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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zgbl

神雕侠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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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17:55:16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三十回 离合无常

这段宁静平安也无多时。郭襄睡去不久,东边远远传来擦擦擦的踏雪之声,起落快捷。

杨过站起身来,向东窗外望去。只见雪地里并肩走来两个老者,一胖一瘦,衣服褴褛,瞧模

样是丐帮中人,劲风大雪之际,谅是要来歇足。杨过此时不愿见任何世人,对武林人物更是

厌憎,转头道:“外边有人,你到里面床上睡着,假装生病。”小龙女抱起郭襄,依言走进

内室躺在床上,扯过床边一张七孔八穿的狼皮盖在身上。

杨过抓起一把柴灰,涂抹脸颊头颈,将帽沿压得低低的,又将玄铁剑藏入内室,耳听得

两人走近,接着便来拍门。杨过将獐肉油腻在衣衫上一阵乱抹,装得像个猎人模样,这才过

去开门。

那肥胖老丐道:“山中遇上这场大雪,当真苦恼,还请官人行个方便,让叫化子借宿一

宵。”杨过道:“小小猎户,老丈称甚么官人?尽管在此歇宿便是。”那肥老丐连声称谢。

杨过心想自己曾在英雄会上大献身手,莫要被他们认出了,于是撕下两条烤熟的獐腿给了二

人,说道:“乘着大雪正好多做些活,明儿一早便得去装机捉狐狸,我不陪你们啦。”胖老

丐道:“小官人请便。”

杨过粗声粗气的道:“大姐儿他妈,咳得好些了吗?”小龙女应道:“一变天,胸口更

是发闷。”说着大声咳了一阵,伸手轻轻摇醒郭襄。女人咳声中夹着婴孩的哭叫,这一家三

口的猎户真是像得不能再像。

杨过走进内室,砰的一声掩上了板门,上床躺在小龙女身旁,心想:“这胖化子忒地面

熟,似在甚么地方见过。”一时却想不起来。

胖瘦二丐只道杨过真是荒山中的一个穷猎户,毫没在意,吃着獐腿,说起话来。瘦丐

道:“终南山上大火烧通了天,想是已经得手。”胖丐笑道:“蒙古大军东征西讨,打遍天

下无敌手,要剿灭全真教小小一群道士,便似踏死一窝蚂蚁。”瘦丐道:“但前几日金轮法

王他们大败而回,那也是够狼狈了。”胖丐笑道:“这也好得很啊,好让四王子知道,要取

中国锦绣江山,终究须靠中国人,单凭蒙古和西域的武士可不成。”瘦丐道:“彭长老,这

次南派丐帮要是能起得成,蒙古皇帝要封你个甚么官啊?”

杨过听到这里,猛地记起,这胖老丐曾在大胜关英雄会上见过,只是那时他披裘裹毡,

穿的是蒙古人装束,时时在金轮法王耳畔低声献策的,便是此人,心想:“原来这两个家伙

都是荬国贼,这就尽快除了,免得在这里打搅。”

这胖老丐正是丐帮中四大长老之一的彭长老,早就降了蒙古。只听他笑道:“大汗许的

是“镇南大将军”的官,可是常言道得好:讨饭三年,皇帝懒做。咱们丐帮里的人,还想做

甚么官?”他话是这么说,语调中却显然满是热中和得意之情。瘦丐道:“做兄弟的先恭喜

你了。”彭长老笑道:“这几年来你功劳不小,将来自然也少不了你的份儿。”

那瘦丐道:“做官我倒不想。只是你答应了的摄魂大法,到底几时才传我啊?”彭长老

道:“待南派丐帮正式起成,我一当上帮主,咱两个都空闲下来,我自便传你。”那瘦丐

道:“你当上了南派丐帮的帮主,又封了大蒙古国镇南大将军的官,只有越来越忙,那里还

会有甚么空闲?”彭长老笑道:“老弟,难道你还信不过做哥哥的么?”那瘦丐不再说话,

鼻中哼了一声,显是不信。杨过心道:“天下只有一个丐帮,自来不分南北,他要起甚么南

派丐帮,定是助蒙古人捣鬼。”

只听那瘦丐又道:“彭长老,你答应了的东西,迟早得给。你老是推搪,好教人心灰意

懒。”彭长老淡淡的道:“那你便怎样?”那瘦丐道:“我敢怎样?只是我武功低,胆子

小,没一项绝技傍身,却跟着你去干这种欺瞒众兄弟的勾当,日后黄帮主、鲁帮主追究起

来,我想想就吓得全身发抖,那还是乘早洗手不干的好。”杨过心想:“瘦老儿性命不要

了,胆敢说这样的话?那彭长老既然胸怀大志,自然心狠手辣。你这人啊,当真是又奸又胡

涂。”彭长老哈哈一笑,道:“这事慢慢商量,你别多心。”那瘦丐不语,隔了一会,说

道:“小小一只獐腿吃不饱,我再去打些野味。”说着从壁上摘下弓箭,推门而出。

杨过凑眼到板壁缝中张望,只见那瘦丐一出门,彭长老便闪身而起,拔出短刀,躲在门

后,耳听得他脚步声向西远去,跟着也悄悄出门。杨过向小龙女笑道:“这两个奸徒要自相

残杀,倒省了我一番手脚。那胖化子厉害得多,那瘦的决不是他的对手。”小龙女道:“最

好两个都别回来,这木屋安安静静的,不要有人来打搅。”杨过道:“是啊。”突然压低声

音道:“有脚步声。”只听西首有人沿着山腰绕到屋后。

杨过微微一笑,道:“那瘦老儿回来想偷袭。”推窗轻轻跃出。果见那瘦丐矮着身子在

壁缝中张望。他不见彭长老的影踪,似乎一时打不定主意。杨过走到他的身后,“嘻”的一

声笑。

那瘦丐出其不意,急忙回头,只道是彭长老到了身后,脸上充满了惊惧之色。杨过笑

道:“别怕,别怕。”伸手点了他胸口、胁下、腿上三处穴道,将他提到门前,放眼尽是白

茫茫的大雪,童心忽起,叫道:“龙儿,快来帮我堆雪人。”随手抄起地下白雪,堆在那瘦

丐的身上。小龙女从屋中出来相助,两人嘻嘻哈哈的动手,没多久间,已将那瘦丐周身堆满

白雪。这瘦丐除了一双眼珠尚可转动之外,成为一个肥胖臃肿的大雪人。

杨过笑道:“这精瘦干枯的瘦老头儿,片刻之间便变得又肥又白。”小龙女笑道:“那

个本来又肥又白的老头儿呢,你怎生给他变一变?”杨过尚未回答,听得远处脚步声响,低

声道:“胖老儿回来啦,咱们躲起来。”两人回蓬屋中,带上了房门。小龙女摇动郭襄,让

她哭叫,口中却不断安慰哄骗:“乖宝乖,别哭啦。”她一生从不作伪,这般精灵古怪柯勾

当她想都没想过,只是眼见杨过喜欢,也就顺着他玩闹。

(2)

彭长老一路回来,一路察看雪地里的足印,眼见瘦老丐的足印去了又回,显是埋伏在木

屋左近。他随着足印跟到木屋背后,又转到屋前。杨过和小龙女在板缝中向外张去,但见他

矮身从窗孔中向屋内窥探,右手紧握单刀,全神戒备。

瘦老丐身上寒冷彻骨,眼见彭长老站在自己身前始终不觉,只要伸手挥落,便能击中他

要害,苦在身上三处要穴被点,半分动弹图得。

彭长老见屋中无人,甚是奇怪,伸手推开了板门,正在猜想这瘦丐到了何处,忽听得远

远传来脚步声。彭长老脸上肌肉一动,缩到板门背后,等那瘦丐回来。

杨过和小龙女都觉奇怪,那瘦丐明明已成为雪人,怎么又有人来了?刚一沉吟,已听出

来的共有两人,原来又有生客到了。彭长老耳音远逊,直到两人走近,方才惊觉。

只听得屋外一人说道:“阿弥陀佛,贫僧山中遇雪,向施主求借一宿。”彭长老转身出

来,见雪地里站着两个老僧,一个白眉长垂,神色慈祥,另一个身材矮小得多,留着一部苍

髯,身披缁衣,虽在寒冬腊月,两人衣衫均甚单薄。

彭长老一怔之间,杨过已从屋中出来,说道:“两位大和尚进来罢,谁还带着屋子走道

呢?”便在此时,彭长老突然见到了瘦丐所变成的雪人,察看之下,便即认出,见他变得如

此怪异,心下大是惊诧,转眼看杨过时,但见他神色如常,似是全然不知。

杨过迎着两个老僧进来,寻思:“瞧这两个老和尚也非寻常之辈,尤其那黑衣僧相貌凶

恶,眼发异光,只怕和这彭长老是一路。”说道:“大和尚,住便在此住,我们山里穷人,

没床给你们睡,你两位吃不吃野味?”那白眉僧合十道:“罪过,罪过。我们带有干粮,不

敢劳烦施主。”杨过道:“这个最好。”回进内室,在小龙女耳边低声道:“两个老和尚,

看来是很强的高手。”小龙女一皱眉头,低声道:“世上恶人真多,便是在这深山之中,也

教人不得清静。”

杨过俯眼板壁缝中张望,只见白眉僧从背囊中取出四团炒面,交给黑衣僧两团,另两团

自行缓缓嚼食。杨过心想:“这白眉老和尚神情慈和,举止安祥,当真似个有道高僧,可是

世上面善心恶之辈正多,这彭长老何尝不是笑容可掬,和蔼得很?那黑衣僧的眼色却又如何

这般凶恶?”

正寻思间,忽听得呛啷啷两响,黑衣僧从怀中取出两件黑黝黝的铁铸之物。彭长老本来

坐在凳上,立即跃起,手按刀柄。黑衣僧对他毫不理睬,喀喀两响,将一件黑物扣在自己脚

上,原来是副铁铐,另一副铁铐则扣上了自己双手。杨过和彭长老都诧异万分,猜不透他自

铐手足是何用意,但这么一来,对他的提防之心便减了几分。

那白眉僧脸上大有关怀之色,低声道:“又要发作么?”黑衣僧道:“弟子一路上老是

觉得不对,只怕又要发作。”突然间跪倒在地,双手合十,说道:“求佛祖慈悲。”他说了

那句话后,低首缩身,一动不动的跪着,过了一会,身子轻轻颤抖,口中喘气,渐喘渐响,

到后来竟如牛吼一般,连木屋的板壁也被吼声震动,篷头白雪扑蔌蔌地掉将下来。彭长老固

是惊得心中怦怦而跳,杨过和小龙女也相顾骇然,不知这和尚干些甚么,从吼声听来,似乎

他身上正经受莫大的苦楚。杨过本来对他颇怀敌意,这时却不自禁的起了怜悯之心,暗想:

“不知他得了甚么怪病,何以那白眉老僧毫不理会?”

再过片刻,黑衣僧的吼声更加急促,直似上气不接下气。那白眉僧缓缓的道:“不应作

而作,应作而不作,悔恼火所烧,证觉自此始......”这几句偈语轻轻说来,虽在黑衣僧牛

吼一般的喘息之中,仍令人听得清清楚楚。杨过吃了一惊:“这老和尚内功如此深厚,当世

不知有谁能及?”只听白眉僧继续念偈:“若人罪能悔,悔已莫复忧,如是心安乐,不应常

念着。不以心悔故,不作而能作,诸恶事已作,不能令不作。”

他念完偈后,黑衣僧喘声顿歇,呆呆思索,低声念道:“若人罪能悔,悔已莫复

忧......师父,弟子深知过往种种,俱是罪孽,烦恼痛恨,不能自已。弟子便是想着“诸恶

事已作,不能令不作。”心中始终不得安乐,如何是好?”白眉僧道:“行事而能生悔,本

为难得,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过能改,善莫大焉。”

杨过听到这里,猛地想起:“郭伯伯给我取名一个过“过”字,表字“改之”,说是

“知过能改,善莫大焉。”的意思。难道这位老和尚是圣僧,今日是来点化我吗?”

黑衣僧道:“弟子恶根难除。十年之前,弟子皈依吾师座下已久,仍然出手伤了三人。

今日身内血煎如沸,难以自制,只怕又要犯下大罪,求吾师慈悲,将弟子双手割去了罢。”

白眉僧道:“善哉善哉!我能替你割去双手,你心中的恶念,却须你自行除去。若是恶念不

去,手足纵断,有何辅益?”黑衣僧全身骨骼格格作响,突然痛哭失声,说道:“师父诸般

开导,弟子总是不能除去恶念。”

白眉僧喟然长叹,说道:“你心中充满憎恨,虽知过去行为差失,只因少了仁爱,总是

恶念难除。我说个“佛说鹿母经”的故事给你听听。”黑衣僧道:“弟子恭聆。”说着盘膝

坐下。杨过和小龙女隔着板壁,也是默然静听。

白眉僧道:“从前有只母鹿,生了两只小鹿。母鹿不慎为猎人所掳,猎人便欲杀却。母

鹿叩头哀求,说道:“我生二子,幼小无知,不会寻觅水草,乞假片时,使我告知孩儿觅食

之法,决当回来就死。”猎人不许。母鹿苦苦哀告,猎人心动,纵之使去。”

“母鹿寻到二子,低头鸣吟,舔子身体,心中又喜又悲,向二子说道:“一切恩爱会,

皆由因缘合,会合有别离,无常难得久。今我为尔母,恒恐不自保,生死多畏惧,命危于晨

露。”二鹿幼小,不明其意。于是母鹿带了二子,指点美好水草,涕泪交流,说道:“吾期

行不遇,误坠猎者手;即当临屠割,碎身化糜朽。念汝求哀来,今当还就死;怜汝小早孤,

努力活自己。””

小龙女听到这里,念及自己命不长久,想着“生死多畏惧,命危于晨露”、“怜汝小早

孤,努力活自己”这几句话,忍不住泪水流了下来。杨过明知白眉僧说的只是佛家寓,但其

中所述母子亲情悲切深挚,也是大为感动。

只听白眉僧继续讲道:“母鹿说完,便和小鹿分别。二子鸣啼,悲泣恋藐,从后紧紧跟

随,虽然幼小奔跑不快,还是跌倒了重又爬起,不肯离开母亲。母鹿停步,回头说道:“儿

啊!你们不可跟来,如给猎人见到,母子一同毕命。我是甘心就死,只是哀怜你们稚弱。世

间无常,皆有别离。我自薄命,使你们从小便没了母亲。”说毕,便奔到猎人身前。两小鹿

孺慕心切,不畏猎人弓箭,遍寻而至。”

“猎人见母鹿笃信死义,舍身守誓,志节丹诚,人所不及;又见三鹿母子难分难舍,悯

然惘伤,便放鹿不杀。三鹿悲喜,鸣声咻咻,以谢猎者。猎人将此事禀报国王,举国赞叹,

为止杀猎恶行。”

(3)

黑衣僧听了这故事,泪流满面,说道:“此鹿全信重义,母慈子孝,非弟子所能及于万

一。”白眉僧道:“慈心一起,杀业即消。”说着向身旁的彭长老望了一眼,似乎也有向他

开导之意。黑衣僧应道:“是!”白眉僧道:“若要补过,唯有行善。与其痛悔过去不应作

之事,不如今后多作应作之举。”说着微微叹息,道:“便是我,一生之中,何尝不是做了

许多错事。”说着闭目沉思。

黑衣僧若有所悟,但心中烦躁,总是难以克制,抬起头来,只见彭长老笑咪咪的凝望自

己,眼中似发光芒。黑衣僧一怔,觉得曾在甚么地方和此人会过,又觉得他这眼色瞧得自己

极不舒服,当即转头避开,但过不片刻,忍不住又去望了他一眼。彭长老笑道:“下得好大

的雪啊,是不是?”黑衣僧道:“是,好大的雪。”彭长老道:“来,咱们去瞧瞧雪景。”

说着推开了板门。黑衣僧道:“好,去瞧瞧雪景。”站起身来,和他并肩站在门口。杨过虽

隔着板壁,也觉彭长老眼光甚是特异,心中隐隐有不祥之感。

彭长老道:“你师父说得好,杀人是万万不可的,但你全身劲力充溢,若不和人动手,

心里便十分难过,是不是啊?”黑衣僧迷迷糊糊的应道:“是啊!”彭长老道:“你不妨发

掌击这雪人,打它,那可没有罪孽。”黑衣僧望着雪人,双臂举起,跃跃欲试。这时离二僧

到来之时已隔了小半时辰,瘦丐身上又堆了一层白雪,连得他双眼也皆掩没。彭长老道:

“你双掌齐发,打这个雪人,打啊!打啊!打啊!”语音柔和,充满了劝诱之意。黑衣僧运

劲于臂,说道:“好,我打!”

白眉僧抬起头来,长长叹了口气,低声道:“杀机既起,业障即生。”

但听得砰的一声响,黑衣僧双掌击出,白雪纷纷。那瘦丐身上中掌,震松穴道,“啊”

的一声大叫,声音凄厉,远远传了出去。小龙女轻声低呼,伸手抓住杨过手掌。

黑衣僧大吃一惊,叫道:“雪里有人!”白眉僧急忙奔出,俯身察看,那瘦丐中了黑衣

僧这一下功力深厚之极的铁掌,早已毙命。黑衣僧神不守舍,呆在当地。

彭长老故作惊奇,说道:“这人也真奇怪,躲在雪里干什么?咦,怎么他手中还拿着刀

子?”他以“摄魂大法”唆使黑衣僧杀了瘦丐,心中自是得意,但也不禁奇怪:“这厮居然

有这等耐力,躲在雪中毫不动弹。难道白雪塞耳,竟没听到我叫人出掌搏击吗?”

黑衣僧只叫:“师父!”瞪目呆视。白眉僧道:“冤孽,冤孽。此人非你所杀,可也是

你所杀。”黑衣僧伏在雪地之中,颤声道:“弟子不懂。”白眉僧道:“你只道这是雪人,

原无伤人之意。但你掌力猛恶,击掌之际,难道竟无杀人之心么?”黑衣僧道:“弟子确有

杀人之心。”

白眉僧望着彭长老,目不转睛的瞧了一会,目光甚是柔和,充满了悲悯之意,便只这么

一瞧,彭长老的“摄魂大法”竟尔消于无形。黑衣僧突然叫了出来:“你......你是丐帮的

长老,我记起来了!”彭长老脸上笑咪咪的神色于刹那间不见,眉宇间洋溢乖戾之气,说

道:“你是铁掌帮的裘帮主啊,怎地做了和尚?”

这黑衣僧正是铁掌帮帮主裘千仞。当日在华山绝顶顿悟前非,皈依一灯大师座下为僧。

这位白眉老僧,便是与王重阳、黄药师、欧阳锋、及洪七公齐名的一灯大师。裘千仞受剃度

后法名慈恩,诚心皈佛,努力修为,只是往日作孽太多,心中恶根难以尽除,遇到外诱极强

之际,不免出手伤人,因此打造了两付铁铐,每当心中烦躁,便自铐手足,以制恶行。这一

日一灯大师在湖广南路隐居之接到弟子朱子柳求救的书信,于是带同慈恩前往绝情谷去。那

知在这深山中遇到彭长老,慈恩却无意间杀了一人。

慈恩出家以来,十余年中虽有违犯戒律,但杀害人命却是第一次,一时心中迷惘无依,

只觉过去十余年的修为顷刻间尽付东流。他狠狠瞪着彭长老,眼中如要喷出烈火。

一灯大师知道此时已到紧急关头,如以武功制住他不许动手,他心中恶念越积越重,终

有一日堤防溃决,一发而不可收拾,只有盼他善念滋长,恶念渐消,方能入于证道之境。他

站在慈恩身旁,轻轻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直念到七八十声,慈恩的目光才离开

彭长老身上,回进木屋坐倒,又喘起来。

彭长老早知裘千仞武功卓绝,却不认得一灯大师,但见他白眉如雪,是个行将就木的衰

僧,浑不放在意下,本想只消以“摄魂大法”制住裘千仞,便可以为所欲为,那知一灯的目

光射来,自己心头便如有千斤重压,再也施展不出法术,这一来登时心惊胆战,倘若发足逃

走,这裘千仞号称“铁掌水上飘”,轻功异常了得,雪地中足迹清楚,那是决计逃不了的,

只盼他肯听白眉老和尚劝人为善的话,不来跟自己为难。他缩在屋角,心中惴惴不安。慈恩

喘气渐急,他一颗心也是越跳越快。

杨过听一灯讲了三鹿的故事,想起有生之物莫不乐生恶死,那瘦丐虽然行止邪恶,死有

余辜,但突然间惨遭不幸,却也颇为怃然,又见慈恩掌力大得异乎寻常,暗想这和尚不知是

谁,竟有如此高强武功?

但听得慈恩呼呼喘气,大声道:“师父,我生来是恶人,上天不容我悔过。我虽无意杀

人,终究免不了伤人性命,我不做和尚啦!”一灯道:“罪过,罪过!我再说段佛经给你

听。”慈恩粗声道:“还听甚么佛经?你骗了我十多年,我再也不信你啦。”格喇、格喇两

声,手足铁铐上所连的铁链先后崩断。一灯柔声道:“慈恩,已作莫忧,勿须烦恼。”

慈恩站起身来,向一灯摇了摇头,蓦地里转身,对彭长老胸口双掌推出,砰的一声巨

响,彭长老撞穿板壁,飞了出去。在这铁掌挥击之下,自是筋折骨断,便有十条性命也活不

成了。

杨过和小龙女听得巨响,吓了一跳,携手从内室出来,只见慈恩双臂高举,目露凶光,

高声喝道:“你们瞧甚么?今日一不做,二不休,老子要大开杀戒了。”说着运劲于臂,便

要使铁掌功拍出。

一灯大师走到门口,挡到杨龙二人身前,盘膝往地下一坐,口宣佛号,说道:“迷途未

远,犹可知返。慈恩,你当真要沉沦于万劫不复之境么?”慈恩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心中

混乱已极,善念和恶念不住交战。此日他在雪地里行走时胸间已万分烦躁,待得给“摄魂大

法”一搅,又连杀两人,再也难以自制。眼中望将出来,一灯大师一时是救助自己的恩师,

一时却成为专跟自己作对的大仇人。

如此僵立片刻,心中恶念越来越盛,突然间呼的一声,出掌向一灯大师劈去。一灯举手

斜立胸口,身子微晃,挡了这一掌。慈恩怒道:“你定是要和我过不去!”左手又是一掌,

一灯大师伸手招架,仍不还招。慈恩怒道:“你假惺惺作甚?你不还手,枉自送了性命,可

别怨我!”

(4)

他虽神智混乱,这几句话却说得不错,他的铁掌功夫和一灯大师的一阳指各擅胜场,当

年本在武林齐名。一灯的佛学修为做他师父而有余,说到武功,要是出一阳指全力周旋,或

可胜得一招半式,掌上功夫却有所不及,这般只挨打而不还手,时候稍久,纵不送命,也必

重伤。可是一灯抱着舍身度人的大愿大勇,宁受铁掌擅击之祸,也决不还手,只盼他终于悔

悟。这并非比拚武功内力,却是善念和恶念之争。

杨过和小龙女眼见慈恩的铁掌有如斧钺般一掌掌向一灯劈去,劈到第十四掌时,一灯

“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慈恩一怔,喝道:“你还不还手么?”一灯柔声道:

“我何必还手?我打胜你有什么用?你打胜我有什么用?须得胜过自己、克制自己!”慈恩

一愣,喃喃的道:“要胜过自己,克制自己!”

一灯大师这几句话,便如雷震一般,轰到了杨过心里,暗想:“要胜过自己的任性,要

克制自己的妄念,确比胜过强敌难得多。这位高僧的话真是至理名言。”却见慈恩双掌在空

中稍作停留,终于呼的一声又拍了出去。一灯身子摇幌,又是一口鲜血喷出,白髯和僧袍上

全染满了。

杨过见他接招的手法和耐力,知他武功决不在黑衣僧之下,但这般一昧挨打,便是铁石

身躯终于也会毁了。这时他对一灯已然钦佩无已,明知他要舍身点化恶人,但决不能任他如

此丧命,心想自己单掌之力,挡不了黑衣僧的铁掌,回身提起玄铁重剑,绕过一灯身侧,待

慈恩又挥掌拍出,便挺剑直刺。

玄铁剑激起劲风,和慈恩的掌风一撞,两人身子都是微微一摇。

慈恩“咦”的一声,万万想不到荒山中一个青年猎人竟有如此高强武功。一灯大师瞧了

杨过一眼,也十分诧异。慈恩厉声喝道:“你是谁?干甚么?”杨过道:“尊师好言相劝,

大师何以执迷不悟?不听金玉良言,已是不该,反而以怨报德,竟向尊师下毒手,如此为

人,岂非禽兽不如?”慈恩大怒,喝道:“你也是丐帮的?跟那个鬼鬼祟祟的长老是一路的

么?”杨过笑道:“这二人是丐帮败类,大师除恶即是行善,何必自悔?”慈恩一怔,自言

自语:“除恶即是行善......除恶即是行善......”

杨过隔着板壁听他师徒二人对答,已隐约明白了他的心事,知他因悔生恨,恶念横起,

又道:“那二人是丐帮叛徒,意引狼入室,将我大汉河山出荬于异族。大师杀此二人,实是

莫大功德。这二人不死,不知有多少善男信女家破人亡。我佛虽然慈悲,但遇到邪魔外道,

不也要大显神通将之驱灭么?”

杨过所知的佛学尽此而已,实是浅薄之至,但慈恩听来却极为入耳。他缓缓放下手掌,

一转念间,猛地想起自己昔日也曾受大金之封,也曾相助异族侵夺大宋江山,杨过这几句话

无异是痛斥自己之非,突然提掌向他劈去,喝道:“小畜生,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这一掌既快且狠,杨过只道已用言语打动了他,那料他竟会忽地发难,霎时间掌风及

胸,危急中不及运劲相抗,索性顺着他掌力纵身后跃,砰嘭格喇两声响,木屋板壁撞破了一

个大洞,杨过飞身到了屋外。一灯大师大吃一惊,暗道:“难道这少年便也如此丧命?瞧来

他武功不错啊!唉,我怎不及时救他性命?”心中好生懊恼。

蓦地里屋中柴火一暗,板壁破洞中飚进一股疾风,杨过身随风至,挺剑向慈恩刺去,喝

道:“好,你我今日便较量较量。”慈恩右掌斜劈,欲以掌力震开他剑锋。可是杨过这路剑

法实是独孤求败的绝技,虽然年代相隔久远,不能亲得这位前辈的传授,但洪水练剑,蛇胆

增力,仗着神雕之助,杨过所习剑法已仿怫于当年天下无敌的剑魔。慈恩这一掌击出,杨过

剑锋只稍偏数寸,剑尖仍是指向他左臂。慈恩大骇,向右急闪,才避过了这一剑,立即还掌

劈出。两人个运神功,剑掌激斗。

一灯越看越奇,心想这少年不过二十有余,竟能与当代一流高手裘铁掌打成平手,自己

见多识广,却也认不出他的武功是何家数,这柄剑如此沉重,亦奇妙之至。一回头间,见小

龙女手抱婴儿,站在门边,容颜佳丽,神色闲雅,对两人恶斗殊不惊惶,暗想:“这个少女

也非寻常人物。”随即见她眉间与人中隐隐有一层黑气,不禁叫了声:“啊哟!”小龙女报

以一笑,心道:“你瞧出来了。”

这时两人一剑双掌越斗越激烈,杨过在兵刃上占了便宜,慈恩却多了一条手臂,可说扯

了个直。只听得砰的一声,木板飞脱一块,接着格喇声响,柱子又断了一条,木屋既小,又

非牢固,实容不下两个高手的剧斗。剑刃和掌风到处,木板四下乱飞,终于喀喇喇一声大

响,木柱折断,屋面压了下来。小龙女抱起郭襄,从窗中飞身而出,一灯在后相护,挥袖拂

开了几块碎木。

北风呼呼,大雪不停,两人恶斗不休。慈恩十余年来从未与人如此酣战,打得兴发,大

吼声中铁掌翻飞,堪堪拆到百余招外,但觉对方剑上劲力不断加重,他年纪衰迈,渐渐招架

不住。杨过挺剑当胸刺去,见他斜走闪避,当即铁剑横扫,疾风卷起白雪,直扑过去。慈恩

双目被雪蒙住,忙伸手去抹,猛觉玄铁剑搭上了右肩,斗然间身上犹如压上了千钧之重,再

也站立不住,翻身跌倒,杨过剑尖直刺其胸,这剑虽不锋利,力道却是奇大,只压得他肋骨

向内剧缩,只能呼气出外,不能吸进半口气来。

便在这时,慈恩心头如闪电般掠过一个“死”字。他自练成绝艺神功之后,纵横江湖,

只有他去杀人伤人,极少遇到挫折,便是败在周伯通手下,一直逃到西域,最后还是凭巧计

将老顽童吓退,此时去死如是之近,却是生平从未遭逢,一想到“死”,不由得大悔,但觉

这一生便自此绝,百般过恶,再也无法补救。一灯大师千言万语开导不了的,杨过这一剑却

登时令他想到:“给人杀死如是之惨,然则我过去杀人,被杀者也是一样的悲惨了。”

一灯大师见杨过将慈恩制服,心想:“如此少年英杰,实在难得。”走上前去,伸指轻

轻在剑刃上一点,杨过只觉左臂一热,玄铁剑立时荡开。

慈恩挺腰站起,跟着扑翻在地,叫道:“师父,弟子罪该万死,弟子罪该万死!”一灯

微笑,伸手轻抚其背,说道:“大觉大悟,殊非易易。还不谢过这位小居士的教诲?”

杨过本就疑心这位老和尚是一灯大师,给他一指荡开剑刃,心想这一阳指功夫和黄岛主

的弹指神通真有异曲同工之妙,当世再无第三人的指力能与之并驾齐驱,当即下拜,说道:

“弟子杨过参见大师。”见慈恩向自己跪倒,忙即还礼,说道:“前辈行此大礼,可折煞小

人了。适才多有得罪。”指着小龙女道:“这是弟子室人龙氏。快来叩见大师。”小龙女抱

着郭襄,裣衽行礼。

慈恩道:“弟子适才失心疯了,师父的伤势可厉害么?”一灯淡然一笑,问道:“你可

好些了么?”慈恩歉仄无已,不知说甚么才好。

(5)

四人坐在倒塌的木柱之上。杨过约略述说如何识得武三通、朱子柳及点苍渔隐,又说到

自己如何在绝情谷中毒,天竺神僧及朱子柳如何为己去求解药被困。一灯道:“我师徒便是

为此而去绝情谷。你可知这慈恩和尚,和那绝情谷的女谷主有何渊源?”

杨过听彭长老说过“铁掌帮的裘帮主”,便道:“慈恩大师俗家可是姓裘,是铁掌帮的

裘帮主?”见慈恩缓缓点头,便道:“如此说来,绝情谷的女谷主便是令妹了。”慈恩道:

“不错,我那妹子可好么?”杨过难以回答,裘千尺四肢被丈夫截断筋脉,成为废人,实在

说不上个“好”字。慈恩见他迟疑,道:“我那妹子暴躁任性,若是遭到了孽报,也不足为

奇。”杨过道:“令妹便是手足有了残疾,身子倒是挺安健的。”慈恩叹了口气,道:“隔

了这许多年,大家都老了......嗯,她一向跟她二哥说得来......”说到这里,呆呆出神,

追忆往事。

一灯大师知他尘缘未断,适才所以悔悟,只因临到生死关头,恶念突然消失,其实心中

孽根并未除去,将来再遇极强的外感,不免又要发作,自己能否活得那么久,到那时再来维

护感化,一切全凭缘法了。

杨过见一灯瞧着慈恩的眼光中流露出怜悯之情,忽想:“一灯大师武功决不在他弟子之

下,始终不肯还手,定有深意。我这出手,只怕反坏了事。”忙道:“大师,弟子凭不解

事,适才轻举妄动,是否错了,还请大师指点。”

一灯道:“人心难知,他便是将我打死了,也未必便此能大彻大悟,说不定陷溺更深。

你救我一命,又令他迷途知反,怎会是错?老衲深感盛德。”转头望着小龙女,问道:“小

娘子如何毒入内腑?”杨过听他一问,似在沉沉黑暗之中突然见到一点光亮,忙道:“她受

伤之后正在打通关脉治疗,岂知恰在那时中了喂有剧毒的暗器。大师可能慈悲救她一命?”

说着不由自主的双膝跪地。

一灯伸手扶起,问道:“她如何打通关脉?内息怎生运转?”杨过道:“她逆运经脉,

又有寒玉床及弟子在旁相助。”一灯听了他的解释,不由得啧啧称奇,道:“那位欧阳兄当

真是天下奇人,开创逆运经脉之法,实是匪夷所思,从此武学中另擗了一道蹊径。”伸指搭

了小龙女双手腕脉,脸现忧色,半晌不语。

杨过怔怔的瞧着他,只盼他能说出“有救”两个字来。小龙女的眼光却始终望着杨过,

她早便没想到能活至今日,见杨过脸色沉重,只为自己担忧,缓缓的道:“生死有命,岂能

强求?过儿,忧能伤人,你别太过关怀了。”

一灯自进木屋以来,第一次听到小龙女说话,瞧她这几句话语音温柔,而且心情平和,

达观知命,不禁一怔。他不知小龙女自幼便受师父教诲,灵台明净,少受物感,本想这姑娘

小小年纪,中毒难治,定然忧急万状,那知说出话来竟是功行深厚的修道人口吻。心想:

“这一对少年夫妻实是人间龙凤,男的武功如此了得,女的参悟生死,更是不易。我生平所

遇,只有郭靖、黄蓉夫妇,方能和他们比肩,我那些弟子无一能及。唉,只是她中毒既深,

我受伤之后又使不出一阳指神功。”微一沉吟,说道:“两位年纪轻轻,修为却着实不凡,

老衲不妨直言......”杨过听到这里,一颗心不由得沉了下去,双手冰冷。

只听一灯续道:“小夫人剧毒透入重关,老衲倘若身未受伤,可用一阳指功夫助她体内

毒质暂不发作。然后寻觅灵药解毒。如今嘛......好在小夫人幼功所积颇厚,老衲这里有药

一颗,服后保得七日平安。咱们到绝情谷去找到我师弟......”杨过拍腿站起,叫道:

“啊,不错,这位天竺神僧治毒的本事出神入化,必有法子解毒。”

一灯道:“倘若我师弟也不能救,那是大数使然。世上有的孩子生下来没多久便死了,

小夫人嫁人之后方始不治,也不为夭。”说到这里,想起当年周伯通和刘贵妃所生的那个孩

子,只因自己由妒生恨,坚不肯为其治伤,终于丧命;而那个孩子,却是慈恩打伤的。

杨过睁大了眼睛望着一灯,心想:“龙儿能否治愈,尚在未定之天,你却不说一句安慰

的言语。”小龙女淡淡一笑,道:“大师说得很是。”眼望身周大雪,淡淡的道:“这些雪

花落下来,多么白,多么好看。过几天太阳出来,每一片雪花都变得无影无踪。到得明年冬

天,又有许许多多雪花,只不过已不是今年这些雪花罢了。”

一灯点了点头,转头望着慈恩,道:“你懂么?”慈恩点了点头,心想日出雪消,冬天

下雪,这些粗浅的道理有甚么不懂?

杨过和小龙女本来心心相印,对方即是最隐晦的心意相互也均洞悉,但此刻她和一灯对

答,自己却是隔了一层。似乎她和一灯相互知心,自己反而成了外人,这情境自与小龙女相

爱以来从所未有,不由大感迷惘。

一灯从怀中取出一个鸡蛋,交给了小龙女,说道:“世上鸡先有呢,还是蛋先有?”这

是个千古无人能解的难题。杨过心想:“当此生死关头,怎地问起这些不打紧的事来?”

小龙女接过蛋来,原来是个磁蛋,但颜色形状无一不像。她微一沉吟,已明其意,道:

“蛋破生鸡,鸡大生蛋,既有其生,必有其死。”轻轻击碎蛋壳,滚出一颗丸药,金黄浑

圆,便如蛋黄。一灯道:“快服下了。”小龙女心知此药贵重,于是放入口中嚼碎咽下。

(6)

次晨大雪兀自未止,杨过心想此去绝情谷路程不近,一灯的丸药虽可续得七日性命,但

必须全力赶路,毫不耽搁,方能及时到达,说道:“大师,你伤势怎样?”一灯伤得着实不

轻,但想救援师弟、朱子柳和小龙女三人,都是片刻延缓不得,当下袍袖一拂,说道:“不

碍事。”提气发足,在雪地里窜出丈余。杨过等三人随后跟去。

小龙女服了丸药后,只觉丹田和暖,精神健旺,展开轻功,片刻间便赶在一灯大师之

前。慈恩吃了一惊,心想这娇怯怯得姑娘原来武功也这生了得。蓦地里好胜心起,腿下发

劲,向前急追。一个是轻功天下无双的古墓派传人,一个是号称“铁掌水上漂”的成名英

雄,霎时之间赶出数十丈,在雪地中成为两个黑点。杨过生怕慈恩忽又恶性发作,加害小龙

女,当即追上相护。他轻功不及二人,但内功既厚,脚下劲力自长,初时和二人相距甚远,

行不到半个时辰,前面二人的背影越来越是清晰。

忽听身后一灯笑道:“小居士内力如此深厚,真是难得。师承是谁,能见告么?”杨过

脚步略缓,和他并肩而行,说道:“晚辈武功是我妻子教的。”一灯奇道:“尊夫人可不及

你啊?”杨过道:“近数月来,晚辈不知怎的忽地内力大进,自己也不明白是何缘故。”

一灯道:“你可服了甚么增长内力的丹药?”或者是成形的人参、千年以上的灵芝?”

杨过摇了摇头,说道:“晚辈吃过数十枚蛇胆,吃后力气登时大了许多,不知可有干系?”

一灯道:“蛇胆?蛇胆只能驱除风湿,并无增力之效。”杨过道:“这是一种奇蛇之胆,那

毒蛇身上金光闪闪,头顶生有肉角,形状十分怪异。”一灯沉吟片刻,突然道:“啊,那是

菩斯曲蛇。佛经上曾有记载,原来中土也有。听说此蛇行走如风,极难捕捉。”杨过道:

“是一头大雕衔来给弟子吃的。”一灯赞叹:“这真是旷世难逢的奇缘了。”

两人口中说话,足下毫不停留,又行一会,和小龙女及慈恩二人更加近了。一灯和杨过

相视一笑。他二人轻功虽不及小龙女和慈恩,但长途奔弛,最后决于内力深厚。再看前面两

人时,小龙女已落后丈许,以内力而论,她自是不及慈恩。疾行间转过一个山坳,杨过指着

前面道:“咦,怎地有三个人?”

原来小龙女身后不远又有一人快步而行,杨过一瞥之间,便觉此人轻身功夫实不在小龙

女和慈恩之下,只见他背上负着一件巨物,似是口箱子,但仍然步履矫捷,和小龙女始终相

隔数丈。一灯也觉奇怪,在这荒山之中不意遭遇高人。昨晚遇到一对少年英秀的夫妻,今日

所见此人却显然是个老者。

小龙女给慈恩超越后,不久相距更远,听得背后脚步声响只道杨过跟了上来,说道:

“过儿,这位大和尚轻功极好,我比他不过,你追上去试试。”一个声音笑道:“你到箱子

上来歇一歇,养养力气,不用怕那老和尚。”小龙女听得语音有异,回头一看,只见一人白

发白须,却是老顽童周伯通。

他笑容可掬的指着背上的箱子,说道:“来,来,来!”这木箱正是重阳宫藏经阁中之

物,想来装着全真教的道藏经卷,他才这般巴巴的背负出来。小龙女微微一笑,尚未回答,

周伯通突然身影晃动,抢到她身边,一伸臂便托着她腰,将她放上了箱顶。这一下身法既

快,出手又奇,小龙女竟不及抗拒,身子已在木箱之上,不禁暗自佩服:“全真派号称天下

武学正宗,果有过人之处,重阳宫的道人打不过我,只是没学到师门的武功精髓而已。”

这时杨过和一灯均已认出是周伯通,只有慈恩生怕小龙女赶上全神贯注的疾奔,不知身

后已多了一人。周伯通迈开大步跟随其后,低声道:“再奔半个时辰,他脚步便会慢下

来。”小龙女笑道:“你怎知道?”周伯通道:“我跟他斗过脚力,从中原直追到西域,又

从西域赶回中原,几万里跑了下来,那能不知?”小龙女坐在箱上,平稳安适,犹胜骑马,

低声笑问:“老顽童,你为甚么帮我?”周伯通道:“你模样儿讨人喜欢,又不似黄蓉那么

刁钻古怪,我偷了你的蜜糖,你也不生气。”

这般奔了半个多时辰,果如周伯通所料,慈恩脚步渐慢。周伯通道:“去罢!”肩头推

耸,将小龙女送出丈余,她养足力气,纵身奔跑,片刻间便越过慈恩身旁,侧过头来微微一

笑。慈恩一惊,急忙加力。但两人轻功本在伯仲之间,现下一个休憩已久,一个却是一步没

停过,相距越来越远,再也追赶不上。

慈恩生平两大绝技自负天下无对,但一日一夜之间,铁掌输于杨过,轻功输于小龙女,

不由得大为沮丧,但觉双腿软软的不听使唤,暗自心惊:“难道我大限已到,连一个小姑娘

也比不过了?”他昨晚恶性大发,出手打伤了师父,一直怔仲不安,这时用足全力追赶小龙

女不上,更是心神恍惚,但觉天下事全是不可思议。

杨过在后看得明白,见周伯通暗助小龙女胜过慈恩,颇觉有趣,加快脚步走到他身边,

笑道:“周老前辈,多谢你啊。”周伯通道:“这裘千仞好久没见他了,怎地越老越糊涂,

剃光了头做起和尚来?”杨过道:“他拜了一灯大师为师,你不知道么?”说着向后一指,

周伯通大吃一惊,叫道:“段皇爷也来了么?”回头遥遥望见一灯,叫道:“出行不利,溜

之大吉!”当即斜刺里窜出钻进了树林。杨过也不知“段皇爷”是甚么,但见树分草伏,周

伯通霎时间去得无影无踪,暗想:“此人行事之怪,真是天下少有。”

一灯见周伯通躲开,快步上前,见慈恩神情萎顿,适才的刚勇强悍突然间不知去向,说

道:“你对胜负之数,还是这般勘不破么?”慈恩惘然不语。一灯道:“有所欲即有所蔽,

以你武功之强,若非一意争胜,岂能不知背后多了一人?”

四人加紧赶路,起初五日行得甚快,到第六日清晨,一灯伤势不轻,渐渐支持不住。杨

过道:“大师还是暂且休息,保养身子为要。此去绝情谷已不在远,晚辈夫妇随慈恩大师赶

去谷中,好歹也要救神僧和朱大叔出来。”一灯微笑道:“我留着可不放心。”稍停片刻,

又道:“只怕谷中变故甚多,老僧还是亲去的好。”慈恩道:“弟子背负师父前往。”说着

将一灯负在背上,大踏步而行。

午时过后,一行人来到谷口。杨过向慈恩道:“咱们是否要报明身份,让令妹出来迎接

大师?”慈恩一怔,尚未回答,忽听得谷中隐隐传来兵刃相交之声。慈恩挂念妹子,生怕是

她在和武三通等人交手,任谁一方伤了都不好,说道:“咱们快去制止动手要紧。”施展轻

功向前急冲。他不谙谷中道路,杨过一路指点。

四人奔到邻近,只见七八名绿衣弟子各执兵刃,守在一丛密林之外,兵刃声从密林中传

将出来,却不见相斗之人。

绿衣弟子突见又有外敌攻到,发一声喊,冲将过来,奔到近处,认出了杨过和小龙女,

一齐住足。领头的弟子上前两步,按剑说道:“主母请杨相公办的事,大功已成么?”

