国出了一件不幸之事,我师看破世情,落发为僧。”黄蓉心想:

“段皇爷皇帝不做,甘愿为僧,那么这必是一件极大的伤心之事,人家不说,可不便相

询。”斜眼见郭靖张口欲问,忙向他使个眼色。郭靖“噢”的答应一声,忙闭住了口。那书

生神色黯然,想是忆起了往事,顿了一顿,才接口道“不知怎的,我师练成先天功的讯息,

终于泄漏了出去。有一日,我这位师兄,”说着向那农夫一指,续道:“我师兄奉师命出外

采药,在云南西疆大雪山中,竟被人用蛤蟆功打伤。”黄蓉道:“那自然是老毒物了。”

那农夫怒道:“不是他还有谁?先是一个少年公子跟我无理纠缠,说这大雪山是他家

的,不许旁人擅自闯入采药。大雪山周围千里,哪能是他家的?这人自是有意向我寻衅无

疑。我受了师父教训,一再忍让,哪少年却得寸进尺,说要我向他磕三百个响头,才放我下

山,我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和他动起手来。这少年功夫了得,两人斗了半天,也只打得个平

手。哪知老毒物突然从山坳边转了出来,一言不发,出掌就将我打成重伤。那少年命人背负

了我,送到我师那时所住的天龙寺外。”黄蓉道:“有人代你报了仇啦,这欧阳公子已给人

杀了。”那农夫怒道:“啊,已经死了,谁杀了他的?”黄蓉道:“咦,别人把你仇家杀

了,你还生气呢。”那农夫道:“我的仇怨要自己亲手来报。”黄蓉叹道:“可惜你自己报

不成了。”那农夫道:“是谁杀的?”黄蓉道:“那也是个坏人,功夫远不及那欧阳公子,

却使诈杀了他。”

那书生道:“杀得好!姑娘,你可知欧阳锋打伤我师兄的用意么?”黄蓉道:“那有甚

么难猜?凭西毒的功夫,一掌就能将你师兄打死了,可是只将他打成重伤,又送到你师父门

前,当然是要大师耗损真力给弟子治伤。依你们说,这一来元气耗损,就得以五年功夫来修

补,那么下次华山论剑,大师当然赶不上他啦。”那书生叹道:“姑娘果真聪明,可是只猜

对了一半。那欧阳锋的阴毒,人所难料。他乘我师给师兄治伤之后,玄功未复,竟然暗来袭

击,意图害死我师……”郭靖插嘴问道:“一灯大师如此慈和,却难道也与欧阳锋结了仇怨

么?”那书生道:“小哥,你这话可问得不对了。第一,慈悲为怀的好人,跟阴险毒辣的恶

人向来就势不两立。第二,欧阳锋要害人,未必就为了与人有仇。只因他知先天功是他蛤蟆

功的克星,就千方百计的要想害死我师。”郭靖连连点头,又问:“大师受了他害么?”那

书生道:“我师一见我师兄身上的伤势,便即洞烛欧阳锋的奸谋,连夜迁移,总算没给西毒

找到。我们知他一不做,二不休,决不肯就此罢手,于是四下寻访,总算找到了此处这个隐

秘的所在。我师功力复元之后,依我们师兄弟说,要找上白驼山去和西毒算帐,但我师力言

不可怨怨相报,不许我们出外生事。好容易安稳了这些年,哪知又有你俩寻上山来。我们只

道既是九指神丐的弟子,想来不能有加害我师之心,是以上山之时也未全力阻拦,否则拚着

四人性命不要,也决不容你们进入寺门。岂知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唉,我师终于还是

遭了你们毒手。”说到这里,剑眉忽竖,虎虎有威,慢慢站起身来,刷的一声,腰间长剑出

鞘,一道寒光,耀人眼目。渔人、樵子、农夫三人同时站起,各出兵刃,分占四角。黄蓉

道:“我来相求大师治病之时,实不知大师这一举手之劳,须得耗损五年功力。那药丸中混

杂了毒丸,更是受旁人陷害。大师恩德,天高地厚,我就算是全无心肝,也不能恩将仇

报。”那渔人厉声道:“那你们为甚么乘着我师功力既损、又中剧毒之际,引他仇人上

山?”

靖、蓉二人大吃一惊,齐声道:“没有啊!”那渔人道:“还说没有?我师一中毒,山

下就接到那对头的玉环,若非先有勾结,天下那有这等巧事?”黄蓉道:“甚么玉环?”那

渔人怒道:“还在装痴乔呆!”双手铁桨一分,左桨横扫,右桨直戳,分向靖、蓉二人打

到。

郭靖本与黄蓉并肩坐在地下蒲团之上,眼见双桨打到,跃起身来右手勾抓挥出,拂开了

横扫而来的铁桨,左手跟着伸过去抓住桨片,上下一抖。这一抖中蕴力蓄劲,甚是凌厉,那

渔人只觉虎口酸麻,不由自主的放脱了桨柄。郭靖回过铁桨,当的一声,与农夫的铁耙相

交,火花四溅,随即又将铁桨递回渔人手中。渔人一愕,顺手接过,右膀运力,与樵子的斧

头同时击下。郭靖双掌后发先至,挟着一股劲风,袭向二人胸前。那书生识得降龙十八掌的

狠处,急叫:“快退。”渔人与樵子是名师手下高徒,武功非比寻常,这两招均未用老,疾

忙收势倒退,猛地里身子一顿,倒退之势斗然被抑,原来手中兵刃已被郭靖掌力反引而前,

无可奈何,只得撤手,先救性命要紧。郭靖接过铁桨钢斧,轻轻掷出,叫道:“请接住

了。”那书生赞道:“好俊功夫!”长剑挺出,斜刺他的右胁。郭靖眼看来势,心中微惊,

已知一灯四大弟子之中这书生虽然人最文雅,武功却胜于侪辈,当下不敢怠慢,双掌飞舞,

将黄蓉与自己笼罩在掌力之下。这一守当真是稳若渊停岳峙,直无半点破绽,双掌气势如

虹,到后来圈子愈放愈大,渔、樵、耕、读四人被逼得渐渐向墙壁靠去,别说进攻,连招架

也自不易。这时郭靖掌力若吐,四人中必然有人受伤。再斗片刻,郭靖不再加催掌力,敌人

硬攻则硬挡,轻击则轻架,见力消力,始终稳持个不胜不负的均势。那书生剑法忽变,长剑

振动,只听得嗡然作声,久久不绝,接着上六剑,下六剑,前六剑,后六剑,左六剑,右六

剑,连刺六六三十六剑,正是云南哀牢山三十六剑,称为天下剑法中攻势凌厉第一。郭靖左

掌挡住渔、樵、耕三人的三般兵器,右掌随着书生长剑的剑尖上下、前后、左右舞动,尽管

剑法变化无穷,他始终以掌力将剑刺方向逼歪了,每一剑都是贴衣而过,刺不到他一片衣

角。

堪堪刺到第三十六剑,郭靖右手中指曲起,扣在拇指之下,看准剑刺来势,猛往剑身上

弹去。这弹指神通的功夫,黄药师原可算得并世无双,当日他与周伯通比玩石弹、在归云庄

弹石指点梅超风,都是使的这门功夫。郭靖在临安牛家村见了他与全真七子一战,学到了其

中若干诀窍,弹指的手法虽远不及黄药师奥妙,但力大劲厉,只听得铮的一声,剑身抖动,

那书生手臂酸麻,长剑险些脱手,心中一惊,向后跃开,叫道:“住手!”渔、樵、耕三人

一齐跳开,只是他们本已被逼到墙边,无处可退,渔人从门中跃出,农夫却跳上半截被推倒

的土墙。那樵子将斧头插还腰中,笑道:“我早说这两位未存恶意,你们总是不信。”那书

生收剑还鞘,向郭靖一揖,说道:“小哥掌下容让,足感盛情。”郭靖忙躬身还礼,心中却

是不解:“我们本就不存歹意,为何你们起初定是不信,动了手却反而信了?”黄蓉见他脸

色,料知他的心意,在他耳边细声道:“你若怀有恶意,早已将他们四人伤了。一灯大师此

时又怎是你的对手?”郭靖心想不错,连连点头。那农夫和渔人重行回入寺中。黄蓉道:

“但不知大师的对头是谁?送来的玉环又是甚么东西?”那书生道:“非是在下不肯见告,

实是我等亦不知情,只知我师出家与此人大有关连。”黄蓉正欲再问,那农夫突然跳起身

来,叫道:“啊也,这事好险!”渔人道:“甚么?”那农夫指着书生道:“我师治伤耗损

功力,他都毫不隐瞒的说了。若是这两位不怀好意,我等四人拦阻不住,我师父还有命

么?”

那樵子道:“状元公神机妙算,若是连这一点也算不到,怎能做大理国的相爷?他早知

两位是友非敌,适才动手,一来是想试试两位小朋友的武功,二来是好教你信服。“那书生

微微一笑。农夫和渔人横了他一眼,半是钦佩,半是怨责。就在此时,门外足步声响,那小

沙弥走了进来,合十说道:“师父命四位师兄送客。”各人当即站起。郭靖道:“大师既有

对头到来,我们怎能就此一走了事?非是小弟不自量力,却要和四位师兄齐去打发了那对头

再说。”渔、樵、耕、读互望一眼,各现喜色。那书生道:“待我去问过师父。”四人一齐

入内,过了良久方才出来。靖、蓉见到四人脸上情状,已知一灯大师未曾允可。果然那书生

道:“我师多谢两位,但他老人家说各人因果,各人自了,旁人插手不得。”黄蓉道:“靖

哥哥,咱们自去跟大师说话。”二人走到一灯大师禅房门前,却见木门紧闭,郭靖打了半天

门,全无回音。这门虽然一推便倒,可是他那敢动粗?那樵子黯然道:“我师是不能接见两

位了。山高水长,咱们后会有期。”郭靖感激一灯大师,胸口热血上涌,不能自已,说道:

“蓉儿,大师许也罢,不许也罢,咱们下山,但见山下有人啰唣,先打他一个落花流水再

说。”黄蓉道:“此计大妙。若是大师的对头十分厉害,咱们死在他的手里,也算是报了大

师的恩德。”郭靖的话是冲口而出,黄蓉却是故意提高嗓子,要叫一灯大师听见。两人甫行

转过身子,那木门忽然呀的一声开了,一名老僧尖声道:“大师有请。”郭靖又惊又喜,与

黄蓉并肩而入,见一灯和那天竺僧人仍是盘膝坐在蒲团之上。两人伏地拜倒,抬起头来,但

见一灯脸色焦黄,与初见时神完气足的模样已大不相同。两人又是感激,又是难过,不知说

甚么话好。一灯向门外四弟子道:“大家一起进来罢,我有话说。”渔、樵、耕、读走进禅

房,躬身向师父师叔行礼。那天竺僧人点了点头,随即低眉凝思,对各人不再理会。一灯大

师望着袅袅上升的青烟出神,手中玩弄着一枚羊脂白玉的圆环。黄蓉心想:“这明明是女子

戴的玉镯,却不知大师的对头送来有何用意。”

过了好一阵,一灯叹了口气,向郭靖和黄蓉道:“你俩一番美意,老僧心领了。中间这

番因果,我若不说,只怕双方有人由此受了损伤,大非老僧本意。你们可知道我原来是甚么

人?”黄蓉道:“伯伯原来是云南大理国的皇爷。天南一帝,威名赫赫,天下谁不知闻?”

一灯微微一笑,说道:“皇爷是假的,老僧是假的,‘威名赫赫’更是假的。就是你这个小

姑娘,也是假的。”黄蓉不懂他的禅机,睁大一双晶莹澄澈的美目,怔怔的望着他。一灯缓

缓的道:“我大理国自神圣文武帝太祖开国,那一年是丁酉年,比之宋太祖赵匡胤赵皇爷陈

桥兵变、黄袍加身,还早了二十三年。我神圣文武帝七传而至秉义帝,他做了四年皇帝,出

家为僧,把皇位传给侄儿圣德帝。后来圣德帝、兴宗孝德帝、保定帝、宪宗宣仁帝,我的父

皇景宗正康帝,都是避位出家为僧。自太祖到我,十八代皇帝之中,倒有七人出家。”渔、

樵、耕、读都是大理国人,自然知道先代史实。郭靖和黄蓉却听得奇怪之极,心道:“一灯

大师不做皇帝做和尚,已令人十分诧异,原来他许多祖先都是如此,难道做和尚当真比皇帝

还要好么?”一灯大师又道:“我段氏因缘乘会,以边地小吏而窃居大位。每一代都自知度

德量力,实不足以当此大任,是以始终战战兢兢,不敢稍有陨越。但为帝皇的不耕而食,不

织而衣,出则车马,入则宫室,这不都是百姓的血汗么?是以每到晚年,不免心生忏悔,回

首一生功罪,总是为民造福之事少,作孽之务众,于是往往避位为僧了。”说到这里,抬头

向外,嘴角露着一丝微笑,眉间却有哀戚之意。

六人静静的听着,不敢接嘴,一灯大师竖起左手食指,将玉环套在指上,转了几圈,说

道:“但我自己,却又不是因此而觉迷为僧。这件因由说起来,还是与华山论剑、争夺真经

一事有关。那一年全真教主重阳真人得了真经,翌年亲来大理见访,传我先天功的功夫。他

在我宫中住了半月,两人切磋武功,言谈甚是投合,岂知他师弟周伯通这十多天中闷得发

慌,在我宫中东游西逛,惹出了一场事端。”黄蓉心道:“这老顽童若不生事,那反而奇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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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24 17:26:07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三十一回 鸯鸳锦帕

一灯大师低低叹了口气道:“其实真正的祸根,还在我自己。我大理国小君,虽不如中

华天子那般后宫三千,但后妃嫔御,人数也是众多,唉,这当真作孽。想我自来好武,少近

妇人,连皇后也数日难得一见,其余贵妃宫嫔,哪里还有亲近的日子?”说到此处,向四名

弟子道:“这事的内里因由,你们原也不知其详,今日好教你们明白。”

黄蓉心道:“他们当真不知,总算没有骗我。”只听一灯说道:“我众妃嫔见我日常练

功学武,有的瞧着好玩,缠着要学。我也就随便指点一二,好教她们练了健身延年。内中有

一个姓刘的贵妃,天资特别颖悟,竟然一教便会,一点即透,难得她年纪轻轻,整日勤修苦

练,武功大有进境。也是合当有事,那日她在园中练武,却给周伯通周师兄撞见了。那位周

师兄是个第一好武之人,生性又是天真烂漫,不知男女之防,眼见刘贵妃练得起劲,立即上

前和她过招。周师兄得自他师哥王真人的亲传,刘贵妃哪里是他对手……”黄蓉低声道:

“啊哟,他出手不知轻重,定是将刘贵妃打伤了?”一灯大师道:“人倒没有打伤,他是三

招两式,就以点穴法将刘贵妃点倒,随即问她服是不服。刘贵妃自然钦服。周师兄解开她的

穴道,甚是得意,便即高谈阔论,说起点穴功夫的秘奥来。刘贵妃本来就在求我传她点穴功

夫,可是你们想,这门高深武功,我如何能传给后宫妃嫔?她听周师兄这么说,正是投其所

好,当即恭恭敬敬的向他请教。”黄蓉道:“咳,那老顽童可得意啦。”一灯道:“你识得

周师兄?”黄蓉笑道:“咱们是老朋友了,他在桃花岛上住了十多年没离开一步。”一灯

道:“他这样的性儿,怎能耽得住?”黄蓉笑道:“是给我爹爹关着的,最近才放了他。”

一灯点头道:“这就是了。周师兄身子好罢?”黄蓉道:“身子倒好,就是越老越疯,不成

样儿。”指着郭靖,抿嘴笑道:“老顽童跟他拜了把子,结成了义兄义弟。”

一灯大师忍不住莞尔微笑,接着说道:“这点穴功夫除了父女、母子、夫妇,向来是男

师不传女徒,女师不传男徒的……”黄蓉道:“为甚么?”一灯道:“男女授受不亲啊。你

想,若非周身穴道一一摸到点到,这门功夫焉能授受?”黄蓉道:“那你不是点了我周身穴

道么?”那渔人与农夫怪她老是打岔,说些不打紧的闲话,齐向她横了一眼。黄蓉也向两人

白了一眼,道:“怎么?我问不得么?”一灯微笑道:“问得问得。你是小女孩儿,又是救

命要紧,那自作别论。”黄蓉道:“好罢,就算如此。后来怎样?”一灯道:“后来一个教

一个学,周师兄血气方刚,刘贵妃正当妙龄,两个人肌肤相接,日久生情,终于闹到了难以

收拾的田地……”黄蓉欲待询问,口唇一动,终于忍住,只听一灯接着道:“有人前来对我

禀告,我心中虽气,碍于王真人面子,只是装作不晓,哪知后来却给王真人知觉了,想是周

师兄性子爽直,不善隐瞒……”黄蓉再也忍不住,问道:“甚么事啊?甚么事闹到难以收

拾?”一灯一时不易措辞,微一踌躇才道:“他们并非夫妇,却有了夫妇之事。”黄蓉道:

“啊,我知道啦,老顽童和刘贵妃生了个儿子。”一灯道:“唉,那倒不是。他们相识才十

来天,怎能生儿育女?王真人发觉之后,将周师兄捆缚了,带到我跟前来让我处置。我们学

武之人义气为重,女色为轻,岂能为一个女子伤了朋友交情?我当即解开他的捆缚,并把刘

贵妃叫来,命他们结成夫妇。哪知周师兄大叫大嚷,说道本来不知这是错事,既然这事不

好,那就杀他头也决计不干,无论如何不肯娶刘贵妃为妻。当时王真人叹道:若不是早知他

傻里傻气,不分好歹,做出这等大坏门规之事来,早已一剑将他斩了。”黄蓉伸了伸舌头,

笑道:“老顽童好险!”一灯接着道:“这一来我可气了,说道:‘周师兄,我确是甘愿割

爱相赠。岂有他意?自古道:兄弟如手足,夫妻如衣服。区区一个女子,又当得甚么大

事?’”

黄蓉急道:“呸,呸,伯伯,你瞧不起女子,这几句话简直胡说八道。”那农夫再也忍

不住了,大声道:“你别打岔,成不成?”黄蓉道:“他说话不对,我定然要驳。”在渔、

樵、耕、读四人,一灯大师既是君,又是师,对他说出来的话,别说口中决不会辩驳半句,

连心中也是奉若神圣,这时听得黄蓉信口恣肆,都不禁又惊又怒。

一灯大师却并不在意,继续讲述:“周师兄听了这话,只是摇头。我心中更怒,说道:

‘你若爱她,何以坚执不要?倘若并不爱她,又何以做出这等事来?我大理国虽是小邦,难

道容得你如此上门欺辱?’周师兄呆了半晌不语,突然双膝跪地,向着我磕了几个响头,说

道:‘段皇爷,是我的不是,你要杀我,也是该的,我不敢还手。’我万料不到他竟会如

此,一时无言可对,只道:‘我怎会杀你?’他道:‘那么我走啦!’从怀中抽出一块锦

帕,递给刘贵妃道:‘还你。’刘贵妃惨然一笑,却不接过。周师兄松了手,那锦帕就落在

我的足边。周师兄更不打话,扬长出宫,一别十余年,此后就没再听到他的音讯。王真人向

我道歉再三,跟着也走了,听说他是年秋天就撒手仙游。王真人英风仁侠,并世无出其右,

唉……”黄蓉道:“王真人的武功或许比你高些,但说到英风仁侠,我看也就未必胜得过伯

伯。他收的七个弟子就都平平无奇,差劲得很。那块锦帕后来怎样?”四弟子心中都怪她女

孩儿家就只留意这些手帕啦、衣服啦的小事,却听师父说道:“我见刘贵妃失魂落魄般的呆

着,心中好生气恼,拾起锦帕,只见帕上织着一幅鸯鸳戏水之图,咳,这自是刘贵妃送给他

的定情之物啦。我冷笑一声,却见一对鸯鸳之旁,还绣着一首小词……”黄蓉心中一凛,忙

问:“可是‘四张机,鸯鸳织就欲双飞’?”那农夫厉声喝道:“连我们也不知,你怎么又

知道了?老是瞎说八道的打岔!”哪知一灯大师却叹道:“正是这首词,你也知道了?”此

言一出,四大弟子相顾骇然。

郭靖跳了起来,叫道:“我想起啦。那日在桃花岛上,周大哥给毒蛇咬了,神智迷糊,

嘴里便反来覆去的念这首词。正是,正是……四张机,鸯鸳织就……又有甚么甚么头先白。

蓉儿,还有甚么?我记不得了。”黄蓉低声念道:“四张机,鸯鸳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

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郭靖伸掌一拍大腿,道:“一点儿也不错。周

大哥曾说美貌女子见不得,一见就会得罪好朋友,惹师哥生气,又说决不能让她摸你周身穴

道,否则要倒大霉。蓉儿,他还劝我别跟你好呢。”黄蓉嗔道:“呸,老顽童,下次见了,

瞧我拧不拧他耳朵!”忽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道:“那天在临安府,我随口开了个玩笑,

说他娶不成老婆,老顽童忽然发了半天脾气,颠倒为了这个。”郭靖道:“我听瑛姑念这首

词,总好像是听见过的,可是始终想不起来。咦,蓉儿,瑛姑怎么也知道?”黄蓉叹道:

“唉,瑛姑就是那位刘贵妃啊。”四大弟子中只有那书生已猜到了五六成,其余三人都极是

惊异,一齐望着师父。一灯低声道:“姑娘聪明伶俐,果真不愧是药兄之女。刘贵妃小名一

个‘瑛’字。那日我将锦帕掷了给她,此后不再召见。我郁郁不乐,国务也不理会,整日以

练功自遣……”黄蓉插嘴道:“伯伯,你心中很爱她啊,你知不知道?若是不爱,就不会老

是不开心啦。”四大弟子恼她出言无状,齐声叫道:“姑娘!”黄蓉道:“怎么?我说错

了?伯伯,你说我错了么?”一灯黯然道:“此后大半年中,我没召见刘贵妃,但睡梦之中

却常和她相会。一天晚上半夜梦回,再也忍耐不住,决意前去探望。我也不让宫女太监知

晓,悄悄去她寝宫,想瞧瞧她在干些甚么。刚到她寝宫屋顶,便听得里面传出一阵儿啼之

声。咳,屋面上霜浓风寒,我竟怔怔的站了半夜,直到黎明方才下来,就此得了一场大

病。”

黄蓉心想他以皇帝之尊,深更半夜在宫里飞檐走壁,去探望自己妃子,实在大是奇事。

四弟子却想起师父这场病不但势头凶猛,而且缠绵甚久,以他这身武功,早就风寒不侵,纵

有疾病,也不致久久不愈,此时方知当年是心中伤痛,自暴自弃,才不以内功抵御病魔。

黄蓉又问:“刘贵妃给你生了个儿子,岂不甚好?伯伯你干么要不开心?”一灯道:

“傻孩子,这孩子是周师兄生的。”黄蓉道:“周师兄早就走啦,难道他又偷偷回来跟她相

会?”一灯道:“不是的。你没听见过‘十月怀胎’这句话吗?”黄蓉恍然大悟,道:

“啊,我明白啦。那小孩儿一定生得很像老顽童,两耳招风,鼻子翘起,否则你怎知不是你

生的呢?”一灯大师道:“那又何必见到方知?这些日子中我不曾和刘贵妃亲近,孩子自然

不是我的了。”黄蓉似懂非懂,但知再问下去必定不妥,也就不再追问。

只听一灯道:“我这场病生了大半年,痊愈之后,勉力排遣,也不再去想这回事。过了

两年有余,一日夜晚,我正在卧室里打坐,忽然门帷掀起,刘贵妃冲了进来。门外的太监和

两名侍卫急忙阻拦,但哪里拦得住,都被她挥掌打了开去。我抬起头来,只见她臂弯里抱着

孩子,脸上神色惊恐异常,跪在地下放声大哭,只是磕头,叫道:‘求皇爷开恩,大慈大

悲,饶了孩子!’“我起身一瞧,只见那孩子满脸通红、气喘甚急,抱起来细细查察,他背

后肋骨已折断了五根。刘贵妃哭道:‘皇爷,贱妾罪该万死,但求皇爷赦了孩子的小命。’

我听她说得奇怪,问道:‘孩子怎么啦?’她只是磕头哀求。我问:‘是谁打伤他的?’刘

贵妃不答,只哭叫:‘求皇爷开恩饶了他。’我摸不着头脑。她又道:‘皇爷踢我的死,我

决无半句怨言,这孩子,这孩子……’我道:“谁又来踢你死啦?到底孩子是怎生伤的?’

刘贵妃抬起头来,颤声道:‘难道不是皇爷派侍卫来打死这孩子么?’我知事出跷蹊,忙

问:‘是侍卫打伤的?哪个奴才这么大胆?’刘贵妃叫道:‘啊,不是皇爷的圣旨,那么孩

子有救啦!’说了这句话,就昏倒在地下。

“我将她扶起,放在床上,把孩子放在她身边。过了半晌,她才醒了转来,拉住我手哭

诉。原来她正拍着孩子睡觉,窗中突然跃进一个蒙了面的御前侍卫,拉起孩子,在他背上拍

了一掌。刘贵妃急忙上前阻拦,那侍卫一把将她推开,又在孩子胸口拍了一掌,这才哈哈大

笑,越窗而出。那侍卫武功极高,她又认定是我派去杀她儿子,当下不敢追赶,径行来我寝

宫哀求。“我越听越是惊奇,再细查孩子的伤势,却瞧不出是被甚么功夫所伤,只是带脉已

被震断,那刺客实非庸手。可是他又显然手下留情,婴儿如此幼弱,居然身受两掌尚有气

息。当下我立即到她的卧室查看,瓦面和窗槛上果然留着极淡的足印。我对刘贵妃道:‘这

刺客本领甚高,尤其轻功非同小可。大理国中除我之外,再无第二人有此功力。’刘贵妃忽

然惊呼:‘难道是他?他干么要杀死自己儿子?’她此言一出,脸色登时有如死灰。”黄蓉

也是低低惊呼一声,道:“老顽童不会这么坏罢?”一灯大师道:“当时我却以为定是周师

兄所为。除他之外,当世高手之中,又有谁会无缘无故的来加害一个婴儿?料得他是不愿留

下孽种,贻羞武林。刘贵妃说出此言,又羞又急,又惊又愧,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又道:

‘不,决不是他!那笑声定然不是他!’我道:‘你在惊惶之中,怎认得明白?’她道:

‘这笑声我永远记得,我做了鬼也忘不了!不,决不是他!’”众人听到这里,身上都骤感

一阵寒意。郭靖与黄蓉心中泛起瑛姑的言语容貌,想像当日她说那几句话时咬牙切齿的神

情,不禁凛然畏怖。一灯大师接着道:“当时我见她说得如此斩钉截铁,也就信了。只是猜

想不出刺客到底是谁。我也曾想,难道是王真人的弟子马钰、丘处机、王处一他们之中的一

个?为了保全全真教的令誉,竟尔千里迢迢的赶来杀人灭口……”郭靖口唇动了一下,要待

说话,只是不敢打断一灯大师的话头。一灯见了,道:“你想说甚么,但说不妨。”郭靖

道:“马道长、丘道长他们都是侠义英雄,决不会做这等事。”一灯道:“王处一我曾在华

山见过,人品确是很不错的。旁人如何就不知了。不过若是他们,轻轻一掌就打死了婴儿,

却何以又打得他半死不活?”他抬头望着窗子,脸上一片茫然,十多年前的这个疑团,始终

没能在心中解开,禅院中一时寂静无声,过了片刻,一灯道:“好,我再说下去……”

黄蓉忽然大声说道:“确然无疑,定是欧阳锋。”一灯道:“后来我也猜想到他。但欧

阳锋是西域人,身材极是高大,比常人要高出一个头。据刘贵妃说,那凶手却又较常人矮

小。”黄蓉道:“这就奇了。”一灯道:“我当时推究不出,刘贵妃抱着孩子只是哭泣。这

孩子的伤势虽没黄姑娘这次所受的沉重,只是他年纪幼小,抵挡不起,若要医愈,也要我大

耗元气。我踌躇良久,见刘贵妃哭得可怜,好几次想开口说要给他医治,但每次总想到只要

这一出手,日后华山二次论剑,再也无望独魁群雄,《九阴真经》休想染指。唉,王真人说

此经是武林的一大祸端,伤害人命,戕贼人心,实是半点不假。为了此经,我仁爱之心竟然

全丧,一直沉吟了大半个时辰,方始决定为他医治。唉,在这大半个时辰之中,我实是个禽

兽不如的卑鄙小人。最可恨的是,到后来我决定出手治伤,也并非改过迁善,只是抵挡不住

刘贵妃的苦苦哀求。”

黄蓉道:“伯伯,我说你心中十分爱她,一点儿也没讲错。”一灯似乎没听见她的话,

继续说道:“她见我答应治伤,喜得晕了过去。我先给她推宫过血,救醒了她,然后解开孩

子的襁褓,以便用先天功给他推拿,哪知襁褓一解开,露出了孩子胸口的肚兜,登时教我呆

在当地,做声不得。但见肚兜上织着一对鸯鸳,旁边绣着那首‘四张机’的词,原来这个肚

兜,正是用当年周师兄还给她那块锦帕做的。“刘贵妃见到我的神情,知道事情不妙,她脸

如死灰,咬紧牙关,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对着自己胸口,叫道:‘皇爷,我再无面目活在人

世,只求你大恩大德,准我用自己性命换了孩子性命,我来世做犬做马,报答你的恩情。’

说着匕首一落,猛往心口插入。”众人虽明知刘贵妃此时尚在人世,但也都不禁低声惊呼。

一灯大师说到此处,似乎已非向众人讲述过去事迹,只是自言自语:“我急忙使擒拿法

将她匕首夺下,饶是出手得快,但她匕首已伤了肌肤,胸口渗出大片鲜血。我怕她再要寻

死,点了她手足的穴道,包扎了她胸前伤口,让她坐在椅上休息。她一言不发,只是望着

我,眼中尽是哀恳之情。我们两人都不说一句话,那时寝宫中只有一样声音,就是孩子急促

的喘气声。“我听着孩子的喘气,想起了许多许多往事:她最初怎样进宫来,我怎样教她练

武,对她怎样宠爱。她一直敬重我、怕我,柔顺的侍奉我,不敢有半点违背我的心意,可是

她从来没真心爱过我。我本来不知道,可是那天见到她对周师兄的神色,我就懂了。一个女

子真正全心全意爱一个人的时候,原来竟会这样的瞧他。她眼怔怔的望着周师兄将锦帕投在

地下,眼怔怔的望着他转身出宫。她这片眼光教我寝不安枕、食不甘味的想了几年,现在又

见到这片眼光了。她又在为一个人而心碎,不过这次不是为了情人,是为她的儿子,是她跟

情人生的儿子!“大丈夫生当世间,受人如此欺辱,枉为一国之君!我想到这里,不禁怒火

填膺,一提足,将面前一张象牙圆凳踢得粉碎,抬起头来,不觉呆了,我道:‘你……你的

头发怎么啦?’她好似没听见我的话,只是望着孩子。我以前真的不懂,一个人的目光之

中,能有这么多的疼爱,这么多的怜惜。她这时已知我是决计不肯救这孩子的了,在他还活

着的时候,多看一刻是一刻。“我拿过一面镜子,放在她面前,道:‘你看你的头发!’原

来刚才这短短几个时辰,在她宛似过了几十年。那时她还不过十八九岁,这几个时辰中惊

惧、忧愁、悔恨、失望、伤心,诸般心情夹攻,鬓边竟现出了无数白发!“她全没留心自己

的容貌有了甚么改变,只怪镜子挡住了她眼光,使她看不到孩子,她说:‘镜子,拿开。’

她说得很直率,忘了我是皇爷,是主子。我很奇怪,心里想:她一直爱惜自己的容颜,怎么

这时却全不理会?当下将镜子掷开,只见她目不转瞬的凝视着孩子,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会

盼望得这么恳切,只盼那孩子能活着。我知道,她恨不得自己的性命能钻到孩子的身体里,

代替他那正在一点一滴失却的性命。”说到这里,郭靖与黄蓉同时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想:

“当我受了重伤,眼见难愈之时,你也是这样的瞧着我啊。”两人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握住

了对方的手,两颗心勃勃跳动,感到全身温暖,当听到别人伤心欲绝的不幸之时,不自禁想

到自己的幸福,因为亲爱的人就在自己身旁坐着,因为她的伤势已经好了,不会再死。是

的,不会再死,在这两个少年人的心中,对方是永远不会死的。

只听一灯大师继续说道:“我实在不忍,几次想要出手救她孩子,但那块锦帕平平正正

的包在孩子胸口。锦帕上绣着一对鸯鸳,亲亲热热的头颈偎倚着头颈,这对鸯鸳的头是白

的,这本来是白头偕老的口彩,但为甚么说‘可怜未老头先白’?我一转头见到她鬓边的白

发,忽然出了一身冷汗,我心中又刚硬起来,说道:‘好,你们俩要白头偕老,却把我冷冷

清清的撇在宫里做皇帝!这是你俩生的孩子,我为甚么要耗损精力来救活他?’“她向我望

了一眼,这是最后的一眼,眼色中充满了怨毒与仇恨。她以后永远没再瞧我,可是这一眼我

到死也忘不了。她冷冷的道:‘放开我,我要抱孩子!’她这两句话说得十分严峻,倒像她

是我的主子,教人难以违抗,于是我解开了她穴道。她把孩子抱在怀里,孩子一定痛得难

当,想哭,但哭不出半点声音,小脸儿胀得发紫,双眼望着母亲,求她相救。可是我心中刚

硬,没半点儿慈心。我见她头发一根一根的由黑变灰,由灰变白,不知这是我心中的幻象,

还是当真如此,只听她柔声道:‘孩子,妈没本事救你,妈却能教你不再受苦,你安安静静

的睡罢,睡罢,孩子,你永远不会醒啦!’我听她轻轻的唱起歌儿来哄着孩子,唱得真好

听,喏喏,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你们听!”众人听他如此说,却听不到半点歌声,不禁相

顾骇然。那书生道:“师父,你说得累了,请歇歇罢。”

一灯大师恍若不闻,继续说道:“孩子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但随即又痛得全身抽动。她

又柔声道:‘我的宝贝心肝,你睡着了,身上就不痛啦,一点儿也不苦啦!’猛听得波的一

声,她一匕首插在孩子心窝之中。”

黄蓉一声惊呼,紧紧抓住郭靖手臂,其余各人也是脸上均无半点血色。一灯大师却不理

会,又道:“我大叫一声,退了几步,险些摔倒,心中混混沌沌,一片茫然。只见她慢慢站

起身来,低低的道:‘总有一日,我要用这匕首在你心口也戳一刀。’她指着自己手腕上的

玉环,说道:‘这是我进宫那天你给我的,你等着罢,哪一天我把玉环还你,哪一天这匕首

跟着也来了!’”一灯说到这里,把玉环在手指上又转了一圈,微微一笑,说道:“就是这

玉环,我等了十几年,今天总算等到了。”黄蓉道:“伯伯,她自己杀死儿子,与你何干?

孩子又不是你打伤的。况且她用毒药害你,纵使当年有甚么仇怨,也是一报还一报的清偿

了。我到山下去打发她走路,不许她再来骚扰……”她话未说完,那小沙弥匆匆进来,道:

“师父,山下又送来这东西。”双手捧着一个小小的布包。一灯接过揭开,众人齐声惊呼,

原来包内正是那锦帕所做的婴儿肚兜。锦缎色已变黄,上面织着的那对鸯鸳却灿然如新。两

只鸯鸳之间穿了一个刀孔,孔旁是一滩已变成黑色的血迹。一灯呆望肚兜,凄然不语,过了

良久,才道:“鸯鸳织就欲双飞,嘿,欲双飞,到头来总成一梦。她抱着儿子的尸体,纵声

长笑,从窗中一跃而出,飞身上屋,转眼不见了影踪。我不饮不食,苦思了三日三夜,终于

大彻大悟,将皇位传给我大儿子,就此出家为僧。”

他指着四个弟子道:“他们跟随我久了,不愿离开,和我一起到大理城外的天龙寺住。

起初三年,四人轮流在朝辅佐我儿,后来我儿熟习了政务,国家清平无事。我们又遇上大雪

山采药、欧阳锋伤人之事,大伙儿搬到了这里,也就没再回大理去。“我心肠刚硬,不肯救

那孩子性命,此后十来年中,日日夜夜教我不得安息,总盼多救世人,赎此大罪。他们却不

知我的苦衷,总是时加阻拦。唉,其实,就算救活千人万人,那孩子总是死了,除非我把自

己性命还了他,这罪孽又哪能消除得了?我天天在等候瑛姑的消息,等她来把匕首刺入我心

窝之中,怕只怕等不及她到来,我却寿数已终,这场因果难了。好啦,眼下总算给我盼到

了。她又何必在九花玉露丸中混入毒药?我若知她下毒之后跟着就到,这几个时辰总支持得

住,也不用师弟费神给我解毒了。”

黄蓉气愤愤的道:“这女人心肠好毒!她早已查到伯伯的住处,就怕自己功夫不济,处

心积虑的在等待时机,刚巧碰到我给裘铁掌打伤,就指引我来求治。双管齐下,既让你耗损

了真力,再乘机下毒,真想不到我竟成了这恶妇手中害人的利器。伯伯,欧阳锋那幅画又怎

到了她的手里?这画又有甚么干系?”一灯大师取过小几上那部《大庄严论经》,翻到一

处,读道:“画中故事出于天竺角城:昔有一王,名曰尸毗,精勤苦行,求正等正觉之法。

一日有大鹰追逐一鸽,鸽飞入尸毗王腋下,举身战怖。大鹰求王见还,说道:‘国王救鸽,

鹰却不免饿死。’王自念救一害一,于理不然,于是即取利刀,自割股肉与鹰。那鹰又道:

‘国王所割之肉,须与鸽身等重。’尸毗王命取天平,鸽与股肉各置一盘,但股肉割尽,鸽

身犹低。王续割胸、背、臂、胁俱尽,仍不及鸽身之重,王举身而上天平。于是大地震动,

诸天作乐,天女散花,芳香满路。天龙、夜叉等俱在空中叹道:‘善哉善哉,如此大勇,得

未曾有。’”这虽是神话,但一灯说得慈悲庄严,众人听了都不禁感动。黄蓉道:“伯伯,

她怕你不肯为我治伤,是以用这幅画来打动你的心。”

一灯微笑道:“正是如此。她当日离开大理,心怀怨愤,定然遍访江湖好手,意欲学艺

以求报仇,由此而和欧阳锋相遇。那欧阳锋得悉了她的心意,想必代她筹划了这个方策,绘

了这图给她。此经在西域流传甚广,欧阳锋是西域人,也必知道这故事。”黄蓉恨恨的道:

“老毒物利用瑛姑,那瑛姑又来利用我,这是借刀杀人的连环毒计。”一灯叹道:“你也不

须烦恼,你若不与她相遇,她也必会随意打伤一人,指点他来求我医治。只是若无武功高强

之人护送,轻易上不得山来。欧阳锋此图绘成已久,安排下这个计谋,少说也已有十年。这

十年之中竟遇不着一个机缘,那也是运数该当如此了。”黄蓉道:“伯伯,我知道啦。她还

有一件心事,比害你更是要紧。”一灯“啊”了一声:“甚么事?”黄蓉道:“老顽童被我

爹爹关在桃花岛上,她要去救他出来。”于是将她苦学奇门术数之事说了一遍,又道:“后

来得知纵使再学一百年,也难及得上我爹爹,又见我正好受了伤,于是……”一灯一声长

笑,站起身来,说道:“好了,好了,一了百了,诸事凑合,今日总算得遂她的心愿。”沉

着脸向四弟子道:“你们好好去接引刘贵妃,不,接引瑛姑上山,不得有半句不敬的言

语。”四弟子不约而同的伏地大哭,齐叫:“师父!”一灯叹道:“你们跟了我这许多年,

难道还不明白师父的心事么?”转头向靖、蓉二人道:“我求两位一件事。”靖、蓉齐道:

“但教所命,无有不遵。”一灯道:“好。现下你们这就下山去。我一生负瑛姑实多,日后

她如遇到甚么危难艰险,务盼两位瞧在老僧之脸,尽力援手。两位如能玉成她与周师兄的美

事,老僧更是感激无量。”

靖、蓉两人愕然相顾,不敢答应。一灯见两人不作声,又追问一句:“老僧这个恳求,

两位难以答允么?”黄蓉微一犹豫,说道:“伯伯既这么说,我们遵命就是。”一扯郭靖的

衣袖,下拜告别。一灯又道:“你们不必和瑛姑见面,从后山下去罢。”黄蓉又答应了,牵

着郭靖的手转身出门。四弟子见她并无戚容,都暗骂她心地凉薄,眼见自己救命恩人危在顷

刻,竟然漠不关心的说走就走。郭靖却知黄蓉决不肯袖手不顾,必然另有计谋,当下跟着她

出门。走到门口,黄蓉俯口到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郭靖停步迟疑,终于点头,转过身

来,慢慢走回。一灯道:“你宅心忠厚,将来必有大成。瑛姑的事,我重托你了。”郭靖

道:“好!大师之事,晚辈自当尽心竭力。”突然反手抓出,拿住了一灯身旁那天竺僧人的

手腕,左手乘势戳去,闭住了他“华盖”“天柱”两个大穴。这两穴一主手,一主足,两穴

被闭,四肢登时动弹不得。这一着大出人人意料之外,一灯与四大弟子俱各大惊失色,齐

叫:“干甚么?”郭靖更不打话,左手又往一灯肩头抓去。

一灯大师见郭靖抓到,右掌翻过,快似闪电,早已拿住他左手手腕。郭靖吃了一惊,心

想此际一灯全身已在自己掌力笼罩之下,竟能破势反击,而且一击正中要害,这功夫确是高

深之极,只是一灯手掌与他手脉寸关尺甫触,立显真力虚弱,这一拿虚晃不稳。郭靖立时夺

位逆拿,翻掌扣住他手背麻筋,右掌“神龙摆尾”,击退渔人与樵子从后攻来的两招,左手

食指前伸,点中了一灯大师胁下的“凤尾”“精促”二穴,说道:“伯伯,对不住之至。”

此时黄蓉已使开打狗棒法,将那农夫直逼到禅房门外。那书生以变起仓卒,未明靖、蓉

二人用意,连呼:“有话请说,不必动手。”那农夫见师父为人所制,势如疯虎,不顾性命

的向禅房猛冲,但那打狗棒法何等精妙,连冲三次,都给黄蓉逼得退回原位。郭靖双掌呼呼

风响,使成一个圈子,从禅房里打将出来,渔人、樵子、书生三人被他掌力所迫,一步一步

退出房门。黄蓉猛地递出一招,直取农夫眉心。这一棒迅捷无伦,那农夫一声“啊也”,向

后急仰,平平跃出数尺。黄蓉叫声:“好!”反手关上背后的房门,笑眯眯的道:“各位住

手,我有话说。”那樵子和渔人每接郭靖一掌,都感手臂酸麻,足下踉跄,眼见郭靖又是挥

掌击来,两人并肩齐上,只待合力抵挡。郭靖听得黄蓉此言,这一掌发到中途,忽地收住,

抱拳说道:“得罪得罪。”渔、樵、耕、读愕然相顾。黄蓉庄容说道:“我等身受尊师厚

恩,眼见尊师有难,岂能袖手不顾?适才冒犯,实是意图相救。”那书生上前深深一揖,说

道:“家师对头是我们四人的主母,尊卑有别,她找上山来,我们不敢出手。何况家师为了

那……那小皇爷之死,十余年来耿耿于心,这一次就算功力不损,身未中毒,见到那刘贵妃

前来,也必袖手受她一刀。我们师命难违,心焦如焚,实是智穷力竭,不知如何是好。姑娘

绝世才华,若能指点一条明路,我辈粉身碎骨,亦当相报大恩大德。”黄蓉听他说得如此恳

切,倒也不便再如先前那样和他嬉皮笑脸,说道:“我师兄妹对尊师感恩之心,与四位无

异,定当全力以赴。如能阻止瑛姑踏进禅院,自是最好不过,但想她处心积虑,在山下黑泥

沼中苦候十余年,此次必是有备而来,只怕不容易阻挡。小妹想到的法子要冒一个奇险,若

能成功,倒可一劳永逸,更无后患。只是风险甚大,那瑛姑精明狡猾,武功又高,此计未必

能成。但我才智庸愚,实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渔、樵、耕、读齐道:“愿闻其详。”黄

蓉秀眉微扬,说出一番话来,只把四人听得面面相觑,半晌做声不得。酉牌时分,太阳缓缓

落到山后,山风清劲,只吹得禅院前几排棕榈树摇摆不定,荷塘中残荷枯叶簌簌作响。夕阳

余晖从山峰后面映射过来,照得山峰的影子宛似一个极大怪人,横卧在地。渔、樵、耕、读

四人盘膝坐在石梁尽处的地下,睁大了眼睛,只是向前望去,每人心中都是忐忑不安。等了

良久,天渐昏暗,几只乌鸦哑哑鸣叫,飞入下面山谷,谷中白雾蒙蒙升起,但石梁彼端的山

崖转角处仍是无人出现。那渔人心道:“但愿得刘贵妃心意忽变,想起此事怪不得师父,竟

然悬崖勒马,从此不来。”那樵子心想:“这刘贵妃狡诈多智,定是在使甚奸计。”那农夫

最是焦躁,心道:“早一刻来,早一刻有个了断,是祸是福,是好是歹,便也有个分晓。说

来却又不来,好教人恼恨。”那书生却想:“她来得愈迟,愈是凶险,这件事也就愈难善

罢。”他本来足智多谋,在大理国做了十余年宰相,甚么大阵大仗都见过了,但这时竟然心

头烦躁,思潮起伏,拿不出半点主意,眼见周围黑沉沉地,远处隐隐传来几声枭鸣,突然想

起儿时听人说过的一番话来:“那夜猫子躲在暗处里,偷偷数人的眉毛。谁的眉毛根数给数

清楚了,那就活不到天亮。”这明明是骗小孩儿的瞎说,但这时听到这几声枭鸣,全身竟然

不寒而栗:“难道师父当真逃不过这番劫难,要死在这女子手里么?”正想到此处,忽听那

樵子颤声低呼:“来啦!”一抬头,只见一条黑影在石梁上如飞而至,遇到缺口,轻飘飘的

纵跃即过,似乎丝毫不费力气。四人心中更是骇然:“她跟我师学艺之时,我们早已得了我

师的真传。怎么她的武功忽然胜过了我们?这十余年之中,她又从甚么地方学得这身功

夫?”眼见那黑影越奔越近,四人站起身来,分立两旁。转瞬之间,那黑影走完石梁,只见

她一身黑衣,面目隐约可辨,正是段皇爷当年十分宠爱的刘贵妃。四人跪倒磕头,说道:

“小人参见娘娘。”瑛姑“哼”了一声,横目从四人脸上扫过,说道:“甚么娘娘不娘娘?

刘贵妃早死了,我是瑛姑。嗯,大丞相,大将军,水军都督,御林军总管,都在这里。我道

皇爷当真是看破世情,削发为僧,却原来躲在这深山之中,还是在做他的太平安乐皇帝。”

这番话中充满了怨毒,四人听了,心下栗然。那书生道:“皇爷早不是从前的模样了。娘娘

见了他必定再也认不出来。”瑛姑冷笑道:“你们娘娘长、娘娘短的,是讥刺我么?直挺挺

的跪在这里,是想拜死我么?”渔、樵、耕、读四人互视一眼,站起身来,说道:“小的向

您请安。”瑛姑把手一摆,道:“皇爷是叫你们阻拦我来着,又闹这些虚文干么?要动手快

动手啊。你们君的君,臣的臣,不知害过多少百姓,对我这样一个女子还装甚么假?”

那书生道:“我皇爱民如子,宽厚仁慈,大理国臣民至今无不称颂。我皇别说生平绝无

残害无辜,就是别人犯了重罪,我皇也常常法外施恩。娘娘难道不知?”瑛姑脸上一红,厉

声道:“你敢出言挺撞我么?”那书生道:“微臣不敢。”瑛姑道:“你口中称臣,心中岂

有君臣之份?我要见段智兴去,你们让是不让?”那“段智兴”正是一灯大师俗家的姓名,

渔、樵、耕、读四人心中虽知,但从来不敢出之于口,耳听得瑛姑直斥其名,都是不禁凛

然。那农夫在朝时充任段皇爷的御林军总管,这时再也忍耐不住,大声喝道:“一日为君,

终身是尊,你岂可出言无状?”瑛姑纵声长笑,更不打话,向前便闯,四人各伸双臂相拦,

心想:“她功夫虽高,我四人合力,尽也阻拦得住。今日纵然违了师命,事急从权,那也说

不得了。”岂知瑛姑既不出掌相推,也不挥拳殴击,施展轻功,迎面直撞过来。那樵子见她

冲到,不敢与她身子相碰,微向旁闪,伸手便抓她肩头。这一抓出手极快,抓力亦猛,但掌

心刚触到她肩头,却似碰到一件异常油腻滑溜之物一般,竟然抓之不住。就在此时,农夫与

渔人齐声猛喝,双双从左右袭到。瑛姑一低头,人似水蛇,已从渔人腋下钻了过去。渔人鼻

中只闻到一阵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幽香,心中略感慌乱,手臂非但不敢向内压夹她身子,

反而向外疾张,生怕碰着她身上甚么地方。农夫怒道:“你怎么啦!”十指似钩,猛向瑛姑

腰间插去。樵子急喝:“不得无礼!”那农夫充耳不闻,刹时之间,十指的指端都已触及瑛

姑腰间,但不知怎的,指端触处只觉油光水滑,给她一溜便溜了开去。

瑛姑以在黑沼中悟出来的泥鳅功连过三人,已知这四人无法阻拦自己,反手发掌,猛向

农夫拍去。书生回臂出指,径点她手腕穴道。岂知瑛姑突然伸出食指,快如电光石火,手指

尖和他手指尖在空中对准了一碰。此时书生全身精力尽集于右手指,突然间指尖正中一麻,

身如电震,叫声“啊哟”,一交跌翻在地。樵夫与渔人忙俯身相救。农夫左拳直出,犹似铁

锤般往瑛姑身上击去。

这一拳势挟劲风,力道惊人,瑛姑眼见拳风扑面,竟不避让。那农夫一惊,心想这一拳

势必将她打得脑浆迸裂,急忙收招,但拳面已然碰到瑛姑鼻尖。瑛姑脑袋微侧,拳锋便从她

鼻尖滑落,在她脸颊上擦了过去。那农夫左臂不及回缩,手腕已被对方拿住,急忙后夺,只

听得喀的一声,尚未觉得疼痛,却知手肘关节已被她反拳打脱。那农夫一咬牙,更不理会,

右手食指急往敌人臂弯里点去。

渔、樵、耕、读四人的点穴功夫都得自一灯大师的亲传,虽不及乃师一阳指的出神入

化,但在武林中也算得是第一流的功夫,岂知遇着瑛姑,刚好撞正了克星。她处心积虑的要

报丧子之仇,深知一灯大师手指功夫厉害,于是潜心思索克制的手段。她是刺绣好手,竟从

女红中想出了妙法,在右手食指尖端上戴了一个小小金环,环上突出一枚三分来长的金针,

针上喂以剧毒,她眼神既佳,手力又稳,苦练数年之后,空中飞过苍蝇,伸指戳去,金针能

将苍蝇穿身而过。此际临敌,她一针先将书生的食指伤了,待见那农夫手指点到,冷笑一

声,纤指轻曲,指尖对准指尖,一针又刺在他食指尖端的中心。常言道:“十指连心”,那

食指尖端属手阳明大肠经,金针刺入,即抵“商阳穴”。那农夫败中求胜,这一指点出时出

了全力,瑛姑却毫不使劲,只是在恰好时际将金针摆在恰好的处所,不是以针刺他指尖,却

是让他用指尖自行戳在金针之上。这一针刺入,那农夫也是虎吼一声,扑翻在地。瑛姑冷笑

道:“好个大总管!”抢步往禅院奔去。那渔人大呼:“娘娘留步。”瑛姑止步回身,冷笑

道:“你待怎地?”这时她已奔至荷塘之前,荷塘与禅寺只有一条小石桥相通,瑛姑站在桥

头,瞪目而视,虽在黑夜,仅有微光可辨面目,但那渔人与她一对面,只觉两道目光冷森森

的直射过来,不禁心中凛然,不敢上前动手。瑛姑冷冷的道:“大丞相、大总管两人中了我

的七绝针,天下无人救得。你也想送死吗?”说罢也不待他答话,转身缓缓而行,竟不回

头,不理他是否从后偷袭。一条小石桥只二十来步,将到尽头,忽然黑暗中转出一人,拱手

道:“前辈您好。”

瑛姑吃了一惊,暗道:“此人悄无声息的突然出现,我怎么竟未知觉?若是他暗施毒

手,此刻只怕我已非死即伤。”定睛看时,只见他身高膀阔、浓眉大眼,正是自己指点上山

的郭靖,当下说道:”小姑娘的伤治好了吗?”郭靖躬身说道:“多谢前辈指点,我师妹的

伤蒙一灯大师治好了。”瑛姑哼了一声道:“她怎么不亲来向我道谢?”口中说着,脚下不

停,径自前行。郭靖站在桥头,见她笔直走来,忙道:“前辈请回!”瑛姑哪来理他,身形

微侧,展开泥鳅功,从他身侧急滑而过。郭靖虽在黑沼茅屋中曾与她动过手,但料不到她说

过就过,身子滑溜如此,情急之下,左臂后抄,回振反弹,却是周伯通所授“空明拳”的奇

妙家数。瑛姑眼见已然滑过他的身侧,哪知一股柔中带韧的拳风忽地迎面扑至,逼得她非倒

退不可。她此来有进无退,不管郭靖拳势猛烈,仍是鼓勇向前直冲。郭靖急叫:“留神!”

只感一个女子温软的身躯已扑入自己臂弯,大惊之下,足下被瑛姑一勾,两人同时落向荷

塘。两人身在半空之时,瑛姑左手从郭靖右腋下穿过,绕至背后抓住他左肩,中指卷曲,扣

向郭靖咽喉,大指食指施劲捏落。这是小擒拿手中的“前封喉闭气”之法,只要一捏而中,

敌人气管封闭,呼吸立绝,最是厉害不过。郭靖身子斜斜下跌,又觉肩头被拿,心知不妙,

右臂立弯,挟向瑛姑头颈,这也是小擒拿手中闭气之法,称为“后挟颈闭气”。瑛姑知他臂

力厉害,己所不及,虽然抢了先着,却不能跟他硬碰硬的对攻,急忙松手放开他的肩头,伸

指戳出。郭靖左臂撞开了她手腕。从石桥落入荷塘,只是一瞬间,但两人迅发捷收,顷刻间

已各向对方施了三招,这近身肉搏,使的都是快速无伦的小擒拿手。瑛姑功力深厚,郭靖却

是力大招精,这三招谁也奈何不了谁,扑通一声,双双落入塘中。

塘中污泥约有三尺来深,塘水直浸至两人胸间。瑛姑左手下抄,捞起一把污泥往郭靖口

中抹去。郭靖一怔,急忙低头闪避。瑛姑在泥泞遍地的黑沼一居十余年,见泥鳅穿泥游行而

悟出了一身泥鳅功,在陆上与人动手过招已是滑溜异常,一入软泥浮沙,更是如虎添翼,她

将郭靖拉入荷塘,也是知他武功胜已,非逼得他身处困境,难以过桥。她指戳掌打,在污泥

中比陆上还要迅捷数倍,有时更捞起一团团烂泥,没头没脑的向郭靖抹去。郭靖双足深陷,

又不敢猛施掌力将她打伤,只拆了四五招,立时狼狈万分。但听风声响处,一团塘泥挟着臭

气扑面而至,急忙侧头闪避,哪知瑛姑数泥同掷,闪开了两团污泥,第三团却给迎面掷个正

中,口鼻双眼登被封住。他久经江南六怪指点,知道身上如中了暗器,若是手忙脚乱的去拔

暗器,看伤口,敌人必然乘机抢攻,痛下杀手,此时呼吸已闭,眼目难开,当下呼呼呼连推

三掌,教敌人不能近到自己五尺之内,这才伸左手抹去脸上污泥,睁开眼来,却见瑛姑已跃

上石桥,走向禅院。瑛姑闯过郭靖这一关,心中暗叫:“惭愧!若非此处有个荷塘,焉能打

退这傻小子?想来是老天爷今日教我得报此仇。”当下脚步加快,走向寺门,伸手推去,那

门竟未上闩,呀的一声,应手而开。这一下倒出乎她意料之外,生怕门后设有埋伏,在外面

待了片刻,见屋内并无动静,这才入内,只见大殿上佛前供着一盏油灯,映照着佛像宝相庄

严。瑛姑心中一酸,跪倒在蒲团上暗暗祷祝。

刚默祝得几句,忽听身后格格两声轻笑,当即左手后挥,划了个圈子,防敌偷袭,右手

在蒲团上一按,借力腾起,在空中轻轻巧巧的一个转身,落下地来。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喝

了声彩:“好俊功夫!”定睛看时,只见她青衣红带,头上束发金环闪闪发光,一双美目笑

嘻嘻的凝视着自己,手中拿着一根晶莹碧绿的竹棒,正是黄蓉。

只听她说道:“瑛姑前辈,我先谢你救命之恩。”瑛姑森然道:“我指点你前来求医,

志在害人,并非为了救你,又何必谢我?”黄蓉叹道:“世间恩仇之际,原也难明。我爹爹

在桃花岛上将老顽童周伯通关了一十五年,终也救不活我妈妈的性命。”瑛姑听她提到“周

伯通”三字,登时身子剧震,厉声喝问:“你妈妈与周伯通有甚么干系?”

黄蓉一听她的语气,即知她怀疑周伯通与自己母亲有甚情爱纠缠,致被父亲关在桃花岛

上,看来虽然事隔十余年,她对老顽童并未忘情,否则怎么凭空会吃起这份干醋来?当下垂

首凄然道:“我妈是给老顽童累死的。”

瑛姑更是怀疑,灯光下见黄蓉肌肤胜雪,眉目如画,自己当年容颜最盛之时,也远不及

她美貌,她母亲若与她相似,难保周伯通见了不动心,不禁蹙眉沉思。

黄蓉道:“你别胡思乱想,我妈妈是天人一般,那周伯通顽劣如牛,除了有眼无珠的女

子,谁也不会对他垂青。”瑛姑听她嘲骂自己,但心中疑团打破,反而欣慰,脸上却仍是冷

冷的不动声色,说道:“既有人爱蠢笨如猪的郭靖,自也有人喜欢顽劣如牛之人。你妈妈又

怎么给老顽童害死了?”黄蓉愠道:“你骂我师哥,我不跟你说话啦。”说着拂袖转身,佯

作动怒。瑛姑一心要问明究竟,忙道:“好啦,我以后不说就是。你师哥聪明得很。”黄蓉

停步回头,道:“那老顽童也不是存心害死我妈,可是我妈不幸谢世,却是从他身上而起。

我爹爹一怒之下,将他关在桃花岛上,可是关到后来,心中却也悔了。冤有头,债有主,是

谁害死你心爱之人,你该走遍天涯海角,找这凶手报仇才是。迁怒旁人,又有何用?”这几

句话犹如当头棒喝,把瑛姑说得呆在当地,做声不得。黄蓉又道:“我爹爹早已将老顽童放

了……”瑛姑惊喜交集,说道:“那么不用我去救他啦?”黄蓉微笑道:“倘若我爹爹不肯

放人,你又救得了老顽童吗?”瑛姑默然。瑛姑当年离了大理,即去找寻周伯通,起初几年

打探不到消息,后来才无意中从黑风双煞口里,得知他被黄药师囚禁在桃花岛上,只是为了

甚么原因,却打探不出。那日周伯通在大理不顾她而去,甚是决绝,她知若非有重大变故,

势难重圆,这时得悉他失手被禁,不由得又悲又喜,悲的是意中人身遭劫难,喜的是这却是

个机缘,若是自己将他救出,他岂能不念恩情?哪知桃花岛上道路千回百转,别说救人,连

自己也陷了三日三夜,险些饿死。还是黄药师派哑仆带路,才送她离岛。她于是隐居黑沼,

潜心修习术数之学。这时听说周伯通已经获释,不禁茫然若失,甜酸苦辣诸般滋味,一齐涌

上心来。黄蓉笑吟吟的道:“老顽童最肯听我的话,我说甚么他从来不敢驳回。你若想见

他,这就跟我下山。我为你们撮合良缘,就算是我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如何?”这番话只把瑛

姑听得双颊晕红,怦然心动。眼见这场仇杀就可转化为一桩喜事,黄蓉正自大感宽慰,忽听

拍的一声,瑛姑双掌反向背后相互一击,脸上登似罩了一层严霜,厉声说道:“凭你这黄毛

丫头,就能叫他听你的话?他干么要听你指使?为了你美貌吗?我无恩于你,也不贪图你的

甚么报答。快快让路,再迟片刻,莫怪我下手无情。”黄蓉笑道:“啊哟哟,你要杀我

么?”瑛姑双眉竖起,冷冷的道:“杀了你又怎样?别人忌惮黄老邪,我可是天不怕地不

怕。”黄蓉笑嘻嘻的道:“杀了我不打紧,谁给你解那三道算题啊?”那日黄蓉在黑沼茅屋

的沙地上写下了三道算题,瑛姑日夜苦思,丝毫不得头绪。她当初研习术数原是为了相救周

伯通,岂知任何复杂奥妙的功夫,既经钻研,便不免令人废寝忘食,欲罢不能。她明知这些

算题即令解答得出,与黄药师的学问仍是相去霄壤,对救人之事毫无裨益,但好奇之心迫使

她殚精竭虑,非解答明白,实是难以安心,这时听黄蓉提及,那三道算题立时清清楚楚的在

脑海中显现,不由得脸生踌躇之色。黄蓉道:“你别杀我,我教了你罢。”从佛像前取过油

灯,放在地下,取出一枚金针,在地下方砖上划出字迹,登时将第一道“七曜九执天竺笔

算”计了出来,只把瑛姑看得神驰目眩,暗暗赞叹。黄蓉接着又解明了第二道“立方招兵支

银给米题”,这道题目更是深奥。瑛姑待她写出最后一项答数,不由得叹道:“这中间果然

机妙无穷。”顿了顿,说道:“这第三道题呢,说易是十分容易,说难却又难到了极处。

‘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我知道这

是二十三,不过那是硬凑出来的,要列一个每数皆可通用的算式,却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

出。”

黄蓉笑道:“这容易得紧。以三三数之,余数乘以七十;五五数之,余数乘以二十一;

七七数之,余数乘十五。三者相加,如不大于一百零五,即为答数;否则须减去一百零五或

其倍数。”瑛姑在心中盘算了一遍,果然丝毫不错,低声记诵道:“三三数之,余数乘以七

十;五五数之……”黄蓉道:“也不用这般硬记,我念一首诗给你听,那就容易记了:三人

同行七十稀,五树梅花廿一枝,七子团圆正半月,余百零五便得知。”瑛姑听到“三人同

行”、“团圆半月”几个字,不禁触动心事,暗道:“这丫头既识得他,自是早知我的阴

私。三人同行是刺我一女事奉二男,团圆半月却讥我与他只有十余日的恩情?”她昔年做下

了亏心之事,不免处处多疑,当下沉着声音道:“好啦,多谢你指点。朝闻道,夕死可矣。

你再罗唆,我可容你不得啦?”黄蓉笑道:“朝闻道,夕死可矣。死的是闻道之人啊,倒不

曾听说是要弄死那传道之人的。”瑛姑瞧那禅院情势,知道段皇爷必居后进,眼见黄蓉跟自

己不住纠缠,必有诡计,心想这丫头年纪虽小,精灵古怪实不在乃父之下,莫要三十老娘倒

绷婴儿,运粮船撞翻在阴沟里,为了看她计算,已耽搁了不少时刻,大事当前,怎地还在术

数上耗那无谓的心思?当下更不打话,举步向内。转过佛殿,只见前面黑沉沉的没一星灯

火。她孤身犯险,不敢直闯,提高声音叫道:“段智兴,你到底见我不见?在黑暗里缩头藏

尾,算得是甚么大丈夫的行径?”

黄蓉跟在她身后,接口笑道:“你嫌这里没灯么?大师就怕灯火太多,点出来吓坏了

你,才教人熄了的。”瑛姑道:“哼,我是个命中要下地狱之人,还怕甚么刀山油锅?”黄

蓉拍手笑道:“那好极了,我正要跟你玩玩刀山的玩意。”从怀中取出火折晃亮了,俯身点

燃了地下一个火头。岂知自己足边就有油灯,这倒大出瑛姑意料之外,定睛看时,其实也不

是甚么油灯,只是一只瓦茶杯中放了小半杯清油,浸着一根棉芯作灯心,茶杯旁竖着一根削

尖的竹签,约有一尺来长,一端插在土中,另一端向上挺立,甚是锋锐。黄蓉足不停步,不

住点去,片刻之间,地下宛似满天繁星,布满了灯火与竹签,每只茶杯之旁,必有一根尖

棒。待得黄蓉点完,瑛姑早已数得明白,共是一百一十三只茶杯、一百一十三根竹签,不禁

大为狐疑:“若说这是梅花桩功夫,不是七十二根,就该是一百零八根,一百一十三根却是

什么道理?排列得又零零落落,既非九宫八卦,又不是梅花五出。而且这竹签如此锋利,上

面哪里站得人?是了,她必是穿了铁底的鞋子。”心想:“小丫头有备而作,在这上面我必

斗她不过,且假作不知,过去便是。”当下大踏步走去,竹签布得密密麻麻,难以通行,她

横脚踢去,登时踢倒了五六根,口中说道:“捣甚么鬼?老娘没空陪小娃娃玩。”黄蓉急

叫:“咦,咦,使不得,使不得。”瑛姑毫不理会,继续踢去。黄蓉叫道:“好啊,你蛮不

讲理,我可要熄灯啦。快用心瞧一遍,把竹签方位记住了。”瑛姑心中一惊:“若是数人合

力在此处攻我,他们早已记熟了方位,黑暗里我可要丧生在竹签之上。快快离此险地!”一

提气,加快脚步,踢得更是急了。黄蓉叫道:“也不怕丑,胡赖!”竹棒起处,挡在瑛姑面

前。油灯映照下一条绿幽幽的棒影从面前横掠而过,瑛姑哪把这个十几岁的少女放在心上,

左掌直劈,就想一掌震断竹棒。哪知黄蓉这一棒使的是“打狗棒法”中的“封”字诀,棒法

全是横使,并不攻击敌身,一条竹棒化成一片碧墙,挡在面门,只要敌人不踏上一步,那就

无碍,若施攻击,立受反打。瑛姑这一掌劈去,嗒的一声,手背上反被棒端戳了一下,急忙

缩手,已感又疼又麻。

这一下虽非打中要害穴道,痛得却也甚是厉害,瑛姑本不把黄蓉的武功放在眼里,斗然

间受了这一下,不禁又惊又怒。她吃了这个小亏,毫不急躁,反而沉住了气,先守门户,要

瞧明白对方武功的路子再说,暗道:“当年我见到黑风双煞,功夫果然甚是了得,但他们都

是三四十岁的壮年,怎么这小小丫头也有如此造诣?必是黄药师已把生平绝艺授了他这独生

爱女。”她当年在桃花岛上吃过大亏,没见到黄药师一面,便已险些命丧岛上,对这位桃花

岛主心中向来着实忌惮。她却不知这“打狗棒法”是丐帮帮主的绝技,即令是黄药师亲至,

一时之间也未必破解得了。就在她这只守不攻、暗自沉吟之际,黄蓉竹棒仍是使开那“封”

字诀,挡住瑛姑的进路,足下却不住移动走位,在竹签之间如穿花蝴蝶般飞舞来去,片刻之

间,已用足尖把一百一十三盏油灯踢灭了大半。妙的是只踢熄火头,不但作灯的茶杯并未踏

翻踢碎,连清油也溅出不多。她足上使的是桃花岛的“扫叶腿法”,移步迅捷,落点奇准,

但瑛姑已瞧出她功夫未臻上乘,远不如竹棒使得变化莫测,何况她伤势虽愈,元气未复,若

是攻她下盘,数十招即可取胜,可是心中计算方定,那油灯已被踢得剩下七八盏,这几盏油

灯尽数留在东北角,在夜风中微微颤动,其余三隅已是漆黑一片,突然间黄蓉竹棒抢攻两

招,瑛姑一怔,借着昏黄的灯光看准竹签空隙,退后一步。黄蓉竹棒在地下一撑,身子平掠

而起,长袖拂去,七八盘油灯应手而灭。瑛姑暗暗叫苦,“我虽已有取胜之法,可是在这竹

签丛中,每踏一步都能给签子刺穿足背,那又如何动手?”黑暗中只听得黄蓉叫道:“你记

住竹签方位了吧?咱们在这里拆三十招,只要你伤得了我,就让你入内见段皇爷如何?”瑛

姑道:“竹签是你所布,又不知在这里已练了多少时候,别人一瞬之间,怎能记得这许多油

灯的方位。”黄蓉年幼好胜,又自恃记心过人,笑道:“这有何难?你点着油灯,将竹签拔

出来重行插过,你爱插在哪里就插哪儿,然后熄了灯再动手过招如何?”瑛姑心想:“这不

是考较武功,却是考较记心来了。这机伶小鬼聪明无比,我大仇未报,岂能拿性命来跟她赌

赛记心?”灵机一动,已有计较,说道:“好,那倒也公平,老娘就陪你玩玩。”取出火折

晃亮,点燃油灯。

黄蓉笑道:“你何必自称老娘?我瞧你花容月貌,还胜过二八佳人,难怪段皇爷当年对

你如此颠倒。”瑛姑正在拔着一根根竹签挪移地位,听了此言,呆了一呆,冷笑道:“他对

我颠倒?我入宫两年,他几时理睬过人家?”黄蓉奇道:“咦,他不是教你武功了吗?”瑛

姑道:“教武功就算理踩人家了?”黄蓉道:“啊,我知道啦。段皇爷要练先天功,可不能

跟你太要好啊。”瑛姑哼了一声,道:“你懂什么?怎么他又生皇太子?”黄蓉侧过了头,

想了片刻,道:“皇太子是从前生的,那时他还没练先天功呢。”瑛姑又哼了一声,不再言

语,只是拔着竹签移动方位。黄蓉见她插一根,心中便记一根,不敢有丝毫怠忽,此事性命

攸关,只要记错了数寸地位,待会动起手来,立时有竹签穿脚之祸。过了一会,黄蓉又道:

“段皇爷不肯救你儿子,也是为了爱你啊。”瑛姑道:“你都知道了?哼,为了爱我?”语

意中充满怨毒。黄蓉道:“他是喝老顽童的醋。若是不爱你,为什么要喝醋?他见到你那块

‘四张机’的鸳鸯锦帕,实是伤心之极。”瑛姑从没想到段皇爷对己居然有这番情意,不禁

呆呆出神。黄蓉道:“我瞧你还是好好回去吧。”瑛姑冷冷的道:“除非你有本事挡得住

我。”黄蓉道:“好,既是定要比划,我只得舍命陪君子。只要你闯得过去,我决不再挡。

若是闯不过呢?”瑛姑道:“以后我永不再上此山。要你陪我一年之约,也作罢论。”黄蓉

拍手道:“妙极,要我在黑沼的烂泥塘里住上一年,也真难熬得紧。”说话之间,瑛姑已将

竹签换插了五六十根,随即逐一踢灭油灯,说道:“其余的不用换了。”黑暗中五指成抓,

猛向黄蓉戳来。黄蓉记住方位,斜身窜出,左足不偏不倚,刚好落在两根竹签之间,竹棒抖

出,点她左肩。哪知瑛姑竟不回手,大踏步向前,只听格格格一连串响声过去,数十根竹签

全被她踏断,径入后院去了。

黄蓉一怔,立时醒悟:“啊也!上了她当。原来她换竹签时手上使劲,暗中将签条都捏

断了。”只因好胜心盛,于这一着竟没料到,不由得大是懊恼。

瑛姑闯进后院,伸手推门,只见房内蒲团上居中坐着一个老僧,银须垂胸,厚厚的僧衣

直裹到面颊,正自低眉入定。渔、樵、耕、读四大弟子和几名老和尚、小沙弥侍立两旁。那

樵子见瑛姑进来,走到老僧面前,合十说道:“师父,刘娘娘上山来访。”那老僧微微点了

点头,却不说话。禅房中只点着一盏油灯,各人面目都看不清楚。瑛姑早知段皇爷已经出

家,却想不到十多年不见,一位英武豪迈的皇爷竟已成为如此衰颓的老僧,想起黄蓉适才的

话,似乎皇爷当年对自己确也不是全无情意,不禁心中一软,握着刀柄的手慢慢松了开来。

一低头,只见那锦帕所制的婴儿肚兜正放在段皇爷蒲团之前,肚兜上放着一枚玉环,正是当

年皇爷赐给她的。瞬时之间,入宫、学武、遇周、绝情、生子、丧儿的一幕幕往事都在眼前

现了出来,到后来只见到爱儿一脸疼痛求助的神色,虽是小小婴儿,眼光中竟也似有千言万

语,似在埋怨母亲不为他减却些微苦楚。她心中斗然刚硬,提起匕首,劲鼓腕际,对准段皇

爷胸口一刀刺了进去,直没至柄。她知段皇爷武功了得,这一刀未必刺得他死,而且匕尖着

肉之际,似乎略有异样,当下向里回夺,要拔出来再刺第二刀,哪知匕首牢牢嵌在他肋骨之

中,一时竟没能拔动。只听得四大弟子齐声惊呼,同时抢上。

瑛姑十余年来潜心苦修,这当胸一刺不知已练了几千几万遍。她明知段皇爷必定卫护周

密,右手白刃刺出,左手早已舞成掌花,守住左右与后心三面,这一夺没将匕首拔出,眼见

情势危急,双足一点,已跃向门口,回头一瞥,只见段皇爷左手抚胸,想是十分痛楚。

她此刻大仇已报,心中却殊无快慰之意,忽然想起:“我与人私通生子,他没一言半语

相责,仍是任由我在宫中居住,不但没将我处死,一切供养只有比前更加丰厚。他实在一直

待我好得很啊。”她向来只记住段皇爷不救自己儿子性命,心中全是怨毒,此刻当胸一刃,

才想到他的诸般好处,长叹一声,转身出门。这一转过身来,不禁尖声惊呼,全身汗毛直

竖,但见一个老僧合十当胸,站在门口。灯光正映在他的脸上,隆准方口,眼露慈光,虽然

作了僧人装束,却明明白白是当年君临南诏的段皇爷。瑛姑如见鬼魅,一个念头如电光般在

心中一闪:“适才定是杀错了人。”眼光横扫,但见被自己刺了一刀的僧人慢慢站起身来,

解去僧袍,左手在颏下一扯,将一把白胡子尽数拉了下来。瑛姑又是一声惊呼,这老僧竟是

郭靖假装的。这正是黄蓉安排下的计谋。郭靖点了一灯大师的穴道,就是存心要代他受这一

刀。他只怕那天竺僧人武功厉害,是以先出手攻他,岂如此人竟是丝毫不会武艺。当黄蓉在

院子中向瑛姑解明三道算题、以“打狗棒法”阻路、再布油灯竹签之时,四弟子赶速给郭靖

洗去身上泥污,剃光头发。他颏下白须,也是剃了一灯的胡子黏上去的。四大弟子本觉这事

戏弄师父,大大不敬,而且郭靖本身须得干冒大险,各人心中也感不安,可是为了救师父之

命,除此实无别法,若是由四弟子中一人出来假扮,他们武功不及瑛姑,势必被她一刀刺

死。瑛姑挺刀刺来之时,郭靖眼明手快,在僧袍中伸出两指,捏住了刃锋扁平的两侧。哪知

瑛姑这一刺狠辣异常,饶是郭靖指力强劲,终于刃尖还是入肉半寸,好在未伤肋骨,终无大

碍。他若将软猬甲披在身上,原可挡得这一刀,只是瑛姑机伶过人,匕首中甲,定然知觉,

那么祸胎终是不去,此次一击不中,日后又会再来寻仇。

这“金蝉脱壳之计”眼见大功告成,哪知一灯突然在此时出现,不但瑛姑吃惊,余人也

是大出意料之外。原来一灯元气虽然大伤,武功未失,郭靖又怕伤他身子,只点了他最不关

紧要的穴道。一灯在隔房潜运内功,缓缓解开了自身穴道,恰好在这当口到了禅房门口。

瑛姑脸如死灰,自忖这番身陷重围,定然无幸。一灯向郭靖道:“把匕首还她。”郭靖

不敢违拗,将匕首递了过去。瑛姑茫然接过,眼望一灯,心想他不知要用甚么法子来折磨

我,只见他缓缓解开僧袍,又揭开内衣,说道:“大家不许难为她,要好好让她下山。好

啦,你来刺罢,我等了你很久很久了。”这几句话说得十分柔和,瑛姑听来却如雷轰电掣一

般,呆了半晌,手一松,当的一声,匕首落在地下,双手掩面疾奔而出。只听她脚步逐渐远

去,终于杳无声息。

众人相互怔怔的对望,都是默不作声。突然间咕咚、咕咚两声,那书生和农夫一俯一仰

的跌倒在地。原来两人手指中毒,强自撑住,这时见师父无恙,心中一喜,再也支持不住。

那樵子叫道:“快请师叔!”