杨过反问道:“林中何人相斗?”那绿衣弟子不答,侧目凝视,不知他此来居心是善是

恶。杨过微笑道:“小弟此来,并无恶意。公孙夫人安好?公孙姑娘安好?”那弟子心中去

了几分敌意,道:“托福,主母和姑娘都好。”又问:“这两位大和尚是谁?各位和林中四

个女子可是一路?”杨过道:“四个女子,那是谁啊?”那弟子道:“四个女子分作两路闯

进谷来,主母传令拦阻,她们大胆不听,现已分别引入情花坳中。那知她们一见面,自己却

打了起来。”

杨过听到“情花坳”三字,不禁一惊,猜不出四个女子是谁,倘是黄蓉、郭芙、完颜

萍、耶律燕,四人怎会互斗?说道:“便烦引见一观,小弟若是相识,当可劝其罢斗,一同

叩见谷主。”那弟子心想反正这四个女子已经被困,让你见识一下,也可知我绝情谷的厉

害,便引四人走进密林。果见四个女子分作两对,正自激斗。

(7)

杨过和小龙女一见,暗暗心惊。原来四个女子立足处是一片径长两丈的园形草地,外边

密密层层的围满了情花。不论从那个方位出来,都有八九丈地面生满情花。任你武功再强,

也决不能一跃而出,纵然跃至半路也是难能。

小龙女叫道:“是师姐!”南向而斗的两个女子一个是李莫愁,另一个是她弟子洪凌

波。两人各持长剑,想是李莫愁的拂尘在古墓中折断后,仓促间不及重制。

敌对的两女一个手持柳叶刀,另一个兵刃似是一管洞萧,两人身形婀娜,步法迅捷,武

功也自不弱,但和李莫愁相抗总是不及。杨过一惊,:“是她们表姊妹俩?”这时洪凌波身

子略侧,穿淡黄衫子的少女回过半面,穿淡紫衫子的少女跟着斜身,正是程英和陆无双。

四人局处径长两丈的草地之中,便似擂台比武或斗室恶斗一般,地形有限,不能踏错半

步,这么一来武功较差的更是处处缚手缚脚。幸得李莫愁兵刃不顺手,洪凌波对陆无双顾念

昔日之情,不肯猛下杀手,因此程陆二女虽处下风,还在勉力支持。

杨过问那领头的绿衣弟子道:“她们四人好端端的,怎会闯到这个圆圈中去打架?”那

绿衣人甚是得意,傲然道:“这是公孙谷主布下的奇径。我们把奸细逼进情花坳,再在进口

处堆上情花,那里还能出来?”杨过急道:“她们都已中了情花之毒么?”那绿衣人道:

“就算没中,也不久了。”

杨过心想:“凭你们的武功,怎能将李莫愁逼入情花坳中?啊,是了,定是使出带刀渔

网阵绝恶的法门。倘若程陆二女再中情花之毒,世上已无药可救。”当即朗声说道:“程姊

姊,陆姊姊,小弟杨过在此。你们身周花上有刺,剧毒无比,千万小心了。”

李莫愁早瞧出情花模样诡异,绿衣弟子既用花树拦路,其中必有缘故,因此一入情花坳

后,便低声嘱咐洪凌波小心,须得远离花树。程英和陆无双也均乖巧伶俐,如何看不出来?

四人料想花树中不是安有机关陷井,便有毒箭暗器,这时听杨过一叫,对身周花树更增畏

惧,向草地中心挤拢,近身而搏,斗得更加凶了。

程英和陆无双听得杨过到来,心下极喜,急欲和他相见,苦于敌人相逼极紧,难以脱

身。李莫愁却想只有杀了两女,铺在情花上作垫脚石,方能踏着她们身子出去。杨过和小龙

女之来,原使她大吃一惊,好在中间有情花相隔,他们不能过来援手,厉声喝道:“凌波,

你再不出全力,自己的小命要送在这里了。”洪凌波忙应道:“是!”剑上加劲,并力向程

英刺去。

程英举箫挡架,李莫愁长剑向她咽喉疾刺。陆无双抢上提刀横架。李莫愁冷笑一声,长

剑微幌,飞起左腿,踢中她的手腕。陆无双柳叶刀脱手飞出,跌入情花丛中。李莫愁长剑闪

动,向程英连刺三剑。程英招架不住,向后急退。她只要再退一步,左脚便得踏入花丛,陆

无双惊叫:“表姊,不能再退。”李莫愁微笑道:“不能再退,那便上前罢!”说着斜后让

开一步。程英明知她决无善意,但自己所站之处实在过于危险,只得跟着踏前。李莫愁冷笑

道:“好大的胆子!”长剑抖动,闪出十余点银光,剑尖将她上半身尽数罩住了。

杨过在外瞧得明白,知是古墓派剑法的厉害招数,叫做“冷月窥人”,倘若不明这一招

的来龙去脉,十九会尽力守护上身,小腹便非中剑不可,眼见程英举箫在自己胸前削下,忙

从地下拾起一块小石,放在拇指和中指之间,飕的一声,弹了出去,石子去势劲急,直取李

莫愁双目。便在此时,李莫愁剑尖蓦地下指,离程英的小腹已不过数寸。她陡见石子飞到,

不及梃剑伤敌,只得回剑击开石子。

杨过所使的正是黄药师传授的弹指神通功夫,但火候未到,只能声东击西,引敌回救。

倘是黄药师亲自出手,这颗石子便击在李莫愁剑上,将长剑震落或是荡开,那就万无一失,

但也亏得当时传了杨过这手功夫,他晚年所收的女弟子方始保住了性命,纵然如此,杨过和

程英都已吓出了一身冷汗。

李莫愁见程英这一下死里逃生,本来白嫩的脸颊吓得更是全无血色,知她心神未定,喝

道:“又来了!”长剑抖动,仍是这一招“冷月窥人”,程英学了乖,知她此招攻上盘是虚

而攻中盘是实,当即箫护丹田。那知李莫愁诡变百出,剑尖果然指向程英丹田,跟着欺近身

去,左手食指伸出,点中了她胸口的“玉堂穴”。程英一呆之际,李莫愁左脚横扫,先将陆

无双踢倒,跟着足尖又点中了程英膝弯外侧的“阳关穴”,这几下变招快速无比,霎时间程

陆二人齐倒,杨过欲待相救,已然不及。

李莫愁抓起程英背心,奋力远抛,跟着又将陆无双掷去,喝道:“凌波,踏在她二人身

上......”话犹未毕,杨过已纵身而入,伸左臂接住程英,跟着又向前跃。程英胸口与腿上

虽被点了穴道,双臂无恙,当即抱住了陆无双,叫道:“杨大哥,你......”她对杨过本来

一往情深,此时见他不惜踏入情花丛中,舍身相救,更是难以自已。

杨过接住二女后倒退跃出,将她们轻轻放在地下,程英左腿麻木,立足不稳,小龙女给

她解了穴道。三女一齐望着杨过,只见他裤腿给毒刺扯得稀烂,小腿和大腿上鲜血淋漓,不

知有多少毒刺刺伤了他。程英眼中含泪,陆无双急得只说:“你......你......不用救我,

谁教你这样?”杨过朗笑一声,道:“我身上情花之毒未除,多一点少一点没甚么不同。”

但人人都知,毒深毒浅实是大有分别,他这么说,只是安慰眼前这三个姑娘而已。

程英含泪瞧着杨过右手空袖。陆无双又叫:“傻蛋,你......你的右臂呢?怎么断

了?”小龙女见二女对杨过极是关怀,顷刻间已将她二人当作是最要好的朋友看待,微笑

道:“你怎么叫他傻蛋,他可不傻啊?”陆无双“啊”了一声,歉然道:“我叫惯了,一时

改不过口来。”和程英对望一眼,道:“这位姊姊是?”杨过道:“那就是......”程英接

口道:“那定是小龙女前辈了。”陆无双道:“是了。我早该想到,这样仙女般的人物。”

程陆二女以前见到杨过对小龙女情有独钟,心中不能不含妒念,此刻一见,不由得自惭形

秽,均想:“我怎能和她相比?”

陆无双又问:“杨大哥,你手臂到底是怎生断的?伤势可痊愈了么?”杨过道:“早就

好了。是给人斩断的。”陆无双怒道:“是哪个该死的恶贼?他定然使了卑鄙的奸计,是不

是?是那万恶的女魔头么?”

忽然背后一个女子声音冷笑道:“你这般背后骂人,难道便不卑鄙么?”陆无双等吃了

一惊,回过头来,只见说话的是个美貌少女,正是郭芙。她手按剑柄,怒容满面,身旁男男

女女站着好几个人。

陆无双奇道:“我又没骂你,我是骂那斩断杨大哥手臂的恶贼。”

刷的一响,郭芙长剑从鞘中抽出了一半,说道:“他的手臂是我斩断的。我陪不是也陪

过了,给爹爹妈妈也责罚过了,你们还在背后这般恶毒的骂我......”说到这里,眼眶一

红,心中委屈无限。

(8)

原来武三通、郭芙、耶律齐、武氏兄弟等在小溪中避火,待火势弱了,才缘溪水而下,

和黄蓉及完颜萍、耶律燕相遇,便到绝情谷来。一行人比一灯、杨过等早到了半日,只是在

谷前谷后遍寻天竺僧和朱子柳被困之处不获,耽搁了不少时光。至于李莫愁师徒和程英姊妹

进入绝情谷,均是被周伯通童心大发而分别引来。

当下黄蓉、武三通等向一灯行礼,各人互相引见。程英从未见过黄蓉,但久闻这位师姊

的大名,一直十分钦仰,当下恭恭敬敬的上前磕头,叫了声:“师姊!”黄蓉从杨过口中早

知父亲暮年又收了个女徒,这时见她丰神秀美,问起父亲,得知身体安健,更是欢喜。

守在林外的绿衣弟子见入谷外敌会合,声势甚盛,不敢出手拦阻,飞报裘千尺去了。

郭芙和陆无双怒目对视,心中互相憎恨。郭芙听母亲吩咐,竟要对程英长辈称呼,更是

不喜,那一声“师叔”叫得异常勉强。

杨过和小龙女携手远远的站着。杨过向小龙女臂弯中的郭襄瞧了一眼,说道:“龙儿,

把这女孩儿还给她母亲罢。”小龙女举起郭襄,在她颊上亲了亲,走过去递给黄蓉,说道:

“郭夫人,你的孩儿。”黄蓉称谢接过,这女孩儿自出娘胎后,直到此刻,她方始安安稳稳

的抱在怀里,这份喜悦之情自是不可言喻。

杨过对郭芙朗声说道:“郭姑娘,你妹子安好无恙,我可没拿她去换救命解药。”郭芙

怒道:“我妈妈来了,你自然不敢。你若无此心,抱我妹妹到此来干么?”按照杨过往日的

脾性,立时便要反唇相稽。但他近月来迭遭生死大变,于这些口舌之争已不放在心上,只淡

淡一笑,便和小龙女携手走开。

陆无双向郭襄看了一眼,对程英道:“这是你师姊的小女儿么?但愿她长大以后,别要

横蛮刁恶才好。”郭芙如何听不出这句话是讥刺自己,接口道:“我妹妹横蛮不横蛮,干你

甚么事?你说这话是甚么用意?”陆无双道:“我又没跟你说话。横蛮刁恶之人,天下人人

管得,怎能不干我事?”在陆无双心坎儿里,念兹在兹的便只杨过一人。她和程英见杨过手

臂被郭芙斩断,原是一般的心痛恼怒,但她不如表姊沉得住气,虽在众人之前,仍是发作了

出来。郭芙大怒,按剑喝道:“你这跛脚......”黄蓉喝道:“芙儿,不得无礼!”

便在此时,只听得远处“啊”的一声大叫,众人回过头去,但见情花丛中,李莫愁将洪

凌波的身子高高举起,这一声喊叫便是洪凌波所发。众人忙于厮见,一时把隔在情花群中的

李莫愁师徒忘了。陆无双惊叫:“不好,师父要把师姊当作垫脚石,快,快想法子

救......”众人一愣之间,只见李莫愁已将洪凌波掷出,摔在情花丛中,跟着飞身跃出,左

脚在洪凌波胸口一点,人又跃高,双脚甩起,右手却抓住洪凌波又向外掷了数丈,然后再落

在她身上。

她两次落下借力,第三次跃起便可落在情花丛外,她生怕黄蓉等上前拦截,跃出的方位

和众人站立之处恰恰相反。她纵身又要跃起,洪凌波突然大叫一声,跟着跃起,抱住了她左

腿。李莫愁身子往下一沉,空中无从用力,右脚飞出,砰的一声,踢中洪凌波的胸口,这一

脚好不厉害,登时将她踢得脏腑震裂,立即毙命,但洪凌波双手仍是牢牢抱住她左腿不放,

两人一齐落下,跌落时离情花丛边缘已不过两尺。然而终于相差了这两尺,千万根毒刺一齐

刺进了李莫愁体内。

这一变故凄惨可怖,人人都是惊心动魄,眼睁睁的瞧着,说不出话来。陆无双感念师姊

平素相待之情,伤痛难禁,放声大哭,叫道:“师姊,师姊!”杨过想起当日戏弄洪凌波的

情景,也不禁黯然神伤。

李莫愁俯身扳开洪凌波的双手,但见她双眼未闭,满脸怨毒之色。李莫愁心想:“我既

中花毒,解药定须在这谷中寻求。”待要绕过花堆,觅路而行,忽听黄蓉叫道:“李姊姊,

请你过来,我有句话跟你说。”李莫愁一愕,微一踌躇,走到数丈外站定,问道:“甚

么?”暗盼她肯给解药,至少也能指点寻觅解药的门径。

黄蓉道:“你要出这花丛,原也不用伤了令徒的性命。”李莫愁倒持长剑,冷冷的道:

“你要教训我么?”黄蓉微笑道:“不敢。我只教你一个乖,你只须用长剑掘土,再解下外

衫包两个大大的土包,掷在花丛之中,岂不是绝妙的垫脚石么?不但你能安然脱困,令徒也

可丝毫无伤。”

李莫愁的脸自白泛红,又自红泛白,悔恨无已,黄蓉所说的法子其实毫不为难,只是惶

急之际没有想到,以致既害了世上唯一的亲人,自己却也摆脱不了祸殃,不由得恨恨的道:

“这时再说,已经迟了。”黄蓉道:“是啊,早就迟了。其实,这情花之毒,你中不中都是

一样。”李莫愁瞪视着她,不明白她言中之意。黄蓉叹道:“你早就中了痴情之毒,胡作非

为,害人害己,到这时候,[口恩],早就迟了。”

李莫愁傲气登生,森然道:“我徒儿的性命是我救的,若不是我自幼将她养大,她早已

活不到今日。自我而生,自我而死,原是天公地道的事。”黄蓉道:“每个人都是父母所

生,但便是父母,也不能杀死儿女,何况旁人?”

武修文仗剑上前,喝道:“李莫愁,你今日恶贯满盈,不必多费口舌、徒自强辩了。”

跟着武敦儒、武三通,以及耶律齐、耶律燕、完颜萍、郭芙六人分从两侧围了上去。

程英和陆无双分执箫刀,踏上两步。陆无双道:“你狠心杀我全家,今日只要你一人抵

命,算是便宜了你。不说你以往过恶,单是害死洪师姊一事,便已死有余辜。”郭芙回头向

陆无双望了一眼,冷笑道:“你拜的好师父!”陆无双瞪眼以报,说道:“一人便有天大的

靠山,那也是自作孽,不可活!你别学这魔头的榜样!”

李莫愁听陆无双说到“靠山”两字,心中一动,扬声叫道:“小师妹,你便丝毫不念师

门之情么?”她一生纵横江湖,任谁都不瞧在眼里,此时竟向小龙女求情,实因自知处境凶

险无比,而杀洪凌波之后内心不免自疚,终于气馁。

小龙女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杨过朗声道:“你背师杀徒,还提甚么师门之情?”李莫愁

叹了一口气道:“好!”长剑一摆,道:“你们一齐上来罢,人越多越好。”

武氏兄弟双剑齐出,程英、陆无双自左侧抢上。武三通、耶律齐等兵刃同时递出。适才

见了她杀害洪凌波的毒辣手段,人人钧是极为恼恨,连一灯大师也觉若容这魔头活在世上,

只有多伤人命。但听得兵刃之声叮铛不绝,李莫愁武功再高,转眼便要给众人乱刀分尸。

突然之间,李莫愁左手一扬,叫道:“着暗器!”众人均知她冰魄银针厉害,一齐凝神

注目,却见她纵身跃起,竟然落入了情花丛中。众人忍不住出声惊呼。原来李莫愁突然想

到,倘若情花果有剧毒,反正我已遍体中刺,再刺几下也不过如此,她这一回入花丛,连黄

蓉和杨过也没料及,但见她对穿花丛,直入林中去了。

(9)

武修文道:“大伙儿追!”长剑一摆,从东首绕道追去,但林中道路盘旋曲折,只跑数

丈,眼前出现三条歧路。他正迟疑间,忽见前面走出五个身穿绿衣的少女,当先一人手提花

蓝,身后四人却腰佩长剑。

当先那少女问道:“谷主请问各位,大驾光临,有何指教?”杨过遥遥望见,叫道:

“公孙姑娘,是我们啊。”这少女正是公孙绿萼。她一听到杨过的声音,矜持之态立失,快

步上前,喜道:“杨大哥,你大功告成了罢?快去见我妈妈去。”杨过道:“公孙姑娘,我

给你引见几位前辈。”于是先引她拜见一灯,然后再见慈恩和黄蓉。

公孙绿萼不知眼前这黑衣僧人便是自己的亲舅舅,行了一礼,也不以为意,但听杨过称

黄蓉为郭夫人,知她便是母亲日夜切齿的仇人,杨过非但没杀她,反而将她引入谷来,不觉

疑心大起,退后两步,不再行礼,说道:“家母请众位赴大厅奉茶。”暗想此中变故必多,

一切由母亲作主,于是引导众人来到大厅。

裘千尺坐在厅上椅中,说道:“老妇人手足残废,不能迎客,请恕无礼。”

慈恩心中所记得的妹子,乃是她与公孙止成亲时的闺女,当时盈盈十八,娇嫩婀娜,不

意此刻眼前竟是个秃头绉面的丑陋老妇,回首前尘,心中一阵迷惘。

一灯见他目中突发异光,不由得为他担忧。一灯生平度人无算,只有这个弟子总是不能

大彻大悟,悔恶行善,只因他武功高深,当年又是一帮之主,实是武林中了不起的人物,昔

日陷溺愈深,改过也便愈难。他以往十余年隐居深山,倒还安稳,这时重涉江湖,所见事物

在在引他追思往昔。常言道“不见可欲,其心不乱”,但若一见可欲,其心便乱,那里谈得

上修为自持?一灯这次带慈恩上绝情谷来,固是为了相救师弟和朱子柳,但也有使他多历磨

难,坚其心志的深意。

裘千尺见杨过逾期不返,只道他早已毒发而死,突然见他鲜龙活跳的站在面前,心下大

奇,问道:“你还没死么?”杨过笑道:“我服了解毒良药,早把你的花毒消了。”裘千尺

“[口恩]”了一声,心想:“世上居然尚有解药能解情花之毒,这倒奇了。”突然心念一

动,冷笑道:“撒甚么谎?倘若真有解毒良药,那天竺和尚跟那个姓朱的书生又巴巴的赶来

作甚?”杨过道:“裘老前辈,天竺神僧和朱前辈给你关在甚么地方?晚辈既已亲到,请你

放了他们罢!”裘千尺冷笑道:“缚虎容易纵虎难!”她这话倒也不假。她四肢残废,全凭

一门渔网阵才擒了天竺僧和朱子柳。倘若释放,天竺僧不会武功,倒也罢了,朱子柳必要报

复,绝情谷众弟子可没一个是他对手。

杨过心想只要她跟亲兄长见面,念着兄妹之情,诸事当可善罢,于是微笑道:“裘老前

辈,你仔细瞧瞧,我给你带了谁来啦?你见了定是欢喜不尽。”

裘千尺和兄长睽别数十年,慈恩又已改了僧装,她虽知兄长出家,但心中所记得的兄长

乃是个彪捷勇悍的青年,一时之间哪里认得出这个老僧?她听了女儿禀报,知道杀兄大仇人

黄蓉已到,眼光从众人脸上逐一扫过,终于牢牢瞪住黄蓉,咬牙道:“你是黄蓉!我哥哥是

死在你手里的。”

杨过吃了一惊,本意要他兄妹相见,她却先认出了仇人,忙道:“裘老前辈,这事暂且

不说,你先瞧瞧还有谁来了?”

裘千尺喝道:“难道郭靖也来了吗?妙极,妙极!”她向武三通瞧瞧,又向耶律齐瞧

瞧,只觉得一个太老,一个太少,似乎都不对,心下一阵惘然,要在人丛中寻出郭靖来,斗

然间眼光和慈恩的眼光相触,四目交投,心意登通。

慈恩纵身上前,叫道:“三妹!”裘千尺也大声叫了出来:“二哥!”二人心有千言万

语,真是千言万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过了半晌,裘千尺问道:“二哥,你怎么做了和

尚?”慈恩问道:“三妹,你手足怎地残废了?”裘千尺道:“中了公孙止那奸贼的毒

计。”慈恩惊道:“公孙止?是妹夫么?他到哪里去了?”裘千尺恨恨的道:“你还说甚么

妹夫?这奸贼狼心狗肺,暗算于我。”慈恩怒气难抑,大叫:“这奸贼哪里去了?我将他碎

尸万段,给你出气。”

裘千尺冷冷的道:“我虽受人暗算,幸而未死,大哥却已给人害死了。”慈恩黯然道:

“是!”裘千尺猛地提气喝道:“你空有一身本领,怎地到今日尚不给大哥报仇?手足之情

何在?”慈恩蓦然而惊,喃喃道:“给大哥报仇?给大哥报仇?”裘千尺大喝道:“眼前黄

蓉这贱人在此,你先将她杀了,再去找郭靖啊。”慈恩望着黄蓉,眼中异光陡盛。

一灯缓步上前,柔声道:“慈恩,出家人怎可再起杀念?何况你兄长之死,是他自取其

咎,怨不得旁人。”慈恩低头沉思,过了片刻,低声道:“师父说的是,三妹,这仇是不能

报的。”

裘千尺向一灯瞪了一眼,怒道:“老和尚胡说八道。二哥,咱们姓裘的一门豪杰,大哥

给人害死,你全没放在心上,还算是甚么英雄好汉?”慈恩心中一片混乱,自言自语:“我

算得甚么英雄好汉?”裘千尺道:“是啊!想当年你纵横江湖,“铁掌水上漂”的名头有多

大威风,想不到年纪一老,变成个贪生怕死的懦夫,裘千仞,我跟你说,你不给大哥报仇,

休想认我这妹子!”

众人见她越逼越紧,都想:“这秃头老太婆好生厉害。”黄蓉当年中了裘千仞一掌,幸

蒙一灯大师仗义相救,才得死里逃生,自然知他了得,霎眼之间,心中已盘算了好几条脱身

之策。郭芙却再也忍耐不住,喝道:“我妈只是不跟你一般见识,难道便怕了你这糟老太

婆?你再噜唆不休,姑娘可要对你不客气了。”黄蓉正要喝阻,但转念一想:“眼见那裘千

仞便要受她之激,按奈不住,芙儿出来一打岔,倒可分散他的心神。”郭芙见母亲不出声拦

阻,又道:“我们远来是客,你不好好接待,却如此无礼,还夸甚么英雄好汉?”裘千尺冷

冷的望着她,说道:“你便是郭靖和黄蓉的女儿吗?”郭芙道:“不错,你有本事便自己动

手。你哥哥早已出家做了和尚,怎能再跟人打打杀杀?”

裘千尺喃喃的道:“你是郭靖和黄蓉的女儿,你是郭靖和黄蓉的.....”那“女儿”两

字尚未说出,突然“呼”的一声,一枚铁枣核从口中疾喷而出,向郭芙面门激射过去。她上

一句说了“你是郭靖和黄蓉的女儿”,下一句再说“你是郭靖和黄蓉的”这八个字,人人都

以为她定要再说“女儿”两字,那知在这一霎之间,她竟会张口突发暗器。这一下突如其

来,而她口枣核的功夫更是神乎其技,连公孙止武功这等高明也给她射瞎了右眼,郭芙别说

抵挡,连想躲避也没来得及想。

众人之中,只有杨过和小龙女知她有此奇技,小龙女没料到她会暴起伤人,杨过却时时

刻刻均在留心,目光没一刹那间曾离开她的脸,但见她口唇一动,不是说“女儿”两字的模

样,当即疾跃上前,抽出郭芙腰间长剑,回手急掠。铛的一声,接着呛啷一响,长剑竟被铁

枣核打得断成两截,半截剑掉在地下。

众人齐声惊呼,黄蓉和郭芙更是吓得花容失色。黄蓉心下自警:“我料得她必有毒辣手

段,但万万想不到她身不动,足不抬,手不扬,颈不晃,竟会无影无踪的蓦地射出如此狠辣

的暗器。”枣核打断长剑,劲力之强,人人都瞧得清楚,均想:“若不是杨过这么一挡,郭

姑娘那里还有命在?他出手如此之快,也真令人惊诧。”

裘千尺瞪视杨过,没料到他竟敢大胆救人,冷冷的道:“你今日再中情花之毒,刻下纵

然未发,决计挨不过三日。世上仅有半枚丹药能救你性命,难道你不信么?”

杨过出手相救郭芙之时,在那电光石火般的一瞬间怎有余裕想到此事,这时经裘千尺一

提,不由得气馁,上前一躬到地,说道:“裘老前辈,晚辈可没得罪你甚么,若蒙赐与丹

药,终身永感大德。”裘千尺道:“不能,我重见天日,也可说受你之赐,但我裘老太婆有

仇必报,有恩却未必记在心上。你应承取郭靖、黄蓉首级来此,我便赠药救你,岂知你非但

没遵约言,反而救我仇人,又有何话说?”

公孙绿萼眼见事急,说道:“妈,舅舅的怨仇可跟杨大哥无关。你......你就发一次慈

悲罢。”裘千尺道:“我这半枚丹药是留给我女婿的,不能轻易送给外人。”公孙绿萼一

听,满脸涨得通红,又羞又急。

郭芙连得杨过救援,直到此时,才相信杨过仁侠为怀,实无以妹子来换解药之意,回思

自己一再损伤于他,而他始终以德报怨,大声道:“杨大哥,小妹以前全都想错了,请你见

谅。”然而不知如何,心中对他的嫌隙总是难解,这句话刚说过,立时便想:“你一再救

我,也不过是想向我卖弄本领,要我服你,感激你,显得你虽只一条手臂,仍比我有两条手

臂之人强得多,哼,好了不起吗?”

杨过微微一笑,笑容之中却大有苦涩之意,心想:“你出言认错,最是容易不过,却不

知我和龙儿为你受了多大的苦楚。”但见裘千尺一双眼睛牢牢的瞪着自己,显然若不允娶她

女儿,她绝不肯给那半枚救命的灵丹,再僵持下去,徒然使公孙绿萼和小龙女为难,朗声

道:“我已娶龙氏为妻,杨过死则死已,岂能作负义之徒?”说着便即转身,携了小龙女的

手,走向厅门,寻思:“让你们在厅中争闹,我正好去救天竺神僧和朱大叔。”

裘千尺冷笑道:“好,好!你自愿送命,与我无干。”转头对慈恩道:“二哥,听说黄

蓉是丐帮的帮主,咱们铁掌帮不敢得罪她罢。”慈恩道:“铁掌帮?早就散了伙啦,还有甚

么铁掌帮铁掌帮?”裘千尺说道:“怪不得,怪不得。你无所依仗,胆子就更加小

了......”

她不住的发言相激,公孙绿萼不再听母亲的言语,只是眼望着杨过一步步的出厅。她突

然奔出,叫道:“杨过,你这般无情无义,算我瞎了眼睛。”杨过谔然停步,心想这位姑娘

向来斯文守礼,怎地突然如此失常,难道是听得我和龙儿成婚,因而忿怒难当么?他微感歉

仄,回过头来,说道:“公孙姑娘......”公孙绿萼骂道:“好奸贼,我叫你入谷容易出谷

难......”她口中虽骂,脸上神色却柔和温雅,同时连使眼色。杨过一见,早知别有缘故,

也大声喝道:“我怎么了?谅你这区区绝情谷也难不了人。”他面向大厅,裘千尺看得明

白,因此眉目之间不感丝毫有异。

绿萼骂道:“我恨不得将你一劈两半,剖出你的心来瞧瞧......”口一张,噗的一声,

吐出一枚枣核,向杨过迎面飞去。

杨过伸手接住,冷笑道:“快快给我回去,我便不来伤你,谅你这点雕虫小技,能难为

得我了?”绿萼使个眼色,命他快走,忽地双手掩面,叫道:“妈,他......他欺负人!”

奔回大厅。她一番相思变成虚空,意中人已与旁人结成良缘,这份伤心却是半点不假。裘千

尺见她泪流满面,喝道:“萼儿,这成甚么样子?那小子性命指日难保。”绿萼伏在她的膝

头,呜咽不止。

这一番做作,厅上众人都被瞒过,只有黄蓉却暗暗好笑,心道:“她假意恼恨杨过,好

叫母亲不防,便可俟机盗药。想不到杨过这小子到处惹下相思,竟令这许多美貌姑娘为他颠

倒。”想到此处,向程英和陆无双望了一眼。

杨过接了枣核,快步便行,只觉绿萼的话很是奇怪,一时想不透是何用意。小龙女见了

绿萼的脸色和眼神,知她喝骂是假,道:“过儿,她假意恼你,是不是叫她母亲不防,以便

偷盗丹药?”杨过道:“似乎是这样。”

两人转了个弯,杨过见四下无人,提手看掌中枣核,却是个橄榄核儿,中心隐约有条细

缝。杨过手指微一用力,榄核破为两半,中间却是空的,藏着一张薄纸。小龙女笑道:“这

姑娘的话中藏着哑谜儿,甚么“一劈两半,剖出来瞧瞧”,原来是这个意思。”

杨过打开薄纸,两人低首同看,见纸上写道:“半枚丹药母亲收藏极秘,务当设法盗出

相赠,天竺僧和朱前辈囚于火浣室中。”字旁绘着一张地图,通路盘旋曲折,终点写着“火

浣室”三字。杨过大喜,道:“咱们快去,正好此时无人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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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17:55:42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三十一回 半枚灵丹

绝情谷占地甚广,群山围绕之中,方圆三万余亩。道路曲折,丘屏壑阻,但杨过与小龙

女展开轻身功夫,按图而行,片时即到。只见前七八丈处数株大榆树交相覆荫,树底下是一

座烧砖瓦的大窑,图中指明天竺僧和朱子柳便囚于此处。

杨过向小龙女道:“你在这里等着,我进去瞧瞧,里面煤炭灰土,定然脏得紧。”弓身

走进窑门,一步踏入,迎面一股热气扑到,接着听得有人喝道:“甚么人?”杨过道:“谷

主有令,来提囚徒。”

那人从砖壁后钻了出来,奇道:“甚么?”见是杨过,更是惊疑,道:“你……

我……”杨过见是个绿衣弟子,便道:“谷主命我带那和尚和那姓朱的书生出去。”那弟子

知道谷主性命是他所救,曾当众说过要他做女婿,绿萼又和他交好,此人日后十九会当谷

主,倒也不敢得罪,说道:“但……谷主的令牌呢?”杨过不理,道:“你领我进去瞧

瞧。”那人答应,转身而入。

越过砖壁,炽热更盛,两名粗工正在搬堆柴炭,此时虽当严寒,这两人却上身赤膊,下

身只穿一条牛头短裤,兀自全身大汗淋漓。那绿衣弟子推开一块大石,露出一个小孔。杨过

探首张去,只见里面是间丈许见方的石室,朱子柳面壁而坐,伸出食指,正在石壁上挥画,

显是在作画遣怀,只见他手臂起落潇洒有致,似乎写来极是得意。那天竺僧却卧在地下,不

知死活如何。杨过叫道:“朱大叔,你好?”

朱子柳回过头来,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杨过暗自佩服,心想他被困多

日,仍然安之若素,临难则恬然自得,遇救则淡然以嘻,这等胸襟,自己远远不及。问道:

“神僧他老人家睡着了么?”这句话出口,心中突突乱跳,只因小龙女的生死全都寄托在这

天竺僧身上。朱子柳不答,过了一会,才轻轻叹道:“师叔他老人家抗寒抗热的本领,本来

远非我所能及,可是他……”

棕过听他语意,似乎天竺僧遇上了不测,心下暗惊,不及他说完,便转头向那绿衣弟子

道:“快开室门,放他们出来。”那弟子奇道:“钥匙呢?这钥匙谷主亲自掌管。若叫你放

人,定会将钥匙交给你。”

杨过心急,喝道:“让开了!”举起玄铁重剑,一剑斩出,喀的一声响,石壁上登时穿

了一个大洞。那弟子“啊”的一声叫,吓得呆了。杨过直刺三剑,横劈两剑,竟将那五寸圆

径的窗孔开成了可容一人出入的大洞。

朱子柳叫道:“杨兄弟,恭贺你武功大进!”弯腰抱起天竺僧,从破孔中送了出来。杨

过伸手接过,触到天竺僧手臂温暖,心中一宽,但随即见他双目紧闭,心道:“啊哟,这火

浣室中死人也熏得热了。”忙伸手探他鼻息,觉得微有呼吸出入。朱子柳跟着从破洞中跃

出,说道:“师叔昏迷了过去,想来并无大碍。”杨过脸上一红,暗叫:“惭愧!”自知真

正关心的其实并非天竺僧死活,而是自己妻子能否获救,问道:“大师给热晕了么?快到外

面透透气去。”抱着他走出。

小龙女见三人出来,大喜迎上。杨过道:“找些冷水给大师脸上泼一泼。”朱子柳道:

“不,我师叔是中了情花之毒。”杨过一惊,问道:“中得重不重?”朱子柳道:“我想不

碍事,是师叔自己取了花刺来刺的。”杨过和小龙女大奇,齐问:“干么?”朱子柳叹道:

“我师叔言道:这情花在天竺早已绝种,不知如何传入中土。要是流传出去,为祸大是不

小,当年天竺国便有无数人畜死于这花毒之下。我师叔生平精研疗毒之术,但这情花的毒性

实在太怪,他入此谷之时,早知灵丹未必能得,就算得到,也只救得一人,他发愿要寻一条

解毒之方,用以博施济众。他以身试毒,要确知毒性如何,以便配药。”

杨过又是惊诧,又是佩服,说道:“佛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大师为求世人,不惜

干冒大难,实令人钦仰无已。”朱子柳道:“古人传说,神农尝百草,觅药救人,因时时错

食毒药,脸为之青。我这位师叔也可说有此胸怀了。”

杨过点头道:“正是。不知他老人家何时能够醒转?”朱子柳道:“他取花自刺,说道

若是所料不错,三日三夜便可醒转,屈指算来已将近两日了。”杨过和小龙女对望一眼,均

想:“他昏迷三日三夜,中毒重极。好在这情花毒性随人而异,心中若动男女之情,毒气性

便发作厉害。这位大和尚四大皆空,这一节却胜于常人了。”

小龙女道:“你们在这窑中,是那里找来的情花?”朱子柳道:“我二人被禁入火浣室

中后,有位年轻的姑娘常来探望……”小龙女道:“可是长挑身材、脸色白嫩、嘴角旁有颗

小痣的么?”朱子柳道:“正是。”小龙女向杨过一笑,对朱子柳道:“那是谷主之女绿萼

姑娘。她听说两位是为杨过求药而来,自是另眼相看。除了不敢开室释放之外,你们要甚么

便给甚么。”朱子柳道:“正是。师叔要她攀折情花花枝,我请她递讯出外求救,她一一应

允。这火浣室规定每日有一个时辰焚烧烈火,也因她从中折冲,火势不旺,我们才抵挡得

住。我常问她是谁,她总不肯说,想不到竟是谷主之女。”小龙女道:“我们所以能寻到这

里,也是这位姑娘指点的。”

杨过道:“尊师一灯大师也到了。”朱子柳大喜,道:“啊,咱们出去罢。”杨过眉头

微皱,说道:“就是慈恩和尚也来了,这中间只怕有点麻烦。”朱子柳奇道:“慈恩师兄来

了,那岂不是好?他兄妹相见,裘谷主总不能不念这份情谊。”他虽比慈恩先进师门,但慈

恩的武功与江湖上的身份本来均可与一灯大师比肩,点苍渔隐和朱子柳敬重于他,都尊之为

师兄。朱子柳请绿萼传讯出去求救,原是盼慈恩前来,两家得以和好,那知杨过说反增麻

烦,甚是不解。

杨过略述慈恩心智失常,以及裘千尺言语相激的情形。朱子柳道:“郭夫人驾临谷中,

那是最好不过,她权谋机智,天下无双,况且有我师主持大局,杨兄弟你武功又精进如斯,

必无他变。我倒是担心我师叔的身子。”杨过也觉天竺僧的安危倒是第一等的大事,说道:

“还是找个所在,静候大师恢复知觉。我夫妇和朱大叔一起守护便了。”朱子柳沉吟道:

“却在那里好呢?”寻思半晌,总觉这绝情谷中处处诡秘,难觅隐妥的静养所在,心念一

动,说道:“便在此处。”

杨过一怔,即明其意,笑道:“朱大叔所言大妙,此处看似凶险,其实倒是谷中最安稳

的所在,只要制住在此看守的那几个绿衣弟子,使他们不能泄漏机密即可。”朱子柳伸手虚

点一指,笑道:“这事容易。”抱起天竺僧,说道:“我们在这窑中安如磐石,还是请杨兄

弟贤夫妇去助我师一臂之力。”

杨过想起一灯重伤未愈,慈恩善恶难测,自己若是只守着天竺僧一人,未免过于自私,

于心难安,眼见朱子柳抱起天竺僧钻入窑中,便和小龙女重觅旧路回出。

两人经过一大丛情花之旁,其时正当酷寒,情花固然不华,叶子也已尽落,只余下光秃

秃的枝干,甚是难看,树枝上兀自生满尖刺。

杨过突然间想起李莫愁来,说道:“情之为物,有时固然极美,有时却也极丑,便如你

师姊一般。春花早谢,尖刺却仍能制人死命。”小龙女道:“但盼神僧能配就治疗花毒的妙

药,不但医好了你,我师姊也可得救。”

杨过心中,却是盼望天竺僧先治小龙女内脏所中剧毒,想天竺僧昏迷后必能醒转,但若

竟然不醒,终于死去,那便如何?眼望妻子,心中柔情无限,突然之间,胸口一阵剧痛。他

知乃因救程、陆姊妹,花毒加深之故,生怕小龙女怜惜自己而难过,于是转头瞧着那些光秃

秃的花枝,想起情意绵绵之乐,生死茫茫之苦,不由得痴了。

这时绝情谷大厅之中又是另一番光景。裘千尺出言激兄,语气越来越是严厉。一灯大师

一言不发,任凭慈恩自决。慈恩望望妹子,望望师父,又望望黄蓉,一个是同胞手足,一个

是传法恩师,另一个却是杀兄之仇,心中恩仇起伏,善恶交争,那里决得定主意?自幼至老

数十手来的大事,在脑海中此来彼去,忽而泪光莹莹,忽而嘴角带笑,心中这一番火并,比

之他生平任何一场恶战都为激烈。

陆无双见杨过出厅后良久不回,反正慈恩心意如何,与她毫不相干,轻轻扯了扯程英的

衣袂,悄步出厅。程英随后跟出。陆无双道:“傻蛋到那儿去了?”程英不答,只道:“他

身中花毒,不知伤势怎样?”陆无双道:“嗯!”心中也甚牵挂,黯然道:“真想不到,他

终于和他师父……”程英黯然道:“这位龙姑娘真美,人又好,也只有这样的人才,方配得

上杨大哥。”陆无双道:“你怎知道这龙姑娘人好?你话都没跟她说过几句。”

忽听得背后一个女子声音冷冷的道:“她脚又不跛,自然很好。”陆无双伸手拔出柳叶

刀,转过身来,见说话的人正是郭芙。

郭芙见她拔刀,忙从身后耶律齐的腰间拔出长剑,怒目相向,喝道:“要动手么?”

陆无双笑嘻嘻的道:“干么不用自己的剑?”她幼年跛足,引为大恨,旁人也从不在她

面前提起,这次和郭芙斗口,却给她数次引“跛足”为讽,心中怒到了极处,于是也以对方

断剑之事反唇相讥。郭芙怒道:“我便用别人的剑,领教领教你武功。”说着长剑虚劈,嗡

嗡之声不绝。陆无双道:“没上没下的,原来郭家孩子对长辈如此无礼。好,今日教训教训

你,也好让你知道好歹。”郭芙道:“呸,你是甚么长辈了?”陆无双笑道:“我表姊是你

师叔,你若不叫我姑姑,便得叫阿姨。你问问我表姊去!”说着向程英一指。

郭芙以母亲之命,叫过程英一声“师叔”,心中实是老大不服气,暗怪外公随随便便心

了这样一个幼徒,又想程英年纪和自己相若,未必有甚么本领,这时给陆无双一顶,说道:

“谁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外公名满天下,也不知有多少无耻之徒,想冒充他老人家的徒

子徒孙。”

程英虽然生性温柔,听了这话也不禁有些生气,但此时全心全意念着杨过的安危,无意

争这些闲气,说道:“表妹,咱们找……找杨大哥去。”陆无双点头,向郭芙道:“你听明

白了没有?她不是叫我表妹么?郭大侠和黄帮主名满天下,也不知有多少无耻之徒,想冒充

他两位的儿子女儿呢!”说着嘿嘿冷笑,转身便走。

郭芙一呆,心想:“有谁要冒充我爹爹妈妈的儿女?”但随即会过意来:“啊哟!她是

骂我野种来着,骂我不是爹妈亲生的女儿。”一听懂她话中含义,那里还忍耐得住?纵身而

上,挺剑往她后心刺去。

陆无双听得剑刃破风之声,回刀挡隔,当的一响,手臂微感酸麻。郭芙喝道:“你骂我

是野种么?”长剑连连进招。陆无双左挡右架,冷笑道:“郭大侠是忠厚长者,黄帮主是桃

花岛主的亲女,他二位品德何等高超……”郭芙道:“那还须说得?也不用你称赞我爹娘来

讨好我。”她只道陆无双真心颂扬她父母,剑招去势便缓了,那知陆无双接着道:“你自己

呢?你斩断杨大哥手臂,不分青红皂白的便冤枉好人,这样的行径跟郭大侠夫妇有何相似之

处?令人不能不起疑心。”郭芙道:“疑心甚么?”陆无双阴阴的道:“你自己想想去。”

耶律齐站在一旁,知道郭芙性子直爽,远不及陆无双机灵,口舌之争定然不敌,耳听得

数语之间,郭芙便已招架不住,说道:“郭姑娘,别跟她多说了。”他瞧出郭芙武功在陆无

双之上,不说话只动手,定可取胜。岂料郭芙盛怒之际,没明白他的用意,说道:“你别多

事!我偏要问她个明白。”

陆无双向耶律齐瞪了一眼,道:“狗咬吕洞宾,将来有得苦头给你吃的。”耶律齐脸上

一红,心知陆无双已经瞧出自己对郭芙生了情意,这句话是说,这姑娘如此蛮不讲理,只怕

你后患无穷。

郭芙见耶律齐突然脸红,疑心大起,追问:“你也疑心我不是爹爹、妈妈的亲生女

儿?”耶律齐忙道:“不是,不是,咱们走罢,别理会她了。”陆无双抢着道:“他自然疑

心啊,否则何以要你快走?”郭芙满脸通红,按剑不语。耶律齐只得明言,说道:“这位陆

姑娘说话尖酸刻薄,你要跟她比武便比,不用多说。”陆无双抢着道:“他说你笨嘴笨舌,

多说话只有多出丑。”

这进郭芙对耶律齐已有情意,便存了患得患失之心,旁人纵然说一句全没来由的言语,

只要牵涉她意中人,不免要反复思量,细细咀嚼,听陆无双这么说,只怕耶律齐当真看低了

自己。她自幼得父母宠爱,两个小伴武氏兄弟又对她千依百顺,除了杨过偶然顶撞于她之

外,从未跟人如此口角过,今日陡然间遇上了一个十分厉害的对手,登时处处落于下风,她

也已知道说下去只有多受对方阴损,骂道:“不把你另一只脚也斩跛了,我不姓郭。”说着

运剑如风,向陆无双刺去。陆无双道:“你不用斩我的脚,便已不姓郭了,谁知道你姓张姓

李?”转弯抹角,仍是骂她“野种”。说话之间,两人刀剑相交,斗得甚是激烈。

郭靖夫妇传授女儿的都是最上乘的功夫。这些武功自扎根基做起,一时难于速成。郭芙

的天资悟性,多似父亲而少似母亲,因此根基虽好,学的又是正宗武功,但这时火候未到,

许多厉害的杀手还用不出来,饶是如此,陆无双终究不是她对手,加之左足跛了,纵跃趋退

之际不大灵便。郭芙怒火头上,招数尽是着眼于攻她下盘,剑光闪闪,存心要在她右腿上再

刺一剑。

程英在旁瞧着,秀眉微蹙,暗想:“表妹骂人虽然刻薄,但这位郭姑娘也太蛮横了些,

无怪他的右臂会给她斩断。再斗下去,表妹的右腿难保。”只见陆无双不住倒退,郭芙招招

进逼,忽听得嗤的一声,陆无双裙子上划破了一道口子,跟着轻叫一声:“啊哟!”踉跄倒

退,脸色苍白。郭芙抢上两步,横腿扫去。程英见她得胜后继续进逼,陆无双已处险境,当

即轻轻纵上,双手一拦,说道:“郭姑娘手下容情。”郭芙提起剑来,见刃上有条血痕,知

陆无双腿上已然受伤,得意洋洋的指着她道:“今日姑娘教训教训你,好教你以后不敢再胡

说八道。”

陆无双腿上剑伤疼痛,怒道:“但凭你一把剑,就封得了天下人之口吗?”她知郭芙深

以父母为荣,偏偏就诬她不是郭靖、黄蓉的女儿。郭芙喝道:“天下人说甚么了?”踏上一

步,长剑送出,要将剑尖指在她胸口之上。

程英夹在中间,眼见长剑递到,伸出三指,搭在剑刃的平面,向旁轻轻一推,将长剑荡

了开去,劝道:“表妹,郭姑娘,咱们身处险地,别作这些无谓之争了。”

郭芙挺剑刺出,给她空手轻推,竟尔荡开,不禁又惊又怒,喝道:“你要帮她是不是?

好好好,你们两个对付我一个,我也不怕,你抽兵刃罢!”说着长剑指着程英当胸,欲刺不

刺,静待她抽出腰间玉箫。

程英淡淡一笑,道:“我劝你们别吵,自己怎能会也来争吵?耶律兄,你也来劝劝郭姑

娘罢!”耶律齐道:“不错,郭姑娘,咱们身在敌境,还是处处小心为是。”郭芙急道:

“好啊,你不帮我,反而帮外人。”她见程英淡雅宜人,风姿嫣然,突然动念:“难道他是

看上了她?”耶律齐半点也没猜到她的念头,续道:“那慈恩和尚有些古怪,咱们还是瞧瞧

令堂去。”

陆无双只听得郭芙一句话,见了她脸上神色,立刻便猜到了她的心事,说道:“我表姊

相貌比你美,人品比你温柔,武功又比你高,你千万要小心些?”这四句话每一句都刺中了

郭芙的心事,她心头一震,问道:“我小心些甚么?”陆无双冷笑道:“除非我是傻瓜,我

才不欢喜表姊而来欢喜你呢!你横蛮泼辣,有甚么好?”这两句话说得过于明显,郭芙如何

能忍?长剑晃动,绕过程英,向陆无双胁下刺去。

她这一招叫作“玉漏催银箭”,是黄蓉所授家传绝技,剑锋成弧,旁敲侧击,去势似乎

不急,但剑尖笼罩之处极广,除非武功高于她的对手以兵刃硬接硬架,否则极难闪避。程英

眉头一蹙,心道:“这位姑娘怎地尽使这等凶狠招数?我表妹便算言语上得罪于你,终究不

是死仇大敌,怎可不分轻重的便下杀手?”好在黄药师也传过她这路剑法,于此一招的去势

了然于胸,当下劲蓄中指,待郭芙剑划弧形,铮的一声响,已将长剑弹落于地。

这一弹程英使的是“弹指神通”功夫,但所得力纯在巧劲,只因事先明白对手剑路,恰

于郭芙剑上劲力成虚的一霎之间弹出,否则她两人功夫只在伯仲之间,单凭一指之力,可不

能弹去郭芙手中兵刃。她跟着左足上前踏住长剑,玉箫出手,对准了郭芙腰间穴道。弹剑、

踏剑、指穴这三下一气呵成,郭芙被她一占机先,处境登时极为尴尬,如俯身抢剑,腰间数

处大穴非有一处给点中不可,但若跃后闪避,长剑是给人家夺定了。她武功虽然不弱,临阵

经验却少,一时之间俏脸胀得通红,打不定主意。

耶律齐喝道:“喂,这位姑娘,你把我的兵刃踏在地下干么?”侧身长臂,来抓玉箫。

程英手臂回缩,转身挽了陆无双便走。郭芙忙抢起长剑,叫道:“慢走,你我好好比划比

划。”陆无双回头笑道:“还比划……”程英手臂一抬,带着她连跃三步,二人已在数丈开

外,陆无双那句话没能说完。

耶律齐道:“郭姑娘,她侥幸一招得手,其实你们二人胜败未分。”郭芙恨恨的道:

“是啊,我剑划弧形,尚未刺出,她已乘虚出指。看不出她斯斯文文的却这么狡猾。”耶律

齐“嗯”了一声,他性子直,不愿饰词讨好,说道:“这位程姑娘武功不弱,下次如再跟她

动手,不可轻敌。”

郭芙听他称赞程英,眉间掠过一阵阴云,忍不住冲口而说:“你说她武功好吗?”耶律

齐道:“是。”郭芙怒道:“那你不用理我,去跟她好啊。”说着转过了身子。耶律齐急

道:“我劝你不可轻敌,要你留神,那是帮你呢,还是帮她?”郭芙听他话中含义确是回护

自己,不由得一笑。耶律齐道:“我不是帮你夺剑么?你还怪我吗?”郭芙回过头来,说

道:“怪你,怪你,怪你!”脸上却堆满了笑意。

耶律齐心中一喜,忽听得大厅中传来吼声连连,同时呛啷、呛啷,铁器碰撞的响声不

绝。郭芙叫道:“啊哟,快瞧瞧去。”她本来听裘千尺罗唆不绝,说的都是数十年前旧事,

她可不知每句话中实都隐藏危机,越听越是腻烦,便溜了出来,却无缘无故的和程、陆姊妹

打了一架,这时猛听得异声大作,挂念母亲,便即奔回大厅。

只见一灯大师盘膝坐在厅心,手持念珠,口宣佛号,脸色庄严慈祥。慈恩和尚在厅上绕

圈疾行,不时发出虎吼,声音惨厉,手上套着一副手铐,两铐之间相连的铁链却已挣断,挥

动时相互碰击,铮铮有声,裘千尺居中而坐,脸色铁青,她相貌本就难看,这时更加狰狞可

怖。黄蓉、武三通等站在大厅一角,注视慈恩的动静。

慈恩奔了一阵,额头大汗淋漓,头顶心便如同蒸笼般的冒出丝丝白气,白气越来越浓,

他也越奔越快。一灯突然提气喝道:“慈恩,慈恩,善恶之分,你到今日还是参悟不透?”

慈恩一呆,身子摇晃,扑地摔倒。

裘千尺喝道:“萼儿,快扶舅舅起来。”公孙绿萼上前扶起,慈恩睁开眼来,见绿萼的

脸庞在眼前不过尺余,迷迷糊糊望出来,但见她长眉细口,绿鬓玉颜,依稀是当年妹子的容

貌,叫道:“三妹,我在那里啊?”绿萼道:“舅舅,我是绿萼。”慈恩喃喃道:“舅舅,

谁是你舅舅啊?你叫谁啊?”裘千尺喝道:“二哥,她是你三妹的女儿。她要你领她去见大

舅舅。”

慈恩瞿然而惊,说道:“我大哥么?你见不到了,他已在铁掌峰下跌得粉身碎骨,尸骨

无存。”一跃而起,指着黄蓉喝道:“黄蓉,我大哥是你害死的,你……你……你偿他的命

来!”

郭芙进厅后靠在母亲身边,接过妹子抱在怀里,突见慈恩这般凶神恶煞般指着母亲喝

骂,立时忍耐不住,走上数步,说道:“和尚,你再无礼,姑娘可容不得你了。”

裘千尺冷笑道:“这小女子可算是大胆……”慈恩道:“你是谁?”郭芙道:“郭大侠

是我爹爹,黄帮主是我妈妈。”慈恩道:“你抱着的娃娃是谁?”郭芙道:“是我妹妹。”

慈恩厉声道:“哼,郭靖黄蓉,居然还生了两个孩儿。”

黄蓉听他语声有异,喝道:“芙儿,快退开!”郭芙见慈恩疯疯癫癫,说了半天也不动

手,料想他害怕母亲了得,心中对他毫不忌惮,反而走上一步,笑道:“你有本事就快报

仇,没本事便少开口!”

慈恩喝道:“好一个有本事便快报仇!”这声呼喝宛如半空中响了个霹雳,只听得案上

的茶碗当当乱响。郭芙手足无措,但见慈恩左掌拍出,右手成抓,同时袭到,两股强力排山

倒海般压了过来,待欲退后逃避,却那里还来得及?

黄蓉、武三通、耶律齐三人不约而同的纵上。三人于一瞥之间均已看出,慈恩右手这一

抓虽然凶猛,但远不及左掌那么一触即能制人死命,因此三掌齐出,都击向他左掌。砰的一

声,四股掌力相撞。

慈恩嘿的一声,屹立不动。黄蓉等三人却同时倒退数步。耶律齐功力最浅,退得最远,

其次则为黄蓉。她未稳身形,先看女儿,只见郭襄已给慈恩抓住,郭芙却兀自呆立当地,惊

得慌了,竟然忘了躲闪。黄蓉大吃一惊:“莫非芙儿终究还是为掌力所伤?”立即纵上,伸

左手将她拉了回来,右手打狗棒护住身前,只要使出“封”字诀,慈恩掌力再猛,一时也已

伤她不得。郭芙其实未受损伤,但心中一片混乱,直至靠在母亲身上,方始“啊”的一声叫

了出来。

这时武氏兄弟、耶律燕、完颜萍等见慈恩终于动手,各自拔出兵刃。裘千尺手下的众弟

子也都纷纷散开,只待谷主下令,便即上前围攻。只有一灯大师仍是盘膝坐在厅心,对周遭

的变故便如不见,口诵佛经,声音不响,却甚为清澈。

慈恩举起郭襄,大叫:“这是郭靖、黄蓉的女儿,我先杀了此女,再杀黄蓉!”裘千尺

大喜,叫道:“好二哥!这才是英名盖世的铁掌水上飘裘大帮主!”

当此情势,别说黄蓉等无一人的武功能胜过慈恩,即令有胜于他的,投鼠忌器,也难以

从这半疯之人手中抢救婴儿。

郭芙突然大叫:“杨过,杨大哥,快来救我妹子。”她数次遭大难,都是杨过出其不意

的救了她出来,这时眼见人人无法可施,心中自然的盼望杨过来救。但杨过此时却正和小龙

女偷闲相聚,两人携手缓行,正自观赏绝情谷中夕阳下山的晚景,那想到大厅之中竟然情势

如此紧逼?

慈祥恩右手将郭襄高高举在头顶,左掌护身,冷笑道:“杨过?杨过是甚么人?此时便

算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一齐来此,也只能伤我裘千仞性命,却救不了这小娃

娃。”

一灯缓缓抬起头来,望着慈恩,但见他双目之中红丝满布,全是杀气,说道:“你要找

人家报仇,人家来找你报仇,却又如何?”慈恩喝道:“谁有胆子,那便过来!”这时天将

傍晚,暮色入厅,众人眼中望出来均有朦胧之感,慈恩的脸色更显得阴森森可怖。

突然之间,猛听得黄蓉哈哈大笑,笑声忽高忽低,便如疯子发出来一般。众人不禁毛骨

悚然。郭芙叫道:“妈妈!”武三通、耶律齐同声叫:“郭夫人!”众人心中怦怦而跳,均

想她女儿陷入敌手,以致神态失常。但见她将打狗棒往地下一抛,踏上两步,拆散了头发,

笑声更加尖细凄厉。郭芙叫道:“妈妈!”上前拉她手臂。黄蓉右手一甩,将她挥得跌出数

步,随即张开双臂,尖声惨叫,走向慈恩。

这一下连裘千尺也是大出意料之外,瞪目凝视,惊疑不定。

黄蓉双臂箕张,恶狠狠的瞪着慈恩,叫道:“快把这小孩打死了,要重重打她的背心,

不可容情。”慈恩脸无人色,将郭襄抱在怀里,说道:“你……你……你是谁?”黄蓉纵声

大笑,张臂往前一扑。慈恩的左掌虽然挡在身前,竟是不敢出击,向侧滑开两步,又问:

“你是谁?”

黄蓉阴恻恻的道:“你全忘记了吗?那天晚上在大理皇宫之中,你抓住了一个小孩儿。

对啊,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你弄得他半死不活,终于无法活命……我是这孩子的母

亲。你快弄死这小孩儿,快弄死这小孩儿,干么还不下手?”

慈恩听到这里,全身发抖,数十年前的往事蓦地兜上心来。

当年他击伤大理国刘贵妃的孩子,要南帝段皇爷舍却数年功力为他治伤,段皇爷忍心不

治,此孩终于毙命。后来刘贵妃和慈恩两度相遇,势如疯虎般要抱他拼个同归于尽。慈恩武

功虽高于他,却也不敢抵挡,只有落荒而逃。黄蓉当年在青龙滩上、华山绝顶,曾两次亲闻

瑛姑的疯笑,亲见她的疯状,知道这是慈恩一生最大的心病,见他手中抱着孩子,无法可施

之际便即行险,反而叫他打死郭襄。武三通、裘千尺、耶律齐等都道她是疯了,以致语出不

伦。只有一灯才暗暗佩服黄蓉的大智大勇,心想便是一等一的须眉男子,也未必便有此胆

识,有人纵能思及此策,但“快弄死这孩儿”之言势必不敢出口,眼见慈恩如此怨气冲天,

凶悍可怖,他轻轻一掌,岂不立时送了郭襄的性命?

慈恩望望黄蓉,又望望一灯,再瞧瞧手中的孩子,倏然间痛悔之念不能自己,呜咽道:

“死了,死了!好好的一个小孩儿,活活的给我打死了。”缓步走到黄蓉面前,将郭襄递了

过去,说道:“小孩儿是我弄死的,你打死我抵命罢!”黄蓉欢喜无限,伸手欲接,只听得

一灯喝道:“冤冤相报,何时方了?手中屠刀,何时方抛?”慈恩一惊,双手便松,郭襄便

直往地下掉去。

不等郭襄身子落地,黄蓉右脚伸出,将孩儿踢得向外飞出,同时狂笑叫道:“小孩儿给

你弄死了,好啊,好啊,妙得紧啊。”她这一脚看似用力,碰到郭襄身上,却只是脚背有婴

儿腰间轻轻托住,再轻轻往外一送。她知道这是相差不得半点的紧急关头,如俯身去抱女

儿,说不定慈恩的心神又有变化。

郭襄在半空中稳稳飞向耶律齐。他伸臂接住,但见郭襄乌溜溜的一对眼珠不住滚动,张

开小嘴正欲大哭,鲜龙活跳,不似有半点损伤,一怔之下,随即会意,料想黄蓉知道郭芙莽

撞,才将幼女掷给自己,当即伸掌在婴儿口上轻按,阻住她哭出声来,大叫:“啊哟,小孩

儿给这和尚弄死了。”

慈恩面如死灰,霎时之间大彻大悟,向一灯合十躬身,说道:“多谢和尚点化!”一灯

还了一礼,道:“恭喜和尚终证大道!”两人相对一笑,慈恩扬长而出。裘千尺急叫:“二

哥,二哥,你回来!”慈恩回过头来,说道:“你叫我回来,我却叫你回来呢!”说罢大袖

一挥,飘然出了大厅。一灯喜容满脸,说道:“好,好,好!”退到厅角,低首垂眉,再不

言语。

黄蓉挽了头发,从耶律齐手中抱过郭襄。郭芙见母亲如常,妹子无恙,又惊又喜,扑到

母亲的怀里,说道:“妈,我还道你当真发了疯呢!”黄蓉走到一灯身前,行下礼去,说

道:“侄女逼于无奈,提及旧事,还请大师见谅。”一灯微笑道:“蓉儿,蓉儿,真乃女中

诸葛也!”厅中诸人之中,只有武三通隐约知道一些旧事,余人均是相顾茫然。

裘千尺见事情演变到这步田地,望着兄长的背影终于在屏门外隐没,料想此生再无相见

之日,胸口不禁一酸,体味他“你叫我回来,我却叫你回来呢”那句话,似乎是劝自己悬崖

勒马,回头是岸,心中隐隐感到一阵惆怅,一阵悔意;但这悔意一瞬即逝,随即傲然说道:

“各位在此稍待,老婆子失陪了。”黄蓉道:“且慢!我们今日造访,乃是为求绝情丹而

来……”裘千尺向身旁随侍的众人一点头。众弟子齐声唿哨,每处门口都拥出四名绿衣弟

子,高举装满利刃的渔网,拦住去路。四名侍女抬起裘千尺的坐椅,退入内堂。

黄蓉、武三通、耶律齐等见到渔网阵的声势,心下暗惊,均想:“这渔网阵好不厉害,

不知如何方能破得?”便这么迟疑,大厅前门后门一齐轧轧关上,众绿衣弟子缩身退出。武

氏兄弟仗剑外冲,砰的一声,两兄弟的双剑夹在门缝之中,登时折断,看来大门竟是钢铁所

铸。黄蓉低声道:“不须惊惶!出厅不准,但咱们得想个法儿,如何破那带刀渔网,如何盗

药救人。”

公孙绿萼随着母亲进了内堂,问道:“妈,怎么办?”裘千尺见兄长已去,对方好手云

集,知道此事甚为棘手,但杀兄大仇人既然到来,决不能就此屈服,好言善罢,微一沉吟,

说道:“你去瞧瞧,杨过和那三个女子在干甚么?”此言正合绿萼心意,她点头答应,向

“火浣室”而去。

行到半路,听到前面有人说话,正是杨过的声音,接着小龙女回答了一句,好似说到

“公孙姑娘”四字。这时天已全黑,绿萼往道旁柳树丛中一闪,心道:“不知她在说我些甚

么?”放轻脚步,悄悄走近,见杨过和小龙女并肩站立,听杨过道:“你说此事全仗公孙姑

娘从中周旋,委实不错。但愿神僧早日醒转,大家释仇解怨,邪毒尽除,岂不是妙?……啊

哟!”这“啊哟”一声惊呼突如其来,绿萼吓了一跳,不知杨过蓦地里遇上了甚么怪事。

她心中关切,情不自禁的探头张望,朦胧中只见杨过摔倒在地,小龙女低声道:“是情

花之毒发作了吗?”杨过只是呻吟:“嗯……嗯。”竟痛得牙关难开。绿萼大是怜惜,心

想:“他已服了半枚丹药,再服半枚,情花之毒便解。这半枚灵丹,说甚么也得去向妈妈要

来。”

过了片刻,杨过站起身来,吁了一口长气。小龙女道:“你每次发作相距越来越近,更

是一次比一次厉害。那神僧尚须一日方能醒转,便算他能配解药,也未必……也未必……你

这番苦楚,可也难受得很啊。”她本想说“也未必来得及”,但终于改了口。杨过苦笑道:

“这位公孙老太太性子执拗至极,她的解药又藏得隐秘异常,若非她自愿给我,否则便是将

谷中老幼尽数杀了,钢刀架在她颈中,也是决计不肯拿出来的。”小龙女道:“我倒是有个

法子。”杨过早猜到她的心意,说道:“龙儿,你再也休提此言。你我夫妻情深爱笃,若能

白头偕老,自然谢天谢地,如有不测,那也是命数使然。咱两人之间决不容有第三人拦

入。”小龙女呜咽道:“那公孙姑娘……我瞧她人很好啊,你便听了我的话罢。”

绿萼心中大震,知道小龙女在劝杨过娶了自己,以便求药活命。只听杨过朗声一笑,

道:“公孙姑娘自然是好。其实天下好女子难道少了?那程英程姑娘,陆无双陆姑娘,也是

重情笃意之人。只是你我既然两心如一,怎容另有他念?你再设身处地想想,若有一个男人

能解你体内剧毒,却要你委身以事,你肯不肯啊?”小龙女道:“我是女子,自作别论。”

杨过笑道:“旁人重男轻女,我杨过却是重女轻男……”说到此处,忽听得树丛后簌的一声

响,杨过问道:“是谁?”

绿萼只道被他发觉了踪迹,正要应声,忽听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傻蛋,是我!”只见

陆无双和程英从树丛后的小路上转了出来。绿萼乘机悄悄退开,心中思潮起伏不定:“别说

和龙姑娘相比,便是这程、陆二位姑娘,她们的品貌武功,过去和他的交情,又岂是我所能

及?”她自见杨过,便不由自主的对他一往情深,先前固已知他对小龙女情义深重,但内心

隐隐存了二女共事一夫的念头,此刻听了这番话,更知相思成空,已成定局。她自幼便郁郁

寡欢,今日万念俱灰,决意不想活了,漫步向西走去。

她神不守舍,信步所至,浑不知身在何处,心中一个声音只是说:“我不想活了,我不

想活了!”

也不知走了多少时候,山石彼端忽然隐隐传来说话的声音。绿萼一凝神间,不禁微微一

惊,原来神魂颠倒的乱走,竟已到了谷西自来极少人行之处,抬头见一座山峰冲天而起,正

是绝险之地的绝情峰。

这山峰峰腰处有一处山崖,不知若干年代之前有人在崖上刻了“断肠崖”三字,自此而

上,数十丈光溜溜的寸草不生,终年云雾环绕,天风猛烈,便飞鸟也甚难在峰顶停足。山崖

下临深渊,自渊口下望,黑黝黝的深不见底。“断肠崖”前后风景清幽,只因地势实在太

险,山石滑溜溜,极易掉入深渊,谷居民相戒裹足,便是身负武功的众绿衣弟子也轻易不敢

来此,却不知是谁在此说话。

公孙绿萼本来除死以外已无别念,这时却起了好奇之心,于是隐身山石之后侧耳倾听,

一听之下,心中怦的一跳,原来说话之人竟是父亲。她父亲虽然对不起母亲,对她也是冷酷

无情,但母亲以枣核钉射瞎了他一目,又将他逐出绝情谷,绿萼念起父女之情,时时牵挂,

此刻忽又听到了这熟悉的声音,才知他并未离开绝情谷,却躲在这人迹罕至之处,想来身子

也无大碍,登时心下暗喜。

只听他说道:“你遍体鳞伤,我损却一目,都是因为杨过这小贼而起,咱俩不但敌忾同

仇,也是同病相怜。”说着笑了起来,对方却不回答。绿萼颇感奇怪,暗想父亲是在跟谁说

话啊?听他语气微带轻薄之意,难道对方是个女子么?

只听得公孙止又道:“咱们在这人迹罕至的所在相逢,可说是天意,当真是有缘千里来

相会。”一个女人“呸”的一声,嗔道:“我全身为情花刺伤,你半点也没放在心上,尽说

此疯话,拿人取笑。”绿萼心道:“啊,原来是今日闯进谷来的李莫愁。”只听公孙止忙

道:“不,不,我怎不放在心上?自然要尽力设法。你身上痛,我心里更痛。”

与公孙止说话的正是李莫愁。她遍身为情花所刺,中毒着实不轻,幸好她满腔愤怒憎

恨,怨天尤人,不动男女之情,身上倒无多在痛楚。但知花毒厉害,亟于寻觅解药,谷中道

路错综,乱走乱撞,竟到了断肠崖前。公孙止却在此已久,他有意来此僻静之处,以便避过

谷诸人,然后俟相害死裘千尺,重夺谷主之位。两人曾交过手,都知对方武功了得,见面后

均想:“我正有事于谷中,何不倚凶为助?”三言两语,竟尔说得甚是投契。

公孙止于当年所恋婢女柔儿死后,专心练武,女色看得甚淡,但自欲娶小龙女而不可

得,抑制已久的情欲突然如堤防溃决,不可收拾。以他堂堂武学大豪的身份竟致出手去强夺

完颜萍,已与江湖上下三滥行径无异,此时与李莫愁邂逅相遇,见她容貌端丽,心中又即动

念:“杀了裘千尺那恶妇后,不如便娶这道姑为妻,她容貌武功,无一不是上上之选,正可

和我相配。”那知李莫愁心地狠毒,用情却是极专,她一生恶孽,便是因“情”之一字而

来,这时听公孙止言语越来越不庄重,心下如何不恼?但为求花毒的解药,只得稍假辞色,

敷衍对答。

公孙止道:“我是本谷的谷主,这情花解药的配制之法,天下除我之外再无第二人知

晓,只是配制费时,远水救不得近火,好在谷中尚余一枚,在那恶妇人手中。咱们只须除灭

了她,那便甚么都是你的了。”最后一句话意存双关,意思说不但给你解药,这绝情谷的主

妇之位也都属你。天下只他一人知晓解药制法,这话原本不假,情花在谷中生长已久,公孙

止上代的祖先损伤了不少人命,才试出解药的配制之方,为了情花有阻拦外人入谷之功,因

此并不殳除,而解药的方子也是父子相传,不入旁人之手。虽是裘千尺,也只道解药是上代

遗存,方子已然失传。但裘千尺那枚解药现下只剩半枚,公孙止却不知悉。

李莫愁沉吟道:“既是如此,你先头岂非白说?解药在尊夫人手中,而尊夫人又与你反

目成仇,便算杀她不难,解药却如何能够到手?”公孙止踌躇未答,过了半晌,说道:“李

道友,你我一见投缘,我纵死亦不足惜。”李莫愁淡淡的道:“这个可不敢当。”公孙止

道:“我有一计,能从恶好手中夺得灵丹,但盼你答应我一件事。”李莫愁勃然道:“我一

生闯荡江湖,独来独往,从不受人要挟。解药你肯给便给,不肯便索罢休。我李莫愁岂是哀

怜乞命之辈?”

公孙止武功虽然甚强,但一生僻处幽谷,便是江湖上最厉害的人物也均不知,纵然略有

所闻,也是得自数十年前裘千尺的转述。近十年来赤练仙子李莫愁声名响亮,武林中无人不

知她貌似桃李,心若蛇蝎,这公孙止却懵懵懂懂的一无所悉,听她这几句话说得甚有气派,

只有更喜,忙道:“你错会我的意思了。我但盼能为你稍尽绵薄,欢喜还来不及,岂有要挟

之意?只是要夺那绝情丹到手,势不免伤了我的亲手女儿的性命,因之我说得不甚妥善,也

是有的。你千万不可介意。”

公孙绿萼隐身大石之后,听到“势不免伤了我亲生女儿的性命”这句话,不由得全身一

震。

李莫愁也感诧异,问道:“解药是在令爱手中么?”公孙止道:“不是的,我跟你实说

了罢!那恶妇性情固执暴戾之极,解药必是藏在隐秘无比的处所,强逼要她献出,势所不

能,只有出之诱取一途。”李莫愁点头道:“确是如此。”公孙止道:“这恶妇对人人均无

情义,心肠狠毒,无所不至,惟有对她的亲生女儿却十分爱惜。咱们瞧准了这点,由我去将

女儿绿萼诱来,你出手擒她,将她掷在花丛中。这么一来,那恶妇不得不取出绝情丹来救治

女儿。咱们俟机劫夺,便能成功。只可惜这绝情丹世间唯存一枚,既给了你,我那女儿的小

命便保不住了。”李莫愁沉吟道:“咱们也不必用真的情花来刺伤令爱,只消假意做作,让

她似乎中毒,那便可夺丹,又能保全令爱。”公孙止叹道:“那恶妇十分精明,我女儿倘若

只中假毒,焉能瞒得过她?”说到这里,忽然声音呜咽,似乎动了真情。李莫愁道:“为了

救我性命,却须伤害令爱,我心何忍?看来你原也舍她不得,此事便作罢休。”公孙止忙

道:“不,不!我虽舍她不得,可更加舍你不得。”李莫愁默然,心想除此而外,确也更无

别法。公孙止道:“咱们在此稍待,过了夜半,我便去叫女儿出来,凭她千伶百俐,也决想

不到她爹爹有此计谋。”

两人如此对答,每一句话绿萼都听得清清楚楚,越想越是害怕。那日公孙止将她和杨过

驱入鳄鱼潭,她已知父亲绝无半点父女之情,但当时还可说是出于一时之愤,今日竟然如此

处心积虑,要害死亲生女儿来讨好一个初识一面的女子,心肠狠毒,真是有甚于豺狼虎豹。

她本来不想活了,然而听到二人如此安排毒计图谋自己,却不由得要设法逃开,好在四下里

山石嶙峋,树木茂密,隐蔽之处甚多,于是轻轻向后退出一步,隔了片刻,又退出一步,直

退至数十丈外,才转身快步走开。

她走了半个时辰,离绝情谷已远,知道父亲不久便要前来相诱,连卧房也不敢回去,凄

凄凉凉的坐在一块岩石之上,寒风侵肌,冷月无情,只觉世间实无可恋,喃喃自语:“我本

就不想活了,爹爹你又何必设这毒计来害我?你要害死我,尽管来害罢。真是奇怪,我又何

必逃?”

突然之间,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射进了心里:“爹爹有心狠毒,此计果然大妙。反正我要

自尽,何不有此计向妈妈骗取灵丹,去救了杨大哥的性命?你夫妻团圆,总不免要感激我这

一心一意待他的苦命姑娘。”想到此处,又是欣喜,又是伤心,精神却为之一振,四下一

看,瞧清了身在何处,举步走进母亲的卧房。

她经过情花树丛之时,折了两条花枝,提在手中,走到母亲房外,低声叫道:“妈,你

睡着了么?”裘千尺在房中应道:“萼儿,有甚么事?”绿萼叫道:“妈,妈!我给情花刺

伤了。”说着张臂便往情花枝上用力一抱。

花枝上上千百根小刺同时刺入她身体。她自幼便受谆谆告诫,决不能为花刺刺伤,幼时

因无体内情欲诱引,偶尔被小刺刺中,亦无大碍,后来年纪渐大,旁人的告诫也越加郑重。

十余年来小心趋避之物,想不到今日自行引刺入体,心中这番痛楚却更深了一层。她咬紧牙

关,又叫了几声:“妈!”

裘千尺听到呼声有异,吃了一惊,忙命侍女开门,扶绿萼进来。绿萼叫道:“我身上有

情花花刺,你们不可近前。”两名侍女骇然变色,大开房门,让绿萼自行走进,那敢碰她身

子?

裘千尺见女儿脸色惨白,身子颤抖,两枝情花的花枝挂在胸前,忙问:“你怎么了,怎

么了?”绿萼叫道:“是爹爹,是爹爹!”她怕母亲的目光厉害,低下头不敢望她。裘千尺

怒道:“你还叫他爹爹?那老贼怎么了?”绿萼道:“他……他……”裘千尺道:“你抬起

头了,让我瞧瞧。”绿萼一抬头,遇到母亲一对凛凛生威的眸子,不禁批了个寒战,说道:

“他……他和今日进谷来的那个美貌道姑,在断肠崖前鬼鬼祟祟的说话,我躲在大石后面,

想听他说些甚么……”这几句话半点不假,此后却非捏造谎言不可,绿萼只怕给母亲瞧出破

绽,说到这里,又低下头来。

裘千尺道:“他两个说些甚么?”绿萼道:“说甚么同病相怜,甚么有缘千里来相会。

他们……他们一起骂你恶妇长、恶妇短的,我听着气不过……”说到这里便呜呜咽咽的哭了

起来。裘千尺咬牙切齿,道:“莫哭,莫哭!后来怎样了?”绿萼道:“我不小心身子一

动,给他们知觉了。那道姑……那道姑便将我推入了情花丛里。”

裘千尺听她声音有些迟疑,喝道:“不对,你在说谎!到底是怎样?休得瞒我。”绿萼

出了一身冷汗,道:“我没骗你,这……这难道不是情花么?”裘千尺道:“你说话的语调

不对,你自小便是这样,说不得谎,做娘的难道不知?”绿萼灵机一动,咬牙道:“妈,我

是骗了你,是爹爹推我入情花丛的。他恼我跟你、帮你,跟你作对,说我只要娘,不要爹。

他……他拼命要讨好那美貌道姑。”

裘千尺恨透了丈夫,绿萼这几句话恰恰打中她心坎,登时深信不疑,忙拉了女儿手掌,

温言道:“萼儿不用烦恼,让娘来对付这老贼,总须出了咱娘儿俩这口恶气。”当下命侍女

取过剪刀钳子,先将花枝移开,然后钳出肌肤中断折了的小刺。

绿萼哽咽道:“妈,女儿这番是活不成了。”裘千尺道:“不怕,不怕,咱们还有半枚

绝情丹未用,幸好没给那无情无义的杨过小贼糟蹋了。你服了这半枚丹药,花毒虽然不能除

净,只要你乖乖的陪着妈妈,对任何臭男子都不理睬,甚至想也不去想他们,那便决计无

碍。”裘千尺苦受丈夫的折磨,杨过又不肯做她女婿,恨极了天下的男子,女儿如能终身不

嫁,正合她心愿,可说再好也没有。

绿萼皱眉不语。裘千尺又问:“那老贼和那道姑呢?他们在那里?”绿萼道:“我从情

花丛中挣扎着爬起,没敢回头再看,他们多半仍有那里。”裘千尺暗自沉吟:“老贼有了强

助,必来夺回此谷。谷中弟子多半是他心腹亲信,事到临头,必定归心于老贼,最多也是袖

手旁观,两不相助,决不会出手与他为敌。我手足残废,所仗的只是一门枣核钉。这暗器出

其不意的射出固是威力极大,但老贼既有防备,多半便奈何他不得,如他手持盾牌来攻,我

便一筹莫展。那便如何是好?”

绿萼见母亲目光闪烁,沉吟不语,还道她在斟酌自己的说话是真是伪,生怕她问个不

休,终查知真相,自己一番受苦不打紧,取不到解药,杨过身上的毒质终是难除。她一想到

杨过,胸口一阵大疼,“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裘千尺伸手抚摸她头发,道:“咱们取绝情

丹去。”双手一拍,命四名侍女将坐椅抬出房门。

绿萼自杨过去后,一直想知道母亲将半枚丹药藏在何处。曾听母亲说过,丹药决不能藏

在身边,否则任谁都可杀了她,一搜即得。心想她手足残废,行动须人扶持,决不能蹿高伏

低,也不能藏之于甚山洞僻谷,想来定是藏在府第之中。但她数十日来到处查探,丹房、剑

室、花园、卧房,没一处不详加察看,始终瞧不出半点端倪,这时见母亲命侍女将坐椅抬向

大厅,不由得大为讶异,心想大厅是人人所到之处,最难藏物,何况此刻强敌聚集于厅,正

是为这半枚丹药而来,难道丹药便在敌人面前,任其予取予携么?

大厅前后铁门紧闭,众弟子手提带刀渔网监守,见裘千尺到来,上前行礼。为首的弟子

躬身说道:“敌人绝无声息,似是束手待毙。”裘千尺哼了一声,心想:“井底之蛙,当真

不知天高地厚。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今日闯进谷来的这些人物,焉是束手待毙之辈?”说

道:“开门!”两名弟子打开铁门,另有八名弟子提着两张渔网,在裘千尺左右护卫,相率

进厅。

只见一灯大师、黄蓉、武三通、耶律齐诸人都坐在大厅一角。裘千尺待椅子着地,举手

说道:“这里除了黄蓉母女三人,其余的我可不究擅自闯谷之罪,一齐给我走开罢!”黄蓉

微笑道:“裘谷主,你大难临头,不知快求避解,兀自口出大言,当真叫人齿冷。”裘千尺

心中一凛,暗想:“她怎知我大难临头?难道她已知那老贼回谷?”冷冷的道:“是福是

祸,须待报应到来方知。老妇人肢体不全,以残废之身,还怕甚么大难?”

黄蓉自不知公孙止已回绝情谷,但鉴貌辨色,眼见裘千尺眉间隐有重忧,与适才出厅时

飞扬狠恶的神态大不相同,料想谷中或有内变,因此出言试探,听裘千尺虽然说得嘴硬,自

己所料却多半不错,说道:“裘谷主,令兄是自行失足摔下深谷而死,绝非小妹所伤,但若

你对此事始终耿耿,小妹不避死活,你却须赐赠解药,以救杨过之伤。小妹倘若死了,这里

许多友决不记恨,仍然助你解脱大祸,以退内敌。你这项买卖做是不做?”

黄蓉这般说法,实是让对方占尽了便宜,眼见裘千尺除枣核钉厉害之外别无伤敌手段,

而大声说出“内敌”两字,更是打中了她心坎。

裘千尺心想:“当真有这么好?”说道:“你是丐帮帮主,谅必言而有信。我打你三枚

枣核钉,你当真不避不让,亦不用兵器隔打?”

黄蓉尚未回答,郭芙抢着道:“我妈只说不避不让,可没说不用兵器隔打。”黄蓉,微

笑道:“裘谷主要泄心中恼恨,小妹不用兵刃暗器隔打就是。”郭芙叫道:“妈,那怎么

成?”适才她长剑被枣核钉击断,知道这暗器力道强劲无比,倘若真的不让不隔,母亲血肉

之躯如何抵挡得了?黄蓉却想:“过儿于我郭家一门四人均有大恩,此刻他身上剧毒难解,

说甚么也要叫老太婆交出解药。她这枣核钉自是天下最凌厉的外门暗器,任她连打三钉确然

十分凶险,稍有疏虞,不免便送了性命。但若非如此,她焉肯交出解药?”

黄蓉说这番话时,早已替裘千尺设身处地的想得十分周到,既要让她泄去心中若干怨毒

郁积,又乘着她内变横生、忧急惊惧之际,允她御敌解难,而泄愤之法,正是她惟一能以之

伤人的伎俩,纵是裘千尺自己,也提不出更有利的方法来。

但裘千尺觉得此事太过便宜,未免不近人情,哑声道:“你是我的对头死敌,却甘心受

我三枚枣核钉,到底包藏着甚么诡计,甚么祸心?”

黄蓉走上前去,低声道:“此处耳目众多,只怕有不少人对你不怀好意,我要在你耳边

说几句话。”裘千尺向从弟子扫射了一眼,心想:“这些人大半是老贼的亲信,确是不可不

防。”便点了点头。

黄蓉凑过头去,悄声道:“你的对头不久便要发难动手,小妹自己何尝不是身处险地?

咱们快快揭过了这场过节,小妹不论死活,大伙儿便可并肩应敌。再者杨过于我有恩,我便

送了性命,也要求得绝情丹给他。人生在世,有恩不报,岂不与禽兽无异?”说罢退开三

步,凝目以望。

裘千尺听了“有恩不报,岂不与禽兽无异”这话,心中也是一动,暗想:“若不是杨过

这小子相救,我此刻还是孤零零的在地底山洞中捱苦受难。”但这念头便如闪电般一瞬即

过,善念消退,恶心立生,冷冷的道:“任你百般花言巧语,老妇人铁石心肠,不改初衷,

来来来,你站开了,吃我三钉!”

黄蓉衣袖一拂,道:“我拼死挨你三钉便了。”说着纵身退后,站在大厅正中,与裘千

尺相距约莫三丈,说道:“请发射罢!”

武三通等虽然素知黄蓉足智多谋,但裘千尺枣核钉的厉害各人亲眼所见,这时见黄蓉空

手站立,无不心中惴惴。郭芙更是着急,走过去一拉黄蓉衣袖,低声道:“妈,咱们找个地

方,我把软猬甲脱下来给你换上,那就不怕老太婆的棺材钉了。”黄蓉微微一笑,道:“以

软猬甲挡枣核钉,那又何足为奇?你且看妈妈的手段。”

只听得裘千尺道:“各人闪……”那“开”字尚未出口,枣核钉已疾射而出,直指黄蓉

小腹。这枚枣核钉的去势当真是悍猛无伦,虽是极小的一枚铁钉,但破空之声有如尖啸,黄

蓉“啊”的一声高叫,弯腰捧腹,俯下身去。

郭芙和武三通等一齐大惊,待要上前相扶,啸声又起,这第二枚枣核钉却是射向黄蓉的

胸口。黄蓉仍是一声大叫,摇摇晃晃的退后几步,似乎便要摔倒。

裘千尺见黄蓉果然如言不闪不挡,两枚铁钉均已打中她身上要害,这两枚铁钉的力道,

便岩石也射入了,何况血肉之躯?但黄蓉身中两钉,虽似已受重伤,但竟不摔倒,显是苦苦

支撑,要再受自己一钉。裘千尺心下骇然,暗想:“先前见这女子娇怯怯的模样,不信她有

甚能耐可当丐帮的帮主。如此看来,当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但想她身中两钉,决计性命

不保,就此报了深仇,不禁欣然色喜,“波”的一声,第三枚枣核钉又从口里喷出。这一次

却是射向黄蓉的咽喉。要使用铁钉透喉而过,杀害兄长的大仇人立毙当场。

黄蓉说出甘爱三钉之时,尚未筹得良策,只是知道非此不足以换得解药,纵然身死,也

是报了杨过的大恩。但其后与裘千尺一番低语,稍有余裕,心念电闪,已有了计较。先一阵

郭芙的长剑被枣核钉打断,黄蓉拾起剑头,藏在衣袖之中,待枣核钉打到,一弯臂便将剑头

扫在铁钉射到之处。只是钉剑相撞,必有金铁之声,她两次大声叫唤,便将这声音掩盖了过

去。这一巧招裘千尺果然并未发觉。

黄蓉有意装得身受重伤既可稍减对方怒气,也可保全她一谷之主的身份。但第三枚枣核

钉直指咽喉,倘若举起衣袖,以袖中暗藏的剑头挡隔,必被裘千尺瞧出破绽,自己便算毁了

“不避不隔”的诺言,处此情境,只得行险,当下双膝微微一曲,待枣核钉对准嘴唇飞到,

她胸腹之间早已真气充溢,张口用力吐出,一股真气喷将出去。她知这枣核钉来势所以这般

凌厉,全凭真气激发,若以气对敌气,则敌远我近,大占便宜,枣核钉纵不从空坠落,来劲

也必急减。那知裘千尺独居山洞,手足既废,整日价除了苦练这门枣核功夫之外,心不旁

骛。黄蓉功力既不及她深厚,又须处分帮务、助守襄阳、生儿育女、伴夫课徒,那能如她这

般苦心致志?因此一股真气喷出,枣核钉来势只略略一缓,劲力仍是猛恶无比。

黄蓉心中一惊,铁钉已到嘴唇,当这千钧一发之际别无他法,只好张口急咬,硬生生将

铁钉咬住了。这一下只震得满口牙齿生疼,立足不稳,倒退了两步。她先前倒退乃是假装,

这次却真是被铁钉来势冲击而退,也幸好她应变奇速,退步消势,否则上下四枚门牙非当场

跌落不可,饶是如此,也已震得牙齿出血。

旁观众人齐声惊呼,围了拢来。黄蓉一仰头,“波”的一声,将枣核钉喷出,钉入横

梁,皱眉道:“裘谷主,小妹受了你这三钉,命不久长,盼你依言赐药。”

裘千尺见她竟能将枣核钉一口咬住,也自骇然,眼见两枚枣核钉明明射入她体内,何以

仍然直立不倒?侧目向绿萼望了一眼,心想:“我儿中了情花之毒,别说杨过不允婚事,他

便当真是我的女婿,这半枚绝情丹也岂能给他?”但自己亲口答应给药,言入众人之耳,总

不能立时反悔,她双眼一转,已有计较,说道:“郭夫人,咱两人虽是女流,但行事慷慨有

信,当胜须眉。你挺身受我三钉,如此气慨,世所罕有,我甚是佩服,解药便可给你。我若

少待有事,仍盼各位援手。”

郭芙只道母亲当真中了铁钉,叫道:“我妈妈若受重伤,这里大伙儿都要跟你拼命。”

转头向黄蓉道:“妈,老太婆的钉子打中了你身上何处?”