话犹未了,黄蓉已陪同那天竺僧人走了进来。他是疗毒圣手,取出药来给二人服了,又

将二人手指头割开,放出黑血,脸上神色严重,口中叽哩咕噜的说道:“阿马里,哈失吐,

斯骨尔,其诺丹基。”一灯懂得梵语,知道二人性命不妨,但中毒甚深,须得医治两月,方

能痊愈。此时郭靖已换下僧服,裹好胸前伤口,向一灯磕头谢罪。一灯忙伸手扶起,叹道:

“你舍命救我,真是罪过罪过。”他转头向师弟说了几句梵语,简述郭靖的作为。那天竺僧

人道:“斯里星,昂依纳得。”郭靖一怔,这两句话他是会背的,当下依次背了下去,说

道:“斯热确虚,哈虎文钵英……”当日周伯通教他背诵《九阴真经》,最后一篇全是这些

古怪说话,郭靖不明其意,可是心中囫囵吞枣的记得滚瓜烂熟,这时便顺口接了下去。一灯

与那天竺僧人听他居然会说梵语,都是一惊,又听他所说的却是一篇习练上乘内功的秘诀,

更是诧异。一灯问起原委,郭靖照实说了。一灯惊叹无已,说道:“此中原委,我曾听重阳

真人说过。撰述《九阴真经》的那位高人黄裳不但读遍道藏,更精通内典,识得梵文。他撰

完真经,上卷的最后一章是真经的总旨,忽然想起,此经若是落入心术不正之人手中,持之

以横行天下,无人制他得住。但若将这章总旨毁去,总是心有不甘,于是改写为梵文,却以

中文音译,心想此经是否能传之后世,已然难言,中土人氏能通梵文者极少,兼修上乘武学

者更属稀有。得经者如为天竺人,虽能精通梵文,却不识中文。他如此安排,其实是等于不

欲后人明他经义。因此这篇梵文总纲,连重阳真人也是不解其义。岂知天意巧妙,你不懂梵

文,却记熟了这些咒语一般的长篇大论,当真是难得之极的因缘。”当下要郭靖将经文梵语

一句句的缓缓背诵,他将之译成汉语,写在纸上,授了郭靖、黄蓉二人。

这《九阴真经》的总纲精微奥妙,一灯大师虽然学识渊博,内功深邃,却也不能一时尽

解,说道:“你们在山上多住些日子,待我详加钻研,转授你二人。”又道:“我玄功有

损,原须修习五年,方得复元,但依这真经练去,看来不用三月,便能有五年之功。虽然我

所习是佛门功夫,与真经中所述的道家内功路子颇不相同,但看这总纲,武学到得最高处,

殊途同归,与佛门所传亦无大别。”

黄蓉说起洪七公为欧阳锋击伤之事,一灯大师甚是关心,说道:“你二人将这九阴神功

告知你们师父,他必可由此恢复功力。”郭、蓉二人听了更是欢喜。

二人在山上一连住了十余日,一灯大师每日里讲解九阴神功的要旨,黄蓉更借此养伤。

这一日两人正在禅寺外闲步,忽听空中雕鸣啾急,那对白雕远远从东而至。黄蓉拍手叫

道:“金娃娃来啦。”只见双雕敛翼落下,神态甚是委顿。两人不由得一惊,但见雌雕左胸

血肉模糊,受了箭伤,箭枝已然不在,想是雕儿自行拔去了,雄雕脚上缚了一块青布,却无

金娃娃的踪迹。黄蓉认得这青布是从父亲衫上撕下,那么双雕确是已去过桃花岛了。瞧这情

形,莫非桃花岛来了强敌,黄药师忙于迎敌,无暇替女儿做那不急之务?双雕神骏异常,雌

雕却被射中一箭,发箭之人武功自必甚是高强。郭靖忙替雌雕裹创敷药。黄蓉推详半天,不

得端倪。双雕不会言语,虽然目睹桃花岛上情景,也不能透露半点消息。两人挂念黄药师安

危,当即向一灯大师告别。一灯道:“本期尚有多日相聚,桃花岛上既然有事,我也不能再

留你们了。但药兄神通广大,足智多谋,料来当世也无人能加害于他,两位不必多虑。”当

下将渔、樵、耕、读四人都传来,命靖、蓉二人坐在面前蒲团之上,讲述武学中的精义,直

说了一个多时辰,这才讲毕。

靖、蓉二人依依不舍的告别下山。书生与农夫未曾痊愈,送到山门。那渔人与樵子直送

到山脚,待二人找到小红马,这才执手互道珍重而别。回程熟路,景物依然,心境却已与入

山时大不相同。想起一灯大师的深恩厚意,黄蓉情不自禁的向着山峰盈盈下拜,郭靖跟着跪

倒磕头。一路上黄蓉虽然挂念父亲,但想他一生纵横天下,罕有受挫,纵遇强敌,即或不

胜,也必足以自保,正如一灯大师所云:“料来当世也无人能加害于他”,是以也不怎么担

心。两人坐在小红马背上,谈谈说说,甚是畅快。

黄蓉笑道:“咱俩相识以来,不知遇了多少危难,但每吃一次亏,多少总有点好处,像

这次我挨了裘千刃那老家伙两掌,却换得了九阴神功的秘奥,就算当年王重阳,却也不

知。”郭靖道:“我宁可一点儿武功也没有,只要你平平安安。”黄蓉心中甚是喜欢,笑

道:“啊哟,要讨好人家,也不用吹这么大的气!你若是不会武功,早就给打死啦,别说欧

阳锋、沙通天他们,就是铁掌帮的一名黑衣汉子,也一刀削了你的脑袋。”郭靖道:“不管

怎样,我可不能再让你受伤啦。上次在临安府自己受伤倒不怎样,这几天瞧着你挨痛受苦,

唉,那当真不好过。”黄蓉笑道:“哼,你这人没心肝的。”郭靖奇道:“怎么?”黄蓉

道:“你宁可自己受伤,让我心里不好过。”郭靖无言可答,纵声长笑,足尖在小红马肋上

轻轻一碰,那马电驰而出,四足犹似凌空一般。中午时分,已到桃源县治。黄蓉元气究未恢

复,骑了半天马,累得双颊潮红,呼吸顿促。桃源城中只有一家像样的酒家,叫作“避秦酒

楼”,用的是陶渊明《桃花源记》中的典故。两人入座叫了酒菜。郭靖向酒保道:“小二

哥,我们要往汉口,相烦去河下叫一艘船,邀梢公来此处说话。”酒保道:“客官若是搭人

同走,省钱得多,两人单包一艘船花银子可不少。”黄蓉白了他一眼,拿出一锭五两的银子

往桌上一抛,道:“够了么?”店小二忙陪笑道:“够了,够了。”转身下楼。

郭靖怕黄蓉伤势有变,不让她喝酒,自己也就陪她不饮,只吃饭菜。刚吃得半碗饭,那

酒保陪了一个梢公上来,言明直放汉口,管饭不管菜,共是三两六钱银子。黄蓉也不讲价,

把那锭银子递给梢公。那梢公接了,行个礼道谢,指了指自己的口,嘶哑着嗓子“啊”了几

声,原来是个哑巴。他东比西指的做了一阵手势,黄蓉点点头,也做了一阵手势,姿式繁

复,竟是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哑巴喜容满脸,连连点头而去。郭靖问道:“你们两个说些

甚么?”黄蓉说道:“他说等我们吃了饭马上开船。我叫他多买几只鸡、几斤肉,好酒好

菜,尽管买便是,回头补钱给他。”郭靖叹道:“这哑梢公若是遇上我,可不知怎生处

了。”原来桃花岛上侍仆均是哑巴,与哑巴打手势说话,黄蓉在两岁上便已会了。那酒楼的

一味蜜蒸腊鱼做得甚是鲜美,郭靖吃了几块,想起了洪七公,道:“不知恩师现在何处,伤

势如何,教人好生挂怀。”恨不得将腊鱼包起来,拿去给洪七公吃。黄蓉正待回答,只听楼

梯脚步声响,上来一个道姑,身穿灰布道袍,用遮尘布帕蒙着口鼻,只露出了眼珠。那道姑

走到酒楼靠角里的一张桌边坐下,酒保过去招呼,那道姑低低说了几句话,酒保吩咐下去,

不久端将上来,是一份素面。黄蓉见这道姑身形好熟,却想不出曾在哪里见过。郭靖见她留

上了神,也向那道姑望了一眼,只见她急忙转过头去,似乎也正在打量着他。黄蓉低声笑

道:“靖哥哥,那道姑动了凡心,说你英俊美貌呢。”郭靖道:“呸,别瞎说,出家人的玩

笑也开得的?”黄蓉笑道:“你不信就算啦。”说着两人吃完了饭,走向楼梯。黄蓉心中狐

疑,又向那道姑一望,只见她将遮在脸上的布帕揭开一角,露出脸来。黄蓉一看之下,险些

失声惊呼。那道姑摇一摇手,随即将帕子遮回脸上,低头吃面。郭靖走在前头,并未知觉。

下楼后会了饭帐,那哑梢公已等在酒楼门口。黄蓉做了几下手势,意思说要去买些物

事,稍待再行上船。那哑梢公点点头,向河下一艘乌篷大船指了一指。黄蓉会意,却见那梢

公并不走开,于是与郭靖向东首走去。走到一个街角,在墙边一缩,不再前行,注视着酒楼

门口。过不多时,那道姑出了酒楼,向门口的红马双雕望了一眼,似在找寻靖、蓉二人,四

下一瞥未见人影,当即径向西行。黄蓉低声道:“对,正该如此。”一扯郭靖衣角,向东疾

趋。郭靖莫名其妙,却不询问,只跟着她一股劲儿的走着。那桃源县城不大,片刻间出了东

门,黄蓉折而南行,绕过南门后,又转向西。郭靖低声道:“咱们去跟踪道姑吗?你可别跟

我闹着玩。”黄蓉笑道:“甚么闹着玩儿?这天仙般的道姑,你不追那才是悔之晚矣。”郭

靖急了,停步不走,道:“蓉儿,你再说这些话我要生气啦。”黄蓉道:“我才不怕呢,你

倒生点儿气来瞧瞧。”郭靖无奈,只得跟着又走,约莫走出五六里路,远远见那道姑坐在一

株槐树底下,她见靖蓉来到,便即站起身来,循着小路走向山坳。黄蓉拉着郭靖的手跟着走

向小路。郭靖急道:“蓉儿,你再胡闹,我要抱你回去啦。”黄蓉道:“我当真走得累了,

你一个人跟罢。”郭靖满脸关切之容,蹲低身子,道:“莫累坏了,我背你回去。”黄蓉格

格一笑,道:“我去揭开她脸上手帕,给你瞧瞧。”加快脚步,向那道姑奔去。那道姑回转

身子等他。黄蓉扑过去一把抱住了她,伸手去揭她脸上布帕。

郭靖随后跟来,只叫:“蓉儿,莫胡闹!”突然见到道姑的脸,一惊停步,说不出话

来,只见她蛾眉深蹙,双目含泪,一副楚楚可怜的神色,原来却是穆念慈。

黄蓉抱着她的腰道:“穆姊姊,你怎么啦?杨康那小子又欺侮了你吗?”穆念慈垂首不

语。郭靖走近来叫了声:“世妹。”穆念慈轻轻嗯了一声。黄蓉拉着穆念慈的手,走到小溪

旁的一株垂柳下坐了,道:“姊姊,他怎样欺侮你?咱们找他算帐去。我和靖哥哥也给他作

弄得苦,险些儿两条性命都送在他手里。”穆念慈低头不语,她和黄蓉二人的倒影映在清可

见底的溪水之中,水面一瓣瓣的落花从倒影上缓缓流过。郭靖坐在离二人数尺外的一块石

上,满腹狐疑:穆家世妹怎么作了道姑打扮?在酒楼中怎么又不招呼?杨康却不知到哪里去

了?黄蓉见了穆念慈伤心的神色,也不再问,默默的握着她手。过了好一阵,穆念慈才道:

“妹子,郭世哥,你们雇的船是铁掌帮的。他们安排了鬼计,要加害你们。”靖、蓉二人吃

了一惊,齐声道:“那哑巴梢公的船?”穆念慈道:“正是。不过他不是哑巴。他是铁掌帮

里的好手,说话声音响得很,生怕一开口引起你们的疑心,因此假装哑巴。”黄蓉暗暗心

惊,说道:“不是你说,我还真瞧不出来。这家伙手势倒打得好,想来他时时装哑巴。”郭

靖飞身跃上柳树,四下张望,见除了田中二三农人之外,再无旁人,心想:“若非她二人大

兜圈子,只怕铁掌帮定有人跟来。”

穆念慈叹了一口长气,缓缓的道:“我跟杨康的事,以前的你们都知道了。后来我运义

父义母的灵柩南下,在临安牛家村冤家路狭,又遇上了他。”黄蓉接口道:“那回事我们也

知道,还亲眼见他杀了欧阳克。”穆念慈睁大了眼睛,难以相信。黄蓉当下将她与郭靖在密

室养伤之事简略说了,又说到杨康如何冒认丐帮帮主、两人如何脱险等事。这回事经过曲

折,说来话长,黄蓉急于要知道穆念慈的经历,只扼要一提。穆念慈切齿道:“这人作恶多

端,日后总没好下场,只恨我有眼无珠,命中有此劫难,竟会遇上了他。”黄蓉摸出手帕,

轻轻替她拭去颊上泪水。穆念慈心中烦乱,过去种种纷至沓来,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定了定

神,待心中渐渐宁定,才说出一番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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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24 17:26:46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三十二回 湍江险滩

穆念慈右手让黄蓉握着,望着水面的落花,说道:“我见他杀了欧阳克,只道他从此改

邪归正,又见丐帮两位高手恭恭敬敬的接他西去,那两位丐帮大叔我本来相识,知道是七公

他老人家的亲信下属,对他既如此相待,我心中喜欢,就和他同行。“到了岳州后,丐帮大

会君山。他事先悄悄对我说道:洪恩师曾有遗命,着他接任丐帮的帮主。我又惊又喜,实在

难以相信,但见丐帮中连辈份最高的众长老对他也是十分敬重,却又不由得我不信。我不是

丐帮的人,不能去参预大会,便在岳州城里等他,心里想着,他一旦领袖丐帮群雄,必能为

国为民,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出来,将来也必能手刃大寇,为义父义母报仇。这一晚我东

想西想,竟没能安枕,只觉事事都美满之极,直到黎明时分,才有倦意,正要朦胧睡去,他

忽然从窗中跳了进来。“我吓了一跳,还道他忽又起了胡闹的念头。他却低声道:‘妹子,

大事不好啦,咱们快走。’我惊问原委,他道:‘丐帮中起了内叛,污衣派不服洪帮主的遗

命。净衣派与污衣派为了立新帮主的事,大起争斗,已打死了好多人。’我大吃一惊,问

道:‘那怎么办?’他道:‘我见伤人太多,甘愿退让,不做帮主了。’我想顾全大局,也

只有如此。他又道:‘可是净衣派的长老们却又不放我走,幸得铁掌帮裘帮主相助,才得离

开君山。眼下咱们且上铁掌山去避一避再说。’我也不知铁掌帮是好是歹,他既这么说,便

跟了他同去。“到了铁掌山上,那铁掌帮的裘帮主也没见着,只是我冷眼旁观,见那铁掌帮

行事鬼鬼祟祟,到处透着邪门,就对他说:‘你虽退让不做丐帮的帮主,可也不能一走了

之。我瞧还是去找你师父长春子丘道长,请他约齐江湖好汉,主持公道,由丐帮众英雄在帮

中推选一位德高望重之人出任帮主,免得帮中自相残杀,负了洪恩师对你的重托。’他支支

吾吾的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却只提跟我成亲的事。我疾言厉色的数说了他几句,他也生气

了,两人吵了一场。

“过了一天,我渐渐后悔起来,心想他虽然轻重不分,不顾亲仇,就只念着儿女之情,

但总是对我好,而且我责备他的话确是重了些,也难怪他着恼。这天晚上我愈想愈是不安,

点灯写了个字条,向他陪个不是。我悄悄走到他的窗下,正想把字条从窗缝中塞进去,忽然

听得他正在跟人说话。我从窗缝中张望,见另一人是个身材矮小的白胡子老头,身穿黄葛短

衫,手里拿着一柄大葵扇。”

郭靖与黄蓉对视一眼,均想:“不知是裘千仞还是裘千丈?”只听穆念慈续道:“那老

头儿从怀里摸了一个小瓷瓶出来,放在桌上,低声道:‘杨兄弟,你那位没过门的夫人不肯

就范,这事容易得紧,你将瓶里的药粉在清茶里放下一些,给她喝了,我包你今晚就洞房花

烛。’”靖、蓉两人听到这里,心中都道:“是裘千丈。”穆念慈续道:“杨康这小子居然

眉花眼笑,连声道谢。我气得几乎要晕了过去。过不多时,那老头儿便告辞出来。我悄悄跟

在他后面,走远之后,扑上去在他背心上一拳,打倒在地。若不是身在险地,真便要一刀杀

了他。我接连几拳将他打晕了,在他身上一搜,这老家伙怀里的东西倒也真多,甚么戒指、

断剑、砖块,古里古怪一大套,肜炊际呛θ说奈锸拢?硗庥幸槐静嶙樱?蚁肫渲谢蛐碛猩?p>么名堂,便取了揣在怀里,心里越想越恼,决意去跟杨康理论。“我重到杨康的房外,哪知

他已站在门口,笑吟吟的道:‘妹子,请进来罢。’我早打定了主意,这晚非一切说个清楚

不可,到了他房里,他便指着桌上的瓷瓶,笑道:‘妹子,你猜,这瓶子里装的是甚么?’

我怒道:‘谁知道是甚么脏东西了。’他笑道:‘一个朋友刚才送给我的,说道这药粉只要

在清茶里放上一些,骗你喝了,一切便能如我所愿。’这句话倒是大出我意料之外,我登时

消了气,拿起瓷瓶,推开窗子丢了出去,说道:‘你留着干么?’他说:‘我敬重妹子犹如

天人一般,怎会干这种卑鄙龌龊的勾当?’”

郭靖点头道:“杨兄弟这件事可做对了。”穆念慈哼了一声,并不答话。黄蓉回想那日

在铁掌山上隔窗窥探,曾见到杨康坐在床沿,搂着穆念慈喁喁细语,当时穆念慈脸含微笑,

神色温柔,想来便是掷去瓷瓶之后的事。

郭靖问道:“后来怎样?”他得周伯通教诲,凡是别人述说故事,中途停顿,便须追问

“后来怎样?”以助人谈兴,不料穆念慈突然满脸通红,转过了头去,垂头不答。黄蓉叫了

出来:“啊,姊姊,我知道啦,后来你就跟他拜天地,做了夫妻。”穆念慈回过头来,脸色

却已变得苍白,紧紧咬住了下唇,眼中发出奇异的光芒。黄蓉吓了一跳,知道自己说错了

话,忙道:“对不起,我胡说八道,好姊姊,你别见怪。”穆念慈低声道:“你没胡说八

道,是我自己胡涂。我……我跟他做了夫妻,可是没……没有拜天地。只恨我自己把持不

定……”说到这里,泪水簌簌而下。黄蓉见她神情凄苦,伸左臂搂住她肩头,想说些话来安

慰,过了好一会,指着郭靖道:“姊姊,你不用难过,那也没甚么。那天在牛家村,靖哥哥

也想跟我做夫妻。”此言一出,郭靖登时张口结舌,忸怩不堪,说道:“我们……没有……

没有……”黄蓉笑道:“那你想过没有呢?”郭靖连耳根子也都羞得通红,低头道:“是我

不好。”黄蓉右手伸过去拍拍他肩头,柔声道:“你想跟我做夫妻,我喜欢得很呢,你有甚

么不好了?”穆念慈叹了口气,心想:“黄家妹子虽然聪明伶俐,毕竟年纪幼小,于男女之

事还不大懂。她遇上了这个忠厚老实的郭大哥,真是福气。”黄蓉问道:“姊姊,后来怎

样?”穆念慈望着溪水,低声道:“后来……后来……我听得窗外有打斗呼喝的声音,他叫

我别作声,说是铁掌帮他们帮里自己的事,跟我们不相干。过了好一会,有人来敲房门,说

是裘帮主求见。他急忙起身,叫我躲在被窝里别动。他点亮了灯,进来一人,我隔着纱帐望

出去,竟然便是刚才那糟老头儿。我想原来他是铁掌帮的帮主,心里很是不安,怕他来责问

我为甚么暗算他。我那时候怎……怎见得人?幸好他也不提那回事,却跟杨康商量怎生覆灭

丐帮,怎样迎接金兵南下。”黄蓉笑道:“姊姊,这两个老头儿不是一个人。”穆念慈奇

道:“不是一个人?”黄蓉笑道:“他两个是双生兄弟,相貌一模一样。你打倒的那个叫裘

千丈,武功稀松平常,净会吹牛骗人。这个裘帮主裘千仞可了不起啦。幸好你打的是假帮

主,倘若遇到的是真帮主,他铁掌一挥,你的小命儿可难保得住了。”穆念慈黯然道:“原

来如此。那日我遇上的若是那裘帮主,给他一掌打死了,倒也干净。”黄蓉笑道:“咱们的

杨大哥可舍不得。”穆念慈一扭身,将她手臂从自己肩头摔了下来,怫然道:“你别再跟我

说这些话。”黄蓉伸了伸舌头,笑道:“好吧,是我舍不得。”

穆念慈站起身来,道:“郭大哥,黄家妹子,我走了。两位保重,留神铁掌帮船上的鬼

计。”黄蓉忙站起来拉住她手,央求道:“好姊姊,你别生气,以后我不敢跟你胡说了。”

穆念慈叹道:“我不是生你的气,是……是我自己伤心。”黄蓉道:“怎么?杨康这小子惹

恼你了?”拉她又坐了下来。穆念慈道:“那天晚上,我隔着帐子听杨康和那姓裘的老儿商

量诸般卖国害民的奸谋,越听越是生气,恨不得跳出来便将那老儿杀了。他们说了好久,忽

然外面呼喊的声音大作。那老儿说道:‘小王爷,我出去瞧瞧,咱们再谈。’说着便走出房

去。”黄蓉插口道:“是了,他是来追我和靖哥哥。”

穆念慈道:“那老儿走后,杨康又来跟我罗唆。我问他,刚才跟那老儿说的这一番话到

底是真心还是假意。他说:‘我跟你已做了夫妻,一切都不用瞒你啦。大金国大军不日南

下,咱们得了铁掌帮这样的大援,里应外合,两湖唾手可得。’他说得兴高采烈,说大金灭

了宋朝后,他父王赵王爷将来必登大宝,做大金国皇帝,他便是皇太子,那时候富贵荣华,

不可限量。“我一言不发地听着。他忽然说:‘妹子,那时候你就是皇后娘娘了。’我……

我再也忍耐不住,狠狠打了他一个耳光,夺门而出,直向山下急奔。这时铁掌峰上已闹得天

翻地覆,无数帮众喽罗拿了灯笼火把,齐向那座最高的山峰上奔去。我独自下山,倒也无人

拦阻。

“经了这番变故,我心如死灰,只想一死了之。那时候也不知东西南北,只是乱走。后

来见到一所道院,就闯了进去,刚踏进门,便晕倒了。幸好那里的老道姑收留了我,我一场

大病,病了十多天,这几天才好了些。我换上了这身道装,启程回临安牛家村去,不想在这

里遇上了你们。”黄蓉喜道:“姊姊,我们要回桃花岛,正好同路。咱三个儿一块走罢,道

上也热闹些。你若不嫌弃,一路上我跟你说几套武功。”穆念慈摇了摇头,道:“不,

我……我一个人走。妹子的好意可多谢了。”站起身来,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交给郭靖,

说道:“郭大哥,这本册子中所记的事,跟铁掌帮有关。你们见到七公之时,请交了给他老

人家,说不定有些用处。”郭靖道:“是。”伸手接过。

穆念慈快步走远,头也不回的去了。

郭靖和黄蓉眼望她的背影在一排大柳树后消失,两人都是默然半晌。郭靖道:“她孤身

一人,千里迢迢的回两浙去,只盼她道上别再受歹人欺侮。好在她武功不弱,寻常坏人,她

也不怕。”黄蓉道:“那也难说得很,就是像你我这样,也免不了受歹人欺侮。”郭靖叹

道:“二师父常说:乱世之际,人不如狗,那也是没法的事。”

黄蓉道:“好,咱们杀那哑巴狗去。”郭靖道:“甚么哑巴狗?”黄蓉口中咦咦啊啊,

指手划脚的比了一阵。郭靖笑道:“咱们还坐这假哑巴的船?”黄蓉道:“自然要坐。裘千

仞那老贼打得我好痛,怎么能就此算了?老贼打不过,先去杀他几个徒子徒孙再说。”当下

两人又回酒楼来,只见那哑巴梢公正在酒楼前探头探脑的张望,见到两人回转,脸露喜色,

忙迎上来。靖、蓉二人只作不知,随他到码头落船。那船是一艘不大不小的乌篷船,载得八

九十石米。沅江中这般船只最多,湘西山货下放,湖滨稻米上运,用的都是这些乌篷木船。

只见船上两名后生赤了膊正在洗刷甲板。

靖、蓉二人上了船,那梢公解开船缆,把船撑到江心,张起布帆。这时南风正急,顺风

顺水,那船如箭般向下游驶去。郭靖想到杨康和穆念慈之事,不胜感叹,心想:“杨康是我

义弟,结义兄弟该当是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他如今误入歧途,我不能不理,说甚么也要劝

得他改邪归正才是。”斜倚在舱内船板之上,呆呆的出神。

黄蓉忽道:“穆姊姊给你的那本册子让我瞧瞧,不知写着些甚么。”郭靖从怀中取出给

她。黄蓉一页页的翻阅,忽然叫道:“啊,原来如此。你快来瞧。”

郭靖挪动身子,坐到她身旁,从她手里瞧那册子。此时天已向晚,朱红的晚霞映射江

心,水波又将红霞反射到了黄蓉的脸上、衣上、书上,微微颤动。原来这册子是铁掌帮第十

三代帮主上官剑南所书,记着帮中逐年大事。那上官剑南原是韩世忠部下的将领。秦桧当权

后岳飞遭害,韩世忠被削除兵权,落职闲住。他部下的官兵大半也是解甲归田。上官剑南愤

恨奸臣当道,领着一批兄弟在荆襄一带落草,后来入了铁掌帮。不久老帮主去世,他接任帮

主之位。这铁掌帮本来只是个小小帮会,经他力加整顿,多行侠义之事,两湖之间的英雄好

汉、忠义之士闻风来归,不过数年声势大振,在江湖上*寻已可以与北方的丐帮分庭抗礼。

上官剑南心存忠义,虽然身在草莽,却是念念不忘卫国杀敌、恢复故土,经常派遣部属在临

安、汴梁等地打探消息,以待时机。事隔多年,铁掌帮中一名兄弟与当年看守岳飞的一名狱

卒交好,得悉岳飞死后遗物入官,其中有一部兵法遗书,辗转打听之下,竟得悉是在皇宫之

中。这讯息快马报到铁掌峰上,上官剑南即日尽点帮中高手,倾巢东下,夜入深宫,毫不费

力的便将遗书盗了出来,当晚持书去见旧主韩世忠。此时韩世忠年纪已老,与夫人梁红玉在

西湖边上隐居,见到上官剑南送来的岳飞遗书,想起英雄冤死、壮志未酬,不由得拔剑斫

案、扼腕长叹。他为纪念旧友,曾将岳飞生平所作的诗词、书启、奏议等等钞成一卷,于是

将这一卷钞本也赠给了上官剑南,勉他继承岳武穆的遗志,相率中原豪杰,尽驱异族,还我

河山。韩世宗与上官剑南谈论之际,忽然想到:岳飞这部兵法中处处勉人忠义报国,以他生

平抱负,此书定是有所为而作,决不是写了要带入坟墓的,料想因秦桧防范周密,以致无法

传递出外。但想岳飞智计非凡,定有对策,却不知他传出来的消息辗转落在何处,若是他所

欲传授之人得讯迟了,再到宫中去取,岂非要扑一个空?两人商谈之后,上官剑南于是绘了

一幅铁掌山的图形,在夹层之中只藏一纸,上书:“武穆遗书,在铁掌山,中指峰上,第二

指节”十六个字。韩世忠只怕后来之人不解,又在画上题了一首岳飞的旧诗,心想这部兵法

的传人若非岳飞的子弟,亦必是他旧部,自然知道此诗,当会对这画细细参详了。上官剑南

再入皇宫,留下图画,以便后来者据此线索而到铁掌帮取书。

上官剑南回到铁掌山上,大会群雄,计议北伐。岂知朝廷只是畏惧金人,对铁掌帮一伙

义士非但不加奖助,反而派兵围剿。铁掌帮毕竟人少势弱,终于被打破山寨。上官剑南身受

重伤,死在铁掌峰上。

郭靖翻完册子,喟然叹道:“想不到这位上官帮主竟是一位好汉子。他临死之时还牢牢

抱着那部遗书。我只道他也和裘氏兄弟一般,勾结大金,卖国求荣,心中对他十分卑视,早

知如此,对他的遗骨倒要恭恭敬敬的拜上几拜。当年铁掌帮中都是忠臣义士,到今却变成了

一伙奸贼。上官帮主地下有灵,不知要怎么生气了。”

说话之间,天已向黑,梢公驶船在一个村子旁拢了岸,杀鸡做饭。黄蓉怕他在饭菜中做

甚手脚,假意嫌他饭菜肮脏,自行拿了鸡肉蔬菜,与郭靖上岸到村中农家做饭。那梢公吹须

瞪眼,极是恼怒,苦于自装哑巴,既无法出言相劝,又不便讥刺泄愤,又见黄蓉打起手势来

“妙语如珠、伶牙俐齿”,自己无论如何“辩”她不过,只得暗暗咬牙切齿,待靖、蓉二人

上了岸后,才在船舱中压低了嗓子大骂。

饭罢,二人在农舍前树荫下乘凉。郭靖道:“那上官帮主当年逃上铁掌峰后,官兵怎么

不上峰追捕?”黄蓉道:“这个我也想不通,多半中指峰地形险恶,众官兵懒得要命,就不

上去了;也说不定帮中好手扼守住峰上险要之处,官兵攻打不上,也就鸣金奏凯而去。”过

了一会,又道:“想不到曲灵风曲师哥无意之中建了这个大功。”郭靖愕然不解。黄蓉道:

“这《武穆遗书》本来藏在大内翠寒堂旁的水帘石洞之中,上官剑南既将书盗了来,他画的

那幅画,自然是放在原来藏书之处,是不是?”郭靖点头道:“不错。”黄蓉道:“我曲师

哥被逐出桃花岛后,眷恋师门,知道我爹爹喜爱书画古玩,又想天下奇珍异宝,自然以皇宫

之中最多,于是冒险入宫,盗了不少名画法帖……”

郭靖接口道:“是啦,是啦。你曲师哥将这幅画连同别的书画一起盗了来,藏在牛家村

密室之中,要想送给你爹爹,不幸被宫中侍卫打死。待完颜洪烈那奸贼到得皇宫之时,非但

武穆遗书不见,连指点线索的这幅图画也不在了。唉,早知如此,咱们在水帘洞前大可不必

拚命阻拦,我不会给老毒物打伤,你也不用操这七日七夜的心了。”黄蓉道:“那却不然。

你若不在牛家村密室养伤,又怎能见到这幅画?又怎能……”她想到也就是在牛家村中与华

筝相见,不禁黯然,隔了一阵才道:“不知爹爹现今怎样啦?”抬头望着天边一弯新月,轻

轻的道:“八月中秋快到了。嘉兴烟雨楼比武之后,你就回蒙古大漠了罢?”郭靖道:

“不,我先得杀了完颜洪烈那奸贼,给我爹爹和杨叔叔报仇。”黄蓉凝望月亮,道:“杀了

他之后呢?”郭靖道:“还有很多事啊,要医好师父身上的伤,要请周大哥到黑沼去找瑛

姑。要到六位师父家里,一家家的去瞧瞧;再得去找到我爹爹的坟墓。”黄蓉道:“这一切

全办好之后,你总得回蒙古去了罢?”郭靖不能说去,又不能说不去,实在也不知该如何是

好。黄蓉忽然笑道:“我真傻,尽想这些干么?乘着咱俩在一块儿,多快活一刻是一刻,这

样的好日子过一天便少一天。咱们回船去,捉弄那假哑巴玩儿。”

两人回到船中,梢公和两个后生却已在后梢睡了。郭靖在黄蓉耳边道:“你睡罢,我留

神着他们。”黄蓉低声道:“我教你几个哑巴骂人的手势,明天你做给他看。”郭靖道:

“你自己干么不做?”黄蓉轻笑道:“那是粗话,女孩儿家说不出口。”郭靖心想:“原来

哑巴也会骂人。”说道:“你先休息一会,明天再骂他不迟。”黄蓉伤后元气未复,确感倦

怠,把头枕在郭靖腿上,慢慢睡着了。

郭靖本拟打坐用功,但恐梢公起疑,当下横卧舱板,默默记诵一灯大师所授《九阴真

经》中梵文所录内功,依法照练,练了约莫半个时辰,只觉四肢百骸都充塞劲力,正自欢

喜,忽听得黄蓉迷迷糊糊的道:“靖哥哥,你别娶那蒙古公主,我自己要嫁给你的。”郭靖

一怔,不知如何回答,只听她又道:“不,不,我说错了。我不求你甚么,我知道你心中喜

欢我,那就够啦。”郭靖低声叫了两声:“蓉儿,蓉儿。”黄蓉却不答应,鼻息微闻,又沉

沉睡去,原来刚才说的是梦话。郭靖又爱又怜,但见淡淡的月光铺在黄蓉脸上,此时她重伤

初痊,血色未足,脸肌被月光一照,白得有似透明一般。郭靖呆呆的望着,过了良久,只见

她眉尖微蹙,眼中流出几滴泪水来。郭靖心道:“她梦中必是想到了咱俩的终身之事,莫瞧

她整日价似乎无忧无虑,嘻嘻哈哈的,其实心中却不快活。唉,是我累得她这般烦恼,当日

在张家口她若不遇上我,于她岂不是好?可是我呢?我又舍得撇下她吗?”一个人在梦中伤

心,一个睁着眼儿愁闷,忽听得水声响动,一艘船从上游驶了下来。郭靖心想:“这沅江之

中水急滩险,甚么船只恁地大胆,竟在黑夜行舟?”正想探头出去张望,忽听得坐船后梢上

有人轻轻拍了三下手掌,拍掌之声虽轻,但在静夜之中,却在江面上远远传了出去。接着听

得收帆扳桨之声,原来江心下航的船向右岸靠将过来,不多时,已与郭靖的坐船并在一起。

郭靖轻轻拍醒黄蓉,只觉船身微微一晃,忙掀起船篷向外张望,见一个黑影从自己船上跃往

来船,瞧身形正是那哑巴梢公模样。郭靖道:“我过去瞧瞧,你守在这儿。”黄蓉点了点

头。郭靖矮着身子,蹑足走到船首,见来船摇晃未定,纵身跃起,落在桅杆的横桁之上,落

点正好在那船正中,船身微微往下一沉,并未倾侧,船上各人丝毫未觉。他贴眼船篷,从缝

隙中向下瞧去,只见船舱中站着三名黑衣汉子,都是铁掌帮的装束,其中一人身形高大,头

缠青布,似是首领。郭靖身法好快,那假装哑巴的梢公虽比他先跃上来船,但此时也刚走入

船舱向那大汉躬身行礼,叫了声:“乔寨主。”那乔寨主问道:“两个小贼都在么?”梢公

道:“是。”乔寨主又问:“他们可起甚么疑心?”那梢公道:“疑心倒没有。只是两个小

贼不肯在船上饮食,做不得手脚。”乔寨主哼了一声,道:“左右叫他们在青龙滩上送命。

后日正午,你们船过青龙滩,到离滩三里的青龙集,你就折断船舵,咱们候在那里接应。”

那哑梢公应了。乔寨主又道:“这两个小贼功夫厉害得紧,可千万小心。事成之后,帮主必

有重赏。你从水里回去,别晃动船只,惊动了他们。”那梢公道:“是。乔寨主还有甚么吩

咐?”乔寨主摆摆手道:“没有了。”那梢公行礼退出,从船舷下水,悄悄游回。郭靖双足

在桅杆上一撑,回到了坐船,将听到的言语悄悄与黄蓉说了。黄蓉冷笑道:“一灯大师那里

这般的急流,咱俩也上去了,还怕甚么青龙险滩、白虎险滩?睡罢。”既知贼人阴谋,两人

反而宽怀,次日在舟中观赏风景,安心休息,晚上也不必守夜。

到第三日早晨,那梢公正要启锚开船,黄蓉道:“且慢,先把马匹放上岸去,莫在青龙

滩中翻船,送了性命。”那梢公微微变色,只是假装不懂。黄蓉双手扬起,忍不住要“说”

几句粗话骂他,桃花岛上的哑仆个个邪恶狠毒,骂人的“言语”自也不凡,黄蓉幼时学会,

其实也不明其中含意,这时她左手两指刚围成圆圈,终觉不雅,格格几声轻笑,放下手来,

自与郭靖牵马上岸。郭靖忽道:“蓉儿,别跟他们闹着玩了。咱们从这里弃船乘马就是

啦。”黄蓉道:“为甚么?”郭靖道:“铁掌帮阴险小人,何必跟他们计较?咱俩只要太太

平平的厮守在一起,比甚么都强。”黄蓉道:“难道咱俩当真能太太平平的厮守一辈子?”

郭靖默然,眼见黄蓉松开小红马的缰绳,指着向北的途径。那小红马甚有灵性,数次离开主

人,这时知道主人又要暂离,当下更不迟疑,放开足步向北奔去,片刻间没了踪影。黄蓉拍

手道:“上船去罢。”郭靖道:“你身子尚未复原,何必定要干冒危险?”黄蓉道:“你不

来就算了。”自行走下江边斜坡,上了乌篷船。郭靖无奈,只得跟着上船。黄蓉笑道:“傻

哥哥,咱们此刻在一起多些希奇古怪的经历,日后分开了,便多有点事情回想,岂不是

好?”郭靖道:“咱们日后难道……难道当真非分开不可?”黄蓉凝视着他脸不答。郭靖心

头一片茫然,当时在牛家村一时意气,答应了拖雷要娶华筝,此后才体会到其中的伤痛惨

酷。

又驶了一个多时辰,眼见日将当午,沅江两旁群山愈来愈是险峻,料想那青龙滩已不在

远。靖、蓉二人站在船头眺望,只见上行的船只都由人拉纤,大船的纤夫多至数十人,最小

的小船也有三四人。每名纤夫躬身弯腰,一步步的往上挨着,额头几和地面相触,在急流冲

激之下,船只竟似钉住不动一般。众纤夫都是头缠白布,上身赤膊,古铜色的皮肤上满是汗

珠,在烈日下闪闪发光,口中大声吆喝,数里长的河谷间呼声此伏彼起,绵绵不绝。下行的

船只却是顺流疾驶而下,刹那间掠过了一群群纤夫。

郭靖见了这等声势,不由得暗暗心惊,低声向黄蓉道:“蓉儿,我先前只道沅江水势纵

险,咱俩却也不放在心上。现下瞧这情势,只怕急滩极长,若是坐船翻了,你身子没好全,

怕有不测。”黄蓉道:“依你说怎生处?”郭靖道:“打倒哑巴梢公,拢船靠岸。”黄蓉摇

头道:“那不好玩。”郭靖急道:“现下怎是玩的时候?”黄蓉抿嘴笑道:“我就是爱玩

嘛!”郭靖见混浊的江水束在两旁陡峰之间,实是湍急已极,心中暗自计议,但他心里迟

钝,又计议得出甚么来?那江转了个弯,远远望见江边有数十户人家,房屋高高低低的倚山

而建。急流送船,势逾奔马,片刻间就到了房屋边。只见岸上有数十名壮汉沿江相候,哑梢

公将船上两根缆索抛上岸去,众壮汉接住了,套在一个大绞盘上。十多人扳动绞盘。把船拉

到岸边。这时下游又驶上一艘乌篷船,三十多名纤夫到这里都是气喘吁吁,有的便躺在江

边,疲累之极,再也动弹不得。郭靖心道:“瞧来下面的江水比这里更急得多。”又见纤夫

中有几个是花白头发的老者,有几个却是十四五岁的少年,都是面黄肌瘦,胸口肋骨根根凸

出,蓦地里觉得世上人人皆苦,不由得喉头似乎有物哽住了。

船靠岸后,那梢公抛下铁锚,郭靖见山崖边还泊着二十几艘船。黄蓉问身旁一个男子

道:“大哥,这儿是甚么地方?”那男子道:“青龙集。”黄蓉点点头,留神哑梢公的神

情,只见他与斜坡上一名大汉做了几下手势,突然取出一柄斧头,两下猛砍,便斩断了缆

索,跟着伸手提起了铁锚。那船给湍急的江水一冲,蓦地里侧身横斜,转了个圈子,飞也似

的往下游冲去。岸上众人都大声惊呼起来。一过青龙集,河床陡然下倾,江水喷溅注泻。哑

梢公双手掌舵,双眼目不转睛的瞪视着江面。两名后生各执长篙,分站在他两侧,似是预防

急流中有甚不测,又似护卫哑梢公,怕靖、蓉二人前来袭击。郭靖见水流愈来愈急,那船狂

冲而下,每一瞬间都能撞上山石,碰成碎片,高声叫道:“蓉儿,抢舵!”说着拔步奔往后

梢。两名后生听见叫声,长篙挺起,各守一舷。郭靖哪把这两人放在眼里,疾往右舷冲去。

黄蓉叫道:“慢着!”郭靖停步回头,问道:“怎么?”黄蓉低声道:“你忘了雕儿?

待船撞翻,咱俩乘雕飞走,瞧他们怎么办。”郭靖大喜,心想:“蓉儿在这急流中有恃无

恐,原来早就想到了这一着。”招手将双雕引在身旁。那哑梢公见他正要纵身抢来,忽又止

步,不知两人已有避难之法,还道两个乳臭未干的娃娃被湍急的江水吓得手足无措,没了主

意,心中暗暗欢喜。轰轰水声之中,忽然远处传来纤夫的齐声吆喝,刹时之间,已瞧见迎面

一艘乌篷船逆水驶来,桅杆上一面黑旗迎风招展。哑梢公见了这船,提起利斧,喀喀几声,

砍断了舵柄,站在左舷,只待那黑旗船擦身而过时便即跃上。

郭靖按着雌雕的背叫道:“蓉儿,你先上!”黄蓉却道:“不用急!”心念一转,叫

道:“靖哥哥,掷铁锚打烂来船。”郭靖依言抢起铁锚。这时坐船失了舵掌,顺水猛往来船

冲去。眼见两船相距已只丈余,来船转舵避让,江上船夫与山边纤夫齐声大呼,郭靖奋力一

掷,铁锚疾飞出去,撞向来船船头的纤杆。那纤杆被几条百丈竹索拉得紧紧的,扳成了弓

形,铁锚这么拦腰撞到,喀喇一声巨响,断成了两截。数十名纤夫正出全力牵引,竹索斗然

松了,人人俯跌在地。那船登时有如纸鹞断线,在水面上急转几圈,便即尾前首后的向下游

冲去。众人更是大声惊呼,顷刻间人声水声,在山峡间响成一片。哑梢公出其不意,惊得脸

色惨白,纵声大叫:“喂,救人哪,救人哪!”黄蓉笑道:“哑巴会说话啦,当真是天下奇

闻。”郭靖掷出一锚,手边尚有一锚,只见坐船与来船并肩顺流冲下,相距甚近,当下吸一

口气,双手举锚挥了几挥,身子连转三个圈子,一半运力,一半借势,脱手将铁锚抛向前船

尾舵。眼见这一下要将舵柄打得粉碎,两船俱毁已成定局,忽然前船舱中跃出一人,抢起长

篙刺出,篙身轻颤,贴在铁锚柄上,那人劲力运处,竹篙弯成弧形,拍的一声,篙身中折,

但铁锚被长篙这么一掠,去势偏了,只见水花飞溅,铁锚和半截长篙都落入了江心。持篙那

人身披黄葛短衫,一部白胡子在疾风中倒卷到耳边,站在颠簸起伏的船梢上稳然不动,威风

凛凛,正是铁掌帮帮主裘千仞。

靖、蓉二人见他斗然间在这船上现身,不由得吃了一惊,心念甫转,只听喀喇喇一声巨

响,坐船船头已迎面撞上一座礁石,这一下把两人震得直飞出去,后心撞在舱门之上。江水

来得好快,顷刻间已没至足踝,这时要骑上雕背,也已不及。当此紧急关头更无余暇思索,

郭靖飞身纵起,叫道:“跟我来!”一招“飞龙在天”,和身直扑,猛向裘千仞撞去。他知

这时候生死间不容发,若在敌船别处落足,裘千仞定然不待他站稳即行从旁袭击,以他功

力,自己必然禁受不起,现下迎面猛攻,逼他先取守势,便有间隙在敌船取得立足之地。裘

千仞知他心意,半截竹篙一摆,在空中连刺数点,叫他拿不准刺来方向,虚虚实实,变幻不

定。郭靖暗叫:“不好。”伸臂格向篙头,身子续向敌船落去,但这么出臂一格,那一招

“飞龙在天”的势头立时减弱。裘千仞一声长啸,竹篙脱手,并掌往郭靖当胸击去,已踏实

地,敌在半空,掌力一交上了,非将他震入江中不可。

那竹篙尚在半空未落,突然横来一根竹棒在篙上一搭,借势跃来一人,正是黄蓉。她人

未至,棒先到,凌虚下击,连施三下杀手。裘千仞料不到她来势竟是这般迅捷,左眼险被棒

端戳中,只得还掌挡格。郭靖乘机站上船梢,出招夹击。裘千仞不敢怠慢,侧身避过竹棒,

右腿横扫,将郭靖逼开一步,随即呼呼拍出两掌。这铁掌功夫岂同寻常?铁掌帮开山建帮,

数百年来扬威中原,靠的就是这套掌法,到了上官剑南与裘千仞手里,更多化出了不少精微

招术,威猛虽不及降龙十八掌,可是掌法精奇巧妙,犹在降龙十八掌之上。两人顷刻之间已

在后梢头拆了七八招,心中各存忌惮,掌未使足,已然收招,水声虽响,却也盖不了四张手

掌上发出的呼呼风声。这时铁掌帮中早有帮众抢上来掌住了舵,慢慢转过船来,头前尾后,

向下游急驶。哑梢公所乘那船早已碎成两截,船板、布帆、哑梢公和两个后生都在一个大淤

涡中团团打转。哑梢公大声惨呼,远远传送过来,果然是声音洪亮。黄蓉百忙中左手向身后

挥出,做个手势,终于还是“骂”了他一句,反正无人瞧见,也就不算不雅。哑梢公等三人

虽竭力挣扎,哪逃得出水流的牵引,转眼间卷入了漩涡中心,直没江底。黑旗船顺水疾奔。

黄蓉回头一望,漩涡已在两三里之外。双雕在空中盘旋飞翔,不住啼鸣。黄蓉挥动竹棒,把

船上帮众逼向船头,返身正要相助郭靖双战裘千仞,眼角间瞥见船舱中刀光闪动,有人举刀

猛向甚么东西砍了下去。她也不及看清那人要砍的是甚么,左手一扬,一把金针飞出,都钉

上他手腕手臂。那人的钢刀顺势落下,却砍在自己右腿之上,大声叫了起来。黄蓉抢入船

舱,举脚将他踢开,只见舱板上横卧着一人,手足被缚,动弹不得。只见那人一对眼冷冷的

望着自己,却是神算子瑛姑。

黄蓉万料不到竟会在此处救了她性命,当即拾起舱板上钢刀,割断她手上绳索。瑛姑双

手脱缚,右手斗地伸出,施展小擒拿手从黄蓉手里夺过钢刀。黄蓉猝不及防,但见刀光闪

动,瑛姑已一刀将那黑衣汉子杀死,这才弯腰割断她自己脚上绳索,说道:“你虽救了我,

可别盼我将来报答。”黄蓉笑道:“谁要你报答了?你救过我,今日我也救你一次,正好扯

直,以后咱们谁也不欠谁的情。”

黄蓉说着后半句时,已抢到船梢,伸竹棒上前相助郭靖。裘千仞腹背受敌,掌上加劲,

倒也支持得住。但听得扑通、扑通、啊哟、啊唷之声连响,瑛姑持刀将船上帮众一一逼入了

江中。在这激流之中,再好的水性也逃不了性命。裘千仞与郭靖对掌,本已渐占上风,但黄

蓉使打狗棒法上来加攻,他以一敌二,十余招以后,不由得左支右绌,绕着船舷不住倒退,

他背心向着江面,教黄蓉攻不到他后背。郭靖连使狠招,裘千仞双足犹似钉在船舷上一般,

再也逼不动他半寸,这时只消退得一步,立时身堕江心。黄蓉心道:“你虽然外号“铁掌水

上飘’,但这‘水上飘’三字也只是你自吹轻功了得,莫说在这江中的骇浪惊涛之上,就是

湖平如镜,毕竟也不能在水面飘行。除非学了你老兄的法子,先在水底下打上几千几百根木

桩。”又见他出掌沉稳,目光不住向江面上跳望,似在盼望再有船只驶来援手,心想:“你

这家伙武功虽高,但今日是以三敌一之局,若再奈何不了你,咱们也算得脓包之至了。”这

时瑛姑已将船上帮众扫数驱入水中,只留下掌舵的一人,见靖、蓉二人一时不能得手,冷笑

道:“小姑娘让开了,我来。”黄蓉听她言语中意存轻视,不禁有气,竹棒前伸,连攻两

招,这是以进为退,待裘千仞侧身相避,便即跃后两步,拉了拉郭靖的衣襟,说道:“让她

来打。”郭靖收掌护身,退了下来。瑛姑冷笑道:“裘帮主,你在江湖上也算名气不小,却

乘我在客店中睡着不防,用迷香害我。这般下三滥的勾当,亏你也做得出来。”裘千仞道:

“你给我手下人擒住,还说甚么嘴?若是我自己出马,只凭这双肉掌,十个神算子也拿住

了。”瑛姑冷冷的道:“我甚么地方得罪铁掌帮啦?”裘千仞道:“这两个小贼擅闯我铁掌

峰圣地,你干么收留在黑沼之中?我好言求你放人,你竟敢谎言包庇,你当我裘千仞是好惹

的么?”瑛姑道:“啊,原来是为了这两个小贼。你有本事尽管拿去,我才不理会这些闲事

呢。”说着退后几步,抱膝坐在船舷,神情闲逸,竟是存定了隔山观虎斗之心,要靖、蓉二

人和裘千仞拚个两败俱伤。她这么一来,倒教裘千仞、郭靖、黄蓉三人都大出意料之外。原

来瑛姑当时行刺一灯大师,被郭靖以身相代,又见一灯袒胸受刃,忽然天良发现,再也不忍

下手,下得山来,爱儿惨死的情状却又在脑际萦绕不去。她在客店中心烦意乱,愤怨纠结,

于神不守舍之际,竟被铁掌帮用迷药做翻,否则以她的精明机伶,岂能折在无名小辈之手?

这时见了靖、蓉二人,满腔怨毒无处发泄,竟盼他们三人在这急流中同归于尽。黄蓉心道:

“好,我们先对付了裘千仞,再给你瞧些好的。”向郭靖使个脸色,两人一使竹棒,一发双

掌,并肩向裘千仞攻去,顷刻间三人又打了个难解难分。瑛姑凝神观斗,见裘千仞掌力虽然

凌厉,终是难胜二人,但见他不住移动脚步,似是要设法出奇制胜。郭靖怕黄蓉重伤初愈,

斗久累脱了力,说道:“蓉儿,你且歇一会,待一忽儿再来助我。”黄蓉笑道:“好!”提

棒退下。瑛姑见二人神情亲密,郭靖对黄蓉体贴万分,心想:“我一生之中,几时曾有人对

我如此?”由羡生妒,因妒转恨,忽地站起身来,叫道:“以二敌一,算甚么本事?来来

来,咱四人两对两的比个输赢。”双手在怀中一探,取出两根竹筹,不待黄蓉答话,双筹纵

点横打,向她攻了过去。黄蓉骂道:“失心疯的婆娘,难怪老顽童不爱你。”瑛姑双眉倒

竖,攻势更厉。她这一出手,船上形势立变。黄蓉打狗棒法虽然精妙,毕竟远不如她功力深

厚,何况重伤之后,内力未复,身法颇减灵动,只得以“封”字诀勉力挡架。瑛姑滑溜如

鱼,在这颠簸起伏、摇晃不定的船上,更能大展所长。

那边郭靖与裘千仞对掌,一时倒未分胜败。郭靖自得一灯大师指点武学精要,这些日子

来功力又深了一层,勉力支撑,居然尚能自保。裘千仞见瑛姑先由敌人变为两不相助、忽又

由两不相助变为出手助己,虽感莫名其妙,却不禁暗暗叫好,精神一振,掌力更为沉狠,料

得定时候稍长,对手终究会抵挡不住,眼见郭靖挥掌猛击而来,当即侧身,避过正面锋锐,

右掌高,左掌低,同时拍出。郭靖回掌兜截,四掌相接,各使内劲。两人同时“嘿”的一声

呼喊,都退出了三步。裘千仞退向后梢,拿住了势子。郭靖左脚却在船索上一绊,险些跌

倒,他怕敌人乘虚袭击,索性乘势翻倒,一滚而起,使掌护住门户。裘千仞胜算在握,又见

他跌得狼狈,不由得哈哈一声长笑,踏步再上。瑛姑已把黄蓉逼得气喘吁吁,额头见汗,正

感快意,突然间听到笑声,不由得心头大震,脸色剧变,左手竹筹发出了竟忘记撤回。黄蓉

见此空隙,正是良机难逢,竹棒急转,点向她的前胸,棒端正要戳中她胸口“神藏穴”,蓦

见瑛姑身子颤动,如中风邪,大叫一声:“原来是你!”势若疯虎般直扑裘千仞。裘千仞见

她双臂猛张,这一扑直已把性命置之度外,口中恶狠狠的露出一口白牙,似要牢牢将自己抱

住,再咬下几口肉来,他虽武功高强,见了这般拚命的狠劲,也不由得吃惊,急忙旁跃避

开,叫道:“你干甚么?”

瑛姑更不打话,一扑不中,随即双足一登,又向他扑去。裘千仞左掌掠出,往她肩头击

落,满似她定要伸手相格,岂知瑛姑不顾一切,对敌人来招丝毫不加理会,仍是向他猛扑。

裘千仞大骇,心想只要给这疯妇抱住了,只怕急切间解脱不开,那时郭靖上来一掌,自己哪

有性命?当下顾不得掌击敌人,先逃性命要紧,疾忙矮身窜向左侧。

黄蓉拉着郭靖的手,让在一边,见瑛姑突然发疯,不禁甚感惊惧,但见她狂纵狠扑,口

中荷荷发声,张嘴露牙,拚着命要抱住裘千仞。裘千仞武功虽高,但瑛姑豁出了性命不要,

实是奈何她不得,只得东闪西避,眼见她脸上肌肉扭曲,神情狰狞,心中愈来愈怕,暗叫:

“报应,报应!今日当真要命丧这疯妇之手。”瑛姑再扑几次,裘千仞已避到了舵柄之旁。

瑛姑眼中如要喷血,一抓又是不中,手掌起处,蓬的一声把掌舵汉子打入江中,接着飞起一

脚,又踢断了舵柄。

那船一失掌舵,在急流中立时乱转。黄蓉暗暗叫苦:“这女子迟不迟,早不早,偏在这

时突然发起疯来,看来咱们四人都难逃命。”当下撮唇作啸,要召双雕下来救命。就在此

时,那船突然打横,撞向岸边岩石,砰的一声巨响,船头破了一个大洞。裘千仞见瑛姑踢断

舵柄,已知她决意与己同归于尽,眼见离岸不远,心想不管是死是活,非冒险逃命不可,斗

然提气向岸上纵去。这一跃虽然使了全力,终究上不了岸,扑通一声,跌入水里,立时沉至

江底,他知道身子一冒上来,立时被急流冲走,再也挣扎不得,当即牢牢攀住水底岩石,手

足并用,急向岸边爬去,仗着武功卓绝,岸边水势又远不如江心湍急,虽吃了十多口水,终

于爬上了岸。他筋疲力尽,坐在石上喘气,但见那船在远处已成为一个黑点,想起瑛姑咬牙

切齿的神情,兀自心有余悸。

瑛姑见裘千仞离船逃脱,大叫:“恶贼,逃到哪里去?”奔向船舷,跟着要跃下水去。

这时那船又已给急流冲回江心,在这险恶的波涛之中,下去哪有性命?郭靖心下不忍,奔上

抓住她后心。瑛姑大怒,回手挥去,郭靖急忙低头避过。黄蓉见双雕已停在舱面,叫道:

“靖哥哥,理这疯妇作甚?咱们快走。”江水汹涌,转瞬间便要浸到脚面,郭靖松开了手,

只见瑛姑双手掩面,放声大哭,不住惨呼:“儿啊!儿啊!”黄蓉连声催促。郭靖想起一灯

大师的嘱咐,命他照顾瑛姑,叫道:“你快乘雕上岸,再放回来接我们。”黄蓉急道:“那

来不及啊。”郭靖道:“你快走!咱们不能负了一灯大师的托付。”黄蓉想起一灯的救命之

恩,登感踌躇,正自徬徨无计,突然身子一震,轰的一声猛响,船身又撞中了江心一块大

礁,江水直涌进舱,船身顷刻间沉下数尺。黄蓉叫道:“跳上礁去!”郭靖点点头,跃过去

扶住瑛姑。

这时瑛姑如醉如痴,见郭靖伸手来扶,毫不抗拒,双眼发直,望着江心。郭靖右手托住

她的腋下,叫道:“跳!”三人一齐跃上了礁石。那礁石在水面下约有尺许,江水在三人身

周奔腾而过,溅得衣衫尽湿,待得三人站定,那艘乌篷船已沉在礁石之旁。黄蓉虽然自幼与

波涛为伍,但见滚滚浊流掠身泻注,也不禁头晕目眩,抬头向天,不敢平视江水。郭靖作哨

呼雕,要双雕下来背人。不料双雕怕水,盘旋来去,始终不敢停到浸在水面下的礁石上来。

黄蓉四下一望,见左岸挺立着一棵大柳树,距礁石不过十来丈远,当下心生一计,道:“靖

哥哥,你拉住我手。”郭靖依言握住她左手,只听咕咚一响,黄蓉溜入了江中。郭靖大惊,

见她向水下沉船潜去,忙伏低身子,自己的上身也浸入了水中,尽量伸长手臂,双足牢牢钩

住礁石上一块凸出的尖角,右手用劲握住她左腕,唯恐江水冲击之力太强,一个脱手,那她

可永远不能上来了。黄蓉潜向沉船桅杆,扯下帆索,回身上礁,双手交互将船上的帆索收了

上来。待收到二十余丈,她取出匕首割断绳索,然后伸出臂去,招呼雌雕停在她肩头。这时

双雕身量已长得颇为沉重,郭靖怕她禁受不起,伸臂接过。黄蓉将绳索一端缚在雌雕足上,

向大柳树一指,打手势叫它飞去。雌雕托着绳索在柳树上空打了几个盘旋,重又飞回。黄蓉

急道:“唉,我是叫你在树上绕一转再回来。”可是那雕不懂言语,只急得她不住叹气。直

试到第八次上,那雕才碰巧绕了柳树一转回来。靖、蓉二人大喜,将绳索的两端用力拉紧,

牢牢缚在礁石凸出的尖角上。

郭靖道:“蓉儿,你先上岸罢。”黄蓉道:“不,我陪你,让她先去。”瑛姑向两人瞪

了一眼,也不说话,双手拉着绳子,交互换手,上了岸去。黄蓉笑道:“小的侍候一套玩意

儿,郭大爷,你多赏赐罢!”一跃上绳,施展轻身功夫,就像卖艺的姑娘空中走绳一般,挥

舞竹棒,横过波涛汹涌的江面,到了柳树枝上。郭靖没练过这功夫,只怕失足,不敢依样葫

芦,也如瑛姑那般双手攀绳,身子悬在绳下,吊向岸边,眼见离岸尚有数丈,忽听黄蓉叫

道:“咦,你到哪里去?”听她语气之中颇有惊讶之意,郭靖怕瑛姑神智未清,出了甚么乱

子,急忙双手加快,不等攀到柳树,已一跃而下。黄蓉指着南方,叫道:“她走啦。”郭靖

凝目而望,只见瑛姑在乱石山中全力奔跑,说道:“她心神已乱,一个人乱走只怕不妥,咱

们追。”黄蓉道:“好罢!”提足要跑,突然双腿酸软,随即坐倒,摇了摇头。郭靖知她伤

后疲累过度,不能再使力奔跑,说道:“你坐着歇歇,我去追她回来。”当下向瑛姑奔跑的

方向发足急赶,转过一个山坳,前面共有三条小路,瑛姑却已人影不见,不知她从何而去。

此处乱石嵯峨,长草及胸,四野无人,眼见夕阳下山,天渐昏暗,又怕黄蓉有失,只得废然

而返。两人在乱石中忍饥过了一宵,次晨醒来,沿着江边小路而下,要寻到小红马再上大

路。走了半日,找到一家小饭店打尖,买了三只鸡,一只自吃,两只喂了双雕。双雕停在高

树之上,把两头公鸡啄得毛羽纷飞,酣畅吞食,蓦地里那雌雕纵身长鸣,抛下半只没吃完的

公鸡,振翅向北飞去。那雄雕飞高一望,鸣声啾急,随后急赶。郭靖道:“两头雕儿的叫声

似乎甚是忿怒,不知见到了甚么?”黄蓉道:“瞧瞧去。”两人跑上大路,只见双雕在远处

盘翔两周,突然同时猛扑而下,一扑即起,打了几个圈子,又再扑下。郭靖道:“遇上了敌

人。”两人加快脚步赶去,追出两三里,只见前面房屋栉比鳞次,是个市镇,双雕却在空中

交叉来去,似是失了敌踪。二人赶到镇外,招手命双雕下来,双雕却不理会,只是四下盘旋

找寻。郭靖道:“这雕儿不知跟谁有这么大的仇。”过了好一阵,双雕才先后下来。只见雄

雕左足上鲜血淋漓,一条刀痕着实不浅,若非筋骨坚硬,那只脚已给砍了来了,再看雌雕,

却见它右爪牢牢抓着一块黑黝黝之物,取出看时,原来是块人的头皮,带着一大丛头发,想

来是被它硬生生从头上抓下来的,头皮的一边鲜血斑斑。

黄蓉替雄雕在伤足上敷了金创药。郭靖将头皮翻来翻去的细看,沉吟道:“这对雕儿自

小十分驯良,若不是有人相犯,决不会轻意伤人,怎会突然跟人争斗?”黄蓉道:“其中必

有蹊跷,只要找到这失了一块头皮之人就明白了。”两人在镇上客店中宿了,分头出去打

听。但那市镇甚大,人烟稠密,两人访到天黑,丝毫不见端倪。郭靖道:“我到处找寻没了

一片头皮之人,始终找不到。”黄蓉微笑道:“那人没了头皮,想必要戴上顶帽儿遮住。”

郭靖大叫一声:“咦!”恍然大悟,想起适才在镇上所见,戴帽之人着实不少,却也无法再

去一一揭下他们的帽子来察看。

次晨双雕飞出去将小红马引到。两人记挂洪七公的伤势,又想中秋将届,烟雨楼头有比

武之约,双雕与人结仇,也非大事,当即启程东行。两人同骑共驰,小红马奔行迅速,双雕

飞空相随。一路上黄蓉笑语盈盈,嬉戏欢畅,尤胜往时,虽至午夜,仍是不肯安睡。郭靖见

她疲累,常劝她早些休息,黄蓉只是不理,有时深夜之中,也抱膝坐在榻上,寻些无关紧要

的话头,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胡扯。这日从江南西路到了两浙南路境内,纵马大奔了一日,

已近东海之滨。两人在客店中歇了,黄蓉向店家借了一只菜篮,要到镇上买菜做饭。郭靖劝

道:“你累了一天,将就吃些店里的饭菜算啦。”黄蓉道:“我是做给你吃,难道你不爱吃

我做的菜么?”郭靖道:“那自然爱吃,只是我要你多歇歇,待将养好了,慢慢再做给我吃

也不迟。”黄蓉道:“待我将养好了,慢慢再做……”臂上挽了菜篮,一只脚跨在门槛之

外,竟自怔住了。郭靖尚未明白她的心思,轻轻从她臂上除下菜篮,道:“是啊,待咱们找

到师父,一起吃你做的好菜。”黄蓉呆立了半晌,回来和衣倒在床上,不久似乎是睡着了。

店家开饭出来。郭靖叫她吃饭。黄蓉一跃而起,笑道:“靖哥哥,咱们不吃这个,你跟我

来。”郭靖依言随她出店,走到镇上。黄蓉拣一家白墙黑门的大户人家,绕到后墙,跃入院

中。郭靖不明所以,跟着进去。黄蓉径向前厅闯去,只见厅上灯烛辉煌,主人正在请客。黄

蓉大喜,叫道:“妙极!这可找对了人家。”笑嘻嘻的走向前去,喝道:“通通给我滚

开。”厅上筵开三席,宾主三十余人一齐吃了一惊,见她是个美貌少女,个个相顾愕然。黄

蓉顺手揪住一个肥胖客人,脚下一勾,摔了他一个筋斗,笑道:“还不让开?”众客一轰而

起,乱成一团。主人大叫:“来人哪,来人哪!”嘈杂声中,两名教头率领十多名庄客,抡

刀使棒,打将入来。黄蓉笑吟吟地抢上,不两招已将两名教头打倒,夺过一把钢刀,舞成一

团白光,假意向前冲杀。众庄客发一声喊,跌跌撞撞,争先恐后地都逃了出去。

主人见势头不对,待要溜走,黄蓉纵上去一把扯住他胡子,右手抡刀作势便砍。那主人

慌了手脚,双膝跪倒,颤声道:“女……女大王……好……姑娘……你要金银,立时……马

上取出献上,只求你饶我一条老命……”黄蓉笑道:“谁要你金银?快起来陪我们饮酒。”

左手揪着他胡子提了上来。那主人吃痛,却是不敢叫喊。

黄蓉一扯郭靖,两人居中在主宾的位上坐下。黄蓉叫道:“大家坐啊,怎么不坐了?”