黄蓉不答女儿的问话,向裘千尺道:“小女胡言,谷主不必当真。小妹生平说一是一,

自当相助谷主退敌,便请赐药是幸。”武三通等听黄蓉说话中气充沛,声音爽朗,半点不像

受了伤的模样,渐渐宽心。

这一层裘千尺也已瞧出,心下惊疑不定,想道:“她有如此武功,我纵要反悔,也不容

易,只有以诈道相待。”于是点头说道:“那么我先多谢了。”转头向女儿道:“萼儿过

来,我有言吩咐。”

黄蓉一生之中,不知对付过多少奸滑无信之徒,裘千尺眼光闪烁不定,如何逃得过她的

双目?她知裘千尺决不肯就此轻易交出解药,只是要怎生推脱欺诈,骗一时自是猜想不出。

只听裘千尺道:“将我面前数过去的第五块青砖揭开了。”绿萼大奇:“难道那绝情丹

竟是藏在砖下?”黄蓉一听,暗赞裘千尺心思灵巧:“这绝情丹如此宝贵,不知有多少人在

亟图谋。她藏在这当眼之处,确是使人猜想不到,砖下所藏是真药无疑。她决不会事先料到

有此刻的情势,因而在砖下预藏假药。”裘千尺如命人赴丹房或是内室取药,黄蓉倒也难知

取来的绝情丹是真是假,这时见她命女儿揭开青砖,却是少了一层顾虑。

绿萼数到第五块青砖,拔出腰间匕首,从砖缝中插入,揭起砖块,只见砖下铺着灰泥,

全无异状。

裘千尺道:“砖下藏药之处,大有机密,不能为外人所知,萼儿,俯耳过来。”黄蓉知

道裘千尺狡计将生,当下叫声“哎唷”,捧腹弯腰,装得身上伤势发作,好让裘千尺防备之

心稍减,以便凝神听她对女儿的说话。岂知裘千尺也已料到了此节,在绿萼耳畔说得声音极

轻,黄蓉虽是全神贯注,也只听到“绝情丹便在青砖之下”九字。但她早料到绝情丹是在青

砖之下,这九个字听来一无用处,此后只见裘千尺的嘴唇微微颤动,半个字也听不出来,再

看绿萼,但见她眉尖紧蹙,只是“嗯、嗯、嗯”的答应。

黄蓉知道眼前已到了紧急关头,却不知如何是好,甚是惶急,忽听得一灯大师道:“蓉

儿过来,我瞧瞧你的伤势如何?”黄蓉回过头来,见一灯坐在屋角,脸上颇有关切之容,心

想:“他一搭我有脉搏,便知我非受伤。”于是走过去伸出手掌。一灯伸出三指搭住她的脉

腕,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老婆婆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砖下有两

瓶……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东首的藏真药……阿弥陀佛……西首的藏假药……阿弥陀

佛……叫女儿取西首假药……阿弥陀佛……假药给你……阿弥陀佛……”

一灯大师口诵佛号之时,声音甚响,说到“砖下有两瓶”这些话时,声音放低。黄蓉只

听他说了“老婆婆说”那四个字,即明其理,知道一灯大师数十年潜修,耳聪目明,远胜常

人。佛家原有“天眼通”、“天耳通”之说,佛经上言道,具此大神通者,当深处禅定之

际,“能闻六道众生语言及世间种种音声,通达无碍”。这般说法过于玄妙,自不可信,但

内功深厚、心田澄明之人能闻常人之所不能闻,却非奇事。裘千尺对女儿低声细语,一灯大

师在数丈外闭目静坐,一字一语听得明明白白。他知丹药真假关连杨过性命,佛家有好生之

德,岂能见死不救,于是告知了黄蓉。

黄蓉待他念完两句佛号,便问:“我的伤能好么?”“枣核钉能起出么?”每问一句,

刚好将一灯所说“东首的藏真药”、“西首的藏假药”那些话掩盖了。裘千尺向两人望了几

眼,但见黄蓉面有忧色,只是询问自己伤势,一灯不住的说“阿弥陀佛”,那料得自己奸计

已尽为对方知悉。

绿萼听母亲说完,点头答应,弯下腰来,伸手到砖底的泥中一掏,果有两个小瓶并列,

她心中一酸,暗道:“杨郎啊杨郎,今日我舍却性命,取真药给你。这番苦心,你未必知道

罢?”当下摸了东首那瓷瓶出来,说道:“妈!绝情丹在这儿了!”她伸手在土下掏摸,只

有她才知这瓶子原来在东首,裘千尺和黄蓉却都以为是从西首取出。

两个瓷瓶外形全然相同,瓶中的半枚丹药模样也无分别,裘千尺倘不以舌试舐药味,也

是难分真假。她见绿萼取出瓷瓶,心道:“先前我还防这丫头盗丹去讨好情郎,现下她也中

了情花之毒,自是救自己性命要紧了。”她生性偏狭狠恶,刻薄寡恩,决不信世上有人甘愿

舍却自己性命以救旁人,说道:“咱们信守诺言,丹药交给郭夫人。”绿萼道:“是!”双

手捧着瓷瓶,走向黄蓉。

黄蓉先裣衽向裘千尺行礼,说道:“多谢厚意。”心中却想:“既知真药所在,难道还

盗不到么?”

正要伸手去接瓷瓶,突然屋顶上“喀喇”一声响,灰土飞扬,登时开了一个大洞,一人

从空跃落,伸手便将绿萼手中的瓷瓶夺了过去。绿萼大惊失色,叫道:“爹爹!”

黄蓉见公孙绿萼的脸色大变,极为惶急,不禁一怔:“公孙止夺去的瓷瓶,明明装的是

假药,她何必如此着急?”

便在此时,大厅厅门轰的一声巨响,震得厅上每一枝红烛摇晃不已,火焰忽明忽暗,跟

着又是一响,门闩从中截断,两扇大门左右弹开,走进一男三女。男的正是杨过,女的则是

小龙女、程英和陆无双。

绿萼见杨过进来,失声叫道:“杨大哥……”迎上前去,只踏出两步,立觉不妥,要说

的那句话缩回了口中,脚步也即停止。黄蓉一直注视着绿萼的神色,只见她瞧着杨过的眼光

之中流露出无限深情、无限焦虑,登时恍然,心道:“蓉儿啊蓉儿,难道你做了妈妈,连女

儿家的心事也不懂了?她妈妈命她给我们取假药,但她痴恋过儿,递过来的却是真药,公孙

止抢去的正是续命灵丹,她如何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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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17:56:08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三十二回 情是何物

当黄蓉、一灯、郭芙等被困大厅之时,杨过和小龙女正在花前并肩共语。不久程英和陆

无双到来。小龙女见程英温雅腼腆,甚是投缘,拉住她的手说话。陆无双向杨过述说适才跟

郭芙比武之事,怎样讥刺得她哭笑不得,程英又怎样制得她失剑输阵。杨过这番再和程、陆

二女相会,想到她二人对己情意深重,而自己无以还报,心中不免歉疚,眼见陆无双明知自

己己娶小龙女为妻,却无怨怼之状,口口声声的说惩戒郭芙为自己出气,而程英对小龙女也

是神情亲切,自是大为欣慰。

四人坐在石上,小龙女和程英说话,杨过和陆无双说话。但龙、程二人性子沉静,均是

不擅言辞,只说得几句便住了口。杨过和陆无双却你一句“傻蛋”、我一句“媳妇儿”的有

说有笑。程英突然插口笑道:“杨大哥,你现下有了杨大嫂,叫我表妹可得改改口了。”

杨过“啊”的一声伸手按住了口。陆无双也突然惊觉,羞得满脸飞红。程英心中暗悔,

想到:“他们随口说笑,原无他意,我这么一提,反而着了痕迹。”忙打岔道:“杨大哥,

你中了花毒,现下觉得怎样?”杨过道:“没甚么。郭伯母足智多谋,定能设法给我求到灵

丹妙药,我担心的倒是她的伤势。”说着向小龙女一指。

程英和陆无双一齐失惊,问道:“怎么?杨大嫂也受了伤吗?我们竟一点没瞧出来。”

小龙女微笑道:“也没怎样。我运内力裹住毒质,不让它发作,几天之中,谅无大碍。”陆

无双道:“是甚么毒?也是情花之毒么?”小龙女道:“不是,是我师姊的冰魄银针。”陆

无双道:“原来又是李莫愁这魔头。傻……杨大哥,你不是瞧过她那本【五毒秘传】么?冰

魄银针之毒虽然厉害,却也并不难解。”

杨过叹了口气,说道:“毒质侵入了脏腑,非寻常解药可治。”于是将小龙女如何逆经

脉疗伤、郭芙如何误发毒针之事说了。陆无双伸手在石上重重一拍,恨恨的道:“郭芙仗着

父母之势,竟是如此无法无天。表姊,咱们不能便此跟她罢休。她父母是当世大侠,便又怎

样?”小龙女道:“这件事也怪不得她,倒和斩断他手臂不同。”程英道:“杨大嫂,我师

父曾说,以内力裹住毒质,虽可使其一时不致发作,但毒质停留愈久,愈是伤身,须得及早

设法解毒才是。”小龙女“嗯”了一声,杨过心想:“天竺僧醒转之后,是否有法可以解

毒,实所难言。”他不愿多谈此事,以增小龙女烦恼和自己伤心,说道:“郭伯母和一灯大

师等对付那疯和尚不知怎样了,咱们瞧瞧去。”

当下四人觅路回向大厅,离厅尚有十余丈,只见厅顶上人影一闪,认出是公孙止,接着

“喀喇喇”一声响,见他打破屋顶,跳了下去。杨过生怕公孙止在这屋顶破洞下布置了带刀

渔网阵,要引自己入彀,于是挺玄铁重剑撞开铁门,昂首直入。

公孙止夺得绝情丹到手,虽见黄蓉等好手群集,却也不以为意,心想:“我便打不过,

难道还跑不了么?”正要夺路外闯,猛见杨过破门直入,声势威猛之极。他一惊之下,双足

一点,腾身而起,要从屋顶破洞中重行跃出,心想眼下首要之事,是将绝情丹送去给李莫愁

服食解毒,至于杀裘千尺、夺绝情谷,那是来日方长,不必急急。

他身子甫起,黄蓉已抢过打狗棒跟着跃高,使个“缠”字诀,往他脚上缠去。裘千尺喝

道:“老贼!”呼的一声,一枚枣核钉往公孙止小腹上射去。公孙止纵起时便已防到此招,

挥刀挡开铁钉,上跃之势竟丝毫不缓,耳听得风声劲急,第二枚枣核钉又从斜刺里射到,但

金刀已击出在外,不及收回再挡,黄蓉的打狗棒又跟着缠到,拼着大腿洞穿,也决不能让铁

钉射入小腹,当下侧身横腿,抵挡铁钉。

那知道裘千尺这一钉竟不是射向公孙止,准头却是对准了黄蓉。这一下奇变横生,连黄

蓉也万万料想不到,急挥打狗棒挡隔,但枣核钉劲力实在太强,只感全身一震,手臂酸软,

“啪”的一声,打狗棒掉在地下,身子跟着落地。公孙止上跃之力也尽,落在黄蓉身侧,横

刀向她砍去。

杨过玄铁剑疾指,一股劲风直掠出去,公孙止的金刀登时被这股凌厉的剑势逼得荡开了

三尺。公孙止只觉敌人剑上劲力有如排山倒海,心下惊骇无已,想不到相隔月余,这小子断

了左臂,武功反而精进如斯。

绿萼站在父亲与母亲之间,她平素对严父甚是害怕,从不敢对他多说一言半语,但自从

听了他在断肠崖前对李莫愁所说的那番话后,伤心到了极处,竟然惧怕尽去,向公孙止道:

“爹爹,你打断妈妈的四肢,将她囚禁在地底山洞之中,如此狠心,已是世间罕有。今晚你

在断肠崖前,跟李莫愁又说些甚么话来?”

公孙止心中一凛,他与李莫愁在那隐蔽之极的处所说话,万料不到竟会言入旁人之耳。

他虽然狠毒,但对女儿如此图谋,总不免心虚,突然间听她当众叫破,不由得脸色大变,

道:“甚……甚么?我没说甚么。”

绿萼淡淡的道:“你要害死女儿,去讨好一个跟咱家全不相干涉的女子。女儿是你亲

生,你要我死,女儿也不敢违抗。但你手中的绝情丹,却是妈妈答应了给旁人的,你还给我

罢!”说着走上两步,向着他伸出手来。

公孙止将瓷瓶揣入了怀中,冷笑道:“你母女二人心向外人,一个叛夫,一个逆父,都

不是好东西。今日我暂且不来跟你们计较,日后报应到头,自见分晓。”说着刀剑互撞,发

出嗡嗡之声,大踏步便往外闯。

杨过听绿萼直斥公孙止之非,但不明其中原委,当即横过玄铁剑,挡住公孙止去路,向

绿萼道:“公孙姑娘,我有言请问。”

公孙绿萼听了他这句话,一股自怜自伤之意陡然间涌上心头,暗道:“我舍身为你取丹

之事,决不能让你知晓。过了几年,你子孙满堂,自早把我这苦命女子忘了,又何必为了此

事,使你终生耿耿于怀?”低声道:“杨大哥有何吩咐?”杨过道:“你适才言道令尊要害

你性命,去讨好一个毫不相干的女子,那女子是谁?此事从何说起?”绿萼道:“那女子是

李莫愁,至于其中原委……”顿了一顿,说道:“我爹爹虽如此待我,但终是亲生之父,此

事做女儿的不便再说……”

裘千尺喝道:“你说啊!他能做得,你便说不得?”绿萼摇头道:“杨大哥,那半枚绝

情丹,在我爹爹怀中的瓷瓶之内。我……我是个不孝的女儿。”说到此处,再也忍耐不住,

纵声叫道:“妈!”奔向裘千尺身前,扑入她怀中。她说“我是个不孝的女儿”,在裘千尺

听来还道是指违抗父亲,其实绿萼心中却说的是不遵母命。满厅数十人中,只有黄蓉一人才

明白她的真意。

公孙止见强敌环伺,心下早有计较:“天幸恶妇痰迷心窍,在这紧急关头去打了郭夫人

一枚枣核钉,只要引得她们双方争斗,我便可乘机脱身。”当下纵声笑道:“好好好,乖女

儿,真不枉爹爹疼爱,你和妈妈守住这边,要令今日来到咱们绝情谷的外人,个个来得去不

得。”说着举刀提剑,突向倚在椅上的黄蓉杀去。

黄蓉右臂兀自酸软,提不起打狗棒,只得侧身而避。郭芙手中一直握着耶律齐的长剑,

当即挺剑护母。公孙止黑剑疾刺郭芙咽喉,郭芙举剑挡隔。黄蓉急叫:“小心!”铮的一声

轻响,郭芙长剑立断,公孙止的黑剑去势毫不停留,直往她头颈削去。黄蓉急得一颗心几乎

要从脖子中跳了出来,在这一刹那间竟无解救之方。陆无双有旁喝道:“举右臂去挡!”

郭芙眼见敌剑削到颈边,那容细辨是谁呼喝,不由自主的举臂一挡。

程英喝道:“表妹,你怎地……”她知陆无双恼恨郭芙斩断杨过的手臂,存心扰乱郭芙

心神,要她举臂挡剑,那么一条手臂也非送掉不可。程英对杨过断臂,心中自也十分伤痛,

适才黑暗中言念及此,曾悄悄哭了一会。但她只觉这事甚是不幸,虽恼恨郭芙下手太狠,但

决没想要断她一臂来报复,因此听得陆无双的呼喝,忙出口喝阻,但为时已经不及,公孙止

的剑刃已掠上了郭芙的手臂。

但听得嗤的一声响,郭芙衣袖上划破了一条极长的口子,同时身子被剑刃震得立足不

定,向旁跌出。但说也奇怪,她手臂竟然没被削,连鲜血也没溅出一点。程英、陆无双固然

吃了一惊,公孙止和裘千尺等也是心头大震。郭芙斜退数步,站稳身子,还道陆无双是好意

相救,心中好生感激,叫道:“多谢姐姐!可是你怎知……”

杨过忙接口道:“这公孙止老儿不知你武功如此了得。”他知道黄蓉有一件宝刀利刃不

能损坏的软猬甲,郭芙所以能保全手臂,定系软猬甲之功,她问“可是你怎知……”下面自

是要说“我有软猬甲护身”。杨过心想公孙止利剑不能伤她,其胆已寒,可不能让他知悉其

中原委,向公孙止道:“这位姑娘是郭大侠和黄帮主之女,桃花岛岛主黄药师的外孙女,她

家传绝艺,周身刀枪不入,你这口破铜烂铁的玩意儿,怎能伤她?”

公孙止怒道:“哼,适才我手下留情,难道当真便伤她不得。”说着抖动黑剑,发出嗡

嗡之声。郭芙暗想:“我既不怕他的刀剑,只须上前猛攻便是。跟他打有赢无输,这便宜如

何不捡?”说道:“小武哥哥,你的剑给我,这老儿不信我家桃花岛的功夫,且让他见识见

识。”武修文倒转长剑,将剑柄递了过去。郭芙伸手接住,挽个剑花,说道:“公孙老儿,

你再上罢!”得意洋洋,有恃无恐,便似高手戏弄庸手一般神态。

公孙止见她剑花一挽,便知她剑术的火候甚浅,喝道:“好,我再领教!”举刀向她面

门砍去,郭芙身形斜闪,还了一剑。公孙止黑剑倒翻上来,往她剑上震去,郭芙心道:“不

好!我身上有软猬甲,剑上却无护剑宝甲,双剑一交,我手中长剑又是非断不可。”当即回

剑避开。公孙止双手一并,刀剑均已握在右掌之中,跟着左掌拍出。郭芙大喜:“你这掌拍

在我软猬甲上,那是倒大霉啦!”但恐他掌力厉害,拍在身上不免要内脏受震,于是身子略

侧,要先卸去他七成掌力,然后再受他这掌。

那知公孙止一掌尚未使老,突然倒纵丈余,说道:“好丫头,暗箭伤人!”身子向前直

跌。郭芙愕然说道:“我没伤到你啊!”不禁大奇:“难道软猬甲真有如此妙用?他手掌尚

未沾及我衣,竟然便已受伤。”

她又怎知公孙止老奸巨滑,心中只是念着要将绝情丹速去送给李莫愁服食,那有闲心跟

郭芙这般小丫头争强斗胜?他假装受伤摔跌,脚下似乎站立不定,几个踉跄,跌跌撞撞的冲

向后堂。他在这片刻之间,已将敌情审查清楚,正面杨过和黄蓉是厉害人物,还有那长眉老

僧虽似神游入定,但决非易与之辈,正好乘着郭芙似乎得手之际,便此从后堂溜走。

公孙绿萼见他怀了绝情丹要走,忙纵身向前,说道:“爹爹慢走!”便在此时,尖啸声

起,两枚枣核钉也已袭向公孙止。裘千尺生怕公孙止一闪避,铁钉便打中女儿,因此铁钉喷

出时取势甚高,射向他后脑。公孙止一低头,两枚铁钉从绿萼鬓上掠过,叮叮两响,钉入了

石壁。公孙止喝道:“让开!”脚下毫不停留,绿萼道:“你把绝情丹……”话未说完,公

孙止左手前伸,扣住她手腕脉门,转过身来,将女儿挡在胸前,喝道:“恶妇,你真要拼

命,大家同归于尽了罢!”

裘千尺口中两枚枣核钉已喷到了唇边,突见变生不测,收势不及,急忙侧头,将两枚铁

钉向旁射出。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只求枣核钉不致打在女儿身上,那里还顾得取甚么准

头,但听得“啊、啊”两声大叫,两名绿衣弟子一中脑门,一中前胸,立时毙命。

公孙止知道要夺回绝情谷,除了仗李莫愁为助之外,必须众弟子归心,眼下这事正是激

怒弟子的良机,叫道:“恶妇,你辣手杀我弟子,决不能跟你干休!”

这时杨过已截住他的去路,说道:“咱们万事须得有个了断,别忙就走!”公孙止将女

儿举起,狞笑道:“你敢拦我?”以左脚为轴,滴溜溜转了个圆圈,跟着又以右脚为轴,再

转一圈,两个圈子一转,已向前趋了四尺,离杨过已近。杨过见他又是一个圈子转上,惟恐

伤了绿萼,忙向旁跃开。

公孙绿萼身在父亲手中,动弹不得,一个圈子转过来时,陡然见到杨过跳跃相避,让开

了去路,眼光中充满着关怀之情,不禁芳心大慰:“他为了我,宁可不要解药!我死也瞑目

了。”她手足虽不能动,头颈却能转动,低声叫道:“杨郎,杨郎!”额头撞向公孙止挺起

的黑剑。黑剑锋锐异常,公孙绿萼登时香消玉殒,死在父亲手里!

杨过大叫一声:“啊哟!”抢上欲救,那里还来得及?公孙止也是吃了一惊,心中微微

一酸,耳听得背后怒喝,三枚枣核钉电闪而至,当即将女儿的尸体向身后抛出,三枚铁钉尽

数打在她身上。

众人见他如此狠毒,绿萼身死后尚对她这般糟蹋,无不大愤,纷纷拔出兵刃拥上。

公孙止叫道:“众弟子,恶妇勾结外敌,要杀尽我绝情谷中男女老幼。渔网刀阵,一齐

围上了。”众弟子自来对他奉若神明,那日他被裘千尺打瞎眼睛逃走,众弟子无所适从,只

得遵奉裘千尺的号令,这时听得他一叫,谁也不及细想,执起带刀渔网从四角围了上来。

每张渔网都是两丈见方,网上明晃晃的缀满了尖刀利刃。众人武功虽强,实不知如何应

付才是,眼见四周渔网向中间一合,每人身上难免洞穿十来个窟窿。这一包上来,连裘千尺

也围在其内。她大声呼喝:“众弟子别听老贼胡言乱语,大家停步,快停步!”但众弟子充

耳不闻,只听得公孙止喝着号令:“坤网向前,坎网斜退向左,震网转右!”众弟子应声施

为,一张张带刀渔网渐渐逼近。

黄蓉从怀中摸出一把钢针,扬手向西首八名绿衣弟子射去,眼见相距既近,钢针又多,

八名弟子至少也会有五六人受伤,渔网阵打出缺口,便可由此冲出。却听得叮叮叮、铮铮铮

几声响,黄蓉所发钢针,裘千尺所喷铁钉,钱被渔网上的吸铁石收了去。黄蓉暗叫:“不

好!”喝道:“芙儿,举剑护住头脸,强攻破网。”

郭芙听了母亲的呼喝,抖动长剑,向东北角疾冲,四名弟子张开渔网,向她兜去,五六

把尖刀碰到她身上软猬宝甲,渔网反弹,但持网的弟子跟着分从左右抢前,尖刀虽然伤她不

得,渔网却仍要将她裹住。

杨过站在公孙止身后,本在渔网阵之外,但八张渔网随着公孙止的号令左兜右转,已将

他围入阵内。杨过见情势危急,提起玄铁重剑,运劲往郭芙身前的渔网上斩去。“垮喇喇”

一声响,渔网裂成两片,拉着网角的四名弟子同时摔倒。武三通、耶律齐等更不怠慢,拳掌

齐施,摧筋断骨,将这四名弟子手足打伤,以防他们更携新网,再来围攻。杨过纵声长啸,

两剑挥过,又是两旁张渔网散裂破败。这渔网以金丝和钢线绞成,极坚极韧,但玄铁重剑无

坚不摧,三剑斩出,三网立破。众弟子齐声惊呼,向后退开。

公孙止喝道:“五网齐上!他一剑难破五网!”杨过心想“五张渔网一齐卷上,确也难

挡。”随即斜步向左,制敌机先,砰的一声,又斩破了一张。渔网拉得甚紧,一剑斩落,破

网声如裂金石。

便在此时,忽听得厅外一人厉声斥道:“往那里走?”黄影晃动,一人从厅门蹿了出

来,仗剑傲立,正是赤练仙子李莫愁。

她刚立定,厅门中又冲出一人,满身血污,散发披头,却是朱子柳。他一双空手,左指

右掌,狠狠向李莫愁扑去。李莫愁手中虽有兵刃,但见朱子柳发疯般势同拼命,竟是不敢接

招,绕着厅角闪避。两人都是极高的轻功,顷刻间已在大厅上兜了六七个圈子。杨过大感惊

疑:“李莫愁的武功未必不及朱伯伯,何以对他如此惧怕?那天竺僧呢?”

两人武功各有所长,但轻功显是李莫愁强多了,几个圈子一奔,人人都是看出朱子柳决

追她不上,而且他身上流上点点鲜血,溅成了一个圆圈,看来受伤竟自不轻。武三通父子三

人,分从左右围上。朱子柳叫道:“师哥,这毒妇害死了师叔。咱们无论如何……”一口气

喘不过来,站立不定,身子不住摇晃。

一灯听到天竺僧的死讯,饶是他修为深湛,竟也沉不住气,立即站起。

杨过头脑一阵晕眩,转头向小龙女望去,小龙女的眼光正也转过来望着他。两人四目交

投,都是心中一冷,全身如堕冰窖。小龙女缓缓走过去靠在他身上。杨过一声长叹,携着她

的手,往外便走。

原来天竺僧平时多近毒药,体内抗毒之力甚么强,他以大量情花自刺,预计昏晕三日三

夜方醒,但两日两夜过后不久,便即醒转。他沉思半晌,便道:“这情花之毒虽甚厉害,却

比我所设想的为轻,该当有法可解。”朱子柳大喜,当即禀告一灯等已来到绝情谷中,而火

浣室的石门也已为杨过破去。天竺僧道:“事不宜迟,咱们便去设法配药救人。”

两人走出火浣室,天竺僧便到情花树之下低头寻觅药草。他知一物克治一物,毒蛇出没

处必有化解蛇毒的草药,而配制情花解药所需的药草,主要的一味多半也会正生长在情花之

下。岂知李莫愁正躲在花树旁山石之后,眼见天竺僧低头走近,不问情由便射出一枚冰魄银

针。天竺僧不会武功,银针透胸而入,登时毙命。

朱子柳听得嗤的一声响,师叔便即不动,知道山石后伏有敌人,但不知天竺僧已死,不

顾自身安危,抢前救人。李莫愁知他心意,又是一针向天竺僧的尸体射去。朱子柳手中没有

了兵刃,忙抢前劈出一掌将银针击落,肩背却就此卖给了敌人。李莫愁长剑乘势挥出,正中

他右肩。朱子柳急忙沉肩卸劲,终究已深入寸许,当下退缩闪避,固然救不得天竺僧,而敌

人连绵进招,实是后患无穷。

两人剑来指去,拆了数招,朱子柳见天竺僧俯伏在地下,毫不动弹,叫道:“师叔,师

叔!”天竺僧并无应声。李莫愁笑道:“你要他答应,倒也容易。只消你也吃我一枚毒针,

到阴世去叫他便是。”朱子柳心中悲痛,更增敌忾之念,一招一式,丝毫不乱,出指时劲力

反加。星月微光之下,李莫愁见他眼神如电,招招抢攻,竟是同归于尽的拼命打法,再拆数

招,不禁害怕起来,长剑急攻两招,转身便走。朱子柳俯身一搭师叔的手腕,脉息全无,已

然死去多时,一声悲啸,提气向李莫愁疾追。两人一前一后的奔进了大厅。

公孙止见李莫愁赶到,又惊又喜,叫道:“李道友到这边来!”说着迎将上去。黄蓉一

见公孙止的神气,已自猜到了几分,叫道:“过儿,隔开这两个魔头,别让他们凑近!”杨

过听得天竺僧的死讯,已然万念俱灰,绝情丹是公孙止得去也好,不是他得去也好,全没放

在心上,听到黄蓉呼喝,只微微苦笑,却不出手。

耶律齐拾起半张斩裂的带刀渔网,叫道:“敦儒兄,拉住这边。”他和武敦儒、完颜

萍、耶律燕四人各自抓住渔网一角,拦在公孙止和李莫愁之间。

厅上这么一乱,众绿衣弟子错了步伐。裘千尺乘机喷吐枣核铁钉,众弟子忙乱中不及张

网收钉,接连有五人中钉毙命,带刀渔网阵七零八落,登时溃散。

公孙止大声叫道:“李道友,咱们分路出去,到适才见面之处相会。”两个齐声呼哨,

分自左右掠过杨过和小龙女身畔,蹿出厅去。杨过视而不见,毫不理会。黄蓉叫道:“龙家

妹子,截住在公孙止,绝情丹在他身上。”小龙女一惊,心想:“天竺僧既死,过儿身上的

花毒全仗这半枚绝情丹化解。”当即挣脱杨过的手,飞步向公孙止追去。杨过叫道:“由得

他去罢!”小龙女道:“怎能由得他去?”杨过只得在后跟随。

公孙止和李莫愁一个奔向东北,一个向西北而行,众人也是分头追赶。小龙女、杨过、

程英、陆无双四人追赶公孙止。武氏父子、朱子柳、完颜萍五人追赶李莫愁。耶律齐兄妹和

郭芙留着陪伴一灯和黄蓉,监视裘千尺。

武氏父子一行五人之中,朱子柳肩头受了剑伤,适才奋战,流血甚多,奔了一阵,渐感

难支。众人停步为他裹伤,稍一耽搁,已失去了李莫愁的踪迹。

朱子柳恨恨的道:“今日若教这魔头逃脱了,咱们怎对得起师叔?”五人在花丛树木间

穿来插去,始终不见李莫愁的影踪。武三通怒火冲天,奋力拔起一根树干,将花木打得东倒

西歪。朱子柳道:“那公孙止叫她到适才见面之处相会。咱们虽不知这二人在何处见过面,

但只须盯住公孙止,那女魔头为求解药,迟早会去寻他。”武三通道:“师弟此言甚是,咱

们这便去找公孙止。”于是五人向西北方寻去。

走不多时,果然听得前面隐隐约约传来呼喝之声。武三通扶住朱子柳加快脚步,但呼喝

之声忽远忽近,一霎时竟又寂静无声,半点也听不到甚么了。五人觅路而行,扰攘了一夜,

天色渐明,正行之间,忽听得前面高处有人纵声长笑,声音尖厉,有若枭鸣。众人停步抬

头,只见对面悬崖上站着一人仰天发笑,却不是公孙止是谁?那悬崖下临深谷,上面山峰笔

立,峰顶深入云雾之中,不知尽头。

朱子柳见他状若颠狂,心下暗惊:“倘若他一个失足,跌入了下面的万丈深谷,这人死

不足惜,那半枚绝情丹却要随之而逝了。”当下如飞奔去,转了个弯,只见杨过、小龙女、

程英、陆无双四人站在山边,一齐仰头望着公孙止。

小龙女见朱子柳等到来,低声道:“朱大叔,你快想个法子,怎生引他下来。”朱子柳

一瞧周遭情势,但见有道宽不逾尺的石梁通向公孙止站立之处,三长两短石梁和山崖上都生

满了青苔,便是一人转折也有所不便,除非他自愿出来,否则绝难过去动手。

武三通想起杨过救命了二子性命,全了他兄弟之情,今日之事义不容辞,当下捋袖说

道:我去揪他过来。”刚跨出两步,身边人影闪动,程英已抢在他面前,说道:“我去!”

她身法好快,一纵身便踏上了石梁。那知她快杨过更快,程英但觉腰间一紧,身子已被杨过

的袍袖缠住,给他拉了回来,耳边听杨过说道:“我值得甚么,何苦如此?”程英一张俏脸

胀得绯红,说不出话来。

便在此时,只听得小龙女道:“借剑一使!”掠过武敦儒和完颜萍身边,双手伸出,已

将二人手中的长剑夺了过去。这一下手法当真是捷逾电闪,武敦儒和完颜萍一愕之下,已见

小龙女轻飘飘的奔过石梁,到了公孙止身前。

公孙止身处绝地,见小龙女竟敢过来,一惊之下,抢上拦在石梁的尽头,横剑护身,狞

笑道:“你当真不要性命了么?”小龙女心道:“无论如何,我得夺回绝情丹才死。”柔声

说道:“公孙先生,你于我有救命之恩,不料我反而害得你数受折磨,我……我心中好生歉

疚。我不是来跟你拼命的。”公孙止道:“那你要干甚么?”小龙女道:“我是来求你赐予

绝情丹,救我夫郎。此丹于你无用,若肯赐下,小女子永感大恩大德。”

杨过在石梁彼端叫道:“龙儿回来,半枚丹药救不得你我二人之命,要来何用?”

公孙止见小龙女俏立石梁之上,衣襟当风,飘飘然如欲乘风而去,这般丰姿,李莫愁又

岂能及得万一?他张开独目痴痴而望,说道:“你叫那姓杨的小子作夫郎?”小龙女道:

“是啊,我跟他成了亲啦。”公孙止道:“你若允我一事,这丹便可给你。”小龙女见他眼

珠骨溜溜转动,已知其意,摇头道:“我已有夫,岂能嫁你?公孙先生,你对我有情,可是

我心另有所属,只有辜负你一番好意。”公孙止独眼一翻,喝道:“那你快快退去,若再与

我为敌,莫怪我刀剑下无情。”小龙女道:“你定要动手,和我翻脸成仇,咱们岂不枉自相

识了一场?”她语音柔和,在她心中,确是记着公孙止以前那番相救之德。

公孙止冷笑道:“我要亲眼见到杨过这小了毒发呻吟而死,要见他痛得在地下翻来翻去

的打滚,要见你这位贤德妻子,终于成为个披麻带孝的俏寡妇。”他越说越是恶毒,咬牙切

齿,面目狰狞。杨过不住叫道:“龙儿!回来,跟这人多说甚么?”若不是石梁实在太窄,

容不得两人立足,他早已奔过去拉她回头了。小龙女凄然一笑,说道:“你听!他在叫我回

去。他只是顾惜我,可不在乎自己身上剧毒是否能治。”

公孙止和小龙女相距不过半丈,心想只要跨上一步,便能将她擒住,只是站立之处地势

实在太险,她稍一挣扎,势必两人同时摔下深谷,但若不擒她为质而使敌人有所顾忌,自己

困于这断肠崖上又如何脱身?当前敌人之中只杨过一人厉害,但自己奋力冲闯,他也未必拦

阻得住,最好是紧随小龙女过了石梁,然后出手擒她,再去和李莫愁会合。他心下如意算盘

一打定,喝道:“还不退去!”剑随声至,向小龙女刺去。小龙女左剑挡隔,右剑还击。刀

剑互击,金铁交鸣之声震得山谷响应。

她自从跟周伯通习了分心合击之术后,武功陡增一倍,虽然脏腑潜毒,内力消减,但双

手同使“玉女素心剑法”,其神妙处又岂是公孙止的金刀黑剑所能敌。他刀剑虽然变幻百

端,其实刀仍是刀,剑仍是剑,只不过多了一件兵刃而已。霎时之间,小龙女手中双剑舞成

两团白影,攻拒击刺,宛似两大高手联手进攻一般,公孙止越斗越是心惊,暗暗生悔:“早

知她忽然学会了这等厉害剑术,便不能跟她动手的了。”总算“玉女素心剑”招数虽然奇

妙,伤人的威力不强,小龙女也无杀他之意,因此上公孙止还支撑得一时。

他二人在山崖上斗得正急,不久一灯大师、黄蓉、郭芙、耶律齐、耶律燕也均赶到。各

人仰头观战,眼见山崖如此之险,两人斗得如此之凶,无不骇然。

郭芙向耶律齐道:“咱们快上去帮手!”耶律齐摇头道:“石梁上无第二人可插足之

处。”郭芙和公孙止交过手,知他武功极高,连母亲也非敌手,小龙女一人如何斗他得过?

急得只叫:“妈,妈,快想法子帮龙姊姊啊。”

其实不用她呼叫,这边人人都急盼设法使小龙女得脱险境,可是对面山崖上决不能多容

一人立足,但见公孙止金刀黑剑连使杀手,小龙女双剑纵横,回旋之际似乎娇柔无力,时候

稍长,看来终须丧在公孙止手下。只有一灯、杨过、黄蓉、朱子柳四人才瞧出小龙女招数上

实占上风,但激斗之际,足下一个滑溜,立时跌落深谷,每一瞬间都有生死大险。眼见两团

白影裹着一道黄光、一道黑气,人人屏息凝气,手心捏着一把冷汗。

再斗片刻,黄蓉瞧出小龙女双剑所使的竟是分心合击之术,这门武功举世除周伯通和郭

靖外无第三人会得,小龙女自是得了周伯通的传授。双剑合璧,本来威力奇大,但好重伤之

后加上中毒,内力大损,出剑乏劲,始终无法取胜。黄蓉心念一动,说道:“过儿,你和我

同时向公孙止说话,你用言语恐吓,我却引他高兴,叫他分心。”当下大声说道:“公孙先

生,裘千尺那恶妇已被我杀死了。”公孙止隔着山谷听见,心中一震,将信将疑。杨过叫

道:“公孙止,李莫愁说你不肯拿解药给她,要来寻你的晦气。”黄蓉叫道:“不,李莫愁

说,只要你治愈了她身上情花之毒,她便委身嫁你。”杨过叫道:“我们大伙儿决不容你心

愿满足,拿到你之后,要你身受情花刺肤之惨。”黄蓉叫道:“此事大可善罢,公孙先生,

你不用担心,大家化敌为友如何?”杨过叫道:“你从前害死的那个使女柔儿,化成厉鬼来

捉你啦,喏喏喏,柔儿就在你背后,你快转身瞧!”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黄蓉说话之后,公孙止心中一喜,待得杨过说话,他又是一惊。

小龙女于每一句话也都听在耳里,但一来事不关己,二来分心二用之际,心田一片空明,是

以剑势丝毫不缓。公孙止本来已左支右绌,挡架为难,这样一来更是心乱如麻,大声喝道:

“你们胡言乱语叫嚷些甚么?快闭嘴!”杨过叫道:“喂!公孙止,你背后那个披头散发的

姑娘是谁?她为甚么伸长舌头,满面血污?啊,啊,她手爪好长,来抓你的头颈了!”突然

间提气喝道:“好,柔儿!抓公孙止的头颈。”

公孙止明知他是扰乱自己心神,但陡然间听他这么一声呼喝,禁不住打个冷战,回头斜

目一瞥。便在此时,小龙女长剑斜出,剑尖颤处,已刺中他左腕。公孙止把握不定,金刀直

飞起来,在初升朝阳的照耀之下,金刀闪烁,掉入了崖下山谷,过了良久,才传上来极轻微

的一响,隐隐似有水声,似乎谷底是个水潭。武三通、朱子柳等相顾骇然,心想那金刀掉下

去隔了这么久声音才传上来,这山谷可不知有多深。

公孙止金刀脱手,别说进攻,连守御也已难能。小龙女左一剑,右一剑,连刺四剑,公

孙止身子摇晃,右腕中剑,黑剑又掉了下谷去。小龙女右剑对着他前胸,左剑指住他小腹,

说道:“公孙先生,你将绝情丹给我,我不伤你的性命。”公孙止颤声道:“你虽有善心,

旁人呢?”小龙女道:“都不伤你便是。”

至此地步,公孙止只求自己活命,那里还去顾念李莫愁?从怀里掏出那个小瓷瓶递过。

小龙女左手剑仍是指住他小腹,右手接过瓷瓶,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酸楚,心想:“我自己

虽然难活,但终于夺得了绝情丹,救了过儿。”双足一点,提气从石梁上奔回。

武三通、朱子柳等早知小龙女武功了得,可是说甚么也想不到竟然如此出神入化,两旁

手同使双剑,剑法竟能截然不同,分进合击,实是生平所未见。他们固曾听说周伯通和郭靖

双手能分使不同武功,但得之传闻,也只将信将疑,今日亲眼目睹,无不叹服,看到奥妙凶

险处,既感惊心动魄,又是心旷神怡。耶律兄妹、武氏兄弟、程英、陆无双、郭芙等小一辈

的更瞧得目为之眩,见她年纪与自己相若,武功之高却是无法形容,尽皆死心塌地的钦佩。

但见她手持瓷瓶,飘飘若仙的从石梁上过来,众人齐声喝采。

杨过抢上前去拉住了她。众人围拢过来慰问。小龙女拔开瓷瓶的瓶塞,倒出半枚丹药,

笑吟吟的道:“过儿,这药不假罢?”杨过漫不经意的瞧一眼,道:“不假。龙儿,你觉得

怎样?为甚么脸色这样白?你运一口气试试。”小龙女淡淡一笑,她自石梁上奔回之时,已

觉丹田气血逆转,烦恶欲呕,试运真气强行压住,竟然气息不调,自知受毒已深,天幸将半

枚绝情丹夺来,此外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杨过握住她右手,但觉她手掌冰冷,惊问:“你觉得怎样?”小龙女道:“没甚么,你

快把丹药服了。”杨过接过瓷瓶,颤声说道:“半枚丹药难救两人之命,要它何用?难道你

死之后,我竟能独生么?”说到此处,伤痛欲绝,左手一扬,竟将这世上仅此半枚能解他体

内毒质的丹药,掷入了崖下万丈深谷之中。

这一下变故人人都大感意料之外,一呆之下,齐声惊呼。

小龙女知他决意与自己同生共死,心中又是伤痛,又是感激,恶斗之后剧毒发作,再也

支持不住,身子微微一晃,晕倒在杨过怀中。

郭芙、武氏兄弟、完颜萍、耶律燕等不明其中之理,七张八嘴的询问议论。

便在此时,却听武三通大声喝道:“李莫愁,今日你再也休想逃走了。”吆喝着飞步向

左首山崖边赶去。众人回过头来,只见公孙止正沿着山坡间小径向西疾奔,那边山畔斜坡上

站着一个道姑,正是李莫愁。眼见两人便要会合,武三通和她却相距尚远。

忽听得山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哈哈大笑,转出一人,肩头掮着一只大木箱,白须拂肩,却

是老顽童周伯通。

黄蓉叫道:“老顽童,把那个道姑赶过来。”周伯通叫道:“妙极!大伙儿瞧瞧老顽童

的本领。”揭开木箱箱盖,双手挥动,一群蜜蜂飞出,直向李莫愁冲去。原来蒙古大军火焚

终南山,全真教道士全身而退,所携出的都是教中的道藏经籍,周伯通却掮了一只木箱,将

小龙女养驯的玉蜂装了不少而来。他孜孜不倦的玩弄多日,领会了指挥蜂群的若干法门,这

时听得黄蓉一叫,正好大显身手。

公孙止见到蜂群,吃了一惊,不敢再向李莫愁走近,往山坳里一缩身,躲了开去。李莫

愁见玉蜂飞近,前无去路,只得沿山路向东退来。武氏父子、程英、陆无双等各执兵刃迎

近。耶律齐叫道:“师父,你老人家好本事,快把蜜蜂群收起来罢!”

周伯通大呼小叫,要收回蜂群,但他驱蜂之术究未十分到家,大出风头之后,心中万分

得意,呼喝更加不对,蜂群怎肯听他的号令?仍是嗡嗡振翅,向李莫愁追去。

杨过抱着小龙女,低声唤道:“龙儿,龙儿。”小龙女悠悠睁眼,耳畔听到玉蜂嗡嗡声

响,便似回到了终南山故居一般,喜道:“咱们回家了吗?”定了定神,才想起适才之事,

于是低啸数声,跟着又呼喝几下,那群玉蜂立时绕着李莫愁团团打转,不再乱飞。

小龙女道:“师姊,你生平行事如此,今日总该后悔了罢?”李莫愁脸如死灰,问道:

“绝情丹呢?”小龙女凄然一笑,道:“绝情丹已投入了谷底的深渊之中。你为甚么要害死

天竺僧?他如不死,不但救得杨过和我的性命,也能解你之毒。”李莫愁一颗心如铅之重,

料得小师妹此言不假,万万想不到一枚冰魄银针杀了天竺僧,到头来竟是害了自己。

这时武氏父子、程英、陆无双等已四面合围,周伯通兀自在指手划脚的呼叫。小龙女

道:“周老爷子,是这般呼啸。”于是撮唇作啸。周伯通学着呼了几声,千百头玉蜂果然纷

纷回入木箱。周伯通大喜,叫道:“龙姑娘,多谢你教导!”

一灯大师微笑道:“伯通兄,多年不见,你仍是清健如昔。”周伯通一怔,登时满脸通

红,忙合上箱盖,说道:“你也好,我也好,大家都好。”掮起木箱,头也不回的去了。

李莫愁眼瞧周遭情势,单是黄蓉、杨过、小龙女任谁一人,自己便抵敌不住,何况群敌

合围?当下把心横了,说道:“各位枉称侠义中人,嘿嘿,今日竟如此倚多为胜,仗势欺

人!小师妹,我是古墓派弟子,不能死在旁人手下,你上来动手罢!”说着倒转长剑,将剑

尖对准了自己胸膛。小龙女摇头道:“事已如此,我杀你作甚?”