手一扬,一把明晃晃的钢刀插在桌上。众宾客又惊又怕,挤在下首两张桌边,无人敢坐到上

首的桌旁来。黄蓉喝道:“你们不肯陪我,是不是?谁不过来,我先宰了他?”众人一听,

纷纷拥上,你推我挤,倒把椅子撞翻了七八张。黄蓉喝道:“又不是三岁小孩,好好儿坐也

不会吗?”众宾客推推挤挤,好半晌才分别在三张桌边坐定了。黄蓉自斟自饮,喝了一杯

酒,问主人道:“你干么请客,家里死了人吗?死了几个?”主人结结巴巴的道:“小老儿

晚年添了个孩儿,今日是弥月汤饼之会,惊动了几位亲友高邻。”黄蓉笑道:“那很妙啊,

把小孩抱出来瞧瞧。”那主人面如土色,只怕黄蓉伤害了孩子,但见到席上所插的钢刀,却

又不敢不依,只得命奶妈抱了孩子出来。黄蓉抱过孩子,在烛光下瞧瞧他的小脸,再望望主

人,侧头道:“一点也不像,只怕不是你生的。”那主人神色尴尬,全身颤抖,只道:

“是,是!”也不知他说确是他自己生的,还是说:“姑娘之言甚是。”众宾客觉得好笑,

却又不敢笑。黄蓉从怀里掏出一锭黄金,交给奶妈,又把孩子还给了她,道:“小意思,算

是他外婆的一点见面礼罢。”众人见她小小年纪,竟然自称外婆,又见她出手豪阔,个个面

面相觑。那主人自是喜出望外,连声称谢。黄蓉道:“来,敬你一碗!”取一只大碗来斟了

酒,放在主人面前。那主人道:“小老儿量浅,姑娘恕罪则个。”黄蓉秀眉上扬,伸手一把

扯住他胡子喝道:“你喝是不喝?”主人无奈,只得端起碗来,咕嘟咕嘟的喝了下去。黄蓉

笑道:“是啊,这才痛快,来,咱们来行个酒令。”她要行令就得行令,满席之人谁敢违

拗?但席上不是商贾富绅,就是腐儒酸丁,哪有一个真才实学之人?各人战战兢兢的胡诌,

黄蓉一会儿就听得不耐烦了,喝道:“都给我站在一旁!”众人如逢大赦,急忙站起来。只

听得咕咚一声,那主人连人带椅仰天跌倒,原来他酒力发作,再也支持不住了。黄蓉哈哈大

笑,自与郭靖饮酒谈笑,傍若无人,让众人眼睁睁的站在一旁瞧着,直吃到初更已过,郭靖

劝了几次,这才尽兴而归。回到客店,黄蓉笑问:“靖哥哥,今日好玩吗?”郭靖道:“无

端端的累人受惊担怕,却又何苦来?”黄蓉道:“我但求自己心中平安舒服,哪去管旁人死

活。”郭靖一怔,觉得她语气颇不寻常,但一时也不能体会到这言语中的深意。黄蓉忽道:

“我要出去逛逛,你去不去?”郭靖道:“这阵子还到哪里?”黄蓉道:“我想起刚才那孩

儿倒也有趣,外婆去抱来玩上几天,再还给人家。”郭靖惊道:“这怎使得?”

黄蓉一笑,已纵出房门,越墙而出。郭靖急忙追上,拉住她手臂劝道:“蓉儿,你已玩

了这么久,难道还不够么?”黄蓉站定身子,说道:“自然不够!”她顿了一顿,又道:

“要你陪着,我才玩得有兴致。过几天你就要离开我啦,你去陪那华筝公主,她一定不许你

再来见我。和你在一起的日子,过得一天,就少了一天。我一天要当两天、当三天、当四天

来使。这样的日子我过不够。靖哥哥,晚间我不肯安睡休息,却要跟你胡扯瞎谈,你现下懂

了罢?你不会再劝我了罢?”郭靖握着她的手,又怜又爱,说道:“蓉儿,我生来心里胡

涂,一直不明白你对我这番心意,我……我……”说到这里,却又不知如何说下去。

黄蓉微微一笑,道:“从前爹爹教我念了许多词,都是甚么愁啦、恨啦。我只道他念着

我那去世了的妈妈,因此尽爱念这些话。今日才知在这世上,欢喜快活原只一忽儿时光,愁

苦烦恼才当真是一辈子的事。”

柳梢头上,浅浅一弯新月,夜凉似水,微风拂衣。郭靖心中本来一直浑浑噩噩,虽知黄

蓉对自己一片深情,却不知情根之种,恼人至斯,这时听了她这番言语,回想日来她的一切

光景,心想:“我是个粗鲁直肚肠的人,将来与蓉儿分别了,虽然常常会想着她、念着她,

但总也能熬得下来。可是她呢?她一个人在桃花岛上,只有她爹爹相伴,岂不寂寞?”随即

又想:“将来她爹爹总是要去世的,那时只有几个哑巴仆人陪着她,她小心眼里整日就爱想

心思、转念头,这可不活活的坑死了她?”思念及此,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双手握住了

她手,痴痴望着她脸,说道:“蓉儿,就算天塌下来了,我也在桃花岛上陪你一辈子!”

黄蓉身子一颤,抬起头来,道:“你……你说甚么?”郭靖道:“我再也不理甚么成吉

思汗、甚么华筝公主,这一生一世,我只陪着你。”黄蓉低呼一声,纵体入怀。郭靖伸臂搂

住了她,这件事一直苦恼着他,此时突然把心一横,不顾一切的如此决定,心中登感舒畅。

两人搂抱在一起,一时浑忘了身外天地。过了良久,黄蓉轻轻道:“你妈呢?”郭靖道:

“我接她到桃花岛上住。”黄蓉道:“你不怕你师父哲别、义兄拖雷他们么?”郭靖道:

“他们对我情深义重,但我的心分不成两个。”黄蓉道:“你江南的六位师父呢?马道长、

丘道长他们又怎么说?”郭靖叹了口气道:“他们定要生我的气,但我会慢慢求恳。蓉儿,

你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你呢。”

黄蓉笑道:“我有个主意。咱们躲在桃花岛上,一辈子不出来,岛上我爹爹的布置何等

玄妙,他们就是寻上岛来,也找不到你来责骂。”郭靖心想这法儿可不妥当,正要叫她另筹

妙策,忽听十余丈外脚步声响,两个夜行人施展轻身功夫,从南向北急奔而去,依稀听得一

人说道:“老顽童已上了彭大哥的当,不用怕他,咱们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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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24 17:27:26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三十三回 来日大难

郭靖与黄蓉此刻心意欢畅,原不想理会闲事,但听到“老顽童”三字,心中一凛,同时

跃起,忙随后跟去。前面两人武功平平,并未知觉。出镇后奔了五六里,那两人转入一个山

坳,只听得呼喊叫骂之声,不断从山后传出。靖蓉二人足下加劲,跟入山坳,只见一堆人聚

在一起,有两人手持火把,人丛中周伯通坐在地下,僵硬不动,不知生死;又见周伯通对面

盘膝坐着一人,身披大红袈裟,正是灵智上人,也是一动不动。周伯通左侧有个山洞,洞口

甚小,只容一人弯腰而入。洞外有五六人吆喝叫骂,却是不敢走近离山洞数丈之内,似乎怕

洞中有甚么东西出来伤人。

郭靖记起那夜行人曾说“老顽童上了彭大哥的当”,又见周伯通坐着宛如一具僵尸,只

怕他已然遭难,心下惶急,纵身欲上。黄蓉拉住他手臂,低声道:“瞧清楚了再说。”二人

缩身在山石之后,看那洞外几人时,原来都是旧相识:参仙老怪梁子翁、鬼门龙王沙通天、

千手人屠彭连虎、三头蛟侯通海,还有两人就是适才所见的夜行人,火光照在他们脸上,认

得是梁子翁的弟子,郭靖初学降龙十八掌时曾和他们交过手。黄蓉心想这几人现下已不是郭

靖和自己的对手,四下一望,不见再有旁人,低声道:“以老顽童的功夫,这几个家伙怎能

奈何得了他?瞧这情势,西毒欧阳锋必定窥伺在旁。”正拟设法探个明白,只听彭连虎喝

道:“贼厮鸟,再不出来,老子要用烟来薰了。”洞中一人沉着声音道:“有甚么臭本钱,

尽数抖出来罢。”郭靖听得声音正是大师父柯镇恶,哪里还理会欧阳锋是否在旁,大声叫

道:“师父,徒儿郭靖来啦!”人随声至,手起掌落,已抓住侯通海的后心甩了出去。

这一出手,洞外众人登时大乱。沙通天与彭连虎并肩攻上,梁子翁绕到郭靖身后,欲施

偷袭。柯镇恶在洞中听得明白,扬手一枚毒菱往他背心打去。暗器破空,风声劲急,梁子翁

急忙低头,毒菱从顶心掠过,割断了他头髻的几络头发,只吓得他背上冷汗直冒,知道柯镇

恶的暗器喂有剧毒,当日彭连虎就险些丧生于此下,急忙跃开丈许,伸手一摸头顶,幸未擦

破头皮,当即从怀中取出透骨钉,从洞左悄悄绕近,要想射入洞中还报;手刚伸出,突然腕

上一麻,已被甚么东西打中,铮的一声,透骨钉落地,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笑道:“快跪

下,又要吃棒儿啦!”

梁子翁急忙回头,只见黄蓉手持竹棒笑吟吟的站着,不觉又惊又怒,左手发掌击她肩

头,右手径夺竹棒。黄蓉闪身避开他左手一掌,却不移动竹棒,让他握住了棒端。梁子翁大

喜,伸手回夺,心想这小姑娘若不放手,定是连人带棒拖将过来。一夺之下,竹棒果然是顺

势而至,岂知棒端忽地抖动,滑出了他手掌。这时棒端已进入他守御的圈子,他双手反在棒

端之外,急忙回手抓棒,哪里还来得及,眼前青影闪动,拍的一声,夹头夹脑给竹棒猛击一

记。总算他武功不弱,危急中翻身倒地,滚开丈余,跃起身来,怔怔望着这个明眸皓齿的小

姑娘,头顶疼痛,心中胡涂,脸上尴尬。黄蓉笑道:“你知道这棒法的名字,既给我打中

了,你可变成甚么啦?”梁子翁当年吃过这“打狗棒法”的苦头,曾给洪七公整治得死去活

来,虽然事隔多年,仍是心有余悸。眼见棒是洪七公的打狗棒,棒法是洪七公的打狗棒法,

打中的偏偏是自己身子,看来这小姑娘确已得了洪七公的真传,瞥眼又见沙彭二人不住倒

退,在郭靖掌力催迫下只剩招架之功,叫道:“冲着洪老帮主的面子,咱们就避一避罢!”

招呼了两名弟子,转身便奔。郭靖左肘回撞,把沙通天逼得倒退三步,左手随势横扫。彭连

虎见掌风凌厉,不敢硬接,急忙避让。郭靖右手勾转,已抓住他后心,提将起来。彭连虎身

子矮小,被他高高提起,登时双足凌空,想要挥拳踢足抗御,但四肢全然没了力气,眼见郭

靖左手握拳,就要如铁椎般当胸击来,这一下如何经受得起,急忙叫道:“今儿是八月初

几?”郭靖一怔,问道:“甚么?”彭连虎又道:“你顾不顾信义?男子汉大丈夫说了话算

不算数?”郭靖再问:“甚么?”右手仍将他身子提着。彭连虎道:“咱们约定八月十五在

嘉兴烟雨楼比武决胜,此刻地非嘉兴,时非中秋,你怎能伤我?”

郭靖心想不错,正要放开他,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你们把我周大哥怎么了?”彭连

虎道:“老顽童跟那藏僧赌赛谁先动弹谁输,关我甚事?”

郭靖向地下坐着的两人望了一眼,登时宽怀,心道:“原来如此。”当下高声叫道:

“大师父,您老人家安好罢?”柯镇恶在洞中哼了一声。郭靖怕放手时彭连虎突然出足踢己

前胸,右手向外挥出,将他掷开数尺,叫道:“去罢!”彭连虎借势纵跃,落在地下,只见

沙通天与梁子翁早已远远逃走,心中暗骂他们不够朋友,向郭靖抱拳道:“七日之后,烟雨

楼头再决胜负。”转身施展轻功,疾驰而去。一路之上心中大惑不解:“每见一次这小子,

他武功便增长了几分,那是甚么古怪?到底是服了灵丹妙药,还是得了仙法秘笈?”黄蓉走

到周伯通与灵智上人身旁,只见两人各自圆睁双眼,互相瞪视,真是连眼皮也不眨一眨。黄

蓉见到这情势,再回想那夜行人的说话,已知是彭连虎的奸计,必是他们忌惮老顽童武功了

得,出言相激,让这藏僧与他赌赛谁先动弹谁输。灵智上人的武功本来与他相去何止倍蓰,

但用这法儿却可将他稳稳绊住,旁人就可分手去对付柯镇恶了。老顽童既喜有人陪他嬉耍,

又无机心,自不免着了道儿,旁边虽然打得天翻地覆,他却坐得稳如泰山,连小指头儿也不

敢动一动,一心要赢灵智上人。黄蓉叫道:“老顽童,我来啦!”周伯通耳中听见,只怕输

了赌赛,却不答应。黄蓉道:“你们俩这般对耗下去,再坐几个时辰,也未必分得出胜败,

那有甚么劲儿?这样罢,我来做个见证。我同时在你们笑腰穴上呵痒,双手轻重一模一样,

谁先笑出声来,谁就输了。”周伯通正坐得不耐烦,听黄蓉这么说,大合心意,只是不敢示

意赞成。

黄蓉更不打话,走到二人之间,蹲下身来,将打狗棒放在地下,伸直双臂,两手食指分

别往两人笑腰穴上点去。她知周伯通内功远胜藏僧,是以并未使诈,双手劲力果真不分轻

重,但说也奇怪,周伯通固然并未动弹,灵智上人竟也浑如不觉,毫不理会。黄蓉暗暗称

奇,心想:“这和尚的闭穴功夫当真了得,若是有人如此相呵,我早已大笑不止了。”当下

双手加劲。周伯通潜引内力,与黄蓉点来的指力相抗,只是那笑腰穴位于肋骨末端,肌肉柔

软,最难运劲,若是挺腰反击,借力卸力,又怕是动弹身子,输了赌赛,但觉黄蓉的指力愈

来愈强,只得拚命忍耐,忍到后来实在支持不住了,肋下肌肉一缩一放,将黄蓉手指弹开,

跃起身来,呵呵大笑,说道:“胖和尚,真有你的,老顽童服了你啦!”

黄蓉见他认输,心中好生后悔:“早知如此,我该作个手脚,在胖和尚身上多加些

劲。”站直身子,向灵智上人道:“你既赢了,姑奶奶也不要你性命啦,快走,快走!”灵

智上人浑不理会,仍是一动不动的坐着。黄蓉伸手往他肩头推去,喝道:“谁来瞧你这副蠢

相,作死么?”她这么轻轻一推,灵智上人胖大的身躯竟应手而倒,横在地下,却仍摆着盘

膝而坐的姿态,竟似一尊泥塑木雕的佛像。

这一来周伯通和靖、蓉二人都吃了一惊。黄蓉心道:“难道他用劲闭穴,功夫不到,竟

把自己闭死了?”伸手探他的鼻息,好端端的却在呼吸,一转念间,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

向周伯通道:“老顽童,你上了人家的大当还不知道,真是蠢才!”周伯通圆睁双眼,气鼓

鼓的道:“甚么?”黄蓉笑道:“你先解开他的穴道再说。”周伯通一楞,俯身在灵智上人

身上摸了几下,拍了几拍,发觉他周身八处大穴都已被人闭住,跳起身来,大叫:“不算,

不算!”黄蓉道:“甚么不算?”周伯通道:“他同党待他坐好后点了他的穴道,这胖和尚

自然不会动弹。咱们便再耗三天三夜,他也决不会输。”转头向弓身躺在地下的灵智上人叫

道:“来来来,咱们再比过。”郭靖见周伯通精神奕奕,并未受伤,心中记挂师父,不再听

他胡说八道,径自钻进山洞中去看柯镇恶。周伯通弯腰替灵智上人解开了穴道,不住口的

道:“来,再比,再比!”黄蓉冷冷的道:“我师父呢?你把他老人家丢到哪里去了?”周

伯通一呆,叫声:“啊也!”转身就往山洞奔去。这一下去势极猛,险些与从洞中出来的郭

靖撞个满怀。郭靖把柯镇恶从洞中扶出,见师父白布缠头,身穿白衣,不禁呆了,问道:

“师父,您家里有丧事么?二师父他们哪里去啦?”柯镇恶抬头向天,并未回答,两行眼泪

从面颊上籁籁流下。郭靖愈是惊疑,不敢再问,忽见周伯通从山洞中又扶出一人,那人左手

持葫芦,右手拿着半只白鸡,口里咬着条鸡腿,满脸笑容,不住点头,正是九指神丐洪七

公。靖蓉二人大喜,齐声叫道:“师父!”

柯镇恶脸上突现煞气,举起铁杖,猛向黄蓉后脑击落。这一杖出手又快又狠,竟是“伏

魔杖法”中的毒招,是他当年在蒙古大漠中苦练而成,用以对付失了目力的梅超风,叫她虽

闻杖上风声,却已趋避不及。黄蓉乍见洪七公,惊喜交集,全没提防背后突然有人偷袭,待

得惊觉,铁杖上的疾风已将她全身罩住。郭靖眼见这一杖要打得她头敲骨碎,情急之下,左

手疾带,把铁杖拨在一边,右手伸出,已抓住杖头,只是他心慌意乱之际用力过猛,又没想

到自己此时功力大进,左掌这一带使的是“降龙十八掌”中的手法,柯镇恶只觉一股极大力

量突然逼来,势不可当,登时铁杖撒手,俯冲摔倒。郭靖大惊,急忙弯腰扶起,连叫:“大

师父!”只见他鼻子青肿,撞落了两颗门牙。柯镇恶呸的一声,把两颗门牙和血吐在手掌之

中,冷冷的道:“给你!”郭靖一呆,双膝跪地,说道:“弟子该死,求师父重重责打。”

柯镇恶仍是伸出了手掌,说道:“给你!”郭靖哭道:“大师父……”语音哽咽,不知如何

是好。周伯通笑道:“自来只见师父打徒弟,今日却见徒弟打师父,好看啊好看!”柯镇恶

听在耳里,怒火愈盛,说道:“好啊,常言道:打落牙齿和血吞。我给你作甚?”伸手将两

颗牙齿抛入口中,仰头一咽,吞进了肚子。周伯通拍手大笑,高声叫好。黄蓉眼见事起非

常,柯镇恶神情悲痛决绝,又不知他何以要杀死自己,心下惊疑,慢慢靠向洪七公身畔,拉

住了他手。郭靖磕头道:“弟子万死也不敢冒犯大师父,一时胡涂失手,只求大师父责

打。”柯镇恶道:“师父长、师父短,谁是你的师父,你有了桃花岛主做岳父,还要师父作

甚?江南七怪这点微末道行,哪配做你郭大爷的师父?”郭靖听他愈说愈厉害,只是磕头。

洪七公在旁瞧得忍不住了,插口说道:“柯大侠,师徒过招,一个失手也是稀松平常之事。

适才靖儿带你这一招是我所授,算是老叫化的不是,这厢跟你赔礼了。”说着作了一揖。周

伯通听洪七公如此说,心想我何不也来说上几句,于是说道:“柯大侠,师徒过招,一个失

手也是稀松平常之事,适才郭靖兄弟抓你铁杖这下手法是我所授,算是老顽童的不是,这厢

跟你赔礼了。”说着也是一揖。

他如此依样葫芦的说话原意是凑个热闹,但柯镇恶正当狂怒不可抑制,听来却似有意讥

刺,连洪七公一片好心也当作了歹意,当下大声说道:“你们东邪西毒,南帝北丐,自恃武

艺盖世,就可横行天下了?哼,我瞧多行不义,必无善果。”周伯通奇道:“咦,南帝又犯

着你甚么了,连他也骂在里头?”黄蓉在一旁听着,知道愈说下去局面愈僵,有这老顽童在

这里纠缠不清,终是难平柯镇恶的怒火,接口说道:“老顽童,‘鸳鸯织就欲双飞’找你来

啦,你还不快去见她?”周伯通大惊,一跃三尺,叫道:“甚么?”黄蓉道:“她要和你

‘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周伯通更惊,大叫:“在哪里?在哪里?”黄蓉向南一指,

说道:“就在那边,快找她去。”周伯通道:“我永不见她。好姑娘,以后你叫我做甚么我

就做甚么,可千万别跟她说曾见到过我……”话未说完,已拔足向北奔去。黄蓉叫道:“你

说了话可要作数。”周伯通远远的道:“老顽童一言既出,决无反悔。”“反悔”两字一出

口,早已一溜烟般奔得人影不见。黄蓉本意是要骗他去找瑛姑,岂知他对瑛姑畏若蛇蝎,避

之惟恐不及,倒是大出意料之外,但不管怎样,总是将他骗开了。

这时郭靖仍然跪在柯镇恶面前,垂泪道:“七位师父为了弟子,远赴绝漠,弟子纵然粉

身碎骨,也难报七位师父的大恩。这只手掌得罪了大师父,弟子也不能要啦!”从腰间拔出

短剑,就往左腕上砍去。柯镇恶铁杖横摆,挡开了这一剑,虽然剑轻杖重,但两件兵刃相

交,火花迸发,柯镇恶虎口隐隐发麻,知道郭靖这一剑用了全力,确是真心,说道:“好,

既然如此,那就须得依我一件事。”郭靖大喜,道:“大师父但有所命,弟子岂敢不遵?”

柯镇恶道:“你若不依,以后休得再见我面,咱们师徒之义,就此一刀两断。”郭靖道:

“弟子尽力而为,若不告成,死而后已。”柯镇恶铁杖在地上重重一顿,喝道:“去割了黄

老邪和他女儿的头来见我。”郭靖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颤声道:“大……师……师

父……”柯镇恶道:“怎么?”郭靖道:“不知黄岛主怎生得罪了你老人家?”柯镇恶叹

道:“咳,咳!”突然咬牙切齿道:“我真盼老天爷赐我片刻光明,让我见见你这忘恩负义

小畜生的面目!”举起铁杖,当头往郭靖头顶击落。

黄蓉当他要郭靖依一件事时,便已隐约猜到,突见他举杖猛击,郭靖却不闪让,心想不

管如何,救人要紧,竹棒从旁递出,一招“恶狗拦路”,拦在铁杖与郭靖头顶之间,待铁杖

击到,竹棒侧抖旁缠,向外斜甩。这“打狗棒法”实是精妙无比,她虽力弱,但顺势借力,

将铁杖掠在一旁。柯镇恶一个踉跄,不等站稳,便伸手在自己胸口猛捶两拳,向北疾驰而

去。郭靖发足追上,叫道:“大师父慢走。”柯镇恶停步回头,厉声喝道:“郭大爷要留下

我的老命么?”脸色狰狞。郭靖一呆,不敢拦阻,低垂了头,耳听得铁杖点地之声愈来愈

远,终于完全消失,想起师父的恩义,不禁伏地大哭。洪七公携着黄蓉的手,走到他身边,

说道:“柯大侠与黄老邪的性子都古怪得很,两人总是结了甚么极深的梁子。说不得,只好

着落在老叫化身上给他们排解。”郭靖收泪起身,说道:“师父,你可知……可知为了甚

么?”

洪七公摇头道:“老顽童受了骗,要跟人家赌赛身子不动。那些奸贼正要害我,你大师

父在牛家村外撞见了,护着我躲进了这山洞之中,仗着他毒菱暗器厉害,众奸贼不敢强闯,

才支撑了这些时候。唉,你大师父为人是极仗义的,他陪着我在洞中拒敌,明明是决意饶上

了自己一条性命。”说到这里,喝了两大口酒,把一只鸡腿都塞入了口里,三咬两嚼,吞入

肚中,伸袖一抹口边油腻,这才说道:“适才打得猛恶,我又失了功夫,不能插手相助,和

你大师父见了面,还没空和他说甚么呢。瞧他这生着恼,决非为了你失手摔他一交。他是侠

义英雄,岂能如此胸襟狭小?好在没几天就到八月中秋,待烟雨楼比武之后,老叫化给你们

说开罢。”郭靖哽咽着连声称谢。洪七公笑道:“你两个娃娃功夫大进了啊,柯大侠也算是

武林中响当当的脚色,两个娃娃一出手就叫他下不了台,那是怎么一回子事?”郭靖心中惭

愧,一时说不出话来。黄蓉却咭咭咯咯的将别来诸般情由说了个大概。洪七公听得杨康杀死

了欧阳克,大声叫好;听丐帮长老受杨康欺骗,连骂:“小杂种!四个老胡涂!鲁有脚有脚

没脑子。”待听到一灯大师救治黄蓉、瑛姑子夜寻仇等等事端,只呆呆出神,最后听到瑛姑

在青龙滩上忽然发疯,不觉面色微变,“噫”了一声。黄蓉道:“师父,怎么?你也识得瑛

姑?”心想:“师父一生没娶妻,难道也给瑛姑迷上了?哼,这瑛姑又有甚么好了?阴阳怪

气、疯疯癫癫的,却迷倒了这许多武林高手?”

幸好听洪七公接下去道:“没甚么。我不识瑛姑,但段皇爷落发出家之时,我就在他身

旁。那日他送信到北边来,邀我南下。我知他若无要事,决不致惊动老叫化,又想起云南火

腿、过桥米线和饵块的美味,当即动身。会面之后,我瞧他神情颓伤,与华山论剑时那生龙

活虎的模样已大不相同,心中好生奇怪。我到达后数日,他就借口切磋武功,要将先天功和

一阳指传给我。老叫化心想:他当日以一阳指和我的降龙十八掌、老毒物的蛤蟆功、黄老邪

的劈空掌与弹指神通打成平手,如今又得王重阳传授了先天功,二次华山论剑,武功天下第

一的名号非他莫属,为甚竟要将这两门绝技平白无端的传给老叫化?如说切磋武功,为甚么

又不肯学我的降龙十八掌,其中必有跷蹊。后来老叫化细细琢磨,又背着他与他的四大弟子

一商量,终于瞧出了端倪,原来他把这两门功夫传了给我之后,就要自戕而死。至于他为甚

么如此伤心,他的弟子却不知情。”黄蓉道:“师父,段皇爷怕他一死之后,没人再制得住

欧阳锋。”洪七公道:“是啊,我瞧出了这一节,说甚么也不肯学他的。他终于吐露真情,

说他的四个弟子虽然忠诚勤勉,可是长期来分心于国事政务,未能专精学武,难成大器。全

真七子的武功似也不能臻登峰造极之境。一阳指我不肯学,那也罢了,先天功倘若失传,他

却无面目见重阳真人于地下。我想此事他已深思熟虑,劝也无用,只有坚执不学,方能留得

他的性命。段皇爷无法可施,只得退一步退位为僧。他落发那日,我就在他旁边。说起来也

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唉,这场仇冤如此化解,那也很好。”

黄蓉道:“师父,我们的事说完了,现下要听你说啦。”洪七公道:“我的事么?嗯,

在御厨里我连吃了四次鸳鸯五珍脍,算是过足了瘾,又吃了荔枝白腰子、鹌子羹、羊舌签、

姜醋香螺、牡蛎酿羊肚……”不住口的将御厨中的名菜报将下去,说时不住价大吞馋涎,回

味无穷。黄蓉插嘴道:“怎么后来老顽童找你不到啦?”

洪七公笑道:“御厨的众厨师见煮得好好的菜肴接二连三的不见,都说又闹狐狸大仙

啦,大家插香点烛的来拜我。后来给侍卫的头儿知道了,派了八名侍卫到御厨来捉狐狸。老

叫化心想这可乖乖不得了,老顽童又人影不见,只得溜到一个偏僻的处所躲了起来。那地方

叫甚么‘萼绿华堂’,种满了梅树,瞧来是皇帝小子冬天赏梅花的地方,这大热天,除了每

天早晨有几名老太监来扫扫地,平时鬼影儿也没一个,落得老叫化一个儿逍遥自在。皇宫中

到处都是吃的,就是多一百个老叫化也饿不了,正好安安静静的养伤。在那儿呆了十来天,

半夜里忽听得老顽童装鬼哭,又装狗叫猫叫,在宫中吵了天翻地覆,又听得几个人大叫:

‘洪七公洪老爷子,洪七公洪老爷子!’我出去一张,原来是彭连虎、沙通天、梁子翁这一

伙鬼家伙。”黄蓉奇道:“咦,他们找你干么?”洪七公道:“我也是奇怪得很啊。我一见

他们,立刻缩身,哪知已给老顽童瞧见了。他十分欢喜,奔上来抱住我,说道:‘谢天谢

地,总算让老顽童找着啦。’他当即命梁子翁他们殿后……”

黄蓉奇道:“梁子翁他们怎能听老顽童的指派?”洪七公笑道:“当时我也是丈二金刚

摸不着头脑。总之这伙奸贼见了老顽童害怕得紧,他说甚么,大家不敢违拗。他命梁子翁他

们殿后,自己负了我到牛家村去,要来寻你们两个。在路上他才对我说起,他到处寻我不

着,心中着急,却在城中撞到了梁子翁他们,情急无奈之际,便抓着那些人个个饱打一顿,

叫他们白天夜晚不断在大街小巷中寻找。他说他们在皇宫中已搜寻了几遍,只是地方太大,

我又躲得隐秘,始终找我不着。”黄蓉笑道:“瞧不出老顽童倒有这手,将那些魔头制得服

服贴贴,不知他们怎么又不逃走?”洪七公笑道:“老顽童自有他的顽皮法儿。他在身上推

下许多污垢来,搓成了十几颗药丸,逼他们每人服上三颗,说道这是七七四十九天后发作的

毒药,剧毒无比,除他之外,天下无人解得。他们若能听话,到第四十八天上就给解药。这

些恶贼虽然将信将疑,但性命可不是闹着玩的,终于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只得乖乖

地听老顽童呼来喝去,不敢违抗。”郭靖本来心里难过,听洪七公说到这里,也不禁笑了出

来。

洪七公又道:“到了牛家村后,找你们两个不见,老顽童仍是逼他们出去寻找。昨儿晚

上,个个又垂头丧气地回来,老顽童臭骂了他们一顿。他骂得起兴,忽然说道:‘倘若明天

仍是找不到郭靖与黄蓉那两个娃娃,老子再撒泡尿搓泥丸给你们吃!’这句话引起了他们疑

心,不住用话套问。老顽童越说越露马脚,他们才知上了当,所服药丸压根儿不是毒药。我

知情势危险,这批奸贼留着终究后患不小,叫老顽童尽数杀了算啦。哪知彭连虎也瞧出情形

不妙,便使诡计,要那西藏胖和尚跟老顽童比试打坐的功夫。我拦阻不住,只得逃出牛家

村,在村外遇到柯大侠,他护着我逃到这里,彭连虎他们一路追了下来。老顽童虽然胡涂,

也知离了我不妥,忙赶到这里。那些奸贼不住用言语相激,老顽童终于忍不得,跟那和尚比

赛起来了。”黄蓉听了这番话,又好气又好笑,说道:“若不是撞得巧,师父你的性命是送

在老顽童手里啦。”洪七公道:“我的性命本就是捡来的,送在谁手里都是一样。”

黄蓉忽然想起一事,道:“师父,那日咱们从明霞岛回来……”洪七公道:“不是明霞

岛,是压鬼岛。”黄蓉微微一笑,道:“好罢,压鬼岛就压鬼岛,那欧阳克这会儿是半点不

假的成了鬼啦。那日咱们在木筏上救了欧阳锋叔侄,曾听老毒物说道,天下只一人能治得你

的伤,可是此人武功盖世,用强固然不行,你又不愿损人利己,求他相救。当时你不肯说出

此人姓名,现下我和靖哥哥湘西一行,自然知道此人除了当年的段皇爷、今日的一灯大师,

再无别个。”

洪七公叹道:“他若以一阳指功夫打通我的奇经八脉,原可治我之伤,只是这一出手,

他须得大伤元气,多则五年,少则三年,难以恢复。就算他把世情看得淡了,不在乎二次华

山论剑的胜负,但他已是六十几岁的人了,还能有几年寿数?老叫化又怎能出口相求?”

郭靖喜道:“师父,这可好了,原来不须旁人相助,奇经八脉自己也能通的。”洪七公

奇道:“甚么?”黄蓉道:“靖哥哥背熟了的那篇叽哩咕噜、咕噜叽哩,一灯大师译出来教

给了我们。他吩咐我们跟你老人家说,可以用这功夫打通自己的奇经八脉。”当下将一灯的

译文念了一遍。洪七公倾听之后,思索良久,大喜跃起,连叫:“妙,妙!瞧来这法儿能

行,只是至少也得一年半载才见功效。”

黄蓉道:“烟雨楼比武,对方定会邀欧阳锋前来压阵。老顽童的功夫虽不输于他,但此

人疯疯癫癫,临场时难保不出乱子,须得到桃花岛去请我爹爹来助战,才有必胜把握。”洪

七公道:“这话不错。我先赴嘉兴,你们两个同到桃花岛去罢。”郭靖不放心,定要先护送

洪七公到嘉兴。

洪七公道:“我骑你这小红马去,路上有甚危难,老叫化拍马便走,任谁也追赶不

上。”说着便上了马,骨都都喝了一大口酒,双腿一夹。小红马向靖蓉二人长嘶一声,似是

道别,向北风驰而去。郭靖望着洪七公影踪不见,又想起柯镇恶欲杀黄蓉之事,心中闷闷不

乐。黄蓉也不相劝,自去雇了船,扬帆直赴桃花岛来。到得岛上,打发船夫走后,黄蓉道:

“靖哥哥,我求你一件事,你答不答允?”郭靖道:“你先说出来听听,别又是我做不到

的。”黄蓉笑道:“我可不是要你去割你六位师父的头。”郭靖不悦道:“蓉儿,你还提这

个干么?”黄蓉道:“我为甚么不提?这事你忘得了,我可忘不了。我虽然跟你好,却也不

愿给你割下脑袋来。”郭靖叹道:“我真不明白大师父干么生这么大的气。他知道你是我心

爱之人,我宁可自己死一千次一万次,也决不肯伤害你半点。”黄蓉听他说得真诚,心里感

动,拉住他手,靠在他身上,指着水边的一排柳树,轻声问道:“靖哥哥,你说这桃花岛美

么?”郭靖道:“真像是神仙住的地方。”黄蓉叹道:“我只想在这儿活下去,不愿给你杀

了。”郭靖抚着她的头发道:“好蓉儿,我怎会杀你?”黄蓉道:“要是你六位师父、你的

妈妈,你的好朋友们都逼你来杀我,你动不动手?”郭靖昂然道:“就是普天下的人要一齐

跟你为难,我也始终护着你。”黄蓉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问道:“你为了我,肯把这一切

人都舍下么?”郭靖迟疑不答。黄蓉微微仰头,望着他的双眼,脸上神色焦虑,等他回答。

郭靖道:“蓉儿,我说过要在这桃花岛上陪你一辈子,我说的时候,便已打定了主意,

可不是一时兴起而信口说的。”黄蓉道:“好!那么从今天起,你就不离开这岛啦。”郭靖

奇道:“打从今天起?”黄蓉道:“嗯,打从今天起!我会求爹爹去烟雨楼助战,我和爹爹

去杀了完颜洪烈给你报仇,我和爹爹到蒙古去接你妈妈。甚至,我求爹爹去向你六位师父赔

不是。我要叫你心里再没一件放不下的事。”

郭靖见她神色甚是奇特,说道:“蓉儿,我跟你说过的话,决没说了不作数的,你放心

好啦,那又何必这样。”黄蓉叹道:“天下的事难说得很。当初你答允那蒙古公主的婚事,

何尝想到日后会要反悔?从前我只知道自己爱怎么就怎么,现今才知道……唉!你想得好好

的,老天偏偏尽跟你闹别扭。”说到这里不禁眼圈儿红了,垂下头去。郭靖不语,心中思潮

起伏,见黄蓉对自己如此情深爱重,原该在这岛上陪她一辈子才是,但就此把世事尽数抛

开,实是异常不妥,可是甚么地方不妥,一时却又想不明白。黄蓉轻轻的道:“我不是不信

你,也不是定要强你留在这儿,只是,只是……我心里害怕得紧。”说到这里,忽然伏在他

肩头啜泣了起来。这一下大出郭靖意料之外,呆了一呆,忙道:“蓉儿,你害怕甚么?”黄

蓉不语,只是低头哭泣。郭靖与她相识以来,一起经历过不少艰险困苦,始终见她言笑自

若,这时她回到故居,立时就可与爹爹见面,怎么反而害怕起来?问道:“你怕你爹爹有甚

不测么?”黄蓉摇摇头。郭靖再问:“你怕我离开此岛后,永远不肯再回来?”黄蓉又摇

头。郭靖连问四五句,她总是摇头。过了好一阵,黄蓉抬起头来,说道:“靖哥哥,到底害

怕甚么,我也说不上来。只是我想到你大师父要杀我的神情,便忍不住心中慌乱,总觉得有

一天,你会听他话而杀了我的。因此我求你别再离开这里。你答允我吧!”

郭靖笑道:“我还道甚么大事,原来只为了这个。那日在北京,我六位师父不也骂你小

妖女甚么的?后来我跟着你走了,到后来也没怎样。我六位师父好似严厉凶狠,心中却是再

也慈祥不过。你跟他们熟络了,他们定会喜欢你的。二师父摸人家口袋的本事神妙无比,你

跟他学学,一定有趣得紧。七师父更是温柔和气……”

黄蓉截断他的话,问道:“这么说,你定是要离开这儿的了?”郭靖道:“咱俩一起离

开,一起到蒙古去接我母亲,一起去杀完颜洪烈,再一起回来,岂不很好?”黄蓉怔怔的

道:“若是这样,咱俩永远不会一起回来,永远不会厮守一辈子。”郭靖奇道:“为甚

么?”黄蓉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我见了你大师父的模样,我猜想得到的。他单是杀了我

也还不够,他已把我恨到了骨头里去。”

郭靖见她说这话时似乎心也碎了,脸上虽然还带着那股孩子的稚气,但眉梢眼角间的神

情,似乎已亲见了来日的不测大祸,心想她料事向来不错,这次我若不听她的话,日后若是

有甚灾难降临到她头上,这便如何是好?言念及此,心中一酸,再也顾不得旁的,一句话冲

口而出:“好!我不离开这里就是!”黄蓉听了这话,向他呆望半晌,两道泪水从面颊上缓

缓的流了下来。郭靖低声道:“蓉儿,你还要甚么?“黄蓉道:“我还要甚么?甚么也不要

啦!”秀眉微扬,叫道:“若是再要甚么,老天爷也不容我。”长袖轻举,就在花树底下舞

蹈起来。但见她转头时金环耀日,起臂处白衣凌风,到后来越舞越急,又不时伸手去摇动身

边花树,树上花瓣乱落,红花、白花、黄花、紫花,如一只只蝴蝶般绕着她身子转动,好看

煞人。她舞了一会,忽地纵起身子,跃到一株树上,随即跳到另一株树上,舞蹈中央杂着

“燕双飞”与“落英神剑掌”的身法,想见喜悦已极。郭靖心想:“妈妈从前给我讲故事,

说东海里有座仙山,山上有许多仙女。难道世上还能有甚么仙山比桃花岛更好看,有甚么仙

女比蓉儿还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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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24 17:27:53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三十四回 岛上巨变

黄蓉飞舞正急,忽然“咦”的一声低呼,跃下树来,向郭靖招招手,拔步向林中奔去。

郭靖怕迷失道路,在后紧紧跟随,不敢落后半步。黄蓉曲曲折折的奔了一阵,突然停住脚

步,指着前面地下黄鼓鼓的一堆东西,问道:“那是甚么?”郭靖抢上几步,只见一匹黄马

倒在地下,急忙奔近俯身察看,认得是三师父韩宝驹的坐骑黄马,伸手在马腹上一摸,着手

冰凉,早已死去多时了。这马当年随韩宝驹远赴大漠,郭靖自小与它相熟,便似是老朋友一

般,忽见死在这里,心中甚是难过,寻思:“此马口齿虽长,但神骏非凡,这些年来驰驱南

北,脚步轻健,一如往昔,丝毫不见老态,怎么竟会倒毙在此?三师父定要十分伤心了。”

再定神看时,见那黄马并非横卧而死,却是四腿弯曲,瘫成一团。郭靖一凛,想起那日

黄药师一掌击毙华筝公主的坐骑,那马死时也是这副神态,急忙运力左臂,搁在马项颈底下

一抬,伸右手去摸死马的两条前腿,果觉腿骨都已碎裂,松手再摸马背,背上的脊骨也已折

断了。他愈来愈是惊疑,提起手来,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满手是血。血迹已变紫黑,但腥

气尚在,看来染上约莫已有三四天。他忙翻转马身细细审视,却见那马全身并无伤口,不禁

坐倒在地,心道:“难道是三师父身上的血?那么他在哪里?”

黄蓉在旁瞧着郭靖看马,一言不发,这时才低声道:“你别急,咱们细细的查个水落石

出。”拂开花树,看着叵拢???蚯白呷ァ9?钢患?叵掳甙叩愕愕囊坏姥?#?僖补瞬?p>得迷路不迷路,侧身抢在黄蓉前面,顺着血迹向前急奔。血迹时隐时现,好几次郭靖找错了

路,都是黄蓉细心,重行在草丛中岩石旁找到,有时血迹消失,她又在地下寻到了蹄印或是

马毛。追出数里,只见前面一片矮矮的花树,树丛中露出一座坟墓。黄蓉急奔而前,扑在墓

旁。郭靖初次来桃花岛时见过此墓,知是黄蓉亡母埋骨的所在,见墓碑已倒在地下,当即扶

起,果见碑上刻着“桃花岛女主冯氏埋香之冢”一行字。

黄蓉见墓门洞开,隐约料知岛上已生巨变。她不即进坟,在坟墓周围察看,只见墓左青

草被踏坏了一片,墓门进口处有兵器撞击的痕迹。她在墓门口倾听半晌,没听到里面有甚响

动,这才弯腰入门。郭靖恐她有失,亦步亦趋的跟随。眼见墓道中石壁到处碎裂,显见经过

一番恶斗,两人更是惊疑不定。走出数丈,黄蓉俯身拾起一物。墓道中虽然昏暗,却隐约可

辨正是全金发的半截秤杆。这秤杆乃镔铁铸成,粗若儿臂,这时却被人生生折成两截。黄蓉

与郭靖对望了一眼,谁也不敢开口,心中却知能空手折断这铁秤的,举世只寥寥数人而已,

在这桃花岛上,自然除了黄药师外更无旁人。黄蓉拿着断秤,双手只是发抖。

郭靖从黄蓉手里接过铁秤,插在腰带里,弯腰找寻另半截,心中只如十五只吊桶打水,

七上八落,又盼找到,又盼找不着。再走几步,前面愈益昏暗,他双手在地下摸索,突然碰

到一个圆鼓鼓的硬物,正是秤杆上的秤锤,全金发临敌之时用以飞锤打人的。郭靖放在怀

里,继续摸索,手上忽觉冰凉,又软又腻,似乎摸到一张人脸。他大惊跃起,蓬的一声,在

墓道顶上结结实实的撞了一头,这时却也不知疼痛,忙取出火折晃亮,只叫得一声苦,脑中

犹似天旋地转,登时晕倒在地。火折却仍拿在他手中,兀自燃着,黄蓉在火光下见全金发睁

着双眼,死在地下,胸口插着另外半截秤杆。到此地步,真相终须大白,黄蓉定一定神,鼓

起勇气从郭靖手里接过火折,在他鼻子下薰炙。烟气上冒,郭靖打了两个喷嚏,悠悠醒来,

呆呆的向黄蓉望了一眼,站起身来径行入内。两人走进墓室,只见室中一片凌乱,供桌打缺

了一角,南希仁的铁扁担斜插在地。墓室左角横卧一人,头戴方巾,鞋子跌落,瞧这背影不

是朱聪是谁?

郭靖默默走近,扳过朱聪身子,火光下见他嘴角仍留微笑,身上却早已冰凉。当此情此

境,这微笑显得分外诡异,分外凄凉。郭靖低声道:“二师父,弟子郭靖来啦!”轻轻扶起

他身子,只听得玎玎**一阵轻响,他怀中落下无数珠宝,散了一地。黄蓉捡起些珠宝来看了

一眼,随即抛落,长叹一声,说道:“是我爹爹供在这里陪我妈妈的。”郭靖瞪视着她,眼

中如要喷出血来,低沉着声音道:“你说……说我二师父来偷珠宝?你竟敢说我二师

父……”

在这目光的逼视下,黄蓉毫不退缩,也怔怔的凝望着他,只是眼神中充满了绝望与愁

苦。

郭靖又道:“我二师父是铁铮铮的汉子,怎会偷你爹爹的珠宝?更不会……更不会来盗

你妈妈墓中的物事。”但眼看着黄蓉的神色,他语气渐渐从愤怒转为悲恨,眼前事物俱在,

珠宝确是从朱聪怀中落下,又想二师父号称“妙手书生”,别人囊中任何物事,都能毫不费

力的手到拿来。难道他当真会来偷盗这墓中的珠宝么?不,不,二师父为人光明磊落,决不

能作此等卑鄙勾当,其中定然另有别情。他又悲又怒,脑门发胀,眼前但觉一阵黑一阵亮,

双掌只捏得格格直响。黄蓉轻轻的道:“我那日见你大师父的神色,已觉到你我终是难有善

果。你要杀我,就下手罢。我妈妈就在这里,你把我葬在她身边。葬我之后,你快快离岛,

莫让我爹爹撞见了。”郭靖不答,只是大踏步走来走去,呼呼喘气。黄蓉凝望壁上亡母的画

像,忽见画像的脸上有甚么东西,走近瞧时,原来钉着两枚暗器。她轻轻拔了下来,交给郭

靖,正是柯镇恶所用的毒菱。她拉开供桌后的帷幕,露出亡母的玉棺,走到棺旁,不禁

“啊”的一声,只见韩宝驹与韩小莹兄妹双双死在玉棺之后。韩小莹是横剑自刎,手中还抓

着剑柄。韩宝驹半身伏在棺上,脑门正中清清楚楚的有五个指孔。

郭靖走过去抱起韩宝驹的尸身,自言自语:“我亲眼见到梅超风已死,天下会使这九阴

白骨爪的,除了黄药师还能有谁?”把韩宝驹的尸身轻轻放在地下,又把韩小莹的尸身扶得

端正,迈步向外走去,经过黄蓉时眼光茫然,竟似没见到她。黄蓉心中一阵冰凉,呆立半

晌,突然眼前一黑,火折子竟已点完,这墓室虽是她来惯之地,但现下墓内多了四个死人,

黑暗之中不由得又惊又怕,急忙奔出墓道,脚下一绊,险些摔了一交,奔出墓门后才想起是

绊到了全金发的尸身。眼见墓碑歪在一旁,伸手放正,待要扳动机括关上墓门,心中忽然一

动:“我爹爹杀了江南四怪之后,怎能不关上墓门?他对妈妈情深爱重,即令当时匆忙万

分,也决计不肯任由墓门大开。”想到此处,疑惑不定,随即又想:“爹爹怎能容四怪留在

墓内与妈妈为伴?此事万万不可。莫非爹爹也身遭不测了?”当下将墓碑向右推三下,又向

左推三下,关上墓门,急步往居室奔去。郭靖虽比她先出,但只走了数十步,就左转右圈的

迷失了方向,眼见黄蓉过来,当即跟在她身后。两人一言不发的穿过竹林,跨越荷塘,到了

黄药师所居的精舍之前,但见那精舍已给打得东倒西歪,遍地都是断梁折柱。黄蓉大叫:

“爹爹,爹爹!”奔进屋中,室内也是桌倾凳翻,书籍笔砚散得满地,壁上悬着的几张条幅

也给扯烂了半截,却哪里有黄药师的人影?

黄蓉双手扶着翻转在地的书桌,身子摇摇欲倒,过了半晌,方才定神,急步到众哑仆所

居房中去找了一遍,竟是一个不见。厨房灶中烟消灰冷,众人就算不死,也已离去多时,看

来这岛上除了她与郭靖之外,更无旁人。

她慢慢回到书房,只见郭靖直挺挺的站在房中,双眼发直,神情木然。黄蓉颤声道:

“靖哥哥,你快哭罢,你先哭一场再说!”她知郭靖与他六位师父情若父子,此时心中伤痛

已到极处,他内功已练至上乘境界,突然间大悲大痛而不加发泄,定致重伤。哪知郭靖宛似

不闻不见,只是呆呆的瞪视着她。黄蓉欲待再劝,自己却也已经受不起,只叫得一声“靖哥

哥”,再也接不下去了。

两人呆了半晌,郭靖喃喃的道:“我不杀蓉儿,不杀蓉儿!”黄蓉心中又是一酸,说

道:“你师父死了,你痛哭一场罢。”郭靖自言自语:“我不哭,我不哭。”

这两句话说罢,两人又是沉寂无声。远处海涛之声隐隐传来,刹时之间,黄蓉心中转过

了千百种念头,从儿时直到十五岁之间在这岛上种种经历,突然清清楚楚的在脑海中一晃而

过,但随即又一晃而回。只听得郭靖又自言自语:“我要先葬了师父。是吗?是要先葬了师

父吗?”黄蓉道:“对,先葬了师父。”她当先领路,回到母亲墓前。郭靖一言不发的跟

着。黄蓉伸手待要推开墓碑,郭靖突然抢上,飞起右腿,扫向碑腰。那墓碑是极坚硬的花岗

石所制,郭靖这一腿虽然使了十成力,也只把墓碑踢得歪在一旁,并不碎裂,右足外侧却已

碰得鲜血直流,但他竟似未感疼痛,双掌在碑上一阵猛拍猛推,从腰间拔出生金发的半截秤

杆,扑上去在墓碑上乱打。只见石碑上火星四溅,石屑纷飞,突然拍的一声,半截秤杆又再

折断,郭靖双掌奋力齐推,石碑断成两截,露出碑中的一根铁杆来。他抓住铁杆使力摇晃,

铁杆尚未拗断,呀的一声,墓门却已开了。郭靖一呆,叫道:“除了黄药师,谁能知道这机

关?谁能把我恩师骗入这鬼墓之中?不是他是谁?是谁?”仰天大喊一声,钻入墓中。断碑

上裂痕斑斑,铺满了鲜血淋漓的掌印。黄蓉见他对自己母亲的坟墓怨愤如此之深,心意已

决:“他若毁我妈妈玉棺出气,我先一头撞死在棺上。”正要走进墓去,郭靖却已抱了全金

发的尸体走出。他放下尸体,又进去逐一将朱聪、韩宝驹、韩小莹的尸体恭恭敬敬的抱了出

来。黄蓉偷眼望去,只见他一脸虔诚爱慕的神色,登时心中冰凉:“他爱他众位师父,远胜

于爱我。我要去找爹爹,我要去找爹爹!”

郭靖将四具尸身抱入树林,离坟墓数百步之遥,这才俯身挖坑。他先用韩小莹的长剑掘

了一阵,到后来愈掘愈快,长剑拍的一声,齐柄而断,猛然间胸中一股热气上涌,一张口,

吐出两大口鲜血,俯身双手使劲抓土,一把把的抓了掷出,势如发疯。黄蓉到种花哑仆的居

中去取了两把铲子,一把掷给了他,自己拿了一把帮着掘坑。郭靖一语不发的从她手中抢过

铲子,一拗折断,抛在地下,拿另一把铲子自行挖掘。到此地步,黄蓉也不哭泣,只坐在地

下观看。郭靖全身使劲,只一顿饭工夫,已掘了大小两坑。他把韩小莹的尸体放在小坑之

中,跪下磕了几个头,呆呆的望着韩小莹的脸,瞧了半晌,这才捧土掩上,又去搬朱聪的尸

身。他正要将尸体放入大坑,心念一动:“黄药师的肮脏珠宝,岂能陪我二师父入土?”于

是伸手到朱聪怀内,将珠玉珍饰一件件的取了出来,看也不看,顺手抛在地下,取到最后,

却见囊底有一张白纸,展开看时,见纸上写道:“江南下走柯镇恶、朱聪、韩宝驹、南希

仁、全金发、韩小莹拜上桃花岛岛主前辈尊前:顷闻传言,全真六子过信人言,行将有事于

桃花岛。晚生等心知实有误端,唯恨人微言轻,不足为两家解憾言和耳。前辈当世高人,唯

可与王重阳王真人争先赌胜,岂能纡尊自降,与后辈较一日之短长耶?昔蔺相如让路以避廉

颇,千古传为盛事。盖豪杰之士,胸襟如海,鸡虫之争,非不能为,自不屑为也。行见他日

全真弟子负荆于岛主阶下,天下英雄皆慕前辈高义,岂不美哉?”郭靖眼见二师父的笔迹,

捧着纸笺的双手不住颤抖,心下沉吟:“全真七子与黄药师在牛家村相斗,欧阳锋暗使毒

计,打死了长真子谭处端。当时欧阳锋一番言语,嫁祸于黄药师,这黄老邪目中无人,不屑

分辩,全真教自然恨他入骨。想是我六位师父得知全真教要来大举寻仇,生怕两败俱伤,是

以写这信劝黄药师暂且避开,将来再设法言明真相。我师实是一番美意,黄药师这老贼怎能

出手加害?”

转念又想:“二师父既写了这封信,怎么并不送出,仍是留在衣囊之中?是了,想是事

机紧迫,全真六子来得快了,送信已然不及,因此我六位师父也匆匆赶来,要想拦阻双方争

斗。”随即又想:“黄老邪啊黄老邪,你必道我六位师父是全真教邀来的帮手,便不分青红

皂白的痛下毒手。”他呆呆的想了一阵,折起纸笺要待放入怀中,忽见纸背还写得有字,忙

翻过来,心中怦的一跳,只见歪歪斜斜的写着:“事情不妙,大家防备门……”最后一字只

写了三笔,想是祸事突作,未及写完。郭靖叫道:“这明明是个‘东’字,二师父叫大家防

备‘东邪’,可惜来不及了。”顺手把纸笺捏成一团,咬牙切齿的道:“二师父,二师父,

你满腔好心,却全教黄老邪看成恶意了。”手一松,纸团跌在地下,俯身又去抱朱聪的尸

身。黄蓉当他观看纸笺之时,见他神色闪烁不定,心知纸上必有重大关键,见纸团落下,便

慢慢走近拾起展开,正反两面看了一遍,心道:“他六位师父到桃花岛来,原是一番美意。

恨只恨这妙手书生为德不卒,生平做惯了贼,见到我妈这许多奇珍异宝,不由得动心,终于

犯了我爹爹的大忌……”正自悲怨,见郭靖又放下朱聪的尸身,扳开他左手紧握着的拳头,

取出一物,托在手中。黄蓉凝目看去,见是一只翠玉琢成的女鞋,长约寸许,晶莹碧绿,虽

然是件玩物,但雕得与真鞋一般无异,精致玲珑,确是珍品,只是在母亲墓中从未见过,不

知朱聪从何处得来。

郭靖翻来翻去一看,见鞋底刻着一个“招”字,鞋内底下刻着一个“比”,此外再无异

处。他恨极了这些珍宝,吁的一声,抛在地下。他呆立一阵,缓缓将朱聪、韩宝驹、全金发

三人的尸身搬入坑中,要待掩土,但望着三位师父的脸,终是不忍,叫道:“二师父,三师

父、六师父,你们……你们死了!”声音柔和,却仍是带着往昔和师父们说话时的尊敬语

气。过了半晌,他斜眼见到坑边那堆珍宝,怒从心起,双手捧了,拔足往坟墓奔去。黄蓉怕

他入墓侵犯母亲玉棺,忙急步赶上,张开双臂,拦在墓前之门,凛然道:“你待怎地?”郭

靖不答,左臂轻轻推开她身子,双手用力往里摔出,只听得珠宝落地,琮*之声好一阵不

绝。黄蓉见那翠玉小鞋落在脚边,俯身拾起,说道:“这不是我妈的。”说着将玉鞋递了过

去。郭靖木然瞪视,也不理睬。黄蓉便顺手放在怀里,只见郭靖转身又到坑边,铲了土将三

人的尸体掩埋了。

忙了半日,天渐昏暗,黄蓉见他仍是不哭,越来越是担忧,心想让他独自一人,或许能

哭出声来,当下回到屋中找些腌鱼火腿,胡乱做了些饭菜,放在篮中提来,只见他仍是站在

师父的坟边。她这一餐饭做了约莫半个时辰,可是他不但站立的处所未曾移动,连姿式亦未

改变。黑暗中望着他石像一般的身子,黄蓉大是惊惧,叫道:“靖哥哥,你怎么了?”郭靖

不理。黄蓉又道:“吃饭罢,你饿了一天啦!”郭靖道:“我饿死也不吃桃花岛上的东

西。”黄蓉听他答话,稍稍放心,知他性子执拗,这一次伤透了心,这岛上的东西说甚么也

不吃的了,于是缓缓放下饭篮,缓缓坐在地下。一个站,一个坐,时光悄悄流转,半边月亮

从海上升起,渐渐移到两人头顶。篮中饭菜早已冰凉,两大心中也是一片冰凉。就在这凄风

冷月、涛声隐隐之中,突然远处传来了几声号叫,声音凄厉异常,似是狼嗥虎啸,却又似人

声呼叫。叫声随风传来,一阵风吹过,呼号声随即消失。黄蓉侧耳倾听,隐约听到那声音是

在痛苦挣扎,只不知是人是兽,当下辨明了方向,发足便奔。她本想叫郭靖同去,但一个念

头在心中一转:“这多半不是好事,让他见了徒增烦恼。”身当此境,黑夜独行委实害怕,

好在桃花岛上一草一木尽皆熟识,虽然心下惊惧,还是鼓勇前行。

走出十余步,突觉身边风声过去,郭靖已抢在前面。他不识道路,迅即迷了方向,只见

他掌劈足踢,猛力摧打拦在身前的树木,似乎又失了神智。黄蓉道:“你跟我来。”郭靖大

叫:“四师父,四师父!”他已认出这叫声是四师父南希仁所发。黄蓉心中又是一凉,寻

思:“他四师父见了我,不要了我性命才怪。”但这时她早已不顾一切,明知大祸在前,亦

不想趋避,领着郭靖奔到东边树丛之中,但见桃树下一个人扭曲着身子正在滚来滚去。郭靖

大叫一声,抢上抱起,只见南希仁脸露笑容,口中不住发出荷荷之声。郭靖又惊又喜,突然

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叫:“四师父,四师父。”

南希仁一语不发,反手就是一掌。郭靖全没防备,不由自主的低头避开。南希仁一掌不

中,左手跟着一拳,这一次郭靖想到是师父在责打自己,心中反而喜欢,一动不动的让他打

了一拳。哪知南希仁这一拳力道大得出奇,砰的一声,把郭靖打了个筋斗。郭靖自幼与他过

招练拳也不知已有几千百次,于他的拳力掌劲熟知于胸,料不到这一拳竟然功力突增,不由

得大是惊疑。他刚站定身子,南希仁跟着又是一拳,郭靖仍不闪避。这一拳劲力更大,郭靖

只觉眼前金星乱冒,险些就要晕去。南希仁俯身拾起一块大石,猛往他头顶砸下。郭靖仍不

闪避,这块大石击将下去,势非打得他脑浆迸裂不可。黄蓉在旁看得凶险,急忙飞身抢上,

左手在南希仁臂上一推。南希仁连人带石,摔在地下,口中荷荷呼叫,竟然爬不起来了。郭

靖怒喝:“你干么推我四师父?”黄蓉只是要救郭靖,不提防南希仁竟如此不济,一推便

倒,忙伸手去扶,月光下见他满脸笑容,但这笑容似是强装出来的,反而显得异样可怖。黄

蓉惊呼一声,伸出了手不敢碰他身子。蓦然间南希仁回手一拳,打中她的左肩,两人同声大

叫。黄蓉虽然身上披着软猬甲,这一拳也给打得隐隐作痛,跌开几步。南希仁的拳头却被甲

上尖刺戳得鲜血淋漓。两人大叫声中夹着郭靖连呼“四师父”。南希仁向郭靖望了一眼,似

乎忽然认出是他,张口要待说话,嘴边肌肉牵动,出尽了力气,仍是说不出话,脸上兀自带

着笑容,眼神中却流露出极度失望之色。郭靖叫道:“四师父,你歇歇,有甚么话,慢慢再

说。”南希仁仰起脖子,竭力要想说话,但嘴唇始终无法张开,撑持片刻,头一沉,往后便

倒。郭靖叫了几声“四师父”,抢着要去相扶。黄蓉在旁看得清楚,说道:“你师父在写

字。”郭靖眼光斜过,果见南希仁右手食指慢慢在泥上划字,月光下见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写

道:“杀……我……者……乃……”黄蓉看着他努力移动手指,心中怦怦乱跳,突然想起:

“他身在桃花岛上,就是最笨之人,也会知道是我爹爹杀他。可是他命在顷刻,还要尽最后

的力气来写杀他之人的姓名,难道凶手另有其人吗?”凝神瞧着他的手指,眼见手指越动越

是无力,心中不住祷祝:“如他要写别人姓名,千万快写出来。”只见他写到第五个字时,

在左上角短短的一划一直,写了个小小的“十”字,手指一颤,就此僵直不动了。郭靖一直

跪在地上抱着他,只觉得他身子一阵剧烈的抽搐,再无呼吸,眼望着这小小的“十”字,叫

道:“四师父,我知道你要写个‘黄’字,你是要写个‘黄’字!”扑在南希仁身上,纵声

大恸。这一场捶胸痛哭,才把他闷了整天的满腔悲愤尽情发泄,哭到后来,竟伏在南希仁的

尸身上晕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悠悠醒来,但见日光耀眼,原来天已大明。起身

四下一望,黄蓉已不知去了哪里,南希仁的尸身仍是睁着双眼。郭靖想到“死不瞑目”那句

话,不禁又流下泪来,伸手轻轻把他眼皮合下,想起他临终时神情十分奇特,不知到底受了

甚么伤而致命,于是解开他衣服全身检视。说也奇怪,除了昨晚拳击黄蓉而手上刺伤之外,

自顶至踵竟然一无伤痕,前胸后心也无受了内功击伤的痕迹,皮色不黑不焦,亦非中毒。郭

靖抱起南希仁的尸身,要想将他与朱聪等葬在一起,但树林中道路怪异,走出数十步便已觅

不到来路,只得重行折回,就在桃树下掘了个坑,将他葬了。

他一天不食,腹中饥饿之极,欲待觅路到海滨乘船回归大陆,却愈走愈是晕头转向。他

坐着休息片刻,鼓起精神再走,这时打定主意,不管前面有路无路,只是笔直朝着太阳东

行。走了一阵,前面出现一片无法穿过的密林,这林子好不古怪,每株树上都生满了长藤钩

刺,实难落脚,寻思:“今日有进无退!”纵身跃上树顶。

只在树上走得一步,就听嗤的一声,裤脚被钩刺撕下了一块,小腿上也被划了几条血

痕。再走两步,几条长藤又缠住了左腿。他拔出匕首割断长藤,放眼远望,前面刺藤树密密

层层,无穷无尽,叫道:“就算腿肉割尽了,也要闯出这鬼岛去!”正要纵身跃出,忽听黄

蓉在下面叫道:“你下来,我带你出去。”低下头来,只见她站在左首的一排刺藤树下。郭

靖也不答话,纵下地来,见黄蓉容颜惨白,全无血色,不由得心中一惊,要待相问是否旧伤

复发,却又强行忍住。黄蓉见他似欲与自己说话,但嘴唇皮微微一动,随即转过了头。她等

了片刻不见动静,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走罢!”两人曲曲折折向东而行。黄蓉伤势尚未

全愈,斗然遭此重大变故,一夜之间柔肠百转,心想这事怨不得靖哥哥,怨不得爹爹,只怕

也怨不得江南六怪。可是自己好端端的,干么要受老天爷这等责罚?难道说老天爷当真妒恨

世人太快活了么?她引着郭靖走向海滩,心知他此去永无回转之日,两人再难见面,每走一

步,似乎自己的心便碎裂了一块。待穿出刺藤树丛,海滩就在面前,再也支持不住,不禁摇

摇欲倒,忙伸竹杖在地下一撑,哪知手臂也已酸软无力,竹杖一歪,身子往前直摔下去。郭

靖疾伸右手去扶,手指刚要碰到她臂膀,师父的大仇猛地在脑海中闪过,左手疾出,拍的一

声,在自己右腕上击了一拳。这是周伯通所授的双手左右互搏之术,右手被击,翻掌还了一

招,随即向后跃开。黄蓉已一交摔倒。眼见她这一交摔下,登时悔恨、爱怜、悲愤,种种激

情一时间涌向郭靖胸臆,他再是心似铁石,也禁不住俯身抱了她起来,要待找个柔软的所在

将她放下,四下一望,只见东北岩石中有些青布迎风飘扬。

黄蓉睁开眼来,见到郭靖的眼光正凝望远处,顺着他眼光望去,也即见到了青布,惊呼

一声:“爹爹!”郭靖放下她身子,两人携手奔过去,却见一件青布长袍嵌在岩石之中,旁

边还有一片人皮面具,正是黄药师的服饰。

黄蓉惊疑不定,俯身拾起,只见长袍襟上清清楚楚有一张血掌之印,指痕宛然,甚是怕

人。郭靖斗然想起:“这是黄药师使九阴白骨爪害了我三师父后揩拭的。”他本来握着黄蓉

的手,此际胸口热血上涌,使劲摔开她手,抢过长袍,嗤的一声,撕成了两截,又见袍角已

被扯去了一块,瞧那模样,所缺的正是缚在雕足上的那块青布。

这血掌印清清楚楚,连掌中纹理也印在布面,在日光下似要从衣上跳跃而出,扑面打人

一掌,只把郭靖看得惊心动魄,悲愤欲狂。他卷起自己长袍的下摆塞入怀里,涉水走向海边

一艘帆船。船上的聋哑水手早已个个不知去向。他终不回头向黄蓉再瞧一眼,拔出匕首割断

船缆,提起铁锚,升帆出海。黄蓉望着帆船顺风西去,起初还盼他终能回心转意,掉舵回

舟,来接她同行,但见风帆越来越小,心中越来越是冰凉。她呆呆望着大海,终于那帆船在

海天相接处消失了踪影,突然想起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留在岛上,靖哥哥是见不到了,也不

知爹爹是否还会回来,今后的日子永远过不完,难道就一辈子这样站在海边么?蓉儿,蓉

儿,你可千万别寻死啊!郭靖独驾轻舟,离了桃花岛往西进发,驶出十数里,忽听空中雕鸣

声急,双雕飞着追来,停在帆桁之上。郭靖心想:“雕儿随我而去,蓉儿一个儿在岛上,那

可更加寂寞了!”怜惜之念,不禁油然而生,忍不住转过了舵,要去接她同行,驶出一程,

忽想:“大师父吩咐我割了黄药师与蓉儿的头去见他。大师父和二师父他们同到桃花岛,黄

药师痛下毒手,他虽目不能见,却是清清楚楚听到了的。不知如何,他天幸逃得性命。他举

铁杖要打死蓉儿,要我杀死蓉儿,这事还有甚么错?我不能杀蓉儿,二师父他们不是蓉儿害

死的。可是我怎么还能跟她在一起?我要割了黄药师的头,拿去见大师父。打不过黄老邪,

我就让他杀了便是。”当下又转过舵来。坐船在海面上兜了个圈子,又向西行。

第三日上,帆船靠岸,他恨极了桃花岛上诸物,举起铁锚在船底打了个大洞,这才跃上

岸去,眼见帆船渐渐顷侧,沉入海底,心中不禁茫然若有所失。西行找到农家,买米做饭吃

了,问明路程,径向嘉兴而去。

这一晚他宿在钱塘江边,眼见明月映入大江,水中冰轮已有团栾意,蓦地心惊,只怕错

过了烟雨楼比武之约,一问宿处的主人,才知这日已是八月十三,急忙连夜过江,买了一匹

健马,加鞭奔驰,午后到了嘉兴城中。

他自幼听六位师父讲述当年与丘处机争胜的情景,醉仙楼头铜缸赛酒、逞技比武诸般豪

事,六人都是津津乐道,是以他一进南门即问醉仙楼所在。

醉仙楼在南湖之畔,郭靖来到楼前,抬头望去,依稀仍是韩小莹所述的模样。这酒楼在

他脑中已深印十多年,今日方得亲眼目睹,但见飞檐华栋,果然好一座齐楚阁儿。店中直立

着块大木牌,写着“太白遗风”四字,楼头苏东坡所题的“醉仙楼”三个金字只擦得闪闪生

光。郭靖心跳加剧,三脚两步抢上楼去。一个酒保迎上来道:“客官请在楼下用酒,今日楼

上有人包下了。”郭靖正待答话,忽听有人叫道:“靖儿,你来了!”郭靖抬起头来,只见

一个道人端坐而饮,长须垂胸,红光满脸,正是长春子丘处机。郭靖抢上前去,拜倒在地,

只叫了一句:“丘道长!”声音已有些哽咽。丘处机伸手扶起,说道:“你早到了一天,那

可好得很。我也早到了一天。我想明儿要跟彭连虎、沙通天他们动手,早一日到来,好跟你

六位师父先饮酒叙旧。你六位师父都到了么?我已给他们定下了酒席。”郭靖见楼上开了九

桌台面,除丘处机一桌放满了杯筷之外,其余八桌每桌都只放一双筷子,一只酒杯。丘处机

道:“十八年前,我在此和你七位师父初会,他们的阵杖就这么安排。这一桌素席是焦木大

师的,只可惜他老人家与你五师父两位已不能在此重聚了。”言下甚有怃然之意。郭靖转过

头去,不敢向他直视。

丘处机并未知觉,又道:“当日我们赌酒的铜缸,今儿我又去法华寺里端来了。待会等

你六位师父到来,我们再好好喝上一喝。”郭靖转过头去,只见屏风边果然放着一口大铜

缸。缸外生满黑黝黝的铜绿,缸内却已洗擦干净,盛满佳酿,酒香阵阵送来。郭靖向铜缸呆

望半晌,再瞧着那八桌空席,心想:“除大师父之外,再也没人来享用酒席了,只要我能眼

见七位恩师再好端端的在这里喝酒谈笑,尽一日之醉,就是我立刻死了,也是喜欢不尽。”

只听丘处机又道:“当初两家约定,今年三月廿四,你与杨康在这儿比武决胜。我钦服你七

位师父云天高义,一起始就盼你能得胜,好教江南七怪名扬天下,加之我东西飘游,只顾锄

奸杀贼,实是不曾在杨康身上花多少心血。没让他学好武功,那也罢了,最不该没能将他陶

冶教诲,成为一条光明磊落的好汉子,实是愧对你杨叔父了。虽说他现下已痛改前非,究属

邪气难除,此刻想来,好生后悔。”

郭靖待要述说杨康行止不端之事,但说来话长,一时不知从何讲起。丘处机又道:“人

生当世,文才武功都是末节,最要紧的是忠义二字。就算那杨康武艺胜你百倍,论到人品,

醉仙楼的比武还是你师父胜了。嘿嘿,丘处机当真是输得心服口服啊。”说着哈哈大笑,突

见郭靖泪如雨下,奇道:“咦,干么这么伤心?”郭靖抢上一步,拜伏在地,哭道:

“我……我……我五位恩师都已不在人世了。”丘处机大吃一惊,喝问:“甚么?”郭靖哭

道:“除了大师父,其余五位都……都不在了。”这两句话只把丘处机听得犹如焦雷轰顶,

半晌做声不得。他只道指顾之间就可与旧友重逢欢聚,哪知蓦地里竟起祸生不测。他与江南

七怪虽聚会之时甚暂,但十八年来肝胆相照,早已把他们当作生死之交,这时惊闻噩耗,心

中伤痛之极,大踏步走到栏干之旁,望着茫茫湖水,仰天长啸,七怪的身形面貌,一个个在

脑海中一晃而过。他转身捧起铜缸,高声叫道:“故人已逝,要你这劳什子作甚?”双臂运

劲,猛力往外摔去。扑通一声大响,水花高溅,铜缸跌入了湖中。

他回头抓住郭靖手臂,问道:“怎么死的?快说!”郭靖正要答话,突然眼角瞥处,见

一人悄没声的走上楼头,一身青衣,神情潇洒,正是桃花岛主黄药师。郭靖眼睛一花,还道

看错了人,凝神定睛,却不是黄药师是谁?黄药师见他在此,也是一怔,突觉劲风扑面,郭

靖一招“亢龙有悔”隔桌冲击而来。这一掌他当真是使尽了平生之力,声势猛恶惊人。黄药

师身子微侧,左手推出,将他掌势卸在一旁。只听得喀喇喇几声响,郭靖收势不住,身子穿

过板壁,向楼下直堕而落。也是醉仙楼合当遭劫,他这一摔正好跌在碗盏架上,乒乓乒乓一

阵响声过去,碗儿、碟儿、盘儿、杯儿,也不知打碎了几千百只。

这日午间,酒楼的老掌柜听得丘处机吩咐如此开席,又见他托了大铜缸上楼,想起十八

年前的旧事,心中早就惴惴不安,这时只听得楼上楼下响成一片,不由得连珠价的叫苦,颠

三倒四的只念:“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玉皇大帝,城隍老爷……”郭靖怕碗碟碎片伤了手

掌,不敢用手去按,腰背用劲,一跃而起,立时又抢上楼来。只见灰影闪动,接着青影一

晃,丘处机与黄药师先后从窗口跃向楼下。郭靖心想:“这老贼武功在我之上,空手伤他不

得。”从身上拔出两般武器,口中横咬丘处机所赠短剑,右手持着成吉思罕所赐金刀,心

道:“拚着挨那老贼一拳一脚,好歹也要在他身上刺两个透明窟窿。”奔到窗口,涌身便

跳。这时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听得酒楼有人跳下,都拥来观看,突见窗口又有人凌空跃落,

手上兵刃白光闪闪,众人发一声喊,互相推挤,早跌倒了数人。

郭靖在人丛中望不见黄、丘二人,忙取下口中短剑,向身旁一个老者问道:“楼上跳下

来的两人哪里去了?”那老者大吃一惊,只叫:“好汉饶命,不关老汉的事。”郭靖连问数

声,只把那老者吓得大叫“救命”。郭靖展臂轻轻将他推开,闯出人丛,丘黄二人却已影踪

不见。

他又奔上酒搂,四下*望,但见湖中一叶扁舟载着丘黄二人,正向湖心土洲上的烟雨楼

划去。黄药师坐在船舱,丘处机坐在船尾荡浆。郭靖见此情景,不由得一怔,心道:“二人

必是到烟雨楼去拚个你死我活,丘道长纵然神勇,哪能敌此老贼?”当下急奔下楼,抢了一

艘小船,拨桨随后跟去。眼见大仇在前,再也难以宁定,可是水上之事,实是性急不得,一

下子使力大了,拍的一声,木桨齐柄折断。他又急又怒,抢起一块船板当桨来划,这时欲快

反慢,离丘黄二人的船竟越来越远。好容易将小船拨弄到岸边,二人又已不见。郭靖自言自

语:“得沉住了气,可别大仇未报,先送了性命。”深深吐纳三下,凝神侧耳,果听得楼后

隐隐有金刃劈风之声,夹着一阵阵吆喝呼应,却是不止丘黄二人。

郭靖四下观看,摸清了周遭情势,蹑足走进烟雨楼去,楼下并无人影,当即奔上楼梯,

只见窗口一人凭栏而观,口中尚在嚼物,嗒嗒有声,正是洪七公。郭靖抢上去叫声:“师

父!”洪七公点了点头,向窗下一指,举起手中半只熟羊腿来咬了一口。郭靖奔到窗边,只

见楼后空地上剑光耀眼,八九个人正把黄药师围在垓心,眼见敌寡己众,心中稍宽,但得看

清了接战众人的面目,却又不觉一惊。

只见大师父柯镇恶挥动铁杖,与一个青年道士靠背而立,心道:“怎么大师父也在此

处?”再定睛看时,那青年道士原来是丘处机的弟子尹志平,手挺长剑,护定柯镇恶的后

心,却不向黄药师进攻。此外尚有六个道人,便是马钰,丘处机等全真六子了。郭靖看了片

刻,已瞧出全真派乃是布了天罡北斗阵合战,只是长真子谭处端已死,“天璇”之位便由柯

镇恶接充,想是他武功较逊,又不谙阵法,是以再由尹志平守护背后,临时再加指点。但见

全真六子各舞长剑,进退散合,围着黄药师打得极是激烈。那日牛家村恶斗,全真七子中只

二人出剑,余人俱是赤掌相搏,战况已凶险万状,此时七柄长剑再加一根铁杖,更是猛恶惊

人。黄药师却仍是空手,在剑光杖影中飘忽来去,似乎已给逼得只有招架之功,却无还手之

力,数十招中只是避让敌刃,竟未还过一拳一脚。郭靖心中暗喜:“任你神通广大,今日也

叫你难逃公道。”突然见黄药师左足支地,右腿绕着身子横扫二圈,逼得八人一齐退开三

步。郭靖暗赞:“好扫叶腿法!”黄药师回过头来,向楼头洪、郭两人扬了扬手,点头招

呼。郭靖见他满脸轻松自在,浑不是给迫得喘不过气来的神气,不禁起了疑窦,只见黄药师

左掌斜挥,向长生子刘处玄头顶猛击下去,竟是从守御转为攻击。这一掌劈到,刘处玄原是

不该格挡,须由位当天权的丘处机和位当天璇的柯镇恶从旁侧击解救,可是柯镇恶目不见

物,与常人接战自可以耳代目,遇着黄药师这般来无影去无踪的高明掌法,哪里还能随机应

变?丘处机剑光闪闪,直指黄药师的右腋,柯镇恶待得听到尹志平指点出杖,已然迟了一

步。刘处玄只觉风声飒然,敌人手掌已拍到顶门,大骇之下,急忙倒地滚开。马钰与王处一

在旁眼见这一下手实是千钧一发之险,双剑齐出。刘处玄危难虽脱,天罡北斗之阵却也已散

乱,黄药师哈哈一笑,向孙不二疾冲过去,冲出三步,突然倒退,背心撞向广宁子郝大通。

郝大通从未见过这般怪招,不禁微一迟疑,待要挺剑刺他脊梁,黄药师动如脱兔,早已闯出

了圈子,在两丈外站定。

洪七公笑道:“黄老邪这一手可帅得很啊!”郭靖叫道:“我去!”发足向楼梯奔去。

洪七公道:“不忙,不忙!你岳丈初时老不还手,我很为你大师父担心,现在瞧来他并无伤

人之意。”郭靖回到窗边,问道:“怎见得?”洪七公道:“若是他有意伤人,适才那瘦皮

猴道士哪里还有命在?小道士们不是对手,不是对手。”他咬了一口羊腿,又道:“你岳丈

与丘处机未来之时,我见那几个老道和你大师父在那边排阵,可是这天罡北斗阵岂是顷刻之

间便能学得成的?那几个老道劝你大师父暂不插手助阵,你大师父咬牙切齿的只是不答应。

不知你大师父为了甚么事,跟你岳丈结了那么大的冤家。他跟那小道士合守天璇,终究挡不

住你岳丈的杀手。”郭靖恨恨的道:“他不是我岳丈。”洪七公奇道:“咦,怎么又不是岳

丈了?”郭靖咬牙切齿的道:“他,他,哼!”洪七公道:“蓉儿怎么啦?你们小两口吵架

了,是不是?”郭靖道:“不关蓉儿的事。这老贼,他,他害死了我五位师父,我跟他仇深

似海。”洪七公吓了一跳,忙问:“这话当真?”这句话郭靖却没听见,他全神贯注的正瞧

着楼下的恶斗。这时情势已变,黄药师使出劈空掌法,只听得呼呼风响,对手八人攻不进身

去。若论马钰、丘处机、王处一等人的武功,黄药师原不能单凭一对肉掌便将他们挡在丈许

之外,但那天罡北斗阵是齐进齐退之势,孙不二、柯镇恶、尹志平三人武功较弱,只要有一

人给逼退了,余人只得跟着后却。只见众人进一步退两步,和黄药师愈离愈远,但北斗之势

仍是丝毫不乱。到这时全真派的长剑已及不着黄药师身上,他却可以俟隙而攻。再拆数招,

洪七公道:“嗯,原来如此。”郭靖忙问:“怎么?”洪七公道:“黄老邪故意引逗他们展

开阵法,要看清楚天罡北斗阵的精奥,是以迟迟不下杀手。十招之内,他就要缩小圈子

了。”洪七公功力虽失,眼光仍是奇准,果然黄药师劈出去的掌力一招弱似一招,全真诸子

逐渐合围,不到一盏茶功夫,众人似已挤成一团。眼见刘处玄、丘处机、王处一、郝大通四

人的剑锋便可同时插在黄药师身上,不知怎的,四柄长剑却都贴身而过,终究差了数寸,若

不是四人收剑迅捷,竟要相互在同门师兄弟身上刺个透明窟窿。

在这小圈子中相斗,招招相差只在毫发之间。郭靖心知黄药师只要一熟识阵法,就不会

再跟众人磨耗,破阵破弱,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大师父与尹志平两人,此处离众人太远,危急

时不及相救,眼见阵中险象环生,向洪七公道:“弟子下去。”也不等他答话,飞奔下楼。

待得奔近众人,却见战局又变,黄药师不住向马钰左侧移动,越移越远,似乎要向外逃

遁。郭靖手执短剑,只待他转身发足,只时猛扑而上。忽听得王处一撮唇而啸,他与郝大

通、孙不二三人组成的斗柄从左转了上去,仍将黄药师围在中间。黄药师连移三次方位,不

是王处一转动斗柄,就是丘处机带动斗魁,始终不让他抢到马钰左侧,到第四次上,郭靖猛

然醒悟:“啊,是了,他要抢北极星位。”那日他在牛家村疗伤,隔墙见到全真七子布“天

罡北斗阵”,先后与梅超风、黄药师相斗,其后与黄蓉参详天上的北斗星宿与北极星,得知

若将北斗星宿中“天枢”“天璇”两星联一直线,向北伸展,即遇北极星。此星永居正北,

北斗七星每晚环之而转。其后他在洞庭湖君山为丐帮所擒,又再仰观天文,悟到天罡北斗阵

的不少诀窍,但也只是将北斗阵连环救援、此击彼应的巧妙法门用入自己武功而已。黄药师

才智胜于郭靖百倍,又精通天文术数、阴阳五行之学,牛家村一战未能破得全真七子的北斗

阵,事后凝思多日,即悟到了此阵的根本破绽之所在。郭靖所想的只是“学”,黄药师不屑

去学王重阳的阵法,所想的却是“破”,知道只须抢到北极星的方位,北斗阵散了便罢,否

则他便要坐镇中央,带动阵法,那时以逸待劳,自是立于不败之地。

全真诸子见他窥破阵法的关键,各自暗暗心惊,若是谭处端尚在,七子浑若一体,决不

容他抢到北极星位。此时“天璇”位上换了柯镇恶与尹志平二人,武功固然远逊,阵法又是

不熟,天罡北斗阵的威力登时大减。马钰等明知缠斗下去必无善果,而且郭靖窥伺在旁,只

要黄药师当真遇到危险,他翁婿亲情,岂有不救?但师叔与同门被杀之仇不能不报,重阳先

师当年武功天下第一,他的弟子合六人之力尚且斗不过一个黄药师,全真派号称武学正宗,

那实是威名扫地了。只听黄药师笑道:“不意重阳门下弟子,竟不知好歹至此!”斗然间欺

到孙不二面前,刷刷刷连劈三掌。马钰与郝大通挺剑相救。黄药师身子略侧,避开二人剑

锋,刷刷刷,向孙不二又劈三掌。桃花岛主掌法何等精妙,这六掌劈将下来,纵然王重阳复

生,洪七公伤愈,也得避其锋锐,孙不二如何抵挡得住?眼见掌来如风,只得连挽剑花,奋

力守住门面。黄药师蓦地里双腿连环,又向她连踢六腿。这“落英神剑掌”与“扫叶腿”齐

施,正是桃花岛的“狂风绝技”,六招之下敌人若是不退,接着又是六招,招术愈来愈快,

六六三十六招,任是英雄好汉,也要教他避过了掌击,躲不开腿踢。马钰等见他专对孙不二

猛攻,团团围上相援,在这紧迫之际,阵法最易错乱。柯镇恶目不见物,斗魁横过时起步稍

迟,黄药师一声长笑,已越过他的身后。忽所得一人在半空中大叫“啊哟”,飞向烟雨楼屋

角,原来尹志平被他捉住背心,掷了上去。这一来阵法破绽更大,黄药师哪容对方修补,立

时低头向马钰疾冲,满以为他必定避让,哪知马钰剑守外势,左手的剑诀却直取敌人眉心,

出手沉稳,劲力浑厚。黄药师侧身避过,赞了声:“好,不愧全真首徒。”猛地里回身一

脚,把郝大通踢了个筋斗,俯身抢起长剑,当胸直刺下去。刘处玄大惊,挥剑来格。黄药师

哈哈大笑,手腕震处,拍的一声,双剑齐断。但见青影闪动,桃花岛主疾趋北极星位。此时

阵法已乱,无人能阻。诸子不住价叫苦,眼见他要恃主驱奴,全真派溃于今日。马钰一声长

叹,正要弃剑认输,任凭敌人处置,忽见青影闪晃,黄药师反奔而回,北极星位上多了一

人,原来却是郭靖。诸子中只有丘处机大喜过望,他在醉仙楼上曾见郭靖与黄药师拚命。马

钰与王处一识得郭靖,知他心地纯厚,纵然相助岳丈,也决不致向师父柯镇恶反噬。余人却

更是心惊,眼见郭靖已占住北极星位,他翁婿二人联手,全真派实无死所,正惊疑间,却见

郭靖左掌右剑,已与黄药师斗在一起,不由得惊诧不已。黄药师破乱了阵法,满拟能将全真

派打得服输叫饶,哪知北极星位上突然出现了一人。他全神对付全真诸子,并未转身去看此

人面目,反手施展劈空掌手段,当胸就是一掌。那人伸左掌卸开来势,身子却稳凝不动。黄

药师大吃一惊,心想:“世上能凭一人之力挡得住我一掌的,实是寥寥可数。此人是谁?”

回过头来,却见正是郭靖。

此时黄药师后前受敌,若不能驱开郭靖,天罡北斗阵从后包抄上来,实是危险万分。他

向郭靖连劈三掌,一掌猛似一掌,但每一掌都被郭靖运劲化开。第四掌他虚实并用,料着郭

靖要乘隙还手,哪知郭靖仍是只守不攻,短剑竖挡胸口,左掌在自己下腹缓缓掠过,叫他虽

是一招双攻,但双攻都失了标的。黄药师一惊更甚:“这傻小子竟也窥破了阵法的秘奥,居

然稳守北极星位,竟不移动半步。是了,他必是受了全真诸子传授,在这里合力对我。”

他自不知这一下只猜对了一半。郭靖确是通悉了天罡北斗阵的精要,然而是从《九阴真

经》中习得,却非全真诸子所授。郭靖面对杀师大仇,却沉住了气坚守要位,双足犹似用铁

钉在地下牢牢钉住,任凭黄药师故意露出多大的破绽诱敌,他只是视而不见。黄药师暗暗叫

苦,心道:“傻小子不识进退!哼!拚着给蓉儿责怪,今日也只有伤你了,否则不能脱

身。”他左掌划了个圈子,待划到胸前七寸之处,右掌斗地搭上了左掌,借着左掌这一划之

劲,力道大了一倍,正要向郭靖面门拍去,心念忽动:“若是他仍然呆呆的不肯让开,这掌

势必将他打成重伤。真要有甚么三长两短,蓉儿这一生可永远不会快活的了。”郭靖见他借

劲出掌,眼看这一下来势非同小可,咬一咬牙,出一招“见龙在田”,只得以降龙十八掌的

功夫硬拚,自知武功远为不及,硬碰硬的对掌有损无益,但若不强接对方这一招而闪身避

开,他必占住北极星位,那时再要除他可就千难万难了。这一招出去,实是豁出了性命的蛮

干,哪知黄药师掌出尺许,突然收回,叫道:“傻小子,快让开,你为甚么跟我过不去?”

郭靖弓背挺剑,凝神相望,防他有甚么诡计,却不答话。这时全真诸子已整顿了阵势,远远

的围在黄药师身后,俟机攻上。黄药师又问:“蓉儿呢?她在哪里?”郭靖仍是不答,脸色

阴沉,眼中喷出怒火。黄药师见了他的脸色,疑心大起,只怕女儿已有甚不测,喝道:“你

把她怎么样了?快说!”郭靖牙齿咬得更紧,持剑的右手微微发抖。

黄药师凝目相视,郭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逃不过他的眼光,见他神色大异,心中更是

惊疑,叫道:“你的手干么发抖?你为甚么不说话?”郭靖想起桃花岛上诸位师父惨死的情

状,悲愤交迸,全身不由自主的剧烈颤动,眼眶也自红了。黄药师见他始终不语,目中含

泪,愈想愈怕,只道女儿与他因华筝之事起了争闹,被他害死,双足一点,和身直扑过去。

他这么忽地纵起,丘处机长剑挥动,天罡北斗阵同时发难,王处一、郝大通两人一剑一掌,

左右攻上。郭靖掌卸来势,短剑如电而出,还击一招。黄药师却不闪避,反手径拿他手腕夺

剑。这一拿虽然既狠且准,但王处一长剑已抵后心,不得不挺腰躲过,就此一让,夺剑的五

指差了两寸,郭靖已乘机回剑剁刺。这一番恶斗,比适才更是激烈数倍。全真诸子初时固欲

杀黄药师而甘心,好为周伯通与谭处端报仇,黄药师却明知其中生了误会。只是他生性傲

慢,又自恃长辈身分,不屑先行多言解释,满拟先将他们打得一败涂地、弃剑服输,再行说

明真相,重重教训他们一顿,是以动武之际手底处处留情。否则马钰、丘处机等纵然无碍,

孙不二、尹志平哪里还有命在?哪知郭靖突然出现,不但不出手相助,反而舍死狠拚,心想

他如不是害死了黄蓉,何必如此惧怕自己。这时黄药师再不容情,一意要抓住郭靖问个明

白,若是当真如己所料,虽将他碎尸万段亦不足以泄心中之愤。但此际郭靖占了北极星位,

尹志平虽在烟雨楼顶上尚未爬下来,双方优劣之势已然倒转。天罡北斗阵法滚滚推动,攻势

连绵不绝。黄药师连抢数次,始终不能将郭靖逼开,心中焦躁起来,每当用强猛冲,全真诸

子必及时救援,欲待回身下杀手先破阵法,北斗阵越缩越小,合围之势已成,自忖虽有震古

烁今的能为,亦已难脱厄运。斗到分际,马钰长剑一指,叫道:“且住!”全真诸子各自收

势,牢牢守住方位。马钰说道:“黄岛主,你是当代武学宗主,后辈岂敢妄自得罪?今日我

们恃着人多,占了形势,我周师叔、谭师弟的血债如何了断,请你说一句罢!”黄药师冷笑

一声,说道:“有甚么说的?爽爽快快将黄老邪杀了,以成全真派之名,岂不美哉?看

招!”身不动,臂不抬,右掌已向马钰面门劈去。

马钰一惊闪身,但黄药师这一掌发出前毫无先兆,发出后幻不可测,虚虚实实,原是落

英神剑掌法中的救命绝招,他精研十年,本拟在二次华山论剑时用以争胜夺魁,这一招群殴

之际使用不上,单打独斗,丹阳子功力再深,如何能是对手?马钰不避倒也罢了,这向右一

闪,刚好撞上他的后着,暗叫一声:“不好!”待要伸手相格,敌掌已抵在胸口,只要他劲

力一发,心肺全被震伤。

全真五子尽皆大惊,剑掌齐上,却哪里还来得及?眼见马钰立时要命丧当场,那知黄药

师哈哈一笑,撤掌回臂,说道:“我如此破了阵法,谅你们输了也不心服。黄老邪死则死

耳,岂能让天下英雄笑话?好道士,大伙儿齐上吧!”刘处玄哼了一声,挥拳便上,王处一

长剑紧跟递出,天罡北斗阵又已发动。这时使的是第十七路阵法,王处一之后该由马钰攻

上。王处一疾刺一剑后让出空挡,但马钰不向前攻,反而退后两步,叫道:“且慢!”众人

又各住手。马钰道:“黄岛主,多承你手下容情。”黄药师道:“好说。”马钰道:“按理

说,此时晚辈命已不在,先师遗下的这个阵法,已然为你破了,我们若知好歹,该当垂手服

输,听凭处置。只是师门深仇,不敢不报,了结此事之后,晚辈自当刎颈以谢岛主。”黄药

师脸色惨然,挥手道:“多说无益,动手罢。世上恩仇之事,原本难明。”

郭靖心想:“马道长等与他动手,是为了要报师叔师弟之仇。其实周大哥好端端的活

着,谭道长之死也与黄岛主无涉。但若我出言解释明白,全真诸子退出战团,单凭大师父和

我二人,哪里还是他对手?别说杀师大仇决计难报,连自己的性命也必不保。”转念一想:

“我若隐瞒此事,岂非成了卑鄙小人?众位师父时时言道:头可断,义不可失。”于是朗声

说道:“马道长,丘道长,王道长,你们的周师叔并没死,谭道长是欧阳锋害死的。”丘处

机奇道:“你说甚么?”郭靖于是述说当时如何在牛家村密室养伤,隔墙如何耳闻目睹裘千

丈造谣、双方激斗、欧阳锋诬陷等情。他虽口齿笨拙,于重大关节之处却也说得明明白白。

全真诸子听得将信将疑。丘处机喝道:“你这话可真?”郭靖指着黄药师道:“弟子恨

不得生啖这老贼之肉,岂肯助他?只是实情如此,弟子不得不言。”六子知他素来诚信,何

况对黄药师这般切齿痛恨,所说自必是实。

黄药师听他居然为自己分辩,也是大出意料之外,说道:“你干么如此恨我?蓉儿

呢?”柯镇恶接口道:“你自己做的事难道还不明白?靖儿,咱们就算打不赢,也得跟这老

贼拚了。”说着举起铁杖,向黄药师横扫过去。

郭靖听了师父之言,知他已原谅了自己,心中感到一阵喜慰,随即眼泪流了下来,叫

道:“大师父,二师父他们……他们五位,死得好惨!”黄药师伸手抓住柯镇恶铁杖的杖

头,问郭靖道:“你说甚么?朱聪、韩宝驹他们好好在我岛上作客,怎会死了?”柯镇恶奋

力回夺,铁杖纹丝不动。黄药师又问郭靖道:“你目无尊长,跟我胡说八道,动手动脚,是

为了朱聪他们么?”郭靖眼中如要出血,叫道:“你亲手将我五位师父害了,还要假作不

知?”提起短剑,挺臂直刺。

黄药师挥手将铁杖甩出,当的一声,杖剑相交,火花四溅,那短剑锋锐无伦,铁杖上给

砍了一条缺口。黄药师又道:“是谁见来?”郭靖道:“五位师父是我亲手埋葬,难道还能

冤了你不成?”黄药师冷笑道:“冤了又怎样?黄老邪一生独来独往,杀了几个人难道还会

赖帐?不错,你那些师父通统是我杀的!”

忽听一个女子声音叫道:“不,爹爹,不是你杀的,你千万别揽在自己身上。”众人一

齐转头,只见说话的正是黄蓉。众人全神酣斗,竟未察觉她何时到来。

郭靖乍见黄蓉,呆了一呆,霎时间不知是喜是愁。黄药师见女儿无恙,大喜之下,痛恨

郭靖之心全消,哈哈大笑,说道:“好孩子,过来,让爹疼你。”这几日来黄蓉受尽了熬

煎,到此时才听到一句亲切之言,飞奔过去,投入父亲怀中,哭道:“爹,这傻小子冤枉

你,他……他还欺负我。”

黄药师搂着女儿笑道:“黄老邪自行其是,早在数十年前,无知世人便已把天下罪孽都

推在你爹头上,再加几桩,又岂嫌多了?江南五怪是你梅师姊的大仇人,当真是我亲手杀

了。”黄蓉急道:“不,不,不是你,我知道不是你。”黄药师微微一笑,道:“傻小子这

么大胆,竟敢欺侮我的好孩子,你瞧爹爹收拾他。”一言甫毕,突然回手出掌,快似电闪,

当真来无影、去无踪。郭靖正自琢磨他父女俩的对答,突然拍的一声,左颊热辣辣的吃了一

记耳光,待要伸手挡架,黄药师的手掌早已回了黄蓉头上,轻轻抚摸她的秀发。这一掌打得

声音甚响,劲力却弱,郭靖抚着面颊,茫然失措,不知该上前动手,还是怎地。柯镇恶听到

郭靖被打之声,只怕黄药师已下毒手,急问:“靖儿,你怎么?”郭靖道:“没事。”柯镇

恶道:“别听妖人妖女一搭一档的假撇清,我虽没有眼珠,但你四师父亲口说道:他目睹这

老贼害死你二师父,逼死你七……”郭靖不等他说完,已和身猛向黄药师扑去。柯镇恶铁杖

也已疾挥而出。黄药师放下女儿,闪开郭靖手掌,抢步来夺铁杖,这次柯镇恶已有了防备,

便没给他抓到。师徒二人联手,刹时间已与黄药师斗得难解难分。郭靖虽屡逢奇人,学得不

少神妙武功,但与这位武学大宗师的桃花岛主相较,究竟相去甚远,纵有柯镇恶相助,亦是

无济于事,只拆得二三十招,已被逼得难施手脚。丘处机心道:“全真派危急时他师徒出手

相助,眼下二人落败,我们岂可坐视?且不管周师叔生死若何,先打服了黄老邪再定分

晓。”长剑一指,叫道:“柯大侠退回原阵!”此时尹志平已从烟雨楼顶爬下,虽被摔得脸

青鼻肿,却无大伤,奔到柯镇恶身后仗剑守护。天罡北斗阵再行推动,将黄药师父女围在垓

心。黄药师大是恼怒,心想:“先前误会,攻我尚有可说,傻小子既已说明真相,你这群杂

毛仍是恃众胡来,黄老邪当真不会杀人吗?”身形闪处,直扑柯镇恶左侧。

黄蓉见父亲脸露杀气,知他下手再不容情,心中一寒,却见王处一、马钰已挡开父亲掌

势,柯镇恶的铁杖却恶狠狠的向自己肩头压下,口中还在骂:“十恶不赦的小贱人、鬼妖

女!桃花岛上的贱货!”黄蓉从来不肯吃半点小亏,听他破口乱骂,怒从心起,叫道:“你

有胆子再骂我一句?”

江南七怪都是生长市井的屠沽之辈,出口伤人有甚难处?柯镇恶恨极了黄药师父女,听

她如此说,当下甚么恶毒的言语都骂了出来。黄蓉自幼独居,哪里听到过这些粗言秽语,饶

是她聪明绝顶,柯镇恶每骂一句,她都得一怔之后方明白言中之意,到后来越听越不成话,

越听越是不解,啐了一口,说道:“亏你还做人家师父,也不怕说脏了嘴。”柯镇恶骂道:

“老子跟干净人说干净话,跟臭贱人说臭话!你这人越脏,老子的话跟着也是越脏。”黄蓉

大怒,提起竹棒迎面直点。柯镇恶还了一杖,哪知打狗棒法神妙绝伦,数招一过,铁杖已被

黄蓉用“引”字诀拖住,跟着她竹棒挥舞,棒东杖东,棒西杖西,全然不得自由。柯镇恶在

北斗阵中位居“天璇”,他一受制,阵法登时呆滞。丘处机剑光闪闪,刺向黄蓉背后,本来

这招原可解了柯镇恶之厄,可是黄蓉恃着身披宝甲,竟不理会,棒法一变,连打三招。丘处

机长剑已指到她背心,心念一动:“丘某是何等样人,岂能伤这小小女孩?”剑尖触背,却

不前送。就这么救援稍迟,黄蓉已抢到空隙,竹棒疾搭急回,借着伏魔杖法外崩之力,向左

甩出。柯镇恶力道全使反了,铁杖不由自主的脱出掌握,飞向半空,噗通一声,跌入了南

湖。王处一怕她乘势直上,早已抢在柯镇恶身前,挺剑挡住。他虽见多识广,却从未见过这

打狗棒法,不禁大是惊疑。郭靖见师父受挫,叫道:“大师父,你请歇歇,我来替你。”纵

身离开北斗星位,抢到“天璇”。他此时武功已胜全真诸子,兼之精通阵法奥妙,一加推

动,阵势威力大增。北斗阵本以“天权”为主,但他一入阵,枢纽移至“天璇”,阵法立时

变幻。这奇势本来不及正势坚稳,但黄药师一时之间参详不透,虽有女儿相助,仍是难以抵

挡,幸而全真诸子下手各守分寸,只郭靖一人性命相搏,黄药师勉强还可支撑。斗到分际,

郭靖愈逼愈近。他有诸子为援,黄药师伤他不得,只得连使轻功绝技,方避开了他势若疯虎

的连环急攻。黄蓉见郭靖平素和善温厚的脸上这时笼罩着一层杀气,狰狞可怖,似乎突然换

了一人,变得从不相识,心中又惊又怕,挡在父亲面前,向郭靖道:“你先杀了我罢!”郭

靖怒目而视,喝道:“滚开!”黄蓉一呆,心想:“怎么你也这样对我说话?”郭靖抢上前

去,伸臂将她推在一旁,纵身直扑黄药师。忽听得身后一人哈哈大笑,叫道:“药兄不用发

愁,做兄弟的助你来啦!”语声铿铿然十分刺耳。众人不敢就此回身,将北斗阵转到黄药师

身后,这才见到湖边高高矮矮的站着五六人,为首一人长手长腿,正是西毒欧阳锋。全真七

子齐声呼啸。丘处机道:“靖儿,咱们先跟西毒算帐!”长剑一挥,全真六子都围到了欧阳

锋身周。哪知郭靖全神贯注在黄药师身上,对丘处机这话恍然不闻。全真六子一抽身,他已

扑到黄药师身前,两人以快打快,倏忽之间拆了五六招。双方互击不中,均各跃开,沉肩拔

背,相向瞪视。只听郭靖大喊一声,攻将上去,数招一过,又分别退开。此时全真六子已布

成阵势,看柯镇恶时,但见他赤手空拳,守在黄药师身旁,侧耳倾听,双掌张开,显是要不

顾自己安危,扑上去牢牢将他抱住,让郭靖搏击他的要害。丘处机向尹志平一招手,命他占

了“天璇”之位。马钰高声吟道:“手握灵珠常奋笔,心开天籁不吹箫!”这是谭处端临终

之时所吟的诗句,诸子一听,敌忾之心大起,剑光霍霍,掌影飘飘,齐向欧阳锋攻去。欧阳

锋手中蛇杖倏伸倏缩,把全真派七人逼开。他在牛家村见过全真派天罡北斗阵的厉害,心中

好生忌惮,先守紧门户,以待敌方破绽。北斗阵一经展开,前攻后击,连环不断。欧阳锋遇

招拆招,见势破势,片刻间已看出尹志平的“天璇”是阵法一大弱点,心想此阵少了一环,

实不足畏,当下使开蛇杖坚守要害,游目四顾,观看周围情势。郭靖与黄药师贴身肉搏。黄

蓉挥动竹棒,将柯镇恶挡在距两人丈余之外,连叫:“且慢动手,听我说几句话。”但郭靖

充耳不闻,一掌接着一掌的拍出,狠命扑击。黄蓉见父亲初时尚手下容情,但给郭靖缠得急

了,脸上怒色渐增,出手愈重,眼见局势危急,只要他两人之中任谁稍有疏神,定有人遭致

伤亡,一抬头见洪七公在烟雨楼头凭栏观战,忙叫:“师父,师父,你快来分说明白。”

洪七公也早瞧出情形不妙,苦于武功全失,无力排难解纷,正自焦急,听得黄蓉叫唤,

心想:“只要黄老邪对我有几分故人之情,此事尚有可为。”双手在栏干上一按,从半空轻

飘飘的落下地来,叫道:“大家住手,老叫化有话说。”九指神丐在江湖上何等威名,众人

见他忽然现身,个个心中一凛,不由自主的住手罢斗。

欧阳锋第一个暗暗叫苦,心道:“怎么老叫化的武功回来了?”他不知洪七公听郭靖口

述九阴真经中梵文书写的神功之后,这几日来照法而行,自通奇经八脉。洪七公武功原已精

绝,既得闻上乘内功诀窍,如法修为,自是效验如神,短短数日之中,已将八脉打通一脉,

轻身功夫已回复了三四成。若论拳劲掌力、搏击厮斗,仍还不如一个全然不会武功的壮汉,

但纵跃起伏,身法轻灵,即以欧阳锋如此眼力,亦瞧不出他徒具虚势,全无实劲。洪七公见

众人对自己居然仍是如此敬畏,寻思:“老叫化若不装腔作势一番,难解今日危局,可是该

当说些甚么话,方能让全真诸道俯首听命、叫老毒物知难而退?”一时无计,且仰天打个哈

哈再说,猛抬头,却见明月初升,圆盘似的冰轮上缘隐隐缺了一边,心念忽动,说道:“眼

前个个是武林高手,不意行事混帐无赖,说话如同放屁。”

众人一怔,知他向来狂言无忌,也不以为忤,但既如此见责,想来必有缘故。马钰行了

一礼,说道:“请前辈赐教。”洪七公怒道:“老叫化早听人说,今年八月中秋,烟雨楼畔

有人打架,老叫化最怕耳根子不清净,但想时候还早,尽可在这儿安安稳稳睡个懒觉,哪知

道今儿一早便听得砰砰嘭嘭的吵个不休。又是摆马桶阵、便壶阵啦,又是汉子打婆娘、女婿

打丈人啦,杀猪屠狗一般,闹得老叫化睡不得个太平觉。你们抬头瞧瞧月亮,今儿是甚么日

子?”

众人听了他这几句话,斗然间都想起今天还是八月十四,比武之约尚在明日,何况彭连

虎、沙通天等正主儿未到,眼下动手,确是有点儿于理不合。丘处机道:“老前辈教训得

是。我们今日原是不该在此骚扰。”他转头向欧阳锋道:“欧阳锋,咱们换个地方去拚个死

活。”欧阳锋笑道:“妙极,妙极,该当奉陪。”洪七公把脸一沉,说道:“王重阳一归

天,全真教的一群杂毛闹了个乌七八糟。我跟你们说个好的,五个男道士加个女道姑,再凑

上个武功低微的小道士,满不是老毒物对手。王重阳没留下甚么好处给我,全真教的杂毛死

光了也不放在老叫化心上,可是我倒要问一声:你们订下了比武约会,明儿怎生践约啊?七

个死道士跟人家打甚么?”

这番话明里是嘲讽全真诸子,暗中却是好意点醒,与欧阳锋动上了手实是有死无生。他

全真派七道斗不过黄药师,自也不是欧阳锋的对手。六子久历江湖,怎不明他话中含意,只

是大仇当前,焉能退缩?洪七公眼角一横,见郭靖向黄药师瞪目怒视,黄蓉泫然欲泪,心知

其中纠葛甚多,寻思:“待老顽童到来,凭他这身功夫,当可艺压全场,那时老叫化自有话

说。”于是喝道:“老叫化要睡觉,谁再动手动脚,就是跟我过不去。到明晚任你们闹个天

翻地覆,老叫化谁也不帮。马钰,你这伙杂毛都给我坐下来练练功夫,内力强得一分是一

分,临时抱佛脚,也胜于不抱。靖儿、蓉儿,来跟我捶腿。”

欧阳锋对他心存忌惮,暗想他若与全真诸子联手,实是难以抵敌,当即说道:“老叫

化,药兄与我哥儿俩跟全真教结上了梁子。九指神丐言出如山,今日给你面子,明儿你可得

谁也不帮。”洪七公暗暗好笑:“现在你伸个小指头儿也推倒了我,居然怕我出手。”于是

大声说道:“老叫化放个屁也比你说话香些,不帮就不帮,你准能胜么?”说着仰天卧倒,

把酒葫芦枕在脑后,叫道:“两个孩儿,快捶脚!”

这时他啃着的羊腿已只剩下一根骨头,可是还在恋恋不舍的又咬又舔,似乎其味无穷,

望着天边重重叠叠的云层,说道:“这云好不古怪,只怕要变天呢!”又见湖面上水气瀰

漫,用力吸了几口气,摇摇头道:“好气闷!”转头对黄药师道:“药兄,借你闺女给我捶

腿成不成?”黄药师微微一笑。黄蓉走过来坐在洪七公身畔,在他腿上轻轻捶着。洪七公叹

道:“唉,这几根老骨头从来没享过这般福气!”瞪着郭靖道:“傻小子,你的狗爪子没给

黄老邪打断罢?”郭靖应了一声:“是。”坐在另一边给他捶腿。柯镇恶倚着水边的一株柳

树,一双无光的眼珠牢牢瞪着黄药师。他以耳代目,黄药师在湖边走来走去,走到东他转头

跟到东,走到西也跟到西。黄药师并不理会,嘴角边微带冷笑。全真六子与尹志平各自盘膝

坐在地下,仍是布成天罡北斗之阵,低目垂眉,静静用功。欧阳锋手下的蛇奴却在船中取出

桌椅酒菜,安放在烟雨楼下。欧阳锋背向众人,饮酒吃菜,只是凝思洪七公中了自己沉重之

极的掌力之后,何以能得迅速康复。其时天气闷热,小虫四下乱飞,湖面上白雾蒙蒙。洪七

公道:“我大腿骨发酸,非有大风雨不可,明天中秋若有月亮,老子把大腿砍了给你们。”

斜眼看靖、蓉两人,见他们眼光始终互相避开,从没对望一次,他生性爽直,见了这般尴尬

之事,心里怎别得住?但问了几次,两人支支吾吾的总是不答。洪七公高声向黄药师道:

“药兄,这南湖可还有个什么名称?”黄药师道:“又叫作鸳鸯湖。”洪七公道:“好啊!

怎么在这鸳鸯湖上,你女儿女婿小两口闹别扭,老丈人也不给劝劝?”郭靖一跃而起,指着

黄药师道:“他……他……害死了我五位师父,我怎么还能叫他丈人?”黄药师冷笑道:

“希罕么?江南七怪没死清,还剩一个臭瞎子。我要叫他也活不过明天……”柯镇恶没等他

说完,已纵身扑将过去。郭靖抢在头里,竟是后发先至。黄药师还了一招,双掌相交,蓬的

一声,将郭靖震得倒退了两步。洪七公喝道:“我说过别动手,老叫化说话当真是放屁

么?”郭靖不敢再上,恨恨的瞪视黄药师。洪七公道:“黄老邪,江南六怪英雄侠义,你干

么杀害无辜?老叫化瞧着你这副样儿挺不顺眼。”黄药师道:“我爱杀谁就杀谁,你管得着

么?”黄蓉叫道:“爹,他五个师父不是你害死的,我知道。你说不是你害的。”黄药师在

月光下见女儿容色憔悴,不禁大为爱怜,横眼向郭靖一瞪,见到他满脸杀气,心肠又复刚

硬,说道:“是我杀的。”黄蓉哽咽道:“爹,你为甚么硬要自认杀人?”黄药师大声道:

“世人都说你爹邪恶古怪,你难道不知?歹徒难道还会做好事?天下所有的坏事都是你爹干

的。江南六怪自以为是仁人侠士,我见了这些自封的英雄好汉们就生气。”欧阳锋哈哈大

笑,朗声道:“药兄这几句话真是痛快之极,佩服佩服。”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道:“药

兄,兄弟送你一件礼物。”右手微扬,将一个包袱掷了过去。他与黄药师相隔数丈之遥,但

随手挥掷,包袱便破空而至,旁观众人均感骇异。黄药师接在手中,触手似觉包中是个人

头,打将开来,赫然是个新割下的首级,头戴方巾,额下有须,面目却不相识。欧阳锋笑

道:“兄弟今晨西来,在一所书院歇足,听得这腐儒在对学生讲书,说甚么要做忠臣孝子,

兄弟听得厌烦,将这腐儒杀了。你我东邪西毒,可说是臭味相投了。”说罢纵声长笑。黄药

师脸上色变,说道:“我平生最敬的是忠臣孝子。”俯身抓土成坑,将那人头埋下,恭恭敬

敬的作了三个揖。欧阳锋讨了个没趣,哈哈笑道:“黄老邪徒有虚名,原来也是个为礼法所

拘之人。”黄药师凛然道:“忠孝乃大节所在,并非礼法!”一言甫毕,半空突然打了个霹

雳。众人一齐抬头,只见乌云遮没了半爿天,眼见雷雨即至。便在此时,只听得鼓乐声喧,

七八艘大船在湖中划来,船上挂了红灯,船头竖着“肃静”“回避”的硬牌,一副官宦的气

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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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24 17:28:14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三十五回 铁枪庙中

船靠岸边,走上二三十人来,彭连虎、沙通天等人均在其内。最后上岸的一高一矮,高

的是大金国赵王完颜洪烈,矮的却是铁掌帮帮主裘千仞。看来完颜洪烈恃有欧阳锋、裘千仞

两人出马,这番比武有胜无败,居然亲自再下江南。黄蓉指着裘千仞道:“爹,女儿曾中了

这老儿一掌,险些送了性命。”黄药师在归云庄上见过裘千仞出丑,却不知是裘千丈冒充,

心想凭他这点微末道行,怎能把女儿打伤,颇觉奇怪。这时欧阳锋已与完颜洪烈等人会在一

起,低声计议。过了半晌,欧阳锋走到洪七公身前,说道:“七兄,待会比武,你两不相

助,这可是你亲口说过的?”洪七公心想:“我是有心无力,要助也无从助起。”只得答

道:“甚么待会不待会的,我是说八月十五。”欧阳锋道:“就是这样。药兄,全真派与江

南七怪寻你晦气,你是一代宗主,跟这些人动手失了身分,待兄弟给你打发,你只袖手旁观

如何?”黄药师眼看双方阵势:洪七公倘不出手,全真诸子势必尽遭欧阳锋的毒手,全真派

不免就此覆灭;要是郭靖助守“天璇”,欧阳锋就不是北斗阵的对手;但如这傻小子仍是一

味与自己纠缠,形势又自不同,心想:“郭靖这小子乳臭未干,全真一派的存亡祸福却系于

他一念之间,王重阳地下有知,也只有苦笑了。”欧阳锋见他神色漠然,不答自己的问话,

心想时机稍纵即逝,若是老顽童周伯通到来,倒是不易对付,长啸一声,叫道:“大家动手

啊,还等甚么?”洪七公怒道:“你是说人话还是放狗屁?”欧阳锋向天上一指,笑道:

“子时早过,现下已是八月十五清晨了。”洪七公抬起头来,只见月亮微微偏西,一半被乌

云遮没,果然已是子末丑初。欧阳锋蛇杖点处,斗然间袭到了丘处机胸前。全真六子见大敌

当前,彭连虎又在旁虎视眈眈,心想今日只要稍有不慎,势必一败涂地,当下抖擞精神,全

力与欧阳锋周旋,只接战数合,六人不禁暗暗叫苦。这时西毒有意要在众人之前逞威,施展

的全是凌厉杀手,尤其蛇杖上两条毒蛇或伸或缩,忽吞忽叶,更是令人防不胜防。丘处机、

王处一等数次出剑攒刺,却哪里刺得着?

黄蓉见郭靖怒视父亲,只是碍着洪七公,迟迟不敢出手,灵机一动,说道:“整日价嚷

甚么报仇雪恨,哼,当真是杀父仇人到了,却又害怕。”郭靖被她一言提醒,瞪了她一眼,

心想:“先杀金狗,再找黄药师不迟。”拔出匕首,向完颜洪烈直奔过去。沙通天与彭连虎

同时抢上,挡在完颜洪烈面前。郭靖匕首反腕斜刺,彭连虎举起判官双笔封架,铮的一响,

只震得虎口发麻,郭靖却已抢过二人。沙通天“移形换位”之术没将他挡住,忙飞步追去。

灵智上人与梁子翁各挺兵刃在前拦截。

郭靖闪过梁子翁发出的两枚透骨钉,双手连剑带掌,使一招“羝羊触藩”,和身冲将过

去。梁子翁见来势凌厉,急忙卧地滚避。灵智上人身驱肥大,行动不便,又想自己若也闪

开,敌人便已抢到赵王爷面前,当即举起双钹强挡他这一招,却听得当当两声大响,双钹被

掌力震得飞向半空,郭靖的掌风却又迎面劈到。灵智上人自恃掌力造诣深厚,兼之手上有

毒,当即挥掌拍出,斗觉胸口气窒,臂膀酸麻,手掌软软垂下,腕上关节已被震脱,毒掌功

夫竟是半阋裁荒苁股稀K?纺灾幸煌呕炻遥?袅⒉欢?9?复耸比舫耸撇股弦徽疲?⑹北?p>要了这藏僧的性命,但他志在击杀完颜洪烈,更不向灵智上人多瞧一眼。两面大铜钹从空中

黄光闪闪的先后落将下来。当的一声,第一面铜钹正中灵智上人头顶,幸好是平平跌落,否

则钹边锋利如刀,势须将这藏僧的光头一分为二,跟着又是当的一声,这一次更是响亮,却

是第二面铜钹落下,双钹互击,响声嗡嗡不绝,从湖面上远远传送出去。完颜洪烈见郭靖足

不停步的连过四名高手,倏忽间抢到面前,不禁大骇,叫声:“啊也!”拔步飞奔。郭靖挺

剑赶去,只追出数步,眼前黄影闪动,双掌从斜刺里拍到。郭靖侧身避过,短剑刺出,身子

却被来掌带得一晃,急忙踏上一步,见敌人正是铁掌帮帮主裘千仞。郭靖知他武功在自己之

上,顾不得再追杀仇人,当下右剑左掌,凝神接战。彭连虎见郭靖被裘千仞缠住,梁子翁与

沙通天双双守在完颜洪烈身前,险境已过,当下纵到柯镇恶身前,笑道:“柯大侠,怎么江

南七怪只来了一怪?”

柯镇恶的铁仗已被黄蓉甩入南湖,耳听得敌人出言奚落,挥手发出一枚铁菱,随即向后

跃开。月色朦胧下铁菱来势劲急,彭连虎吃过这剧毒暗器的大苦头,当真是惊弓之鸟,实不

敢挥判官笔去挡击,忙挺双笔在地下急撑,凭空跃起,只听嗤的一声,铁菱刚好从脚底擦

过。他见柯镇恶手中并无兵刃,一咬牙,提笔疾上。柯镇恶足有残疾,平时行走全靠铁仗撑

持,耳听得敌人如风而至,只得勉力再向旁跃开两步,落地时左足一软,险些摔倒。彭连虎

大喜,左笔护身,防他突施救命绝招,右笔便往他背心猛砸下去。柯镇恶听声辨形,打滚避

开。彭连虎的镔铁判官笔打在地下石上,溅起数点火星,骂道:“贼瞎子,恁地奸滑!”左

笔跟着递出。

柯镇恶又是一滚,嗤的一声,还了一枚铁菱。灵智上人左手捧着右手手腕,正自以藏语

叽哩咕噜地骂人,陡见柯镇恶滚到身旁,便提脚直踹下去。柯镇恶听得风声,左手在地下一

撑,斜斜窜出。可是他避开了藏僧这一踹,再躲不开了双笔齐至,只觉后心一痛,暗叫不

好,只得闭目待死,却听一声娇叱:“去罢!”接着一声:“啊唷!”又是蓬的一声。原来

黄蓉使打狗棒法带住铁笔,顺势旁甩,摔了彭连虎一交。这棒法便是适才甩去柯镇恶铁仗那

一招,只是彭连虎紧紧抓住判官笔,说甚么也不肯脱手,便连人带笔一齐摔出。彭连虎又惊

又怒,爬起身来,见黄蓉使开竹棒护着柯镇恶,让他站起身来。柯镇恶骂道:“小妖女,谁

要你救我?”黄蓉叫道:“爹,你照顾这瞎眼浑人,别让人伤了。”说着奔去相助郭靖,双

战裘千仞。柯镇恶呆立当地,一时迷茫不知所措。

彭连虎见黄药师站得远远的,背向自己,似乎没听到女儿的言语,当下悄悄掩到柯镇恶

身后,判官笔斗然打出。这一招狠毒迅猛,兼而有之,即令柯镇恶铁仗在手,也未必招架得

了,眼见得手,突听嗤的一声,一物破空飞至,撞在他判官笔上,炸得纷碎,却是小小一粒

石子。这一下只震得他虎口疼痛,判官笔摔在地下。彭连虎大吃一惊,不知此石从何而至,

怎地劲力大得这般出奇,但见黄药师双手互握,放在背后,头也不回的望着天边乌云。

柯镇恶在归云庄上听到过这弹指神通的功夫,知是黄药师出手相救,反而怒火大炽,向

他身后猛扑过去,叫道:“七兄弟死剩一个,留着何用?”黄药师仍不回头,待他欺近背心

尚有三尺,左手向后轻轻挥出。柯镇恶但觉一股大力推至,不由自主的向后仰跌,坐倒在

地,只感气血翻涌,一时再也站不起来。此时天空愈黑,湖上迷迷蒙蒙的起了一阵浓雾,涌

上土洲,各人双脚都已没入雾中。

郭靖得黄蓉相助,已与裘千仞战成平手。那边全真派却已迫蹙异常,郝大通腿上给蛇仗

扫中,孙不二的道袍给撕去了半边。王处一暗暗心惊,知道再斗下去,过不多时己方必有人

非死即伤,乘着马钰与刘处玄前攻之际,从怀中取出一个流星点起,只听嘶的一声,一道光

芒划过长空。原来全真七子每人均收了不少门徒,是以教中第三代弟子人数众多,除尹志平

外,如李志常、张志敬、王志坦、祁志诚、张志仙、赵志敬等均是其中的佼佼者。这次嘉兴

烟雨楼比武,七子深恐彭连虎、沙通天等携带大批门徒喽罗企图倚多为胜,是以将门下弟子

也都携来嘉兴,要他们候在南湖之畔,若见流星升起,便赶来应援。这时王处一见局面不

利,便放出了流星。但大雾瀰漫,相隔数尺便即人形难辨,只怕众弟子未必能冲雾而至。再

斗一阵,白雾愈重,各人裹在湿气之中都感窒闷。天上黑云也是越积越厚,穿过云层透射下

来的月光渐渐微弱,终于全然消失。众人各自惊心,虽不罢斗,却是互相渐离渐远,出招之

际护身多而相攻少。

郭靖、黄蓉双斗裘千仞,突然一阵浓雾涌到,夹在三人之间。郭靖见裘、黄二人身形忽

隐,当即抽身去寻完颜洪烈。他睁大双目,要找完颜洪烈头顶金冠的闪光,但大雾密密层

层,看不出三尺之外,正东奔西突寻找间,忽听雾中一人叫道:“我是周伯通,谁找我打架

啊?”郭靖大喜,要待答话,丘处机已叫了起来:“周师叔,你老人家好啊?”就在此时,

乌云中露出一个空隙,各人突见敌人原来近在咫尺,一出手就可伤到自己,不约而同的惊叫

后跃。周伯通笑嘻嘻的站在众人之间,高声说道:“人这么多啊,热闹得紧,妙极,妙

极!”右手在左臂弯里推了几下,搓下一团泥垢,说道:“给你吃毒药!”往身旁沙通天嘴

里塞去。沙通天急闪,饶是他移形换位之术了得,仍是没能闪开,被周伯通左手揪住,将泥

垢塞入了口中。他吃过老顽童的苦头,知道若是急忙吐出,势须挨一顿饱打,只得闷声不响

的含在口里,料知此丸无毒,倒也并不害怕。

王处一见周伯通突然到来,大喜过望,叫道:“师叔,原来你当真没给黄岛主害死。”

周伯通怒道:“谁说我死了?黄老邪一直想害我,十多年来从没成功。哈,黄老邪,你倒再

试试看。”说着挥拳向黄药师肩头打去。

黄药师不敢怠慢,还了一招神剑落英掌,叫道:“全真教的杂毛老道怪我杀了你,跟我

缠夹不清,说是要为你报仇。”周伯通怒道:“你杀得了我?别吹牛!我几时给你杀死过

了?你瞧清楚了,我是人还是鬼?”胡言乱语,越打越快。黄药师见他不可理喻,真正缠夹

不清的倒是此公,但出招却是精妙奇幻,只得全力接战。全真诸子满以为师叔一到,他与黄

药师就可联手对付欧阳锋,哪知这位师叔不会听话,霎时之间与黄药师斗了个难解难分。马

钰连叫:“师叔,别跟黄岛主动手!”欧阳锋接口道:“对,老顽童,你决不是黄老邪敌

手,快逃命要紧。快逃,快逃!”周伯通被他一激,越加不肯罢手。黄蓉叫道:“老顽童,

你用《九阴真经》上的功夫与我爹爹过招,你师兄在九泉之下怎生说?”周伯通哈哈大笑,

得意之极,说道:“你瞧我使的是经上功夫么?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经文忘记了。嘿嘿,学

学容易,忘记可真麻烦!我使的是七十二路空明拳,老顽童自己想出来的,跟《九阴真经》

有屁相干?”黄药师在桃花岛上与他动手之时,觉得他拳脚劲力大得出奇,这时见他拳法虽

然精奇,劲力却已较前减弱,只堪堪与自己打了个平手,正自奇怪,听他这么说,不禁暗暗

纳闷,不知他使了甚么希奇古怪法儿,方能将一门上乘武功硬生生从自身驱除出去。欧阳锋

从雾中隐约见到周伯通与黄药师斗得紧急,暗自心喜,但又怕他打败黄药师后便与全真诸子

联手对付自己,心想乘此良机,正好先破北斗阵,当下挥动蛇杖,着着进击,北斗阵顷刻间

险象环生。王处一与刘处玄大叫:“周师叔,先杀欧阳锋!”周伯通见众师侄情势危急,于

是左掌右拳,横劈直攻,待打到黄药师面前时,忽地哈哈一笑,拳变掌,掌成拳,横直互

易。黄药师万料不到他出此怪招,急伸臂相格时,眉梢已被他掌尖拂中,虽未受伤,却是热

辣辣的一阵疼痛。周伯通一掌拂中对方,倏地惊觉,左手拍的一声,在自己右腕上打了一

记,骂道:“该死,该死,这是《九阴真经》中的功夫!”黄药师微微一怔,手掌已递了出

去,这一招也是快速无伦,无声无息的在周伯通肩上一拍。周伯通弯腰沉肩,叫声:“哎

唷!报应得好快。”浓雾瀰漫,越来越难见物。郭靖怕两位师父遭逢不测,伸手扶起柯镇

恶,挽着他臂膀走到洪七公身旁,低声道:“两位师父且到烟雨楼上歇歇,等大雾散了再

说。”

只听黄蓉叫道:“老顽童,你听不听我的话?”周伯通道:“我打不赢你爹爹,你放

心。”黄蓉叫道:“我要你快去打老毒物,可不许杀了他。”周伯通道:“为甚么?”他口

中不停,拳脚上丝毫不缓。黄蓉叫道:“你不听我吩咐,我可要将你的臭史抖出来啦。”周

伯通道:“甚么臭史?胡说八道。”黄蓉拖长了声音道:“好,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

飞。”这两句话只把周伯通吓得魂飞魄散,忙道:“行,行,听你话就是。老毒物,你在哪

里?”只听马钰的声音从浓雾中透了出来:“周师叔,你占北极星位围他。”黄蓉又道:

“爹,这裘千仞私通番邦,是个大大奸贼,快杀了他。”黄药师道:“孩子,到我身边

来。”重雾之中,却不见裘千仞到了何处。但听得周伯通哈哈大笑,叫道:“老毒物,快跪

下来给你爷爷磕头,今日才饶你性命。”

郭靖将洪、柯二人送到楼边,回身又来寻找完颜洪烈,岂知适才只到烟雨楼边这一转

身,不但完颜洪烈影踪不见,连沙通天、裘千仞等也不知去向。又听得周伯通叫道:“咦,

老毒物呢?逃到哪里去啦?”

此时湿雾浓极,实是罕见的异象,各人近在身畔,却不见旁人面目,只影影绰绰的见到

些模糊的人形,说话声音听来也是重浊异常,似是相互间隔了甚么东西。众人虽屡经大敌,

但这时斗然间都似变了瞎子,心中无不惴惴。黄蓉靠在父亲身旁,马钰低声发号施令,缩小

阵势。人人侧耳倾听敌人的动静。一时之间,四下里寂静无声。过了一会,丘处机忽然叫

道:“听!这是甚么?”只听得周围嗤嗤嘘嘘,异声自远而近。黄蓉惊叫:“老毒物放蛇,

真不要脸!”洪七公在楼头也已听到,高声叫道:“老毒物布蛇阵,大伙快到楼上来。”周

伯通的武功在众人中算得第一,可是他生平怕极了蛇,发一声喊,抢先往烟雨楼狂奔。他怕

毒蛇咬自己脚跟,楼梯也不敢上了,施展轻功跃上楼去,坐在楼顶最高的屋脊之上,兀自心

惊胆战。过不多时,蛇声愈来愈响。黄蓉拉着父亲的手奔上烟雨楼。全真诸子手牵着手,摸

索上楼。尹志平踏了个空,一个倒栽葱摔了下去,跌得头上肿了一个瘤,忙爬起来重新抢

上。黄蓉没听到郭靖声音,心中挂念,叫道:“靖哥哥,你在哪里?”叫了几声,不听答

应,更是担心,说道:“爹,我去找他。”只听郭靖冷冷的道:“何必你找?以后你也不用

叫我。我不会应你的!”原来他就在身边。

黄药师大怒,骂道:“浑小子,臭美么?”横臂就是一掌。郭靖低头避开,正要还手,

却听嗖嗖箭响,几枝长箭腾腾腾的钉在窗格之上。众人吃了一惊,只听得四下里喊声大作,

羽箭纷纷射来,黑暗中不知有多少人马,又听得楼外人声喧哗,高叫:“莫走了反贼!”王

处一怒道:“定是金狗勾结嘉兴府贪官,点了军马来对付咱们!”丘处机叫道:“冲下去杀

他个落花流水。”郝大通叫道:“不好,蛇,蛇!”众人听得箭声愈密,蛇声愈近,才知原

来完颜洪烈与欧阳锋暗中安排下了毒计,只是这场大雾却不在众人意料之中,是祸是福,倒

也难说。洪七公叫道:“挡得了箭,挡不了蛇;避得了蛇,又避不了箭!大伙儿快退。”只

听周伯通在楼顶破口大骂,双手接住了两枝长箭,不住拨打来箭。那烟雨楼三面临水。官军

乘了小舟围着烟雨楼放箭,只因雾大,一时却也不敢逼近。

洪七公叫道:“咱们向西,从陆路走。”他是天下第一大帮会的首领,随口两下呼喝,

自有一股威势。混乱之中,众人都依言下楼,摸索而行,苦在睁目瞧不出半尺,哪里还辨东

西南北?当下只得拣箭少处而行,各人手拉着手,只怕迷路落单。丘处机、王处一手持长

剑,当先开路,双剑合璧,舞成一团剑花,抵挡箭雨。

郭靖右手拉着洪七公,左手伸出去与人相握,触手处温软油腻,握到的却是黄蓉的小

手。他心中一怔,急忙放下,只听黄蓉冷冷的道:“谁要你来睬我?”

猛听得丘处机叫道:“快回头,前面遍地毒蛇,闯不过去!”黄药师与马钰殿后,阻挡

追兵,听到丘处机叫声,急忙转头。黄药师折下两根竹枝,往外扫打。烟雾中只听得蛇声吱

吱,一股腥臭迎面扑来。黄蓉忍耐不住,哇的一声,呕了出来。黄药师叹道:“四下无路可

走,大家认了命罢!”掷下竹枝,把女儿横抱在手。以众人武功,官兵射箭原本挡不住去

路,但西毒的蛇阵中毒蛇成千成万,只要给咬上一口,立时便送了性命。众人听到蛇声,无

不毛骨悚然。黄药师玉箫已折,洪七公金针难施,最难的还是在大雾迷蒙,目不见物,纵然

有路可逃,也是无从寻找。正危急间,忽听一个人冷冷的道:“小妖女,竹棒给我瞎子。”

却是柯镇恶的声音。黄蓉听他说到“瞎子”二字,即明其意,心中一喜,忙将打狗棒递了过

去。柯镇恶不动声色,接棒点地,说道:“大伙儿跟着瞎子逃命罢。烟雨楼边向来多烟多

雾,有啥希奇?否则又怎会叫作烟雨楼?

他是嘉兴本地人氏,于烟雨楼旁所有大道小路自幼便皆烂熟于胸,他双目盲了,平时不

及常人,这时大雾瀰漫、乌云满天,对他却毫无障碍。他察辨蛇嘶箭声,已知西首有条小路

并无敌人,当下一跷一拐的领先冲出。岂知这小路近数年来种满青竹,其实已无路可通。柯

镇恶幼时熟识此路,数十年不来,却不知小路已成竹林,只走出七八步便竹丛挡道,无法通

行。丘处机、王处一双剑齐出,竹杆纷纷飞开,众人随后跟来。马钰大叫:“周师叔,快

来,你在哪里?”周伯通坐在楼顶,听得四周都是蛇声,哪敢答应?只怕毒蛇最爱咬的便是

老顽童身上之肉,若给群蛇听到自己声音,那还了得?众人行出十余丈,竹林已尽,前面现

出小路,耳听得蛇声渐远,但官军的呐喊声却愈来愈响,似是有人绕道从旁包抄。群雄怕的

只是蛇群,区区官军怎放在眼内。刘处玄道:“郝师弟,你我去冲杀一阵,杀几名狗官出

气。”郝大通应道:“好!”两人提剑欲上,突然箭如蝗至,两人忙舞剑挡架。再走一会,

已至大路,电光乱闪,霹雳连响,大雨倾盆而下,只一阵急雨,雾气转瞬间给冲得干干净

净,虽然仍是乌云满天,但人影已隐约可辨。众人都道:“好了,好了,大雾可散啦。”柯

镇恶道:“危难已过,各位请便。”将竹棒递给黄蓉,头也不回的径向东行。

郭靖叫道:“师父!”柯镇恶道:“你送洪老侠往安稳处所养伤,再到柯家村来寻

我。”郭靖应道:“是!”黄药师接住一枝射来的羽箭,走到柯镇恶面前,说道:“若非你

今日救我性命,我也不愿对你明言……”柯镇恶不待他话完,迎面一口浓痰,正好吐在他鼻

梁正中,骂道:“今日之事,我死后无面目对六位兄弟!”黄药师大怒,举起手掌。郭靖见

状大惊,飞步来救,心想这一掌拍将下去,大师父哪里还有性命?他与柯、黄二人相距十余

步,眼见相救不及,微光中却见黄药师举起了的手缓缓放下,哈哈大笑,说道:“我黄药师

是何等样人,岂能跟你一般见识?”举袖抹去脸上痰沫,转身向黄蓉道:“蓉儿,咱们走

罢!”郭靖听了他这几句话,心下大疑,疑心甚么却是模糊难明,只隐隐觉得有甚么事情全

然不对,霎时之间,又如眼前出现了一团浓雾。猛听得喊声大作,一群官兵冲杀过来。全真

六子各挺长剑,杀入阵去。黄药师不屑与官兵动手,回身挽着洪七公手臂,说道:“七兄,

咱们老兄弟到前面喝几杯再说。”洪七公正合心意,笑道:“妙极,妙极!”转瞬间两人没

入黑暗之中。郭靖欲去相扶柯镇恶,一小队官兵已冲到跟前。他不欲多伤人命,只伸双臂不

住将官兵推开。混乱中但听得丘处机等大呼酣斗,原来官兵队中杂着完颜洪烈带来的亲军,

还有裘千仞手下的铁掌帮众,强悍殊甚,一时杀之不退,郭靖只怕师父在乱军中遭害,大

叫:“大师父,大师父,你在哪里?”这时厮杀声、兵刃声乱成一片,始终不闻柯镇恶答

应。黄蓉从柯镇恶手中接过竹棒后,便一直在他身旁,见他唾吐父亲,争端又起,心想这事

闹到这个地步,一生美梦,总是碎成片片了。此后军马冲杀过来,她却倚树悄然独立,大队

兵马在她身旁奔驰来去,她恍似不闻不见,只是呆呆出神,忽听得“啊哟”一声呼叫,正是

柯镇恶口音。她循声望去,只见他倒在路边,一名军官举起长刀,向他后心砍落。柯镇恶滚

地避开,坐起身子回手一拳,将那军官打得昏了过去,刚挺腰想要站起,又即摔倒。黄蓉奔

近看时,原来他腿上中了一箭,当下拉住他臂膀扶了起来。柯镇恶用力摔脱她手,可是他一

足本跛,另一足中箭后酸软无力,身子摇晃几下,向前扑出,又要跌倒。黄蓉伸右手抓住他

后领,冷笑道:“逞甚么英雄好汉?”左手轻挥,已使“兰花拂穴手”拂中了他右肩“肩贞

穴”,这才放开他衣领,抓住他左臂。柯镇恶待要挣扎,但半身酸麻,动弹不得,只得任由

她扶住,口中不住喃喃咒骂。黄蓉扶着他走出十余步,躲在一株大树背后,只待喘息片刻再

行,官兵忽然见到二人,十余枝羽箭嗖嗖射来。黄蓉抢着挡在前面,舞竹棒护住头脸,羽箭

都射在她软猬甲上。柯镇恶听着箭声,知她舍命相救,心中一软,低声道:“你不用管我,

自己逃罢!”黄蓉哼了一声,道:“我偏要救你,偏要你承我的情。瞧你有甚么法子?”二

人边说边行,避到了一座矮墙之后。羽箭虽已不再射来,但柯镇恶身子沉重,黄蓉只累得心

跳气喘,没奈何倚墙稍息。柯镇恶叹道:“罢罢罢,你我之间,恩怨一笔勾销。你去罢,柯

瞎子今后算是死了。”黄蓉冷冷的道:“你明明没死,干么算是死了?你不找我报仇,我却

偏要找你。”竹棒倏伸倏缩,已点中了他双腿弯里的两处“委中穴”。这一下柯镇恶全没防

备,登时委顿在地,暗暗自骂胡涂,不知这小妖女要用甚么恶毒法儿折磨自己,心中急怒交

迸,只听得脚步细碎,她已转出矮墙。

这时厮杀之声渐远渐低,似乎全真诸子已将这一路官兵杀散,人声远去之中,隐隐又听

得郭靖在大叫“大师父”,只是呼声越来越远,想是找错了方向,待要出声招呼,自己伤后

中气不足,料来他也难以听见。又过片刻,四下一片寂静,远处公鸡此起彼和。柯镇恶心

想:“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鸡啼了!明天嘉兴府四下里公鸡啼声仍是一般啼鸣,我却已死在

小妖女手下,再也听不到了。”

想到此处,忽听脚步声响,有三人走来,一人脚步轻巧,正是黄蓉,另外两人却是落脚

重浊,起步拖沓。只听黄蓉道:“就是这位大爷,快抬他起来。”说着伸手在他身上推拿数

下,解开他被封的穴道。柯镇恶只觉身子被两个人抬起,横放在一张竹枝扎成的抬床之上,

随即抬了行走。

他大是诧异,便欲询问,忽想莫再给她抢白几句,自讨没趣,正迟疑间,只听刷的一

响,前面抬他的那人“啊哟”叫痛,定是吃黄蓉打了一棒,又听她骂道:“走快些,哼哼唧

唧的干么?你们这些当官军的就会欺侮老百姓,没一个好人!”接着刷的一响,后面的人也

吃了一棒,那人可不敢叫出声来了。柯镇恶心想:“原来她去捉了两名官军来抬我,也真亏

她想得出这个主意。”这时他腿上箭伤越来越疼,只怕黄蓉出言讥嘲,咬紧了牙关半声不

哼,但觉身子高低起伏,知是走上了一条崎岖的小道。又走一阵,树枝树叶不住拂到身上脸

上,显是在树林之中穿行。两名官军跌跌撞撞,呼呼喘气,但听黄蓉挥竹棒不住鞭打,只赶

得两人拚了命支撑。约莫行出三十余里,柯镇恶算来已是巳末午初。此时大雨早竭,太阳将

湿衣晒得半干,耳听得蝉鸣犬吠,田间男女歌声遥遥相和,一片太平宁静,比之适才南湖恶

斗,宛似到了另一个世界。一行人来到一家农家休息。黄蓉向农家买了两个大南瓜,和米煮

了,端了一碗放在柯镇恶面前。柯镇恶道:“我不饿。”黄蓉道:“你腿疼,当我不知道

么?甚么饿不饿的。我偏要你多痛一阵,才给你治。”柯镇恶大怒,端起那碗热腾腾的南瓜

迎面泼去,只听她冷笑一声,一名官兵大声叫痛,想是她闪身避开,这碗南瓜都泼在官兵身

上。黄蓉骂道:“嚷嚷甚么?柯大爷赏南瓜给你吃,不识抬举吗?快吃干净了。”那官兵给

她打得怕了,肚中确也饥饿,当下忍着脸上烫痛,拾起地下南瓜,一块块的吃了下去。这一

来,柯镇恶当真恼也不是,笑也不是,半站半坐的倚在一只板凳边上,心下极是尴尬,要待

伸手去拔箭,却怕创口中鲜血狂喷,她当然见死不救,多半还会嘲讽几句。正自沉吟,听黄

蓉说道:“去倒一盆清水来,快快!”话刚说完,拍的一声,清清脆脆的打了一名官兵一个

耳括子。柯镇恶心道:“小妖女不说话则已,一开口,总是叫人吃点苦头。”黄蓉又道:

“拿这刀子去,给柯大爷箭伤旁的下衣割开。”一名官兵依言割了。黄蓉道:“姓柯的,你

有种就别叫痛,叫得姑娘心烦,可给你来个撒手不理。”柯镇恶怒道:“谁要你理了?快给

我滚得远远的。”话未说完,突觉创口一阵剧痛,显是她拿住箭杆,反向肉里插入。柯镇恶

又惊又怒,顺手一拳,创口又是一下剧痛,手里却多了一枝长箭。原来黄蓉已将箭枝拔出,

塞在他的手中。

只听她说道:“再动一动,我打你老大个耳括子!”柯镇恶知她说得出做得到,眼前不

是小妖女的对手,给她一刀杀了,倒也干净爽脆,但若让她打上几个耳括子,临死之前却又

多蒙一番耻辱,当下铁青着脸不动,听得嗤嗤声响,她撕下几条布片,在他大腿的创口上下

用力缚住,止住流血,又觉创口一阵冰凉,知她在用清水洗涤。

柯镇恶惊疑不定,寻思:“她若心存恶念,何以反来救我?倘说是并无歹意,哼,哼,

桃花岛妖人父女难道还能安甚么好心?定是她另有毒计。唉,这种人诡计百出,要猜她的心

思实是千难万难。”转念之间,黄蓉已在他伤处敷上金创药,包扎妥当;只觉创口清凉,疼

痛减了大半,可是腹中却饿得咕噜咕噜的响了起来。黄蓉冷笑道:“我道是假饿,原来当真

饿得厉害,现下可没甚么吃的啦,好罢,走啦!”拍拍两响,在两名官军头上各击一棒,押

着两人抬起柯镇恶继续赶路。

又走三四十里,天已向晚,只听得鸦声大噪,千百只乌鸦在空中飞鸣来去。柯镇恶听得

鸦声,已知到了铁枪庙附近。那铁枪庙祀奉的是五代时名将铁枪王彦章。庙旁有座高塔,塔

顶群鸦世代为巢,当地乡民传说铁枪庙的乌鸦是神兵神将,向来不敢侵犯,以致生养繁殖,

越来越多。

黄蓉问道:“喂,天黑啦,到哪里投宿去?”柯镇恶寻思:“若投民居借宿,只怕泄漏

风声,引动官兵捉拿。”说道:“过去不远有座古庙。”黄蓉骂道:“乌鸦有甚么好看?没

见过么?快走!”这次不听棒声,两名官军却又叫痛,不知她是指戳还是足踢。不多时来到

铁枪庙前,柯镇恶听黄蓉踢开庙门,扑鼻闻到一阵鸦粪尘土之气,似乎庙中久无人居,只怕

她埋怨嫌脏,哪知她竟没加理会。耳听她命两名官军将地下打扫干净,又命两人到厨下去烧

热水;耳听她轻轻唱着小曲,甚么“鸳鸯双飞”,又是甚么“未老头白”的。过了一会,官

军烧来了热水。黄蓉先替柯镇恶换了金创药,这才自行洗脸洗脚。柯镇恶躺在地下,拿个蒲

团当作枕头,忽听她啐道:“你瞧我的脚干么?我的脚你也瞧得的?挖了你一对眼珠子!”