武三通突然喝道:“李莫愁,我要问你一句话,陆展元和何沅君的尸首,你弄到那里去

了?”李莫愁陡然听到陆展元和何沅君的名字,全身一颤,脸上肌肉抽动,说道:“都烧成

灰啦。一个的骨灰散在华山之巅,一个的骨灰倒入了东海,叫他二人永生永世不得聚首。”

众人听她如此咬牙切齿的说话,怨毒之深,当真是刻骨铭心,无不心下暗惊。

陆无双道:“龙家姊姊心好,不肯杀你。我全家给你杀得鸡犬不留,只剩下我一人,今

日我可要报仇了,表姊,咱们上!”武氏兄弟齐声道:“我妈妈死在你手下,别人饶你,我

兄弟俩决计饶你不得。”李莫愁淡然道:“我一生杀人不计其数,倘若人人要来报仇,我有

多少性命来赔?便算是千仇万冤,我终究也不过是一条性命而已。”陆无双和武修文叫道:

“那就便宜了你。”两人一个持刀,一个挺剑,同时举步上前。

李莫愁手腕一振,“啪”的一声,手中长剑竟自震断,嘴角边意存轻蔑,双手负在背

后,不作抵御,只待刀剑砍到,此生便休。

就在此时,忽见东边黑烟红焰冲天而起。黄蓉叫道:“啊哟,庄子起火。”朱子柳道:

“暂缓杀她,抢救师叔的遗体要紧。”说着纵身而上,以一阳指手法连点李莫愁身上三处穴

道,使她无法再逃。程英道:“还有公孙姑娘的遗体。”众人都道:“不错!”飞步奔回。

武氏兄弟押着李莫愁。杨过、小龙女、黄蓉、一灯大师四人缓步在后而行。

离庄子尚有半里,已觉热气扑面,只听得呼号喧哗、梁瓦倒塌声不绝于耳。武三通道:

“公孙止这老儿奸恶如此,龙姑娘该当杀了他才是。”朱子柳道:“这场火多半不是公孙止

放的,我猜是那光头老太婆裘千尺的手笔。”武三通愕然道:“裘千尺?她自己一个好好的

基业,何必要放火烧了?”朱子柳道:“谷中弟子都不服她,便算咱们杀了公孙止,那老太

婆也不能再在此处安居,我瞧这妇人心胸狭窄之极……”

说话之间已奔近情花丛畔天竺僧丧生之处。朱子柳抱起于竺僧的遗体,见他面目如生,

脸上犹带笑容。武三通道:“师叔死得极快,倒没受甚么苦楚。”朱子柳沉吟道:“师叔那

时正在寻找解除情花之毒的草药……”

这时黄蓉和一灯也已赶到,黄蓉听了朱子柳的话,在天竺僧身周细看,并未发见有何异

状,伸手到天竺僧的衣袋中去,也寻不到甚么东西,问朱子柳道:“令师叔没留下甚么言语

么?”朱子柳道:“没有。我和师叔从那砖窑中出来,谁也没料到竟会有大敌窥伺在侧。”

黄蓉瞧瞧天竺僧含着笑容的脸色,突然心念一动,俯身翻过天竺僧的手掌,只见他右手拇指

和食指之间拿着一株深紫色的小草。黄蓉轻轻扳开他的手指,拿起小草,问道:“这是甚么

草?”朱子柳摇摇头,并不识得。黄蓉拿近鼻边一闻,觉有一股恶臭,中人欲呕。一灯忙

道:“郭夫人小心,这是断肠草,含有剧毒。”黄蓉一怔,好生失望。

武氏兄弟押着李莫愁到来,武修文听一灯说这草含有剧毒,说道:“师娘,不如叫这万

恶的女魔头把草药吃了。”一灯道:“善哉,善哉!小小孩儿,不可多起毒心。”武修文急

道:“师祖爷爷,难道对这恶魔,你也要心存慈悲么?”

这时四周树木着火,噼噗之声大作,热气越来越是难以忍受。黄蓉道:“大伙先退向东

北角石山上再说。”各人奔上斜坡,眼见屋宇连绵,已尽数卷入烈火之中。

李莫愁被点中了穴道,虽能行走,武功却半点施展不出,暗自运气,想悄悄冲开穴道,

乘人不防便突然发难,纵然伤不了敌人,自己却可脱身逃走。那知真气一动,胸口小腹之中

立时剧痛,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她遍身受了情花之刺,先前还仗真气护身,花毒

一时不致发作,这时穴道受制,真气涣散,花毒越发越猛。她胸腹奇痛,遥遥望见杨过和小

龙女并肩头而来,一个是英俊潇洒的美少年,一个是娇柔婀娜的俏姑娘,眼睛一花,模模糊

糊的竟看到是自己刻骨相思的意中人陆展元,另一个却是他的妻子何沅君。她冲口而出,叫

道:“展元,你好狠心,这时还有脸来见我?”心中一动激情,花毒发作得更厉害了,全身

打颤,脸上肌肉抽动。众人见她模样可怖已极,都不自禁的退开几步。

李莫愁一生倨傲,从不向人示弱,但这时心中酸苦,身上剧痛,熬不住叫道:“我好痛

啊,快救救我。”朱子柳指着天竺僧的遗体道:“我师叔本可救你,然而你杀死了他。”李

莫愁咬着牙齿道:“不错,是我杀了他,世上的好人坏人我都要杀。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你们为甚么还活着?我要你们一起都死!”她痛得再也忍耐不住,突然间双臂一振,猛向武

敦儒手中所持长剑撞去。武敦儒无日不在想将她一剑刺死,好替亡母报仇,但忽是见她向自

己剑尖上撞来,出其不意,吃了一惊,自然而然的缩剑相避。

李莫愁撞了个空,一个筋斗,骨碌碌的便从山坡上滚下,直跌入烈火之中。众人齐声惊

叫,从山坡上望下去,只见她霎时间衣衫着火,红焰火舌,飞舞身周,但她站直了身子,竟

是动也不动。众人无不骇然。

小龙女想起师门之情,叫道:“师姐,快出来!”李莫愁挺立在熊熊烈火之中,竟是绝

不理会。瞬息之间,火焰已将她全身裹住。突然火中传出一阵凄厉的歌声:“问世间,情是

何物,直教以身相许?天南地北……”唱到这里,声若游丝,悄然而绝。

小龙女拉着杨过的手臂,怔怔的流下泪来。众人心想李莫愁一生造孽万端,今日丧命实

属死有余辜,但她也非天生狠恶,只因误于情障,以致走入歧途,愈陷愈深,终于不可自

拔,思之也是恻然生悯。程英和陆无双对满门被害之仇一直念念不忘,然见她下场如此之

惨,大仇虽然得报,心中却无喜悦之情。黄蓉怀中抱着郭襄,想及李莫愁无恶不作,但生平

也有一善,于郭襄有月余养育之恩,于是拿着郭襄的两只小手,向火焰中拜了几拜。

杨过从断肠崖前赶回之时,本想到大厅去抢出公孙绿萼的遗体,但火头从大厅而起,没

行到半路,早已望见厅堂四周烈焰冲天,这时火势愈大,想起绿萼和李莫愁一善一恶,同是

殉情而死,同是葬身火窟,心下黯然,不禁一声长叹。

便在此时,猛听得东北角山顶上有人纵声怪笑,有若枭鸣,极是刺耳。杨过冲口而出:

“是裘千尺!她怎地到了那边山顶上去?”小龙女心念一动,道:“咱们再问问她去,是否

还有绝情丹留下?”杨过苦笑道:龙儿,龙儿,你到这时候还想不透么?”

黄蓉、武三通、朱子柳等听小龙女如此说,均想:“何不便问问她去?倘若再求得丹

药,定要迫杨过服食,不容他再这般自暴自弃的毁丹寻死了。”人人心念相同,好几人齐声

说道:“过去瞧瞧。”武氏父子、耶律齐、完颜萍等抢先拔足便奔。杨过叹了口气,微微摇

头,心想:“除非你们能求得仙丹灵药,使我夫妻同时活命。”

程英一直在旁默默的瞧着他,突然说道:“杨大哥,你不可拂逆众人一片好心。咱们都

过去罢!”她自来待到杨过甚厚,杨过心中极是感激,虽然他情有独钟,不能移爱,但对这

位红颜知己相敬殊深。两人相识以来,她从没求过他做甚么事,这时忽地说出这句话来,教

杨过万难拒却,只得点头应道:“好,大伙去瞧瞧这老太婆在山顶捣甚么鬼。”

一行人依循裘千尺的笑声奔向山顶。杨过见这山顶草木萧瑟,正是当日他和公孙绿萼、

裘千尺三人从洞中逃出生命之处。今日风物无异,而绿萼固已不在,自己在世上也已为日无

多了。

众人行到离山顶约有里许之处,已看清楚裘千尺独自坐在山巅一张太师椅中,仰天狂

笑,状若疯狂。陆无双道:“她只怕是失心疯了。”黄蓉道:“大家别走近了,这人心肠毒

辣,须防有甚诡计。我瞧她未必便真是疯癫。”众人怕她枣核钉厉害,远远的站住了脚。黄

蓉提一口气,正欲出言,忽见对面山石后转出一人,蓝衫方巾,正是公孙止。

他脱下长袍,拿在右手一挥,劲透衫尾,长袍登时挺得笔直,众人暗暗喝采。只听他大

声狞笑,喝道:“恶毒老妇,你一把大火,将我祖先数百年相传的大好基业烧得干涉干涉净

净,今日还饶得过你么?”说着挥动长衫,向裘千尺奔去。

只听得飕的一声响,裘千尺吐出一枚枣核钉,向公孙止激射过去。破空之声在高山之巅

发出,铁钉射程又远,响声更是尖锐威猛。公孙止长袍一抖,已将铁钉裹住。枣核钉力道极

强,但长袍将它劲力拉得偏了,虽然刺破了数层长袍,却已打不到身上。公孙止初时还料不

定手中长袍是否真能挡得住枣核钉,只是心中恼怒已极,见她独坐山巅,孤立无援,正是杀

她的良机,否则待山下敌人赶到便不能下手了,是以冒险疾冲而上,待见枣核钉伤不得自

己,脚下奔跑更速。裘千尺见他奔近,惊叫:“快救人哪!”神色惶恐之极。

郭芙道:“这老头儿要杀人了!”黄蓉心中不解:“这老妇明明没疯,却何以大声发

笑,将他招来?”只听得呼呼两声,裘千尺接连发出两枚枣核钉,两人相距近了,铁钉去势

更急。公孙止长衫连挥,一一荡开,忽地里他长声大叫,身子猛然不见,缩入了地中。裘千

尺哈哈大笑。

那笑声只发出“哈哈……”两响,地底下忽然飞出一件长袍,裹住裘千尺的坐椅,将她

连人带椅的拖进了地底。裘千尺的笑声突然变成了尖叫,夹着公孙止惊惶恐怖的呼声从地底

传上。这声音好一阵不绝,蓦地里一片寂静,无声无息。

众人在山腰间看得清楚、听得明白,面面相觑,不明其理,只有杨过懂得其中的缘故,

不禁暗叹:“报应,报应!”众人加快脚步,奔到山巅,只见四名婢女尸横就地,旁边一个

大洞,向下望去,黑黝黝的深不见底。

原来裘千尺在地底山洞受尽了折磨,心中怨毒深极,先是一把火将绝情谷烧成了白地,

再命婢女将自己抬到这山巅之上。当日杨过和绿萼从地洞中救她出来,便由这山巅的孔穴中

脱身。她命四名婢女攀折树枝,拔了枯草,将孔穴掩没,然后击毙婢女,纵声发笑,至于发

钉、吃惊,全是假装,好使公孙止下起疑心。

公孙止不知道荒山之岭有此孔穴,飞步奔来时终于踏上了陷阱。但他垂死尚要挣扎,挥

出长袍想拉住裘千尺的坐椅,以便翻身而上,岂知一拉之下,两人一起摔落。想不到两人生

时切齿为仇,到头来却同刻而死,同穴而葬。这一跌百余丈,一对生死冤家化成一团肉泥,

你身中有我,我身中有你,再也分拆不开。

杨过说出原委,众人尽皆叹息。程英、耶律齐兄妹等掘了一个大坑,将四名婢女葬了。

眼见绝情谷中火势正烈,已无可安居之处,众人于一日之间见了不少人死亡,觉得这谷中处

处隐伏危机,均盼尽早离去。

朱子柳又道:“杨兄弟受毒后未获解药,我们须得及早去寻访名医,好为他医治。”众

人齐声称是。黄蓉却道:“不,今日还去不得。”朱子柳道:“郭夫人有何高见?”黄蓉皱

眉道:“我受了裘千尺枣核钉的震荡,呈直内息不调,今晚委屈各位便在谷中露宿一宵,待

明日再行如何?”众人听得她身子不适,自无异议,当下分头去寻山洞之类的住宿之地。

小龙女和杨过并肩头而行,正要下山,黄蓉道:“龙家妹妹,你过来,我有几句话要跟

你说。”说着将郭襄交给郭芙抱着,过去携了小龙女的手,向杨过微微一笑,道:“过儿,

你放心,她既和你成婚,我决不会劝她跟你离异。”杨过一笑不答,心中奇怪:“郭伯母要

跟她说些甚么?”眼见两人携手走到山下一株大树下坐了下来,虽然纳闷,却也不便过去,

转念一想:“龙儿甚么也不会瞒我,待会何愁她不说?”

黄蓉拉着小龙女的手坐下,说道:“龙家妹妹,我那莽撞胡涂的女孩儿对你和过儿多有

得罪,我实是万分的过意不去。”小龙女道:“那没甚么。”心中却道:“她一枚毒针要了

我们两人的性命,你纵然说万分的过意不去,又有甚么用了?”

黄蓉见她神色黯然,心中更是歉疚。她当时未入古墓,未悉原委,只道银针虽毒,亦不

难求治,当年武三通、杨过等均受其毒,后来一一治愈,那想得到小龙女却是适当经脉逆转

之际为郭芙发针射中,实已制了她死命。说道:“有一件事我不明白,要向妹妹请教。你辛

辛苦苦的夺得了绝情丹,过儿却不肯服,竟投入了万丈深渊之中,那是甚么缘故?”

小龙女轻轻叹了口气,心想:“我性命已在旦夕之间,过儿对我情义深重,焉肯独活?

但事已至此,我又何必多说,徒然多起波澜?”只道:“他脾气有点古怪。”

黄蓉道:“过儿是个至性至情之人,想是他见公孙姑娘为此丹舍身,心中不忍,因此情

愿不服,以报答这位红颜知己。妹妹,他这番念头固然令人起敬,但人死不能复生,他如此

坚执,反倒违逆公孙姑娘舍身求丹之意了。”小龙女点了点头。

黄蓉又道:“过儿只听你一人的话,你好好劝劝他罢。”小龙女凄然道:“他便肯听我

的话,这世上又那里再有绝情丹?”

黄蓉说道:“绝情丹虽然没有,他体内的情花之毒未必便不能解,所难者是他不肯服

药。”小龙女又惊又喜,站起身来,说道:“那……那是甚么解药啊?”黄蓉拉着她手,

道:“你坐下。”从怀里取出一株深紫色的小草,说道:“这是断肠草,那天竺僧临死之

际,手中持着这棵小草。朱子柳大哥言道,天竺僧出去找寻解药,突然中针而毙。你可见到

他人虽断气,脸上犹带笑容?自是因找到此草而喜。我师父洪七公他老人家曾道:‘凡毒蛇

出没之处,七步内必有解救蛇毒之药’。其他毒物,无不如此,这是天地间万物生克的至

理。这断肠草正好生在情花树下,虽说此草具有剧毒,但我反复思量,此草以毒攻毒,正是

情花的对头克星。”

这番话只听得小龙女连连点头。黄蓉道:“服这毒草自是干冒大险,但反正已然无药可

救,咱们死里求生,务当一试。据我细想,十成中倒有九成生效。”小龙女素知黄蓉多智,

她既说得如此断定,谅无乖误,何况除此之外亦无他法。眼见李莫愁身上情花之毒发作,其

疼痛难当之状令人心悸神飞,万一断肠草治不好情花之毒,杨过反而被草药毒毙,那也胜于

因情花之毒发作而死。她低头沉吟,心意以决,道:“好,我便劝他服食。”

黄蓉又从怀里取出一大把断肠草来,交给了小龙女,说道:“我一路拔取,这许多总够

了。你要他先服少量,运气护住脏腑,瞧功效如何,再行酌量增减。”小龙女收入怀中,向

黄蓉盈盈拜倒,低声道:“过儿他……他一生孤苦,行事任性。郭夫人你要好好照看他

些。”黄蓉忙伸手扶起,笑道:“你照看着他,胜我百倍,待襄阳围解之后,咱们同到桃花

岛上盘桓些时。”

她虽聪明,却那里想得到小龙女自知命不久长,这几句话是全心全意的求她照顾杨过,

只见杨过远远站在对面的山坳之中,凝望着小龙女。

杨过一直便望着小龙女,只是听不见她和黄蓉的说话,见黄蓉走开,便缓缓过来。小龙

女站起身来,说道:“今儿见了许多惨事,可是咱们自己的日子也不多了。过儿旁人的事

儿,咱们一概不提,你陪我走走。”杨过道:“好,我也正是这个意思。”两人手携着手,

顺着山腰的幽径走去。

行不多时,见一男一女并肩在山石旁喁喁细语,却是武敦儒和耶律燕。杨过微微一笑,

加快脚步,走过两人身畔。忽听前面树丛中传出嬉笑之声,完颜萍奔了出来,后面一人舌

道:“瞧你逃到那儿去?”完颜萍见到杨、龙二人,脸上一红,叫道:“杨大哥、大嫂!”

转身奔入左首林中,跟着武修文从树丛中出来,追入林去。

杨过低声吟道:“问世间,情是何物?”顿了一顿,道:“没多久之前,武氏兄弟为了

郭姑娘要死要活,可是一转眼间,两人便移情别向。有的人一生一世只钟情于一人,但似公

孙止、裘千尺这般,却难说得很了。唉,问世间,情是何物?这一句话也真该问。”小龙女

低头沉思,默默无言。

两人缓缓走到山脚下,回头只见夕阳在山,照得半天云彩红中泛紫,蓝天薄雾衬着山顶

积雪,实是美艳难以言宣,两人想到在世之时无多,对这丽景更是留恋。

小龙女痴痴的望了一会,忽问:“你说人死之后,真要去阴世,真是有个阎罗王么?”

杨过道:“但愿如此。阴世便有刀山油锅诸般苦刑,也还是有阴世的好。否则,渺渺茫茫,

咱俩可永不能相见聚会了。”小龙女道:“是啊,但愿得真有个阴世才好。听说黄泉路上有

个孟婆,她让你喝一碗汤,阳世种种你便尽都忘了。这碗汤啊,我可不喝。过儿,我要永远

永远记着你的恩情。”她善于自制,虽然心中悲伤,语气还平平淡淡。杨过却实在忍耐不住

了,转过身去,拭了拭眼泪。

小龙女叹道:“幽冥之事,究属渺茫,能够不死,总是不死的好。过儿,你瞧这朵花儿

多好看。”杨过顺着她的手指,见路边一朵深红色的鲜花正自盛放,直有碗口来大,在风中

微微颤动,似牡丹不是牡丹,似芍药不是芍药,说道:“这花当真少见,隆冬之际,尚开得

这般灿烂。我给它取个名儿,便叫作龙女花罢。”说着过去摘下,插在小龙女的鬓边。小龙

女笑道:“多谢你啦。给了我一朵好花,给花取了个好名儿。”

两人又行一阵,在一片草地上坐了下来。小龙女道:“你还记得那日拜我为师的情景

么?”杨过道:“怎不记得?”小龙女道:“你发过誓,说这一生永远听我的话,不管我说

甚么,你总是不会违拗,现下我做了你妻子,你说该当由我‘出嫁从夫’呢,还是由你‘不

违师命’?”杨过笑道:“你说甚么,我便做甚么。师命不敢违,妻命更不敢违。”小龙女

道:“嗯,你可要记得才好。”

两人偎依着坐在草地之上,遥遥听见武三通高呼两人前去用食,杨过和小龙女相视一

笑,均想:“何必为了一餐,舍却如此美景?”过了一会,天色渐黑,两人累了一日一夜,

身上又各受伤,终于都合上眼睡着了。

睡到中夜,杨过迷迷糊糊道:“龙儿,你冷吗?”要伸手把她搂在怀里,那知一搂却搂

了个空。杨过吃了一惊,睁开眼来,身边空空,小龙女已不知到了何处。他急路而起,转身

四望,冷月当空,银光遍地,空山寂寂,花影重重,那里有小龙女在?杨过急奔上山,大声

呼道:“龙儿,龙儿!”

他在山巅大叫:“龙儿,龙儿!”四下里山谷鸣响,传回来“龙儿,龙儿!”的呼声,

但小龙女始终没有回答。杨过心中惊诧:“她到了那里去呢?这山中不见得有甚么猛禽怪

兽,便是有,也伤她不得。倘若夜中猝遇强敌,她睡在我身旁,我绝不致毫无知觉。”

他这么大声呼叫,一灯、黄蓉、朱子柳等尽皆惊醒。众人听说小龙女突然不知去向,个

个都大感诧异,分头在绝情谷四周寻找,却那里有她的踪迹?

杨过疾奔疾走,如颠如狂。终于各人重行会聚,杨过也静了下来,心想:“好必是自行

离去,我才一无所知。但为甚么要走?此事定与郭伯母日间跟她所说的话有关。当日她悄然

远行,终于到这绝情谷来,也便因郭夫人一番说话而起。”大声问道:“郭伯母,你日间到

底跟她说了些甚么话?”

黄蓉也想不出小龙女何以会忽地失踪,见杨过额上青筋爆起,更是担心,说道:“我要

她劝你服那断肠草,或可解你体内情花之毒。”杨过冲口而出:“她既活不成,我又何必独

自活在世间?”黄蓉安慰道:“你不用心急。龙姑娘一时不知去了那里,她武功高强,那里

会有不测?怎说得上‘活不成’三字?”杨过焦急之下,难以自制,大声道:“你的宝贝女

儿用冰魄银针打中了她,那时她正当逆转经脉疗伤,剧毒尽数吸入了丹田内脏。她又不是神

仙,怎么还活得成?”

黄蓉怎料到竟有此事?她虽听女儿说在古墓中以冰魄银针误伤了杨、龙二人,但想他夫

妻均是古墓派传人,与李莫愁同出一派,自有本门解药,只不过一时疼痛,决无后患,这时

听杨过一说,惊得脸都白了。她动念极快,立时想到:”原来过儿不肯服那绝情丹,是为了

妻子性命难保,是以不愿独生。那么龙姑娘去了那里呢?”抬头向公孙止和裘千尺失足坠入

深洞的那山望了一眼,不禁打了个寒战。

杨过目不转瞬的凝视着她,黄蓉望着那山峰发颤,这心意他如何不知?霎时之间又惊又

怒,说道:“她既已性命难保,你便劝她自尽,好救我一命,是不是?你自以为是对我一番

善心,我……我……我好恨你……”说到这里,气塞胸臆,仰天便倒,竟自晕了过去。

一灯伸手在他背上推拿了一会,杨过悠悠醒转。黄蓉道:“我只劝她救你性命,决没劝

她自尽,你若不信,也只由得你。”众人面面相觑,实不知该当如何。黄蓉道:“咱们上这

峰去瞧瞧。”当下众人一齐上峰,向深洞中望下去,却是黑黝黝的什么也瞧不见。

程英忽道:“咱们搓树皮打条长索,让我到那深洞中去探一探。杨大嫂万一……万一不

幸失足……”黄蓉点头道:“咱们总须查个水落石出。”

当下各人举刀挥剑,割断树皮搓结绳索,人多力强,到天明之时便已结成一条百余丈的

绳索。众小辈纷纷请缨,自愿下洞。杨过道:“我下去瞧。”众人望着黄蓉,听她示下。黄

蓉知杨过对自己已然起疑,倘若出言阻止,他必不肯听,但若让他下去,说不定小龙女当真

跌死在内,他怎肯再会上来?一时踌躇不语。

程英毅然道:“杨大哥,我下去。你信得过我么?”除小龙女外,杨过最服的便是程

英,自己也确是忧心如焚,手足无力,便点了点头。武氏父子和耶律齐等拉住长索,将程英

缓缓缒将下去。长索直放到只余数丈,程英方始着地。

众人团团站在洞口周围,谁都不开口说话,怔怔的望着山洞,只待程英上来传报消息。

各人越是心焦,程英始终迟迟不上。黄蓉和朱子柳对望了一眼,两人均是同样心思:“倘若

小龙女真的死在下面,杨过定要跃下洞去,须得及时拉住了他。”

杨过向黄蓉和朱子柳望了一眼,心道:“我若要寻死,自会悄悄的自求了断,难道会在

这儿跟你们拉拉扯扯,效那愚夫愚妇所为么?”

只见武三通手中执的绳索突然晃动,郭芙、武氏兄弟等齐声叫道:“快拉她上来。”各

人合力拉绳,将程英吊上。程英未出洞口,已大声叫道:“没有,杨大嫂不在。”众人大

喜,不约而同的吁了口长气。片刻间程英钻出洞来,说道:“杨大哥,我到处都仔细瞧过

了,下面只有公孙止夫妇粉身碎骨的遗骸,再无别物。”

朱子柳沉吟道:“咱们四下里都找遍了,想来龙姑娘此时定已出谷。”陆无双忽道:

“还有一处没去瞧过,说不定她正在设法捞那颗绝情丹上来……”

杨过心头一震,没听她说完,发足便往断肠崖奔去。他一面急奔,一面大呼:“龙儿,

龙儿!”到得崖前,俯视深谷,但见灰雾茫茫,那有人影?

他心下暗思:“龙儿心思单纯,如有甚么心事,决计不会对我隐瞒。”逐一回想小龙女

说过的言语:“她只说过,要我记得永远听她吩咐的誓言。我自是永不违拗她的心意,那又

何消说得?可是她并没吩咐过人甚么啊?”抬起头来,低声道:“龙儿,龙儿,你到底去了

那里?要我遵从你甚么话呢?”眼望着对面的断肠崖,隐隐约约间便见似见一个白衣姑娘鬓

插红花、身形飘忽,手执双剑正与公孙止激斗。他大叫一声:“龙儿!”一定神,那里有小

龙女在?只是一团团白雾随风飘荡而已,但那朵红花却当真是在对面山崖之下。

他心中奇怪:“昨日龙儿与公孙止在此相斗,明明未见有此花在。此处全是山石,草木

不生,怎会有花?若说是风吹来,又怎能如此凑巧?”当下提一口气,从石梁奔到崖上。走

到临近,不禁胸口一震,这正是他昨日摘来插在小龙女鬓边那一朵,这朵红花仍有小龙女鬓

边,花既在此,小龙女昨夜自是到过此处了。

杨过俯身拾起花朵,只见花下有个纸包,忙打开纸包,里面包着一束深紫色的小草,正

是情花树下的断肠草。他心中怦怦乱跳,拿着那张包草的白纸翻来覆去细看,上面并无字

迹,忽听得隔崖陆无双叫道:“杨大哥,你在那边干甚么?”杨过一回头,猛见崖壁上用剑

尖刻着两行字,一行大的写道:“十六年后,在此相会,夫妻情深,勿失信约。”另一行较

小的字写道:“小龙女书嘱夫君杨郎,珍重万千,务求相聚。”

杨过痴痴的望着那两行字,一时间心慌意乱,实不明是何用意,心想:“她约我十六年

后在此重会,那么她到那里去了呢?她身中剧毒,难以痊可,十天半月都未必捱得到,怎能

有十六年之约?她明明知道我已将绝情丹摔去,又怎能期我于十六年之后?”他越想心绪越

乱,身子摇摇欲坠。

众人在对崖见他如痴如狂,深怕他一个失足,便此坠入谷底深渊。倘若过去相劝,那崖

上只能再容一人,如杨过真的发起狂来,他武功又高,无人制得他住,势必被他一同拖坠深

渊。黄蓉眉头微蹙,对程英道:“师妹,他似乎还肯听你说话。”程英点点头,道:“是!

我过去瞧瞧。”说着飞身上了石梁,向杨过走去。

杨过听得背后脚步声,大声喝道:“谁也不许过来!”猛地转身,眼中射出凶光。程英

柔声道:“杨大哥,是我啊。我只是想帮你找杨大嫂,别无他意。”杨过凝视着程英,过了

半晌,眼色渐渐柔和。

程英向前走了一步,道:“这朵红花,是杨大嫂留下的么?”杨过道:“是啊。为甚么

要十六年?为甚么要十六年?”程英缓步走到崖上,顺着杨过的目光,向石壁上那两行字低

声读了一遍,也是大惑不解,说道:“郭夫人足智多谋,料事如神,谁也比她不上。咱们问

她去,必有明解。”杨过道:“不错。石梁滑溜,你脚下小心。”当下飞身过了对山,将崖

壁的两行字对黄蓉说了。

黄蓉默默沉思了一会,突然两眼发亮,双手一拍,笑道:“过儿,大喜,大喜!”杨过

惊喜交集,颤声道:“你说……说是喜讯么?”黄蓉道:“这个自然。龙家妹子遇到了南海

神尼,当真是旷世奇缘。”杨过脸色迷惘,问道:“南海神尼?那是谁?”

黄蓉道:“南海神尼是佛门中的大圣,佛法与武功上的修为俱是深不可测。只因她足迹

罕履中土,是以中原武林人士极少有人知道她老人家的大名。我爹爹当年曾见过她一面,承

蒙授以一路掌法,一生受用无穷,嗯,那是十六、三十二、不错,是三十二年之前的事

了。”杨过将信将疑,喃喃的道:“三十二年?”

黄蓉道:“是啊,这位神尼只怕已近百岁高龄。我爹爹说,每隔十六年,她老人家便来

中土一行,恶人撞到了她那是前世不修。好人遇到了,她老人家必有慈悲。龙家妹子这等美

艳如仙的人物,她老人家定是十分欢喜,将她收作徒儿,带到南海去了。”杨过喃喃的道:

“隔十六年,隔十六年。一灯大师,此事当真么?”一灯“嗯”的一声。

黄蓉抢着道:“这位神尼佛法虽深,脾气却有点古怪。大师,你见过她老人家么?”一

灯摇头道:“老衲无缘,未曾得见。”黄蓉叹道:“她老人家便是有一点不通情理,想人家

少年夫妻,如花年华,却要他们生生的分隔十六年,那不是太残忍了么?龙妹妹武功已这么

高,再学十六年,难道真要把丈夫制得服服帖帖才罢手么?”说着哈哈一笑。

杨过道:“不郭伯母,那倒不是的。”黄蓉道:“怎么?”杨过道:“龙儿毒入脏腑,

性命难保,倘若真的蒙神尼她老人家垂青,那么十六年之中,定是神尼以大神通驱除她体内

剧毒。我总道……总道那是再也治不好的了。”

黄蓉叹了口气,说道:“芙儿莽撞伤人,我……我真是惭愧无地。过儿,你这番猜测似

乎更近情理。龙妹妹毒入脏腑,神尼便有仙丹妙药,也非短时能将剧毒除尽。只盼她早日康

复,神尼忽发善心,不用这么久,便放她和你相会了。”

杨过从未听说“南海神尼”的名字,心头恍恍惚惚,欲待不信,但花草在手,字迹在

石,却是千真万确之事。小龙女如真遇到不测,又怎能有十六年之约?你沉吟半晌,又问:

“郭伯母,你怎知是南海神尼收了她去?她又怎地不在壁上书下真情,也好免我牵挂?”

黄蓉道:“我是从‘十六年后’这四字中推想出来的。我只知南海神尼每隔十六年一履

中土,除她之外,并无别人有此等奇习。一灯大师,你想得起有旁人么?”一灯摇头道:

“没有。”黄蓉道:“这位神尼连她的名字也不准旁人提,怎能许龙妹妹在石上书她名号?

就可惜这断肠草不知能否解得你体内之毒,倘若……唉,十六年后龙妹妹欣然归来,要是见

不到你,只怕她也不肯再活了。”

杨过眼眶中泪水充盈,望出来模糊一片,依稀若见对面崖上有个白影徘徊,似是十六年

后小龙女在此寻觅,却是失望伤心,寻不到自己。一阵冷风吹来,他机伶伶打个冷战,毅然

道:“郭伯母,那我便到南海去找她,但不知神尼她老人家驻锡何处?”

黄蓉道:“你千万莫作此想,南海神尼所住的大智岛岂容外人涉足?而男子一登此岛,

更是立招杀身之祸。我爹爹颇蒙神尼青目,也从未敢赴大智岛拜谒。龙妹妹既蒙神尼她老人

家收留,相见有日,十六年弹指即过,又何必急在一时?”

杨过瞪着黄蓉,厉声道:“郭伯母,你这番话到底是真是假?”黄蓉道:“你再去瞧瞧

石壁上的字迹,若非龙家妹子所书,我说的自然也未必是真。”杨过道:“那字迹没错。她

写我这‘杨’字,右边那‘日’字下总是少写一画,这不是别人假冒的。”黄蓉拍手道:

“那便好了。不瞒你说,我只觉此事太过凑巧,一直还疑心是朱大哥暗中布置了来让你宽心

的呢。”

杨过低头沉思半晌,说道:“好,我便服这断肠草试试,倘若无效,十六年后,请郭伯

母告知我那苦命的妻子罢。”转头向朱子柳说道:“朱大叔,但不知这草如何服法?”

朱子柳只知这断肠草剧毒无比,如何用来以毒攻毒却全无头绪,向一灯道:“师父,此

事须听你老人家示下。”

一灯伸出右手食指,在杨过的“少海”、“通里”、“神门”、“少冲”四处穴道上缓

缓各点一指。这四穴都属于阳气初生的“手少阳心经”。杨过但觉一股暖气自四穴通向胸

口,心中闷塞之意立时大减。一灯道:“情花之毒既与心意相通,料想断肠草解毒之时也必

攻心。我点你四穴,护住心脉。你先服一棵试试。”杨过躬身道谢。一灯叹道:“我师北若

在,他必能配以君臣调和的良药,也不用咱们这般提心吊胆的暗中摸索了。”

杨过当得悉天竺僧被李莫愁打死之时,料知小龙女无法治愈,死志早决,但此刻想到十

六年之约,求生意念复又大旺,于是取出一棵断肠草来,放入口中慢慢咀嚼,但觉奇臭无

比,而其味苦极,远胜黄连。他连草带汁吞入肚中。此前他不愿独活,这时却惟恐先死,只

怕十六年后小龙女重来断肠崖时找不到自己,那时她伤心失望,如何能忍?当即盘膝坐下,

潜运内力,护住心脉和丹田,过不多时,腹中猛地一动,跟着便大痛起来。

这痛楚就如千万枚钢针同时在腹中扎刺,又如肚肠寸寸断绝,“断肠”二字,实非虚

言。杨过一声不哼,出力强忍,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疼痛更遍及全身,四肢百骸,尽受荼

毒,但一块心田始终暖和舒畅,足见一灯大师的一阳指神功实是精深卓绝。这番疼痛足足持

续了小半个时辰,他才觉痛楚又渐渐回归肚腹,忽地“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这口

血殷红灿烂,比寻常人血鲜艳得多。

程英、陆无双等见他吐血,都是“啊”的一声轻呼。一灯大师却是面有喜色,低声道:

“师弟,师弟,你虽身死,仍有遗惠于人。”杨过一跃而起,道:“我这条命是天竺神僧、

大师和郭伯母救的。”

陆无双喜道:“你身上的毒质都解去了吗?”杨过道:“那有这么快?但既知此草有

效,每日服他一棵,毒性总能逐步减轻。”陆无双道:“你怎知毒性何日除净?如果体内已

经无毒,你仍然吃之不已,岂不是肚肠都烂断了么?”杨过道:“这个我可自知,如毒性未

净,倘若……倘若心中情欲不净,胸口便会剧痛。”

郭芙一直在旁怔怔听着,突然插口道:“杨大哥只想念杨大嫂,她才不会想念你呢。”

昨日公孙止以黑剑削来,郭芙得陆无双提醒,举臂挡过,当时只道她是好意,倒也颇为感

激。但后来越想越不对,陆无双既不会好心提醒,更不会知道自己身披软猬甲,自然是想为

杨过报断臂之仇,心中怒气郁积已久,这时忍不住出言讥嘲。黄蓉忙喝:“芙儿你瞎说甚

么?”陆无双却已满脸飞红。郭芙仍不住口,说道:“十六年后杨大嫂便要回来,你不用痴

心妄想。”陆无双再也忍耐不住,刷的一声拔出了柳叶刀,戟指喝道:“若不是你,杨大哥

又何用与杨大嫂分手十六年?你自己想想,你害得杨大哥可有多惨?”郭芙秀眉一扬,待要

反唇相讥,黄蓉厉声喝道:“芙儿,你再对人无礼,你立时自行回桃花岛去。不许你去襄

阳。”郭芙不敢再说,只是对陆无双怒目而视。

杨过长叹一声,对陆无双道:“这件事阴差阳错,郭姑娘也不是有意害人。无双妹子,

此事今后不用再提了。”陆无双听他叫自己“无双妹子”,而叫郭芙为“郭姑娘”,显然分

了亲疏,心中大喜,于是还刀入鞘,向郭芙扮个鬼脸。

一灯道:“杨少侠服断肠草而身子不损,看来这草确有解毒之效,但为求万全,不宜连

续服食,等七日之后,再服第二次。那时你仍须自点这四处穴道护住心脉,所服草药,份量

也须酌减。”杨过躬身道:“谨聆大师教诲。”

黄蓉见太阳已到了头顶,说道:“咱们离襄阳已久,不知军情如何?我心下甚是牵挂,

今日便要回去。过儿,你也一起去襄阳罢,郭伯父想念你的紧呢。”杨过道:“我要在这里

等候我妻子。”郭芙奇道:“你要在此地等她十六年?”杨过道:“我不知道,反正我也没

别的地方好去。”黄蓉道:“你在这里再等十天半月,也是好的。倘若龙家妹子真无音讯,

你便到襄阳来。”杨过怔怔的瞧着对面山崖,并不答应。

当下众人与杨过告别。郭芙见陆无双并无去意,忍不住说道:“陆无双,你在这里陪伴

杨大哥么?”陆无双脸上一红,道:“跟你有甚么相干?”程英忽道:“杨大哥尚未痊愈,

我和表妹留着照看他几天。”

黄蓉知道这个小师妹外和内刚,要是女儿惹恼了她,说不定后患无穷,忙向郭芙横了一

眼,不许她多说多话,说道:“过儿有了小师妹和陆姑娘照料,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待他体

内毒性全解后,三位请结伴到襄阳来,拙夫和我扫榻相候。”

杨过、程英、陆无双三人伫立山边,眼望一灯、黄蓉等一行人渐行渐远,终于被林梢遮

没。山林中大火烧了一夜,这时渐已熄灭。

杨过道:“两位妹妹,我有一个念头,说出来请勿见怪。”陆无双道:“谁会见怪你

了?”杨过道:“咱三人相识以来,甚是投缘,我并无兄弟姊妹,意欲和两位义结金兰,从

此兄妹相称,有如骨肉。两位意下如何?”程英心中一酸,知他对小龙女之情生死不渝,因

有十六年遥遥相待,故要定下兄妹名份,以免日久相处,各自尴尬,但见陆无双低下头,眼

中含泪,忙道:“咱两人有这么一位大哥,真是求之不得。”

陆无双走到一株情花树下,拔了三株断肠草,并排插好,笑道:“人家结拜是撮土为

香,咱三人别开生面,插草为香。”她虽强作欢颜,但说到后来,声音已有些哽咽,不待杨

过回答,先盈盈拜了下去。杨过和程英也有她身旁跪倒,拜了八拜,各自叙礼。

杨过道:“二妹、三妹,天下最可恶之物,莫过于这情花树,倘若树种传出谷去,流毒

无穷。咱们发个善心,把它尽数毁了,你说可好?”程英道:“大哥有此善愿,菩萨必保佑

你早日和大嫂相聚。”杨过听了这话,精神为之一振。

当下三人到火场中捡出三件铁器,折下树枝装上把手,将谷中尚未烧毁的情花花树一株

株砍伐下来。谷中花树为数不少,又要小心防备花刺,因此直忙到第六日,方始砍伐干净。

三人惟恐留下一株,祸根不除,终又延生,在谷中到处寻觅,再无情花花树的踪迹,这才罢

手。经此一役,这为祸世间的奇树终于在杨、程、陆三人手下灭绝,后人不复再睹。

次日清晨,陆无双取出一棵断肠草,道:“大哥,今天你又要吃这毒草了。”

杨过有了七日前的经历,知道断肠草虽毒,自己却尽可抵御得住,于是自点了护心的四

处穴道,取过一株断肠草嚼烂咽下。这一次他体内毒性已然减轻,疼痛也不若上次那么厉

害,过了小半个时辰,呕出一口鲜血,疼痛即止。

杨过站直身子,舒展了一回手脚,见程英和陆无双都是满脸的喜色,心想:“这两个义

妹如此待我,生平有这样一个红颜知己,已可无憾,何况两个?只是我却无以为报。”微一

沉吟,心想:“二妹得遇明师,所学大是不凡,只须假以时日,循序渐进,便能达一流高手

之境。三妹的遭际却远不如她。”说道:“三妹,你的师父和我师父是师姊妹,说起来咱二

人还是师兄妹。咱古墓派最精深的武功,载在【玉女心经】之中。李莫愁毕生心愿,便是想

一读此经,却到死也未能如愿。左右无事,我便传你一些本门的武功如何?“陆无双大喜,

道:”多谢大哥,下次再撞到郭芙,便不怕她无礼了。”

杨过微微一笑,当下将【玉女心经】中的口诀,自浅至深的说给她听,说道:“你先把

口诀记熟,练功之时可请二妹助你。这谷中无外人到来,正是练功的绝妙所在。”

此后数日,陆无双专心致志的记诵【玉女心经】,她所学本是古墓派功夫,一脉相通,

易于领会。渐渐学到深奥之处,陆无双不能明晓,杨过教她尽管囫囵吞枣的硬记,日久自

通,如此教了将近一月,陆无双将整部心经从头至尾的记全了,反复背诵,再无遗漏。杨过

也每隔七日,便服一次断肠草解毒,服量逐次减少。

一日早晨,陆无双与程英煮了早餐,等了良久,不见杨过到来,二人到他所歇宿的山洞

去看时,只见地下泥沙上划着几个大字:“暂且作别,当图后会。兄妹之情,皓如日月。”

陆无双一怔,道:“他……他终于去了。”发足奔到山巅,四下遥望,程英随后跟至,

两人极目远眺,惟见云山茫茫,那有杨过的人影?陆无双心中大痛,哽咽道:“你说他……

他到那里去啦?咱们日后……日后还能见到他么?”