那官军吓得魂不附体,咚咚咚的直磕响头。黄蓉道:“你说,你干么眼睁睁的瞧着我洗

脚?”那官军不敢说谎,磕头道:“小的该死,小的见姑娘一双脚生得……生得好看……”

柯镇恶一惊,心想:“这贼厮鸟死到临头,还存色心!小妖女不知要抽他的筋,还是剥他的

皮。”哪知黄蓉笑道:“凭你这副蠢相,也知道好看难看。”砰的一声,伸棒绊了他一个筋

斗,居然没再追究。两名官军躲向后院,再也没敢出来。柯镇恶一语不发,静以待变。只听

黄蓉在大殿上上下下走了一周,说道:“王铁枪威震当世,到头来还是落得个为人所擒,身

首异处,又逞甚么英雄?说甚么好汉?嗯,这杆铁枪只怕还当真是铁铸的。”

柯镇恶幼时常与朱聪、韩宝驹、南希仁、张阿生等到这庙里来玩耍,几人虽是孩子,俱

都力大异常,轮流抬了那杆铁枪舞动玩耍,这时听黄蓉如此说,接口道:“自然是铁打的,

还能是假的么?”黄蓉“嗯”了一声,伸手抽起铁枪,说道:“倒有三十来斤。我弄丢了你

的铁杖,一时也铸不及赔你。明儿咱们分手,各走各的,你没兵器防身,暂且就拿这杆枪当

铁杖使罢。”也不等柯镇恶答话,到天井中拿了一块大石,砰砰嘭嘭的将铁枪枪头打掉,递

在他手中。

柯镇恶自兄长死后,与六个结义弟妹形影不离,此时却已无一个亲人,与黄蓉相处虽只

一日,不知不觉之间已颇舍不得与她分离,听她说到“明儿咱们分手,各走各的”,不禁一

阵茫然,迷迷糊糊的接过铁枪,觉得比用惯了的铁杖是沉了些,却也将就用得,心想:“她

给我兵器,那当真是不存恶意了。”只听她又道:“这是我爹爹配制的田七鲨胆散,对你伤

口很有好处。你恨极了我父女,用不用在你!”说着递了一包药过来。柯镇恶伸手接了,缓

缓放入怀中,想说甚么话,口中却说不出来,只盼她再说几句,却听她道:“好啦,睡

罢!”柯镇恶侧身而卧,将铁枪放在身旁,心中思潮起伏,哪里睡得着。但听塔顶群鸦噪声

渐竭,终于四下无声,却始终不听她睡倒,听声音她一直坐着,动也不动。又过半晌,听她

又轻轻吟道:“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

红衣。”听她翻复低吟,似是咀嚼词中之意。柯镇恶不通文墨,不懂她吟的甚么,但听她语

音凄婉,似乎伤心欲绝,竟不觉呆了。

又过良久,听她拖了几个蒲团排成一列,侧身卧倒,呼吸渐细,慢慢睡熟,柯镇恶手抚

身旁铁枪,儿时种种情状,突然清清楚楚的现在眼前。他见到朱聪拿着一本破书,摇头晃脑

的诵读;韩宝驹与全金发骑在神像肩头,拉扯神像的胡子;南希仁与自己并力拉着铁枪一

端,张阿生拉着铁枪另一端,三人斗力;韩小莹那时还只四五岁,拖着两条小辩子,鼓掌嘻

笑。她小辫子上结着鲜红的头绳,在眼前一晃一晃的不住摇动。突然之间,眼前又是漆黑一

团。六个结义弟妹,还有亲兄长,自己的一双眼珠,都是先后毁在黄药师和他门人的手下。

胸中一丛仇恨之火,再也难以抑制。

他提着铁枪,悄没声的走到黄蓉身前,只听她轻轻呼吸,睡得正沉,寻思:“我这么一

枪下去,她就无知无觉的死了。嘿,若非如此,黄老邪武功盖世,我今生怎能报得深仇?他

女儿睡在这里,正是天赐良机,教他尝一尝丧女之痛。”转念又想:“这女子救我性命,我

岂能恩将仇报?咳,杀她之后,我撞死她身旁,以酬今日之情就是。”言念及此,意下已

决,心道:“我柯镇恶一生正直,数十年来无一事愧对天地。此刻于人睡梦之中暗施偷袭,

自非光明磊落的行径,但我一死以报,也对得住她了。”举起铁枪,正要向黄蓉当头猛击下

去,忽听远处有人哈哈大笑,声音极是刺耳,静夜之中更令人毛骨悚然。黄蓉给笑声惊醒,

跃起身来,突见柯镇恶高举铁枪,站在身前,不觉吃了一惊,叫道:“欧阳锋!”

柯镇恶听她惊醒,这一枪再也打不下去,又听得有数人说着话渐渐行近,只是隔得远

了,言语却听不清楚。再过片刻,脚步声也隐隐听到了,竟有三四十人之多。这庙中前殿后

院他无一处不熟,当下低声道:“老毒物他们定是见到了鸦塔,向这边走来,咱们且躲一

躲。”黄蓉道:“是。”将睡过的一列蒲团踢散。柯镇恶牵着她手,走向后殿,伸手推门,

通向后殿的门却给闩上了。柯镇恶骂道:“这两个贼官军!”料想两名官军乘黑逃走,怕黄

蓉发觉,先行闩上了门。这时已不及举枪撞门,耳听得大门被人推开,知道大殿中无处可以

躲藏,低声道:“神像背后。”

两人刚在神像后坐定,便有十余人走入殿中,跟着嗤的一响,柯镇恶闻到一阵硫磺气

息,知道已有人晃亮火折。只听欧阳锋道:“赵王爷,今日烟雨楼之役虽然无功,但也已大

挫敌人的锐气。”完颜洪烈笑道:“这全仗先生主持全局。”欧阳锋嘿嘿的笑了数声,说

道:“小王爷安排下妙计,调集嘉兴府官兵,万箭齐发,本可将这批家伙一网打尽,不料迟

不迟,早不早,刚好有这场大雾,却给群奸溜了。”

一个年轻的声音道:“有欧阳先生与裘帮主两位出马,群奸今日虽然逃走,日后终能一

一歼灭。只恨晚辈来迟了一步,没能见到欧阳先生大展神威,实是可惜之极。”柯镇恶认得

是杨康的声音,不由得怒火填膺,又听梁子翁、彭连虎、沙通天等各出谀言,纷纷奉承欲阳

锋,说他如何独斗全真群道,杀得众道士狼狈不堪。裘千仞却并未同来。

柯镇恶听这许多高手群集于此,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适才他要与黄蓉同归于尽,不知

怎的,此时却又惟恐给敌人发现,伤了黄蓉与自己的性命。只听完颜洪烈的从人打开铺盖,

请完颜洪烈、欧阳锋、杨康三人安睡。

杨康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欧阳先生,令侄武功既高,人品又是潇洒俊雅,晚辈与他

投缘得很,只盼从此结成好友,不料他竟为全真教众杂毛所害。晚辈每一想起,总是难过之

极。全真教那群恶道,晚辈立誓要一个个亲手杀了,以慰欧阳世兄在天之灵。只可惜晚辈武

功低微,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欧阳锋默然良久,缓缓的道:“我侄儿不幸惨死,先前我

还道是郭靖这小子下的毒手,适才听你转述丘处机之言,方知是全真教一群恶道所为。现今

我白驼山已无传人,我收了你做徒儿罢。”杨康高声叫道:“师父,徒儿磕头。”声音中充

满了喜悦之情,跟着咚咚咚咚几声,想是爬在地下向欧阳锋磕头。柯镇恶心想这人好好一个

忠良之后,岂知不但认贼作父,更拜恶人为师,陷溺愈来愈深,只怕是再难回头的了,心中

愈益愤怒。只听完颜洪烈道:“客地无敬师之礼,日后再当重谢。”欧阳锋喟然道:“珍珠

宝物,白驼山也有一些,欧阳锋只是瞧着这孩子聪明,盼望我一身功夫将来有个传人罢

了。”完颜洪烈道:“小王失言,先生勿罪。”梁子翁等纷纷向三人道喜。正乱间,忽然一

人叫了起来:“傻姑饿了,饿死啦,怎不给我吃的?”柯镇恶听得傻姑叫喊,大是惊诧,心

想此人怎会与完颜洪烈、欧阳锋等人混在一起。只听杨康笑道:“对啦,快找些点心给大姑

娘吃,莫饿坏了她。”过了片刻,傻姑大声咀嚼,吃起东西来。她一边吃,一边道:“好兄

弟,你说带我回家去,叫我乖乖的听你话,怎么还不到家?”杨康道:“明儿就到啦,你吃

得饱饱的睡觉罢。”又过一会,傻姑忽道:“好兄弟,那宝塔上悉悉索索的,是甚么声

音?”杨康道:“不是鸟儿,就是老鼠。”傻姑道:“我怕。”杨康笑道:“傻姑娘,怕甚

么!”傻姑道:“我怕鬼。”杨康笑道:“这里这许多人,鬼怪哪里敢来?”傻姑道:“我

就是怕那个矮胖子的鬼。”杨康强笑道:“别胡说八道啦,甚么矮胖子不矮胖子的。”傻姑

道:“哼,我知道的。矮胖子死在婆婆坟里,婆婆的鬼会把矮胖子的鬼赶出来,不让他住在

坟里。他要来找你讨命。”杨康喝道:“你再多嘴,我叫你爷爷来领你回桃花岛去。”傻姑

不敢再说。忽听沙通天喝道:“喂,踏着我的脚啦。给我安安静静的坐着别动!”想是傻姑

怕鬼,在人丛中乱挨乱挤。

柯镇恶听了这番说话,疑云大起:傻姑所说的矮胖子,定是指三弟韩宝驹了,他命丧桃

花岛上,明明是为黄药师所杀,他的鬼魂怎会来找杨康讨命?傻姑虽然痴呆,但这番话中必

有原因,苦于强敌当前,无法出去问个明白。忽又想到:“黄药师在烟雨楼前对我言道:

‘我黄药师是何等样人,岂能跟你一般见识?’他既不屑杀我,又怎能杀我五个弟妹?但若

不是黄药师,四弟又怎说亲眼见他害死二弟、七妹?”正自心中琢磨,忽觉黄蓉拉过自己左

手,伸手指在他掌心中写了一字:“求”,接着一字一字的写道:“……你一事”。柯镇恶

在她掌心中写道:“何事”。黄蓉写道:“告我父何人杀我”。柯镇恶一怔,不明她用意何

在,正想拉过她手掌来再写字询问,突觉身旁微风一动,黄蓉已跃了出去,只听她笑道:

“欧阳伯伯,您好啊。”众人万料不到神像后面竟躲得有人,只听得擦擦、铮铮一阵响处,

各人抽出兵刃,将她团团围住,纷纷呼喝:“是谁?”“有刺客!”“甚么人?”黄蓉笑

道:“我爹爹命我在此相候欧阳伯伯大驾,你们大惊小怪的干甚么?”

欧阳锋道:“令尊怎知我会来此?”黄蓉道:“我爹爹医卜星相,无所不通,起个文王

先天神课,自然知晓。”欧阳锋有九成不信,但知就算再问,她也不会说真话,便笑笑不

语。沙通天等到庙外巡视了一遍,不见另有旁人,当下环卫在完颜洪烈身旁。黄蓉坐在一个

蒲团上,笑吟吟的道:“欧阳伯伯,你害得我爹爹好苦!”欧阳锋微笑不答,他知黄蓉虽然

年幼,却是机变百出,只要一个应对不善,给她抓住了岔子讥嘲一番,在众人之前可是难以

下台,当下只静待她说明来意,再定对策。只听她说道:“欧阳伯伯,我爹爹在新塍镇小蓬

莱给全真教的众老道围住啦,你若不去解救,只怕他难以脱身。”欧阳锋微微一笑,说道:

“哪有此事?”黄蓉急道:“你说得好轻描淡写!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当,明明是你杀了全

真教的谭处端,不知怎的,那些臭道士始终纠缠着我爹爹。再加上个老顽童周伯通从中胡

搅,我爹爹又不肯分辩是非,那怎么得了?”

欧阳锋暗暗心喜,说道:“你爹爹武功了得,全真教几个杂毛,怎奈何得了他?”黄蓉

道:“全真教的牛鼻子再加上个老顽童,我爹爹便抵挡不住。我爹爹又命我前来对你说,他

苦思了七日七夜,已参透了一篇文字的意思。”欧阳锋道:“甚么文字?”黄蓉道:“斯里

星,昂依纳得。斯热确虚,哈虎文*英。”这几句叽哩咕噜的话,柯镇恶与完颜洪烈等都听

得不明所以,欧阳锋却是大吃一惊,这是《九阴真经》上卷最后一篇中的古怪言语,难道黄

药师当真参详透了?他心中虽怦然而动,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淡然说道:“小丫头就爱骗

人,这些胡言乱语,谁又懂得了?”黄蓉道:“爹爹已把这篇古怪文字逐句译出,从头至

尾,明明白白。我亲眼所见,怎会骗你?”欧阳锋素服黄药师之能,心想这篇古怪文字要是

始终无人能解,那便罢了,若有一人解识得出,则普天下舍黄药师之外更无旁人,仍是淡淡

说道:“那可要恭贺你爹爹了。”黄蓉听他言中之意,仍是将信将疑,又道:“我看了之

后,现下还记得几句,不妨背给你听听。”当下念道:“或身搔动,或时身重如物镇压,或

时身轻欲飞,或时如缚,或时奇寒壮热,或时欢喜躁动,或时如有恶物相触,身毛惊竖,或

时大乐昏醉。凡此种种,须以下法导入神通。”

这几句经文只把欧阳锋听得心痒难搔。原来黄蓉所念的,正是一灯大师所译《九阴真

经》总纲中的一段。这诸般怪异境界,原是修习上乘内功之人常所经历,只是修士每当遭逢

此境,总是战战兢兢的镇慑心神,以防走火入魔,岂知竟有妙法将心魔导化而为神通,那真

是无上宝诀了。只因黄蓉所念确是真经经文,并非胡乱杜撰,欧阳锋内功精湛,入耳即知真

伪,至此更无疑念,问道:“下面怎样说?”黄蓉道:“下面有一大段我忘了,只记得下面

又说甚么‘遍身毛孔皆悉虚疏,即以心眼见身内三十六物,犹如开仓见诸麻豆等,心大惊

喜,寂静安快。’”她所背经文,头一段是怪异境界,次一段是修习后的妙处,偏偏将中间

修习之法漏了。欧阳锋默然,心想凭你这等聪明,岂能忘了,必是故意不说,但不知你来说

这番话是何用意。

黄蓉又道:“我爹爹命我来问欧阳伯伯,你是要得五千字呢,还是得三千字?”欧阳锋

道:“请道其详。”黄蓉道:“若是你去助我爹爹,二人合力,一鼓灭了全真数,那么这篇

九阴神功的五千字经文,我尽数背给你听。”欧阳锋微笑道:“倘若我不去呢?”黄蓉道:

“爹爹请你去给他报仇,待杀了周伯通与全真六子后,我说三千字与你。”欧阳锋笑道:

“你爹爹跟我交情向来平平,怎地这般瞧得起老毒物?”黄蓉道:“我爹爹说道:第一,害

死你侄儿的,是全真教的嫡派门人,想来你该报仇……”杨康听了这话,不由得打个寒噤,

他是丘处机之徒,黄蓉这话明明说的是他。傻姑正在他的身旁,问道:“好兄弟,你冷

么?”杨康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

黄蓉接着道:“第二,他译出经文后就与全真道士动手,不及细细给我讲解,想这部奇

书旷世难逢,岂能随他湮没?当今只有你与他性情相投。承欧阳伯伯瞧得起,当日曾驾临桃

花岛求亲,你侄儿虽不幸为全真派门人所害,但我爹爹说,谅来你也还会顾念你侄儿,因此

要你修习神功之后再转而授我。”欧阳锋胸口一酸,心下琢磨:“这番话倒也可信,若无高

人指点,谅这小丫头纵把经文背得滚瓜烂熟,也是无用。”转念一想,说道:“我怎知你背

的是真是假?”黄蓉道:“郭靖这浑小子已将经文写与你了,我说了译文的关键决窍,你一

加核对,自知真假。”欧阳锋道:“话倒不错,让我养养神,明儿赶去救你爹爹。”黄蓉急

道:“救兵如救火,怎等得明日?”欧阳锋笑道:“那么我给你爹爹报仇,也是一样。”他

算计已定,经文在自己掌握之中,将来逼着黄蓉说出经文关键,自能参详得透全篇文义,此

时让黄药师与全真教斗个两败俱伤,岂不妙哉?

柯镇恶在神像背后,听两人说来说去,话题不离《九阴真经》,寻思黄蓉在他掌中写了

“告我父何人杀我”七字,不知是何用意。只听黄蓉又道:“那你明日一早前去,好么?”

欧阳锋笑道:“这个自然,你也歇歇罢!”

只听黄蓉拖动蒲团,坐在傻姑身旁,说道:“傻姑,爷爷带了你到桃花岛上,怎么你在

这里?”傻姑道:“我不爱跟着爷爷,我要回自己家去。”黄蓉道:“是这个姓杨的好兄弟

到岛上来,带你坐船,一起来的,是不是?”傻姑道:“是啊,他待我真好。”柯镇恶心念

一动:“杨康几时到过桃花岛上?”只听黄蓉问道:“爷爷哪里去啦?”傻姑惊道:“你别

说我逃走啊,爷爷要打我的。”黄蓉笑道:“我不说,不过我问你甚么话,你须得好好回

答。”傻姑道:“你可不能跟爷爷说,他要来捉我回去,教我认字。”黄蓉笑道:“我一定

不说。你说爷爷要你认字?”傻姑道:“是啊,那天爷爷在书房里教我认字,说我爹爹姓曲

曲儿,我也姓曲曲儿,他写了个曲曲儿的字,叫我记住。又说我爹爹的名字叫曲曲儿甚么

风。我老是记不得,爷爷就生气了,骂我傻得厉害。我本来就叫傻姑嘛!”黄蓉笑道:“傻

姑自然是傻的。爷爷骂你,爷爷不好,傻姑好!”傻姑听了很是高兴。黄蓉道:“后来怎

样?”傻姑道:“我说我要回家,爷爷更加生气。忽然一个哑巴仆人进来东指西指、咿咿啊

啊的,爷爷说:‘我不见客,叫他们回去罢!’过了一会,那哑巴送了一张纸来,爷爷看了

一看,放在桌上,就叫我跟哑巴出去接客人。哈哈,那矮胖子生得真难看,我向他干瞪眼,

他也向我干瞪眼。”

柯镇恶回想当日赴桃花岛求见之时,情景果真如此,初时黄药师拒见六人,待朱聪将事

先写就的书信送入,傻姑才出来接待,可是三弟现时已不在人世,心中不禁酸痛。只听黄蓉

又问:“爷爷见了他们么?”傻姑道:“爷爷叫我陪客人吃饭,他自己走了。我不爱瞧那矮

胖子,偷偷溜了出来,见爷爷坐在石头后面向海里张望,我也向海里张望,看见一艘船远远

开了过来,船里坐的都是道士。”柯镇恶心道:“当日我们得悉全真派大举赴桃花岛寻仇,

抢在头里向黄药师报讯,请他暂行避让,由江南六怪向全真派说明原委。可是在岛上始终没

见全真诸子到来,怎么这傻姑又说有道士坐船而来?”

只听黄蓉又问:“爷爷就怎样?”傻姑道:“爷爷向我招手,叫我过去。我吓了一跳,

原来我溜了出来玩,他早就瞧见啦。我不敢过去,怕他打。他说我不打你,你过来。我就过

去。他说他要坐船出海钓鱼,叫我等那些道士上岸之后,领他们进去,和矮胖子他们六个人

一起吃饭。我说我也要去钓鱼。爷爷说不许我去钓,叫我领道士进屋去,他们认不得岛上的

路。”黄蓉道:“后来呢?”傻姑道:“后来爷爷就到大石头后面去开船,我知道的,那些

道士生得难看,爷爷不爱见他们。”黄蓉赞道:“是啊,你说得一点儿也不错。爷爷甚么时

候再回来?”傻姑道:“甚么回来?他没回来。”

柯镇恶身子一震,只听黄蓉问道:“你记得清楚么?后来怎么?”只听她问话的声音也

微微发颤,显是问到了重大的关节所在。傻姑道:“爷爷正要开船,忽然飞来了一对大鸟,

就是你那对鸟儿啊。爷爷向鸟儿招手呼哨,这对鸟儿就飞了下来,鸟脚上还缚着甚么东西,

那真好玩呢。我大叫:‘爷爷,给我,给我!’……”说到这里,当真大叫起来。杨康叱

道:“别吵啦,大家要睡觉。”黄蓉道:“傻姑,你说下去好了。”傻姑道:“我轻轻的

说。”果真放低了声音说道:“爷爷不理我,在袍子上撕下一块布来,缚在大鸟足上,把大

鸟又放走了。”黄蓉嗯了一声,自言自语:“爹爹要避开全真诸子,怪不得无暇去取金娃

娃,但不知雌雕身上那枝短箭是谁射的?”问道:“谁射了鸟儿一箭?”傻姑道:“射箭?

没有啊。”说着呆呆出神。黄蓉道:“好,再说下去。”傻姑道:“爷爷见袍子撕坏了,就

脱了下来,叫我回去给他拿过一件。等我拿来,爷爷却不见啦,道士的船也不见啦,只有那

件撕坏的袍子抛在地下。”

她说到这里,黄蓉不再询问,似在静静思索,过了半晌,才道:“他们去了哪里呢?”

傻姑道:“我瞧见的。我大叫爷爷,听不到他答应,就跳到大树顶上去张望,我见爷爷的小

船在前面,道士的大船跟在后面,慢慢的就都开得不见了。我不爱去见那矮胖子,就在沙滩

上踢石子玩,直到天黑,才领这爷爷和好兄弟回去。”黄蓉问道:“这爷爷,不是教你认字

的那个爷爷罢?”傻姑嘻嘻笑了几声,说道:“这个爷爷好,不要我认字,还给我吃糕

儿。”黄蓉道:“欧阳伯伯,你糕儿还有么?再给她几块。”欧阳锋干笑道:“有啊!”柯

镇恶一颗心似乎要从腔子中跳跃而出:“原来欧阳锋那日也在桃花岛上。”猛听得傻姑“啊

哟”一声叫,接着拍拍两响,有人交手,又是跃起纵落之声,只听黄蓉叫道:“你想杀她灭

口吗?”欧阳锋笑道:“这事瞒得了旁人,却瞒不过你爹爹。我又何必杀这傻姑娘?你要

问,痛痛快快的问个清楚罢。”但听得傻姑哼哼唧唧的不住呻吟,却再也说不出话来,想是

被欧阳锋打中了甚么所在。黄蓉道:“我就是不问,也早已猜到,只是要傻姑亲口说出来罢

了。”欧阳锋笑道:“你这小丫头也真鬼机伶,但你怎能猜到,倒说给我听听。”

黄蓉道:“我初时见了岛上的情形,也道是爹爹杀了江南五怪。后来想到一事,才知决

然不是。你想,我爹爹怎能让这些臭男子的尸身留在我妈妈墓中陪她?又怎能从墓中出来之

后不掩上墓门?”欧阳锋伸手在大腿上一拍,叫道:“啊哟,这当真是我们疏忽了。康儿,

是不是?”

柯镇恶只听得心胆欲裂,这时才悟到黄蓉原来早瞧出杀人凶手是欧阳锋、杨康二人,她

突然出去,原是舍了自己性命揭露真相,好为她爹爹洗清冤枉。她明知这一出去凶多吉少,

是以要柯镇恶将害死她之人去告知她爹爹。他又悲又悔,心道:“好姑娘,你只要跟我说明

凶手是谁,也就是了,何必枉自送了性命?”转念一想:“我飞天蝙蝠性儿何等暴躁,瞎了

眼珠,却将罪孽硬派在她父女身上。她纵然明说,我又岂肯相信?柯镇恶啊柯镇恶,你这杀

千刀的贼厮鸟,臭瞎子,是你生生逼死这位好姑娘了!”

他自怨自艾,正想举手猛打自己耳光,只听欧阳锋又道:“你怎么又想到我身上?”黄

蓉道:“想到你并不难,掌毙黄马、手折秤杆,当世有这功力的寥寥无几。不过初时我还当

是别人。南希仁临死时用手指在地下划了几个字,是‘杀我者乃十’,第五个字没写完就断

了气。我想你的姓名并非是‘十’字开头,只道是裘千仞的‘裘’字。”

欧阳锋呵呵大笑,说道:“南希仁这汉子倒也硬朗,竟然等得到见你。”黄蓉道:“我

见他临死时的情状,必是中了怪毒,心想裘千仞练毒掌功夫,是以猜到了他的身上。”欧阳

锋笑道:“裘千仞武功了得,却是在掌力不在掌毒。他掌上无毒,用毒物熬练手掌,不过是

练掌力的法门,将毒气逼将出来,掌力自然增强。那南希仁死时口中呼叫,说不出话,脸上

却露笑容,是也不是?”黄蓉道:“是啊,那是中了甚么毒?”欧阳锋不答,又问:“他身

子扭曲,在地下打滚,力气却大得异乎寻常,是也不是?”黄蓉道:“是啊。如此剧毒之

物,我想天下舍铁掌帮外,再也无人能有。”

黄蓉这话明着相激,欧阳锋虽心知其意,仍是忍耐不住,勃然怒道:“人家叫我老毒

物,难道是白叫的吗?”蛇仗在地下重重一顿,喝道:“就是这杖上的蛇儿咬了他,是咬中

了他的舌头,是以他身上无伤,说不出话。”柯镇恶听得热血直涌入脑,几欲晕倒。黄蓉听

得神像后微有响动,急忙咳嗽数声,掩盖了下去,缓缓说道:“当时江南五怪给你尽数击

毙,逃掉的柯镇恶又没眼珠,以致到底是谁杀人都辨不清楚。”

柯镇恶听了此言,心中一凛:“她这话是点醒于我,叫我不可轻举妄动,以免两人一齐

送命,死得不明不白。”却听欧阳锋干笑道:“这个臭瞎子能逃得出我的手掌?我是故意放

他走的。”黄蓉道:“啊,是啦。你杀了五人,却教他误信是我爹爹杀的,让他出去宣扬此

事,好令天下英雄群起而攻我爹爹。”欧阳锋笑道:“这倒不是我的主意,是康儿想出来

的,是么?”杨康又含含糊糊的应了声。黄蓉道:“这当真是神机妙算,佩服佩服。”欧阳

锋道:“咱们可把话题岔开去啦。后来你怎么又想到是我?”黄蓉道:“我想裘千仞曾在两

湖南路和我交手,虽说他也可赶在头里,先到桃花岛,但要快过小红马,终究难能。我再想

朱聪在信后写的那句话,他叫大家防备,后面那个字没写完,只写了三笔,一划、一直,再

是一划连钩,说是‘东’字的起笔固然可以,是‘西’字也何尝不能?若非东邪,定是西毒

了。这一点我在桃花岛上早就想到,但当时尚有许多枝节想不明白。”欧阳锋叹道:“我只

道一切都做得天衣无缝,原来仍是留下了这许多线索。那肮脏书生见机倒快,我就没瞧见他

动笔写字。”黄蓉道:“他号称妙手书生,动手做甚么事自然不会让你看破。我苦苦思索南

希仁所写的那个小‘十’字,到底他想写甚么字。只因我想这位小王爷武艺低微,决没本事

一举杀了江南五怪,是以始终想不到是他。”杨康哼了一声。黄蓉道:“那天我孤身一人留

在桃花岛上,迷迷糊糊的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始终猜不透。我梦见了很多人,后来梦到穆

家姊姊,梦见她在北京比武招亲。我突然从梦中惊醒,跳了起来,才知凶手原来是这位小王

爷!”

杨康听了她这几句语音尖锐颤抖的话,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强笑道:“难道是穆念慈

托梦给你?”黄蓉道:“是啊,若不是这个梦,我怎会想到是你?你那只翡翠小鞋呢?”杨

康一怔,厉声道:“你怎么知道?又是穆念慈在梦中说的?”黄蓉冷笑道:“那何用说?你

们二人将朱聪打死后,把我妈妈墓里的珠宝放在他怀里,好教旁人见了,只道他盗宝被我爹

爹见到,因而丧生。这栽赃之计原本大妙,只是你忘了一节,朱聪的外号叫作妙手书生。”

欧阳锋好奇心起,问道:“是妙手书生便又怎地?”黄蓉道:“哼,知道在他身上放

宝,却不知从他身上取宝。”欧阳锋不解,问道:“甚么取宝?”黄蓉道:“朱聪武功虽不

及你,但他在临死之前施展妙手,在这位小王爷身上取了一物,握在手中,你们居然始终不

觉。若非此物,我万万料想不到小王爷竟曾光降过桃花岛。”

欧阳锋笑道:“此事有趣得紧,这妙手书生倒也厉害,性命虽已不在,却能留下话来。

他取的那物,想必是甚么翡翠小鞋了。”黄蓉道:“不错。妈妈墓中宝物,我自幼见熟,这

翡翠小鞋却从未见过。朱聪死后仍是牢牢握住,其中必有缘故。这小鞋正面鞋底有个‘比’

字,反面有个‘招’字,我苦苦思索,总是猜想不透,那晚做梦,见到穆家姊姊在北京街头

卖艺,竖一面‘比武招亲’的锦旗,这一下教我豁然而悟,全盘想通了。”欧阳锋笑道:

“这鞋底的两个字,原来尚有此香艳典故,哈哈,哈哈!”他笑得高兴,柯镇恶却愈听愈是

忿怒,只是黄蓉如何想通,尚未全然明白。黄蓉料他不懂,当下明里说给欧阳锋听,实则向

他解释:“那日穆姊姊在北京比武招亲,小王爷下场大显身手,我凑巧也赶上瞧这场热闹。

比到后来,小王爷抢下了穆姊姊脚上一对绣鞋。这场比武是他胜了,说到招亲,却是纠葛甚

多。”只因这场比武招亲,日后生出许多事来。当时梁子翁、沙通天等固在旁目睹,此后完

颜洪烈丧妻、杨康会见本生亲父等等情由,亦均从此而起。众人听到此处,心中各生感慨。

黄蓉道:“既然想到了此事,那就再也明白不过。小王爷与穆姊姊日后私订终身,定情之

物,最好自然是雕一双玉鞋了。这双玉鞋想来各执一只,这一只有‘比、招’二字,那一只

鞋上定是‘武、亲’二字。小王爷,我猜得不错罢?”杨康不答。黄蓉又道:“这个关节既

然解开,其他更无疑难。韩宝驹身中九阴白骨爪身亡,世上练这武功的原只黑风双煞,可是

这两人早已身故,旁人只道黑风双煞的师父亦必精擅,岂知我爹爹固然从未练过《九阴真

经》中的任何武功,而铜尸梅超风生前却还收过一位高足。至于南希仁所写的那个小小

‘十’字,自然是‘杨’字的起笔,想不到郭靖那浑小子定要说是个‘黄’字。”说到此

处,不禁黯然。

欧阳锋纵声长笑,说道:“怪不得郭靖那小子在烟雨楼前要和你爹爹拚命。”黄蓉叹

道:“你们的计策原本大妙,那浑小子悲怒之中更难明是非。我先前还道是你擒住了岛上哑

仆,逼着带路,到今日才知是傻姑领你们进内。想必小王爷答应带她回牛家村,傻姑喜欢之

极,便对你们惟命是从。嗯,定是你们两人埋伏在我妈妈墓内,命傻姑托言是我爹爹邀请,

骗江南六怪进墓。欧阳伯伯拦在墓门,那江南六怪如何能再逃脱毒手?这是个瓮中捉鳖之计

啊。”柯镇恶听她所说,宛若亲见,当日在墓室中斗逢强敌的情况,立时又在脑中出现,只

听黄蓉又道:“欧阳伯伯在海边捡了我爹爹的长袍,穿戴起来,墓室之中本甚昏暗,六怪一

上来就给伤了几人,余人危急之中哪里还辨得出敌人是谁?是以南希仁亲口对柯镇恶言道,

动手杀人的是我爹爹。朱聪与全金发是欧阳伯伯所杀,韩宝驹是小王爷所杀,韩小莹自刎而

死,柯南二人却逃出墓穴,在精舍之中又苦斗一场。你们故意放柯镇恶逃命,待得南希仁最

后得悉凶手姓杨之时,已然身中剧毒了。”欧阳锋叹道:“小丫头也算得料事如神,此事机

缘凑合,也是六怪命该如此。我与康儿前赴桃花岛之时,倒不知六怪是在岛上。”黄蓉道:

“是啊,想江南六怪在江湖上名头虽响,却也只凭得侠义二字,若说到功夫武艺,如何在你

欧阳伯伯眼里。你们两人这般大费周章,定是另有图谋。”欧阳锋笑道:“小丫头聪明机

伶,料来也瞒你不过。”

黄蓉道:“我猜上一猜,若是错了,欧阳伯伯莫怪。我想你到岛上之初,本盼全真诸子

和我爹爹斗得两败俱伤,你来个卞庄刺虎,一举而灭了全真教和桃花岛。哪知到得迟了一

步,我爹爹和全真教道士都已离岛他往。小王爷盘问傻姑,得知六怪却在,嗯,于是你们两

位大显身手杀了五怪,装作是我爹爹所为,再将岛上哑仆尽数杀死,毁尸灭迹,从此更无对

证。日后事发,洪七公、段皇爷等岂能不与我爹爹为难?小王爷又怕我爹爹回桃花岛后毁去

你们留下的种种痕迹,是以故意放柯镇恶逃生。这人眼睛瞎了,嘴里舌头却没烂掉。他真相

瞧不见,胡言乱语却是会说的。”

柯镇恶听了这番话,不由得又是悲愤,又是羞愧。只听欧阳锋叹道:“我真羡慕黄老邪

生了个好女儿。诸般经过,委实曲折甚多,你却一切猜得明明白白,有如亲眼目睹一般。小

女娃儿,你当真聪明得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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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24 17:28:36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三十六回 大军西征

黄蓉幽幽的道:“欧阳伯伯赞得我可太好了。现下郭靖中你之计,和我爹爹势不两立。

等你明儿救了我爹爹,若是你侄儿尚在,唉,当日婚姻之约,难道不能旧事重提么?”欧阳

锋心中一凛:“她忽提此事,是何用意?”

却听黄蓉说道:“傻姑,这个好兄弟待你好得很,是不是?”傻姑道:“是啊,他要带

我回家去。我不爱在那个岛上玩。我要回家去。”黄蓉道:“你回家干甚么?你家里死过

人,有鬼。”傻姑“啊”的一声,惊道:“啊,我家里有鬼,有鬼!我不回去啦。”黄蓉

道:“那个人是谁杀的?”

傻姑道:“我见到的,是好兄弟……”只听叮当两响,两件暗器跌落在地。黄蓉笑道:

“小王爷,你让她说下去好了,又何必用暗器伤她?”杨康怒道:“这傻子胡说八道,甚么

鬼话都说得出来。”黄蓉道:“傻姑,你说好啦,这位爷爷爱听。”傻姑道:“不,好兄弟

不许我说,我就不说。”杨康道:“是啊,快躺下睡觉,你再开口说一个字,我叫恶鬼来吃

了你。”傻姑很是害怕,连声答应:“噢,噢。”只听得衣服悉索之声,她已蒙头睡倒。

黄蓉道:“傻姑,你不跟我说话解闷儿,我叫爷爷来领你去。”傻姑叫道:“我不去,

我不去。”黄蓉道:“那么你说,好兄弟在你家里杀人,他杀了个甚么人?”

众人听她忽问杨康杀人之事,都觉甚是奇怪。杨康却是心下怦怦乱跳,右手暗自运劲,

心想这傻姑倘若当真要吐露他在牛家村的所作所为,纵然惹起欧阳锋疑心,也只得以九阴白

骨爪杀手将她毙于当场,又想:“我杀欧阳克时,只穆念慈、程瑶迦、陆冠英三人见得,难

道消息终于泄漏了出去?嗯,多半这傻姑当时也瞧见了,只是我没留意到她。”这时古庙中

寂静无声,只待傻姑开口。柯镇恶更是连大气也不敢透。过了半晌,傻姑始终不说,只听得

鼾声渐响,她竟是睡着了。杨康松了一口气,但觉手心中全是冷汗,寻思:“这傻姑留着终

是祸胎,必当想个甚么法儿除了她。”斜目瞧欧阳锋时,见他闭目而坐,月光照着他半边的

脸,显得神情漠然,似乎对适才的对答全未留意。众人都道黄蓉信口胡说,傻姑既已睡着,

此事当无下文,于是或卧或倚,渐入睡乡。正蒙胧间,忽听傻姑大喊一声,跃起身来,叫

道:“别扭我?好痛啊!”

黄蓉尖声叫道:“鬼,鬼,断了腿的鬼!傻姑,是你杀了那断腿的公子爷,他来找你

啦!”静夜之中,这几句话听来当真令人寒毛直竖。傻姑叫道:“不,不是我杀的,是好兄

弟杀……”一言未毕,呼、蓬、啊哟三声连响,原来杨康突然跃起,伸手往傻姑天灵盖上抓

落,却被黄蓉以打狗棒法甩了个筋斗。这一动手,殿上立时大乱,沙通天等将黄蓉团团围

住。

黄蓉只如不见,伸左手指着庙门,叫道:“断腿的公子爷,你来,傻姑在这儿!”傻姑

向庙门望去,黑沉沉的不见甚么,但她自幼怕鬼,忙扯住黄蓉的袖子,急道:“别来找我讨

命,是好兄弟用铁枪头杀的,我躲在厨房门后瞧见的……断腿鬼,你,你别找我啊!”欧阳

锋万料不到爱子竟是杨康所杀,但想别人能说谎,傻姑所言必定不假,悲怒之下,反而哈哈

大笑,横目向杨康道:“小王爷,我侄儿当真该死,杀得好啊,杀得好!”笑声森寒,话声

凄厉,各人耳中嗡嗡作响,似有无数细针同时在耳内钻刺一般,忍不住身子颤抖,牙齿相

击。只听得群鸦乱噪,呀呀哑哑,夹着满空羽翼振扑之声,却是塔顶千百头乌鸦被欧阳锋笑

声惊醒,都飞了起来。

杨康暗想此番我命休矣,双目斜睨,欲寻逃路。完颜洪烈也是暗暗心惊,待鸦声稍低,

说道:“这女子疯疯癫癫,欧阳先生怎能信她的话?令侄是小王爷礼聘东来,小王父子倚重

得紧,岂能无缘无故的伤他?”

欧阳锋脚上微一用劲,人未站直,身子已斗然跃起,盘着双膝轻轻落在傻姑身畔,左手

抓住她的臂膀,喝道:“他干么要杀我侄儿?快说!”傻姑猛吃一惊,叫道:“不是我杀

的,别捉我,别捉我。”她用力挣扎,但欧阳锋手如钢钳,哪里挣扎得脱,又惊又怕,不由

得哭出声来,大叫:“妈呀!”欧阳锋连问数声,只把傻姑吓得哭也不敢哭了,只瞪着一双

眼睛发呆。黄蓉柔声道:“傻姑别怕,这位爷爷要给糕子你吃。”这一语提醒了欧阳锋,想

到愈是强力威吓,傻姑愈是不敢说,于是从怀中掏出一个作干粮的冷馒头来,塞在她手里,

左手又松开了她手臂,笑道:“是啊!给你吃糕!”傻姑抓住了馒头,兀自惊惧,说道:

“爷爷,你抓得我好痛,你别抓我。”欧阳锋温言道:“傻姑乖,傻姑听话,爷爷不抓你

了。”黄蓉道:“那天断了腿的公子爷抱着一个姑娘,你说她长得标致么?”傻姑道:“标

致得很啊,她到哪里去啦?”黄蓉道:“你知她是谁?你不知道的,是不是?”傻姑甚是得

意,拍手笑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她是好兄弟的老婆!”此言一出,欧阳锋更无半点

疑心,他素知自己的私生子生性风流,必是因调戏穆念慈起祸,只是欧阳克武功高强,虽然

双腿受伤,杨康也仍然远不是他敌手,不知如何加害,当下转头向杨康道:“我侄儿不知好

歹,冒犯了小王妃,真是罪该万死了。”杨康道:“不……不……不是我杀的。”欧阳锋厉

声喝问:“是谁杀的?”杨康只吓得手脚麻软,额头全是冷汗,平时的聪明机变突然消失,

竟说不出半句话来。黄蓉叹道:“欧阳伯伯,你不须怪小王爷狠心,也不须怪你侄儿风流,

只怪你自己本领太高。”欧阳锋奇道:“为甚么?”黄蓉道:“我也不知道为甚么。只是我

在牛家村时,曾听得一男一女在隔壁说话,心中好生不解。”欧阳锋听了这几句浑没来由的

话,如堕五里雾中,连问:“甚么话?”黄蓉道:“我一字一句的说给你听,决不增减一

字,请你解给我听。我没见两人的面,不知那男的是谁,也不知女的是谁。只听得那男的说

道:‘我杀了欧阳克之事,若是传扬出去,那还了得。’那女的道:‘大丈夫敢作敢为,你

既害怕,昨日就不该杀他。他叔父虽然厉害,咱们远走高飞,他也未必能找得着。’”

欧阳锋听黄蓉说到这里便住了口,接着道:“这女子说得不错啊,那男的又怎么说?”

他们二人一问一答,只把杨康听得更是惊惧。这时月光从庙门中斜射进来,照在神像之

前,杨康避开月光,悄悄走到黄蓉背后,但听她道:“那男的说道:‘妹子,我心中另有一

个计较。他叔父武功盖世,我是想拜他为师。我早有此意,只是他门中向来有个规矩,代代

都是一脉单传。此人一死,他叔父就能收我啦!’”黄蓉虽未说出那说话之人的姓名,但语

言音调,将杨康的口吻学得维妙维肖。杨康自幼长于中部,母亲包惜弱却是临安府人氏,是

以语言兼混南北,黄蓉这么一学,无人不知那人便是杨康。

欧阳锋嘿嘿冷笑,一转头不见了杨康所在,忽听拍的一响,又是“啊哟”一声惊呼,只

见杨康站在月光之下,右手鲜血淋漓,脸色惨白。原来杨康听黄蓉揭破自己秘密,再也忍耐

不住,猛地跃起,伸手爪疾往她头顶抓下。黄蓉学着他腔调说话之时,料知他必来暗算,早

有提防,她武功远比杨康为高,听得风声,当即侧头避过,这一抓便落在她肩头。杨康这一

下“九阴白骨爪”用上了全力,五根手指全插在软猬甲的刺上,十指连心,痛得他险些立时

昏晕。

旁人在黑暗中没看明白,都道他中了暗算,只不知是黄蓉还是欧阳锋所为。众人忌惮欧

阳锋了得,个个不敢出声。完颜洪烈上前扶住,问道:“康儿,怎么啦?哪里受了伤?”随

手拔出腰刀,递在他的手里,料想欧阳锋决计不能善罢,只盼仗着人多势众,父子俩今晚能

逃得性命。杨康忍痛道:“没甚么。”刚接过腰刀,突然手一麻,呛啷一响,那刀跌在地

上,急忙弯腰去拾,说也奇怪,手臂僵直,已是不听使唤。这一惊非同小可,左手在右手背

上用力一捏,竟然丝毫没有知觉。他抬头望着黄蓉,叫道:“毒!毒!你用毒针伤我。”彭

连虎等虽然碍着欧阳锋,但想完颜洪烈是金国王爷,欧阳克的仇怨总能设法化解,眼见杨康

神色惶急,当下或抢上慰问,或奔至黄蓉眼前,连叫:“快取解药来救治小王爷。”却都尽

量离得欧阳锋远远地。

黄蓉淡淡的道:“我软猬甲上没毒,不必庸人自扰。这里自有杀他之人,我又何必伤

他?”

却听杨康忽然大叫:“我……我……我动不来啦!”但见他双膝弯曲,身子慢慢垂下,

口中发出似人似兽的荷荷之声。黄蓉好生奇怪,一回头见欧阳锋脸上也有惊讶之色,再瞧杨

康时,却见他忽然满面堆欢,裂嘴嘻笑,银白色的月光映照之下,更显得诡异无伦,心中突

然一动,说道:“原来是欧阳伯伯下的毒手。”欧阳锋奇道:“瞧他模样,确是中了我怪蛇

之毒,我原是要他尝尝这个滋味,小丫头给我代劳,妙极妙极。只是这怪蛇天下唯我独有,

小丫头又从何处得来?”黄蓉道:“我哪有怪蛇?这原是你下的毒,说不定你自己尚且不

知。”欧阳锋道:“这倒奇了。”黄蓉道:“欧阳伯伯,我记得你曾跟老顽童打过一次赌。

你将怪蛇的毒液给一条鲨鱼吃了,这鱼中毒死后,第二条鲨鱼吃它的肉,又会中毒,如此传

布,可说得上流毒无穷,是也不是?”欧阳锋笑道:“我的毒物若无特异之处,那‘西毒’

二字岂非浪得虚名?”黄蓉道:“是啊。南希仁是第一条鲨鱼。”这时杨康势如发疯,只在

地下打滚。梁子翁想要抱住他,却哪里抱持得住?欧阳锋皱眉思索,仍是不解,说道:“愿

闻其详。”黄蓉道:“嗯,你用怪蛇咬了南希仁,那日我在桃花岛上与他相遇,给他打了一

拳。这拳打在我的左肩,软猬甲的尖刺上留了他的毒血。我这软猬甲便是第二条鲨鱼。适才

小王爷出掌抓我,天网恢恢,正好抓在这些尖刺之上,南希仁的毒血进了他的血中。嘿嘿,

他是第三条鲨鱼。”众人听了这几句话,心想欧阳锋的怪蛇原来如此厉害,又想杨康设毒计

害死江南五怪,到头来却沾上了南希仁的毒血,当真报应不爽,身上都感到一阵寒意。

完颜洪烈走到欧阳锋面前,突然双膝跪地,叫道:“欧阳先生,你救小儿一命,小王永

感大德。”

欧阳锋哈哈大笑,说道:“你儿子的性命是命,我侄儿的性命就不是命!”目光在彭连

虎等人脸上缓缓横扫过去,阴沉沉的道:“哪一位英雄不服,请站出来说话!”众人不由得

同时后退,哪敢开口?杨康忽从地上跃起,砰的一声,发拳将梁子翁打了一个筋斗。完颜洪

烈站起身来,叫道:“快扶小王爷去临安,咱们赶请名医给他治伤。”欧阳锋笑道:“老毒

物下的毒,天下有哪一个名医治得?又有哪一个名医不要性命,敢来坏我的事?”完颜洪烈

不去理他,向手下的家将武师喝道:“还不快扶小王爷?”

杨康突然高高跃起,头顶险些撞着横梁,指着完颜洪烈叫道:“你又不是我爹爹,你害

死我妈,又想来害我!”完颜洪烈急退几步,脚下一个踉跄。

沙通天道:“小王爷,你定定神。”走上前去拿他双臂,哪知杨康右手反勾,擒住他的

手腕,左手在他手臂上狠狠抓了一把。沙通天吃痛,急忙摔脱,呆了一呆,只觉手臂微微麻

痒,不禁心胆俱裂。黄蓉冷冷的道:“第四条鲨鱼。”彭连虎与沙通天素来交好,他又善使

毒药,知道沙通天也已中毒,危急中抽出腰刀,嗖的一声,已将沙通天半条臂膀砍了下来。

侯通海还未明白他的用意,大叫:“彭连虎,你敢伤我师哥?”和身扑上,要和他拚命。沙

通天忍住疼痛,叫道:“傻子,快站住!彭大哥是为我好!”

此时杨康神智更加胡涂,指东打西,乱踢乱咬。众人见了沙通天的情景,哪里还敢逗

留,发一声喊,一拥出庙。这一阵大乱,又将塔上群鸦惊起,月光下只见庙前空地上鸦影飞

舞,哑哑声中混杂着杨康的嘶叫。

完颜洪烈跨出庙门,回过头来,叫道:“康儿,康儿!”杨康眼中流泪,叫道:“父

王,父王!”向他奔去。完颜洪烈大喜,伸出手臂,两人抱在一起,说道:“孩子,你好些

了?”月光下猛见杨康面目突变,张开了口,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咬将过来,完颜洪烈大

骇,左手使劲推出。杨康力道全失,仰天摔倒,再也爬不起来。完颜洪烈不敢再看,急奔出

庙,飞身上马,众家将前后簇拥,刹时间逃得影踪不见。欧阳锋与黄蓉瞧着杨康在地下打

滚,各自转着念头,都不说话。过了一会,杨康全身一阵扭曲,就此不动。

欧阳锋冷冷的道:“闹了半夜,天也快亮啦。咱们瞧瞧你爹去。”黄蓉道:“这会儿爹

爹已回桃花岛了罢,有甚么好瞧的?”欧阳锋一怔,冷笑道:“原来小丫头这番言语全是骗

人。”黄蓉道:“起初那些话自然是骗你。我爹爹是何等样人,岂能给全真教的臭道士们困

住了?我若不说《九阴真经》甚么的,谅你也不容我盘问傻姑。”

此时柯镇恶对黄蓉又是佩服,又是怜惜,只盼她快些使个甚么妙计,脱身逃走,却听欧

阳锋道:“你的谎话中夹着三分真话,否则老毒物也不能轻易上当。好罢,你将你爹爹的译

文从头至尾说给我听,不许漏了半句。”黄蓉道:“要是我记不得呢?”欧阳锋道:“最好

你能记得。否则你这般美貌伶俐的一个小丫头给我怪蛇咬上几口,可就大煞风景了。”黄蓉

从神像后跃出之时,原已存了必死之心,但这时亲见杨康临死的惨状,不禁心惊胆战,寻

思:“即使我将一灯大师所授的经文说与他知晓,他仍是不能放过我,怎生想个法儿得脱此

难?”一时彷徨无计,心想只有先跟他敷衍一阵再作打算,于是说道:“我见了原来的经

文,或能译解得出。你且一句句背来,让我试试。”

欧阳锋道:“这些叽哩咕噜的话,谁又背得了?你不用跟我胡混。”黄蓉听他背诵不

出,灵机一动,已有了计较,心道:“他既背不出,自然将经文当作性命。”当即说道:

“好罢,你取出来读。”欧阳锋一意要听她译解,当下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裹,连接打开

三层,这才取出郭靖所默写的经文。黄蓉暗暗好笑:“靖哥哥胡写一气,这老毒物竟然当作

至宝。”欧阳锋晃亮火折,在神台上寻到半截残烛点着了,照着经文念道:“忽不尔,肯星

多得,斯根六补。”黄蓉道:“善用观相,运作十二种息。”欧阳锋大喜,又念:“吉尔文

花思,哈虎。”黄蓉道:“能愈诸患,渐入神通。”欧阳锋道:“取达别思吐,恩尼区。”

黄蓉沉吟片刻,摇头道:“错了,你读错啦!”欧阳锋道:“没错,确是这么写的。”黄蓉

道:“那却奇了,这句浑不可解。”左手支颐,假装苦苦思索。欧阳锋甚是焦急,凝视着

她,只盼她快些想通。过了片刻,黄蓉道:“啊,是了,想是郭靖这傻小子写错了,给我瞧

瞧。”欧阳锋不虞有他,将经文递了过去。黄蓉伸右手接着,左手拿过烛台,似是细看经

文,蓦地里双足急登,向后跃开丈余,将那几张纸放在离烛火半尺之处,叫道:“欧阳伯

伯,这经文是假的,我烧去了罢。”

欧阳锋大骇,忙道:“喂,喂,你干甚么?快还我。”黄蓉笑道:“你要经文呢,还是

要我性命?”欧阳锋道:“要你性命作甚?快还我!”语音急迫,大异常时,作势扑上抢

夺。黄蓉将经文又移近烛火两寸,说道:“站住了!你一动我就烧,只要烧去一个字,就要

你终身懊悔。”欧阳锋心想不错,哼了一声,说道:“我斗不过你这鬼灵精,将经文放下,

你走你的罢!”黄蓉道:“你是当代宗师,可不能食言。”欧阳锋沉着脸道:“我说快将经

文放下,你走你的路。”黄蓉知他是大有身分之人,虽然生性歹毒,却不失信于人,当下将

经文与烛台都放在地下,笑道:“欧阳伯伯,对不住啦。”提着打狗棒转身便走。欧阳锋竟

不回头,斗然跃起,反手出掌,蓬的一声巨响,已将铁枪王彦章的神像打去了半边,喝道:

“柯瞎子,滚出来。”黄蓉大吃一惊,回过头来,只见柯镇恶已从神像身后跃出,舞枪杆护

住身前。黄蓉登时醒悟:“以老毒物的本领,柯大爷躲在神像背后,岂能瞒得了他?想来呼

吸之声早给他听见了。只是他没将柯大爷放在眼里,是以一直隐忍不发。”当即纵身上前,

竹棒微探,帮同守御,向欧阳锋道:“欧阳伯伯,我不走啦,你放他走。”柯镇恶道:

“不,蓉儿你走,你去找靖儿,叫他给我们六兄弟报仇。”黄蓉凄然道:“他若肯相信我的

话,早就信了。柯大爷,你若不走,我和爹爹的冤屈终难得明。你对郭靖说,我并不怪他,

叫他别难过。”柯镇恶怎肯让她舍命相救自己,两人争持不已。欧阳锋焦躁起来,骂道:

“小丫头,我答应放你走,你又啰唣甚么?”黄蓉道:“我却不爱走啦。欧阳伯伯,你把这

惹厌的瞎子赶走,我好好陪你说话儿解闷。可别伤了他。”欧阳锋心想:“你不走最好,这

瞎子是死是活跟我有甚相干?”大踏步上前,伸手往柯镇恶胸口抓去。柯镇恶横过枪杆,挡

在胸前。欧阳锋振臂一格,柯镇恶双臂发麻,胸口震得隐隐作痛,呛啷一声,铁枪杆直飞起

来,戳破屋瓦,穿顶而出。柯镇恶急忙后跃,人在半空尚未落地,领口一紧,身子已被欧阳

锋提了起来。他久经大敌,虽处危境,心神不乱,左手微扬,两枚毒菱往敌人面门钉去。欧

阳锋料不到他竟有这门败中求胜的险招,相距既近,来势又急,实是难以闪避,当即身子后

仰,乘势一甩,将柯镇恶的身子从头顶挥了出去。柯镇恶从神像身后跃出时,面向庙门,被

欧阳锋这么一抛,不由自主的穿门而出。这一掷劲力奇大,他身子反而抢在毒菱之前,两枚

毒菱飞过欧阳锋头顶,紧跟着要钉在柯镇恶自己身上。黄蓉叫声:“啊哟!”却见柯镇恶在

空中身子稍侧,伸右手将两枚毒菱轻轻巧巧的接了过去,他这听风辨形之术实已练至化境,

竟似比有目之人还更看得清楚。欧阳锋喝了声彩,叫道:“真有你的,柯瞎子,饶你去

罢。”柯镇恶落下地来,犹是迟疑。黄蓉笑道:“柯大爷,欧阳锋要拜我为师,学练《九阴

真经》。你还不走,也想拜我为师么?”柯镇恶知她虽然说得轻松自在,可是处境其实十分

险恶,站在庙前,只是不走。欧阳锋抬头望天,说道:“天已大明了,走罢!”拉着黄蓉的

手,走出庙门。黄蓉叫道:“柯大爷,记着我在你手掌里写的字。”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人

已在数丈之外。柯镇恶呆了良久,耳听得乌鸦一群群的扑入古庙,啄食尸身,于是跃上屋

顶,找到了铁枪的枪杆。拄枪在庙顶呆立片刻,心想天地茫茫,我这瞎子更到何处去安身?

忽听得群鸦悲鸣,扑落落的不住从半空跌落,原来群鸦食了杨康尸身之肉,相继中毒而死,

不由得叹了一口长气,纵下地来,绰枪北行。走到第三日上,忽听空中雕唳,心想双雕既然

在此,只怕靖儿亦在左近,当下在旷野中纵声大呼:“靖儿,靖儿!”过不多时,果听马蹄

声响,郭靖骑了小红马奔来。他与柯镇恶在混战中失散,此时见师父无恙,欣喜不已,不等

马停,便急跃下马,奔上来抱住,连叫:“大师父!”

柯镇恶左右开弓,打了他两记耳光。郭靖不敢闪避,愕然放开了手。柯镇恶左手继续扑

打郭靖,右手却连打自己耳光。这一来郭靖更是惊讶,叫道:“大师父,你怎么了?”柯镇

恶骂道:“你是小胡涂,我是老胡涂!”他连打了十几下,这才住手,两人面颊都已红肿。

柯镇恶破口将郭靖与自己痛骂半天,才将古庙中的经历一一说了出来。

郭靖又惊又喜,又痛又愧,心想:“原来真相如此,我当真是错怪蓉儿了。”柯镇恶喝

道:“你说咱俩该不该死?”郭靖连声称是,又道:“是弟子该死。大师父眼睛不便,可怪

不得你。”柯镇恶怒道:“***,我也该死!我眼睛瞎了,难道心里也瞎了?”郭靖道:

“咱们得赶紧想法子搭救蓉儿。”柯镇恶道:“她爹呢?”郭靖道:“黄岛主护送洪恩师到

桃花岛养伤去了。大师父,你说欧阳锋把蓉儿带到了哪里?”柯镇恶默然不语,过了一阵方

道:“蓉儿给他捉了去,就算不死,也不知给他折磨成甚么样子。靖儿,你快去救她,我是

要自杀谢她的了。”郭靖惊叫:“不行!你千万别这么想。”只是他素知师父性情刚愎,不

听人言,说死就死,义无反顾,于是道:“大师父,你到桃花岛去报讯,待见到黄岛主,请

他急速来援,弟子实在不是欧阳锋的对手。”

柯镇恶一想不错,持枪便行。郭靖恋恋不舍,跟在后面。柯镇恶横枪打去,骂道:“还

不快去!你不把我乖蓉儿好好救回,我要了你的小命。”郭靖只得止步,眼望着师父的背影

在东边桑树丛中消失,实不知到哪里去找黄蓉,思索良久,策马携雕,寻路到铁枪庙来。只

见庙前庙后尽是死鸦,殿上只余一摊白骨残尸。郭靖虽恨杨康戕害师父,但想他既已身死,

怨仇一笔勾消,念着结义一场,捡起骸骨到庙后葬了,拜了几拜,祝道:“杨兄弟,你若念

我今日葬你之情,须当佑我找到蓉儿,以补你生前之过。”此后郭靖一路打听,找寻黄蓉的

踪迹。这一找就是半年,秋去冬来,冬尽春回,他策红马,携双雕,到处探访,问遍了丐

帮、全真教,以及各地武林同道,黄蓉的音讯竟是半点俱无。想到这半年中黄蓉不知已受了

多少苦楚,真是心如刀割,自是决心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她找到。他一赴燕京,二至汴

梁,连完颜洪烈竟也不知去向。丐帮群丐听得帮主有难,也是全帮出动寻访。这一日郭靖来

到归云庄,却见庄子已烧成一片白地,不知陆乘风、陆冠英父子已遭到了甚么劫难。一日行

至山东境内,但见沿途十室九空,路上行人纷纷逃难,都说蒙古与金兵交战,金兵溃败,退

下来的残兵奸淫掳掠,无所不为。郭靖行了三日,越向北行,越是疮痍满目,心想兵凶战

危,最苦的还是百姓。

这天来到济水畔山谷中的一个村庄,正想借个地方饮马做饭,突然前面喧哗之声大作,

人喊马嘶,数十名金兵冲进村来。兵士放火烧村,将众百姓逼出屋来,见有年轻女子,一个

个用绳缚了,其余不问老幼,见人便砍。

郭靖见了大怒,纵马上前,夹手将带队军官手中大枪夺过,左手反掌挥出,正打在他太

阳穴上。这些时日中他朝晚练功不辍,内力大进,这掌打去,那军官登时双睛突出而死。众

金兵齐声呼喊,刀枪并举,冲杀上来。小红马见遇战阵,兴高采烈,如飞般迎将上去。郭靖

左手又夺过一柄大砍刀,右刺左砍,竟以左右互搏之术,大呼酣战。

众金兵见此人凶猛,败军之余哪里还有斗志,转过身来奔逃出村。突然迎面飘出一面大

旗,烟雾中一小队蒙古兵急冲而至。金兵给蒙古兵杀得吓破了胆,不敢迎战,仗着人多,回

头又斗郭靖,只盼夺路而逃。

郭靖恼恨金兵残害百姓,纵马抢先出村,一人单骑,神威凛凛的守在山谷隘口。十余名

金兵奋勇冲上,被他接连戳死数人。余众不敢上前,进又不得,退又不能,乱成一团。蒙古

兵见前面突然有人相助,倒也大出意料之外,一阵冲杀,将十几名金兵尽数歼于村中。带兵

的百夫长正要询问郭靖来历,队中一名什长识得郭靖,大叫:“金刀驸马!”拜伏在地。百

夫长听得是大汗的驸马爷,哪敢怠慢,急忙下马行礼,命人快马报了上去。

郭靖急传号令,命蒙古兵急速扑灭村中各处火头。众百姓扶老携幼,纷纷来谢。正乱

间,村外蹄声急响,无数军马涌至。众百姓大惊,不由得面面相觑。只见一匹枣骝马如风驰

到,马上一个少年将军大叫:“郭靖安答在哪里?”

郭靖见是拖雷,大喜叫道:“拖雷安答。”两人奔近,抱在一起。双雕识得拖雷,上前

挨挨擦擦,也是十分亲热。拖雷命一名千夫长率兵追击金兵,下令在山坡上支起帐篷,与郭

靖互道别来情事。拖雷说起北国军务,郭靖才知别来年余,成吉思汗马不停蹄的东征西伐,

拓地无数。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拖雷四王子、木华黎、博尔术、博尔忽、赤老温四杰,

都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现下拖雷与木华黎统兵攻打金国,出东数场大战,将金兵打得溃不

成军。金国余兵集于潼关,闭关而守,不敢出山东迎战。郭靖在拖雷军中住了数日,快马传

来急讯,成吉思汗召集诸王众将,大会漠北。拖雷与木华黎不敢怠慢,将令旗交了副将,连

夜北上。郭靖想念母亲,当下与拖雷同行。不一日来到斡难河畔,极目远望,无边无际的大

草原之上,营帐一座连着一座,成千成万的战马奔跃嘶叫,成千成万的矛头耀日生辉。千万

座灰色的营帐之中,耸立着一座黄绸大帐,营帐顶子以黄金铸成,帐前高高悬着一枝九旄大

纛。郭靖策马立在沙冈之上,望着这赫赫兵威,心想金帐威震大漠,君临绝域,想像成吉思

汗在金帐中传出号令,快马一匹接着一匹,将号令送到万里外的王子和大将手中,于是号角

鸣响,草原上烽火瀰天,箭如蝗发,长刀闪动,烟尘中铁蹄奔践。他正想:“大汗要这许多

土地百姓,不知有甚么用?”忽见尘头起处,一队骑兵驰来相迎。拖雷、木华黎、郭靖三人

进金帐谒见大汗,但见诸王诸将都已群集在帐,排列两旁。成吉思汗见三人到来,心中甚

喜。拖雷与木华黎禀报了军情。郭靖上前跪下请罪,说道:“大汗命我去割金国完颜洪烈的

脑袋,但数次相见,都给他逃了,甘受大汗责罚。”成吉思汗笑道:“小鹰长大了,终有一

天会抓到狐狸,我罚你作甚?你来得正好,我时时记着你。”当下与诸将共议伐金大计。木

华黎进言:金国精兵坚守潼关,急切难下,上策莫如联宋夹击。成吉思汗道:“好,就是这

么办。”当下命人修下书信,遣使南下。大会至晚间始散。

郭靖辞出金帐,暮色苍茫中正要去母亲帐中,突然间身后伸过一双手掌,掩向他眼睛。

以他此时武功,哪能让人在身后偷袭,侧身正要将来人推开,鼻中已闻到一股香气,又见那

人是个女子,急忙缩手,叫道:“华筝妹子!”只见华筝公主似笑非笑的站在当地。

两人睽别经年,此番重逢,只见她身材更高了些,在劲风茂草之中长身玉立,更显得英

姿飒爽。郭靖又叫了一声:“妹子!”华筝喜极而涕,叫道:“你果然回来啦!”郭靖见她

真情流露,心中也甚感动。一时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过了良久,华筝道:“去看你

妈去。你活着回来,你猜是我欢喜多些呢,还是你妈欢喜多些?”郭靖道:“我妈定然欢喜

万分。”华筝嗔道:“难道我就不欢喜了?”蒙古人性子直率,心中想到甚么,口里就说了

出来。郭靖与南人相处年余,多历机巧,此时重回旧地,听到华筝这般说话口气,不禁深有

亲切之感。两人手挽手的同到李萍帐中。郭靖母子相见,自有一番悲喜。又过数日,成吉思

汗召见郭靖,说道:“你的所作所为,我都已听拖雷说了。你这孩子守信重义,我很欢喜。

再过数日,我给你和我女儿成亲罢!”郭靖大吃一惊,心想:“蓉儿此时存亡未卜,我如何

能背她与别人结亲?”但见成吉思汗仪容威严,满心虽想抗命,却是期期艾艾,半句话也说

不出来。成吉思汗素知他朴实,只道他欢喜得傻了,当下赏了他一千户奴隶,一百斤黄金,

五百头牛,二千头羊,命他自去筹办成亲。华筝是成吉思汗的嫡生幼女,自小得父王钟爱。

此时蒙古国势隆盛,成吉思汗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各族诸汗听得大汗嫁女,自是纷纷来

贺,珍贵礼物堆满了数十座营帐。华筝公主喜上眉梢,郭靖却是满腹烦恼,一脸愁容。眼见

喜期已在不远,郭靖垂头丧气,不知如何是好。李萍见儿子神色有异,这天晚上在帐中问

起。郭靖当下将黄蓉的种种情由,从头细说了一遍。李萍听了,半晌做声不得。郭靖道:

“妈,孩儿为难之际,不知该怎么办才是?”李萍道:“大汗对我们恩深义重,岂能相负?

但那蓉儿,那蓉儿,唉,我虽未见过她,想来也是万般的惹人爱怜。”郭靖忽道:“妈,若

是我爹爹遇上此事,他该怎地?”李萍不料他突然有此怪问,呆了半晌,想起丈夫生平的性

情,当即昂然说道:“你爹爹一生甘愿自己受苦,决不肯有半点负人。”郭靖站起身来,凛

然道:“孩儿虽未见过爹爹,但该学爹爹为人。若是蓉儿平安,孩儿当守旧约,与华筝公主

成亲。倘若蓉儿有甚不测,孩儿是终身不娶的了。”

李萍心想:“当真如此,我郭氏宗嗣岂非由你而绝?但这孩子性儿与他爹爹一般,最是

执拗不过,既经拿定了主意,旁人多说也是无用。”于是问道:“你如何去禀告大汗?”郭

靖道:“我跟大汗也是说这几句话。”李萍有心要成全儿子之义,说道:“好,此地也不能

再留,你去谢过大汗,咱娘儿俩即日南归。”郭靖点头称是。母子俩当晚收拾行李,除了随

身衣物和些少银两,其余大汗所赐,尽数封在帐中。

郭靖收拾已毕,道:“我去别过公主。”李萍踌躇道:“这话如何说得出口?你悄悄走

了就是,免她伤心。”郭靖道:“不,我要亲口对她说。”出了营帐,径往华筝所住的帐中

而来。华筝公主与母亲住在一个营帐之中,这几日喜气洋洋的正忙于筹办婚事,忽听郭靖在

帐外叫唤,脸上一红,叫了声:“妈!”她母亲笑道:“没多几天就成亲啦,连一日不见也

不成。好罢,你会会他去。”华筝微笑着出来,低声叫道:“郭靖哥哥。”郭靖道:“妹

子,我有话跟你说。”引着她向西走去。两人走了数里,离大营远了,这才在草地上坐下。

华筝挨着郭靖身子,低声道:“靖哥哥,我也正有话要跟你说。”郭靖微微一惊,道:

“啊,你都知道了?”心想她知道了倒好,否则真不知如何启齿。华筝道:“知道甚么?我

是要跟你说,我不是大汗的女儿。”郭靖奇道:“甚么?”

华筝抬头望着天边初升的眉月,缓缓道:“我跟你成亲之后,我就忘了是成吉思汗的女

儿,我只是郭靖的妻子。你要打我骂我,你尽管打骂。别为了想到我爹爹是大汗,你就委屈

了自己。”郭靖胸口一酸,热血上涌,道:“妹子,你待我真好,只可惜我配不上你。”华

筝道:“甚么配不上?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除了我爹爹,谁也及不上你。我的四位哥哥,

连你的一半也没有。”郭靖呆了半晌,自己明日一早就要离开蒙古南归的事,这当儿再也说

不出口。

华筝又道:“这几天我真是高兴啦。想到那时候我听说你死了,真恨不得自己也死了方

好。多亏拖雷哥哥从我手里夺去了刀子,不然这会儿我怎么还能嫁给你呢?郭靖哥哥,我若

是不能做你妻子,我宁可不活着。”郭靖心想:“蓉儿不会跟我说这些话,不过两人对我都

是很好很好的。”想到黄蓉,不禁长长叹了口气。华筝奇道:“咦,你为甚么叹气?”郭靖

迟疑道:“没甚么。”华筝道:“嗯,我大哥二哥不喜欢你,三哥四哥却同你好。我在爹爹

面前,就老说大哥二哥不好,说三哥四哥好,你不用愁。”郭靖道:“为甚么?”华筝很是

得意,道:“我听妈妈说,爹爹年纪老了,这些时在想立汗太子,你猜会立谁?”郭靖道:

“自然是你大哥术赤了。他年纪最长,功劳又最大。”华筝摇头道:“我猜不会立大哥,多

半是三哥,再不然就是四哥。”郭靖知道成吉思汗的长子术赤精明能干,二子察合台勇悍善

战,两人互不相下,素来争竞极烈。三子窝阔台却好饮爱猎,性情宽厚,他知将来父王死

后,继承大汗位子的不是大哥就是二哥,而父王在四个儿子之中,最宠爱的却是幼弟拖雷,

这大汗之位决计落不到自己身上,因此一向与人无争,三个兄弟都跟他好。郭靖听了华筝这

话,难以相信,道:“难道凭你几句话,大汗就换立了汗太子?”华筝道:“我也不知道

啊,我只是瞎猜。不过就算大哥还是二哥将来做大汗,你也不用担心。他们若是难为你,我

跟他们动刀子拚命。”华筝自幼得成吉思汗宠爱,四个哥哥向来都让她三分。郭靖知她说得

出做得到,微微一笑,道:“那也不必。”华筝道:“是啊,哥哥们若是待咱们不好,咱俩

就一起回南去。”郭靖冲口说出:“我正要跟你说,我要回南去。”

华筝一呆,道:“就只怕爹爹妈妈舍不得我。”郭靖道:“是我一个人……”华筝道:

“嗯,我永远听你的话。你说回南,我总是跟你走。爹妈要是不许,咱们偷偷的走。”郭靖

再也忍耐不住,跳起身来,叫道:“是我和妈妈两个人回南边去。”此言一出,一个站着,

一个坐着,四目交视,突然都似泥塑木雕一般,华筝满脸迷惘,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郭靖

道:“妹子,我对不起你!我不能跟你成亲。”华筝急道:“我做错了甚么事吗?你怪我没

为你自杀,是不是?”郭靖叫道:“不,不,不是你不好。我不知道是谁错了,想来想去,

定然是我错了。”当下将黄蓉与他之间的根由一事不隐的说了。待说到黄蓉被欧阳锋擒去、

自己寻她大半年不见诸般经过,华筝听他说得动情,也不禁掉下泪来。郭靖道:“妹子,你

忘了我罢,我非去找她不可。”华筝道:“你找到她之后,还来瞧我不瞧?”郭靖道:“若

是她平安无恙,我定然北归。若是你不嫌弃我,仍然要我,我就跟你成亲,决无反悔。”华

筝缓缓的道:“你不用这么说,你知道我是永远想嫁给你的。你去找她罢,找十年,找二十

年,只要我活着,我总是在这草原上等你。”郭靖心情激动,说道:“是的,找十年,找二

十年,我总是要去找她。找十年,找二十年,我总时时刻刻记得你在这草原上等我。”华筝

跃起身来,投入他的怀里,放声大哭。郭靖轻轻抱着她,眼圈儿也自红了。两人相偎相倚,

更不说话,均知事已如此,若再多言,徒惹伤心。

过了良久,只见四乘马自西急奔而来,掠过两人身旁,直向金帐驰去。一匹马驰到离金

帐数十丈时忽然扑地倒了,再也站不起来,显是奔得筋疲力尽,脱力倒毙。乘者从地下翻身

跃起,对地下死马一眼也没看,毫不停留的向金帐狂奔。只过得片刻,金帐中奔出十名号

手,分站东南西北四方,呜呜呜的吹了起来。郭靖知道这是成吉思汗召集诸将最紧急的号

令,任他是王子爱将,若是大汗屈了十个手指还不赶到,立时斩首,决不宽赦,当即叫道:

“大汗点将!”不及跟华筝多说,疾向金帐奔去,只听得四方八面马蹄急响。

郭靖奔到帐里,成吉思汗刚屈到第三个手指,待他屈到第八根手指,所有王子大将全已

到齐,只听他大声叫道:“那狗王摩诃末有这般快捷的王子么?有这么英勇的将军么?”诸

王众将齐声叫道:“他没有。”成吉思汗捶胸叫道:“你们瞧,这是我派到花剌子模去的使

者的卫兵,那狗王摩诃末把我忠心的仆人怎么了?”诸将顺着大汗的手指瞧去,只见几名蒙

古人个个面目青肿,胡子被烧得精光。胡子是蒙古武士的尊严,只要被人一碰都是莫大侮

辱,何况烧光?诸将见到,都大声怒叫起来。成吉思汗叫道:“花剌子模虽然国大兵多,咱

们难道便害怕了?咱们为了一心攻打金狗,才对他万分容让。术赤我儿,你跟大伙儿说,摩

诃末那狗王怎生对付咱们了。”术赤走上一步,大声道:“那年父王命孩儿征讨该死的蔑儿

乞惕人,得胜班师。那摩诃末狗王派了大军,也来攻打蔑儿乞惕人。两军相通,孩儿命使者

前去通好,说道父王愿与花剌子模交朋友。那红胡子狗王却道:‘成吉思汗虽命你们不打

我,真主却命我打你们。’一场恶战,咱们打了胜仗,但因敌人十倍于我,咱们半夜里悄悄

的退了兵。”

博尔忽说道:“虽然如此,大汗对这狗王仍是礼敬有加。咱们派去商队,但货物被狗王

抢了,商人被狗王杀了。这次派使者去修好,那狗王听了金狗王子完颜洪烈的唆使,把大汗

的忠勇使者杀了,将使者的卫兵杀了一半,另一半烧了胡子赶回来。”郭靖听到完颜洪烈的

名字,心中一凛,问道:“完颜洪烈在花剌子模么?”一个被烧了胡子的使者护卫道:“我

认得他,他就坐在狗王的旁边,不住跟狗王低声说话。”成吉思汗叫道:“金狗联了花剌子

模,要两边夹击我们,咱们害怕了么?”众将齐声叫道:“咱们大汗天下无敌。你领我们去

打花剌子模,去攻破他们的城池,烧光他们的房屋,杀光他们的男人,掳走他们的女人牲

口!”成吉思汗叫道:“要捉住摩诃末,要捉住完颜洪烈。”众将齐声呐喊,帐幕中的烛火

被喊声震得摇晃不已。成吉思汗拔出佩刀,在面前虚砍一刀,奔出帐去,跃上马背。诸将蜂

涌出帐,上马跟在后面。成吉思汗纵马奔了数里,驰上一个山冈。诸将知他要独自沉思,都

留在冈下,绕着山冈围成圈子。成吉思汗见郭靖在旁不远,叫道:“孩子,你来。”郭靖驰

马上冈。成吉思汗望着草原上军营中繁星般的火堆,扬鞭道:“孩子,那日咱们给桑昆和札

木合围在山上,我跟你说过几句说,你还记得么?”郭靖道:“记得。大汗说,咱们蒙古人

有这么多好汉,只要大家不再自相残杀,联在一起,咱们能叫全世界都做蒙古人的牧场。”

成吉思汗挥动马鞭,吧的一声,在空中击了一鞭,叫道:“不错,现今蒙古人联在一起了,

咱们捉那完颜洪烈去。”郭靖本已决定次日南归,忽然遇上此事,杀父之仇如何不报,又想

起自己母子受大汗厚遇,正好为他出力,以报恩德,当下叫道:“咱们这次定要捉住完颜洪

烈这狗贼。”成吉思汗道:“那花剌子模号称有精兵百万,我瞧六七十万总是有的。咱们却

只有二十万兵,还得留下几万打金狗。十五万人敌他七十万,你说能胜么?”郭靖于战阵攻

伐之事全然不懂,但年少气盛,向来不避艰难,听大汗如此相询,昂然说道:“能胜!”成

吉思汗叫道:“定然能胜。那天我说过要当你是亲生儿子一般相待,铁木真说过的话,从来

不会忘记。你随我西征,捉了摩诃末和完颜洪烈,再回来和我女儿成亲。”此言正合郭靖心

意,当即连声答应。成吉思汗纵马下冈,叫道:“点兵!”亲兵吹起号角,成吉思汗急驰而

回。沿途只见人影闪动,战马奔腾,却不闻半点人声。待他到得金帐之前,三个万人队早已

整整齐齐的列在草原上,明月映照一排排长刀,遍野闪耀银光。成吉思汗进入金帐,召来书

记,命他修写战书。那书记在一大张羊皮纸上写了长长一大篇,跪在地下朗诵给大汗听:

“上天立朕为各族大汗,拓地万里,灭国无数,自古德业之隆,未有如朕者。朕雷霆一击,

汝能当乎?汝国祚存亡,决于今日,务须三思,若不输诚纳款,行见蒙古大军……”成吉思

汗越听越怒,飞起一脚,将那白胡子书记踢了个筋斗,骂道:“你跟谁写信?成吉思汗跟这

狗王用得着这么罗唆?”提起马鞭,夹头夹脑劈了他十几鞭,叫道:“你听着,我怎么念,

你就怎么写。”那书记战战兢兢的爬起来,换了一张羊皮纸,跪在地下,望着大汗的口唇。

成吉思汗从揭开着的帐门望出去,向着帐外三万精骑出了一会神,低沉着声音道:“这

么写,只要六个字。”顿了一顿,大声道:“你要战,便作战!”

那书记吃了一惊,心想这牒文太也不成体统,但头脸上吃了这许多鞭子,兀自热辣辣的

作痛,如何敢多说一句,当下依言在牒文上大大的写了这六个字。成吉思汗道:“盖上金

印,即速送去。”木华黎上来盖了印,派一名千夫长领兵送去。诸将得悉大汗牒文中只写了

这六个字,都是意气奋扬,耳听得信使的蹄声在草原上逐渐远去,突然不约而同的叫道:

“你要战,便作战!”帐外三万兵士跟声呼叫:“嗬呼,嗬呼!”这是蒙古骑兵冲锋接战时

惯常的呐喊。战马听到主人呼喊,跟着嘶鸣起来。刹时间草原上声震天地,似乎正经历着一

场大战。成吉思汗遣退诸将士兵,独自坐在黄金椅上出神。这张椅子是攻破金国中都时抢来

的,椅背上铸着盘龙抢珠,两个把手上各雕有一只猛虎,原是金国皇帝的宝座。成吉思汗支

颐沉思,想到自己多苦多难的年轻日子,想到母亲、妻子、四个儿子和爱女,想到无数美丽

的妃子,想到百战百胜的军队,无边无际的帝国,以及即将面临的强敌。

他年纪虽老,耳朵却仍是极为灵敏,忽听得远处一匹战马悲鸣了几声,突无声息。他知

道是一匹老马患了不治之症,主人不忍它缠绵痛苦,一刀杀了。他突然想起:“我年纪也老

了,这次出征,能活着回来吗?要是我在战场上送命,四个儿子争做大汗,岂不吵得天翻地

覆?唉,难道我就不能始终不死么?”任你是战无不胜、无所畏惧的大英雄,待得精力渐

衰,想到这个“死”字,心中总也不禁有栗栗之感。他想:“听说南边有一班人叫做‘道

士’,能教人成仙,长生不老,到底是不是真的?”手掌击了两下,召来一名箭筒卫士,命

传郭靖入帐。须臾郭靖到来,成吉思汗问起此事。郭靖道:“长生成仙,孩儿不知真假,若

说练气吐纳,延年益寿,那确是有的。”成吉思汗大喜,说道:“你识得有这等人么?快去

找一个来见我。”郭靖道:“这等有道之士,随便征召,他是决计不来的。”成吉思汗道:

“不错,我派一个大官,去礼聘他北来。你说该去请谁?”郭靖心想:“天下玄门正宗,自

是全真派。全真六子中丘道长武功最高,又最喜事,或许请得他动。”当下说了长春子丘处

机的名字。成吉思汗大喜,当即召书记进来,将情由说了,命他草诏。那书记适才吃了他一

顿打,想了良久,写诏道:“朕有事,便即来。”学着大汗的体裁,诏书上也只有六字,自

以为这一次定然称旨。哪知成吉思汗一听大怒,挥鞭又打,骂道:“我跟狗王这生说,对有

道之士也是这生说么?要写长的,写得谦恭有礼。”那书记伏在地下,草诏道:“天厌中原

骄华大极之性,朕局北野嗜欲莫生之情,反朴还淳,去奢从俭。每一衣一食,与牛竖马圉共

弊同飨。视民如赤子,养士如兄弟,谋素和,恩素畜。练万众以身人之先,临百阵无念我之

后,七载之中成大业,六合之内为一统。非朕之行有德,盖金之政无恒,是以受天之佑,获

承至尊。南连赵宋,北接回纥,东夏西夷,悉称臣佐。念我单于国千载百世之来,未之有

也。然而任大守重,治平犹惧有缺。且夫刳舟剡楫,将欲济江河也。聘贤选佐,将以安天下

也。朕践祚已来,勤心庶政,而三九之位,未见其人。访闻丘师先生,体真履规,博物洽

闻,探颐穷理,道冲德著,怀古君子之肃风,抱真上人之雅操,久栖岩谷,藏身隐形。阐祖

宗之遗化,坐致有道之士,云集仙径,莫可称数。自干戈而后,伏知先生犹隐山东旧境,朕

心仰怀无已。”那书记写到这里,抬头问道:“够长了么?”成吉思汗笑道:“这么一大

橛,够啦。你再写我派汉人大官刘仲禄去迎接他,请他一定要来。”那书记又写道:“岂不

闻渭水同车,茅芦三顾之事?奈何山川悬阔,有失躬迎之礼。朕但避位侧身,斋戒沐浴,选

差近侍官刘仲禄,备轻骑素车,不远千里,谨邀先生暂屈仙步,不以沙漠悠远为念,或以忧

民当世之务,或以恤朕保身之术。朕亲侍仙座,钦惟先生将咳唾之余,但授一言,斯可矣。

今者,聊发朕之微意万一,明于诏章,诚望先生既著大道之端,要善无不应,亦岂违众生之

愿哉?故兹诏示,惟宜知悉。”成吉思汗道:“好,就是这样。”赏了那书记五两黄金,又

命郭靖亲笔写了一信,务恳丘处机就道,即日派刘仲禄奉诏南行。

(按:成吉思汗征请丘处机之诏书,系根据史书所载原文。)

次日,成吉思汗大会诸将,计议西征,会中封郭靖为“那颜”,命他统率一个万人队。

“那颜”是蒙古最高的官衔,非亲贵大将,不能当此称号。

此时郭靖武功大进,但说到行军打仗,却是毫不通晓,只得向哲别、速不台等大将请

教。但他资质本就鲁钝,战阵之事又是变化多端,一时三刻之间哪能学会?眼见众大将点兵

备粮,选马拣械,人人忙碌。十五万大军西征,远涉苦寒不毛之地,这番筹划的功夫却也非

同小可。此等事务他全不通晓,只得吩咐手下十名千夫长分头办理。哲别与拖雷二人又时时

提示指点。过得月余,越想越是不妥,自知拙于用智使计,攻打敌军百万之师,降龙十八掌

与《九阴真经》可全然用不上,只要一个号令不善,立时败军覆师,不但损折成吉思汗威

名,而且枉自送了这一万人的性命。这一日正想去向大汗辞官,甘愿做个小兵,临敌之际只

单骑陷阵杀将便是,忽然亲兵报道,帐外有一千多名汉人求见。

郭靖大喜,心道:“丘道长来得好快。”急忙迎出帐去,只见草原上站着一群人,都是

化子装束,心中一怔。三个人抢上来躬身行礼,原来是丐帮的鲁有脚与简、梁两个长老。郭

靖急问:“你们得知了黄蓉姑娘的讯息么?”鲁有脚道:“小人等到处访寻,未得帮主音

讯,听说官人领军西征,特来相助。”郭靖大为奇怪,问道:“你们怎地得知?”鲁有脚

道:“大汗派人去征召丘处机丘道长,我帮自全真教处得获官人消息。”郭靖呆了半晌,望

着南边天上悠悠白云,心想:“丐帮帮众遍于天下,连他们也不知蓉儿下落,只怕是凶多吉

少。”言念及此,眼圈儿不禁红了,当下命亲兵安顿了帮众,自去禀报大汗。成吉思汗道:

“好,都编在你麾下就是。”郭靖说起辞官之事,成吉思汗怒道:“是谁生下来就会打仗

的?不会嘛,打得几仗也就会了。你从小跟着我长大,怕甚么带兵打仗?成吉思汗的女婿岂

有不会打仗的?”

郭靖不敢再说,回到帐中,只是烦恼。鲁有脚问知此事,劝慰了几句。到了傍晚,鲁有

脚进帐说道:“早知如此,小人从南边带部《孙子兵法》,或是《太公韬略》来,那就好

了。”这一言提醒了郭靖,猛然想起自己身边有一部《武穆遗书》,此是军阵要诀,怎地忘

了?当即从衣囊中取将出来,挑灯夜读,直读到次日午间,方始微有倦意。

这书中诸凡定谋、审事、攻伐、守御、练卒、使将、布阵、野战,以及动静安危之势,

用正出奇之道,无不详加阐述。当日郭靖在沅江舟中匆匆翻阅,全未留心,此刻当用之际,

只觉无一非至理名言。

书中有些处所看不明白,便将鲁有脚请来,向他请教。鲁有脚道:“小人一时不明,待

下去想想。”他只出帐片刻,立刻回来解释得清清楚楚。郭靖大喜,继续向他请教。但说也

奇怪,鲁有脚当面总是回答不出,只要出去思索一会,便即心思机敏,疑难立解。郭靖初时

也不在意,但一连数日,每次均是如此,不禁奇怪起来。

这日晚间,郭靖拿书上一字问他。鲁有脚只说记不起了,须得出去想想。郭靖心道:

“书上疑难,你慢侵的想也就罢了。一个字若是不识,岂难道想想就会识得的?”他虽身为

大将,究属年轻,童心犹盛,等鲁有脚一出帐,立即从帐后钻了出去,伏在草长之中,要瞧

他到底闹的是甚么玄虚。只见他匆匆走进一个小小营帐,不久便即回出。郭靖急忙回帐。鲁

有脚跟着进来,说道:“小人想着了。”接着说了那字的音义。郭靖笑道:“鲁长老,你既

另有师傅,何不请来见我?”鲁有脚一怔,说道:“没有啊。”郭靖握了他手掌,笑道:

“咱们出去瞧瞧。”说着拉了他出帐,向那小帐走去。小帐前有两名丐帮的帮众守着,见郭

靖走来,同时咳嗽了一声。郭靖听到咳声,忙撇下鲁有脚,急步往小帐奔去。一掀开帐幕,

只见后帐来回抖动,显是刚才有人出去。郭靖抢步上前,掀开后帐,但见一片长草,却无人

影,不禁呆在当地,做声不得。郭靖回身向鲁有脚询问,他说这营帐是他的居所,并无旁人

在内。郭靖不得要领,再问他《武穆遗书》上的疑难,鲁有脚却直到第二日上方始回复。郭

靖心知这帐中人对己并无恶意,只是不愿相见,料来必是江湖上的一位高人,也就不便强人

所难,当下将这事搁在一边。

他晚上研读兵书,日间就依书上之法操练士卒。蒙古骑兵素习野战,对这列阵为战之法

深感不惯,但主帅有令,不敢违背,只得依法操练。又过月余,成吉思汗兵粮俱备,而郭靖

所统的万人队,也已将天复、地载、风扬、云垂、龙飞、虎翼、鸟翔、蛇蟠八个阵势演习纯

熟。这八阵原为诸葛亮依据古法而创,传到岳飞手里,又加多了若干变化。岳飞少年时只喜

野战,上司宗泽说道:“尔勇智才艺,古良将不能过。然好野战,非万全计。”因授以布阵

之法。岳飞说道:“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宗泽对他的话也颇为首

肯。但岳飞后来征伐既多,也知执泥旧法固然不可,但以阵法教将练卒,再施之于战场,亦

大有制胜克敌之功。这番经过也都记在《武穆遗书》之中。这日天高气爽,长空万里,一碧

如洗。蒙古十五个万人队一列列的排在大草原之上。成吉思汗祭过天地,誓师出征,对诸王

诸将道:“石头无皮,人命有尽。我头发胡子都白了,这次出征,未必能活着回来。我的妃

子也于昨晚跟我提起,我想着不错,今日我要立一个儿子,在我死后高举我的大纛。”开国

诸将随着成吉思汗东征西讨,到这时身经百战,尽已白发苍苍,听到大汗忽要立后,都不禁

又惊又喜,一齐望着他的脸,静候他说出继承者的名字。

成吉思汗道:“术赤,你是我的长子,你说我该当立谁?”术赤心里一跳,他精明干

练,立功最多,又是长子,向来便以为父王死后自然由他继位,这时大汗忽然相问,却不知

如何回答才好。成吉思汗的次子察合台性如烈火,与大哥向来不睦,听父王问他,叫了起

来:“要术赤说话,要派他作甚?我们能让这蔑儿乞惕的杂种管辖么?”原来成吉思汗初起

时兵力微弱,妻子曾被仇敌蔑儿乞惕人掳去,数年后待得夺回,已然生了术赤,只是成吉思

汗并不以此为嫌,对术赤自来视作亲子。术赤听兄弟如此辱骂,哪里忍耐得住,扑上前去,

抓住察合台胸口衣襟,叫道:“父王并不将我当作外人,你却如此辱我!你有甚么本事强过

我?你只是暴躁傲慢而已。咱俩这就出去比个输赢。要是我射箭输给你,我将大姆指割掉。

要是我比武输给你,我就倒在地上永远不起来!”转头向成吉思汗道:“请父王降旨!”两

兄弟互扭衣襟,当场就要拚斗。众将纷纷上前劝解,博尔术拉住术赤的手,木华黎拉着察合

台的手。成吉思汗想起少年之时数为仇敌所窘,连妻子也不能保,以致引起今日纷争,不禁

默然。众将都责备察合台不该提起往事,伤了父母之心。成吉思汗道:“两人都放手。术赤

是我长子,我向来爱他重他,以后谁也不许再说。”察合台放开了术赤,说道:“术赤的本

事高强,谁都知道。但他不及三弟窝阔台仁慈,我推举窝阔台。”成吉思汗道:“术赤,你

怎么说?”术赤见此情形,心知汗位无望,他与三弟向来和好,又知他为人仁爱,日后不会

相害,于是道:“很好,我也推举窝阔台。”四王子拖雷更无异言。窝阔台推辞不就。成吉

思汗道:“你不用推让,打仗你不如你大哥二哥,但你待人亲厚,将来做了大汗,诸王诸将

不会自相纷争残杀。咱们蒙古人只要自己不打自己,天下无敌,还有甚么好担心的?”当日

成吉思汗大宴诸将,庆祝新立太子。

众将士直饮至深夜方散。郭靖回营时已微有酒意,正要解衣安寝,一名亲兵突然匆匆进

帐,报道:“驸马爷,不好啦,大王子、二王子喝醉了酒,各自带了兵厮杀去啦。”郭靖吃

了一惊,道:“快报大汗。”那亲兵道:“大汗醉了,叫不醒他。”郭靖知道术赤和察合台

各有亲信,麾下都是精兵猛将,若是相互厮杀起来,蒙古军力非大伤元气不可,但日间两人

在大汗之前尚且殴斗,此时又各醉了,自己去劝,如何拆解得开。一时徬徨无计,在帐中走

来走去,以手击额,自言自语:“若是蓉儿在此,必能教我一个计策。”只听得远处呐喊声

起,两军就要对杀,郭靖更是焦急,忽见鲁有脚奔进帐来,递上一张纸条,上写:“以蛇蟠

阵阻隔两军,用虎翼阵围擒不服者。”这些日子来,郭靖已将一部《武穆遗书》读得滚瓜烂

熟,斗然间见了这两行字,顿时醒悟,叫道:“怎地我如此愚拙,竟然计不及此,读了兵书

何用?”当即命军中传下令去。蒙古军令严整,众将士虽已多半饮醉,但一闻号令,立即被

甲上马,片刻之间,已整整齐齐的列成阵势。

郭靖令中军点鼓三通,号角声响,前阵发喊,向东北方冲去。驰出数里,哨探报道,大

王子和二王子的亲军两阵对圆,已在厮杀,只听嗬呼、嗬呼之声已然响起。郭靖心中焦急:

“只怕我来迟了一步,这场大祸终于阻止不了。”忙挥手发令,万人队的右后天轴三队冲上

前去,右后地轴三队列后为尾,右后天冲,右后地冲,西北风,东北风各队居右列阵,左军

相应各队居左,随着郭靖军中大纛,布成蛇蟠之阵,向前猛冲过去。术赤与察合台属下各有

二万余人,正手舞长刀接战,郭靖这蛇蟠阵突然自中间疾驰而至,军容严整。两军一怔之

下,微见散乱。只听得察合台扬声大呼:“是谁?是谁?是助我呢,还是来助术赤那杂

种?”郭靖不理,令旗挥动,各队旋转,蛇蟠阵登时化为虎翼阵,阵面向左,右前天冲四队

居为前首,其余各队从察合台军两侧包抄了上来,只左天前冲二队向着术赤军,守住阵脚。

察合台这时已看清楚是郭靖旗号,高声怒骂:“我早知贼南蛮不是好人。”下令向郭靖军冲

杀。但那虎翼阵变化精微,两翼威力极盛,乃当年韩信在垓下大破项羽时所创。兵法云:

“十则围之。”本来须有十倍兵力,方能包围敌军,但此阵极尽变幻,竟能以少围多。察合

台的部众见郭靖一小队一小队的纵横来去,不知有多少人马,心中各存疑惧。片刻之间,察

合台的二万余人已被割裂阻隔,左右不能相救。他们与术赤军相战之时,斗志原本极弱,一

来对手都是族人,大半交好相识,二来又怕大汗责骂,这时被郭靖军冲得乱成一团,更是无

心拚斗,只听得郭靖中军大声叫道:“咱们都是蒙古兄弟,不许自相残杀。快抛下刀枪弓

箭,免得大汗责打斩首。”众将士正合心意,纷纷下马,投弃武器。察合台领着千余亲信,

向郭靖中军猛冲,只听三声锣响,八队兵马从八方围到,零时地下尽都布了绊马索,千余人

一一跌下马来。那八队人四五人服侍一个,将察合台的亲信掀在地下,都用绳索反手缚了。

术赤见郭靖挥军击溃了察合台,不由得又惊又喜,正要上前叙话,突听号角声响,郭靖

前队变后队,后队变前队,四下里围了上来。术赤久经阵战,但见了这等阵仗,也是惊疑不

已,急忙喝令拒战,却见郭靖的万人队分作十二小队,不向前冲,反向后却。术赤更是奇

怪,哪知道这十二队分为大黑子、破敌丑、左突寅、青蛇卯、摧凶辰、前冲巳、大赤午、先

锋未、右击申、白云酉、决胜戌、后卫亥,按着十二时辰,奇正互变,奔驰来去。十二队阵

法倒转,或右军左冲,或左军右击,一番冲击,术赤军立时散乱。不到一顿饭工夫,术赤也

是军溃被擒。术赤想起初遇郭靖时曾将他鞭得死去活来,察合台想起当时曾嗾使猛犬咬他,

都怕他乘机报复,惊吓之下,酒都醒了,又怕父王重责,心中均悔恨不已。

郭靖擒了两人,心想自己究是外人,做下了这件大事,也不知是祸是福,正要去和窝阔

台、拖雷协议,突听号角大鸣,火光中大汗的九旄大纛远远驰来。

成吉思汗酒醒后得报二子统兵拚杀,惊怒交迸之下,不及穿衣披甲,散着头发急来阻

止。驰到临近,只见两军将士一排排坐在地下,郭靖的骑军监视在侧,又见二子虽然骑在马

上,每人都被八名武士执刀围住,不禁大奇。郭靖上前拜伏在地,禀明原由。成吉思汗见一

场大祸竟被他消弭于无形,欣喜不已。他赶来之时,心想两子所统蒙古精兵自相残杀,必已

死伤惨重,两个儿子说不定都已尸横就地,岂知两子无恙,三军俱都完好,实是喜出望外。

当即大集诸将,把术赤与察合台狠狠责骂了一顿,重赏郭靖和他属下将士,对郭靖道:“你

还说不会带兵打仗?这一仗的功劳,可比打下金国的中都还大。敌人的城池今天打不下,明

天还可再打。我的儿子和精兵若是死了,怎么还活得转来?”郭靖将所得的金银牲口都分给

了士卒,一军之中,欢声雷动。诸将见郭靖立了大功,都到他营中贺喜。郭靖送了来客后,

取出鲁有脚交来的字条细看,见字迹扭曲,甚是拙劣,多半确是鲁有脚所写,但又起疑心:

“蛇蟠、虎翼两阵,我虽用以教练士卒,却未和鲁长老说起过阵势的名字,我向他请教兵书

上的疑难,也没和这几个阵势是有关的。他怎知有此两阵?难道是偷读了我的兵书?”当下

将鲁有脚请到帐中,说道:“鲁长老,这兵书你若爱看,我借给你就是。”鲁有脚笑道:

“穷叫化这一辈子是决计不会做将军的,带领些小叫化也不用讲兵法,兵书读了无用。”郭

靖指着字条道:“你怎知蛇蟠、虎翼之阵?”鲁有脚道:“官人曾与小人说过,怎地忘

了?”郭靖知他所言不实,越想越是奇怪,始终不明他隐着何事。次日成吉思汗升帐点将。

前军先锋由察合台、窝阔台统领;左军由术赤统领;右军由郭靖统领。前、左、右三军各是

三个万人队。成吉思汗带同拖雷,自将主军六个万人队随后应援。每名军士都携马数匹,交

替乘坐,以节马力,将官携马更多。十五个万人队,马匹将近百万。

号角齐鸣,鼓声雷动,先锋前军三万,士壮马腾,浩浩荡荡的向西进发。大军渐行渐

远,入花剌子模境后,一路势如破竹。摩诃末兵力虽众,却远不是蒙古军的敌手。郭靖攻城

杀敌,也立了不少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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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24 17:29:01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三十七回 从天而降

这一日郭靖驻军那密河畔,晚间正在帐中研读兵书,忽听帐外喀的一声轻响,帐门掀

处,一人钻了进来。帐前卫兵上前喝止,被那人手臂轻挥,一一点倒在地。那人抬头而笑,

烛光下看得明白,正是西毒欧阳锋。郭靖离中土万里,不意在此异邦绝域之地竟与他相遇,

不禁惊喜交集,跃起身来,叫道:“黄姑娘在哪里?”欧阳锋道:“我正要问你,那小丫头

在哪里?快交出人来!”郭靖听了此言,喜不自胜:“如此说来,蓉儿尚在人世,而且已逃

脱他的魔手。”欧阳锋厉声又问:“小丫头在哪里?”郭靖道:“她在江南随你而去,后来

怎样?她……她很好吗?你没害死她,这可真要多谢你啦!我……我真要谢谢你。”说着忍

不住喜极而泣。欧阳锋知他不会说谎,但从诸般迹象看来,黄蓉必在郭靖营中,何以他全然

不知,一时思之不解,盘膝在地上铺着的毡上坐了。郭靖拭了眼泪,解开卫兵的穴道,命人

送上乳酒酪茶。欧阳锋喝了一碗马乳酒,说道:“傻小子,我不妨跟你明言。那丫头在嘉兴

府铁枪庙中确是给我拿往了,哪知过不了几天就逃走了。”郭靖大喜叫好,说道:“她聪明

伶俐,若是想逃,定然逃得了。她是怎生逃了的?”欧阳锋恨恨的道:“在太湖边归云庄

上……,呸,说他作甚,总之是逃走了。”郭靖知他素来自负,这等失手受挫之事岂肯亲口

说出,当下也不再追问,得知黄蓉无恙心中喜乐不胜,只是大叫:“好极!好极!”欧阳锋

道:“好甚么?她逃走之后,我紧追不舍,好几次差点就抓到了,总是给她狡猾兔脱。但我

追得紧急,这丫头却也没能逃赴桃花岛去。我们两个一追一逃,到了蒙古边界,忽然失了她

的踪迹。我想她定会到你军中,于是反过来使个守株待兔之计。”郭靖听说黄蓉到了蒙古,

更是惊喜交集,忙问:“你见到了她没有?”欧阳锋怒道:“若是见到了,我还不抓回去?

我日夜在你军中窥伺,始终不见这丫头人影。傻小子,你到底在捣甚么鬼?”郭靖呆了半

晌,道:“你日夜在我军中窥伺?我怎地半点也不知道?”欧阳锋笑道:“我是你天前冲队

中的一名西域小卒。你是主帅,怎认得我?”蒙古军中本多俘获的敌军,欧阳锋是西域人,

混在军中,确是不易为人察觉。郭靖听他这么说,不禁骇然,心想:“他若要伤我,我这条

命早已不在了。”喃喃的道:“你怎说蓉儿在我军中?”欧阳锋道:“你擒大汗二子,攻城

破敌,若不是那丫头从中指点,凭你这傻小子就办得了?可是这丫头从不现身,那也当真奇

了。现下只得着落在你身上交出人来。”郭靖笑道:“倘若蓉儿现身,那我真是求之不得。

可是你倒想想,我能不能将她交给你?”欧阳锋道:“你不肯交人,我自有对付之道。你虽

手绾兵符,统领大军,可是在我欧阳锋眼中,嘿嘿,这帐外帐内,就如无人之境,要来便

来,要去便去,谁又阻得了我?”郭靖点点头,默然不语。欧阳锋道:“傻小子,咱俩订个

约怎样?”郭靖道:“订甚么约?”欧阳锋道:“你说出她的藏身之处,我担保决不伤她一

毫一发。你若不说,我慢慢总也能找到,那时候啊,哼哼,可就没甚么美事啦。”郭靖素知

他神通广大,只要黄蓉不在桃花岛藏身,总有一日能给他找着擒去,这番话却也不是信口胡

吹,沉吟了片刻,说道:“好,我跟你订个约,但不是如你所说。”欧阳锋道:“你要如

何?”郭靖道:“欧阳先生,你现下功夫远胜于我,可是我年纪比你小,总有一天,你年老

力衰,会打我不过。”郭靖以前叫他“欧阳伯伯”,但他害死了五位恩师,仇深似海,那

“伯伯”两字是再也不会出口了。

欧阳锋从未想到“年老力衰”四字,给他一提,心中一凛:“这傻小子这几句话倒也不

傻。”说道:“那便怎样?”郭靖道:“你与我有杀师深仇,此仇不可不报,你便走到天

边,我也总有一日要找上你。”

欧阳锋仰头哈哈大笑,说道:“乘着我尚未年老力衰,今日先将你毙了!”语声甫毕,

双腿一分,人已蹲起,双掌排山倒海般劈将过来。此时郭靖早已将《九阴真经》上的《易筋

锻骨篇》练成,既得一灯大师译授了真经总纲,经上其他的功夫也已练了不少,内力的精纯

浑厚更是大非昔比,身子略侧,避开掌势,回了一招“见龙在田”。欧阳锋回掌接住,这降

龙十八掌的功夫他本知之已稔,又知郭靖得洪七公真传,掌力极强,但让之自己终究还差着

一截,不料这下硬接硬架,身子竟然微微晃动。高手对掌,只要真气稍逆,立时会受重伤,

他略有大意,险些输在郭靖手里,不由得吃了一惊:“只怕不等我年老力衰,这小子就要赶

上我了。”当即左掌拍出。

郭靖又侧身避过,回了一掌。这一招欧阳锋却不再硬接,手腕回勾,将他掌力卸开。郭

靖不明他掌力运用的秘奥,只道他是消解自己去招,哪知欧阳锋寓攻于守,一勾之中竟是蓄

有回力,郭靖只觉一股大力扑面而来,闪避不及,只得伸右掌抵住。要论到两人功力,郭靖

仍略逊一筹,此时形势,已与当日临安皇宫水帘洞中抵掌相似,虽然郭靖已能支持较久,但

时刻长了,终究非死即伤。欧阳锋依样葫芦,再度将他诱入彀中,心下正喜,突觉郭靖右掌

微缩,势似不支,当即掌上加劲,哪知他右掌轻滑,竟尔避开,欧阳锋猛喝一声,掌力疾冲

而去,心想:“今日是你死期到了。”

眼见指尖要扫到他胸前,郭靖左掌横过,在胸口一挡,右手食指伸出,猛向欧阳锋太阳

穴点去。这是他从一灯大师处见到的一阳指功夫,但一灯大师并未传授,他当日只见其形,

全不知其中变化诀窍,此时危急之下,以双手互搏之术使了出来。一阳指正是蛤蟆功的克

星,欧阳锋见到,如何不惊?立即跃后避开,怒喝:“段智兴这老儿也来跟我为难了?”其

实郭靖所使指法并非真是一阳指,如何能破蛤蟆功,但欧阳锋大惊之下,不及细辨,待得跃

开,才想起这一阳指后招无穷,怎么他一指戳过,就此缩手,想是并未学全,不等郭靖回

答,双掌一上一下,一放一收,斗然击出。这一下来得好快,郭靖念头未转,已然纵身跃

起,只听得喀喇一声巨响,帐中一张矮几已被西毒双掌劈成数块。

欧阳锋重占上风,次掌继发,忽觉身后风声飒然,有人偷袭,当下竟不转身,左腿向后

反踢。身后那人也是举腿踢来,双足相交,那人一交摔了出去,但腿骨居然并未折断,倒是

大出欧阳锋意料之外。他回过身来,只见帐们处站着三个年老乞丐,原来是丐帮的鲁、简、

梁三长老。鲁有脚纵身跃起,双臂与简、梁二人手臂相挽,这是丐帮中聚众御敌、以弱抗强

之术,当日君山大会选立帮主,丐帮就曾以这功夫结成人墙,将郭靖与黄蓉逼得束手无策。

欧阳锋从未和这三人交过手,但适才对了一脚,已试出鲁有脚内力不弱,其余二丐想来

也都相类,自己与郭靖单打独斗虽稳操胜券,但加上一群臭叫化,自己就讨不了好去,当下

哈哈一笑,说道:“傻小子,你功夫大进了啊!”曲起双腿,双膝坐在毡上,对鲁有脚等毫

不理会,说道:“你要和我订甚么约,且说来听听。”郭靖道:“你要黄姑娘给你解释《九

阴真经》,她肯与不肯,只能由她,你不能伤她毫发。”欧阳锋笑道:“她若肯说,我原本

舍不得加害,难道黄老邪是好惹的么?但她如坚不肯说,岂不许我小小用点儿强?”郭靖摇

头道:“不许。”欧阳锋道:“你要我答应此事,以甚么交换?”郭靖道:“从今而后,你

落在我手中之时,我饶你三次不死。”

欧阳锋站起身来,纵声长笑。笑声尖厉奇响,远远传送出去,草原上的马匹听了,都嘶

鸣起来,好一阵不绝。

郭靖双眼凝视着他,低声道:“这没甚么好笑。你自己知道,总有一日,你会落入我的

手中。”

欧阳锋虽然发笑,其实却也当真忌惮,暗想这小子得知《九阴真经》秘奥,武功进境神

速,委实轻视不得,口中笑声不绝,心下计议已定,笑道:“我欧阳锋竟要你这臭小子相

饶?好罢,咱们走着瞧。”郭靖伸出手掌,说道:“丈夫一言。”欧阳锋笑道:“快马一

鞭。”在他掌上轻拍了三下。这三击掌相约是宋人立誓的仪式,若是负了誓言,终身为人不

齿。三掌击过,欧阳锋正要再盘问黄蓉的踪迹,一瞥眼间,忽在营帐缝中见有一人在外飞掠

而过,身法快捷异常,心中一动,急忙揭帐而出,却已不见人影。他回过头来,说道:“十

日之内,再来相访,且瞧是你饶我,还是我饶你?”说罢哈哈大笑,倏忽之间,笑声已在十

数丈外。

鲁、简、梁三长老相顾骇然,均想:“此人武功之高,世所罕有,天怪能与洪帮主齐名

当世。”郭靖将欧阳锋来访的原由向三人说了。鲁有脚道:“他说黄帮主在咱们军中,全是

胡说八道。倘若黄帮主在此,咱们岂能不知?再说……”郭靖坐了下来,一手支颐,缓缓

道:“我却想他的话也很有些道理。我常常觉得,黄姑娘就在我的身边,我有甚么疑难不决

之事,她总是给我出个极妙的主意。只是不管我怎么想念,却始终见不着她。”说到这里眼

眶中已充满泪水。鲁有脚劝道:“官人也不须烦恼,眼下离别一时,日后终能团聚。”郭靖

道:“我得罪了黄姑娘,只怕她再也不肯见我。不知我该当如何,方能赎得此罪?”鲁、

简、梁三人相顾无语。郭靖又道:“纵使她不肯和我说话,只须让我见上一面,也好令我稍

解思念的苦楚。”简长老道:“官人累了,早些安歇。明儿咱们须得计议个稳妥之策,防那

欧阳锋再来滋扰。”次日大军西行,晚开安营后,鲁有脚进帐道:“小人年前曾在江南得到

一画,想我这等粗野鄙夫,怎领会得画中之意?官人军中寂莫,正可慢慢鉴赏。”说着将一

卷画放在案上。郭靖打开一看,不由得呆了,只见纸上画着一个簪花少女,坐在布机上织

绢,面目宛然便是黄蓉,只是容颜瘦损,颦眉含眄,大见憔悴。郭靖怔怔的望了半晌,见画

边又提了两首小词。一词云:“七张机,春蚕吐尽一生丝,莫教容易裁罗绮。无端剪破,仙

鸾彩凤,分作两边衣。”另一词云:“九张机,双飞双叶又双枝,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

底,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这两首词自是模仿瑛姑“四张机”之作,但苦心密意,语语

双关,似又在“四张机”之上。郭靖虽然难以尽解,但“薄情自古多离别”等浅显句子却也

是懂的,回味半日,心想:“此画必是蓉儿手笔,鲁长老却从何处得来?”抬头欲问时,鲁

有脚早已出帐。郭靖忙命亲兵传他进来。鲁有脚一口咬定,说是在江南书肆中购得。郭靖就

算再鲁钝十倍,也已瞧出这中间定有玄虚,鲁有脚是个粗鲁豪爽的汉子,怎会去买甚么书

画?就算有人送他,他也必随手抛弃。他在江南书肆中购得的图画,画中的女子又怎会便是

黄蓉?只是鲁有脚不肯吐露真相,却也无可奈何。正沉吟间,简长老走进帐来,低声道:

“小人适才见到东北角上人影一晃,倏忽间不知去向,只怕欧阳锋那老贼今晚要来偷袭。”

郭靖道:“好,咱们四人在这里合力擒拿。”简长老道:“小人有条计策,官人瞧着是否使

得。”郭靖道:“想必是好的,请说罢。”简长老道:“这计策说来其实平常。咱们在这里

掘个深坑,再命二十名士卒各负沙包,守在帐外。那老贼不来便罢,若是再来与官人罗唣,

管教他有来无去。”郭靖大喜,心想欧阳锋素来自负,从不把旁人放在眼里,此计虽旧,对

付他倒是绝妙。当下三长老督率士兵,在帐中掘了个深坑,坑上盖以毛毡,毡上放了张轻便

木椅。二十名健卒各负沙包,伏在帐外。沙漠中行军常须掘地取水,是以帐中掘坑,毫不引

人注目。

安排已毕,郭靖秉烛相候。哪知这一晚欧阳锋竟不到来,次日安营后,三长老又在帐中

掘下陷阱,这晚仍无动静。到第四天晚上,郭靖耳听得军中刁斗之声此起彼息,心中也是思

潮起伏。猛听得帐外如一叶落地,欧阳锋纵声长笑,踏进帐来,便往椅中坐落。

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他连人带椅跌入坑中。这陷阱深达七八丈,径窄壁陡,欧阳锋功

夫虽高,落下后急切间哪能纵得上来?二十名亲兵从帐边蜂涌抢出,四十个大沙包迅即投入

陷阱,尽数压在欧阳锋身上。

鲁有脚哈哈大笑,叫道:“黄帮主料事如神……”简长老向他瞪了一眼,鲁有脚急忙住

口。郭靖忙问:“甚么黄帮主?”鲁有脚道:“小人说溜了嘴,我是说洪帮主。若是洪帮主

在此,定然欢喜。”郭靖凝目瞧他,正要再问,突然帐外亲兵发起喊来。郭靖与三长老急忙

抢出,只见众亲兵指着地下,喧哗叫嚷。郭靖排众看时,见地下一个沙堆渐渐高起,似有甚

么物事要从底下涌出,登时醒悟:“欧阳锋好功夫,竟要从地下钻将上来。”当即发令,数

十名骑兵翻身上马,往沙堆上踹去。众骑兵连人带马份量已然不轻,再加奔驰起落之势,欧

阳锋武功再强,也是禁受不起,只见沙堆缓缓低落,但接着别处又有沙堆涌起。众骑兵见何

处有沙堆耸上,立时纵马过去践踏,过不多时,不再有沙堆隆起,想是他支持不住,已然闭

气而死。郭靖命骑兵下马掘尸。此时已交子时,众亲兵高举火把,围成一圈,十余名兵士举

铲挖沙,挖到丈余深处,果见欧阳锋直挺挺站在沙中。此处离帐中陷坑已有数丈之遥,虽说

沙地甚是松软,但他竟能凭一双赤手,闭气在地下挖掘行走,有如鼹鼠一般,内功之强,确

是罕见罕闻。众士卒又惊又佩,将他抬了起来,横放地下。鲁有脚探他已无鼻息,但摸他胸

口却尚自温暖,便命人取铁链来捆缚,以防他醒转后难制。哪知欧阳锋在沙中爬行,头顶始

终被马队压住,无法钻上,当下假装闷死,待上来时再图逃走。这时他悄没声的呼吸了几

下,见鲁有脚站在身畔,大声命人取链,突然跃起,大喝一声,伸手扣住了鲁有脚右手脉

门。这一下变起仓卒,死尸复活,众人都是大吃一惊。郭靖却已左手按住欧阳锋背心“陶道

穴”,右手按住他腰间“脊中穴”。这两个穴道都是人身背后的大穴,他若非在沙下被压得

半死不活,筋疲力尽,焉能轻易让人按中?他一惊之下,欲待反手拒故,只觉穴道上微微一

麻,知道郭靖留劲不发,若是他掌力送出,自己脏腑登时震碎,何况此时手足酸软,就算并

非要穴被制,与郭靖平手相斗也是万万不敌,只得放开了鲁有脚手腕,挺立不动。

郭靖道:“欧阳先生,请问你见到了黄姑娘么?”欧阳锋道:“我见到她的侧影,这才

过来找她。”郭靖道:“你当真看清楚了?”欧阳锋恨恨的道:“若非鬼丫头在此,谅你也

想不出这装设陷阱的诡计。”郭靖呆了半晌,道:“你去罢,这次饶了你。”右掌轻送,将

他弹出丈余之外。他忌惮欧阳锋了得,如若贸然放手,只怕他忽施反击。

欧阳锋回过身来,冷然道:“我和小辈单打独斗,向来不使兵刃。但你有鬼丫头暗中相

助,诡计多端,此例只好破了。十日之内,我携蛇杖再来。杖头毒蛇你亲眼见过,可须小心

了。”说罢飘然而去。郭靖望着他的背影倏忽间在黑暗中隐没,一阵北风过去,身上登感寒

意,想起他蛇杖之毒,杖法之精,不禁栗栗危惧,自己虽跟江南六怪学过多般兵刃,但俱非

上乘功夫,欲凭赤手对付毒杖,那是万万不能,但若使用兵器,又无一件擅长。一时徬徨无

计,抬头望天,黑暗中但见白雪大片大片的飘下。回到帐中不久,寒气更浓。亲兵生了炭

火,将战马都牵入营帐避寒。丐帮众人大都未携皮衣,突然气候酷寒,只得各运内力抵御。

郭靖急令士卒宰羊取裘,不及硝制,只是擦洗了羊血,就令帮众披在身上。

次日更冷,地下白雪都结成了坚冰。花剌子模军乘寒来攻,郭靖早有防备,以龙飞阵大

胜了一仗,连夜践雪北追。古人有诗咏寒风西征之苦云:“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

拨,风头如刀面如割。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又云:“虏

塞兵气连云屯,战场白骨缠草根。剑河风急云片阔,沙口石冻马蹄脱。”郭靖久在漠北,向

习寒冻,倒也不以为苦,但想黄蓉若是真在军中,她生长江南,如何经受得起?不由得愁思

倍增。翌晚宿营后他也不惊动将士,悄悄到各营察看,但查遍了每一座营帐,又哪里有黄蓉

的影子?

回到帅帐,却见鲁有脚督率士兵,正在地下掘坑,郭靖道:“这欧阳锋狡猾得紧,吃了

一次亏,第二次又怎再能上钩?”鲁有脚道:“他料想咱们必使别计,哪知咱们却给他来个

依样葫芦。这叫作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虚虚实实,人不可测。”郭靖横了他一眼,心道:

“你说带领小叫化不用读兵法,这兵书上的话,却又记得好熟。”鲁有脚道:“但如再用沙

包堆压,此人必有解法。咱们这次给他来个同中求异。不用沙包,却用滚水浇淋。”郭靖见

数十名亲兵在帐外架起二十余只大铁锅,将冻成坚冰的一块块白雪用斧头敲碎,铲入锅中,

说道:“那岂不活活烫死了他?”鲁有脚道:“官人与他相约,若是他落入官人手中,你饶

他三次。但如一下子便烫死了,算不得落入官人手中,要饶也无从饶起,自不能说是背

约。”过不多时,深坑已然掘好,坑上一如旧状,铺上毛毡,摆了张木椅。帐外众亲兵也已

在锅底生起了柴火,烧冰化水,只是天时实是寒冷过甚,有几锅柴薪添得稍缓,锅面上转眼

又结起薄冰。鲁有脚不住价催促:“快烧,快烧!”突然间雪地里人影一闪,欧阳锋举杖挑

开帐门,叫道:“傻小子,这次再有陷阱,你爷爷也不怕了!”说着飞身而起,稳稳往木椅

上一坐。鲁、简、梁三长老料不到欧阳锋来得这般快法,此时锅中坚冰初熔,尚只是一锅锅

冰凉的雪水,莫说将人烫死,即是用来洗个澡也嫌太冷,眼见欧阳锋往椅上一坐,不禁连珠

价叫苦。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欧阳锋大骂声中,又是连人带椅的落入陷阱。此时连沙包也

未就手,以欧阳锋的功夫,跃出这小小陷阱真是易如反掌,三长老手足无措,只怕郭靖受

害,齐叫:“官人,快出帐来。”忽听背后一人低喝道:“倒水!”鲁有脚听了这声音,不

须细想,立即遵从,叫道:“倒水!”众亲兵抬起大锅,猛往陷阱中泼将下去。

欧阳锋正从阱底跃起,几锅水忽从头顶泻落,一惊之下,提着的一口气不由得松了,身

子立即下堕。他将蛇杖在阱底急撑,二次提气又上,这次有了防备,头顶灌下来的冷水虽

多,却已冲他不落。哪知天时酷寒,冷水甫离铁锅,立即结冰,欧阳锋跃到陷阱中途,头上

脚底的冷水都已凝成坚冰。他上跃之劲极是猛烈,但坚冰硬逾钢铁,咚的一下,头上撞得甚

是疼痛,欲待落下后蓄势再冲,双脚却已牢牢嵌在冰里,动弹不得。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大

喝一声,运劲猛力挣扎,刚把双脚挣松,上半身又已被冰裹住。

众亲兵于水灌陷阱之法事先曾演练纯熟,四人抬锅倒水后退在一旁,其余四人立即上前

递补,此来彼去,犹如水车一般,迅速万分。只怕滚水溅泼开来烫伤了,各人手上脸上都裹

布相护。岂知雪水不及烧滚,冷水亦能团敌,片刻之间,二十余大锅雪水灌满了陷阱,结成

一条四五丈长、七尺圆径的大冰柱。这一下误打误撞,竟然一举成功,众人都是惊喜交集。

三长老督率亲兵,铲开冰柱旁的泥沙,垂下巨索缚住,赶了二十匹马结队拉索,那冰柱拖将

上来。

四营将士得讯,均到主帅帐前观看奇景。众人一齐用力,竖起冰柱。火把照耀下但见欧

阳锋露齿怒目,挥臂抬足,却是困在冰柱中段,半点动弹不得。众将士欢声雷动。鲁有脚生

怕欧阳锋内功精湛,竟以内力熔冰攻出,命亲兵继续浇水泼上,将那冰柱加粗。郭靖道:

“我曾和他立约,要相饶三次不杀。打碎冰柱,放了他罢!”三长老都感可惜,但豪杰之士

无不重信守义,当下也无异言。

鲁有脚提起铁锤正要往冰柱上击去,简长老叫道:“且慢!”问郭靖道:“官人,以这

欧阳锋的功力,在这冰柱中支持得几时?”郭靖道:“一个时辰谅可挨到,过此以外,只怕

性命难保了。”简长老道:“好,咱们过一个时辰再放他。性命能饶,苦头却不可不吃。”

郭靖想起杀师之仇,点头称是。讯息传到,别营将士也纷纷前来观看。郭靖对三长老道:

“自古道:士可杀不可辱。此人虽然奸恶,究是武学宗师,岂能任人嬉笑折辱?”当下命士

卒用帐篷将冰柱遮住,派兵守御,任他亲贵大将亦不得启帐而观。

过了一个时辰,三长老打碎冰柱,放欧阳锋出来。欧阳锋盘膝坐在地下,运功良久,呕

出三口黑血,恨恨而去。郭靖与三长老见他在冰中困了整整一个时辰,虽然神情委顿,但随

即来去自如,均各叹服。

这一个时辰之中,郭靖一直神情恍惚,当时只道是欧阳锋在侧,以致提心吊胆,但破冰

释人之后,在帐中亦自难以宁静。他坐下用功,镇摄心神,约莫一盏茶时分,万念俱寂,心

地空明,突然之间,想到了适才烦躁不安的原因。原来当鲁有脚下令倒水之前,他清清楚楚

的听到一人低喝:“倒水!”这声音熟悉异常,竟有八九分是黄蓉的口音,只是当时正逢欧

阳锋落入陷阱,事势紧急,未及留心,但此后这“倒水”两个字的声音,似乎始终在耳边萦

绕不去,而心中却又捉摸不着。他跃起身来,脱口叫道:“蓉儿果然是在军中。我尽集将

士,不教漏了一个,难道还查她不着?”但随即转念:“她既不肯相见,我又何必苦苦相

逼?”展开图画,呆望画中少女,心中悲喜交集。静夜之中,忽听远处快马驰来,接着又听

得亲卫喝令之声,不久使者进帐,呈上成吉思汗的手令。原来蒙古大军分路进军,节节获

胜,再西进数百里,即是花剌子模的名城撒麻尔罕。成吉思汗哨探获悉,此城是花剌子模的

新都,结集重兵十余万守御,城精粮足,城防完固,城墙之坚厚更是号称天下无双,料得急

切难拔,是以传令四路军马会师齐攻。次晨郭靖挥军沿那密河南行。军行十日,已抵撒麻尔

罕城下。城中见郭靖兵少,全军开关出战,却被郭靖布下风扬、云垂两阵,半日之间,杀伤

了敌人五千余名。花剌子模军气为之夺,败回城中。第三日成吉思汗大军,以及术赤、察合

台两军先后到达。十余万人四下环攻,哪知撒麻尔罕城墙坚厚,守御严密,蒙古军连攻数

日,伤了不少将士,始终不下。

又过一日,察合台的长子莫图根急于立功,奋勇迫城,却被城上一箭射下,贯脑而死。

成吉思汗素来钟爱此孙,见他阵亡,悲怒无已。亲兵将王孙的尸体抬来,成吉思汗眼泪扑簌

而下,抱在怀中,将他头上的长箭用力拔出,只见那箭狼牙雕翎、箭杆包金,刻着“大金赵

王”四字。左右识得金国文字的人说了,成吉思汗怒叫:“啊,原来是完颜洪烈这奸贼!”

跃上马背,传令道:“大小将士听着:任谁鼓勇先登,破城擒得完颜洪烈为王孙复仇,此城

子女玉帛,尽数赏他。”一百名亲兵站在马背之上,将大汗的命令齐声喊出。三军听到,尽

皆振奋踊跃,一时箭如飞蝗,杀声震天,或叠土抢登,或竖立云梯,或抛掷钩索攀援,或拥

推巨本冲门。但城中将士百计守御,攻到傍晚,蒙古军折了四千余人,撒麻尔罕城却仍是屹

立如山。成吉思汗自进军花剌子模以来,从无如此大败,当晚在帐中悲痛爱孙之亡,怒如雷

霆。郭靖回帐翻阅《武穆遗书》,要想学一个攻城之法,但那撒麻尔罕的城防与中国大异,

遗书所载的战法均无用处。郭靖请鲁有脚入帐商议,知他必去就教黄蓉,待他辞出后悄悄跟

随,岂知鲁有脚前后布满丐帮帮众,一见郭靖便都大声喝令敬礼。郭靖寻思:“这当然又是

蓉儿的计谋,唉,她总有避我之法,我的一举一动,无不在她料中。”过了一个多时辰,鲁

有脚回报道:“这大城急切难攻,小人也想不出妙计。且过几日,看敌军有无破绽,再作计

较。”郭靖点头不语。他初离蒙古南下之时,只是个浑浑噩噩,诚朴木讷的少年,但一年来

迭经忧患,数历艰险,见识增进了不少,这晚在帐中细细咀嚼画上两首词的词义,但觉缠绵

之情不能自已,心想:“蓉儿决非对我无情,定是在等我谢罪。只是我生来愚蠢,却不知如

何补过,方合她的心意。”想到此处,不禁烦恼不已。这晚睡在帐中,翻来覆去思念此事,

直到三更过后,才迷迷糊糊的睡去,梦中却与黄蓉相遇,当即问她该当如何谢罪,只见她在

自己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郭靖大喜,便即醒转,却已记不起她说的是几句甚么话。他苦苦思

索,竟连一个字也想不起来,要待再睡,得以与黄蓉重在梦中相会,却偏偏又睡不着了。焦

急懊闷之下,连敲自己脑袋,突然间灵机一动:“我记不起来,难道不能再问她?”大叫:

“快请鲁长老进帐。”鲁有脚只道有甚么紧急军务,披着羊裘赤足赶来。郭靖道:“鲁长

老,我明晚无论如何要与黄姑娘相见,不管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也好,还是去和别人商量也

好,限你明日午时之前,给我筹划一条妙策。”鲁有脚吃了一惊,说道:“黄帮主不在此

间,官人怎能与她相见?”郭靖道:“你神机妙算,定有智计。明日午时若不筹划妥善,军

法从事。”自觉这几句话太也蛮横,不禁暗暗好笑。

鲁有脚欲待抗辩,郭靖转头吩咐亲兵:“明日午时,派一百名刀斧手帐下伺候。”亲兵

大声应了。鲁有脚愁眉苦脸,转身出帐。次日一早大雪,城墙上坚冰结得滑溜如油,如何爬

得上去?成吉思汗收兵不攻,心想此时甫入寒冬,此后越来越冷,非至明春二三月不能转

暖,如舍此城而去,西进时在后路留下这十几万敌军精兵,随时会被截断归路,腹背受敌;

但若屯兵城下,只怕敌人援军云集,倘是寡不敌众,一战而溃,势不免覆军异域,匹马无

归。他负着双手在帐外来回踱步,徬徨无计,望着城墙边那座高耸入云的雪峰皱起了眉头出

神。眼见这雪峰生得十分怪异,平地斗然拔起,孤零零的耸立在草原之上,就如一株无枝无

叶的光干大树,是以当地土人称之为“秃木峰”。撤麻尔罕城倚峰而建,西面的城墙借用了

一边山峰,营造之费既省,而且坚牢无比,可见当日建城的将作大匠极具才智。这山峰陡削

异常,全是坚石,草木不生,纵是猿猴也决不能攀援而上。撒麻尔罕得此屏障,真是固若金

汤。成吉思汗心想:“我自结发起事,大小数百战,从未如今日之困,难道竟是天绝我

么?”眼见大雪纷纷而下,驼马营帐尽成白色,城中却是处处炊烟,不由得更增愁闷。郭靖

却另有一番心事,只怕这蛮干之策被黄蓉一举轻轻消解,再说鲁有脚若是当真不说,自己也

决不能将他斩首。时近正午,他沉着脸坐在帐中,两旁刀斧手各执大刀侍立,只听得军中号

角吹起,午时已届。鲁有脚走进帐来,说道:“小人已想得一个计策,但怕官人难以照计行

事。”郭靖大喜,说道:“快说,就是要我性命也成,有甚么难行?”鲁有脚指着秃木峰的

峰顶道:“今晚子时三刻,黄帮主在峰顶相候。”郭靖一呆,道:“她怎上得去?你莫骗

我。”鲁有脚道:“我早说官人不肯依言,纵然想得妙计,也是枉然。”说罢打了一躬,转

身出帐。郭靖心想:“果然蓉儿随口一句话,就叫我束手无策。这秃峰山比铁掌山中指峰尚

高数倍,蒙古的悬崖更是不能与之相比。难道峰上当真有甚么神仙,能垂下绳子吊我上去

么?”当下闷闷不乐的遣去刀斧手,单骑到秃木峰下察看,但见那山峰上下便似一般粗细,

峰周结了一层厚冰,晶光滑溜,就如当日冻困欧阳锋的那根大冰柱一般,料想自有天地以

来,除了飞鸟之外,决无人兽上过峰顶。他仰头望峰,忽地拍的一声,头上皮帽跌落雪地,

刹那间心意已决:“我不能和蓉儿相见,生不如死。此峰虽险,我定当舍命而上,纵然失足

跌死了,也是为她的一番心意。”言念及此,心下登时舒畅。这晚他饱餐一顿,结束停当,

腰中插了匕首,背负长索,天未全黑,便即举步出帐。只见鲁、简、梁三长老站在帐外,说

道:“小人送官人上峰。”郭靖愕然道:“送我上峰?”鲁有脚道:“正是,官人不是与黄

帮主有约,要在峰顶相会么?”郭靖大奇,心道:“难道蓉儿并非骗我?”又惊又喜,随着

三人走到秃木峰下。只见峰下数十名亲兵赶着数十头牛羊相候。鲁长老道:“宰罢!”一名

亲兵举起尖刀,将一头山羊的后腿割了下来,乘着血热,按在峰上,顷刻间鲜血成冰,将一

条羊腿牢牢的冻在峰壁,比用铁钉钉住还要坚固。

郭靖尚未明白此举用意,另一名亲兵又已砍下一条羊腿,粘上峰壁,比先前那条羊腿高

了约有四尺。郭靖大喜,才知三长老是用羊腿建搭梯级,当斯酷寒,再无别法更妙于此。只

见鲁有脚纵身而起,稳稳站在第二条羊腿之上。简长老砍下一条羊腿,向上掷去,鲁有脚接

住了又再粘上。过不多时,这“羊梯”已高达十余丈,在地下宰羊传递上去,未及粘上峰

壁,已然冻结。郭靖与三长老垂下长索,将活羊吊将上去,随杀随粘。待“羊梯”建至山峰

半腰,罡风吹来比地下猛烈倍增,幸好四人均是武功高手,身子虽微微摇晃,双脚在羊腿上

站得极稳,兀自生怕滑溜失足,四人将长索缚在腰间,互为牵援,直忙到半夜,这“羊梯”

才建到峰顶。三长老固然疲累之极,郭靖也已出了好几身大汗。鲁有脚喘了好几口气,笑

道:“官人,这可饶了小人么?”郭靖又是歉仄,又是感激,说道:“真不知该当如何报答

三位才好。”鲁有脚道:“这是帮主之令,再为难的事也当遵办。谁教我们有这么一位刁钻

古怪的帮主呢。”三长老哈哈大笑,面向山峰,缓缓爬下。郭靖望着三人一步步的平安隆到

峰腰,这才回身,只见那山峰顶上景色瑰丽无比,万年寒冰结成一片琉璃世界,或若琼花瑶

草,或似异兽怪鸟,或如山石嶙峋,或拟树枝桠槎。郭靖越看越奇,赞叹不已。料想不久黄

蓉便会从“羊梯”上峰,霎时之间不禁热血如沸,面颊通红,正自出神,忽听身后格格一声

轻笑。这一笑登时教他有如雷轰电震,立即转过身来,月光下只见一个少女似笑非笑的望着

他,却不是黄蓉是谁?郭靖虽明知能和她相见,但此番相逢,终究是乍惊乍喜,疑在梦中。

两人凝望片刻,相互奔近,不提防峰顶寒冰滑溜异常,两人悲喜交集,均未留意,嗤嗤两

响,同时滑倒。郭靖生怕黄蓉跌伤,人未落地,运劲向前急纵,抢着将她抱住。两人睽别经

年,相思欲狂,此时重会,搂住了哪里还能分开?过了好一阵子,黄蓉轻轻挣脱,坐在一块

高凸如石凳的冰上,说道:“若不是见你想得我苦,才不来会你呢。”郭靖傻傻的望着她,

半句话也说不出来。隔了良久,才叫了声:“蓉儿。”黄蓉应了他一声。郭靖喜悦万分,又

叫道:“蓉儿。”黄蓉笑道:“你还叫不够么?这些日子来,我虽不在你眼前,难道你每天

不是叫我几十遍么?”郭靖道:“你怎知道?”黄蓉微笑道:“你见不着我,我却常常见

你。”郭靖道:“你一直在我军中,干么不让我相见?”黄蓉嗔道:“亏你还有脸问呢?你

一知道我平安无恙,就会去和那华筝公主成亲。我宁可不让你知晓我的下落好。你道我是傻

子么?”郭靖听她提到华筝的名字,狂喜之情渐淡,惆怅之心暗生。黄蓉四下一望,道:

“那座水晶宫多美,咱们到里面坐下说话。”郭靖顺着她眼光瞧去,只见一大块坚冰中间空

了一个洞穴,于月光下暗影朦胧,掩映生姿,真似是一座整块大水晶雕成的宫殿。两人携手

走进冰洞,挨着身子坐下。黄蓉道:“想到你在桃花岛上这般待我,你说我该不该饶你?”

郭靖站起身来,说道:“蓉儿,我给你磕一百个响头赔罪。”他一本正经,当真就跪了下

来,重重的磕下头去。

黄蓉嫣然微笑,伸手扶起,道:“算了罢,若是我不饶你,你就是砍掉鲁有脚一百个

头,我也懒得爬这高峰呢!”郭靖喜道:“蓉儿,你真好。”黄蓉道:“有甚么好不好的?