程英道:“三妹,你瞧这些白云聚了又聚,散了又散,人生离合,亦复如斯。你又何必

烦恼?”她话虽如此说,却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杨过在断肠崖前留了月余,将【玉女心经】传了陆无双,始终没再得到小龙女半点音讯

踪迹,知道再等也是无用,于是拔了一束断肠草藏在怀中,沙上留字,飘然离去。他心总不

死,盼望小龙女又回到了终南山,当下又去古墓,但见风冠在床,嫁衣委地,徒增一番伤心

而已。

下得山来,在江湖上东西游荡,忽忽数月,这日行近襄阳,见蒙古军烧成白地的废墟中

已添了些草舍茅寮,人烟渐聚,显是近数月中蒙古铁蹄并示南下。他虽牵记郭靖,但不愿见

郭芙之面,心想:“与雕兄睽别已久,何不前去一访?”当下觅路赴荒谷而来。

行近剑魔独孤求败昔年隐居之所,便纵声长啸,边啸边走,走不多时,只听得前面山腰

中传来呱呱鸣声。一抬头,但见神雕蹲在一株大树之下,双爪正按住一头豹狼。神雕见到杨

过,放开豹狼,大踏步过来。那豹狼死里逃生,夹着尾巴钻进了草丛。杨过抱住神雕,一人

一禽,均是十分欣喜,一齐回到石室。他想离此不过数月,却已自生入死,自死入生,悲欢

聚散,经历了无数变故,只可惜神雕不会说话,否则大可向它一吐心怀了。

如此数月,他便在荒谷中与神雕为伴。这日闲着无事,漫步来到独孤求败埋剑的山崖之

前。纵跃上崖,看到朽烂木剑下的石刻:“四十岁后,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自

此精修,渐而进于无剑胜有剑之境。”心想:“我持玄铁重剑,几可无敌于天下,但瞧独孤

前辈遗言,显是木剑可胜玄铁重剑,而最后无剑却又胜于木剑。龙儿既说须十六年后方得相

见,这漫漫十余年中,我就来钻研这木剑胜铁剑、无剑胜有剑之法便了。”

于是折攀树枝,削成一柄木剑,寻思:“玄铁剑重近七十斤,这柄轻飘飘的木剑要能以

轻制重,只有两途:一是剑法精奥,以快打慢;一是内力充沛,恃强克弱。”

自此而后,他日日夜夜勤修内功,精研剑术,每逢大雨之后,即到山洪之中与水相抗,

以增出招之力,不觉夏尽秋来,自秋而冬,杨过用功虽勤,内力剑术却进展均微。知道自大

修为本来已至颇高境界,百尺竿头再求进步,实甚艰难,倒也并不烦躁。

这一日下大雪,神雕欢呼一声,跃到旷地上,展开双翅,卷起一股劲风,将雪片吹了开

去。杨过心念一动:“冬日并无山洪,雪中练剑倒也是个绝妙法门。”但见神雕双翅卷动之

力越来越大,雪花下得虽密,竟没半片飘落身上。

杨过兴起,提起木剑,也到雪中舞了起来,同时右手袖子跟着挥动,每见雪花飘落,或

以剑风、或用袖力将雪花荡开,如此玩了半日,木剑和袖子的力道均觉颇有增进。

这雪一连下了三日,杨过每日均雪中练剑。到第三日下午,雪下得更是大了,杨过正自

凝神挥剑击雪,神雕突然挥翅向他扫来。杨过没加防备,险些扫中,当即纵身急跃相避,但

额头上微感冰凉,已有两片雪花粘了上来,立时想到:“那日在悬崖之上,雕兄挥翅与我搏

击,令我剑术大进,今日又有和我练剑了。”于是伸出木剑远刺,喀喇一响,木剑与雕翅相

碰,产时折断。神雕不再进击,却鼓翅而立,啾啾低鸣,神色间竟有责备之意。

杨过心想:“要以木剑和你的惊人神力相抗,只有侧避闪跃,乘隙远击。”当下又削了

一柄长剑,在雪地中再与神雕刻斗了起来。这一次却支持到十余招,木剑方断。

如此勤练不休,杨过见神雕毫无怠意,似乎督责甚严,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惭愧,暗

想:“我若不练成木剑,如何对得住雕兄一番美意?而这番旷世难逢的奇缘,又怎能任他白

白错过?”因此纵在睡梦之中,也在思索如何避招出招,如何增厚内力。练功既勤,对小龙

女的相思倒也不再如数月前那么的心焦如焚了。这时体内情花之毒早已尽解,内力既增,体

格日壮,已非复昔日的憔悴容颜。

眼见天寒地冻,已是与小龙女分手的周年,杨过道:“雕兄,我欲去绝情谷一行,今日

和你暂别。”于是携了木剑,出谷而行。那神雕跟了出来,行到岔道,杨过向神雕一揖,踏

上向北的大道,不料神雕咬住他衣衫,拉他向南。杨过道:“雕兄,我往北有事,咱们就此

别过。”但神雕只是拉他往南。杨过心中奇怪:“雕兄往日甚是解事,何以此刻如此固

执?”苦在言语不通,只得跟着它向南。神雕见他跟来,便放开口不再拉他衣衫,但只要杨

过转身向北,便咬住他衫角不放。杨过心想:“雕兄至为神异,拉我向南,心有深意,我跟

它前往便了。”于是消了赴绝情谷之意,跟着神雕,直往东南方而来。

生了十余里,杨过骤然间心中一动:“雕兄寿高通灵,莫非它引我到南海去和龙儿相会

么?”想到此处,胸口热血奔腾,允以抑止,当下迈开大步,随着神雕疾驰。不一月间,已

抵东海之滨。

他站在海边石上,远眺茫茫大海,眼见波涛汹涌,心中忧喜交集。过不多时,耳听得远

潮隆隆,声如闷雷,连续不断。他幼时曾在桃花岛上住过,知道海边潮汐有信,每日子午两

时各涨一次,这时红日当空,想来又是潮涨之时。潮声愈来愈响,轰轰发发,便如千万只马

蹄同时敲打地面一般,但见一条白线向着海岸急冲而来,这一股声势,比之雷震电轰更是厉

害。杨过见天地间竟有如斯之威,脸上不禁变色。

一转瞬间,海潮已冲至身前,似欲扑上岩来。杨过纵身后跃,突觉背心一股极大的劲力

推到,正是神雕展翅扑击。他身在半空,不由自主,扑通一声,跌入了滔天白浪之中,但觉

口中一咸,喝下了两口海水。

此时处境甚危,幸好在山洪中之习剑已久,当即打个“千斤坠”,在海底石上牢牢钉住

身躯。海面上波涛山立,海底却较为平静。他略一凝神,已明其理:“原来雕兄引我到海畔

来,是要我在怒涛中练剑。”当下双足一点,蹿出海面劲风扑面,迎头一股小山般的大浪当

头盖下。他左臂使劲在水中一按,跃过浪头,急吸一口长气,重又回入海底。

如此反复换气,待狂潮消退,他也已累得脸色苍白。当晚子时潮水又至,你携了木剑,

跃入白浪之中挥舞,但觉潮水之力四面八方齐至,浑不如山洪那般只是自上冲下,每当抵御

不住,便潜入海底暂且躲避。

似此每日习练两次,未及一月,自觉功力大进,若在旱地上手持木剑击刺,隐隐似有潮

涌之声。此后神雕与他扑击为戏,便避开木剑正面,不敢以翅相接。

一日杨过杀得兴起,挥剑削出,使上了十成力气。神雕呱的一声大叫,向旁闪跃。杨过

收势不及,一剑斩在一株小树上,木剑破折,小树的树干却也从中断截。杨过手执断剑的剑

柄,心想:“这木剑脆薄无力,竟能断树,自是凭借了我手上劲力,将来树断而剑不断,那

便可差近独孤前辈当年的神技了。

春去秋来,岁月如流,杨过日日在海潮之是练剑,日夕如是,寒暑不问。木剑击刺之声

越练越响,到后来竟有轰轰之声,响了数月,剑声却渐渐轻了,终于寂然无声。又练数月,

剑声复又渐响,自此从轻而响,从响而轻,反复七次,终于欲轻则轻,欲响则响,练到这地

步时,屈指算来在海边已有六年了。

这时候杨过手仗木剑,在海潮中迎波击刺,剑上所发劲风已可与扑面巨浪相拒,神雕纵

然力道惊人,也已挡不住他木剑的三招两式,这时他方体会到剑魔独孤求败暮年的心境:

“以此剑术,天下复有谁与抗手?无怪独孤前辈自伤寂寞,埋剑穷谷。”又想:“若不是雕

兄当年目睹独孤前辈练剑的法门,我又焉能得此神技?我心中称它为雕兄,其实它乃是我的

良师。说到年岁,更不知它已有多大,只怕叫它雕公公、雕爷爷,便也叫得。”

在海畔练剑之时,不断向海船上的归客打听南海岛中可有一位神尼。但数年中问过千百

个舟师海客,竟无半点音讯,便也渐渐绝了念头,心想不到十六年的期限,终是难与小龙女

相会。

某一日风雨如晦,杨过心有所感,当下腰悬木剑,身披敝袍,一人一雕,悄然西去,自

此足迹所至,踏遍了中原江南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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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17:56:37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三十三回 风陵夜话

大宋理宗皇帝开庆元年,是为蒙古大汗蒙哥接位后的第九年,时值二月初春,黄河北岸

的风陵渡头扰攘一片,驴鸣马嘶,夹着人声车声,这几日天候乍寒乍暖,黄河先是解了冻,

到这日北风一刮,下起雪来,河水重又凝冰。水面既不能渡船,冰上又不能行车,许多要渡

河南下的客人都给阻有风陵渡口,无法启程。风陵渡上虽有几家客店,但北来行旅源源不

绝,不到半天,早已住得满了,后来的客商再也无处可以住宿。

镇上最大的一家客店叫作“安渡老店”,取的是平安过渡的彩头。这家客店客舍宽大,

找不到客店的商客便都涌来了,因此更是分外拥挤。掌柜的费尽唇舌,每一间房中都塞满了

三四个人,余下的二十来人实在无可安置,只得都在大堂上围坐。店伙搬开桌椅,在堂上生

了一堆大火。门外北风呼啸,寒风夹雪,从门缝中挤将进来,吹得火堆时旺时暗。众客人看

来明日多半仍不能成行,眉间心头,均含愁意。

天色渐暗,那雪却是越下越大了起来,忽听得马蹄声响,三骑马急奔而至,停在客店门

口。堂上一个老客皱眉道:“又有客人来了。”

果然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掌柜的,给备两间宽敞干净的上房。”掌柜的陪笑道:

“对不起您老,小店早已住得满满的,委实腾不出地方来啦。”那女子说道:“好罢,那么

便一间好了。”那掌柜道:“当真对不住,贵客光临,小店便要请也请不到,可是今儿实在

是客人都住满了。”那女子挥动马鞭,“啪”的一声,在空中虚击一记,斥道:“废话!你

开客店的,不备店房,又开甚么店?你叫人家让让不成么?多给你店钱便是了。”说着便向

堂上闯了进来。

众人见到这女子,眼前都是陡然一亮,只见她三十有余,杏脸桃腮,容颜端丽,身穿宝

蓝色的锦缎皮袄,领口处露出一块貂皮,服饰颇为华贵。这少女身后跟着一男一女,都是十

五六岁年纪,男的浓眉大眼,神情粗豪,女的却是清雅秀丽。那少年和少女都穿淡绿缎子的

皮袄,少女颈中挂着一串明珠,每粒珠子都是一般的小指头大小,发出淡淡光晕。众客商为

这三人气势所慑,本在说话的人都住了口不言,呆呆的望着三人。

店伙躬身陪笑道:“奶奶,你瞧,这些客官们都是找不到店房的。你三位若是不嫌委

屈,小的让大家挪个地方,就在这儿烤烤火,胡乱将就一晚,明儿冰结得实了,就不定就能

过河。”那少妇心中好不耐烦,但瞧这情景却也是实情,蹙起眉头不语。坐在火堆旁的一个

中年女人说道:“奶奶,你就坐在这儿,烤烤火,赶了寒气再说。”那美貌少妇道:“好,

多谢你啦。”从在那中年妇人身旁的男客赶紧向旁挪移,让出老大一片地方来。

三人坐下不久,店伙便送上饭菜。菜肴倒也丰盛,鸡肉俱有,另有一大壶白酒。那美貌

少妇酒量甚豪,喝了一碗又是一碗,那少年和那文秀少女也陪她喝些,听他三人称呼乃是姊

弟。那少年年纪似较小女为大,却叫她“姊姊”。

众人围坐在火堆之旁,听着门外风声呼呼,一时都无睡意。

一个山西口音的汉子说道:“这天气真是折磨人,一会儿解冻,一会儿结冰,老天爷可

真不给人好日子过。”一个湖北口音的矮个子道:“你别怨天怨地啦,咱们在这儿有个热火

儿烤,有口安稳饭吃,还争甚么?你只要在我们襄阳围城中住过,天下再苦的地方都变成安

乐窝。”

那美貌少妇听到“襄阳围城”四字,向弟妹二人望了一眼。

一个广东口音的客人问道:“请问老兄,那襄阳围城之中,却是怎生光景?”那湖北客

人说道:“蒙古鞑子的残暴,各位早已知闻,那也不用多说了。那一年蒙古十多万大军猛攻

襄阳,守军统制吕大人是个昏庸无能之徒,幸蒙郭大侠夫妇奋力抗敌……”那少妇听到“郭

大侠夫妇”的名字,神色一动。听那湖北客人续道:“襄阳城中数十万军民也是人人竭力死

城,没一个畏缩退后的。像小人只是推车的小商贩,也搬土运石,出了一身力气来帮助守

城。我脸上这老大箭疤,便是给蒙古鞑子射的。”众人一齐望他脸上,见他左眼下果然有个

茶杯口大小的箭创,不由得都肃然起敬。

那广东客人道:“我大宋土广人多,倘若人人都象老兄一样,蒙古鞑子再凶狠十倍,也

不能占我江山。”那湖北人道:“是啦。你瞧蒙古大军连攻襄阳十余年,始终打不下,别的

地方却是手到拿来,听说西域外国几十个国家都给蒙古兵灭了,我们襄阳始终屹立如山。蒙

古王子忽必烈亲临城下督战,可也奈何不了我们襄阳人。”说着大有得意之色。

那广东客人道:“老百姓都是要和鞑子拼命的,鞑子倘若打到广东来,瞧我们广东佬也

好好跟***干一下子。”那湖北人道:“不跟鞑子拼命,一般的没命。蒙古鞑子攻不进襄

阳,便捉了城外的汉人,绑在城下一个个的斩首,还有四五岁、六七岁的小孩儿用绳子绑

了,让马匹拉着,拖在城下绕城奔跑,绕不到半个圈子,孩子早没了气。我们在城头听到孩

儿们啼哭呼号,真如刀割心头一般。鞑子只道使出这等残暴手段,便能吓得我们投降,可是

他越狠毒,我们越守得牢。那一年襄阳城中粮食吃光了,水也没得喝了,到后来连树皮污水

也吃喝干净,鞑子却始终攻不进来。后来鞑子没法子,只有退兵。”那广东人道:“这十多

年来,倘若不是襄阳坚守不屈,大宋半壁江山只怕早已不在了。”

众人纷纷问起襄阳守城的情形,那湖北人说得有声有色,把郭靖、黄蓉夫妇夸得便如天

神一般,众人赞声不绝。

一个四川口音的客人忽然叹道:“其实守城的好官各地都有,只是朝廷忠奸不分,往往

奸臣享尽荣华富贵,忠臣却含冤而死。前朝的岳爷爷不必说了,比如我们四川,朝廷就屈杀

了好几位守土的大忠臣。”那湖北人道:“那是谁啊?倒要请教。”那四川人道:“蒙古鞑

子攻打四川十多年,全赖余<王介>余大帅守御,全川百姓都当他万家生佛一般。那知皇上

听信了奸臣丁大全的话,说余大帅甚么擅权,又是甚么跋扈,赐下药酒,逼得他自杀了,换

了一个懦弱无能的奸党来做元帅。后来鞑子一攻,川北当场便守不住。阵前兵将是余大帅的

旧部,大家一样拼命死战。但那元帅只会奉承上司,一到打仗,调兵遣将甚么都不在行,自

然抵挡不住了。丁大全、陈大方这伙奸党庇护那狗屁元帅,反冤枉力战不屈的王惟忠将军通

敌,竟将他全家逮京,把王将军斩首了。”他说到这里,声音竟有些呜咽,众人同声叹息。

那广东客人愤愤的道:“国家大事,便坏在这些奸臣手里。听说朝中三犬,这奸臣丁大

全便是其中之一了。”一个白净面皮的少年一直在旁听着,默不作声,这时插口道:“不

错,朝中奸臣以丁大全、陈大方、胡大昌三人居首。临安人给他们名字那个‘大’字之旁都

加上一点,称之为丁犬全、陈犬方,胡犬昌。”众人听到这里都笑了起来。

那四川人道:“听老弟口音,是京都临安人氏了。”那少年道:“正是。”那四川人

道:“然则王惟忠将军受刑是的情状,老弟可曾听人说起过?”那少年道:“小弟还是亲眼

看见呢。王将军临死时脸色兀自不变,威风凛凛,骂丁大全和陈大方祸国殃民,而且还有一

件异事。”众人齐问:“甚么异事?”

那少年道:“王将军是陈大方一手谋害的。王将军被绑赴刑场之时,在长街上高声大

叫,说死后决向玉皇大帝诉冤。王将军死后第三天,那陈大方果在家中暴毙,他的首级却高

悬在临安东门的钟鼓楼檐角之上,在一根长竿上高高挑着。这地方猿猴也爬不上去,别说是

人了,若不是玉皇大帝派的天神天将,却是谁干的呢?”众人啧啧称奇。那少年道:“此事

临安无人不晓,却非我生安白造的。各位若到临安去,一问便知。”

那四川人道:“这位老弟的话的确不错。只不过杀陈大方的,并不是天神天将,却是一

位英雄豪杰。”那少年摇头道:“想那陈大方是朝中大官,家将亲兵,防卫何等周密,常人

怎杀得了他?再说,要把这奸臣的首级高高挑在钟楼的檐角之上,除非是生了翅膀,才有这

等本领。”那四川人道:“本领非凡的奇人侠士,世上毕竟还是有的。但小弟若不是北眼目

睹,可也真的难以相信。”那少年奇道:“你亲眼见到他把陈大方的首级挂上高竿?你怎会

亲眼看见?”

那四川人微一迟疑,说道:“王惟忠将军有个儿子,王将军被逮时他逃走在外,朝中奸

臣要斩草除根,派下军马追拿,那王将军之子也是个军官,虽会武艺,却是寡不敌众,眼见

要被追兵逮住,却来了一位救星,赤手空拳的将数十名军马打得落花流水。小王将军便将父

子卫国力战、却被奸臣陷害之情说了。那位大侠连夜赶赴临安,想要搭救王将军,但终于迟

了两日,王将军已经被害。那大侠一怒之下,当晚便去割了陈大方的首级。那钟楼檐角虽是

猿猴所不能攀援,但那位大侠只轻轻一纵,就跳了上去。”

那广东客人问道:“这位侠客是谁?怎生模样?”那四川人道:“我不知这位侠客的姓

名,只是见他少了一条右臂,相貌……相貌也很奇特,他骑一匹马,牵一匹马,另外那匹马

上带着一头模样希奇古怪的大鸟……”他话未说完,一个神情粗豪的汉子大声说道:“不

错,这便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雕侠’!”

那四川人问道:“他叫作‘神雕侠’?”那汉子道:“是啊,这位大侠行侠仗义,好打

抱不平,可是从来不肯说自己姓名,江湖上朋友见他和一头怪鸟形影不离,便送了一个外

号,叫作‘神雕大侠’。他说‘大侠’两字决不敢当,旁人只好叫他作‘神雕侠’,其实凭

他的所作所为,称一声‘大侠’又有甚么当不起呢?他要是当不起,谁还当得起?”

那美貌少妇突然插口道:“你是大侠,我也是大侠,哼,大侠也未免太多啦。”

那四川人凛然道:“这位奶奶说那里话来?江湖上的事儿小人虽然不懂,但那位神雕大

侠为了救王将军之命,从江西赶到临安,四日四夜,目不交睫,没睡上半个时辰。他和王将

军素不相识,只是怜他尽忠报国,却被奸臣陷害,便这等奋不顾身的干冒大险,为王将军伸

冤存孤,你说该不该称他一声大侠呢?”

那少妇哼了一声,待要驳斥,她身旁的文秀少女说道:“姊姊,这位英雄如此作为,那

也当得起称一声‘大侠’了。”她语言清脆,一入耳中,人人都觉说不出的舒服好听。

那少女道:“你懂甚么?”转头向那四川人道:“你怎能知道得这般清楚?还不是道听

途说?江湖上的传闻,十成中倒有九成靠不住。”

那四川人沉吟半晌,正色道:“小人姓王,王惟忠将军便是先父。小人的性命是神雕大

侠所救。小人身为钦犯,朝廷颁下海捕文书,要小人头上的脑袋。但既涉及救命恩人的名

声,小人可不敢贪生怕死,隐瞒不说。”

众人听他这么说,都是一呆。那广东人大拇指一翘,大声道:“小王将军,你是个好汉

子,有那个不要脸的胆敢去向官府出首告密,大伙儿给他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众人轰

然称是。那美妇人听他如此说,也已不能反驳。

那文秀少女望着忽暗忽明的火花,悠然出神,轻轻的道:“神雕大侠,神雕大侠……”

转头向小王将军道:“王大叔,这位神雕大侠武功既然这等高强,又怎地会少了一条手

臂?”那美妇人神色大变,嘴唇微动,似要说话,却又忍住。小王将军摇头道:“我连神雕

大侠的姓名也问不到,他老人家的身世是更加不知了。”那美妇人哼了一声,道:“你自然

不知。”

那临安少年道:“神雕侠诛杀奸臣,是小王将军亲眼目睹,那么自然不是天神天将所为

了。但奸臣丁大全一夜之间面皮变青,却必是上天施罚之故。”那广东人道:“他怎么一夜

之间面皮变青?这可真奇了。”那临安少年道:“从前临安人都叫丁大全为丁犬全,但现今

却叫作‘丁青皮’。他本来白净脸皮,忽然一夜之间变成了青色,而且从此不褪,凭他多么

高明的大夫也医治不了。听说皇上也曾问起,那奸臣奏道:他一心一意为皇上效力,忧心国

事,数晚不睡,以致脸色发青。可是临安城中个个都说,这奸相祸国殃民,玉皇大帝遣神将

把他的脸皮打青了。”那广东人笑着摇头,道:“这可愈说愈奇了。”

那神情粗豪的汉子突然哈哈大笑,拍腿叫道:“这件事也是神雕侠干的,嘿嘿,痛快痛

快。”众人忙问:“怎么也是神雕侠干的?”那大汉只是大笑,连称:“痛快,痛快。”那

广东客人欲知详情,命店小二打来两斤白干,请那大汉喝酒。

那大汉喝了一大碗白干,意兴更豪,大声说道:“这件事不是兄弟吹牛,兄弟也有一点

小小的功劳。那天晚上神雕侠突然来到临安,叫我带领伙伴,把临安钱塘县衙门中的孔目差

役一起绑了,剥下他们的衣服,让众伙伴乔扮官役。大伙儿又惊又喜,不知神雕侠何以如此

吩咐,但想来必有好戏,自然遵命办理。到得三更过后,神雕侠到了钱塘县衙门,他老人家

穿起县官服色,坐上正堂,惊堂木一拍,喝道:‘带犯官丁大全!’”他说到这里,口沫横

飞,喝了一大口酒。

那广东客人道:“老兄那时在临安做何营生?”那汉子横了他一眼,大声道:“做甚么

营生?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做的是没本钱买卖。”那广东客人吃了一惊,不敢

再问。

那大汉又道:“那时我听到‘丁大全’三字,心中一怔,寻思:‘丁大全这狗官是当朝

宰相啊,神雕侠怎地将他拿来了?’只见神雕侠又是一拍惊堂木,两名汉子果然把一个身穿

大臣服色的家伙揪了上来。早一年丁大全到佑圣观烧香,我在道观外见过他的面目,这时一

看,可不是丁大全是谁?他吓得浑身发抖,想跪又不想跪。一名兄弟在他膝弯踢了一脚,他

扑地便跪倒了,哈哈,痛快,痛快!神雕侠问道:‘丁大全,他知罪了么,’丁大全道:

‘不知。’神雕侠喝道:‘你营私舞弊,屈杀忠良,残害百姓,通敌误国,种种奸恶情事,

快快给我招来。’丁大全道:‘你到底是甚么人?劫侮大臣,可不知王法么?’神雕侠道:

‘你还知道王法?左右,打他四十板再说!’大伙儿素来恨这奸相,这时候下板子时加倍出

力,只打得这奸相晕去数次,连连求饶。神雕侠问他一句,他便答一句,再也不敢倔强。神

雕侠命取过纸笔,叫他写供状。他稍一迟疑,神雕侠便喝令我们打他屁股,掌他嘴巴。”

那文秀少女噗哧一笑,低声道:“有趣,有趣!”

那大汉咕嘟喝了一大口酒,笑道:“是啊,原本有趣得很。那丁大全吃打不过,只得亲

笔招供,可是他拖拖捱捱,写得极慢,神雕侠连声催促,他总是不肯写快。不久天色将明,

衙门外人声喧哗,到了大批军马,想是风声泄漏了出去。神雕侠怒起上来,喝道:‘把他脑

袋砍了!’跟着向我使个眼色。我知神雕侠轻易不肯伤人性命,于是拔出钢刀,在丁大全颈

中‘刷’的一刀,这一刀下去时,钢刀在半空中转了个圈儿,砍在头颈中的不是刀锋,而是

刀背。但这一下丁大全可吓破了胆,只见他脸色突然转蓝,晕了过去。神雕刻侠哈哈大笑,

说叫我们便穿着衙役衣服,从边门溜走,各自回家。他老人家亲自断后,也没交锋打仗,大

伙儿平平安安的退走,听说神雕侠第二天亲入皇宫,把丁大全的供状交给皇帝老儿。但不知

丁大全如何花言巧语,皇帝老儿竟信了他的,还是叫他做宰相做下去。”

小王将军叹道:“主上若不昏庸无道,奸臣便不能作恶。去了个秦桧,来个韩佗胄;去

了韩佗胄,来个史弥远;去了史弥远,又来丁大全。眼见贾似道日渐得势,这又是个祸国殃

民之徒。唉,奸臣一个接着一个,我大宋江山,眼见难保呢。”那大汉道:“除非请神雕侠

做宰相,那才能打退鞑子,天下太平。”

那美貌少女插口道:“哼,他也配做宰相?”那大汉怒道:“他不配难道你配?”那少

妇怒气上冲,喝道:“你是甚么东西,胆敢对我无礼?”眼见那大汉手中执着根拨火铁棒,

她随手从地下拾起一段木柴,在拨火棒上一敲。那大汉手臂一震,只觉半身酸麻,当的一

声,火棒脱手落在地下,火堆中火星溅了起来,烧焦了他数十根胡子。众人失声惊叫。那大

汉性子虽躁,但领教了她如此武功,吃了亏竟是不敢发作,只是咕咕哝哝的摸着胡子,连酒

也不想喝了。

那文秀少女道:“人家说那神雕侠说得好好的,你干么老是不爱听?”好转头向那大汉

嫣然微笑,道:“大叔,你别见怪。”那大汉本来满腔怒气,但见她这么甜甜一笑,怒火登

时消于无形,咧着大口报以一笑,想说句客气话,却不知如何措词才好。

那少女道:“大叔,那神雕侠你是怎么认得他的?”那大汉向少妇望了一眼,迟疑着不

说。那少女道:“你说好啦,只要不得罪我姊姊便成。神雕侠多大年纪啦?他的神雕好不好

看?”不等大汉回答,转头向那少妇道:“姊姊,不知他那头神雕跟咱们一对白雕儿比起来

又怎样?”

那少妇道:“跟咱们的双雕比?天下那有甚么雕儿鹰儿,能比得上咱们的双雕。”那少

女道:“那也不见得。爹爹常说:‘学武之人须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决计不可自满。’

人既如此,比咱们的雕儿更好的禽鸟,想来也是有的。”那少妇道:“你小小年纪,懂得甚

么。咱们出来之时,爹妈叫你听我的话,你不记得了么?”那少女笑道:“那也得瞧你说得

对不对啊。弟弟,你说我的话对,还是姊姊的话对?”

她身旁那少年虽然生得高大壮实,却是满脸稚气,迟疑了一会,道:“我不知道。爹爹

说咱两个该听大姊姊的话,叫你别跟大姊姊顶嘴。”那少妇甚是得意,道:“可不是么?”

那少女见弟弟帮了大姊,也不生气,笑道:“你甚么也不懂的。”回头又向那粗豪汉子道:

“大叔,你再说神雕侠的故事罢!”

那大汉道:“好,既然姑娘要听,我便说说,我姓宋的虽然本事低微,可也是个响当当

的汉子,生平说一是一,决没半句虚言,姑娘若是不信,那便不用听了。”

那少女提起酒壶给他斟了一碗酒,笑道:“我怎会不信?快点儿讲罢!”又叫道:“店

小二,再打十斤酒,切二十斤牛肉,我姊姊请众位伯伯叔叔喝酒,驱驱寒气。”店小二连声

答应,吆喝着吩咐下去。众人笑逐颜开,齐声道谢。过不多时,三名店伙将酒肉送上来。

那美貌少妇沉着脸道:“我便是要请客,也不请胡说八道之人。店小二,这酒肉的钱可

不能开在我的帐上。”店小二一愣,望望少妇,又望望少女,不知如何是好。那少女从头上

拔下一枚金钗,递给店小二,说道:“这是真金的钗儿,值得十几两银子罢。你拿去给我换

了。再打十斤酒,切二十斤羊肉。”

那少妇怒道:“妹妹,你定要跟我赌气,是不是?单是钗头这颗明珠,总值百多两银

子,你死赖活赖的跟朱伯伯要来,却这么随随便便的请人喝酒。瞧你回到襄阳时,妈问起来

时怎么交代?”那少女伸伸舌头,笑道:“我说在道上掉了,找来找去找不到?”那少妇

道:“我才不跟你圆谎呢。”那少女伸筷夹了一块牛肉,放在口中吃了。说道:“吃也吃过

了,难道还能退么?各位请啊,不用客气。”

众人见她姊妹二人斗气,都觉有趣,心中均喜那少女天真潇洒,便是不会喝酒之人也都

端起酒碗喝了几口,暗中帮那少女。那少妇赌气闭上眼睛,伸手塞住耳朵。

那少女笑道:“宋大叔,我姊姊睡着了,你大声说话也不妨,吵不醒她的。”那少妇睁

开眼来,怒道:“我几时睡着了?”那少女道:“那更好啦,越发不会吵了你。”那少妇大

声道:“襄儿,我跟你说,你再跟我抬杠,明儿我不要你跟我一块走。”那少女道:“我也

不怕,我自和三弟同行便是。”那少妇道:“三弟跟着我。”那少女道:“三弟,你说要跟

谁一起走?”

那少年左右为难,帮了大姊,二姊要恼,帮了二姊,大姊又要生气,嗫嚅着道:“妈妈

说的,咱三人要一块儿走,不可失散了。”那少妇向妹子瞪了一眼,恨恨的道:“早知你这

般不听话,你小时候给坏人携了去,我才不着急要找你回来呢。”

那少女听她这般说,心肠软了,搂着少妇的肩膀,央求道:“好姊姊,别生气啦,算是

我错了。”那少妇气鼓鼓的不理。那少女道:“你不笑,我可要呵你痒了。”那少妇反而更

转过头去。那少女突伸右手,向少妇背后袭到她的腋底,那少妇头也不回,左手向后掠出。

那少女出左手拿她手腕,右手继续向前。那少妇右肘微沉,压向妹子的臂弯。那少女手掌转

个圆圈,避开了她的一压,姿势好看之极。顷刻之间,两人你来我往的拆解了七八招,使的

都是巧妙的“小擒拿手法”。那少女固然呵不到姊姊腋底,那少妇也抓不到妹子的手腕。

突然屋角有人低低喝一声:“好俊功夫!”姊妹俩同时住手,向屋角望去,只见一人蜷

成一团,脑袋埋在双膝之间,正自沉沉大睡。姊妹俩在火堆旁坐下之时便见他如此睡着,始

终没动过一动,旁人固然瞧不见他脸孔,你也见不到姊妹俩的玩闹,看来这一声喝采不是他

所发。

那少年道:“大姊、二姊,爹爹叫咱们不要随便显露功夫。”那少女微笑道:“小老头

儿,少年老成,算你说得对。”转头向那粗豪大汉道:“宋大叔,对不起,咱姊妹俩忙着斗

嘴,忘了听你讲故事,你请快说罢。”

那姓宋的大汉道:“我可不是讲故事,那是千真万确的经历。”那少女道:“是啦,你

宋大叔说的,自然千真万确。”

那大汉喝了口酒,笑道:“吃了姑娘这许多酒肉,要不说也不成啦。若不是昨晚三粒骰

子上输了个干干净净,我也真该还请姑娘才是,你大叔长,大叔短,难道是白叫的么?说到

我怎样识得神雕侠,我跟这位小王将军差不多,也是神雕侠救了我的性命。不过这一次他倒

不是使武功,却是出钱去买的。”那少女笑道:“咦,这倒奇了,他出钱买你?你值多少银

子一斤啊?”

那大汉呵呵大笑,说道:“我姓宋的这身贱肉,比牛肉猪肉可贵多了,神雕侠居然出到

二千两银子。五年多前,我在山东济南府打报不平,杀了一个地痞,杀人偿命,判了个斩

决,那也没话好说。那知道过了几天,历城县的县官审讯一个无恶不作的土豪,又将我提上

堂一顿拷打,说那土豪谋财害命、掳人勒索、强抢民女、包娼包赌的事都是我做的,当堂将

那土豪放了。后来牢头跟我说,原来那土豪送了一千两银子给县官,县官便把他的死罪都加

到我身上,反正犯一条死罪是杀头,十条死罪也是杀头,这叫作两人做事一人当。我一听之

下冤气冲天,在狱中大喊大叫,痛骂赃官,可是那又有甚么用?

“过了几天,赃官又提堂再审,那土豪又是跟我并排跪着。我破口大骂:‘贼赃官,你

贪赃枉法,日后不得好死!’那赃官笑嘻嘻的道:‘宋五,你不用这般火爆,本官已查得清

清楚楚,你是冤枉。那地痞非你所杀,全是该犯所为!’说着向那土豪一指,命衙役重重责

打,又上夹棍,逼他招认杀那地痞,跟着便把我放了出来。这一下我可摸不着头脑了,那地

痞明明是我所杀,怎地又去算在别人的帐上?”

那少女听到这里,格的一声笑,说道:“这县官可真算得是胡涂透顶。”

宋五道:“他才不胡涂呢,我回到家里,我老娘才跟我说,原来我判了死罪之后,我娘

天天在街上痛哭,这天适逢神雕侠经过,问起原因。神雕侠再去一打听,明白了其中道理,

他老人家说他有事在身,这当儿没空去跟这赃官算账,他给了我娘二千两银子,将我买了出

来。过了三个月,县中沸沸扬扬的传说,说县官大发脾气,气得呕血,原来有一晚被盗四千

两银子。我知道定是神雕侠所为,不敢在原籍居住了,便搬去江南临安府。过了一年多,有

人跟我说,海边有一位断了臂的相公,带了一头大怪鸟,呆呆的望着海潮,一连数天都是如

此。我连忙赶去果然见到他老人家,这才能向他磕头道谢呢。”

那少妇忽道:“你谢甚么?他付出二千两,收进四千两,还净赚二千两银子呢。这姓杨

的岂肯做赔本之事?”那少女道:“姓杨的?神雕侠姓杨么?”那少妇说:“我不知道,我

又没说他姓杨。”少女道:“我明明听你说的。”那少妇道“定是你听错了。”

那少女道:“好罢!我不跟你争,那位神雕侠就算赚了二千两银子,也必是用来救困济

贫,他是个慷慨潇洒的大侠,难道还会自己贪图财物?”众人齐声喝采,都道:“姑娘说得

是!”

那少女问道:“宋大叔,神雕侠望着大海干么?他在等人吗?”宋五摇头道:“这个我

可不知道了,这种事我们是不敢问的。”

那少女拿起两根木柴投在火里,望着火光由暗转红,轻轻的道:“那神雕侠虽然急人之

难,解人之困,说不定他自己却有一件为难的心事呢?他为甚么要呆呆的望着海潮?”

坐在西首角里的一个中年妇人突然说道:“小妇人有个表妹,有缘见过神雕侠,她也曾

见神雕侠呆望大海,神色古怪,因而亲口问过他。神雕侠说道:‘我的结发妻子在大海彼

岸,不能相见。’”众人不约而同的“哦’了一声。

那文秀少女道:“原来他有妻子的,不知道为甚么会在大海彼岸。他本领这样高强,干

么不渡海去找他啊?”那中年妇人道:“我表妹也这般问过他。他说道:‘大海茫茫,不知

到何方方能相见。’”那少女轻轻叹道:“我料想这样的人物,必是生具至性至情,果然不

错。”又问:“你表妹生得很俊罢?她心中暗暗的喜欢神雕侠,是不是?”那美貌少妇喝

道:“二妹,你又在异想天开啦?”

那中年妇人道:“我表妹的相貌,原也可算得是个美人。神雕侠救了她母亲,杀了她父

亲。我表妹是不是暗喜欢神雕侠,旁人可没法知道,现下也嫁了一个忠厚老实的庄稼人。神

雕刻侠给了她一大笔钱。日子过得挺不错呢。”那少女道:“神雕刻侠救了她母亲,杀了她

父亲,这事可真奇了。”那美貌少妇道:“这人脾气古怪得很,好起来救人性命,恶起来挥

剑杀人。是啊,他从小便是这样。”那少女奇道:“他从小便是这样?你怎知道?”那少妇

道:“我知道的。”

那少女连连追问原因,那少妇总是不说。那少女道:“好,你不说便不说,我才不希罕

听呢!反正你便说了,我也未必就信。”转头向那中年妇人道:“大嫂,把你表妹的事说给

我听,好不好?”

那妇人道:“好啊。我表妹和我是姑表姊妹,我二人年经差了十七岁,她妈妈是我的姑

母……”那少女笑道:“她爹爹便是你姑丈了。”那妇人笑道:“你瞧,我罗里罗唆的,莫

怪姑娘不耐烦了。我姑丈是河南人,那一年蒙古鞑子打到内黄,把我姑丈掳去当了奴隶。我

姑母带了我表妹,沿路讨饭,从河南寻到山东,又从山东寻到山西,寻访我姑丈的下落。”

小王将军叹道:“万里寻夫,那可是难得之极啊。”那妇人道:“只因我姑母和表妹容貌不

错,在道上奔波加倍的不易。两人用污泥涂黑了脸,以免坏人见色起意……”

那少女问道:“甚么见色起意?”火堆旁围坐的众人中倒有一半人笑了起来。那美貌少

妇愠道:“二妹,你不懂便别瞎说,大姑娘家,这不教人笑话吗?”那少女咕哝道:“我不

懂才问啊,懂了还问甚么?”

那中年妇人微笑道:“这些难听话,姑娘不懂才好。嗯,我姑母和表妹足足寻了四年,

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在淮北寻到了姑丈,原来他是在一个蒙古千户手下为奴。那千户凶恶

得紧,我姑母见到我姑丈之时,他刚给千户打折了一条左腿。我姑母自是万分心痛,求那千

户释放归家。那千户那肯答应,说道这奴才是用一百两银子买来的,除非有五百两银子来

赎,否则宁可打死,也不能放。我姑母连五两银子也拿不出来,那里有五百两银子?左思右

想,只得做起那不要脸的勾当,将自己和女儿都卖入了勾栏……”

那少女又不懂了,只是适才一句问话惹起了许多人的哄笑,这时不敢再问,听那妇人续

道:“这样过了数年,母女俩虽略有积蓄,但要贮足五百两银子,那谈何容易?幸好客人子

弟们知道了她母女这番赎夫救父的苦心,给钱时往往多给了些。母女俩挨尽辛苦屈辱,这年

大年晚,终于凑足了五百两银子。两人捧到千户的帐房,心想一家人从此可以团聚,欢欢喜

喜的过新年了。”

那少女听到这里,也代那母女两人欢喜。却听那妇人说道:“那蒙古千户收了五百两银

子,便叫姑丈出来,让他夫妻父女相见。我姑丈一家三口,向那千户磕头辞别。怎知道那千

户见了我表妹,忽起歹心,说道:‘好,你们来赎这奴才,那是再好不过,五百两银子兑上

来罢!”我姑母大吃一惊,五百两银子早已交给了千户的帐户收下,怎么还兑银子?那千户

脸色一变,喝道:‘我是堂堂蒙古的千户老爷,难道还会混赖奴才们的银子?’我姑母又害

怕又是伤心,当下在厅堂上放声大哭起来,那千户道:“也罢,今日大年夜晚,我便开恩让

你们夫妻团聚,但怕这奴才一去不归,且把你们的闺女抵押在这里。‘我姑母知他不怀好

意,怎肯答应?那千户呼喝军健,将我姑丈姑母赶出府去。

“我姑母舍不得女儿,在千户府前呼天喊地的号哭。众百姓明知她受了冤屈,但这淮北

之地已不是我大宋所有,蒙古官兵杀个汉人便如践踏蝼蚁,有谁敢出来说句公道话?我姑丈

反而说道:‘千户老爷既然看上了咱们闺女,那是旁人前生修不到的福份,你哭甚么?’原

来他做奴才做得久了,竟是染上了一身奴才气。他接着问那五百两银子从何而来。我姑母初

时不肯说,但被逼得紧了,终于说了出来。我姑丈大怒,说我姑母败坏名节,不守妇道,竟

然自甘堕落,去做这般低贱之事,当即写了一纸休书,把我姑母休了。”众人齐声叹息,都

说她姑母一生遭际实是不幸到了极处。

那中年妇人道:“我姑母千辛万苦的熬了七八年,落得这等下场,实在不想活了,便到

树林中解下腰带上了吊。皇天有眼,那位神雕侠正好经过,救了他下来。问明原委,只听得

他怒火冲天。当晚便跳进千户府中,只见那千户正在逼迫我表妹,我姑丈居然在旁劝我表妹

依从,说道她在勾栏里这些年,又不是良家闺女,难道还想起甚么贞节牌坊么?神雕侠一拳

打死了姑丈,抓起那千户投入淮河之中,把我表妹救了出来。他说我姑母卖身救夫,可比一

般贞女节妇更加令人起敬。他又说生平最恨的便是负心薄幸之人、奴颜事敌之辈,我姑父两

老齐犯,他下手可不能容情了。”

那少女听得悠然神往,随手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轻轻说道:“你们许多人都见过神

雕侠,我却没福见过。若能见他一面,能听他说几句话,我……我又可比甚么都欢喜。”

那少妇大声道:“这人武功自然是好的,但跟爹爹相比,可又差得远啦。你小娃儿不知

世事,让人家加油添酱的一说,便道这人如何如何了不起。其实这人你也见过的,他还抱过

你呢。”那少女红晕双颊,啐道:“你做姊姊的,说话也这般颠三倒四,有谁信你的?”那

少妇道:“你不信也由得你。这个甚么神雕侠姓杨名过,小时候在咱们桃花岛住过的。他那

条手臂,便是……便道……嗯,你生下来没到一天,你就抱过你了。”

这美貌少妇便是郭芙,那少女是她妹妹郭襄,那少年则是郭襄的孪生兄弟郭破虏。匆匆

十余年,,郭芙早已与耶律齐成婚,郭襄和郭破虏也都长大了。姊弟三人奉父母之命,前赴

晋阳邀请全真教耆宿长春子丘处机至襄阳主持英雄大会。这一日三姊弟从晋阳南归,却被冰

雪阻于风陵渡口,听了众人一番夜话。

郭襄满脸喜色,低声自语道:“我生下没到一天,他便已抱过我了。”转头对郭芙道:

“姊姊,那神雕侠小时候真在咱们桃花岛住过么?怎地我没听爹妈说起过?”郭芙道:“你

知道甚么?爹妈没跟你说的事多着呢。”

原来杨过断臂、小龙女中毒,全因郭芙行事莽撞而起。每当提及此事,郭靖便要大怒,

女儿虽已出嫁,他仍要厉声呵责,不给女儿女婿留何情面,因此郭家大小对此事绝口不提,

郭襄和郭破虏始终没听人说起过杨过之事。

郭襄道:“这么说来,他跟咱家很有交情啊,怎地一直没来往?嘿,三月十五襄阳城英

雄大会,他定是要来与会的了。”郭芙道:“这人行事怪僻,性格儿又高傲得紧,他多半不

会来。”郭襄道:“姊姊,咱们怎生想法儿送个请帖经他才好。”转头向宋五道:“宋五

叔,你能想法子带个信给神雕侠么?”宋五摇头道:“神雕侠云游天下,行踪无定。他有事

用得着兄弟们,便有话传下来。我们要去找他,却是一辈子也未必找得着。”

郭襄好生失望,她听各人说及杨过如何救王惟忠子裔、诛陈大方、审丁大全、赎宋五、

杀人父而救人母种种豪侠义举,不由得悠然神往,听姊姊说自己幼时曾得他抱过,更是心中

火热,恨不得能见他一面,待听说他多半不会来参与英雄大会,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

“英雄会上的人物不见得都是英雄,真正的大英雄大豪杰,却又未必肯去。”

突然间“波”的一声响,屋角中一人翻身站起,便是一直蜷缩成团、呼呼大睡那人。众

人耳边厢但听得轰轰声响,原来是那人开口说话:“姑娘要见神雕侠却也不难,今晚我领你

去见他就是。”众人听了那说话之声先已失惊,再看他形貌时,更是大为诧异。但见他身长

不到四尺,躯体也甚瘦削,但大头、长臂、大手掌、大脚板,却又比平常人长大了许多,这

副手脚和脑袋,便是安在寻常人身上也已极不相称,他身子矮小,更是诡奇。

郭襄大喜,说道:“好啊,只是我跟神雕侠素不相识,贸然求见,未免冒昧,又不知他

是见是不见。”那矮子轰然道:“你今日若不见他,只怕日后再也见不到了。”郭襄奇道:

“为甚么?”

郭芙站起身来,向那矮子道:“请问尊驾高姓大名。”那矮子冷笑道:“天下似我这等

丑陋之人,岂有第二人了?你既不识,回去一问你爹爹妈妈便知。”

就在此时,远处缓缓传来一缕游丝般的声音,低声叫道:“西山一窟鬼,十者到其九,

大头鬼,大头鬼!此时不至,更待何时?”这话声若断若续,有气无力,充满着森森鬼气,

但一字一句,人人都听得明明白白。

那大头矮子一怔,一声大喝,突然砰的一声响,火光一暗,那矮子已然不知去向。众人

齐吃一惊,见大门已然撞穿,原来那矮子竟是破门而出。撞破门板不奇,奇在一撞即穿,此

人跟着一撞之势而出。

郭破虏道:“大姊,这矮子这等厉害!”郭芙跟着父母,武林中人物见过不少,但这矮

子却从未听父母说过,一时呆呆的说不出话来。郭襄却道:“爹爹的授业恩师江南七怪之

中,便有一位矮个子的马王神韩爷爷。三弟你乱叫人家矮子,爹爹知道了可要不依呢。你该

称他一声前辈才是。”郭靖对江南七怪的恩德一生念念不忘,推恩移爱,对任何盲人、矮子

均是礼敬有加,平素便如此教训子女。

郭破虏尚未回答,忽听得呼的一声响,那大头矮子又已站在身前,北风夹雪,从破门中

直吹进来,火堆中火星乱爆。郭芙怕那矮子出手伤了弟妹,抢上一步,挡在郭襄与郭破虏的

身前。

那矮子大头一摆,从郭芙腰旁探头过去,对郭襄道:“小姑娘,你要见神雕侠,便同我

去。”郭襄道:“好!大姊、三弟,咱们一块去罢。”郭芙道:“神雕侠有甚么好见?你也

别去。咱们和这位尊驾又是素不相识。”郭襄道:“我去一会儿就回来,你们在这儿等式我

罢。”宋五突然站起身来,说道:“姑娘,千万去不得。这人是……是西山一窟鬼中的……

中的人物,你去了……去了凶多吉少。”那矮子咧嘴狞笑,说道:“你知道西山一窟鬼?知

道我们不是好人?”左掌突然劈出,打在宋五肩头。砰的一声,宋五向后飞出,撞在墙上,

登时晕了过去。

郭芙大怒,大声说道:“尊驾请便罢!我妹妹年幼无知,岂能随着你黑夜到处乱闯?”