先前只道你一心一意就想给师父报仇,心里没我这个人半点影子,我自然生气啦!后来见你

与欧阳锋立约,为了我肯饶他三次不死,这么说,你倒当真把我放在心上。”

郭靖摇头道:“你到这时候才知道我的心。”黄蓉又抿嘴一笑,道:“你瞧我穿的是甚

么?”郭靖的眼光一直望着她脸,听到这句话才看她身上,只见她穿着一袭黑色貂裘,正是

当日两人在张家口订交时自己所赠,心中一动,伸手握住了她手。两人偎倚着坐了片刻,郭

靖道:“蓉儿,我听大师父说,你在铁枪庙里被欧阳锋逼着同行,后来怎生逃出了他手

掌?”黄蓉叹道:“就只可惜了陆师哥好好一座归云庄。老毒物那日逼我跟他讲解《九阴真

经》,我说讲解不难,但须得有个清净所在。老毒物说这个自然,咱们去僻静之地找所寺

院。我说寺院中和尚讨厌,我又不爱吃素。老毒物说那怎么办。我说太湖旁有座归云庄,风

景既美,酒菜又好,只不过庄主是我朋友,未免令他放心不下。”

郭靖道:“是啊,他定然不肯去。”黄蓉道:“不,他这人可有多自大,哪把旁人放在

眼内。我越是这么说,他越是要去。他说不管那庄上你有多少朋友,老毒物全对付得了。两

人到了归云庄上,陆师哥父子却全不在家,原来一齐到江北宝应程大小姐府上探访亲家去

啦。你知道那庄子是按着我爹爹五行八卦之术建造的。老毒物一踏进庄子,就知不妙,正想

拉了我退出,可是我东一钻西一拐,早就躲了个没影没踪。他找我不到,怒起上来,一把火

将归云庄烧成了白地。”郭靖“啊”的一声,道:“我去归云庄找过你的,只见到满地瓦

砾,哪料到竟是老毒物干的好事。”黄蓉道:“我料到他要烧庄,要大伙儿事先躲开啦。老

毒物虽抓我不到,可是他当真歹毒,守着去桃花岛的途径候我,几次险些儿给他撞到,后来

我索性北赴蒙古,他又随后跟着。傻哥哥,幸好你傻里傻气的,若是跟老毒物一般机灵,来

个前后合围,我可不知该躲到哪里去啦。”郭靖赧然呆笑。

黄蓉道:“但最后还是你聪明,知道逼鲁有脚想计策。”郭靖道:“蓉儿,是你教我的

啊。”黄蓉奇道:“我教你的?”郭靖道:“你在梦里教我的。”当下把梦中情境说了一

遍。黄蓉这次却不笑他,心中甚是感动,幽幽的道:“古人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这般

思我念我,我其实早该与你相见了。”郭靖道:“蓉儿,以后你永远别离开我,好不好?”

黄蓉望着团团围绕山峰的云海出了一会神,忽道:“靖哥哥,我冷。”郭靖忙将身上皮裘解

下,给她披在身上,道:“咱们下去罢。”黄蓉道:“好,明晚我们再来这里,我把《九阴

真经》的要义详详细细说给你所。”郭靖大感诧异,问道:“甚么?”黄蓉的右手本来与他

的左手握着,这时用力捏了一把,说道:“我爹爹译出了真经最后那一篇中叽哩咕噜的文

字,明晚我来说给你听。”郭靖心想:“这篇梵文明明是一灯大师译出来的,怎么说是她爹

爹?”心头疑惑,正要再问,黄蓉又在他手上捏了一把。他心知其间必有缘故,当下随口答

应,两人一齐下峰。回到帐中,黄蓉在他耳边低声道:“欧阳锋也到了秃木峰上,咱们说话

之时,他就躲在后面偷听。”郭靖大吃一惊,道:“啊,我竟没发觉。”黄蓉道:“他躲在

一块冰岩后面。老毒物老奸巨猾,这次却忘了冰山透明,藏不了人。我也是直到月光斜射,

才隔着冰山隐隐看到他稀淡的人影。”郭靖道:“原来你提《九阴真经》甚么,是说给他听

的。”黄蓉道:“嗯,我要骗他到山峰绝顶,咱们却撤了羊梯,教他在山峰顶上修仙练气,

做一辈子活神仙。”郭靖大喜,鼓掌叫好。

次日成吉思汗下令攻城,又折了千余精锐。城头守军嘻笑辱骂。只气得成吉思汗暴跳如

雷,放眼又见满野都是冻毙的蒙古马匹尸体,更是心惊。

当晚郭靖、黄蓉与丐帮三老安排停当,只待欧阳锋上得峰去,就在下面毁梯。岂知欧阳

锋狡猾殊甚,却也防到了这着,远远守在一旁,不等靖蓉二人上峰,他竟不现身。黄蓉微一

沉吟,又生一计,令人备了几条长索,用石油浸得湿透。花剌子模国地底到处遍藏石油。千

余年前,当地居民掘井取水,却得了石油,遇火即焚,此后便用以煮饭烧物。蒙古军亦自花

剌子模百姓处夺得石油,作为燃料。靖蓉二人背负油索上峰,将索子藏在岩石之后,然后坐

在水晶宫中谈论。过不多时,欧阳锋的人影果在冰岩后面隐约显现。他轻功已练至炉火纯青

之境,上峰履冰,竟是悄无声息,料想二人定难知觉。黄蓉当即说了几节经文,两人假意研

讨。研讨是假,谈论的经文要旨却句句是真。欧阳锋听在耳里,但觉妙义无穷,不由得心花

怒放,心想我若逼那丫头,她纵然无奈说了,也必不肯说得这般详尽,在此窃听,那真是妙

不可言。黄蓉慢慢讲解,郭靖假意询问。欧阳锋心道:“这么浅显的道理也不明白,当真笨

得可以。”忽听峰下号角声响,甚是紧逼。郭靖一跃而起,叫道:“大汗点将,我得下

去。”其实这号角声却是他事先安排下的。黄蓉道:“那么咱们明儿再来。”郭靖道:“上

峰下峰,极是费事,在帐中说不好吗?”黄蓉道:“不,欧阳锋那老儿到处找我,此人狡狯

已极,没地方躲得了他。可是凭他再奸猾十倍,也决想不到咱俩会到这山峰绝顶上来。”欧

阳锋暗自得意:“嘿,莫说小小一个山峰,就是逃到天边,我也追得到你。”

郭靖道:“那么你在这里等着,半个时辰之内,我必可赶回。”黄蓉点头答应。郭靖径

自下峰。他把黄蓉一人留在峰上,心中究是惴惴不安,但想到欧阳锋一意要偷听真经,必不

致现身相害。过了一顿饭时分,黄蓉站起身来,自言自语:“怎么靖哥哥还不上来?这峰上

不知有鬼没有?想起杨康和欧阳克,当真心里害怕,我且下去一会,再跟靖哥哥一起上

来。”欧阳锋只怕被她发觉,缩在冰岩后面不敢丝毫动弹,眼见她也攀下山峰去了。郭靖与

三长老守在峰脚,一见黄蓉下来,立刻举火把点燃长索。原来郭靖下峰之时,将浸了石油的

长索绕在一只只冰冻的羊腿之上。长索一路向上焚烧,羊腿受热,附在峰壁上的血冰熔化,

每步梯级自下而上的逐一跌落。眼见一条火蛇向上蜿蜒爬去,黑夜中映着冰雪,煞是好看。

黄蓉拍掌叫好,道:“靖哥哥,你说这次还饶不饶他?”郭靖道:“这是第三次,咱们不能

失信背约。”黄蓉笑道:“我有个法儿,既不背约,又能杀了他给你师父报仇。”郭靖大

喜,叫道:“蓉儿,你当真全身是计。怎么能这般妙法?”

黄蓉笑道:“那一点也不难。咱们让老毒物在峰上喝十天十夜西北风,叫他又冻又饿,

熬个筋疲力尽,然后搭羊梯救他下峰,那是第三次饶他了,是不是?”郭靖道:“是啊。”

黄蓉道:“你既饶了他三次,那就不用再跟他客气。一等他下峰,踏上平地,咱俩同时动

手,再加上三位长老相助,咱们五人打一个半死不活的病夫,你说能不能杀他?”郭靖道:

“那当然能够。只是这般杀了他,未免胜之不武。”黄蓉道:“嘿,跟这般歹毒狠恶之人,

还讲甚么武不武呢?他害你五位师父之时,手下可曾容情了?”想到恩师的血海深仇,郭靖

不由目眦欲裂,又想欧阳锋本领高强,若是这次放过了他,以后未必再有复仇机会,当下咬

牙道:“好,就是这么办。”

两人回到帐中,这番当真研习起《九阴真经》上的武功来,谈论之下,均觉对方一年来

武功大有长进,均感欣慰。说到后来,郭靖道:“完颜洪烈那奸贼就在这城内,我们眼睁睁

的瞧着,却拿他无可如何。你倒想个攻城的妙法。”黄蓉沉吟道:“这几日我一直在想,筹

划过十几条计策,却没一条当真管用。”郭靖道:“丐帮兄弟之中,总有十几个轻身功夫甚

是了得,再加上你我二人,咱们试试爬城如何?”黄蓉摇头道:“这城墙每一丈之内都有十

几把强弓守着,别说不易爬城,即令十几人个个都冲进了城去,里面十多万守军挡住了,也

必无法斩关破门。”两人长夜纵谈,这一晚竟没睡觉。次日清晨成吉思汗又下令攻城,一万

余名蒙古兵扳起弹石机,只见石弹如雨般落向城中。但守军藏身于碉堡之中,石弹摧破民房

甚众,守军伤亡却少。一连三日,蒙古军百计攻击,始终不逞。到第四日上,天空又飘下鹅

毛大雪。郭靖望着峰顶道:“只怕等不到十日,欧阳锋就冻得半死了。”黄蓉道:“他内功

精湛,可以熬上十天。”一语甫毕,突然两人同时惊叫,只见山峰上落下一物,正是欧阳锋

的身形。黄蓉拍手喜叫:“老毒物熬不住,自行寻死啦!”随即奇道:“咦,奇怪!怎么会

这样?”只见他并非笔直下堕,身子在空中飘飘荡荡,就似风筝一般。靖、蓉二人惊诧万

分,心想从这千丈高峰落下,不跌到粉身碎骨才怪,可是他下降之势怎地如此缓慢,难道老

毒物当真还会妖法不成?片刻之间,欧阳锋又落下一程,二人这才看清,只见他全身赤裸,

头顶缚着两个大圆球一般之物。黄蓉心念一转,已明其理,连叫:“可惜!”

原来欧阳锋被困秃木峰顶,他武功虽高,终究无法从这笔立千丈的高峰上溜下来,熬了

几日冻饿,情急智生,忽然想到一法。他除下裤子,将两只裤脚都牢牢打了个结,又怕裤子

不牢,将衣衫都除下来缚在裤上,双手持定裤腰,咬紧牙关纵身一跃,从山峰上跳将下来。

这法子原本极为冒险,只是死中求生,除此更无他策,果然一条裤子中鼓满了气,将他下降

之势大为减弱。他不穿衣裤,双手几乎冻僵,当下仗着一身卓绝内功,强自运气周流全身,

与寒气冰雪相抗。黄蓉又好气又好笑,一时倒想不出奈何他之法。此时城内城外两军尽已瞧

见,数十万人一齐仰起了头望着这空中飞人。许多小兵只道是神仙下凡,都跪在地下磕头膜

拜。郭靖看着欧阳锋落下的方向,必是堕入城中,待他离地尚有数十丈,抢过一张铁胎弓,

连珠箭发,往他身上射去,心想他身在半空,无可腾挪闪避,只是想到相饶三次之约,箭头

对准他大腿非致命之处。欧阳锋人在半空,却是眼观四方,见箭射到,当即弯腰弓身,双足

连挥,把郭靖射上来的箭枝一一踢开。三军喧哗声中,成吉思汗已听到郭靖的约略禀报,下

令放箭。登时万弩同张,箭似飞蝗,齐向欧阳锋射去。眼见他就是有千手万腿,也难以逐一

拨落。他全身赤裸,在空中又无可腾挪闪避,势必要将他射得刺猬相似。欧阳锋见情势危

急,突然松手,登时头下脚上的倒堕下来。数十万人齐声呼喊,当真惊天动地。

只见他在半空腰间一挺,扑向城头的一面大旗。此时西北风正厉,将那大旗自西至东张

得笔挺。欧阳锋左手前探,已抓住了旗角,就这么稍一借力,那大旗已中裂为二。欧阳锋一

个筋斗,双脚勾住旗杆,直滑下来,消失在城墙之后。两军见此奇事,无不骇然,一时谈论

纷纷,竟忘了厮杀。郭靖心想:“此次不算饶他,下次岂非尚要相饶一次?蓉儿定然极为不

快。”哪知一转头,却见黄蓉眼含笑意,忙问:“蓉儿,甚么事高兴?”黄蓉双掌一拍,笑

道:“我送一份大礼给你,你喜不喜欢?”郭靖道:“甚么礼啊?”黄蓉道:“撒麻尔罕

城。”郭靖愕然不解。黄蓉道:“老毒物教了我一个破城妙法,你去调兵遣将,今晚大功可

成。”当下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只把郭靖喜得连连鼓掌。

是日未正,郭靖传下密令,命部属割破帐篷,制成一顶顶圆伞,下系坚牢革索,限一个

半时辰缝成一万顶。将士尽皆起疑,心想帐篷割破,如此严寒,在这冰天雪地之中一夜也是

难熬,但主帅有令,只得遵从。

郭靖又令调集军中供食用的牛羊,在雪峰下候命。令一个万人队在北门外布成天覆、地

载、风扬、云垂四阵,专等捕帅捉将;令一个万人队在北门两侧布成龙飞、虎翼、鸟翔、蛇

蟠四阵,勒逼敌军投向天地风云四阵之中;令第三个万人队轻装劲束,以候调用。当晚饱餐

战饭,两个万人队依令北开。待到戌末亥初,郭靖派亲兵禀报大汗,敌城眼下可破,请调重

兵冲城。成吉思汗得报,将信将疑,急令郭靖进帐回报。亲兵禀告:“金刀驸马此时已率部

出击,只待大汗接应。”

郭靖阵中吹动号角,千余军士宰牛杀羊,将肉块冻结在高峰之上。丐帮中高来高去的好

手甚多,互相传递牵援,架成了数十道“羊梯”。郭靖一声令下,当先抢上,一万名将士以

长索系腰,慢慢爬上峰顶。此刻严令早传,不得发出丝毫声息。黑夜中但见数十条夭矫巨龙

蜿蜒上峰。这山峰绝顶方圆不广,一万人拥得密密层层,后来者几无立足之地。郭靖令将士

在腰里系上革伞,各执兵刃,跃入城中,齐攻南门。他手掌一拍,首先跃下,数百名丐帮帮

众跟着涌身跃落。这般高峰下跃,自是极险,但蒙古将士素来勇悍,日间又曾见欧阳锋从峰

上降落,各人身上革伞比他鼓气入裤之法更是稳当得多,再见主帅身先士卒,当下个个奋

勇。一时之间,空中宛似万花齐放,一顶顶革伞张了开来,带着将士稳稳下堕。黄蓉坐在峰

顶冰岩之上,眼见大功告成,不由得心花怒放,寻思:“成吉思汗破城与否,原本与我无

关。但若靖哥哥能听我言语,倒可乘机了结一件大事。”

郭靖足一着地,立即扯下背后革伞,舞动大刀,猛向守军扫去。此时城中已有少数守军

惊觉,但斗然间见到成千成万敌军从天而降,骇惶之余,哪里还有斗志?最先着地的又是丐

帮帮众,个个武艺高强,接战片刻,早已攻近城门。接着蒙古军先后降落,虽有数百名军士

因伞破跌毙,但十成中倒有九成多平安着地,大半受风吹荡,落入城中各处,被花剌子模军

围住,或擒或杀,但落在城门左近的也有一二千人。郭靖令半数抵挡敌军,半数斩关开城。

成吉思汗见到郭靖所部飞降入城,惊喜交集,当即尽点三军,攻向城边,只见南门大

开,数百名蒙古军执矛守住。当下几个千人队蜂涌冲入,里应外合,奋勇攻杀。十余万守军

张惶失措,不知敌军从何而来。蒙古军一面厮杀,一面到处浇泼石油放火。城中大火冲天,

花剌子模兵更是乱成一团。未及天明,守军大溃。花剌子模国王摩诃末得报北门尚无敌军,

当即开城北奔。哪知郭靖的一个万人队早就候在两侧,箭矛齐施,大杀一阵。摩诃末无心恋

战,命完颜洪烈率兵殿后,自己在亲兵拥护下当先逃命。

郭靖一心要拿完颜洪烈,乱军中见他金盔闪动,率军急追。花剌子模军虽败,毕竟人数

众多,此时困兽之斗,个个情急拚命。郭靖兵少,阻拦不住,前面快马不住报来,说道敌军

即将突围。郭靖想起兵法有云:“饵兵勿食,归师勿遏。围师必阙,穷寇莫追。”当即下令

变阵,令旗展处,天地风云四阵让开通路,数万花剌子模军疾冲而过,又见令旗扬起,号炮

响动,四阵重又合围。此时敌军只剩殿后万余人,虽皆精锐,然败军之余,士无斗志,尽数

为郭靖部属所擒。郭靖检点俘虏,却不见完颜洪烈在内,此仗虽获全胜,仍是不免怏怏。待

到天明,城中残敌肃清。成吉思汗在摩诃末王宫大集诸将。郭靖正在整军,查点慰抚部下伤

亡,听得大汗的金角吹动,忙循声赶去,奔到王宫前面广场,见宫门旁站着一小队军士,黄

蓉与鲁有脚等三长老都在其内。黄蓉双手一拍,两名小军抬上一只大麻袋。她笑道:“喂,

你猜猜这里面是甚么?”郭靖笑道:“这城中千奇百怪的物事都有,怎猜得着?”黄蓉道:

“这是我送给你的,定要教你欢喜。”

郭靖忽地想起,莫非她在城中寻到甚么美貌女子,来开自己一个玩笑?当下摇头道:

“我不要。”黄蓉笑道:“你当真不要?见到了可别改口。”

她将麻袋一抖,袋中果然跌出一个人来,只见他头发散乱,满脸血污,披着一件花剌子

模兵所穿的皮袄。看他面目时,赫然是大金国赵王完颜洪烈。郭靖大喜,道:“妙极了,你

从哪里捉来?”黄蓉道:“我见败兵从北门出来,一队兵打着赵王旗号,一个金盔锦袍的将

军领军奔东。我想完颜洪烈这厮狡猾得紧,败军之后决不会公然打起赵王旗号,定是个金蝉

脱壳之计。旗号打东,他必定向西遁逃,当下与鲁长老等在西边埋伏,果然拿到这厮。”郭

靖向她深深打了一躬,说道:“蓉儿,你为我报了先父之仇,我真不知说甚么好。”黄蓉抿

嘴笑道:“那也是碰巧罢啦。你立下此功,大汗必有重赏,那才教好呢。”郭靖道:“我也

没甚么想要的。”黄蓉向旁走开,低声道:“你过来。”郭靖跟了过去。黄蓉道:“这世上

难道你当真没甚么想要的了?”郭靖一怔,道:“我只要一样,就是盼望永远不和你分

离。”黄蓉微笑道:“今日你立此大功,纵然有甚么事触犯大汗,我想他也决不会生气发

作。”郭靖“嗯”了一声,还未明白。黄蓉道:“此刻你若是求他封甚么官爵,他必答应。

但若求他不封你甚么官爵,他也难以拒绝。要紧的是须得要他先行亲口言明,不论你求甚

么,他都允可。”郭靖道:“是啊!”

黄蓉听他说了“是啊”两字,不再接口,只是搔头,恼道:“你这金刀驸马做得挺美,

是不是?”这句话才把郭靖说得恍然大悟,叫道:“嗯,我明白啦。你叫我去向大汗辞婚,

叫他答允在先,待我说出口后难以拒绝。”黄蓉愠道:“那可全凭你自己了,说不定你想做

驸马爷呢?”郭靖道:“蓉儿,华筝妹子待我一片真心,可是我对她始终情若兄妹。起初我

拘于信义,不便背弃婚约,若是大汗肯收回成命,那当真两全其美。”黄蓉心中甚喜,向他

微笑斜睨。郭靖欲待再说,忽听宫中二次金角响起,伸手在黄蓉手上一提,说道:“蓉儿,

你听我好音。”当下押着完颜洪烈进宫朝见大汗。

成吉思汗见郭靖进来,心中大喜,亲下宝座迎接,携着他手上殿,命左右搬来一张锦

凳,叫他坐在自己身旁。待听郭靖说起拿到完颜洪烈,成吉思汗更喜,见完颜洪烈俯伏在

地,提起右足踏在他的头上,笑道:“当时你到蒙古来耀武扬威,可曾想到也有今日?”完

颜洪烈自知不免一死,抬头说道:“当时我金国兵力强盛,恨不先灭了你小小蒙古,致成今

日之患。”成吉思汗大笑,命亲兵牵将出去,就在殿前斩首。郭靖想起父亲大仇终于得复,

心中又喜又悲。

成吉思汗道:“我曾说破城擒得完颜洪烈者,此城子女玉帛全数赏他,你领兵点收去

罢。”郭靖摇头道:“我母子受大汗恩庇,足够温饱,奴仆金帛,多了无用。”成吉思汗

道:“好,这正是英雄本色。那么你要甚么?但有所求,我无不允可。”郭靖离座打了一

躬,说道:“欲求大汗一事,请大汗勿怒。”成吉思汗笑道:“你说罢。”

郭靖正欲说出辞婚之事,忽听得远处传来成千成万人的哭叫呼喊之声,震天撼地,惊心

动魄。殿上诸将尽皆跃起,抽出长刀,只道城中投降了的花剌子模军民突然起事,都要奔出

去镇压。成吉思汗笑道:“没事,没事。这狗城不服天威,累得我损兵折将,又害死了我爱

孙,须得大大洗屠一番。大家都去瞧瞧。”当下离座步出,诸将跟随在后。众人出宫后上马

驰向西城。但听得哭叫之声愈来愈是惨厉。一出城门,只见数十万百姓奔逃哭叫,推拥滚

扑,蒙古兵将乘马来回奔驰,手舞长刀,向人群砍杀。原来蒙古人命令居民尽数出城,不得

留下一个。当地居民初时还道是蒙古人点阅户口,以防藏匿奸细,哪知蒙古军先搜去居民全

部兵器,再点出诸般巧手工匠,随即在人丛中拉出美貌的少妇少女,以绳索缚起。撒麻尔罕

居民此时才知大难临头,有的欲图抵抗,当场被长刀长矛格毙。蒙古军十几个千人队齐声呐

喊,向人丛冲去,举起长刀,不分男女老幼的乱砍。这一场屠杀当真是惨绝人寰,自白发苍

苍的老翁,以至未离母亲怀抱的婴儿,无一得以幸免。当成吉思汗率领诸将前来察看时,早

已有十余万人命丧当地,四下里血肉横飞,蒙古马的铁蹄踏着遍地尸首,来去屠戳。成吉思

汗哈哈大笑,叫道:“杀得好,杀得好,叫他们知道我的厉害。”郭靖看了片刻,再也忍耐

不住,驰到成吉思汗马前,叫道:“大汗,你饶了他们罢。”成吉思汗手一摆,喝道:“尽

数杀光,一个也不留。”郭靖不敢再说,只见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从人丛中逃了出来,扑在一

个被战马撞倒的女子身上,大叫:“妈妈!”一名蒙古兵疾冲而过,长刀挥处,母子两人斩

为四段。那孩子的双手尚自牢牢抱着母亲。郭靖胸中热血沸腾,叫道:“大汗,你说过这城

中的子女玉帛都是我的,怎么你又下令屠城?”成吉思汗一怔,笑道“你自己不要的。”郭

靖道:“你说不论我求你甚么,你都允可,是么?”成吉思汗点头微笑。郭靖大声道:“大

汗言出如山,我求你饶了这数十万百姓的性命。”

成吉思汗大为惊诧,万想不到他会恳求此事,但既已答应,岂能反悔?心中极为恼怒,

双目如要喷出火来,瞪着郭靖,手按刀柄,喝道:“小家伙,你当真求我此事?”诸王众将

见大汗发怒,都是吓得心惊胆战。成吉思汗左右一列排开,无一不是身经百战的勇将,刚猛

剽悍,视死如归,但大汗一怒,却是人人不寒自栗。

郭靖从未见成吉思汗如此凶猛的望着自己,也是极为害怕,身子不由得微微打战,说

道:“只求大汗饶了众百姓的性命。”成吉思汗低沉着嗓子道:“你不后悔?”郭靖想起黄

蓉教他辞婚,现下放过这个良机,终身要失去大汗的欢心,那也罢了,而自己与黄蓉的良缘

却也化为流水,但眼见这数十万百姓呼叫哀号的惨状,如何能见死不救?当即昂然道:“我

不后悔。”成吉思汗听他声音发抖,知道他心中害怕,但仍是鼓勇强求,也不禁佩服他的倔

强,拔出长刀,叫道:“收兵!”亲兵吹起号角,数万蒙古骑兵身上马上都是溅满鲜血,从

人丛中纵马而出,整整齐齐的排列成阵。

成吉思汗自任大汗以来,从无一人敢违逆他的旨意,这次被郭靖硬生生的将他屠城之令

扼住,心中甚是恼怒,大叫一声,将长刀重重掷在地下,驰马回城。诸将都向郭靖横目而

视,心想大汗盛怒之下,不知是谁倒霉,难免要大吃苦头。攻破撒麻尔罕城后本可大掠大杀

数日,这么一来,破城之乐是全盘落空了。郭靖知道诸将不满,也不理会,骑着小红马慢慢

向僻静之处走去。此时大战初过,城内城外成千成万座房屋兀自焚烧,遍地都是尸骇,雪满

平野,尽染赤血。他想:“战祸之惨,一至于斯。我为了报父亲之仇,领兵来杀了这许多

人。大汗为了要征服天下,杀人更多。可是千万将士百姓却又犯了甚么罪孽,落得这般肝脑

涂地,骨弃荒野?”他越想心中越是不安:“我破城为父报仇,却害死了这许多人,到底该

是不该?”他一人一骑,在荒野中走来走去,苦苦思索,直到天黑,才回到城中宿营之处。

来到营门,只见大汗的两名亲兵候在门外,上前行礼,禀道:“大汗宣召驸马爷,小人相候

已久,请驸马爷快去。”郭靖心想:“我日间逆了大汗旨意,他要将我斩首也未可知。事已

如此,只好相机行事。”当下招手命自己的一名亲兵过来,低声嘱咐了几句,叫他急速报与

鲁有脚知道,自己径行入宫。他惴惴不安,但打定了主意:“不管大汗如何威逼震怒,我总

是不收回饶赦满城百姓的求恳。他是大汗,不能食言。”他满心以为成吉思汗必在大发脾

气,哪知走到殿门,却听得大汗爽朗的大笑之声一阵阵从殿中传出。郭靖不由得微感诧异,

加快脚步走进殿去,只见成吉思汗身旁坐着一人,脚边又坐着一个少女,倚在他的膝上。坐

着的童颜白发,原来是长春子丘处机,脚边的少女却是华筝公主。郭靖大喜,忙奔上相见。

成吉思汗从侍从手中抢过一枝长戟,掉过头来,戟杆往郭靖头上猛击下去。郭靖一惊,侧头

让开,这一杆打在他的左肩,崩的一声,戟杆断为两截。成吉思汗哈哈大笑,叫道:“小家

伙,就这么算了。若不是瞧在丘道长和女儿份上,今日要杀你的头。”

华筝跳起身来,叫道:“爹,我不在这儿,你定是尽欺侮我郭靖哥哥。”成吉思汗将断

戟往地下一掷,笑道:“谁说的?”华筝道:“我亲眼见啦,你还赖呢。因此我不放心,要

和丘道长一起来瞧瞧。”成吉思汗一手拉着女儿,一手拉着郭靖,笑道:“大家坐着别吵,

听丘道长读诗。”

原来丘处机在烟雨楼斗剑后,眼见周伯通安好无恙,又知害死了谭处端的正凶是欧阳

锋,当下与马钰等向黄药师郑重谢罪。全真六子后来遇到柯镇恶,得悉备细,都是不胜浩

叹。丘处机想起收徒不慎,对杨康只授武功而不将他带出王府,少年人习于富贵,把持不

定,终于落此下场,更是自责甚深。这日得到成吉思汗与郭靖来信,心想蒙古人并吞中国之

势已成,难得成吉思汗前来相邀,正好乘机进言,若能启他一念之善,便可令普天下千千万

万百姓免于屠戮,实是无量功德,心中又挂念郭靖,当下带了十余名弟子冒寒西来。丘处机

见郭靖经历风雪,面目黝黑,身子却更为壮健,甚是欣喜。郭靖未到之时,他正与成吉思汗

谈论途中见闻,说有感于风物异俗,做了几首诗,当下捋须吟道:“十年兵灾万民愁,千万

中无一二留。去岁幸逢慈诏下,今春须合冒寒游。不辞岭北三千里,仍念山东二百州。穷急

漏诛残喘在,早教生民得消忧。”一名通晓汉语的文官名叫耶律楚材,将诗义译成蒙古语。

成吉思汗听了,点头不语。

丘处机向郭靖道:“当年我和你七位师父在烟雨楼头比武,你二师父从我怀中摸去了一

首未成律诗。此番西来,想念七位旧友,终于将这首诗读成了。”当下吟道:“‘自古中秋

月最明,凉风届候夜弥清,一天气象沉银汉,四海鱼龙耀水精。’这四句是你二师父见过

的,下面四句是我新作,他却见不到了:‘吴越楼台歌吹满,燕秦部曲酒肴盈。我之帝所临

河上,欲罢干戈致太平。’”郭靖想到江南七怪,不禁泪水盈眶。成吉思汗道:“道长西

来,想必已见我蒙古兵威,不知可有诗歌赞咏否?”丘处机道:“一路见到大汗攻城掠地之

威,心中有感,也做了两首诗。第一首云:‘天苍苍兮临下土,胡为不救万灵苦?万灵日夜

相凌迟,饮气吞声死无语。仰天大叫天不应,一物细琐徒劳形。安得大千复混沌,免教造物

生精灵。’”耶律楚材心想大汗听了定然不喜,一时踌躇不译。丘处机不予理会,续念道:

“我第二首是:‘呜呼天地广开辟,化生众生千万亿。暴恶相侵不暂停,循环受苦知何极。

皇天后土皆有神,见死不救知何因?下士悲心却无福,徒劳日夜含酸辛?’”这两首诗虽不

甚工,可是一股悲天悯人之心,跃然而出。郭靖日间见到屠城的惨状,更是感慨万分。成吉

思汗道:“道长的诗必是好的,诗中说些甚么,快译给我听。”耶律楚材心想:“我曾向大

汗进言,劝他少杀无辜百姓,他哪里理睬。幸得这位道长深有慈悲心肠,作此好诗,只盼能

说动大汗。”当下照实译了。成吉思汗听了不快,向丘处机道:“听说中华有长生不老之

法,盼道长有以教我。”

丘处机道:“长生不老,世间所无,但道家练气,实能却病延年。”成吉思汗问道:

“请问练气之道,首要何在?”丘处机道:“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成吉思汗问道:“何

者为善?”丘处机道:“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成吉思汗默然。丘处机又道:“中

华有部圣书,叫作《道德经》,吾道家奉以为宝。‘天道无亲’、‘圣人无常心’云云,都

是经中之言。经中又有言道:‘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而

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则不可以得志于天下矣。’”丘处机一路西行,见到战祸

之烈,心中恻然有感,乘着成吉思汗向他求教长生延年之术,当下反复开导,为民请命。成

吉思汗以年事日高,精力*衰,所关怀的只是长生不老之术,眼见丘处机到来,心下大喜,

只道纵不能修成不死之身,亦必可获知增寿延年之道,岂知他翻来覆去总是劝告自己少用

兵、少杀人,言谈极不投机,说到后来,对郭靖道:“你陪道长下去休息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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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一、花剌子模为回教大国,国境在今苏联南部、阿富汗、伊朗一带。撒麻尔罕城在今苏

联乌孜别克共和国境内。据《元史》载,成吉思汗攻花剌子模旧都玉龙杰赤时,曾以石油浇

屋焚烧,城因之破。

二、据史籍载,丘处机与成吉思汗来往通信三次,始携弟子十八人经昆仑赴雪山相见。

弟子李志常撰有《长春真人西游记》一书,备记途中经历,此书今尚行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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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24 17:29:22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三十八回 锦囊密令

郭靖陪了丘处机与他门下十八名弟子李志常、尹志平、夏志诚、于志可,张志素、王志

明、宋德方等辞出。来到宫外,只见黄蓉与鲁、简、梁三长老以及千余名丐帮帮众,都骑了

马候在宫外。眼见郭靖出宫,黄蓉拍马迎上,笑问:“没事吗?”郭靖笑道:“运气不错,

刚碰着丘道长到来,大汗心情正好。”黄蓉向丘处机行礼见过,对郭靖道:“我怕大汗发怒

要杀你,领人在这里相救。大汗怎么说?答应了你辞婚么?”郭靖踌躇半晌,道:“我没辞

婚。”黄蓉一怔,道:“为甚么?”郭靖道:“蓉儿你千万别生气,因为……”刚说到这

里,华筝公主从宫中奔出,大声叫道:“郭靖哥哥。”

黄蓉见到是她,脸上登时变色,立即下马,闪在一旁。郭靖待要对她解释,华筝却拉住

了他手,说道:“你想不到我会来罢?你见到我高不高兴?”郭靖点点头,转头寻黄蓉时,

却已人影不见。华筝一心在郭靖身上,并未见到黄蓉,拉着他手,咭咭呱呱的诉说别来相思

之情。郭靖暗暗叫苦:“蓉儿必道我见到华筝妹子,这才不肯向大汗辞婚。”华筝所说的

话,他竟一句也没有听进耳里。华筝说了一会,见他呆呆出神,嗔道:“你怎么啦?我大老

远的赶来瞧你,你理也不理人家?”郭靖道:“妹子,我挂念着一件要事,先得去瞧瞧,回

头再跟你说话。”嘱咐亲兵款待丘处机,径行奔回营房去找黄蓉。亲兵说道:“黄姑娘回来

拿了一幅画,出东门去了。”郭靖惊问:“什么画?”那亲兵道:“就是驸马爷常常瞧的那

幅。”郭靖更惊,心想:“她将这画拿去,显是跟我决绝了。我什么都不顾啦,随她南下便

是。”匆匆留了字条给丘处机,跨上小红马出城追去。那小红马脚力好快,郭靖生怕找不着

黄蓉,心中焦急,更是不住的催促,转眼之间,已奔出数十里,城郊人马杂沓,尸骸纵横,

一到数十里外,放眼但见一片茫茫白雪,雪地里却有一道马蹄印笔直向东。郭靖心中甚喜:

“小红马脚力之快,天下无双,再过片刻,必可追上蓉儿。我和她同去接了母亲,一齐南

归。华筝妹子纵然怪我,那也顾不得了。”又奔出十余里,只见马蹄印转而向北,蹄印之旁

突然多了一道行人的足印。这足印甚是奇特,双脚之间相距几有四尺,步子迈得如此之大,

而落地却轻,只陷入雪中数寸。郭靖吃了一惊:“这人轻身功夫好生厉害。”随即想到:

“左近除欧阳锋外,更无旁人有此功夫,难道他在追赶蓉儿?”想到此处,虽在寒风之下,

不由得全身出汗。那小红马甚通灵性,知道主人追踪蹄印,不待郭靖控缰指示,顺着蹄印一

路奔了下去。只见那足印始终是在蹄印之旁,但数里之后,这一对印痕在雪地中忽尔折西,

忽尔转南,弯来绕去,竟无一段路是直行的。郭靖心道:“蓉儿必是发现欧阳锋在后追赶,

故意绕道。但雪中蹄痕显然,极易追踪,老毒物自是紧追不舍。”又驰出十余里,蹄印与足

印突然与另外一道蹄印足形重叠交叉。郭靖下马察看,瞧出一道在先,一道在后,望着雪地

中远远伸出去的两道印痕,斗然醒悟:“蓉儿使出她爹爹的奇门之术,故意东绕西转的迷惑

欧阳锋,教他兜了一阵,又回上老路。”他跃上马背,心中又喜又忧,喜的是欧阳锋多半再

也追不上黄蓉,忧的是蹄印杂乱,自己却也失了追寻他的线索,站在雪地中呆了一阵,心

想:“蓉儿绕来绕去,终究是要东归,我只是向东追去便了。”跃上马背,认明了方位,径

向东行。奔驰良久,果然足印再现,接着又见远处青天与雪地相交之处有个人影。郭靖纵马

赶去,远远望见那人正是欧阳锋。这时欧阳锋也已认出郭靖,叫道:“快来,黄姑娘陷进沙

里去啦。”郭靖大吃一惊,双腿一夹,小红马如箭般疾冲而前。待离欧阳锋数十丈处,只感

到马蹄忽沉,踏到的不再是坚实硬地,似乎白雪之下是一片泥沼。小红马也知不妙,急忙拔

足斜着奔出,再绕弯奔到临近,只见欧阳锋绕着一株小树急转圈子,片刻不停。郭靖大奇:

“他在闹什么玄虚?”一勒缰绳,要待驻马相询,哪知小红马竟不停步,疾冲奔去,随又转

回。郭靖随即醒悟:“原来地下是沼泽软泥,一停足立即陷下。”转念一想,不由得大惊:

“莫非蓉儿闯到了这里?”向欧阳锋叫道:“黄姑娘呢?”欧阳锋足不停步的奔驰来去,叫

道:“我跟着她马蹄足印一路追来,到了这里,就没了踪迹。你瞧!”说着伸手向小树上一

指。郭靖纵马过去,只见树枝上套着一个黄澄澄的圈子。小红马从树旁擦身驰过,郭靖手一

伸,拿起圈子,正是黄蓉束发的金环。他一颗心几乎要从腔子中跳了出来,圈转马头,向东

直奔,驰出里许,只见雪地里一物熠熠生光。他从马背上俯下身来,长臂拾起,却是黄蓉襟

头常佩的一朵金镶珠花。他更是焦急,大叫:“蓉儿,蓉儿,你在哪里?”极目远望,白茫

茫的一片无边无际,没见一个移动的黑点,又奔出数里,左首雪地里铺着一件黑貂裘,正是

当日在张家口自己所赠的。他令小红马绕着貂裘急兜圈子,大叫:“蓉儿!”声音从雪地上

远远传送出去,附近并无山峰,竟连回音也无一声。郭靖大急,几欲哭出声来。过了片刻,

欧阳锋也跟着来了,叫道:“我要上马歇歇,咱们一块寻黄姑娘去。”郭靖怒道:“若不是

你追赶,她怎会奔到这沼泽之中?”双腿一夹,小红马急窜而出。欧阳锋大怒,身子三起三

落,已跃到小红马身后,伸手来抓马尾。郭靖没料想他来得如此迅捷,一招“神龙摆尾”,

右掌向后拍出,与欧阳锋手掌相交,两人都是出了全力。郭靖被欧阳锋掌力一推,身子竟离

鞍飞起,幸好红马向前直奔,他左掌伸出,按在马臀,借力又上了马背。

欧阳锋却向后倒退了两步,由于郭靖这一推之力,落脚重了,左脚竟深陷入泥,直没至

膝。欧阳锋大惊,知道在这流沙沼泽之地,左脚陷了,若是用力上拔提出左脚,必致将右脚

陷入泥中,如此愈陷愈深,任你有天大本事也是难以脱身。情急之下横身倒卧,着地滚转,

同时右脚用力向空踢出,一招“连环鸳鸯腿”,凭着右脚这一踢之势,左足跟着上踢,泥沙

飞溅,已从陷坑中拔出。

他翻身站起,只听得郭靖大叫“蓉儿,蓉儿!”一人一骑,已在里许之外,遥见小红马

跑得甚是稳实,看来已走出沼泽,当下跟着蹄印向前疾追,愈跑足下愈是松软,似乎起初尚

是沼泽边缘,现下已踏入了中心。他连着了郭靖三次道儿,最后一次在数十万人之前赤身露

体,狼狈不堪,旁人佩服他武艺高强,他自己却认为是生平的奇耻大辱。此时与郭靖单身相

逢,好歹也要报了此仇,纵冒奇险,也是不肯放过这个良机,何况黄蓉生死未知,也决不能

就此罢休,当下施展轻功,提气直追。这番轻功施展开来,数里之内,当真是疾逾奔马。郭

靖听得背后踏雪之声,猛回头,只见欧阳锋离马尾已不过数丈,一惊之下,急忙催马。一人

一骑,顷刻间奔出十多里路。郭靖仍是不住呼叫:“蓉儿!”但眼见天色渐暗,黄蓉出现的

机缘愈来愈是渺茫,他呼喊声自粗嗄而嘶哑,自哽咽而变成哭叫。小红马早知危险,足底愈

软,起步愈快,到得后来竟是四蹄如飞,犹似凌空御风一般。汗血宝马这般风驰电掣般全速

而行,欧阳锋轻功再好,时刻一长,终于呼吸迫促,腿劲消减,脚步渐渐慢了下来。小红马

身上也是大汗淋漓,一点点的红色汗珠溅在雪地上,鲜艳之极,颗颗蹄印之旁,宛如开了朵

朵樱花。待驰到天色全黑,红马已奔出沼泽,早把欧阳锋抛得不知去向。郭靖心想:“蓉儿

的坐骑无此神骏,跑不到半里,就会陷在沼泽中动弹不得。我宁教性命不在,也要设法救

他。”他明知黄蓉此时失踪已久,若是陷在泥沙之中,纵然救起,也已返魂无术,这么想也

只是自行宽慰而已。他下马让红马稍息片刻,抚着马背叫道:“马儿啊马儿,今日休嫌辛

苦,须得拚着命儿再走一遭。”他跃上马鞍,勒马回头。小红马害怕,不肯再踏入软泥,但

在郭靖不住催促之下,终于一声长嘶,泼剌剌放开四蹄,重回沼泽。它知前途尚远,大振神

威,越奔越快。正急行间,猛听得欧阳锋叫道:“救命,救命。”郭靖驰马过去,白雪反射

微光下只见他大半个身子已陷入泥中,双手高举,在空中乱抓乱舞,眼见泥沙慢慢上升,已

然齐胸,一抵口鼻,不免窒息毙命。郭靖见他这副惨状,想起黄蓉临难之际亦必如此,胸中

热血上涌,几乎要跃下马来,自陷泥中。欧阳锋叫道:“快救人哪!”郭靖切齿道:“你害

死我恩师,又害死了黄姑娘,要我相救,再也休想。”欧阳锋厉声道:“咱们曾击掌为誓,

你须饶我三次。这次是第三次,难道你不顾信义了?”郭靖垂泪道:“黄姑娘已不在人世,

咱们的盟约还有何用处?”欧阳锋破口大骂。郭靖不再理他,纵马走开。奔出数十丈,听得

他惨厉的呼声远远传来,心下终是不忍,叹了口气,回马过来,见泥沙已陷到他颈边。郭靖

道:“我救你便是。但马上骑了两人,马身吃重,势必陷入泥沼。”欧阳锋道:“你用绳子

拖我。”郭靖未携带绳索,转念间解下长衣,执住一端,纵马驰过他身旁。欧阳锋伸手拉住

长衣的另一端,郭靖双腿一夹,大喝一声。小红马奋力前冲,波的一声响,将欧阳锋从软沙

之中直拔出来,在雪地里拖曳而行。

若是向东,不久即可脱出沼泽,但郭靖悬念黄蓉,岂肯就此罢休?当下纵马西驰。欧阳

锋仰天卧在雪上,飞速滑行,乘机喘息运气。小红马**,奔腾骏发,天未大明,又已驰过沼

泽,只见雪地里蹄印点点,正是黄蓉来时的踪迹,可是印在人亡,香魂何处?郭靖跃下马

来,望着蹄印呆呆出神。他心里伤痛,竟忘了大敌在后,站在雪地里左手牵着马缰,右手挽

了貂裘,极目远眺,心摇神驰,突觉背上微微一触,待得惊觉急欲回身,只觉欧阳锋的手掌

已按在自己背心“陶道穴”上。欧阳锋那日从沙坑中钻出,也是被郭靖如此制住,此时即以

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禁乐得哈哈大笑。郭靖哀伤之余,早将性命置之度外,淡然

道:“你要杀便杀,咱们可不曾立约要你饶我。”欧阳锋一怔,他本想将郭靖尽情折辱一

番,然后杀死,哪知他竟无求生之想,当即了然:“这傻小子和那丫头情义深重,我若杀

他,倒遂了他殉情的心愿。”转念又想:“那丫头既已陷死沙中,倒要着落在他身上译解经

文。”当下提着郭靖手膀,跃上马背,两人并骑,向着南边山谷中驰去。行到巳牌时分,见

大道旁有个村落。欧阳锋纵马进村,但见遍地都是尸骸,因天时寒冷,尸身尽皆完好,死时

惨状未变,自是被蒙古大军经过时所害的了。欧阳锋大叫数声,村中静悄悄地竟无一人,只

有几十头牛羊高鸣相和。欧阳锋大喜,押着郭靖走进一间石屋,说道:“你现下为我所擒,

我也不来杀你。只要打得过我,你就可出去。”说着去牵了一条羊来宰了,在厨下煮熟。郭

靖望着他得意的神情,越看越是愤恨。欧阳锋抛一只熟羊腿给他,说道:“等你吃饱了,咱

们就打。”郭靖怒道:“要打便打,有甚么饱不饱的?”飞身而起,劈面就是一掌。欧阳锋

举手挡开,回了一拳。顷刻之间,两人在石屋之间打得桌翻凳倒。拆了三十余招,郭靖究竟

功力不及,被欧阳锋抢上半步,右掌抹到了胁下。郭靖难以闪避,只得停手待毙,哪知欧阳

锋竟不发劲,笑道:“今日到此为止,你练几招真经上的功夫,明日再跟你打过。”郭靖

“呸”了一声,坐在一张翻转的凳上,拾起羊腿便咬,心道:“他有心要学真经功夫的诀

窍,盼我演将出来,便可从旁观摩,我偏不上当。他要杀我,就让他杀好了……嗯,他刚才

这一抹,我该当如何拆解?”遍思所学的诸般拳术掌法,并无一招可以破解,却想起真经上

载得有一门“飞絮劲”的巧劲,似可将他这一抹化于无形。

他心想:“我自行练功,他要学也学不去。”当下将一只羊腿吃得干干净净,盘膝坐在

地下,想着经中所述口诀,依法修习。他自练成《易筋锻骨篇》后,基础扎稳,又得一灯大

师传授,经中要旨早已了然于胸,如“飞絮劲”这等功夫只是末节,用不到两个时辰,已然

练就,斜眼看欧阳锋时,见他也坐着用功,当下叫道:“看招!”身未站直,已挥掌劈将过

去。欧阳锋回掌相迎,斗到分际,他依样葫芦又是伸掌抹到了郭靖胁下。突觉手掌一滑,斜

在一旁,身子不由自主的微微前倾,郭靖左掌已顺势向他颈中斩落。欧阳锋又惊又喜,索性

加力前冲,避过了这一招斩势,回身叫道:“好功夫,这是经中的么?叫甚么名字?”郭靖

道:“沙察以推,爱末琴儿。”欧阳锋一怔,随即想到这是经中的古怪文字,心想:“这傻

小子一股牛劲,只可巧计诈取,硬逼无用。”掌势一变,又和他斗在一起。两人缠斗不休,

郭靖一到输了,便即住手,另练新招。当晚郭靖坦然而卧,欧阳锋却是提心吊胆,既害怕半

夜偷袭,又恐他乘黑逃走。两人如此在石屋中一住月余,将村中的牛羊几乎吃了一半。这一

个多月之中,倒似欧阳锋硬逼郭靖练功。欧阳锋武学深邃,瞧着郭靖练功前后的差别,也悟

到了不少经中要旨,但以之与所得的经文参究印证,却又全然难以贯通。他越想越是不解,

便逼得郭靖越紧,这么一来,郭靖的功夫在这月余之中竟然突飞猛进。欧阳锋不由得暗暗发

愁:“如此下去,我尚未参透真经要义,打起来却要不是这傻小子的对手了。”郭靖初几日

满腔愤恨,打到后来,更激起了克敌制胜之念,决意和他拚斗到底,终究要凭真功夫杀了他

才罢,明知此事极难,却是毫不气馁,怒火稍抑,坚毅愈增。这一日他在村中死尸身畔拾到

一柄铁剑,便即苦练兵刃,使剑与欧阳锋的木杖过招。欧阳锋本使蛇杖,当日与洪七公舟中

搏斗,蛇杖沉入大海,后来另铸钢杖,缠上怪蛇,被困冰柱后又被鲁有脚收了毁去。现下所

用的只是一根寻常木棍,更无怪蛇助威,然而招术奇幻、变化无穷,累次将郭靖的铁剑震

飞,若是杖上有蛇,郭靖自是更难抵挡了。

耳听得成吉思汗的大军东归,人喧马嘶,数日不绝,两人激斗正酣,于此毫不理会。这

一晚大军过完,耳边一片清静。郭靖挺剑而立,心想:“今晚虽然不能胜你,但你的木杖却

无论如何震不掉我的剑了。”他急欲一试练成的新招,静候敌手先攻,忽听得屋外有人喝

道:“好奸贼,往哪里逃?”清清楚楚是老顽童周伯通的口音。

欧阳锋与郭靖相顾愕然,均想:“怎么他万里迢迢的也到西域来啦?”两人正欲说话,

只听得脚步声响,两个人一先一后的奔近石屋。村中房屋不少,可是仅这石屋中点着灯火。

欧阳锋左手挥处,一股劲气飞出,将灯灭了。就在此时,大门呀的一声推开,一人奔了进

来,后面那人跟着追进,自是周伯通了。听这两人的脚步声都是轻捷异常,前面这人的武功

竟似不在周伯通之下。欧阳锋大是惊疑:“此人居然能逃得过老顽童之手,当世之间,有此

本领的屈指可数。若是黄药师或洪七公,老毒物可大大不妙。”当即筹思脱身之计。只听得

前面那人纵身跃起,坐在梁上。周伯通笑道:“你跟我捉迷藏,老顽童最是开心不过,可别

再让你溜出去了。”黑暗中只听他掩上大门,搬起门边的大石撑在门后,叫道:“喂,臭

贼,你在哪里?”一边说,一边走来走去摸索。郭靖正想出声指点他敌人是在梁上,周伯通

突然高跃,哈哈大笑,猛往梁上那人抓去。原来他早听到那人上梁,故意在屋角里东西摸

索,教敌人不加提防,然后突施袭击。梁上那人也是好生了得,不等他手指抓到,已一个筋

斗翻下,蹲在北首。周伯通嘴里胡说八道,心中对他却也甚是忌惮,留神倾听那人所在,不

敢贸然逼近。静夜之中,他依稀听到有三个人呼吸之声,心想这屋中灯火戛然而灭,果然有

人,只是干么不作声,想是吓得怕了,于是叫道:“主人别慌,我是来拿一个小贼,捉着了

马上出去。”他想常人喘气粗重,内功精湛之人呼吸缓而长,轻而沉,稍加留心,极易分

辨。哪知侧耳听去,东西北三面三人个个呼吸低缓。周伯通一惊非小,叫道:“好贼子,原

来在这里伏下了帮手。”郭靖本待开言招呼,转念一想:“欧阳锋窥伺在旁,周大哥所追的

也是个劲敌,我且不表露身分,俟机助他的为是。”周伯通一步一步走近门边,低声道:

“看来老顽童捉人不到,反要让人捉了去。”心下计议已定,只要局势不妙,立时夺门而

出。就在此时,远处喊声大作,蹄声轰轰隆隆,有如秋潮夜至,千军万马,杀奔前来。

周伯通叫道:“你们帮手越来越多,老顽童可要失陪了。”说着伸手去搬门后的大石,

似要出门逃走,突然双手举起大石,往他所追之人的站身处掷去。这块大石份量着实不轻,

欧阳锋每晚搬来撑在门后,郭靖若是移石开门,他在睡梦中必可醒觉。欧阳锋耳听得风声猛

劲,心想老顽童掷石之际,右侧必然防御不到,我先将他毙了,眼前少了祸患,日后华山二

次论剑更去了一个劲敌。心念甫动,身子已然蹲下,双手齐推,运“蛤蟆功”直击过去。他

蹲在西端,这一推自西而东,势道凌厉之极。郭靖与他连斗数十日,于他一举一动都已了然

于胸,虽在黑夜之中,一听得这股劲风,已知他忽向周伯通施袭,当即跨步上前,一招“亢

龙有悔”急拍而出。站在北首那人听到大石掷来,也是弯腿站定马步,双掌外翻,要以掌力

将大石反推出去伤敌。

四人分站四方,劲力发出虽有先后,力道却几乎不分上下。那大石被四股力道从东南西

北一逼,飞到屋子中心落下,砰的一声大响,将一张桌子压得粉碎。

这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周伯通觉得有趣,不禁纵声大笑。但他的笑声到后来竟连自己也

听不见了,原来成千成万的军马已奔进村子。但听得战马嘶叫声、兵器撞击声、士兵呼喊声

乱成一团。郭靖听了军士的口音,知是花剌子模军队败入村中,意图负隅固守。但布阵未

定,蒙古军已随后赶到,只听马蹄击地声、大旗展风声、呐喊冲杀声、羽箭破空声自远而

近。跟着短兵相接,肉搏厮杀,四下里不知有多少军马在大呼酣斗。突然有人推门,冲了进

来。周伯通一把抓起,甩了出去,捧起大石,又挡在门后。欧阳锋一击不中,心想反正已被

他发现踪迹,叫道:“老顽童,你知我是谁?”周伯通隐约听到人声,但分辨不出说话,左

手护身,右手伸出去便抓。欧阳锋右手勾住他手腕,左手反掌拍出。周伯通接了一招,惊

叫:“老毒物,你在这里?”身形微晃,抢向左首,身子已侧了过来,就在那时,北首那人

乘隙而上,发掌向他背后猛击。周伯通右手向欧阳锋攻去,左拳回挡身后来掌,心想自在桃

花岛上练得左右互搏之术,迄今未有机缘分斗两位高手,虽然今日情势急迫,却也是个试招

良机,拳头正与敌掌相接,突然郭靖从东扑至,右手架开了周伯通的拳头,左手代接了这一

掌。

三人同声惊呼,周伯通叫的是“郭兄弟”,那人叫的是“郭靖”,郭靖叫的却是“裘千

仞”!

周伯通那日在烟雨楼前比武,他最怕毒蛇,眼见无路可走,于是横卧楼顶,将屋面的瓦

爿一片片盖在身上,遮得密密层层,官兵的羽箭固然射他不着,欧阳锋的青蛇也没游上屋顶

来咬他。待得日出雾散,蛇阵已收,众人也都走得不知去向。他百无聊赖,四下闲逛,过了

数月,丐帮的一名弟子送了一封信来,却是黄蓉写的。信中说道:他曾亲口答应,不论她有

何所求,必当遵命,现下要他去杀了铁掌帮帮主裘千仞;此人与段皇爷的刘贵妃有深仇大

怨,杀了他后,刘贵妃就不会再来找他,否则的话,刘贵妃就是寻到天涯海角,也非嫁给他

不可。信中还书明铁掌峰的所在。

周伯通心想“不论何事,必当遵命”这句话,确是对黄蓉说过的。裘千仞那老儿与金国

勾结,原本不是好人,杀了他也是应该。至于自己和刘贵妃这番孽缘,更是一生耿耿于怀,

自觉亏负她实多,她既与裘千仞有仇,自当代她出力,而她能不来跟自己罗唆,更是上上大

吉,当下便找到铁掌峰上。裘千仞与他一动手,初时尚打成平手,待他使出左右互搏之术,

登时不敌,只得退避。高手比武,若有一人认输,胜负已决,本应了结,哪知周伯通竟然穷

追不舍。裘千仞数次问他为了何事,周伯通却又瞠目结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要知“刘贵

妃”三字,那是杀他头也不肯出口的。两人打打停停,逃逃追追,越走越远。周伯通的武功

虽比裘千仞略胜一筹,但要伤他性命,却也大非易易。裘千仞千方百计难以摆脱,万般无奈

之余,心想:“我若逃到绝西苦寒之地,难道你仍穷追不舍?”周伯通心想:“倒要瞧你逃

到哪里才走回头路子。”可是一到了塞外大漠,平野莽莽,追踪极易,裘千仞更是无所遁

形。好在周伯通很顾信义,裘千仞只要躺下睡觉,坐下吃饭,或是大便小解,他决不上前侵

犯,自己也就跟着照做。可是不论裘千仞如何行奸使诈,老顽童始终阴魂不散,纠缠不休。

周伯通一路与裘千仞斗智斗力,越来越是兴味盎然,几次已制住了他,竟已不舍得下手杀

却。这一日也真凑巧,两人竟误打误撞的闯到了石屋之中。

此时周郭两人已知其余三人是谁,但三人的呼声为门外厮杀激斗之声淹没,欧阳锋与裘

千仞却还认不出对方。欧阳锋尚知此人是周伯通的对头,裘千仞却认定屋中两人自是一路。

周、裘、欧三人武功卓绝,而郭靖与欧阳锋斗了这数十日后,刻苦磨练,**然已可与三人并

驾齐驱。这四大高手密闭在这漆黑一团、两丈见方的斗室之中,目不见物,耳不闻听,言语

不通,四人都似突然变成又聋又哑又瞎。郭靖心想:“我挡住欧阳锋,让周大哥先结果了裘

千仞。那时咱两人合力,杀欧阳锋不难。”心中算计已定,双掌虚劈出去,右掌打空,左掌

却与一个人的手掌一碰。郭靖在桃花岛上与周伯通拆解有素,双手一交,已知是他,当即纵

上前去,待要拉他手臂示意,哪知周伯通童心忽起,左臂疾缩,右手斗然出拳,一下击在郭

靖肩头,这一拳并没使上内劲,但郭靖绝无提防,倒给他打得隐隐作痛。周伯通道:“好兄

弟,你要试试大哥的功夫来着?小心了!”左手跟着一掌。郭靖虽未听到他的话声,却已有

备,当下挥臂格开。这时欧阳锋与裘千仞也已拆了数招,均已从武功中认出对方。他两人倒

无仇怨,但想到日后华山论剑,势须拚个你死我活,此时相逢,若能伤了对手,自是大妙,

是以手上竟也毫不放松。斗了片刻,只觉面上背后疾风掠来掠去,一愕之下,立时悟到周伯

通在与郭靖过招。两人心中奇怪,但想周伯通行事颠三倒四,人所难测,有此良机,如何不

喜?当下不约而同的攻了上去。周伯通与郭靖拆了十余招,觉得他武功已大非昔比,又惊又

喜,连问:“兄弟,你从哪里学来的功夫?”但门外厮杀正酣,郭靖怎能听见?周伯通怒

道:“好,你不肯说,却卖甚么关子?”只觉劲风扑面,欧、裘两人同时攻到,当即足下一

点,跃到了梁上,叫道:“让你一人斗斗他们两个。”欧阳锋与裘千仞从他袍袖拂风之势

中,察觉周伯通上梁暂息,心想正好合力毙了这傻小子,当下一左一右,分进合击。郭靖先

前被周伯通缠住了,连变四五般拳法始终无法抽身,好容易待他退开,两个强敌却又攻上,

不禁暗暗叫苦,只得打起精神,以左右互搏术分挡二人。斗得片刻,欧阳锋与裘千仞都不禁

暗暗称奇。均知以郭靖功力,单是欧、裘一人都能胜他,哪知两人联手,他竟左掌挡欧、右

拳击裘,两人一时之间竟然奈何他不得。周伯通在梁上坐了一阵,心想再不下去,只怕郭靖

受伤,当下悄悄从墙壁溜下,双手乱抓,一下子恰好抓到欧阳锋后心。他蹲在地下,正以蛤

蟆功向郭靖猛攻,突觉背后有人,急忙回掌抵挡。郭靖乘机向裘千仞踢出一腿,跃入屋角,

不住喘气,若是周伯通来迟了一步,欧阳锋适才这一推定是挡架不住了。四人在黑暗中倏分

倏合,一时周伯通与裘千仞斗,一时郭靖与裘千仞斗,一时欧阳锋与裘千仞斗,一时周伯通

与欧阳锋斗,一时郭靖又和周伯通交手数招。四人这一场混战,就中周伯通最是兴高采烈,

觉得生平大小各场战斗,好玩莫逾于此。斗到分际,他忽然缠住郭靖不放,说道:“我两只

手算是两个敌人,欧、裘两个臭贼自然也是两个敌人。你以一敌四,试试成不成?这新鲜玩

意儿你可从来没玩过罢?”郭靖听不到他说话,忽觉三人同时向自己猛攻,只得拚命闪躲。

周伯通不住鼓励:“别怕,别怕。危险时我会帮你。”但在这漆黑一团之中,只要着了任谁

的一拳一足,都有性命之忧,周伯通纵然事后相救,哪里还来得及?再拆数十招,郭靖累得

筋疲力尽,但觉欧、裘两人的拳招越来越沉,只得边架边退,要待跃到梁上暂避,却始终给

周伯通的掌力罩住了无法脱身,惊怒交集之下,再也忍耐不住,破口骂道:“周大哥你这傻

老头,尽缠住我干甚么?”但苦于屋外杀声震天,说出来的话别人一句也听不见。郭靖又退

几步,忽在地下的大石上一绊,险些跌倒。他弯着腰尚未挺直,裘千仞的铁掌已拍了过来。

郭靖百忙之中不及变招,顺手抱起大石挡在胸前。裘千仞一掌击在石上,郭靖双臂运劲,往

外推出,接了他这一掌。只觉左侧风响,欧阳锋掌力又到,郭靖力透双臂,大喝一声,将大

石往头顶掷了上去,跟着侧身避过来掌。大石穿破屋顶飞出,砖石泥沙如雨而下,天空星星

微光登时从屋顶射了进来。周伯通怒道:“瞧得见了,还有甚么好玩?”郭靖疲累已极,双

足力登,从屋顶的破洞中穿了出去。欧阳锋急忙飞身追出。周伯通大叫:“别走,别走,陪

我玩儿。”长臂抓他左足。欧阳锋一惊,急忙右足回踢,破解了他这一抓,但身子不能在空

中停留,又复落下。裘千仞不待他着地,飞足往他胸间踢去。欧阳锋胸口微缩,伸指点他足

踝。三人连环邀击,又恶斗起来。只是此时人影已隐约可辨,门外杀声也渐渐消减,远不如

适才胡斗时的惊险。周伯通大为扫兴,一口恶气都出在两人身上,拳法陡变,向两敌连下杀

手。郭靖逃出石屋,眼里只见人马来去奔驰,耳中但听金铁铿锵撞击,不时夹着一声双方士

卒中刀中箭时的惨呼号叫。他冲过人丛,飞奔出村,在一处小树林里躺下休息。恶斗了这半

夜,这一躺下来,只觉全身筋骨酸痛欲裂,回想石屋中的情景更是栗栗危惧,虽然记挂周伯

通的安危,但想以他武功,至不济时也可脱身逃走,躺了一阵,便即沉沉睡去。睡到第二日

清晨,忽觉脸上冰凉,有物蠕蠕而动。他不及睁开眼睛,立即跃起,只听一声欢嘶,原来适

才是小红马在舐他的脸。郭靖大喜,抱住红马,一人一马劫后重逢,亲热了一阵。他被欧阳

锋囚在石屋之时,这马自行在草地觅食,昨晚大军激战,它仗着捷足机敏,居然逃过了祸

殃,此刻又把主人找到。郭靖牵了红马走回村子,只见遍地折弓断箭,人马尸骸枕藉,偶尔

有几个受伤未死的士兵发出几声惨呼。他久经战阵,见惯死伤,但这时想起自己身世,不禁

感慨良多。悄悄回到石屋,在屋外侧耳听去,寂无人声,再从门缝向内张望,屋中早已无

人。推门入内前后察看,周伯通、欧阳锋、裘千仞三人早已不知去向。他呆立半晌,上马东

行。小红马奔跑迅速,不久就追上了成吉思汗的大军。此时花剌子模各城或降或破,数十万

雄师如土崩瓦裂。花剌子模国王摩诃末素来傲慢暴虐,众叛亲离之余,带了一群残兵败将,

狼狈西遁。成吉思汗令大将速不台与哲别统带两个万人队穷追,自己率领大军班师。速不台

与哲别直追到今日莫斯科以西、第聂伯河畔基辅城附近,大破俄罗斯和钦察联军数十万人,

将投降的基辅大公及十一个俄罗斯王公尽数以车辕压死。这一战史称“迦勒迦河之役”,俄

罗斯大片草原自此长期呻吟于蒙古军铁蹄之下。摩诃末日暮途穷,后来病死于里海中的一个

荒岛之上。

成吉思汗那日在撒麻尔罕城忽然不见了郭靖,甚是忧急,担心他孤身落单,死于乱军之

中,见他归来,不禁大喜。华筝公主自是更加欢喜。丘处机随大军东归,一路上力劝大汗爱

民少杀。成吉思汗虽然和他话不投机,但知他是有道之士,也不便过拂其意,因是战乱之

中,百姓凭丘处机一言而全活的不计其数。花剌子模与蒙古相距数万里,成吉思汗大军东

还,历时甚久,回到斡难河畔后大宴祝捷,休养士卒。丘处机与鲁有脚等丐帮帮众分别辞别

南归。又过数月,眼见金风肃杀,士饱马腾,成吉思汗又兴南征之念,这一日大集诸将,计

议伐金。郭靖自黄蓉死后,忽忽神伤,长自一个儿骑着小红马,携了双雕,在蒙古草原上信

步漫游,痴痴呆呆,每常接连数日不说一句话。华筝公主温言劝慰,他就似没有听见。众人

得悉情由,知他心中悲苦,无人敢提婚姻之事。成吉思汗忙于筹划伐金,自也无暇理会。这

日在大汗金帐之中计议南征,诸将各献策略,郭靖却始终不发一言。

成吉思汗遣退诸将,独自在山冈上沉思了半天,次日传下将令,遣兵三路伐金。其时他

长子术赤、次子察合台均在西方统辖新征服的诸国,是以伐金的中路军由三子窝阔台统率,

左军由四子拖雷统率,右军由郭靖统率。成吉思汗宣召三军统帅进帐,命亲卫暂避,对窝阔

台、拖雷、郭靖三人道:“金国精兵都在潼关,南据连山、北限大河,难以遽破。诸将所献

方策虽各有见地,但正面强攻,不免旷日持久。现下我蒙古和大宋联盟,最妙之策,莫如借

道宋境,自唐州、邓州进兵,直捣金国都城大梁。”

窝阔台、拖雷、郭靖三人听到此处,同时跳了起来,互相拥抱,大叫:“妙计!”成吉

思汗向郭靖微笑道:“你善能用兵,深得我心。我问你,攻下大梁之后怎样?”郭靖沉思良

久,摇头道:“不攻大梁。”窝阔台与拖雷明明听父王说直捣大梁,怎地郭靖却又说不攻,

心下疑惑,一齐怔怔的望着他。成吉思汗仍是脸露微笑,问道:“不攻大梁便怎样?”郭靖

道:“既不是攻,也不是不攻;是攻而不攻,不攻而攻。”这几句话把窝阔台与拖雷听得更

加胡涂了。成吉思汗笑道:“‘攻而不攻,不攻而攻。’这八个字说得很好,你跟两位兄长

说说明白。”

郭靖道:“我猜测大汗用兵之策,是佯攻金都,歼敌城下。大梁乃金国皇帝所居之地,

可是驻兵不多,一见我师迫近,金国自当从潼关急调精兵回师相救。中华的兵法上说:‘卷

甲而趋,日夜不处,倍道兼行,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将军。劲者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

至。’百里疾趋,士卒尚且只能赶到十分之一。及潼关到大梁,千里赴援,精兵锐卒,十停

中到不了一停,加之人马疲敝,虽至而弗能战。我军以逸待劳,必可大破金兵。金国精锐尽

此一役而溃,大梁不攻自下。若是强攻大梁,急切难拔,反易腹背受敌。”

成吉思汗拊掌大笑,叫道:“说得好,说得好!”取出一辐图来,摊在案上,三人看

后,无不大为惊异。原来那是一幅大梁附近的地图,图上画着敌我两军的行军路线,如何拊

敌之背,攻敌腹心,如何诱敌自潼关劳师远来,如何乘敌之疲,聚歼城下,竟与郭靖所说的

全无二致。窝阔台与拖雷瞧瞧父王,又瞧瞧郭靖,都是又惊又佩。郭靖心下钦服,寻思:

“我从《武穆遗书》学得用兵的法子,也不算希奇。大汗不识字不读书,却是天生的英

明。”成吉思汗道:“这番南征,破金可必。这里有三个锦囊,各人收执一个,待攻破大梁

之后,你们三人在大金皇帝的金銮殿上聚会,共同开拆,依计行事。”说着从怀里取出锦

囊,每人交付一个。郭靖接过一看,见囊口用火漆密封,漆上盖了大汗的印章。成吉思汗又

道:“未入大梁,不得擅自拆开。启囊之前,三人相互检验囊口有无破损。”三人一齐拜

道:“大汗之命,岂敢有违?”成吉思汗问郭靖道:“你平日行事极为迟钝,何以用兵却又

如此机敏?”郭靖当下将熟读《武穆遗书》之事说了。成吉思汗问起岳飞的故事,郭靖将岳

飞如何在朱仙镇大破金兵、金兵如何称他为“岳爷爷”、如何说“撼山易,撼岳家军难”等

语一一述说。成吉思汗不语,背着手在帐中走来走去,叹道:“恨不早生百年,与这位英雄

交一交手。今日世间,能有谁是我敌手?”言下竟是大有寂寞之意。

郭靖从金帐辞出,想起连日军务倥偬,未与母亲相见,明日誓师南征,以报大宋历朝世

仇,今日这一日该当陪伴母亲了,当下走向母亲营帐。却见帐中衣物俱已搬走,只剩下一名

老军看守,一问之下,原来他母亲李氏奉了大汗之命,已迁往另一座营帐。郭靖问明所在,

走向彼处,见那座营帐比平时所居的大了数倍,揭帐进内,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见帐内金碧

辉煌,花团锦簇,尽是蒙古军从各处掠夺来的珍贵宝物。华筝公主陪着李萍,正在闲谈郭靖

幼年时的趣事。她见郭靖进来,微笑着站起迎接。郭靖道:“妈,这许多东西哪里来的?”