转头向妹子厉声喝道:“胡闹。不能去!”

就在此时,那游丝般的声音又送了过来:“西山一窟鬼,十者到其九,大头鬼,大头

鬼,阴魂不至,累人久候!”这声音一时似乎远隔数里,一时却又近在咫尺,忽前忽后,忽

东忽西,只听得人人毛骨悚然。

郭襄心意已决:“今晚纵然撞到妖魔鬼怪,我也要见那神雕侠一见。”说道:“前辈,

请你带我去!”说着双足一点,从那矮子撞破的大门在穿了出去。郭芙急叫:“你干甚

么?”伸手没抓住妹子手臂,忙飞身跃起,要从大门中追出。

那知她身子将要穿门而出,门洞倏忽不见,郭芙忙在半空中身子一沉,硬将这一冲之势

阻住,双脚落地,脚尖离门已不到一尺。待得看清,险些失声惊呼,原来那矮子的身躯正挡

在门口,自己和他相距不过数寸,他的鼻尖几乎要碰到自己胸口,教她如何不惊?当下急忙

后跃,一阵寒风裹着雪花吹到身上,大头矮子已然隐没。郭芙大叫:“二妹,回来!”跃出

门去,只听得远处轰轰大笑,那里有郭襄的影子?

那矮子将郭芙吓退,转身跃入雪地,说道:“好!小姑娘有胆子。”抓住郭襄手腕,向

前纵跃。他所使的不同于寻常轻身功夫,却如一只大青蛙般,一跃跟着一跃的向前,身子虽

矮,每一下纵跃都是出去了老远。

郭襄左腕被他拉着,有如被箍在一只铁圈之中,彻骨生疼,心中怦怦乱跳,不知这矮子

要拉自己到甚么地方。她自幼得郭靖和黄蓉亲传,武功已颇有此根底,但初时纵跃还可以跟

得上那矮子,到得后来,全仗他一拉一提,方得和他同起同落。

这般跃出里许,山后突然有人说道:“大头鬼,怎地来得这般迟?哈哈,还带着个好美

貌的女娃儿!”那矮子道:“她是郭靖、黄蓉的女儿,想见见神雕侠,我便带了她来。”那

人一愣,道:“郭靖、黄蓉的女儿?”山后另一人阴声阴气的道:“快三更天啦,赶紧上

路!”只听得蹄声杂沓,山背后转出数十匹马来。

这时大雪兀自下个不停,地下白雪反光之中,郭襄见数十匹马上高高矮矮的一共骑着九

人,倒有大半数的马匹鞍上无人。那矮子过去牵过两匹马来,将一匹马的缰绳交给了郭襄,

自己骑上了一匹,喝道:“走罢!”一声呼哨,数十匹马呼喇喇的便向西北方奔驰而去。

郭襄瞧那九人时,其中两个是女子,一个老态龙钟,是个老妇,另一个穿大红衣裙,全

身如火一般红,在雪地中显得甚是刺眼。其余七人的面目瞧不清楚。郭襄寻思:“听先前那

人呼叫,说甚么西山一窟鬼,十者到其九。眼前正是十个人,想来这群人便是西山一窟鬼

了。宋五叔只说一句我跟他去凶多吉少,那人一掌便将宋五叔击得昏晕,瞧来确是凶横得

紧。介他说带我去见神雕侠,总不会骗我。他们既和神雕侠相识,定然不是歹人。”

转眼之间,已驰出十余里,当先一人“得儿”一声叫,数十匹马一齐停了下来。当先那

人纵马驰上一个小丘,回过马来。郭襄一见他的形貌合,又是吃惊,又是好笑,原来这人也

是个矮子,坐在马背上的上身也不过两尺,胡子却有三尺来长,垂过马腹,满脸皱纹,双眉

紧锁,生相愁苦不堪。

只听他说道:“此去倒马坪已不到三下里路,江湖上多说那神雕侠武功实在了得,咱们

先行计议一下,可不能折了西山一窟鬼的锐气。”那老妇道:“便请大哥下令。”那长胡子

道:“咱们跟他车轮大战呢,还是一拥而上?”郭襄吃了一惊:“听他口气,他们是要和神

雕侠为敌。”

那老者道:“神雕侠的本领到底怎样?七弟,你且说说明白。”一个身如铁塔的大汉说

道:“我虽见过他,可也没怎么跟他动手,我瞧……我瞧……他很有些邪门。”

那红衣红裙的少妇说道:“七哥你到底为何跟神雕侠结仇,这会儿该当说个清楚了。待

会儿动起手来大家也好心中有数。你老是吞吞吐吐的,说半句,瞒三句。”那大汉怒道:

“西山一窟鬼同生同死,这人既然找上门来,咱们还有退缩的吗?”一个身形高瘦的人阴声

阴气的道:“谁说退缩了?但便是九妹不问,我也要问。咱们又没得罪他。他为甚么说要将

西山一窟鬼赶出山西?”那大汉怒道:“你们大家瞧瞧,他割了我一对耳朵。这口气不出,

还说甚么好兄弟、好姊妹?”说着除下头顶的毡帽,淡淡雪光之下,果见他脑袋两侧光秃秃

的少了双耳。西山一窟鬼其余九人一齐大怒,有的连声咒骂,有的咆哮如雷,都说要和神雕

侠决一死战。

红衣少妇道:“七哥,他为甚么要割你耳朵?你犯着甚么了?你又在调戏良家妇女了,

是不是?”一个满脸笑容的人怒道:“七哥便是调戏良家妇女,也用不着旁人来硬出头。”

这人生相甚是奇特,虽在发怒,脸上笑容丝毫不减。郭襄凝目看去,原来他嘴角上翘,双眼

眯拢,多半便是伤心哭泣之时,在旁人看来也是笑逐颜开。

那大汉道:“不是,不是!这一日我的婆娘和四个小妾为了鸡毛蒜皮的事争吵,大家动

起刀子来。偏生这个甚么神雕侠经过见到了,这人生来多管闲事,竟出言相劝,我第三个小

妾不争气,居然向他笑了一笑……”那红衣少妇道:“哈,我知道啦,七哥便喝起醋来,不

许她笑。”那大汉道:“甚么喝醋?我是不许旁人来管我的家事。我一拳便将我小妾打落了

三个门牙,叫那断了胳膊的杂种快滚。”

郭襄听到这里,忍不住说道:“他好意相劝,你何以出言无礼?那便是你的不是了。”

众人一齐转头望着她,想不到这个小姑娘竟敢如此大胆。

那大汉果然怒气勃发,喝道:“连你这小东西也敢管起老子来!五哥,这娃儿是你的人

么?”那大头矮子道:“她要见神雕侠,我便带她来瞧瞧,别的事我甚么都不管。”那大汉

道:“好,那我来教训教训她。”马鞭扬起,“啪”的一响,便往郭襄头上击落。

郭襄举起马鞭一挡,双鞭相交,两条马鞭卷在一起。那大汉回臂里夺,郭襄只觉一股大

力拉扯过去,再也把握不住,只得放手,手掌心已擦得甚是痛疼。那大汉夺过马鞭,又要挥

鞭击落,那长须老翁喝道:“七弟,时候不早了,快说完了赶路,怎地跟小孩子家一般见

识?”那大汉的马鞭举在半空,便不击下来。

那长须老翁冷笑道:“西山一窟鬼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郭靖和黄蓉的名头再响,

也吓不到咱们。小女娃娃,你再多说多话,马上便把你宰了。”他侧过头来,说道:“七

弟,大丈夫跌得倒爬得起,我长须鬼的长须子,当年就曾给敌人剪断过。你的双耳到底是怎

样割了的?”

那大汉道:“我叫神雕侠快滚,他倒笑了笑,转身便走。都是我第三个小妾不好,她又

哭叫起来,说她是被我霸占强娶的,当时心中便不甘愿,现下又给大妇欺侮;还说我娶了她

之后,又娶第四个小妾,好没良心。那神雕侠回过头来,脸色大变,问我‘这女子说话可

真?’我道:‘真便怎样?假便怎样?老子外号叫作煞神鬼,向来杀人不眨眼,你可知道

么?’他沉着脸道:‘你倘若喜欢她,为何娶了她又娶别个?要是不喜欢,当初又何必娶

她?’我哈哈大笑,说道:‘我起初喜欢,玩厌了就不欢喜。男子汉三妻四妾,有何希奇?

老子还想再娶四个呢。’他道:‘你这般无情无义之徒世上多生几个,岂不教天下女子心

寒?’突然欺近身来,拔出我腰间匕首,便将我两只耳朵都割了,跟着将匕首对准我胸口,

喝道:‘挖出你的心肝瞧瞧,到底是甚么颜色?’”

郭襄只听得眉飞色舞,忍不住便要喝采,但见西山一窟鬼个个脸色阴沉、貌相凶恶,终

于把唇边的一个“好”字缩了回去。

那大汉续道:“那时我的婆娘和四个小妾一齐跪下求情,第三、第四小妾还大声哭了起

来,***还说宁可杀了她们,不可杀我,要是我死了,她们要自杀殉夫,他***,肉麻

得不得了。嘿,真是丢脸,真是丢脸!我大怒喝道:‘快快下手!你杀了我!西山一窟鬼自

会缠你个阴魂不散!’他皱起眉头,向我五个女人道:‘这般无情无义之辈,你们还为他求

情?’我五个女人只是磕头。他问我第三小妾道:‘你说是给他霸占的,心中很不愿意。我

给你杀了他岂不是好?’我那小妾道:‘当时不愿,后来就愿意了。你千万杀他不得。’我

怒道:‘你杀好了,杀了我一个,我们还有九个。’他道:‘好!今日且不杀你。西山一窟

鬼那便怎样?月尽之夜,我在倒马坪相候,你去把一窟鬼尽数邀来见我。若是不敢,西山一

窟鬼都给我滚出山西,永远不许回来。’”

众人听他说完,都是半晌不语。隔了一阵,那老妇道:“他使甚么兵刃?武功是那一派

的家数?”那大汉道:“他只有一条左臂,空手不使兵刃。武功嘛……我倒瞧不出来。”那

老妇道:“大哥,这人一出手便制住了七弟,想是手脚十分灵便,武功也有点邪门。咱们倚

多为胜,你带头,我和五弟从旁相助,以三对一,一上去便宰了他,不容他施展功夫。”

那长须老翁低头沉思片刻,抬起头来,说道:“这神雕侠名头甚大,十余年来栽在他手

下的人着实不少,料来必有惊人艺业。今日这一战实是非同小可。我和二妹正面突击,三弟

四弟近身搏击,攻他下盘,五弟六弟从后突击,七弟八弟以长兵器在外侧游斗,扰乱他心

神,九妹发射暗器,十弟施放毒雾。西山一窟鬼结拜以来,从没十人齐上动手,今日是第一

次,倘若再宰他不了,教咱们个个自假鬼变成真鬼!”

那大头矮子道:“大哥,咱们十人打他一人,胜之不武,倘若传扬了出去,也教江湖上

好汉笑话。”那老妇道:“咱们把神雕侠宰了,除了这小娃儿,今晚之事还有谁人知道?”

一言甫毕,手臂微扬。那大头矮子左袖急挥,挡在郭襄身前,跟着从衣袖上拈起一枚细针,

说道:“二姊,是我带了好来的,不能伤她性命。”回头对郭襄道:“小姑娘,你若是要去

见神雕侠,今晚之事不可对任何人说起,否则你快快回去罢。”

郭襄又是惊惧,又是愤怒,心道:“这老太婆出手好生阴毒,若非矮叔叔相救,我已给

她这枚无影无踪、无声无息的细针刺死。”于是说道:“我不说就是。”跟着又补上一句:

“你们有十兄弟,难道他就没帮手么?”

那大头矮子哈哈大笑,说道:“神雕侠出没江湖十余年,倒没听说他有甚么帮手。他便

是有一头不会说话的大鸟相伴。”说着一提马缰,大声喝道:“走罢!”众人奔了一阵,那

矮子对郭襄道:“待会儿动手之时,你莫离开我的身边。”郭襄点点头,她知道西山一窟鬼

中颇多心狠手辣之辈,这大头矮子有心照顾,以防同伙中有人对她突下毒手,只是他嗓门极

粗,虽然低声说话,其余九人却没一个不听见。

郭襄骑在马上随众人奔驰,眼见这一窟鬼个个身怀绝技,神雕侠武功再强,如何能以一

对十?心想:“倘若爹爹妈妈在这儿就好了,他们决不能袖手旁观。”

正行之间,前面黑沉沉的一座大树林中忽然传出几声虎吼,几匹马惊嘶起来,有的站定

不动,有的转头想逃。那瘦长汉子马鞭连挥,当先冲进树林。那老妇骂道:“不中用的畜

生,还怕小野猫吃了你们么?”马群被众人一阵驱赶,都奔入了树林。众人驰出数十丈,忽

听得前面一人厉声喝道:“甚么人胆大妄为,深夜中擅闯万兽山庄?”

西山一窟鬼一齐勒马,只见当路站着一人,身旁各蹲着一头猛虎。马群听到双虎呜呜发

威之声,又惊扰起来。长须老翁在马上一拱手,说道:“西山一窟鬼道经贵地,没登门拜

访,乞恕无礼。”对面那人哦了一声,道:“是西山一窟鬼么?阁下是长须鬼樊爷了?”长

须老翁道:“正是。我们有要事赶赴倒马坪,回头再行上门谢罪。”他知万兽山庄的人物很

不好惹,此刻又正要全力对付神雕侠,不愿旁生枝节,因此说话很是谦抑。

对面那人道:“各位少候。”提高了声音叫道:“大哥,是西山一窟鬼去倒马坪,说回

头上门谢罪。”群鬼一听,都是怫然不悦,心道:“我们说回头上门谢罪,只是一句客气

话。难道西山一窟鬼还真能对人低头了?”西山十鬼个个都有惊人的艺业,各人在结义相聚

之前便都闯下了不小的万儿,待得十人聚义,更是声势大盛,近年来在晋陕一带横冲直撞,

武林中人对他们忌惮三分。若不是今晚与神雕侠有约在先,单凭对面那人这一句话,便要出

手打个落花流水了。

却听得树林深处有人大剌剌地道:“谢罪是不用了,让他们绕过林子走路罢。”

群鬼一听此言,登时大怒。那高瘦如竹竿之人冷笑道:“西山一窟鬼行路向来不会绕弯

儿!”一提马缰,向站在路中那人迎面冲去。

那人左手一扬,身旁双虎立即扑上,瘦子的坐骑受惊,人立起来。那瘦子骑术甚精,身

伏鞍上,刷的一响,双手已各持一柄短枪,向两头猛虎刺去。左边的猛虎向旁跃开,右边的

猛虎却一掌抓破了他坐骑的肚子,那猛虎跟着一声狂吼,也已中枪受伤。那瘦子纵身下地,

喝道:“亮兵刃罢!”左枪高,右枪低,摆个“双龙伏渊势”,却不向前递出。

对面那人冷冷的道:“你伤我家的守夜猫,便要绕道而过也由不得你了。无常鬼,手中

双枪留下了罢!”无常鬼听他知道自己外号,说道:“尊驾是谁?万兽山庄向在西凉,怎地

移到了晋南?你要留我手中双枪,那也容易得紧。”那人道:“万兽山庄要搬家,可不用禀

报西山一窟鬼罢?西凉住得厌了,便到晋南来玩玩。我大哥叫你们绕过林子,已是万分客气

了。我三哥有病在身,不喜欢外人骚扰,知不知道?”说到这里,突然间左手伸出,一把抓

住了无常鬼右手枪近枪尖处的杆子。无常鬼万没料到他出手如此迅捷,左枪疾刺,右手同时

运力里夺。那人右手一探,又已抓住了无常鬼的左手枪。两人力道均大,谁也没能夺得对方

兵刃脱手,“啪啪”两响,却将两条枪杆崩断了。

这一来,西山一窟鬼群情耸动,那外号叫作“长须鬼”的老翁说道:“尊驾是八手仙猿

史爷了?金甲狮王身子不适么?此刻我们有事在身,明日此时,再在此处相会。”

万兽山庄主人是兄弟五人,大哥白额山君史伯威、二哥管见子史仲猛、三哥金甲狮王史

叔刚、四哥大力神史季强、最小一个便是眼前这八手仙猿史孟捷。五兄弟的祖先世代相传以

驯兽为生,这五人都生具异禀,不但驯兽的本事出神入化,而且从猛兽纵跃扑击的行动之中

悟得了武功的法门。史氏兄弟自幼和猛兽为伍,竟然以兽为师,各自练了一身本领。史叔刚

于二十余岁之时入山捕兽,得遇奇人,又学会了极精深的内功。他回家后转授兄弟。五人野

兽越养越多,武功也越来越强。万兽山庄的名头渐渐扬于江湖,武林中人给他五兄弟取了个

总外号,叫作“虎豹狮象猴”。五人之中,又以金甲狮王史叔刚超逸绝伦。这时长须鬼听说

史叔刚有病,心中先自宽了,暗想史氏兄弟纵然厉害,我西山一窟鬼也不畏惧,何况去了

“虎豹狮象猴”中的狮王,更加不足道哉,于是订下明晚决斗的约会。

八手仙猿史孟捷道:“明晚子时,我兄弟在林外相候大驾。”说着双手一拱,噗噗两

响,两个折断的枪尖射入长须鬼旁的树干之中。长须鬼一怔:“他为何定是不让我们穿林而

过?史氏兄弟在这林中有何勾当?”当下也拱手说道:“西山一窟鬼告辞!”双腿一夹,拍

马向前。史孟捷大声道:“且慢!我大哥请各位绕道过林,难道各位没生耳朵么?”

长须鬼一勒马缰,待要答话,只听得树林东北角和西北角同时有人哈哈大笑,跟着浓烟

冒起。一人叫道:“你们在树林中捣甚么鬼?这可瞒不了一窟鬼。”另一人叫道:“这叫做

捣鬼遇上鬼祖宗了。”原来群鬼中排行第八的丧门鬼和第十的笑脸鬼乘史孟捷和长须鬼说话

之际,绕到他身后放起火来。

火头刚蹿起,便听得丧门鬼和笑脸鬼失声惊叫,狂奔而回,气急败坏,神情惶惧已极。

长须鬼喝道:“甚么?”丧门鬼叫道:“老虎,老虎!一百头,两百头……”

史孟捷见林中火起,满脸惊怒,纵声叫道:“大哥,二哥,正事要紧,让群鬼走罢,那

里找他们不到?”

突然之间,众人眼前一花,一只小狗般的野兽从密林中钻了出来,瞬眼之间便奔到了林

外,这野兽身子不大,四条腿极长,周身雪白,尾巴却是漆黑,猫不像猫,狗不像狗。史孟

捷大叫:“九尾灵狐出来啦!”飞身追出。他这一声叫喊之中,充满着惶急惊恐之情。

猛听得树林后一声高呼,似虎啸而非虎啸,似狮吼而非狮吼,更如是一人纵声大叫,郭

襄一听得这呼号,背上隐隐感到一阵寒意。这一声响过,四下里百兽齐吼,狮子、老虎、豹

子、豺狼、大象、猿猴、猩猩……一时也分辨不清,跟着蹄声杂沓,千万头野兽从林中奔将

出来。只听得一人叫道:“大哥往东北,二哥往西北,四弟赶向西南……”语声正和适才啸

声相似。

郭襄但见几个黑影闪了几闪,已出了密林。她明知危险,但好奇心起,忙也纵马追出树

林。那大头鬼叫道:“郭姑娘,不可乱走!”纵马追了上来。

郭襄一出树林,眼前登时出现一片奇景,只见五个人各率一群野兽,在白雪铺盖的平原

上分向五方急奔。这些野兽显是训练有素,互相并不撕打抓咬,成群结队,或东或西,奔跑

得毫不杂乱。郭襄又是害怕,又觉好玩。只见五队野兽渐渐接近,围成一个大圆圈。

陡然间白影一闪,那条小狗似的野兽从兽群中钻了出来,在郭襄面前疾掠而过,身法之

快,当真是有如电闪。郭襄吃了一惊,俯身伸手去捉,那小兽早已奔在她身前数丈之外。它

一站定,忽地回头望着郭襄,圆圆的眼珠如火般红,骨溜溜地转个不停,黑夜之中,宛如两

点火星。

只听得史氏兄弟叫道:“九尾灵狐,在那边,在那边!”跟着群兽便如山崩地裂般冲将

过来。

郭襄催马向旁闪避,但那马见到这许多猛兽,吓得全身酥软,双腿一弯,跪倒在地。郭

襄大惊:“群兽向我奔来,可要将我踏成肉泥了!”当即跃马离鞍,斜刺里奔出,鼻管中只

闻到阵阵腥风,兽群便如一条大河般从她身边流过,不多时便已远去。

这时西山一窟鬼也都已驰马出林。长须鬼道:“史氏兄弟武功再强,咱们也不畏惧,只

是这许多畜生却不易打发。今晚且不撩拨,留下力气去对付神雕侠,大伙儿走罢!”那老妇

道:“好,今晚杀神雕侠,明日再来烧狮子、烤老虎!”说着一提马缰,便欲绕林而行。

猛听得狮吼虎啸之声大作,群兽分道归来。这一次的吼声并不猛恶,奔跑也不迅捷。长

须鬼陡然变色,叫道:“不好,大伙儿快走!”但见四面八方都是野兽叫声,各人显已陷入

兽群之中。长须鬼一声呼哨,十个人一齐跃下马来,分站五个方位,各自抽出兵刃,默不作

声的待敌到来。

大头鬼低声道:“小姑娘,你快些回去罢,犯不着在这儿涉险。”郭襄道:“神雕侠

呢?你答应带我去见他的。”大头鬼皱眉道:“这许多恶兽你没见到吗?”郭襄道:“你跟

野兽的主人说道理啊,便说你们跟神雕侠有约,没功夫多耽搁。”大头鬼皱眉道:“哼,西

山一窟鬼向来不跟人说道理。”

说话之间,史氏兄弟已率领野兽回来。五人都身穿兽皮短袍,离开西山一窟鬼约四五丈

站定。仍是五弟史孟捷发话道:“万兽山庄和西山一窟鬼向来没梁子,各位何以林中纵火,

赶走了九尾灵狐?”

郭襄听他说话音中恨恶愤怒之意极深,心想:“那头小兽固然生得可爱,却也不见得有

甚么了不起,何必这么大惊小怪?它明明只有一条尾巴,又怎能叫作九尾灵狐?”

那穿红衣红裙的女子说道:“今日之事,起因在于史氏昆仲。万兽山庄素来在甘凉一带

开山立业,突然来到我们山西,黑夜之中,又不许人经过官路大道。似这等横法,还来责怪

别人么?”

白额山君史伯威喝道:“事已如此,还多说甚么?西山一窟鬼一个也不能活着。”大声

怒吼,赤手空拳的便向长须鬼扑来,双掌握成虎爪之势,人未到,风先至,便当真是一头猛

虎也没这般威风。

长须鬼一个滑步,向左侧退开丈许,呼的一声,一件长兵刃向史伯威横扫过去。史伯威

虎爪伸出,已将长兵刃之端抓在手中,原来是一根鸡蛋粗细的钢杖。他手掌尚未握紧,猛觉

得手臂一热,急忙撒手,左掌急运神功将钢杖隔开,若不是见机得快,胸口已被杖端点中。

史伯威心中一惊:“西山一窟鬼近年来声名极响,果非等闲之辈。”当下不敢托大,“呛啷

啷”兵刃出手,却是一对虎头双钩。这对钩右手重十八斤,左手钩重十七斤,实是沉猛的利

器,双钩化作两道黄光,和长须鬼的钢杖恶斗起来。

这时管见子史仲猛手持烂银点钢管,以一敌二,和催命鬼的地堂刀、丧门鬼的链子枪相

斗。大力神史季强和老妇人吊死鬼手中的一根长索相拼,他力气虽巨,但吊死鬼的长索软绵

绵的无着力之处,但听他吼叫连连,空有一身神力,却是无法施展。八手神猿史孟捷的对手

则是使八角铜锤的大头鬼。眼见史孟捷的判官笔招数精奇,大头鬼有些招架不住,红衣红裙

的俏鬼提刀上前相助。

雪地之中,十个分成四团厮杀,大雪纷纷而下,一时难分胜败。

西山一窟鬼中尚有六人未曾出手,对方却只金甲狮王一人空手掠阵,但见他靠在一头雄

狮身上,病奄奄的有气无力。这一仗一窟鬼以众敌寡,显是占了胜势,但史氏兄弟只要纵声

一呼,群兽咆哮而上,一窟鬼不免立时从上风转为下风。

郭襄见到群兽环伺,心中害怕,又记挂着要见神雕侠,叫:“大头鬼叔叔,别打了,你

们人多,便胜了也不光彩。是你们得罪了人家,还是陪个不是罢!”但众人那来睬她?

十人激斗良久。长须鬼和史伯威始终旗鼓相当。老婆婆吊死鬼的长索招数变幻多端,化

成一个个大圈小圈,史季强稍不留神,险些给她绳圈套上了颈项,幸好他力大招猛,吊死鬼

也有顾忌。大头鬼和俏鬼一刚一柔,相辅相成,但史孟捷出招奇快,常言道一快打三慢,三

人团团而斗,史孟捷浑没落了下风。但听得大头鬼雷震般的声音轰轰而吼,俏鬼却是阴声阴

气的说笑,意图分散敌人心神。史孟捷充耳不闻,凝神接战。

这一边催命鬼和丧门鬼却已抵敌不住史仲猛的银管。他那银管较齐眉棍略短而中空,招

数甚是古怪,三人斗到分际,丧门鬼挺枪刺出,史仲猛对准了他枪尖也是挺管刺去,那银管

直通过去,竟将枪杆套入了管子之中。丧门鬼大骇,可又不肯撒手放脱兵刃。讨债鬼跃上相

助,挥牌砸出,打向史仲猛的银管。史仲猛抽管而退,丧门鬼这才收回了链子枪。讨债鬼的

兵刃似是一块铁牌,其实却是一本用精钢铸成的帐簿,共有五张,每一张可以翻动,帐簿之

边锋锐比于刀剑,实是一件奇门利器。

西山十鬼每人本来各有姓命,但自“西山一窟鬼”的名号在江湖上大响以来,十人索性

舍却真姓名,各以一鬼为号。十人的长相行事原本皆有奇特之处,十兄弟相互说道:“江湖

上的好汉叫咱们为鬼,咱们便居之不疑,且看是人厉害,还是鬼猛恶?”那讨债鬼本使镔铁

牌,只因他再细微的怨仇也必报复,从来不肯放过一个小小得罪他之人,武林中送了他一个

外号叫作“讨债鬼”,他听了反而欣然,索性将兵刃铸成帐簿之形,在每张铁片上用尖刀划

了仇人姓名,务要报仇雪怨之后,帐簿上才一笔勾销。

烂银点钢管是件奇形兵刃,铁帐簿的形状却更奇特,五张铁片相互撞击,当当作响。催

命、丧门、讨债三鬼合斗史仲猛,情势才渐见有利。

郭襄站在一旁,眼见一窟鬼和史氏兄弟剧斗不休,心想神雕侠的约会早已过时,只怕他

等得不耐烦,自行走了,她越想越是焦急,却又无力阻止各人厮拼。

千百头猛兽蹲伏在地,围成一个密密的圈子。西山一窟鬼放眼只见黑暗中到处闪烁着一

点点绿油油的眼睛,均知纵然将史氏兄弟尽数打死,要冲出兽圈却也艰难之极。那老妇吊死

鬼只想用绳索缠住大力神史季强,但教擒住了他,便能逼令史氏兄弟召回群兽,让出道来。

但史季强的武功本在吊死鬼之是谈何容易?笑脸鬼叫道:“二姊,我来助你。”从腰间抽出

兵刃,向史季强扑去。

史季强正斗得焦躁,见笑脸鬼扑上,正合心意,叫一声:“来得好!”青铜杵猛向他头

顶盖下。笑脸鬼侧过身子,横过双鞭一挡,噗的一声,双鞭登时折断。笑脸鬼大骇,一个打

滚,翻过出去。砰的一响,青铜杵击在地下。笑脸鬼伸手入怀,抓了一把毒粉,不待站起,

已扬手向史季强撒去。史季强陡见眼前出现一股淡红色的薄雾,心中一怔,脚步摇晃,立时

摔倒。吊死鬼长绳卷处,已套住了他的双腿。

史伯威、史仲猛、史孟捷三人见大力神失手,都是又惊又怒,苦于被群鬼缠住,无法分

身来救。郭襄叫道:“你们干甚么?诡计伤人,算得甚么好汉?”她对交斗双方谁也不帮,

但见笑脸鬼这一招太不光明,忍不住出声指斥。

便在此时,忽听得身旁一声低吼,金甲狮王史叔刚缓缓站起身来,低沉着嗓子喝道:

“放下我四弟!”

史季强昏晕不醒。吊死鬼用长索连他手臂也缚上了,忌惮他力气太大,怕他突然醒转后

崩断绳索,又点了他胁下穴道,叫道:“你驱开畜生让道,我们便放人!”眼见史叔刚双目

凹进,满脸蜡黄,走路摇摇晃晃,显然患病不轻,对他毫不在意。

郭襄见史叔刚缓缓走向群鬼,觉他手足情深,扶病迎敌,实是个硬汉,忙道:“喂,你

有病在身,不可动手。”史叔刚向她点了点头,说道:“多谢!”脚下不停,仍是一步步走

向史季强。笑脸鬼向吊死鬼使个眼色,分从左右抢上,要连这痨病鬼一起擒住。

两人扑到史叔刚身边,四手探出,猛听得史叔刚一声低吼,左手在吊死鬼肩头一拍,右

手在笑脸鬼背上一托,两人只觉一股巨力突然压在身上,都是脚步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急

忙提气跃开,幸好史叔刚并未追来。两人相顾骇然,都吓出了一身冷汗,想不到这个痨病鬼

竟如此厉害。

史叔刚俯身解开四弟的穴道,轻轻一拉,已将吊死鬼的长索拉得断为数截。但史季强中

了毒雾,始终不醒。史叔刚皱起眉头,喝道:“取解药来!”笑脸鬼道:“你收回众畜生,

我自将解药给你。”

史叔刚哼了一声,摇摇晃晃的向笑脸鬼走去。笑脸鬼不敢和他正面为敌,快步闪开。史

叔刚似因身上有病,纵跃不得,仍是有气没力的向他走去。站在一旁的四鬼同时跃上,笑脸

鬼也回身而斗。史叔刚出掌甚缓,但掌力甚是沉雄,五鬼团团围住了,你刺一枪,我砍一

刀,却不敢近身。笑脸鬼怕毒倒自己兄弟,也不敢再放毒雾。

郭襄心想:“这大个子中了诡计,甚是可怜,甚是可怜!”从是下抓起一团雪,在史季

强额头磨擦,又将一团雪塞在他口里。毒雾药力本不能持久,史季强体魄又壮,头上一冷,

悠悠醒转,见郭襄兀自以雪团替他擦额,说道:“多谢小姑娘!”猛然翻身站起,用手背揉

了揉眼睛,见五鬼围攻史叔刚,大声叫道:“三哥退开!”伸手便去扭笑脸鬼的头颈。

史伯威急舞双钩和长须鬼的钢杖斗得正紧,眼见史季强醒转,心下大喜,纵声长啸。蹲

伏着的猛兽听得啸声,立时都站了起来,作势欲扑。史伯威又是一声大喝,群兽齐声怒吼。

西山一窟鬼虽然见过不少大阵仗,当此情景却也不禁胆战心惊。群兽吼声未绝,已纷纷

向西山十鬼扑去。

郭襄“啊”的一声呼叫,吓得脸色惨白。史叔刚伸手推开一头扑向郭襄的猛虎,除下自

己头上皮帽,戴在郭襄头上。群兽久经训练,一见她戴上皮帽,便不向她扑咬,转头攻击十

鬼。猛虎、豺狼、豹子、人猿、黑熊……诸般猛兽对十鬼或抓或咬。西山十鬼奋力杀毙了七

八头恶兽,但一来史氏兄弟从旁牵制,二来猛兽实在太多,片刻之间,十鬼人人受伤,衣衫

碎裂,鲜血淋漓,眼见立时便要命丧当地,无一能逃出猛兽的爪牙。

郭襄见三头雄狮向大头鬼一人围攻,他手中的八角铜锤已掉在地下,右臂被一头雄狮咬

住不放,全仗左手运掌成风,勉强支撑,抵挡着另外两头雄狮。郭襄想起他带自己出来,见

他如此狼狈,心中不忍,当下不加思索,除下皮帽,扬手挥出,安在他头上,头大帽小,形

相极其好笑,而且摇摇欲坠,戴不安稳。史氏兄弟操练群兽之时,头上均戴这种特制的皮

帽,畜生无知,那里分得清友敌,一见大头鬼戴上了皮帽,登时转身走开。这边厢四头花豹

却已将郭襄围住。

这时史叔刚正在抢夺长须鬼手中的钢杖,免得他伤兽太多,听得郭襄呼救,回头一看,

不禁一惊,只因相距甚远,不及过去解救。但说也奇怪,四头豹子竟不向郭襄抓咬,绕着她

边嗅边走,挨挨擦擦,情状居然十分亲热。郭襄吓得呆了,见四头花豹实无恶意,一怔之

下,想起母亲和姊姊均曾说过,自己幼时吃母豹的乳汁长大,看来这四头花豹嗅到自己体气

有异,因而引为同类。她又惊又喜,俯身搂住两头豹子的头颈,另外两旁头花豹便伸舌舐她

的手背和脸颊。郭襄只觉一阵酸痒,格格的笑了出来。史氏兄弟驯兽以来,从未见过如此奇

景,无不又惊又喜。

大头鬼虽因皮帽而暂得免祸,但见兄弟姊妹九人个个难逃困厄,怎肯一人独生?他西山

一窟鬼并非正人君子,平时所作所为也是旁门左道的居多,但相互间义气深重,当下抓起皮

帽,向红衣红裙的俏鬼掷去,叫道:“九妹,你快逃命罢。”那俏鬼接住了皮帽,立即掷给

了长须鬼,叫道:“大哥,你先出去,将来设法给我们报仇便是。”长须鬼却将皮帽抛在笑

脸鬼头上,说道:“十弟,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你大哥活不到这么久了。”他十人竟是谁

也不肯要这件救命之物。

笑脸鬼给五条恶狼缠住了,腾不出手来掷帽。豺狼又是极贪极狠之物,口中一咬到血,

虽见笑脸鬼头上有了皮帽,却不肯就此舍却美食。笑脸鬼大声咒骂,脸上可仍然带着笑意。

猛听得头顶清啸冷冷,有人朗声说道:“西山一窟鬼不守信约,累得我空等半晚,却原

来在这里和群兽胡闹!”

郭襄一听大喜,心道:“神雕侠到了!”一抬头,只见一株大树的横干上坐着一人,身

旁蹲着一头硕大无朋却又丑陋不堪的巨雕。这人身穿灰色长袍,右袖束在腰带之中,果是断

了一臂,再看那人相貌时,不由得机伶伶打个冷战,只见脸色焦黄,木僵枯槁,那里是个活

人?实是一个僵尸。西山一窟鬼中尽有相貌狞恶之人,但决无一人如他这般难看。

郭襄未见他之时,小姑娘的心中将他想像得风流儒雅、英俊潇洒,此时一见,不禁大失

所望,心想:“世上竟有如此相貌奇丑之人!”忍不住再向他看了一眼,却见他一双眸子精

光四射,英气逼人。那闪电般的眼光闪过她脸时略一停留,似乎微感奇怪。郭襄心口一阵发

热,不由自主的晕生双颊,低下头来,隐隐约约的觉得,这神雕侠倒也不怎么丑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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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17:57:20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三十四回 排难解纷

眼前之人,正是杨过。十六年来,他苦候与小龙女重会之约,漫游四方,行侠仗义,因

一直和神雕为侣,闯下了个“神雕侠”的名头。他自思少年风流孽缘太多,累得公孙绿萼为

己丧命,程英和陆无双一生伤心,因此经常戴着黄药师所制的那张人皮面具,不以真面目示

人。这晚与西山一窟鬼约斗倒马坪,对方过期不至,便一路寻来。

西山一窟鬼在群兽围攻之下,人人性命在呼吸之间,陡然间听到杨过说话,又多了一个

强敌,均想:“罢了,罢了,连最后一丝逃生之望,也已断绝。”只听杨过朗声又道:“这

几位是万兽山庄的史氏昆仲么?各位住手,听我一言。”

史伯威道:“我们正是姓史。阁下是谁?”随即道:“恕我心拙,阁下想必是神雕侠

了?”

杨过道:“不敢,正是在下。快喝住这些虎狼狮豹罢,再迟得片刻,假鬼只怕要变真

鬼。”史伯威道:“待假鬼人人成了真鬼,再与阁下叙话。”杨过皱眉道:“西山一窟鬼和

在下有约在先,你叫恶兽将他们咬死了,我跟谁说话去?”

史伯威听他语言渐渐无礼,嘿嘿一声冷笑,反而急驱群兽加紧上前攻击。杨过喝道:

“你既知我是神雕侠,怎地对我的说话不加理睬?”史伯威笑道:“神雕侠便怎样?你有本

事,便自行把我的野兽喝住罢!”

杨过说道:“雕兄,好!咱们下去!”左手袖子一挥,一人一雕,从树干上翩然而下。

群兽不待人雕落地,已吼叫着纷纷扑上。神雕双翅展开,左击右拂,拨出一股猛烈无比

的劲风,豺狼等身躯较小的恶兽被疾风一卷,站不住脚,踉踉跄跄的跌开。一狮一虎怒吼扑

上,神雕横翅扫出,直有千斤巨力,一狮一虎同时被它扫了个筋斗。它左翅跟着拍出,正中

一头金钱豹子的脑门,那金钱豹软瘫在地,动弹不得。群兽见它如此威猛,谁也不敢上前,

都是远远蹲着,鸣鸣低吼。

史伯威大怒,纵身向杨过扑去,手成虎爪之形,抓向他的胸口。杨过右肩微晃,袖子从

上而下,噗的一声,击在他双腕之上。史伯威但感手腕剧痛,有如刀割,禁不住“啊”的一

声叫了出来。

史叔刚缓步上前,伸掌平平推出。杨过叫道:“好功夫!”左掌伸出相抵,微微一笑,

使上了三成掌力。他十余年来在海涛之中练功,掌力倘若用足了,别说血肉之躯,纵然大树

厚墙,也是一掌而推。史叔刚曾得异人传功,内力却亦不同凡俗,身子一晃,竟不后退。杨

过道:“小心了!”掌力催动,又加上了两成劲道。史叔刚眼前一黑,知道性命不保,忽听

得杨过说道:“啊,你身上有病!”身前一股排山倒海而至的巨力霎时间消于无形无踪。史

叔刚死里逃生,呆呆的说不出话来。

伯威、仲猛、季强、孟捷史氏四兄弟见他怔怔的站立不动,只道他已受了重伤,急怒之

下,一齐扑向杨过。但见他身子微矬,正好一头猛虎从侧面蹿上,杨过伸手抓住猛虎头颈,

将这畜生当作了一件活兵刃,挡开史仲猛的银管的史季强的铜杵,让四只虎爪抓向史伯威和

史孟捷的头脸胸口。杨过十余年前使那玄铁重剑之时,兵刃已有七十余斤,这头猛虎躯干虽

巨,也不过是一百数十斤重,他提在手中,浑若无物。猛虎头颈被抓,惊怒交集,那里还认

得出主人,张牙舞爪,向史氏兄弟又抓又咬。伯威、孟捷两人平时虽与猛兽为伍,这时却也

闹了个手忙脚乱。

郭襄在旁边拍手笑道:“神雕侠,好功夫,史家兄弟服了罢?”杨过向她瞧一眼,心

道:“这个小姑娘是甚么路道?她既与花豹为友,为何却又出言嘲笑史氏兄弟?”

史叔刚吐纳两下,气息顺畅,知道未受内伤,神雕侠手下留情,饶了自己的性命,心

道:“若凭真实功夫,咱五兄弟齐上也不是他的对手。”眼见二哥和四弟兀自挺着兵刃,伺

机向杨过进击,忙叫道:“二哥、四弟,赶快住手,咱们可不能不知好歹。”

管见子史仲猛一听,立即撤回递出去的银管。那大力神史季强却是个莽撞之徒,心道:

“甚么叫作不知好歹?先吃我一杵再说。”双手执杵,呼的一声,往杨过头顶压击下去,这

一招他叫作“巨象开山”,学的是巨象用长鼻击物的姿势。他那铜杵铸成象鼻之形,前细后

粗,微微弯曲,阳刚之中也带阴柔之力,这一击下来,势道威猛之极。

杨过更不闪避,掷开猛虎,左掌翻处,已将象鼻杵前端抓住,笑道:“咱们较量较量,

是谁力大?”史季强用力下压,但象鼻杵停在杨过头顶,竟分毫也压不下去。史叔刚叫道:

“四弟不得无礼!”史季强向里硬夺,待要收回铜杵,但杵端被杨过抓住了,竟如被生铁铸

住了一般。史季强连运三次劲,始终夺不回来。杨过发觉他回夺之力大得异常,心想:“我

不显神功,这个一身蛮力的莽夫终是不服。”突然左手往上急拗。这一拗之力集于铜杵中

部,运劲既巧且猛,按理史季强非脱手不可,那知他仍是牢牢抓住,只是那条和象鼻般粗大

的铜板杵却弯成了曲尺之形。杨过喝道:“好!”转劲向下拗落,铜杵从另一边弯将下来,

“啪”的一声,断成两截。史季强被震得双手虎口都破裂寸许,鲜血长流。但这大汉竟有一

股狠劲,仍是死命抓住杵柄不放。

杨过哈哈一笑,顺手挥出,半截铜杵笔直插下,没入雪地之中,霎时不见了影踪。地下

积雪不到一尺,那断杵却有三尺来长,反给他一插灭迹,神功实是惊人。他游目四顾,见史

叔刚、史孟捷等正在喝止虎豹,只是群兽野性发作,又见了人血,实不易立时喝止。

杨过向郭襄打了个手势,叫她用手指塞住双耳。郭襄不明其意,但依言按耳,只见他纵

口长呼,龙吟般的啸声直上天际。郭襄虽已塞外住了耳朵,仍然震得她心旌摇荡,如痴如

醉,脚步站立不稳。幸好她自幼便修习父亲所授的玄门正宗内功,因此武功虽然尚浅,内功

的根基却扎得甚为坚实,远胜于一般武林中的好手,听了杨过这么一啸,总算没有摔倒。

啸声悠悠不绝,只听得人人变色,兽群纷纷摔倒,接着西山十鬼、史氏兄弟先后跌倒,

只有十余头大象、史叔刚和郭襄两人勉强直立。那神雕昂首环顾,甚有傲色。杨过心想这病

夫内力不浅,我若再催啸声,硬生生将他摔倒,只怕他要受剧烈内伤,当下长袖一挥,住口

停啸。过了片刻,众人和群兽才慢慢站起。豺狼等小兽竟有被他啸声震晕不醒的,雪地中遍

地都是群兽吓出来的屎尿。群兽不等史氏兄弟呼喝,纷纷夹着尾巴逃入了树林深处,连回头

瞧一眼也都不敢。

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生平那里见过这等威势?呆呆站着,竟不知说甚么好。

杨过道:“史氏昆仲请恕无礼,只因在下和西山一窟鬼有约,故特阻住双方动手。待在

下这回事了结之后,你们再分高下,在下谁也不帮,袖手观斗。”转头向煞神鬼道:“怎么

样?你们要一个个的跟我车轮战呢,还是十个儿一齐上?”

煞神鬼给他啸声震荡之下,虽然翻身站起,但心魂未定,一时答不出话来。长须鬼一揖

至地,恭恭敬敬的道:“神雕大侠,你老人家的武功跟我们天差地远,西山一窟鬼如何敢跟

你动手?我们性命都是你老人家救的,你此后有何差遣,我们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无

不遵从。你要叫我们兄弟退出山西,我们立时便走,决不敢有片刻停留。”

杨过见了他的神情,心中早在怀疑,这时听了他说话,问道:“尊驾可是姓樊,大号叫

作一翁么?”