李萍道:“大汗说你西征立了大功,特地赏你的。其实咱们清寒惯了,哪用得着这许多物

事?”郭靖点点头,见帐内又多了八名服侍母亲的婢女,都是大军掳来的女奴。

三个人说了一会闲话,华筝告辞出去。她想郭靖明日又有远行,今日跟她必当有许多话

说,哪知她在帐外候了半日,郭靖竟不出来。李萍道:“靖儿,公主定是在外边等你,你也

出去和她说一会话儿。”郭靖答应了一声,却坐着不动。李萍叹道:“咱们在北国一住二十

年,虽然多承大汗眷顾,我却是想家得紧。但愿你此去灭了金国,母子俩早日回归故乡。咱

俩就在牛家村你爹爹的旧居住下,你也不是贪图荣华富贵之人,这北边再也休来了。只是公

主之事,却不知该当如何,这中间实有许多难处。”郭靖道:“孩儿当日早跟公主言明,蓉

儿既死,孩儿是终生不娶的了。”李萍叹道:“公主或能见谅,但我推念大汗之意,却是甚

为耽心。”郭靖道:“大汗怎样?”李萍道:“这几日大汗忽然对咱娘儿优遇无比,金银珠

宝,赏赐无数。虽说是酬你西征之功,但我在漠北二十年,大汗性情,颇有所知,看来此中

另有别情。”郭靖道:“妈,你瞧是甚么事?”李萍道:“我是女流之辈,有甚高见?只是

细细想来,大汗是要逼咱们做甚么事。”郭靖道:“嗯,他定是要我和公主成亲。”李萍

道:“成亲是件美事,大汗多半不知你心中不愿,也不须相逼。我看啊,你统率大军南征,

大汗是怕你忽起异心叛他。”郭靖摇头道:“我无意富贵,大汗深知。我叛他作甚?”李萍

道:“我想到一法,或可探知大汗之意。你说我怀念故乡,欲与你一同南归,你去禀告大

汗,瞧他有何话说。”郭靖喜道:“妈,你怎么不早说?咱们共归故乡,那是何等美事,大

汗定然允准。”他掀帐出来,不见华筝,想是她等得不耐烦,已怏怏离去。郭靖去了半晌,

垂头丧气的回来。李萍道:“大汗不准,是不是?”郭靖道:“这个我可不懂啦,大汗定要

留你在这儿干甚么?”李萍默然。郭靖道:“大汗说,待破金之后,让我再奉母回乡,那时

衣锦荣归,岂非光彩得多?我说母亲思乡情切,但盼早日南归。大汗忽有怒色,只是摇头不

准。”李萍沉吟道:“大汗今日还跟你说了些甚么?”郭靖将大汗在帐中指点方略、传交锦

囊等情说了。李萍道:“唉,若是你二师父和蓉儿在世,定能猜测得出。只恨我是个蠢笨的

乡下女子,只越想越是不安,却又不知为了何事。”郭靖将锦囊拿在手里玩弄,道:“大汗

授这锦囊给我之时,脸上神色颇为异样,只怕与此有关也未可知。”李萍接过锦囊,细细检

视,随即遣开侍婢,说道:“拆开来瞧瞧。”郭靖惊道:“不!破了火漆上金印,那可犯了

死罪。”李萍笑道:“临安府织锦之术,天下驰名。你妈妈是临安人,自幼学得此法。又何

须弄损火漆,只消挑破锦囊,回头织补归原,决无丝毫破绽。”郭靖大喜。李萍取过细针,

轻轻挑开锦锻上的丝络,从缝中取出一张纸来,母子俩摊开一看,面面相觑,不由得都是身

上凉了半截。原来纸上写的是成吉思汗一道密令,命窝阔台、拖雷、郭靖三军破金之后,立

即移师南向,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段攻破临安,灭了宋朝,自此天下一统于蒙古。密令中又

说,郭靖若能建此大功,必当裂土封王,不吝重赏,但若怀有异心,窝阔台与拖雷已奉有令

旨,立即将其斩首,其母亦必凌迟处死。郭靖呆了半晌,方道:“妈,若不是你破囊见此密

令,我母子性命不保。想我是大宋之人,岂能卖国求荣?”李萍道:“为今之计,该当如

何?”郭靖道:“妈,你老人家只好辛苦些,咱俩连夜逃回南边去。”李萍道:“正是,你

快去收拾,可别泄露了形迹。”郭靖点头,回到自己帐中,取了随身衣物,除小红马外,又

挑选八匹骏马。若是大汗点兵追赶,便可和母亲轮换乘坐,以节马力,易于脱逃。他于大汗

所赐金珠一介不取,连同那柄虎头金刀都留在帐中,除下元帅服色,换上了寻常皮裘。他自

幼生长大漠,今日一去,水不再回,心中不禁难过,对着居住日久的旧帐篷怔怔的出了会

神,眼见天色已黑,又回母亲帐来。掀开帐门,心中突的一跳,只见地下横着两个包裹,母

亲却已不在。郭靖叫了两声:“妈!”不闻应声,心中微感不妙,待要出帐去找。突然帐门

开处,光火耀眼,大将赤老温站在帐门外叫道:“大汗宣召金刀驸马!”他身后军士无数,

均是手执长矛。郭靖见此情势,心中大急,若凭武功强冲,料那赤老温拦阻不住,但寻思:

“母亲既已被大汗擒去,我岂能一人逃生?”当下跟着赤老温走向金帐。只见帐外排列着大

汗的两千名箭筒卫士,手执长矛大戟,队伍远远伸展出去。赤老温道:“大汗有令将你绑

缚。这可要得罪了,驸马爷莫怪。”郭靖点点头,反手就缚,走进帐中。

帐内燃着数十枝牛油巨烛,照耀有如白昼。成吉思汗虎起了脸,猛力在案上一拍,叫

道:“我待你不薄,自小将你养大,又将爱女许你为妻。小贼,你胆敢叛我?”郭靖见那只

拆开了的锦囊放在大汗案上,知道今日已是有死无生,昂然道:“我是大宋臣民,岂能听你

号令,攻打自己邦国?”成吉思汗听他出言顶撞,更是恼怒,喝道:“推出去斩了。”郭靖

双手被粗索牢牢绑着,八名刀斧手举刀守在身旁,无法反抗,大叫:“你与大宋联盟攻金,

中途背弃盟约,言而无信,算甚么英雄?”成吉思汗大怒,飞脚踢翻金案,喝道:“待我破

了金国,与赵宋之盟约已然完成。那时南下攻宋,岂是背约?快快斩了!”诸将虽多与郭靖

交好,但见大汗狂怒,都不敢求情。郭靖更不打话,大踏步出帐。

忽见拖雷骑马从草原上急奔而来,大叫:“刀下留人!”他上身赤裸,下身套着一条皮

裤,想是睡梦中得到讯息,赶来求情。他直闯进帐,叫道:“父王,郭靖安答立有大功,曾

救你救我性命,虽犯死罪,不可处斩。”成吉思汗想起郭靖之功,叫道:“带回来。”刀斧

手将郭靖押回。

成吉思汗沉吟半晌,道:“你心念赵宋,有何好处?你曾跟我说过岳飞之事,他如此尽

忠报国,到头来仍被处死。你为我平了赵宋,我今日当着众人之前,答应封你为宋王,让你

统御南朝江山。”郭靖道:“我非敢背叛大汗。但若要我卖国求荣,虽受千刀万箭,亦不能

奉命。”成吉思汗道:“带他母亲来。”两名亲兵押著李萍从帐后出来。

郭靖见了母亲,叫道:“妈!”走上两步,刀斧手举刀拦住。郭靖心想:“此事只我母

子二人得知,不知如何泄漏。”成吉思汗道:“若能依我之言,你母子俱享尊荣,否则先将

你母亲一刀两段,这可是你害的。你害死母亲,先做不孝之人。”郭靖听了他这几句话,只

吓得心胆俱裂,垂头沉思,不知如何是好。拖雷劝道:“安答,你自小生长蒙古,就与蒙古

人一般无异。赵宋贪官勾结金人,害死你的父亲,逼得你母亲无家可归。若非父王收留,你

焉有今日?你我兄弟情深义重,我不能累你做个不孝之人,盼你回心转意,遵奉大汗令

旨。”郭靖望着母亲,就欲出口答应,但想起母亲平日的教诲,又想起西域各国为蒙古征服

后百姓家破人亡的惨状,实是左右为难。成吉思汗一双老虎般的眼睛凝望着他,等他说话。

金帐中数百人默无声息,目光全都集于郭靖身上。郭靖道:“我……”走上一步,却又说不

下去了。

李萍忽道:“大汗,只怕这孩子一时想不明白,待我劝劝他如何?”成吉思汗大喜,连

说:“好,你快劝他。”李萍走上前去,拉着郭靖臂膀,走到金帐的角落,两人一齐坐下。

李萍将儿子搂在怀里,轻轻说道:“二十年前,我在临安府牛家村,身上有了你这孩子。一

天大雪,丘处机丘道长与你爹结识,赠了两把匕首,一把给你爹,一把给你杨叔父。”一面

说,一面从郭靖怀中取出那柄匕首,指着柄上“郭靖”两字,说道:“丘道长给你取名郭

靖,给杨叔父的孩子取名杨康,你可知是什么意思?”郭靖道:“丘道长是叫我们不可忘了

靖康之耻。”李萍道:“是啊。杨家那孩子认贼作父,落得个身败名裂,那也不用多说了,

只可惜杨叔父一世豪杰,身后子孙却玷污了他的英名。”叹了口气,又道:“想我当年忍辱

蒙垢,在北国苦寒之地将你养大,所为何来?难道为的是要养大一个卖国奸贼,好叫你父在

黄泉之下痛心疾首么?”郭靖叫了声:“妈!”眼泪从面颊上流了下来。

李萍说的是汉语,成吉思汗与拖雷、诸将都不知她语中之意,但见郭靖流泪,只道李萍

贪生怕死,已将儿子说动,均各暗喜。李萍又道:“人生百年,转眼即过,生死又有甚么大

不了?只要一生行事无愧于心,也就不枉了在这人世走一遭。若是别人负了我们,也不必念

他过恶。你记着我的话罢!”她凝目向郭靖望了良久,脸上神色极是温柔,说道:“孩子,

你好好照顾自己罢!”说着举起匕首割断他手上绳索,随即转过剑尖,刺入自己胸膛。郭靖

双手脱缚,急来抢夺,但那匕首锋锐异常,早已直没至柄。成吉思汗吃了一惊,叫道:“快

拿!”那八名刀斧手不敢伤害驸马,抛下手中兵刃,纵身扑上。

郭靖伤痛已极,抱起母亲,一个扫堂腿,两名刀斧手飞跌出去。他左肘后挺,撞正在一

名刀斧手胸口,格的一响,肋骨断折。诸将大呼,猱身齐上。郭靖急扑后帐,左手扯住帐幕

用力拉扯,将半座金帐拉倒,罩在诸将头上。混乱之中,他抱起母亲直奔而出。但听得号角

急吹,将士纷纷上马追来。郭靖哭叫数声:“妈!”不听母亲答应,探她鼻息,早已断气。

他抱着母亲尸身在黑暗中向前急闯,但听四下里人喊马嘶,火把如繁星般亮了起来。他慌不

择路的奔了一阵,眼见东南西北都是蒙古的将士,他纵然神勇,但孤身一人,如何能敌十多

万蒙古的精兵?若是骑在小红马背上,凭着宝马脚力或能远遁,现下抱了母亲的尸身步行,

那是万难脱险了。

他一言不发,迈步疾奔,心想只要能奔到悬崖之下,施展轻功爬上崖去,蒙古兵将虽

多,却无人能爬得上来,当可暂且避得一避,再寻脱身之计。正奔之间,忽听前面喊声大

振,一彪军马冲到,火光中看得明白,当先一员大将红脸白须,正是开国四杰之一的赤老

温。郭靖侧身避开赤老温砍来的一刀,不转身奔逃,反而直冲入阵。蒙古兵齐声大呼。郭靖

左手前伸,拉住一名什长右腿,同时右足一点,人已纵起。他翻身骑上马背,放稳母亲尸

身,随手将那什长摔在马下,抢过他手中长矛。上马、放母、摔敌、抢矛,四件事一气呵

成,此时如虎添翼,双腿一挟,摇动长矛,从阵后直冲了出去。赤老温大声发令,挥军自后

追来。敌阵虽已冲出,但纵马所向,却与悬崖所在恰恰相反,越奔相距越远。该当纵马南

逃,还是先上悬崖?心下计议未定,大将博尔忽又已领军杀到。此时成吉思汗暴跳如雷,传

下将令,务须将郭靖活捉。大队人马一层一层的围上,更有数千军马远远向南奔驰,先行布

好阵势,防他逃逸。郭靖冲出博尔忽所领的千人队,衣上马上,全是斑斑血迹。若不是大汗

下令必须活捉,蒙古兵将不敢放箭,厮杀时又均容让三分,否则郭靖纵然神勇,又怎能突出

重围?他手上只觉母亲身子已然冰凉,强行忍泪,纵马南行。后面追兵渐远,但天色也已明

亮。身处蒙古腹地,离中土万里,匹马单枪,如何能摆脱追兵,逃归故乡?

行不多时,前面尘土飞扬,一彪军马冲来,郭靖忙勒马向东。但那坐骑冲杀了半夜,已

然支持不住,忽地前腿跪倒,再也无力站起。是对情势危急已极,但他仍是不肯舍却母亲尸

身,当下左手抱母,右手持矛,反身迎敌。眼见军马奔近,烟尘中嗖嗖声响,一箭飞来,正

中长矛。这一箭劲道极猛,郭靖只觉手中长矛一震,矛头竟被射断。接着又是一箭射向前

胸。郭靖抛开长矛,伸手接住,却见那箭箭头已然折去。他一怔之下,抬起头来,只见一名

将军勒住部属,单骑过来,正是当年教他箭法的神箭将军哲别。郭靖叫道:“师父,你来拿

我回去么?”哲别道:“正是。”郭靖心想:“反正今日难脱重围,与其为别人所擒,不如

将这场功劳送给师父。”便道:“好,让我先葬了母亲。”四下一望,见左首有个土冈,抱

着母亲走上冈去,用断矛掘了个坑,把母亲尸身放入,眼见匕首深陷胸口,他不忍拔出,跪

下拜了几拜,捧沙土掩上,想起母亲一生劳苦,抚育自己成人,不意竟葬身于此,伤痛过

甚,却哭不出来。哲别跃下马来,跪在李萍墓前拜了四拜,将身上箭壶、铁弓、长枪,尽数

交给郭靖,又牵过自己坐骑,把马缰塞在他手里,说道:“你去罢,咱们只怕再也不能相见

了。”郭靖愕然,叫道:“师父!”哲别道:“当年你舍命救我,难道我不是男子汉大丈

夫,就不会舍命救你?”郭靖道:“师父,你干犯大汗军令,为祸不小。”哲别道:“想我

东征西讨,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大汗最多打我军棍,不至砍头。你快快去罢。”郭靖犹自迟

疑。哲别道:“我只怕部属不听号令,这番带来的都是你的西征旧部。你且过去问问,他们

肯不肯贪图富贵拿你?”郭靖牵着马走近,众军一齐下马,拜伏在地,叫道:“小人恭送将

军南归。”郭靖举目望去,果然尽是曾随他出生入死、冲锋陷阵的旧部将士,心下感动,说

道:“我得罪大汗,当受严刑。你们放我逃生,若是大汗知道,必受重罚。”众军道:“将

军待我等恩义如山,不敢有负。”郭靖叹了口气,举手向众军道别,持枪上马。

正要纵马而行,忽然前面尘头起处,又有一路军马过来。哲别、郭靖与众军尽皆变色。

哲别心道:“我拚受重责,放走郭靖,但若与本军厮杀,那可是公然反叛了。”叫道:“郭

靖快走!”只听前军中发喊:“莫伤了驸马爷。”众人一怔,只见来军奔近,打着四王子的

旗号。

烟尘中拖雷快马驰来,倏忽即至,原来骑的是郭靖的小红马。他策马驰近,翻身下马,

说道:“安答,你没受伤么?”郭靖道:“没有。哲别师父正要擒我去见大汗。”他故意替

哲别掩饰,以免成吉思汗知晓内情。

拖雷向哲别横了一眼,说道:“安答,你骑了这小红马快去罢。”又将一个包袱放在鞍

上,道:“这里是黄金千两,你我兄弟后会有期。”豪杰之士,当此时此情,也不须多言。

郭靖翻身上了小红马马背,说道:“你叫华筝妹子多多保重,另嫁他人,勿以我为念。”拖

雷长叹一声,说道:“华筝妹子是永远不肯另嫁别人的。我瞧她定会南下找你,那时我自当

派人护送。”郭靖忙道:“不,不用来找我。且别说天下之大,难以找着,即令相逢,也只

有徒增烦恼。”拖雷默然,两人相顾无语。隔了半晌,拖雷道:“走罢,我送你一程。”

两人并骑南驰,直行出了三十余里。郭靖道:“安答,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请回

罢!”拖雷道:“我再送你一程。”又行十余里,两人下马互拜,洒泪而别。

拖雷眼望着郭靖的背影渐行渐小,在大漠中缩成一个黑点,终于消失,怅望南天,悄立

良久,这才郁郁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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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24 17:29:45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三十九回 是非善恶

郭靖纵马急驰数日,已离险地。缓缓南归,天时日暖,青草日长,沿途兵革之余,城破

户残,尸骨满路,所见所闻,尽是怵目惊心之事。一日在一座破亭中暂歇,见壁上题着几行

字道:“唐人诗云:‘水自潺潺日自斜,尽无鸡犬有鸣鸦。千村万落如寒食,不见人烟尽见

花。’我中原锦绣河山,竟成胡虏鏖战之场。生民涂炭,犹甚于此诗所云矣。”郭靖瞧着这

几行字怔怔出神,悲从中来,不禁泪下。

他茫茫漫游,不知该赴何处,只一年之间,母亲、黄蓉、恩师,世上最亲厚之人,一个

个的弃世而逝。欧阳锋害死恩师与黄蓉,原该去找他报仇,但一想到“报仇”二字,花剌子

模屠城的惨状立即涌上心头,自忖父仇虽复,却害死了这许多无辜百姓,心下如何能安?看

来这报仇之事,未必就是对了。诸般事端,在心头纷至沓来:“我一生苦练武艺,练到现

在,又怎样呢?连母亲和蓉儿都不能保,练了武艺又有何用?我一心要做好人,但到底能让

谁快乐了?母亲、蓉儿因我而死,华筝妹子因我而终生苦恼,给我害苦了的人可着实不少。

“完颜洪烈、魔诃末他们自然是坏人。但成吉思汗呢?他杀了完颜洪烈,该说是好人了,却

又命令我去攻打大宋;他养我母子二十年,到头来却又逼死我的母亲。“我和杨康义结兄

弟,然而两人始终怀有异心。穆念慈姊姊是好人,为甚么对杨康却又死心塌地的相爱?拖雷

安答和我情投意合,但若他领军南攻,我是否要在战场上与他兵戎相见,杀个你死我活?

不,不,每个人都有母亲,都是母亲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的抚育长大,我怎能杀了别人的儿

子,叫他母亲伤心痛哭?他不忍心杀我,我也不忍心杀他。然而,难道就任由他来杀我大宋

百姓?

“学武是为了打人杀人,看来我过去二十年全都错了,我勤勤恳恳的苦学苦练,到头来

只有害人。早知如此,我一点武艺不会反而更好。如不学武,那么做甚么呢?我这个人活在

世上,到底是为甚么?以后数十年中,该当怎样?活着好呢,还是早些死了?若是活着,此

刻已是烦恼不尽,此后自必烦恼更多。要是早早死了,当初妈妈又何必生我?又何必这么费

心尽力的把我养大?”翻来覆去的想着,越想越是胡涂。接连数日,他白天吃不下饭,晚上

睡不着觉,在旷野中踯躅来去,尽是思索这些事情。又想:“母亲与众位恩师一向教我为人

该当重义守信,因此我虽爱极蓉儿,但始终不背大汗婚约,结果不但连累母亲与蓉儿枉死,

大汗、拖雷、华筝他们,心中又哪里快乐了?江南七侠七位恩师与洪恩师都是侠义之士,竟

没一人能获善果。欧阳锋与裘千仞多行不义,却又逍遥自在。世间到底有没有天道天理?老

天爷到底生不生眼睛?”这日来到山东济南府的一个小镇,他在一家酒家中要了座头,自饮

闷酒,刚吃了三杯,忽然一条汉子奔进门来,指着他破口大骂:“贼鞑子,害得我家破人

亡,今日跟你拚了。”说着挥拳扑面打来。郭靖吃了一惊,左手一翻,抓住他的手腕,轻轻

一带,那人一交俯跌下去,竟是丝毫不会武功。郭靖见无意之中将他摔得头破血流,甚是歉

仄,忙伸手扶起,说道:“大哥,你认错人了!”那人哇哇大叫,只骂:“贼鞑子!”门外

又有十余条汉子拥进店来,扑上来拳打足踢。郭靖这几日来常觉武功祸人,打定主意不再跟

人动手,兼之这些人既非相识,又不会武,只是一味蛮打,当下东闪西避,全不还招。但外

面人众越来越多,挤在小酒店里,他身上终于还是吃了不少拳脚。他正欲运劲推开众人,闯

出店去,忽听得门外有人高声叫道:“靖儿,你在这里干甚么?”郭靖抬头见那人身披道

袍,长须飘飘,正是长春子丘处机,心中大喜,叫道:“丘道长,这些人不知为何打我。”

丘处机双臂向旁推挤,分开众人,拉着郭靖出去。众人随后喝打,但丘、郭二人迈步疾行,

郭靖呼哨招呼红马,片刻之间,两人一马已奔到旷野,将众人抛得影踪不见。郭靖将一众市

人无故聚殴之事说了。丘处机笑道:“你穿着蒙古人装束,他们只道你是蒙古鞑子。”接着

说起,蒙古兵与金兵在山东一带鏖战,当地百姓久受金人之苦,初时出力相助蒙古,哪知蒙

古将士与金人一般残虐,以暴易暴,烧杀掳掠,也是害得众百姓苦不堪言。蒙古军大队经

过,众百姓不敢怎样,但官兵只要落了单,往往被百姓打死。丘处机又问:“你怎由得他们

踢打?你瞧,闹得身上这许多瘀肿。”郭靖长叹一声,将大汗密令南攻、逼死他母亲等诸般

情事一一说了。丘处机惊道:“成吉思汗既有攻宋之计,咱们赶快南下,好叫朝廷早日防

备。”郭靖摇头道:“那有甚么好处?结果只有打得双方将士尸如山积,众百姓家破人

亡。”丘处机道:“若是宋朝亡了给蒙古,百姓可更加受苦无穷了。”郭靖道:“丘道长,

我有许多事情想不通,要请你指点迷津。”丘处机牵着他手,走到一株槐树下坐了,道:

“你说罢!”郭靖当下将这几日来所想的是非难明、武学害人种种疑端说了,最后叹道:

“弟子立志终生不再与人争斗。恨不得将所学武功尽数忘却,只是积习难返,适才一个不

慎,又将人摔得头破血流。”丘处机摇头道:“靖儿,你这就想得不对了。数十年前,武林

秘笈《九阴真经》出世,江湖上豪杰不知有多少人为此而招致杀身之祸,后来华山论剑,我

师重阳真人独魁群雄,夺得真经。他老人家本拟将之毁去,但后来说道:‘水能载舟,亦能

覆舟,是福是祸,端在人之为用。’终于将这部经书保全了下来。天下的文才武略、坚兵利

器,无一不能造福于人,亦无一不能为祸于世。你只要一心为善,武功愈强愈好,何必将之

忘却?”郭靖沉吟片刻,道:“道长之言虽然不错,但想当今之世,江湖好汉都称东邪、西

毒、南帝、北丐四人武功最强。弟子仔细想来,武功要练到这四位前辈一般,固是千难万

难,但即令如此,于人于己,又有甚么好处?”

丘处机呆了一呆,说道:“黄药师行为乖僻,虽然出自愤世嫉俗,心中实有难言之痛,

但自行其是,从来不为旁人着想,我所不取。欧阳锋作恶多端,那是不必说了。段皇爷慈和

宽厚,若是君临一方,原可造福百姓,可是他为了一己小小恩怨,就此遁世隐居,亦算不得

是大仁大勇之人。只有洪七公洪帮主行侠仗义,扶危济困,我对他才佩服得五体投地。华山

二次论剑之期转瞬即至,即令有人在武功上胜过洪帮主,可是天下豪杰之士,必奉洪帮主为

当今武林中的第一人。”郭靖听到“华山论剑”四字,心中一凛,道:“我恩师的伤势全愈

了么?他老人家是否要赴华山之约?”丘处机道:“我从西域归来后亦未见过洪帮主,但不

论他是否出手,华山是定要去的。我也正为此而路过此地,你就随我同去瞧瞧如何?”郭靖

这几日心灰意懒,对这等争霸决胜之事甚感厌烦,摇头道:“弟子不去,请道长勿怪。”丘

处机道:“你要到哪里去?”郭靖木然道:“弟子不知。走到哪里算哪里罢啦!”丘处机见

他神情颓丧,形容枯槁,宛似大病初愈,心中很是担忧,虽然百般开导,郭靖总是摇头不

语。丘处机寻思:“他素来听洪帮主的言语,他若去到华山,师徒相见,或能使他重行振

作,好好做人。但怎能劝他西去?”忽然想起一事,说道:“靖儿,你想全盘忘却已经学会

了的武功,倒有一个法儿。”郭靖道:“当真?”丘处机道:“世上有一个人,他无意中学

会了《九阴真经》中的上乘武功,但后来想起此事违背誓约,负人嘱托,终于强行将这些功

夫忘却。你要学他榜样,非去请教他不可。”郭靖一跃而起,叫道:“对,周伯通周大

哥。”随即想起周伯通是丘处机的师叔,自己脱口而叫他大哥,岂非比丘处机还僭长一辈,

不禁甚是尴尬。

丘处机微微一笑,说道:“周师叔向来也不跟我们分尊卑大小,你爱怎么称呼就怎么称

呼,我毫不在乎。”郭靖道:“他在哪里?”丘处机道:“华山之会,周师叔定是要去

的。”郭靖道:“好,那我随道长上华山去。”

两人行到前面市镇,郭靖取出银两,替丘处机买了一匹坐骑。两骑并辔西去,不一日来

到华山脚下。那华山在五岳中称为西岳,古人以五岳比喻五经,说华山如同“春秋”,主威

严肃杀,天下名山之中,最是奇险无比。两人来到华山南口的山荪亭,只见亭旁生着十二株

大龙藤,夭矫多节,枝干中空,就如飞龙相似。郭靖见了这古藤枝干腾空之势,猛然想起了

“飞龙在天”那一招来,只觉依据《九阴真经》的总纲,大可从这十二株大龙藤的姿态之

中,创出十二路古拙雄伟的拳招出来。正自出神,忽然惊觉:“我只盼忘去已学的武功,如

何又去另想新招、钻研伤人杀人之法?我陷溺如此之深,实是不可救药。”

忽听丘处机道:“华山是我道家灵地,这十二株大龙藤,相传是希夷先生陈抟老祖所

植。”郭靖道:“陈抟老祖?那就是一睡经年不醒的仙长么?”丘处机道:“陈抟老祖生于

唐末,中历梁唐晋汉周五代,每闻换朝改姓,总是愀然不乐,闭门高卧。世间传他一睡经

年,其实只是他忧心天下纷扰,百姓受苦,不愿出门而已。及闻宋太祖登基,却哈哈大笑,

喜欢得从驴子背上掉了下来,说道天下从此太平了。宋太祖仁厚爱民,天下百姓确是得了他

不少好处。”

郭靖道:“陈抟老祖若是生于今日,少不免又要穷年累月的闭门睡觉了。”丘处机长叹

一声,说道:“蒙古雄起北方,蓄意南侵,宋朝君臣又昏庸若斯,眼见天下事已不可为。然

我辈男儿,明知其不可亦当为之。希夷先生虽是高人,但为忧世而袖手高卧,却大非仁人侠

士的行径。”郭靖默然。两人将坐骑留在山脚,缓步上山,经桃花坪,过希夷匣,登莎梦

坪,山道愈行愈险,上西玄门时已须援铁索而登,两人都是一身上乘轻功,自是顷刻即上。

又行七里而至青坪,坪尽,山石如削,北壁下大石当路。丘处机道:“此石叫作回心石,再

上去山道奇险,游客至此,就该回头了。”远远望见一个小小石亭。丘处机道:“这便是赌

棋亭了。相传宋太祖与希夷先生曾奕棋于此,将华山作为赌注,宋太祖输了,从此华山上的

土地就不须缴纳钱粮。”郭靖道:“成吉思汗、花剌子模国王、大金大宋的皇帝他们,都似

是以天下为赌注,大家下棋。”丘处机点头道:“正是。靖儿,你近来潜思默念,颇有所

见,已不是以前那般浑浑噩噩的一个傻小子了。”又道:“这些帝王元帅们以天下为赌注,

输了的不但输去了江山,输去了自己性命,可还害苦了天下百姓。”

再过千尺峡、百尺峡,行人须侧身而过。郭靖心想:“若是有敌人在此忽施突击,那可

难以抵挡。”

心念方动,忽听前面有人喝道:“丘处机,烟雨楼前饶你性命,又上华山作甚?”丘处

机忙抢上数步,占住峰侧凹洞,这才抬头,从见沙通天、彭连虎、灵智上人、侯通海等四人

并排挡在山道尽头。

丘处机上山之时,已想到此行必将遇到欧阳锋、裘千仞等大敌,但周伯通、洪七公、郭

靖等既然都至,也尽可敌得住,却不料到沙通天等人竟也有胆上山。他站身之处虽略宽阔,

地势仍是极险,只要被敌人一挤,非堕入万丈深谷不可,事当危急,不及多想,刷的一声拔

出长剑,一招“白虹经天”,猛向侯通海刺去,眼前四敌中以侯通海最弱,又已断了一臂,

这一剑正是攻敌之弱。侯通海见剑招凌厉,只得侧身略避,单手举三股叉招架。彭连虎的判

官笔与灵智上人的铜钹左右侧击,硬生生要将丘处机挤入谷底。

丘处机长剑与侯通海的三股叉一粘,劲透剑端,一借力,身子腾空而起,已从侯通海头

顶跃过。彭连虎与灵智上人的兵刃击在山石之上,火花四溅。沙通天在王铁枪庙中失去一

臂,此刻臂伤已然全愈,眼见师弟误事,立施“移形换位”之术,要想挡在丘处机之前。只

见丘处机剑光闪闪,疾刺数招。沙通天身子一晃没挡住,已被他急步抢前。沙、彭两人高声

呼喝,随后追去。丘处机回剑挡架数招,灵智上人挥钹而上。三般兵刃,绵绵急攻。眼见丘

处机情势危急,郭靖本当上前救援,但总觉与人动武是件极大坏事,见双方斗得猛烈,甚觉

烦恶,当下转过头不看,攀藤附葛,竟从别处下山。他信步而行,内心两个念头不住交战:

“该当前去相助丘道长?还是当真从此不与人动武?”他越想越是胡涂,寻思:“丘道长若

被彭连虎等害死,岂非全是我的不是?但如上前相助,将彭连虎等击下山谷,又到底该是不

该?”他越行越远,终于不闻兵刃相接之声,独自倚在石上,呆呆出神。过了良久,忽听身

旁松树后簌的一响,一人从树后探出身来。郭靖转过身来,见那人白发红脸,原来是参仙老

怪梁子翁,当下也不理会,仍是苦苦思索。梁子翁却大吃一惊,知道郭靖武功大进,自己早

已不是敌手,立即缩回,藏身树后。躲了一会,见他并不追来,又见他失魂落魄,愁眉苦

脸,不断喃喃自语,似乎中邪着魔一般,心想:“今日这小子怎地这般怪模怪样,且试他一

试。”他不敢走近,拾起一块石子向郭靖背后投去。郭靖听到风声,侧身避过,仍是不理。

梁子翁胆子大了些,从树后出来,走近几步,轻声叫道:“郭靖,你在这里干甚么?”郭靖

道:“我在想,我用武功伤人,该是不该?”梁子翁一怔,随即大喜,心想:“这小子当真

傻得厉害。”又走近几步,道:“伤人是大大恶事,自然不该。”郭靖道:“你也这么想?

我真盼能把学过的功夫尽数忘了。”梁子翁见他眼望天边出神,缓步走到他背后,柔声道:

“我也正在尽力要忘了自己的武功,待我助你一臂之力如何?”郭靖说道:“好啊,你说该

当如何?”梁子翁道:“嗯,我有妙法。”双手猛出,突以大擒拿手扣住了他后颈“天柱”

和背心“神堂”两大要穴。郭靖一怔之下,只感全身酸麻,已然无法动弹。梁子翁狞笑道:

“我吸干你身上鲜血,你就全然不会武功了。”一张口,已咬住郭靖咽喉,用力吮吸血液,

心想自己辛苦养育的一条蝮蛇被这小子吸去了宝血,以致他武功日强,自己却全无长进,不

饮他的鲜血,难以补偿。虽然事隔已久,蝮蛇宝血的功效未必尚在,却也不必理会了。

这一下变生不测,郭靖只感颈中剧痛,眼前金星乱冒,急忙运劲挣扎,可是两大要穴被

敌人狠狠拿住,全身竟使不出半点劲力。但见梁子翁双目满布红丝,脸色狠恶之极,咬住自

己头颈,越咬越狠,只要喉管被他咬断,哪里还有性命?情急之下,再无余暇思索与人动武

是否应当,立即使出《易筋锻骨篇》中的功夫,一股真气从丹田中冲上,猛向“天柱”“神

堂”两穴撞去。梁子翁双手抓得极紧,哪知对方穴道中忽有一股力量自内外铄,但觉两手虎

口大震,不由自主的滑了下来。郭靖低头耸肩,腰胁使力,梁子翁立足不住,身子突从郭靖

背上甩了过去,惨呼声中,直堕入万丈深谷之中,这惨呼声山谷鸣响,四下回音愈传愈多,

愈传愈乱,郭靖听了不由得毛骨悚然。直过好半晌,他惊魂方定,抚着颈中创口,才想起无

意中又以武功杀了一人,但想:“我若不杀他,他必杀我。我杀他若是不该,他杀我难道就

该了么?”探头往谷底望去,山谷深不见底,参仙老怪已不知葬身何处。

郭靖坐在石上,撕下衣襟包住颈中创伤,忽听铎、铎、铎,数声断续,一个怪物从山后

转了出来。他吓了一跳,定睛看时,原来是一个人。只是这人头下脚上的倒立而行,双手各

持一块圆石,以手代足,那铎、铎、铎之声就是他手中圆石与山道撞击而发出。郭靖诧异万

分,蹲下身子去瞧那人面貌,惊奇更甚,这怪人竟是西毒欧阳锋。

他适才受到袭击,见欧阳锋这般装神弄鬼,心想定有诡计,当下退后两步,严神提防。

只见欧阳锋双臂先弯后挺,跃到一块石上,以头顶地,双臂紧贴身子两侧,笔直倒立,竟似

僵尸一般。郭靖好奇心起,叫道:“欧阳先生,你在干甚么?”欧阳锋不答,似乎浑没听到

他的问话。郭靖又退后数步,离得远远的,左掌扬起护身,防他忽出怪招,这才细看动静。

过了一盏茶时分,欧阳锋只是倒立不动。郭靖欲知原委,苦于他全身上下颠倒,不易查看他

的脸色,当下双足分开,低头从自己胯下倒望下去,只见欧阳锋满头大汗,脸上神色痛苦异

常,似是在修习一项怪异内功,突然之间,他双臂平张,向外伸出,身子就如一个大陀螺转

将起来,越转越快,但听呼呼声响,衫袖生风。郭靖心想:“他果然是在练功,这门武功倒

转身子来练,可古怪得紧。”但想修习这等上乘内功最易受外邪所侵,盖因其时精力内聚,

对外来侵害无丝毫抗御之力,是以修习时若不是有武功高强的师友在旁照料,便须躲于僻静

所在,以免不测。但欧阳锋独自在此修习,似乎无人防护,实是大出于意料之外。眼下是华

山二次论剑之期,高手云集,人人对他极为相忌,即令善自防护,尚不免招人暗算,怎敢如

是大胆,在这处所独自练功?当此之时,别说高手出招加害,只要一个寻常壮汉上前一拳一

脚,他也非遭重伤不可。眼见欧阳锋如肉在俎,静候宰割,郭靖心想此时再不报仇,更待何

时?只是他适才杀了梁子翁,心下正大有自咎之意,走上两步后便即站定,竟然下不了杀

手。

欧阳锋转了约莫一盏茶功夫,渐渐缓了下来,终于不动,僵直倒立片刻,然后双手抓起

圆石撑地,又是铎、铎、铎的从原路回去。郭靖好奇心起,要瞧他走向何处,这倒立而转又

是甚么奇妙功夫,当下悄悄跟随在后。

欧阳锋以手行走,竟然不慢于双脚,上山登峰,愈行愈高。郭靖跟着他一路上山,来到

一座青翠秀冶的峰前,只见他走到一个山洞之前,停下不动。

郭靖躲在一块大石后面,忽听欧阳锋厉声喝道:“哈虎文*英,星尔吉近,斯古耳。你

解得不对,我练不妥当。”郭靖大奇,心想起初那三句明明是《九阴真经》总纲中的梵语,

但与经中所载却又有不同,一转念,想起自己那日在海舟中被逼默经,受洪恩师之教故意默

错,这三句定是自己随意所写的了,却不知他是在与谁说话?

只听得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自洞中传出:“你功夫未到,自然不成,我又怎会解错?”

郭靖一听这声音,险些儿惊呼出声,却不是他日夜感怀悼念的黄蓉是谁?难道她并未丧

生大漠?难道此刻是在梦中,是在幻境?难道自己神魂颠倒,竟把声音听错了?欧阳锋道:

“我依你所说而练,绝无错失,何以任脉与阳维脉竟尔不能倒转?”那女子道:“火候不

足,强求亦是枉然。”这声音明明白白是黄蓉,更无丝毫可疑,郭靖惊喜交集,身子摇晃,

几欲晕去,激奋之下,竟将颈中创口迸破,鲜血从包扎下的布片不绝渗出,却全然不觉。

只听欧阳锋怒道:“明日正午,便是论剑之期,我怎等得及慢慢修习?快将全部经文尽

数译与我听,不得推三阻四。”郭靖这才明白他所以干冒奇险修习内功,实因论剑之期迫在

眉睫,无可延缓。

只听黄蓉笑道:“你与我靖哥哥有约,他饶你三次不死,你就不能逼我,须得任我乐意

之时方才教你。”郭靖听她口中说出“我靖哥哥”四字,心中舒畅甜美,莫可名状,恨不得

纵起身来大叫大嚷,以抒快意。

欧阳锋冷然道:“事机紧迫,纵然有约在先,今日之事也只好从权。”说着双手一挺,

一个筋斗,身子已然站立,抛下手中圆石,大踏步跨进洞去。黄蓉叫道:“不要脸,我偏不

教你!”欧阳锋连声怪笑,低声道:“我瞧你教是不教。”只听得黄蓉惊呼一声:“啊

哟”,接着嗤的一声响,似是衣衫破裂,当此之时,郭靖哪里还想到该不该与人动武,大

叫:“蓉儿,我在这里!”左掌护身,抢进山洞。欧阳锋左手抓住了黄蓉的竹棒,右手正要

伸出去拿她左臂,黄蓉使一招“棒挑癞犬”,前伸斜掠,忽地将竹棒从他掌中夺出。欧阳锋

喝一声彩,待要接着抢攻,猛听得郭靖在洞外呼叫。他是武学大宗师,素不失信于人,此时

为势所逼,才不得不对黄蓉用强,忽然听得郭靖到来,不由得面红过耳,料想他定会质问自

己为何弃信背约,当下袍袖一拂,遮住脸面,从郭靖身旁疾闪而过,出洞急窜,顷刻间人影

不见。郭靖奔过去握住黄蓉双手,叫道:“蓉儿,真想死我了!”心中激动,不由得全身发

颤。

黄蓉两手一甩,冷冷的道:“你是谁?拉我干么?”郭靖一怔,道:“我……我是郭靖

啊。你……你没有死,我……我……”黄蓉道:“我不识得你!”径自出洞。郭靖赶上去连

连作揖,求道:“蓉儿,蓉儿,你听我说!”黄蓉哼了一声,道:“蓉儿的名字,是你叫得

的么?你是我甚么人?”郭靖张大了口,一时答不出话来。黄蓉向他看了一眼,见他身形枯

槁,容色憔悴,心中忽有不忍之意,但随即想起他累次背弃自己,恨恨碎了一口,迈步向

前。郭靖大急,拉住她的衣袖道:“你听我说一句话。”黄蓉道:“说罢!”郭靖道:“我

在流沙中见到你的金环貂裘,只道你……”黄蓉道:“你要我听一句话,我已经听到啦!”

衣袖往里一夺,转身便行。郭靖又窘又急,见她决绝异常,生怕从此再也见不着她,但实不

知该当说些甚么话方能表明自己心意,见她衣袂飘飘,一路上山,只得闷声不响的跟随在

后。

黄蓉乍与郭靖相遇,心情也是激荡之极,回想自己在流沙中抛弃金环貂裘,引开欧阳锋

的追踪,从西域东归,万念俱灰,独个儿孤苦伶仃,只想回桃花岛去和父亲相聚,在山东却

又生了场大病。病中无人照料,更是凄苦,病榻上想到郭靖的薄情负义,真恨父母不该将自

己生在世上,以致受尽这许多苦楚煎熬。待得病好,在鲁南却又给欧阳锋追到,被逼随来华

山,译解经文。回首前尘,尽是恨事,却听得郭靖的脚步一声声紧跟在后。她走得快,郭靖

跟得快,走得慢,郭靖也跟得慢。她走了一阵,忽地回身,大声道:“你跟着我干么?”郭

靖道:“我永远要跟着你,一辈子也不离开的了。”

黄蓉冷笑道:“你是大汗的驸马爷,跟着我这穷丫头干么?”郭靖道:“大汗害死了我

母亲,我怎能再做他驸马?”黄蓉大怒,一张俏脸儿胀得通红,道:“好啊,我道你当真还

记着我一点儿,原来是给大汗撵了出来,当不成驸马,才又来找我这穷丫头。难道我是低三

下四之人,任你这么欺侮的么?”说到这里不禁气极而泣。郭靖见她流泪,更是手足无措,

欲待说几句辩白之言、慰藉之辞,却不知如何启齿,呆了半晌,才道:“蓉儿,我在这里,

你要打要杀,全凭你就是。”

黄蓉凄然道:“我干么要打你杀你?算咱们白结识了一场,求求你,别跟着我啦。”郭

靖见她始终不肯相谅,脸色苍白,叫道:“你要怎么,才信我对你的心意?”黄蓉道:“今

日你跟我好了,明儿甚么华筝妹子、华筝姊姊一来,又将我抛在脑后。除非你眼下死了,我

才信你的话。”

郭靖胸中热血上涌,一点头,转过身子,大踏步就往崖边走去。这正是华山极险处之

一,叫做“舍身崖”,这一跃下去自是粉身碎骨。黄蓉知他性子戆直,只怕说干就干,急忙

纵前,一把抓住他背心衣衫,手上一使劲,登足从他肩头跃过,站在崖边,又气又急,流泪

道:“好,我知道你一点也不体惜我。我随口说一句气话,你也不肯轻易放过。跟你说,你

不用这般恼我,干脆永不见我面就是。”

她身子发颤,脸色雪白,凭虚凌空的站在崖边,就似一枝白茶花在风中微微晃动。郭靖

当时管不住自己,凭着一股蛮劲,真要涌身往崖下跳落,这会儿却又怕她失足滑下,忙道:

“你站进来些。”黄蓉听他关怀自己,不禁愈是心酸,哭道:“谁要你假情假意的说这些

话?我在山东生病,没一个人理会,那时你就不来瞧我?我给欧阳锋那老贼撞到了,使尽心

机也逃不脱他掌握,你又不来救我?我妈不要我,她撇下我自顾自死了。我爹不要我,他也

没来找我。你自然更加不要我啦!这世上没一个人要我,没一个人疼我!”说着连连顿足,

放声大哭,这些日子来的孤苦伤心,至此方得尽情一泄。

郭靖心中万般怜爱,但觉她说得句句不错,越听越是恼恨自己。一阵风来,黄蓉只觉身

上一寒,缩了一缩。郭靖解下外衣,正要给她披上,忽听崖边大喝道:“谁这么大胆,竟敢

欺侮咱们黄姑娘?”只见一人白须长发,从崖边转了上来,却是老顽童周伯通。郭靖只是凝

望着黄蓉,是谁来了,全不理会。黄蓉心中正没好气,喝道:“老顽童,我叫你去杀裘千

仞,人头呢?”周伯通嘻嘻一笑,没法交代,只怕她出言怪责,要想个法儿哄她欢喜,说

道:“黄姑娘,谁惹你恼啦?老顽童替你出气。”黄蓉向郭靖一指道:“不是他是谁?”周

伯通一意要讨好黄蓉,更不打话,反手一记,顺手一记,拍拍两下,重重的打了郭靖两个耳

光。郭靖正当神不守舍之际,毫没防备,老顽童出手又重,只感眼前一黑,双颊立时红肿。

周伯通道:“黄姑娘,够了么?若是不够,我给你再打。”黄蓉见郭靖两边面颊上都肿起了

五个红红的指印,满腔怒意登时化为爱怜,爱怜之情又转为对周伯通大感恼怒,嗔道:“我

自生他的气,又关你甚么事?谁叫你出手打人了?我叫你去杀裘千仞,干么你不听我吩

咐?”

周伯通伸出了舌头,缩不回来,寻思:“原来老顽童拍马屁拍在马脚上。”正自狼狈,

忽听身后崖边兵刃声响,隐隐夹着呼叱之声,心想此时不溜,更待何时?当即叫道:“多半

是裘千仞那老儿来了,我这就去杀他。”语音甫毕,已一溜烟的奔到了崖后。若是裘千仞当

真赶到,周伯通避之惟恐不及,哪敢前去招惹?那日他与裘千仞、欧阳锋、郭靖三人在西域

石屋中盲目瞎战,郭靖与欧阳锋先后脱身,裘千仞终于也俟机冲了出去。周伯通仍是紧追不

舍。裘千仞被他迫得筋疲力尽,恚恨交迸,心想自己是武林大帮的帮主,竟然遭此羞辱,只

盼寻个痛快法儿自戕而死,免得落入他的手中惨遭荼毒,一眼瞥见沙石里盘着几条毒蛇。他

知道这类蛇剧毒无比,只要被咬中一口,立时全身麻木,死得最无痛苦,当即抓起一条,伸

指捏住毒蛇七寸,叫道:“周伯通老贼,你好!”正要将蛇口放向自己手腕,哪知周伯通生

平怕极了蛇,大叫一声,转身便逃。裘千仞一怔,过了半晌,方始会意他原来怕蛇。这一

来,局面立时逆转,裘千仞左手再捉了一条蛇,大喊大叫,随后赶来。周伯通吓得心胆俱

裂,发足狂奔。裘千仞号称“铁掌水上飘”,轻身功夫还在他之上,若非对他心有忌惮,不

敢过份逼近,早已追上。两人一逃一追,闹到天黑,周伯通才得乘机脱身。裘千仞这番追赶

其实也是以进为退,心中只有暗暗好笑,却不敢当真追逐。第二日周伯通抢到一匹骏马,加

鞭东归,只怕给裘千仞追上了。

黄蓉见周伯通溜走,向郭靖凝望一会,叹了口气,低下头不再言语。郭靖叫了声“蓉

儿!”黄蓉轻轻“嗯”了一声。郭靖欲待说几句谢罪告饶的话,但自知笨拙,生怕一句话说

错了,却又惹得她生气。两人迎风而立,黄蓉忽然打了个喷嚏。郭靖本已解下外衣,当即给

她披在身上。黄蓉低下了头,只不理会。猛听得周伯通哈哈大笑,大叫:“妙极,妙极!”

黄蓉伸出手来,握住了郭靖的手,低声道:“靖哥哥,咱们瞧瞧去。”郭靖喜极而涕,说不

出话来。黄蓉伸衣袖给他抹去泪水,笑道:“脸上又是眼泪,又是手指印,人家还道我把你

打哭了呢。”这么盈盈一笑,两人方始言归于好,经此变故,情意却又转而深了一层。两人

手拉着手转过山崖,只见周伯通抱腹翘足,大是得意。丘处机按剑侍立在旁。沙通天、彭连

虎、灵智上人、侯通海四人或持兵器扑击,或缩身退避,神态各不相同,但都似泥塑木雕般

动也不动,原来均被周伯通点中了穴道。周伯通道:“那时我推下身上泥垢,做成丸药给你

们服下,你们这几个臭贼倒也鬼机灵,瞧出无毒,竟然不听你爷爷的话,哼哼,今日怎么样

了?”他虽将这四人制住,但一时却也想不出处置之法,见靖、蓉二人过来,说道:“黄姑

娘,这四个臭贼我送给你罢!”黄蓉道:“我要来有甚么用?哼,你不想杀人,又不想放

人,捉住了臭贼却没法使唤,你叫我三声好姊姊,我就教你一个乖。”周伯通大喜,连叫三

声:“好姊姊!”每叫一声,又加上一个揖。黄蓉抿嘴一笑,指着彭连虎道:“你搜他身

上。”周伯通依言搜检,从彭连虎身上搜出一枚上生毒针的指环,两瓶解药。黄蓉道:“他

曾用这针刺你师侄马钰,你在他身上刺几下罢。”

彭连虎等耳中听得清清楚楚,只吓得魂不附体,苦于穴道被点,动弹不得,但觉身上连

连剧痛,各自已被周伯通刺了几下。黄蓉道:“解药在你手里,你叫他们干甚么,瞧他们敢

不敢违抗?”周伯通大喜,侧头一想,从身上又推下许多污垢,将解药倒在里面,搓成一颗

颗小丸,交给丘处机道:“你押这四个臭贼,到终南山重阳宫去幽禁二十年。他们路上若是

乖乖的,就给一丸我的灵丹妙药,否则让他们毒发罢,这叫做自作自受,不用慈悲!”丘处

机躬身答应。黄蓉笑道:“老顽童,你这几句话倒说得入情入理,一年不见,你大有长进了

啊!”周伯通甚是得意,将彭连虎等人穴道解了,说道:“你们到重阳宫去,给我安安稳稳

的住上二十年,若是诚心改过,日后还可做个好人。倘若仍不学好,哼哼,我全真教的道爷

们个个是杀人不眨眼、抽筋不皱眉的老手,将你这四个臭贼做成人肉丸子,大家分来吃了,

瞧你们还作得成甚么怪?”彭连虎等哪敢多说,诺诺连声。丘处机忍住了笑,向周伯通行礼

作别,仗剑押着四人下山。

黄蓉笑道:“老顽童,你几时学会教训别人了?前面的话倒还有理,到后来可越说越不

成话啦。”

周伯通仰天大笑,忽见左侧高峰上白光闪动,显是兵刃为日光所映,叫道:“咦,那是

甚么?”靖、蓉二人抬起头来,闪光却已不见。周伯通只怕黄蓉追问他裘千仞之事,说道:

“我去瞧瞧。”健步如飞,抢上峰去。

靖、蓉二人都有满腹言语要说,当下找了一个山洞,互诉别来之情。这一说直说到日落

西山,意犹未尽。郭靖背囊中带着干粮,取出来分与黄蓉。

她边吃边笑,说道:“欧阳锋那老贼逼我教他《九阴真经》,你那篇经文本就写得颠三

倒四,我给他再胡乱一解,他信以为真,已苦练了几个月。我说这上乘功夫要颠倒来练,他

果真头下脚上的练功,强自运气叫周身经脉逆行。这厮本领也当真不小,已把阴维、阳维、

阴*、阳*四脉练得顺逆自如。若是他全身经脉都逆行起来,不知会怎生模样?”说着格格而

笑。郭靖也笑道:“怪不得我见他颠倒行路,这功夫可不易练。”黄蓉道:“你到华山来,

想是要争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了?”郭靖道:“蓉儿,你怎么又来取笑?我是要向周

大哥请教一个法子,怎生将已会的武功尽数忘却。”当下将这些日来自己所思各节一一说

了。

黄蓉侧过头想了一阵,道:“唉,忘了也好。咱俩武功越练越强,心中却越来越不快

活,反不如小时候甚么也不会,倒是没牵没挂,无忧无虑。”她哪想到一个人年纪大了,总

有许多烦恼,有许多愁苦,与武功高低,殊不相干。她又道:“听欧阳锋说,明日是论剑之

期,我爹爹定要上山,你既不想争这第一,那么咱们怎生想个法儿,助我爹爹独冠群雄。”

郭靖道:“蓉儿,非是我不听你言语,但我想洪恩师为人,实是胜过了你爹爹。”黄蓉本来

与他偎倚在一起,听他说自己爹爹不好,一怒将他推开。郭靖一呆,黄蓉忽然笑道:“嗯,

洪恩师待咱俩原也不错。这样罢,咱俩谁也帮,好不好?”郭靖道:“你爹爹与洪恩师都是

光明磊落的君子,若知咱们暗中设法相助,反不喜欢。”黄蓉道:“好啊,我起心弄鬼,那

就是奸恶小人了?”说着扳起了脸。郭靖道:“糟糕,我这蠢才,就净是说错话,又惹你生

气。”不由得满脸惶恐之色。

黄蓉噗哧一笑,道:“往后我不知要生你多少气呢。”郭靖不解,搔头呆望着她。黄蓉

道:“若是你当真不再抛了我,咱俩以后在一起的日子才长呢。我真想不出你会有多少傻话

要说。”郭靖大喜,握住她的双手,连说:“我怎么会抛了你?我怎么会?”黄蓉道:“人

家公主不要你,你自然只好要我这穷丫头啦。”郭靖给黄蓉这一语引动了心事,想起母亲惨

死大漠,黯然不语。此时新月初上,银光似水,照在两人身上。黄蓉见他脸色有异,知道自

己也说错了话,忙岔开话题道:“靖哥哥,过去的事谁也别提啦。我跟你在一起,心中喜欢

得紧呢。我让你亲亲我的脸,好不?”

郭靖脸上一红,竟不敢去亲她。黄蓉嫣然一笑,自觉不好意思,又转换话题,说道:

“你说明日论剑,谁能得胜?”郭靖道:“那真难说得紧,不知一灯大师来不来?”黄蓉

道:“大师出家遁世,与人无争,决不会来抢这个虚名儿。”郭靖点头道:“我也这么想。

你爹爹、洪恩师、周大哥、裘千仞、欧阳锋五人,个个有独擅技艺。但不知洪恩师是否已全

然康复?是否武功如昔?”说着蹙然有忧。黄蓉道:“按理说,原是老顽童武功最强,但若

他不使《九阴真经》上的功夫,却又不及另外四人了。”两人谈谈说说,黄蓉渐感疲倦,倚

在郭靖怀中睡着了。郭靖正也有朦胧之意,忽听脚步声响,两个黑影一前一后的从崖后急奔

而出。那二人衣襟带风,奔跑得极是迅捷,看那身形步法,前一人是老顽童周伯通,后面追

的竟是裘千仞。郭靖不知裘千仞用毒蛇威吓取胜,不禁大奇,心想在西域时裘千仞被周大哥

逼得亡命而逃,怎么现下反其道而行之?轻推黄蓉,在她耳边低声道:“你瞧!”黄蓉抬起

头来,月光下只见周伯通东奔西窜,始终不敢站定身子,听他叫道:“姓裘的老贼,我在这

儿伏下捉蛇的帮手,你还不快逃!”裘千仞笑道:“你当我是三岁孩儿?”周伯通大叫:

“郭兄弟,黄姑娘,快来助我。”郭靖待要跃出,黄蓉倚在他的怀里,轻声道:“别动!”

周伯通转了几个圈子,不见靖、蓉二人出来,叫道:“臭小子,鬼丫头,再不出来,我

可要骂你们十八代祖宗啦。”黄蓉站起身子,笑道:“我偏不出来,你有本事就骂。”周伯

通见裘千仞双手各握一条昂头吐舌的毒蛇,吓得脚都软了,央求道:“黄姑娘,快来,快

来,我骂自己周家十八代祖宗如何?”裘千仞见靖、蓉二人候在一边,心中暗暗吃惊,寻思

须得乘早溜走,否则这三人合力,自己决讨不了好去,一到明日正午,那是单打独斗的争雄

赌胜,就不怕他们了,当下双足一点,猛窜而前,举起毒蛇往周伯通脸上挨去。周伯通挥袖

急挡,向旁闪避,突然间头顶一声轻响,只觉颈中一下冰凉,一个活东西从衣领中钻到了背

后,在衣服内乱蹦乱跳,又滑又腻。这一下他吓得魂不附体,大叫:“死啦,死啦!”又不

敢伸手到衣内去将毒蛇掏出来,只是狂奔翻跃,忽觉那蛇似乎在背心上咬了一口,心想这番

再也没命了,全身发麻,委顿在地。靖、蓉两人大惊,一齐飞步来救。裘千仞见周伯通突然

狼狈不堪,大感诧异,正要寻路下山,猛见树丛中走出一个黑影,冷冷的道:“裘老贼,今

日你再也逃不走啦。”这人背向月光,面目无法看清,裘千仞心中一凛,喝道:“你是

谁?”周伯通迷迷糊糊的缩在地下,只道正在走向阴曹地府,忽觉一人扶起了他,说道:

“周老爷子,别怕,那不是蛇。”周伯通一楞,急忙站起,只觉背上那冰冷之物又在乱跳,

不禁尖声狂呼:“又在咬我啦,是蛇,是蛇!”那人道:“是金娃娃,不是蛇。”这时靖、

蓉二人已看清那人容貌,却是一灯大师座下渔、樵、耕、读四大弟子之一的渔人,只见他伸

手探入周伯通颈后衣领,抓了一条金娃娃出来。原来他在华山山溪中见到一对金娃娃,捉住

了放在怀中,却给一条溜了出来,爬上了树,无巧不巧,正好跌入了周伯通衣领。那金娃娃

其实不会咬人,可是周伯通一心念着毒蛇,认定这冰凉滑腻之物在自己背心猛咬射毒,若是

那渔人再迟来一步,只怕他要吓得晕过去了。周伯通睁开眼来,见到那渔人,此时惊魂未

定,只觉眼前之人曾经见过,却想不起是谁,一回头,猛见裘千仞不住倒退,一个黑影正向

他慢慢逼近。周伯通微一定神,只惊得魂飞魄散,看清楚这黑影正是大理国皇宫中的刘贵妃

瑛姑。裘千仞本以为当今之世,只周伯通的武功高过自己,若以毒蛇将他惊走,次日比武,

大有独魁群雄之望,不料在这论剑前夕瑛姑斗然出现。那日青龙滩上,他曾见她发疯蛮打,

心想若被这疯婆抓住,大敌环伺在旁,定然性命不保,只听她嘶哑着嗓子叫道:“还我儿子

的命来!”裘千仞心中一凛,暗想当年自己乔装改扮,夜入皇宫伤她孩子,原意是要段皇爷

耗费功力,哪知他竟忍心不加救治,只是不知怎的被她窥破了真相?当下强笑道:“疯婆

子,你尽缠着我干么?”瑛姑叫道:“还我儿子的命来!”裘千仞道:“甚么儿子不儿子?

你儿子丧命,跟我有甚相干?”瑛姑道:“哼,那晚上我没瞧见你面貌,可记得你的笑声。

你再笑一下!笑啊,笑啊!”裘千仞见她双手伸出,随时能扑上来抱住自己,当下又退了两

步,突然身子微侧,左掌在右掌上一拍,右掌斜飞而出,直击瑛姑小腹。这是他铁掌功的十

三绝招之一,叫作“阴阳归一”,最是猛恶无比。瑛姑知道厉害,正要用泥鳅功化开,哪知

敌招来得奇快,自己脚步尚未移动,他手掌距身已不及半尺。瑛姑心中一痛,自知报仇无

望,拚着受他这一掌,纵上去要抱着他身子滚下山谷去同归于尽,忽然间一股拳风从耳畔擦

过,竟是刮面如刀。裘千仞这一掌未及打实,急忙缩回手臂,架开了从旁袭来的一拳,怒

道:“老顽童,你又来啦。”却是周伯通见瑛姑势危,施展《九阴真经》中的上乘功夫,解

开了他这铁掌绝招。周伯通不敢直视瑛姑,背向着他,说道:“瑛姑,你不是这老儿的对

手,快快走罢。我去也!”正欲飞奔下山,瑛姑叫道:“周伯通,你怎不给你儿子报仇?”

周伯通一楞,道:“甚么,我的儿子?”瑛姑道:“正是,杀你儿子的,就是这裘千仞。”

周伯通尚不知自己与瑛姑欢好数日,竟已生下一子,心中迷迷糊糊,一时难解,回过头来,

却见瑛姑身旁多了数人,除郭靖、黄蓉外,一灯大师与他四弟子都站在自己背后。此时裘千

仞离崖边已不及三尺,眼见身前个个都是劲敌,形势之险,实是生平未遇,当下双掌一拍,

昂然道:“我上华山,为的是争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哼哼,你们竟想合力伤我,好先去了

一个劲敌,这等奸恶行径,亏你们干得出来。”周伯通心想这厮的话倒也有几分在理,说

道:“好,那么待明日论剑之后,再取你的狗命。”瑛姑却厉声叫道:“死冤家,我怎能等

到明日?”黄蓉也道:“老顽童,跟信义之人讲信义,跟奸诈之人就讲奸诈。现下是明摆了

几个打他一个,瞧他又怎奈何得咱们?”裘千仞脸色惨白,眼见凶多吉少,忽然间情急智

生,叫道:“你们凭甚么杀我?”那书生道:“你作恶多端,人人得而诛之。”裘千仞仰天

打个哈哈,说道:“若论动武,你们恃众欺寡,我独个儿不是对手。可是说到是非善恶,嘿

嘿,裘千仞孤身在此,哪一位生平没杀过人、没犯过恶行的,就请上来动手。在下引颈就

死,皱一皱眉头的也不算好汉子。”一灯大师长叹一声,首先退后,盘膝低头而坐。各人给

裘千仞这句话挤兑住了,分别想到自己一生之中所犯的过失。渔、樵、耕、读四人当年在大

理国为大臣时都曾杀过人,虽说是秉公行事,但终不免有所差错。周伯通与瑛姑对望一眼,

想起生平恨事,各自内心有愧。郭靖西征之时战阵中杀人不少,本就在自恨自咎。黄蓉想起

近年来累得父亲担忧,大是不孝,至于欺骗作弄别人之事,更是屈指难数。裘千仞几句话将

众人说得哑口无言,心想良机莫失,大踏步向郭靖走去。眼见他侧身避让,裘千仞足上使

劲,正要窜出,突然山石后飞出一根竹棒,迎面劈到。这一棒来得突兀之极,裘千仞左掌飞

起,正待翻腕带住棒端,哪知这棒连戳三下,竟在霎时之间分点他胸口三处大穴。裘千仞大

惊,但见竹棒来势如风,挡无可挡,闪无可闪,只得又退回崖边。山石后一条黑影身随棒

至,站在当地。郭靖黄蓉齐叫:“师父!”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到了。裘千仞骂道:“臭叫

化,你也来多事。论剑之期还没到啊。”洪七公道:“我是来锄奸,谁跟你论剑?”裘千仞

道:“好,大英雄大侠士,我是奸徒,你是从来没作过坏事的大大好人。”洪七公道:“不

错。老叫化一生杀过二百三十一人,这二百三十一人个个都是恶徒,若非贪官污吏、土豪恶

霸,就是大奸巨恶、负义薄幸之辈。老叫化贪饮贪食,可是生平从来没杀过一个好人。裘千

仞,你是第二百三十二人!”这番话大义凛然,裘千仞听了不禁气为之夺。洪七公又道:

“裘千仞,你铁掌帮上代帮主上官剑南何等英雄,一生尽忠报国,死而后已。你师父又何尝

不是一条铁铮铮的好汉子?你接你师父当了帮主,却去与金人勾结,通敌卖国,死了有何面

目去见上官帮主和你师父?你上得华山来,妄想争那武功天下第一的荣号,莫说你武功未必

能独魁群雄,纵然是当世无敌,天下英雄能服你这卖国奸徒么?”这番话只把裘千仞听得如

痴如呆,数十年来往事,一一涌向心头,想起师父素日的教诲,后来自己接任铁掌帮帮主,

师父在病榻上传授帮规遗训,谆谆告诫该当如何爱国为民,哪知自己年岁渐长,武功渐强,

越来越与本帮当日忠义报国、杀敌御侮的宗旨相违。陷溺渐深,帮众流品日滥,忠义之辈洁

身引去,奸恶之徒螽聚群集,竟把大好一个铁掌帮变成了藏垢纳污、为非作歹的盗窟邪薮。

一抬头,只见明月在天,低下头来,见洪七公一对眸子凛然生威的盯住自己,猛然间天良发

现,但觉一生行事,无一而非伤天害理,不禁全身冷汗如雨,叹道:“洪帮主,你教训得

是。”转过身来,涌身便往崖下跃去。洪七公手持竹棒,只防他羞愧之余,忽施突击,此人

武功非同小可,这一出手必是极厉害的绝招,万料不到他竟会忽图自尽。正自错愕,忽然身

旁灰影一闪,一灯大师身子已移到了崖边,他本来盘膝而坐,这时仍然盘膝坐着,左臂伸

出,揽住裘千仞双脚,硬生生将他拉了回来。说道:“善哉,善哉!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你既已痛悔前非,重新为人尚自不迟。”裘千仞放声大哭,向一灯跪倒,心中有千言万语,

却一句也说不出来。瑛姑见他背向自己,正是复仇良机,从怀中取出利刃,猛往他背心插

落。

周伯通道:“且慢!”伸手在她手腕上一架。瑛姑大怒,厉声道:“你干甚么?”周伯

通自她出现,一直胆战心惊,被她这么迎面一喝,叫声:“啊哟!”转身急向山下奔去。瑛

姑道:“你到哪里去?”随后赶来。周伯通大叫:“我肚子痛,要拉屎。”瑛姑微微一怔,

不如理会,仍是发足急追。周伯通大惊,又叫:“啊哟,不好啦。我裤子上全是屎,臭死

啦,你别来。”瑛姑寻了他二十年,心想这次再给他走脱,此后再无相见之期,不理他拉屎

是真是假,只是追赶。周伯通听得脚步声近,吓得魂飞天外,本来他口叫拉屎是假,只盼将

瑛姑吓得不敢走近,自己就可乘机溜走,哪知惶急之下,大叫一声,当真是屎尿齐流。郭靖

与黄蓉见这对冤家越奔越远,终于先后转过了山崖,均感好笑,回过头来,只见一灯大师在

裘千仞耳边低声说话,裘千仞不住点头。一灯说了良久,站起身来,道:“走罢!”靖、蓉

二人急忙上前拜见,又与渔、樵、耕、读四人点首为礼。一灯伸手抚了抚两人头顶,脸现笑

容,神色甚是慈祥,向洪七公道:“七兄,故人无恙,英风胜昔,又收得两位贤徒,当真可

喜可贺。”洪七公躬身道:“大师安好。”一灯微笑道:“山高水长,后会有期。”双手合

十行了一礼,转身便走。洪七公叫道:“明日论剑啊,大师怎么就走了?”一灯转过身来,

笑道:“想老衲乃方外闲人,怎敢再与天下英雄比肩争先?老衲今日来此,为的是要化解这

一场纠缠二十年的冤孽,幸喜功德圆满。七兄,当世豪杰舍你更有其谁?你又何必自谦?”

说着又合十行礼,携着裘千仞的手,径自下山去了。大理四大弟子齐向洪七公躬身下拜,跟

着师父而去。那书生经过黄蓉身边,见她晕生双颊、喜透眉间,笑吟道:“隰有苌楚,猗滩

其枝!”黄蓉听他取笑自己,也吟道:“鸡栖于埘,日之夕矣。”那书生哈哈大笑,一揖而

别。郭靖听得莫名其妙,问道:“蓉儿,这又是甚么梵语么?”黄蓉笑道:“不,这是诗经

上的话。”郭靖听说他们是对答诗文,也就不再追问。黄蓉笑吟吟的瞧着他,心想:“这位

状元公倒也聪明,猜到了我的心事。他引的那两句诗经,下面有‘乐子之无知,乐子之无

家,乐子之无室’三句,本是少女爱慕一个未婚男子的情歌,用在靖哥哥身上,倒也十分合

适,说他这冒冒失失的傻小子,还没成家娶妻,我很是欢喜。”想到此处,突然轻轻叫声:

“啊哟!”郭靖忙问:“怎么?”黄蓉微笑道:“我引这两句诗经,下面接着是‘羊牛下

来,羊牛下括’,说是时候不早,羊与牛下山坡回羊圈、牛栏去啦,本是骂状元公为牲畜。

但这可将一灯大师也一并骂进去啦!”郭靖也不去理会她这些不打紧的机锋嘲谑,心中只是

想着适才洪七公斥骂裘千仞的一番言语,这些日来苦恼他折磨他的重重疑团,由此片言而

解,豁然有悟:“师父说他生平杀过二百三十一人,但这二百三十一人个个都是恶徒。只要

不杀错一个好人,那就是问心无愧。瞧师父指斥裘千仞之时,何等神威凛凛。这裘千仞的武

功未必就在师父之下,只因邪不胜正,气势先就沮了。只要我将一身武功用于仗义为善,又

何须将功夫抛弃忘却?”这番道理其实极是平易浅白,丘处机也曾跟他说过,只是他对丘处

机并不如何信服,而他随成吉思汗西征,眼见屠戮之惨,战阵之酷,生民之苦,母亲又惨死

刀下,心中对刀兵征战大是憎恶,方有这番苦思默想。但经此一反一复,他为善之心却是更

坚一层了。靖、蓉二人上前拜见师父,互道别来之情。原来洪七公随黄药师同赴桃花岛养

伤,以《九阴真经》总纲中所载上乘内功自通经脉,经半年而内伤痊愈,又半年而神功尽

复。黄药师因挂念女儿,待他伤势一愈,即行北上寻女。洪七公反而离岛较迟,他日前曾与

鲁有脚相遇,因而于靖、蓉二人之事已得知大略。三人谈了一阵,郭靖道:“师父,你休息

一会罢,天将破晓,待会论剑比武,用劲必多。”洪七公笑道:“我年纪越老,好胜之心却

是越强,想到即将与东邪西毒过招,心中竟然惴惴不安,说来大是好笑。蓉儿,你爹爹近年

来武功大进,你倒猜猜,待会比武,你爹爹和你师父两人,到底是谁强谁弱?”黄蓉道:

“您老人家的武功和我爹爹向来难分上下,可是现下你会了九阴神功,我爹爹怎么还是你的

对手?待会见到爹爹,我就跟他说干脆别比了,早些儿回桃花岛是正经。”洪七公听她语气

之中有些古怪,微一沉吟,已明白了她心意,哈哈大笑,说道:“你不用跟我绕弯儿说话,

九阴神功是你们俩的,你就是不激我,老叫化也不会老着脸皮使将出来。待会和黄老邪比

武,我只用原来的武功就是。”黄蓉正要他说这句话,笑道:“师父,若是你输在我爹爹手

里,我烧一百样菜肴给你吃,教你赢了固然喜欢,输了却也开心。”洪七公吞了一口馋涎,

哼了一声,道:“你这女孩儿心地不好,又是激将,又是行贿,刁钻古怪,一心就盼自己爹

爹得胜。”黄蓉一笑,尚未答话,洪七公忽然站起身来,指着黄蓉身后叫道:“老毒物,你

到得好早啊!”

郭靖与黄蓉急忙跃起,站在洪七公身旁,回过头来,只见欧阳锋高高的身躯站在当地。

他悄没声的忽尔掩至,两人竟没知觉,都是大为惊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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