这长须鬼正是绝情谷中公孙止的首徒樊一翁,他自蒙杨过饶了性命,僻地隐居,数年后

重入江湖,仗着一身卓绝的武功,成为西山一窟鬼之首。他和杨过相见之时,杨过尚未断

臂,这时戴上了人皮面具,自更认他不出,当即躬身答道:“小人正是樊一翁,听从大侠吩

咐。”

杨过微微一笑,举手道:“不敢!各位既愿听从在下之言,那也不用退出山西境界。煞

神鬼老兄,你放你那四个妾侍回家去罢!”煞神鬼道:“是!”顿了一顿,说道:“四个贱

人倘若不肯走,小人用大棍子轰她们出去。”

杨过一怔,想起当日煞神鬼五个妻妾跪地为他求情的神色,倒似对他真有情义,倘若她

们情愿跟他,而他反而硬轰四妾出门,只怕反而伤了她们之心,于是笑道:“她也不用。她

们倘若愿走,你不得强留,如果愿意跟你,唉,那有甚么法子?你说还要娶四个妾侍,这话

当真?”煞神鬼道:“小人不要脸,家里大老婆小老婆打打闹闹,累得神雕大侠费心,又险

些害了各位兄弟姊妹的性命,如何再敢胡作非为?小人便有这胆子,我大哥也决不容许。”

众人一听,都笑了起来。

杨过道:“好啦,我的事已经了结,你们双方动手便是。”说着和神雕退在一旁,负手

在后,只待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再斗。

樊一翁叉手上前,向史伯威道:“西山一窟鬼擅闯宝庄,落得个个遍体鳞伤,今日暂且

别过,但不知宝庄要在山西安业呢?还是回凉州去?我们好上门拜访啊。”

史伯威听他言语之中,意思是要登门寻仇,昂然道:“我们兄弟在凉州恭候大驾。倘若

我三弟竟然……竟然因此不治,这深仇大恨岂能罢休?不用各位驾临凉州,我们四兄弟自会

上门。”

樊一翁一怔,说道:“史三哥本就有病,这事跟我们有何干系,倒要请教。”史伯威怒

气上冲,满脸通红,喝道:“我三弟……”史叔刚一声长叹,说道:“大哥,这事不用再提

了。西山一窟鬼也是无心之失,小弟命该如此,不必多结无谓的冤家。”

史伯威强忍怒气,道:“好!”向樊一翁一抱拳,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

会有期。”转头向杨过道:“神雕大侠,我兄弟再练三十年武功,也不是你的对手,只好服

输,这是输得口服心服。此后也不敢再见你面,你到那里,我们先行退避便是。”杨过笑

道:“史大哥言重了。”

樊一翁听他言语中有许多不解之处,忙道:“史大哥请留步。史三哥说我们是无心之

失,除了我们十兄弟擅闯宝庄之外,是否此外尚有冒犯之处?倘若真是我们的不是,西山一

窟鬼杀头尚且不惧,何惧向贤昆仲磕头赔礼?”

史伯威适才见他们在群兽攻击之下,互掷皮帽,个个确是不怕死的硬汉,倒也是非分

明,凄然道:“你们惊走了九尾灵狐,使我三弟的内伤无法医治,纵然磕一千个头,一万个

头,又有何用?”樊一翁吃了一惊,想起史氏兄弟率领群兽大举追逐那只小狐狸,想不到这

只小畜生竟有这等重大干系?

煞神鬼道:“这只小狐狸有甚么用?嗯,既与史三哥贵体有关,大伙儿合力追捕它便

是,谅那小小的狐狸,何足道哉?”史季强大声道:“甚么何足道哉?你只要捉得住这只九

尾灵狐,我史老四给你磕一百个响头,啊哈!便是一千个响头,我也心甘情愿。”说到这

里,语音竟有些鸣咽。

樊一翁心想:“史氏兄弟善于驯兽,当今之世,再无胜得过他们的了。他们既说得如此

艰难,旁人还有甚么指望?”想到这里,不自禁向杨过瞧了一眼。

郭襄忍不住插口道:“你们说来说去,怎地不求求神雕侠?”管见子史仲猛心中一动,

寻思:“这位神雕侠武功深不可测,说不定他有法子。”当下道说道:“小姑娘你知道甚

么?除非是大罗金仙下凡,否则还有谁能捕得那头九尾灵狐?”杨过微微一笑,明知他是出

言相激,却不接口。郭襄道:“这九尾灵狐到底有甚么希奇,请史二叔说来听听。”

史仲猛叹了口气,道:“前年岁尾,我三弟在凉州打抱不平,和人动手,对方突然使用

诡计,我三弟一个不慎,身受重伤……”

郭襄奇道:“这位史三叔武功好得很啊,是谁这等厉害?竟能伤得了他?”史叔刚道:

“姑娘谬赞。在下这点点微末本领,实如萤火之光。姑娘这般说,岂不让神雕大侠笑掉牙

齿?”郭襄向杨过一瞥,说道:“他!他自然不同。我说是旁人啊。”

史仲猛道:“打伤我三弟的,是个蒙古王子,名叫霍都,听说是蒙古第一护国大法师金

轮法王的弟子。”杨过微微颔首,心道:“原来是他,怪不得有此功夫。”

郭襄向杨过道:“神雕侠,请你去把这蒙古王子痛打一顿,为史三叔报了这仇罢!”史

仲猛道:“这个却不敢劳动神雕侠的大驾,只须我三弟内伤痊愈,再去寻他,正大光明的打

上一架,却也未必再输。只是我兄弟所练的内功另成一派,受了这内伤之后历久不愈,须饮

九尾灵狐之血方能治得。”

郭襄和西山一窟鬼齐声道:“啊,原来如此。”

史仲猛道:“那九尾灵狐是百兽中极罕见、极灵异之物,我五兄弟足足寻了一年有余,

才在晋南发现了灵狐的踪迹。这头灵狐藏身之处也真奇怪,是在此西北三十余里的一个大泥

沼中……”煞神鬼奇道:“大泥沼?是黑龙潭?”史仲猛道:“正是。各位久在晋南,自然

知道,这黑龙潭方圆数里之内全是污泥,人兽无法容身。我们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它引到这

树林之中。”煞神鬼恍然大悟,道:“啊!怪不得贤昆仲不许我们进入林中。”

史仲猛道:“是啊。想我们姓史的到晋南来是客,便再无礼,也不能霸占晋南之地,此

事当直是迫不得已。那九尾灵狐奔跑迅捷无伦,各位适才都是亲眼看见的。我们率领兽群,

在林中围得密不透风,眼见灵狐便可成擒,不意各位在林中放起火来。野兽受惊乱窜,给灵

狐逸了出去。说来惭愧,我们虽尽全力,终于追不得。那灵狐这一逃回巢穴,再要诱出来可

就千难万难了。我三弟的内伤日重一日,势难拖延,我兄弟忧心如焚,以致行事莽撞,言语

中缺了礼数,还请各位担代则个。”说着抱拳唱喏,眼光则望着杨过。

樊一翁道:“此事须让我们西山一窟鬼告罪才是。但不知贤昆仲先前如何诱那灵狐出

来?此时何以不能重施故法?”史仲猛道:“狐性多疑,极难令它上当,这灵狐尤其狡狯无

比。我们用了一千多只雄鸡,每隔数丈烤熏一只,将烤鸡的香味送入黑龙潭中,再让它今日

吃一只,明日吃一只,一直食了两个月有余,防备之心渐减,这才慢慢引到这森林之中。这

一回它受了大惊吓,便是再隔十年,也不会再上当了。”樊一翁点头道:“确是如此。但若

我们直入黑龙潭捕捉,那又如何?”

史仲猛道:“这黑龙潭数里内全是十余丈深的污泥,轻功再高,也是难以立足,不论船

只、皮筏还是木排,都是不能驶入。那九尾灵狐身小体轻,脚掌既厚,奔跑又速,因此能在

污泥上面滑过。”

郭襄突然想起自己家中豢养的双雕,她姊妹三人常自骑雕凌空为戏,这神雕的躯体比之

她家的双雕刻大逾一倍,只怕两个人也载得起,于是说道:“神雕侠,只要你肯赐予援手,

便有法子。”杨过微笑道:“史氏昆仲是降狮伏虎的大行家,他们尚且束手,区区纵愿尽

力,复有何用?”

史仲猛听他的口气,竟是肯出手相助,这是他兄弟生死的关头,再也顾不得旁的,双膝

一曲,便在雪地中跪下,向着杨过拜了下去,说道:“神雕大侠,舍弟命在旦夕,还望大侠

垂怜。”史伯威、史季强、史孟捷三人也都跪了下去。

杨过急忙扶起,连称:“不敢。”闪电般的眼光在郭襄脸上一转,说道:“你说我有法

子,倒要听听小妹妹的高见。”郭襄道:“你骑在大雕身上,不就能飞入黑龙潭了?”

杨过哈哈大笑,道:“我这位雕兄和寻常飞禽不同,它身子太重,不会飞的。它的铁翅

一扫能毙虎豹,却是不能飞翔。”转头向史氏兄弟说道:“说不得,小弟姑且去出力一试,

若不不成,诸位莫怪。”

史氏兄弟大喜,心想这位大侠名满天下,自是一诺千金,倘若他亦无法,那也是命该如

此了。史伯威又拜了几拜,道:“如此便请大侠和西山诸位大哥同到敝处休憩,从长计

议。”

樊一翁道:“这祸端因我兄弟而起,自当听由差遣。”史伯威道:“不敢。大伙儿不打

不成相识,各位若不嫌弃,便请交了我兄弟这几个朋友。”西山一窟鬼和史氏兄弟适才过招

动手,均知对方了得,双方本无仇怨,只不过一时言语失和,当下各自客气了几句,相互结

纳起来。

杨过却道:“兄弟这便上黑龙潭去一趟,不论在与不成,再来宝庄拜候。”西山一窟鬼

和史氏兄弟听他没叫旁人同去,素闻他行事独来独往,虽有出力之心,却是不敢自荐。杨过

向众人一抱拳,转身向北便行。

郭襄心想:“我此来是要见神雕侠,现下已经见到了。他虽容貌丑陋,但武功惊人,扶

危济困,急人之急,果然当得起‘大侠’两字,我此行可算不虚。”但想他不知如何去捕捉

九尾灵狐,好奇心油然而生,不知不觉的缓步跟在杨过后面。

大头鬼待要叫她,转念一想:“她一意要见神雕侠,必是有何言语要跟他说。”史氏兄

弟不知郭襄的来历,更是不便多说甚么。

郭襄随在杨过之后,相隔数丈,一心要瞧他如何去捉灵狐,只见杨过渐行渐快,神雕和

他并肩而行,迈开大步,竟是疾如奔马。顷刻之间,郭襄已落在杨过之后十来丈,遥遥望见

他大袖飘飘,似在雪地中徐行缓步,可是和他相距却越来越远。郭襄展开家传轻功,出力追

赶,但不到一盏茶时分,杨过和神雕的背影已缩成两个黑点。郭襄焦急起来,叫道:“喂,

你等我一等啊!”就这么内息一岔,脚下踉跄,一交摔在雪地之中。她又羞又急,不禁哭了

起来。

忽听得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为甚么哭?是谁欺负你了?”郭襄抬头看时,竟

是杨过,不知他如何能这般迅速的回来。她既惊且喜,立时又觉得不好意思,低下头来,掏

手帕拭擦眼泪。那知适才奔得急了,手帕竟是掉了。

杨过从袖中取出一块手帕,拈在拇指和食指之间,笑道:“你是找这个么?”郭襄一

看,正是自己那块角上绣着一朵小花的手帕,突然说道:“是了,便是你欺侮我啊。”杨过

奇道:“我怎地欺侮你了?”郭襄道:“你抢了我的手帕去,不是欺侮我么?”杨过笑道:

“你自己掉在地上,我好心给你拾了起来,怎能说是抢你?”郭襄笑道:“我跟在你后面,

我的手帕便是掉了,你又怎能拾到?明明是你抢我的。”其实郭襄跟随身后,杨过早就知

晓,故意加快脚步,试试她的轻功,觉得这个小姑娘年纪虽幼,武功却出自名家所授,一发

觉她在雪地摔倒,年怕她跌伤,急忙赶回,见她身后数丈之处掉了一块手帕,当即给她拾

起,只是他行动奇速,倏去倏回,虽然在前却能拾到她的手帕。

杨过微笑道:“你姓甚么?叫甚么名字?尊师是谁?为甚么跟着我?”郭襄道:“你尊

姓大名?你先跟我说,我才跟你说。”杨过这十余年来连真面目也不肯示人,自是不愿意对

一个陌生姑娘说出自己的姓名,道:“你这姑娘好生奇怪,既不肯说,那也罢了。手帕奉

还。”说着轻轻一扬,手帕四角展开,平铺空中,稳稳的飞到郭襄身前。郭襄大感有趣,伸

手接住,说道:“神雕侠,这是甚么功夫?你教给我好不好?”

杨过见她一派天真烂漫,对自己狰狞可怖之极的面目竟是毫无惧意,心想:“我且吓她

一吓。”突然厉声道:“你好大胆,为甚么不怕我?我要害你了。”说着走上一步,举手欲

击,郭襄一惊,但随即格的一笑,道:“我才不怕呢。你如真的要害我,还会先说出来么?

神雕大侠义薄云天,岂能害我一个小小女子?”

纵是恬淡清高之人、山林隐逸之士,听到有人真诚赞扬,也决无不喜之理,杨过虽然不

贪受旁人谄谀,但听郭襄说得恳挚,确是衷心钦佩自己,不禁微笑道:“你素不识我,怎知

我不会害你?”郭襄道:“我虽不识你,昨晚在风陵渡却听到许多人说你的事迹。我心中

说:‘这样一位英雄人物,定要见见。’因此便跟着大头鬼来见你了。”

杨过摇头道:“我算是甚么英雄?你见了之后,定然觉得见面不如闻名。”郭襄忙道:

“不,不!你若不算英雄,有谁还能算是英雄?”她这话一出口,随即觉得这话大有语病,

可把自己父亲也说得不如他了,又道:“当然,除了你之外,世上也还有几位大英雄大豪

杰,但你也是其中之一。”

杨过心想:“你这样一个十几岁的小娃儿,能知道几个当世的人物?”微笑道:“你说

那几位是大英雄大豪杰?”郭襄听他言语中似有轻视自己之意,说道:“我说出来,倘若说

得对,你便带我去捉那九尾灵狐好不好?”杨过道:“好,你倒说几位听听。”

郭襄道:“我说啦。有一位英雄,镇守襄阳,奋不顾身,力抗蒙古,保境安民。这算不

算大英雄?”杨过大拇指一翘,道:“对!郭靖郭大侠,算得上是大英雄。”郭襄道:“还

有一位女英雄,辅佐夫君,抗敌守城,智计无双,料事如神。这算不算是大英雄?”杨过

道:“你说的是郭夫人黄帮主?嗯,也可算是一位大英雄。”郭襄道:“还有一位老英雄,

五行奇术,鬼神莫测,弹指神通,罕有其匹。这算不算不大英雄?”杨过道:“这是桃花岛

黄药师,那是武林前辈,我素来敬仰的。”

郭襄说了三人,见他都欣然认可,心下甚是得意,说道:“又有一位,率领丐帮,锄奸

杀敌,为国为民,辛苦劳碌,他算不算是大英雄?”杨过道:“你说的是鲁有脚鲁帮主?此

人武功并不怎么,也说不上有甚么大作为,但瞧在‘锄奸杀敌,为国为民’八个字上,算他

是一号人物。”郭襄心想:“你自己这样了不起,眼界自是极高,我再说下去,只怕你要说

不对了。何况,除了爸爸、妈妈、外公、鲁老伯。我也想不出还有谁了。”

杨过见她脸现踌躇之色,心想:“郭伯伯、郭夫人、黄岛主、鲁帮主这四人都是名扬天

下的豪杰,这小姑娘说得出他们名头,原也不足为奇。”于是说道:“你只要再说一个,说

得对,我便带你同去黑龙潭捕捉九尾灵狐。”

郭襄待要说姊夫耶律齐,觉得他武功虽高,终还够不上“大英雄”三字,要说武敦儒、

武修文二位师兄罢,那更加谈不上,正自为难,突然灵机一动,说道:“好,又有一位,:

解困济急,锄强扶弱,众口称扬,神雕大侠!这位倘若不算是大英雄,那你便是撒赖。”杨

过笑道:“小姑娘说话有趣得紧。”郭襄道:“那你便带我到黑龙潭么?”杨过笑道:“你

既说我是大英雄,大英雄岂能失信于小姑娘?咱们走罢。”

郭襄很是高兴,伸出右手便牵住了他的左手。她自幼和襄阳城中的豪杰为伴,众人都当

她是小侄女看待,互相脱略形迹,绝无男女之嫌,这时她心中一喜,竟也没将杨过当作外

人。

杨过左手被她握住,但觉她的小手柔软娇嫩,不禁微微发窘,若要挣脱,似乎显得无

礼,侧目向她望了一眼,见她跳跳蹦蹦,满脸喜容,实无半分他念,于是微微一笑,手指北

方,说道:“黑龙潭便在那边,过去已不在远。”借着这么一指,将手从郭襄手掌中抽出来

了。杨过少年时风流倜傥,言笑无忌,但自小龙女离去之后,他郁郁寡欢,深自收敛,十余

年来行走江湖,遇到年轻女子,他竟比道学先生还更守礼自持,虽见郭襄纯洁无邪,但十多

年来拘谨惯了,连她的手掌也不敢多碰一下。

郭襄丝毫不觉,和他并肩而行,走了几步,见神雕形貌虽丑,躯体却极雄伟,伸手拍了

拍它的背脊。她从小便和一对白雕玩惯了,常自拍打为戏,那知这神雕翅膀微展,“啊”的

一下,将她手臂推开。郭襄吃了一惊,“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杨过笑道:“雕兄勿恼!何必和人家小姑娘一般见识?”郭襄伸了伸舌头,走到杨过右

侧,不敢再和神雕靠近。她那里知道,她家中的双雕乃是家畜,这神雕于杨过却是半师半

友,以年岁而论更属前辈,身份大不相同。

两人一雕向着黑龙潭而去。那所极易辨认,方圆七八里内草木不生。黑龙潭本是一座大

湖,后因水源干枯,逐年淤塞,成为一片污泥堆积的大沼泽。只一顿饭功夫,杨过和郭襄已

来到潭边。纵目眺望,眼前一片死气沉沉,只潭心堆着不少枯柴茅草,展延甚广,那九尾灵

狐的藏身所在,想必在其中。

杨过折下一根树枝掷入潭中。树枝初时横在积雪之上,过不多时便渐渐陷落,下沉之势

虽甚缓慢,却绝不停留,眼见两旁积雪掩上,树枝终于没得全无踪迹。郭襄不禁骇然:“树

枝分量甚轻,尚自如此,这淤泥上怎能立足?”怔怔望着杨过,不知他有何妙策。

杨过折了两根树干,每根长约七尺,拉去小枝,缚在脚底,道:“我且试试,不知成与

不成?”身子向前一挺,飞也似的在积雪上滑了开去。但见他东滑西闪,左转右折,实无瞬

息之间停留,在潭泥上转了好几个圈子,回到原地。

郭襄笑道:“好本事,好功夫!”杨过见她眼光中充满艳羡之意,知她极盼随已入潭捉

狐,但自量又无这等轻身本领,笑道:“我答应过要带你到黑龙潭捕捉九尾灵狐,你有没胆

子?”郭襄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我没你这般本领,纵有胆子,也是枉然。”杨过微笑不

语,又折下了两根五尺来长的树干,递给郭襄,说道:“缚在自己脚底下罢!”

郭襄又惊又喜,将树枝牢牢缚在脚底。杨过道:“你身子前倾,脚下不可丝毫使力。”

伸左手握住了她右手,轻喝:“别怕!”一握一拉,郭襄身不由主的跟他滑入了潭中。初时

心中惊慌,但滑出数丈后,只觉身子轻飘飘的有如御风而行,脚下全不着力,连叫:“当真

好玩!”

两人滑了一阵,杨过忽然奇道:“咦!”郭襄道:“怎么?”她微一凝神,足下稍重,

左脚一沉,污泥没上了足背,她惊叫一声:“啊哟!”杨过一提将她拉起,说道:“记着,

时刻移动,不得有瞬息之间在原地停留。”郭襄道:“是了!你瞧见了甚么?是九尾灵狐

吗?”杨过道:“不是!那潭中好似有人居住。”郭襄大奇:“这地方怎住得人?”杨过

道:“我也是不懂了。但这些柴草布置有异,并非天然之物。”

这时两人离那些枯柴茅草更加近了,郭襄仔细瞧去,说道:“不错,乙木在东,丙火在

南,戊土居中,北方却不是癸水,而是庚金之象。”

她自幼听母亲谈论阴阳五行之变,也学了两三成。她与姊姊郭芙性格颇有差异,虽然豪

爽,却不鲁莽,可比姊姊聪明得多。黄蓉常说:“你外公倘若见了你,定是喜欢到了心坎儿

中去。”黄药师颇务医卜星相、琴棋书画以及兵法纵横诸般杂学,郭襄小小年纪,竟隐然有

外祖之风,只是分心旁骛,武功进境便慢,同时异想天开,我行我素,行事往往出人意表,

令郭靖、黄蓉头痛之极,她在家有个外号,叫作“小东邪”。比如这次金钗换酒飨客,跟随

一个素不相识的大头鬼去瞧神雕侠,又跟一个素不相识的神雕侠去捕捉灵狐,其大胆任性之

处,与当年的黄蓉、郭芙均自不同。

杨过听她道出柴草布置的方位,颇感诧异,问道:“你怎知道?是谁教你的?”郭襄笑

道:“我是在书上瞧来的,也不知道说得对不对。但我瞧这潭中的布置也平平无奇,不见得

是甚么了不起的高人。”

杨赤点头道:“嘿,但那人在污泥中居住,竟不陷没,这可奇了。”于是朗声说道:

“黑龙潭中的朋友,有客人来啦。”过了一会,潭中寂静无声。杨过再叫一遍,仍然无人应

答。杨过道:“看来虽然有人堆柴布阵,却不住在此地,咱们过去瞧瞧。”向前滑出二十余

丈,到了堆积柴草之处。

郭襄忽觉脚下一实,似是踏到了硬地。杨过更早已察觉,笑道:“说来平平无奇,原来

潭中有个小岛。”一句话刚说完,突然眼前白影闪动,茅草中钻出两只小狐,却是一对九尾

灵狐,一向东北,一向西南,疾奔而远。

杨过叫道:“你站在这里别动!”腰间一挺,对着奔向东北的那头灵狐追了下去。这时

他不用照顾郭襄,在雪泥之上展开轻功滑动,当真是疾如飞鸟。可是那灵狐奔得也真迅捷,

一溜烟般折了回来,掠过郭襄的身前。突然风声微响,杨过急闪而至,衣袖挥出,堪堪要卷

到灵狐,那灵狐猛 ,在空中翻了个筋斗,这么一来,杨过的衣袖便差了尺许,没有卷到。

郭襄连叫:“可惜!”

但见一人一狐在茫茫白雪上犹如风驰电掣般追逐,只把郭襄看得惊喜交集,不住口的叫

嚷为杨过助威:“神雕侠,再快一点儿!小灵狐,你终于逃不了,不如投降了罢!”另一头

灵狐东一钻,西一纵,时时奔近杨过身边。杨过知它故意来扰乱自己心神,只作不见,始终

追逐第一头灵狐,要叫它跑得筋疲力竭。那知这灵狐身子虽小,力道却长,自知今日面临大

难,奋力狂奔,全无衰竭之象。

杨过奔得兴发,脚下越来越快,见另一头灵狐为救同侣又奔过来打岔,笑骂:“小畜

生,难道我便奈何你不得?”俯身抓起一团白雪,随手一捏,已然坚如石块,呼的一声掷

出,正中那灵狐脑袋,当即翻身栽倒。杨过不欲伤它性命,是以出手甚轻,那灵狐在地下打

了个滚,复又站定,奔入岛上的茅草丛中,再也不敢出来了。

杨过若是如法炮制,立时便可将那头亡命而奔的灵狐击倒擒住,但他存心和它赛一赛脚

力,说道:“小狐狸,我若用雪团打你,你死了也不心服。大丈夫光明正大,我若果追你不

上,那便饶你性命。”一口气提到胸间,身子抽前,凌空飞扑,借着滑溜之势,竟已赶到灵

狐之前,回身返手来捞。小灵狐大惊,向右飞窜。杨过早已有备,衣袖挥处,将灵狐卷入袖

中,左手拿住它头颈提了起来,得意之下,不禁哈哈大笑。

但笑声忽然中歇,只见那灵狐直挺挺的一动也不动,竟已死了。杨过心想:“糟糕,我

袖子一卷之力使得太大,这小东西原来如此脆弱,但不知死狐狸的血是否能够治得史老三的

内伤?”他提着死狐,滑到郭襄身边,说道:“这只狐狸死了,只怕不中用,咱们再抓那头

活的。”说着将死狐往地下一掷,他生怕狐狸装死,虽将它掷出,衣袖后甩,只待它一动,

立时将之卷回,但那灵狐一动也不动,显是死得透了。

郭襄道:“这小狐狸生得倒也可爱,想是奔得累死了的。”提起一根枯柴,说道:“我

去赶那头小狐出来,你在这里候着。”说着走前数步,将枯柴往草丛中打了下去。

一下打落,待要提起打第二下,说也奇怪,竟然提不起来,似乎被草丛中甚么野兽咬住

了,郭襄“咦”的一声惊叫,用力一夺,柴枝反而脱手落入了草丛。

跟着瑟的一响,草丛中钻出一个人来,一头白发,衣衫褴褛,却是个年老婆婆,恶狠狠

的望着郭襄,举起柴枝,作势欲打。郭襄大惊,忙向后跃,退到杨过身旁。

便在此时,地下那头死狐狸翻身跃起,窜入了那老妇的怀抱之中,一对小眼骨溜溜望着

杨过,原来它竟是装死。

杨过见此情景,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想:“今日输给了一只小畜生,看来这对小狐

还是这老婆婆养的。这人不知是谁,江湖上可没听人说起有这么一号人物。若是要那小狐,

只怕尚有周折。”于是垂手唱喏,说道:“晚辈冒昧进谒,请前辈恕罪。”

那老妇瞧了瞧两人脚下的树枝,脸上微有惊异之色,但这惊奇的神情一现即逝,挥手说

道:“老妇人隐居僻地,不见外客,你们去罢!”话声阴恻恻的又尖又细,眉梢眼角之间隐

隐有股戾气。

杨过见这老妇容颜令人生怖,但眉目清秀,年轻时显是个美人,实在想不起这是何人,

当下又施一礼,说道:“在下有一位朋友受了内伤,须九尾灵狐之血方能医治,伏望老前辈

开恩赐予,救人一命,在下和敝友同感大德。”

那老妇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嘿嘿!”良久不绝,但笑声中却充满了凄惨狠毒之

意,笑了一阵,这才说道:“受了内伤,须救他性命。好啊,为甚么我的孩儿受了内伤,旁

人却死也不肯救他性命?”杨过悚然而惊,说道:“不知前辈的令郎受了甚么内伤?这时施

救,还来得及么?”那老妇又是哈哈大笑,说道:“还来得及么?还来得及么?他死了几十

年啦,尸骨都已化作了尘土,你说还来得及?”

杨过知她忆及往事,心情异常,不便多说甚么,只得说道:“我们昧然来此求这只灵

狐,原是不该,常言道无功不受禄,老前辈若有所命,只教在下力之所及,自当遵办。”

那白发老妇眼珠一转,说道:“老妇人孤居泥塘,无亲无友,全仗这对灵狐为伴。你要

拿去,那也可以,你便把这小姑娘留下,陪伴老妇人十年。”

杨过眉头一皱,尚未回答,只听郭襄笑道:“这地方都是烂泥枯柴,有甚么好玩?我才

不爱在这儿呢。你若嫌寂寞无聊,便请前辈到我家去,住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我爹爹妈

妈定对老前辈款以上宾之礼。岂不是好?”那老妇脸一沉,怒道:“你爹妈是甚么东西,便

请得到我?”郭襄性子豁达大量,别人纵然莽撞失礼,她总是一笑便罢,极少生气。那老妇

这句话重重得罪了郭靖、黄蓉,若是给郭芙听到了,立时便起风波,郭襄却只微笑着向杨过

伸了伸舌头,不以为意。

杨过觉得这小姑娘随和可亲,丝毫没替他招惹麻烦,向她略一点头,意示嘉许,转头向

那老妇道:“前辈对这小妹妹赐垂青目,原是她难求的机缘,但她未得父母允可,自己未便

做主……”

那老妇厉声道:“她父母是谁?你是她甚么人?”杨过微一踌躇,对这两句话均感难以

回答。郭襄已接口道:“我爹爹妈妈是乡下人,说来老前辈也不会知道。他……他么?他是

我的……大哥哥!”说着眼望杨过。

这时杨过双目也正瞧着她,两人眼光一触。杨过脸上戴着人皮面具,死板板、阴沉沉的

不现喜怒之色,但眼光中却流露出亲近回护的暖意。郭襄心中一动,不禁想道:“倘若我真

有这么一位大哥哥,他定会处处照顾我、帮着我,决不像姊姊那样,成日价便是罗唆骂人,

这个不对,那个不许的。”想到此处,脸上充满了温柔敬服的神色。杨过道:“是啊。我这

个小妹子年幼不懂事,我便带她出来阅历阅历……”郭襄本来担心杨过出言否认,听他如此

说,不由得满脸喜色,又听他道:“她见这九尾如此神异,知道必是一位了不起的前辈高人

所养,是以随晚辈同来拜见。得睹尊范,实是有幸。”

那老妇冷笑道:“说话乱拍马屁,又有何用?你们如此追逐我的灵狐,是尊重前辈之道

么?快快给我滚了出去,永远休得再来滋扰!”说着双掌一挥,一掌挥向杨过,一掌推向郭

襄。三人相隔一丈有余,那老妇凌空出掌,原是击不到杨、郭二人身上,但郭襄见她手掌拍

出,一股寒气便袭了过来。杨过衣袖微摆,将她推向郭襄的掌风解于无形,对推向自己的掌

风却不理睬。

那老妇人原本不想伤害二人,只求将他们逐出黑龙潭去,因此掌上只使了五成力,但见

眼前二人竟是浑若闲事,不由得又惊又怒,气凝丹田,手掌上加了一倍力量,仍是两掌推

出,这时已顾不得对方死活了。郭襄一觉掌风袭到,胸口立感闷塞,但见杨过衣袖一挥,寒

气登消,心知两人正自比拼内功,眼见那老妇剑拔弩张,容色可怖,杨过却意定神闲,自是

占了上风。

那老妇身形疾闪,倏地窜前,这一下快得出奇,只听“嘭”的一声响,双掌已结结实实

的击在杨过胸前。她一击即退,不待杨过还手,已退出在两丈以外。郭襄大惊,拉着杨过的

手道:“你……你可没有受伤么?”那老妇厉声道:“你中了我‘阴寒箭’掌力,已活不到

明天此刻,这可是自作自受,须怪不得旁人。”

当十五年前,杨过的武功已远非这老妇所能及,这时他内外兼修,渐臻入神坐照的化

境,那老妇的“寒阴箭”虽然狠毒凌厉,却如何伤得了他?只不过他与这老妇无怨无仇,又

是为求她心爱之物而来,贸然捕捉灵狐,终究自己理亏,因此便任她拍击自己三掌,竟不还

手。

那老妇二十余年来苦练“寒阴箭”掌力,已能一掌连碎十七块青砖,而每块青砖的砖屑

决不四散飞扬,实是阴狠强劲,兼而有之。她见杨过中了自己双掌,定已内脏震裂,但仍是

笑吟吟的浑若无事,心想:“这小子临死还在硬挺。”说道:“乘着还未倒毙,快快带了小

娃儿出去罢,莫要死在我黑龙潭中。”

杨过抬起头来,朗声说道:“老前辈僻处荒地,或不知世间武学多端,诸家修为,各有

所长。”说罢纵声长笑,笑声雄浑豪壮,直有裂石破云之势,显是中气沛然,内力深湛。

那老妇一听,知他竟然丝毫未受损伤,不由得脸如死灰,身子摇晃,这时才知他让了自

己三掌,自己可绝非他的对手,当下不等他笑完,提起怀中灵狐,撮唇一吹,另一头灵狐也

从草丛中钻出,跃入老妇怀中。那老妇厉声说道:“尊驾武学惊人,令人好生佩服,但若要

恃强抢夺老婆子这对灵狐,却是休想,你只要走上一步,老婆子先捏死了灵狐,教你空手而

来,空手而归。”

杨过见她说得斩钉截铁,知道这老妇人性子极硬,宁死不屈,不由得大费踌躇。倘若抢

着出手点她穴道,再夺灵狐,瞧来她竟会一怒自戗。这样史叔刚纵然救活,岂不是另伤了一

条无辜性命?

便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接着有人说道:“老僧一灯求见,

盼瑛姑赐予一面。”

郭襄四顾无人,心中大奇,听这声音并不,响亮,明明是从近处发出,但四下绝无藏身

之处,这说话的人却在那里?她曾听母亲说过,知道一灯大师是前辈高人,曾救过母亲之

命,又是武氏兄弟之父武三通伯伯的师父,只是她从未见过,这时忽然有人自称“一灯”,

自是又惊又喜。

杨过听到一灯的声音,也是十分喜欢,他知一灯所使的是上乘内功“千里传音”之法。

这功夫虽然号称“千里传音”,自然不能当真声闻千里,但只要中间并无大山之类阻隔,功

夫高深之人可以音送数里,而且听来如同人在身侧,越是内功深湛,传音越是柔和。杨过只

听了他这两句话,心下大为钦服,自叹这位高僧功力浑厚,自己颇有不及,又想:“这老妇

原来叫作瑛姑。不知一灯大师要见她何事?有他出面调处,灵狐或能到手。”

黑龙潭中这个老妇正是瑛姑。当年一灯大师在大理国为君之时,瑛姑是他宫中贵妃,老

顽童周伯通与她私通,生下一子。后来裘千仞以铁掌功将孩子震伤,段皇爷以妒不救,孩儿

因之死亡,段皇爷悔而出家,是为一灯。瑛姑在华山绝顶杀裘千仞不得、追周伯通未获,其

后漫游江湖,终于在黑龙潭定居。这时一灯到黑龙潭外已有七日,每天均于此时传声求见,

但瑛姑记着数十年前他狠心不救孩儿的恨事,心中怨毒难解,始终不愿和他相见。

杨过见瑛姑退了几步,坐在一堆枯柴之上,目光中流露出恶狠狠的神色。过了一会,听

得一灯又道:“老僧一灯千里来此,但求瑛姑赐予一面。”瑛姑提着一对灵狐,毫不理会。

杨过心想:“一灯大师武功高出她甚多,若要过来相见,非她能拒,何必如此苦苦相求?”

只听得一灯又说一遍,随即声音寂然,不再说了。

郭襄道:“大哥哥,这位一灯大师可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咱们去见见他可好?”杨过

道:“好!我正要去见他。”但见瑛姑缓缓站起,目露凶光,看着这副神情心中极不舒服,

于是握着郭襄的手,说道:“走罢!”两人身形一起,从雪地上滑了出去。

郭襄被杨过拉着滑出数十丈,问道:“大哥哥,那一灯大师是在那里啊?我听他说话,

好似便在身旁一般。”杨过被她连叫两声“大哥哥”,听她语声温柔亲切,心中一凛,暗

想:“决不能再惹人坠入情障。这小姑娘年幼无知,天真烂漫,还是及早和她分手,免得多

生是非。”但在这污泥之中瞬息之间也停留不得,更不能松开她手。郭襄道:“我问你啊,

你没听见?”

杨过道:“一灯大师在东北角上,离这里尚有数里,他说话似近实远,使的是‘千里传

音’之术。”郭襄喜道:“你也会这法儿?教教我好不好?日后咱们相隔千里,我便用这法

儿跟你说话,岂不有趣?”杨过笑道:“说是千里传音,其实能够声闻里许,已经是了不起

的功夫了。要练到一灯大师这等功力,便如你这般聪明,也得等头发白了才成呢。”郭襄听

他称赞自己聪明,很是高兴,说道:“我聪明甚么啊?我能及得上我妈十分中的一分,就心

满意足了。”

杨过心中一动,见她眉目之间隐隐和黄蓉有三分相似,寻思:“生平所见人物,不论男

女,说到聪明机变,再无一人及得上郭伯母,难道她竟是郭伯母的女儿么?”但随即哑然失

笑:“世上那有这等巧事?倘若她真是郭伯母的女儿,郭伯伯决不能任她在外面乱闯。”问

道:“令堂是谁?”

郭襄先前说过父亲和母亲是大英雄,这时不好意思便说自己是郭靖、黄蓉的女儿,笑

道:“我的妈妈,便是我的妈妈,说出来你又不认得。大哥哥,你的本事大呢,还是一灯大

师的大?”

杨过这时人近中年,又经历了与小龙女分手的惨苦磨练,虽是豪气不减,少年时飞扬跳

脱的性情却已收敛了大半,说道:“一灯大师望重武林,数十年前便已和桃花岛主齐名,是

当年五大高人中的南帝,我如何能及得上他老人家?”郭襄道:“要是你早生几十年,当世

便有六大高手了。那是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神雕侠。啊,还有郭大侠和郭夫

人。那是八大高手。”杨过忍不住问道:“你见过郭大侠和郭夫人么?”郭襄道:“我自然

见过的,他们喜欢我的很呢。你识得他们么?待万兽山庄这事一了,我同你一起去瞧瞧他们

好不好?”

杨过对郭芙砍断自己手臂的怨气,经过这许多年后已渐淡忘,但小龙女身中剧毒以致迫

得分隔十六年,此事却不能不使他恨极郭芙,当下淡淡的道:“到得明年,或者我会去拜见

郭大侠夫妇,但须得等到我见到我妻子之后,那时我夫妻俩同去。”他一说到小龙女,忍不

住心头大是兴奋。

郭襄也觉得他手掌心突然潮热,问道:“你夫人一定极美,武功又好。”杨过叹道:

“世上再没一人能有她这么美了。嗯,说到武功,此时一定也已胜过我许多。”郭襄大起敬

慕之心,道:“大哥哥,你定要带我见见你的夫人,你答应我,肯不肯?”杨过笑道:“为

甚么不肯?内人一定也会喜欢你的,那时候你才真的叫我大哥哥罢。”郭襄一怔,问道:

“为甚么现下叫不得?”

便这么一停,她右足陷进了污泥。杨过拉着她一跃,向前急滑十余丈,远远望见雪地上

有一人站着,白须垂胸,身披灰布僧袍,正是一灯大师,当下朗声说道:“弟子杨过,叩见

大师。”带着郭襄,提气奔到他的身前。

一灯大师站处已在黑龙潭的污泥之外,他乍闻“弟子杨过”四字,心头一喜,见他拜倒

在地,忙伸手扶起,笑道:“杨贤侄别来无恙,神功进境如斯,可喜可贺。”

杨过站起身来,只见一灯身后地下横卧一人,脸色蜡黄,双目紧闭,似乎是具死尸,不

禁一呆,凝目看时,却是慈恩,惊道:“慈恩大师怎么了?”一灯叹道:“他为人掌力所

伤,老衲虽已竭尽全力,却也回天乏术。”

杨过俯身按慈恩脉搏,只觉跳动既缓且弱,相隔良久,方始轻轻一动,若非他内功深

厚,早已死去多时,问道:“慈恩大师这等武功,不知如何竟会遭人毒手?”

一灯道:“我和他在湖南隐居,近日来风声频传,说道蒙古大军久攻襄阳不下,发兵绕

道南攻大理,以便回军迂回,还拔襄阳。慈恩见老衲心念故国,出去打探消息,途中和一人

相遇,二人激斗一日一夜,慈恩终于伤在他的手下。”杨过顿足道:“原来金轮法王这老贼

又来到中原!”

郭襄奇道:“你怎知是金轮法王,一灯大师又没说是他?”杨过道:“大师说他连斗一

日一夜,那么慈祥恩大师自不是中了旁人的奸计暗算。当今之世,能用掌力伤得了慈恩大师

的,屈指算来不过三数人而已,而这数人之中,又只金轮法王一人才是奸恶之辈。”郭襄

道:“你找这奸徒算账去,好不好?也好替这位大和尚报了这一掌之仇。”

慈祥恩横卧地下,双目紧闭,气息奄奄,这时突然睁开眼来,望着郭襄摇了摇头。郭襄

道:“怎么?你不要报仇么?啊,你是说那金轮法王厉害,生怕我大哥不是他的敌手。”

一灯道:“小姑娘猜错了。我这徒儿生平造孽甚多,这十余年中力求补过,恶业已消去

大半,但有一件事使他耿耿于怀,临死之际不得瞑目。这决不是盼望有人代他报仇,将仇人

打死,而是介愿能获得一人饶恕,便可安心而逝。”郭襄道:“他是来求这烂泥塘中的老太

婆么?这个人心肠硬得很,你如得罪了她,她是决不肯轻易饶人的。”一灯叹了口气,道:

“正是如此!我们已在此求恳了七日七夜,她连相见一面也都不肯。”

杨过心中一凛,突然想起那老妇人所说的孩儿受伤、别人不肯医治那一番话,说道:

“那是为了她的孩儿受伤不治之事了?”一灯身子微微颤动,点了点头,道:“原来你都已

知道了。”杨过道:“弟子不知此中情由。只是曾听泥潭中那位前提过两句。”于是将为追

九尾灵狐而与那老妇相遇的经过简略说了。

一灯轻轻的道:“她叫瑛姑,从前是我的妻子,她……她的性子向来是十分刚强的。

唉,再拖下去,慈恩可要支持不住了。”郭襄心中立时生出许多疑团,但一时也不敢多问。

杨过慨然道:“人孰无过,既知自悔,前事便当一笔勾销。这位瑛姑,胸襟也未免太放

不开了。”他见慈恩去死不远,不由得大起侠义之心,说道:“大师,弟子放肆,要硬逼她

出来,当面说个明白。”

一灯沉吟半晌,心想:“我和慈恩二人此来是求瑛姑宽恕,自是万万不能用强。但苦苦

哀求多日,她始终不肯见面,瞧来再求下去也是枉然。杨过若有别法,试一试也好,就算无

效,也不过不见面而已。”说道:“贤侄能劝得她出来,她是再好不过,但千万不能伤了和

气,反而更增我们的罪孽。”

杨过点头答应,取出一块手帕,撕成四片,将两片塞在慈恩耳中,另两片递给郭襄,做

个手势。郭襄会意,塞在耳内。杨过对一灯道:“弟子班门弄斧,要教大师见笑了。”一灯

合十道:“贤侄妙悟神功,世所罕见,老衲正要领教。”杨过又谦了几句,气凝丹田,左手

抚腰,仰首纵声长啸。

这啸声初时清亮明澈,渐渐的越啸越响,有如雷声隐隐,突然间忽喇喇、轰隆隆一声急

响,正如半空中猛起个焦雷霹雳。郭襄耳中虽已塞了布片,仍然给响声震得心魂不定,花容

失色。那忽喇喇、轰隆隆霹雳般的声音一阵响似一阵,郭襄好似人在旷野,一个个焦雷在她

身畔追打,心头说不出的惶恐惊惧,只盼杨过的啸声赶快止歇,但焦雷阵阵,尽响个不停,

突然间雷声中又夹着狂风之声。

郭襄唤道:“我受不住啦!”但她的喊声全被杨过的呼啸掩没,连自己也听不到半点,

只觉魂飞魄散,似乎全身的骨骼都要被啸声震松。

便在此时,一灯伸手过来,握住了她的手掌。郭襄定了定神,觉得有一股暖气从一灯的

手掌中传了过来,知他是以内力助己镇定,于是闭目垂首,暗自运功,耳边啸声虽然仍然如

千军万马般奔腾汹涌,却不如适才那般令人心惊肉跳。

杨过纵声长啸,过了一顿饭时分,非但没丝毫衰竭之象,反而气功愈来愈壮。一灯听得

也不禁暗自佩服,虽觉他啸声过于霸道,使的不是纯阳正气,但自己当日盛年之时,却也无

这等充沛的内力,此时年老力衰,自更不如;心想这位杨贤侄内力之刚猛强韧,实非当世任

何高手所能及,不知他如何练来。杨过随着神雕在海潮狂涛之中练功,一灯并不知情。

再过半柱香时分,迎面一个黑影从黑龙潭中冉冉而来。杨过衣袖一拂,啸声登止。郭襄

吁了一口长气,兀自感到一阵阵头晕脑胀。

只听得那人影尖声说道:“段皇爷,你这么强凶霸道,定要逼我出来相见,到底为了何

事?”一灯道:“是这位杨贤侄作啸相邀。”

说话之际,那人影已奔到身前,正是瑛姑。她听了一灯之言,惊疑不定,寻思:“世间

除了段皇爷之外,居然尚有人内功这等高深。此人虽然面目难辨,但头发乌黑,最多也不过

三十余岁年纪,怎能有如此功力?先前他受我三掌不伤,已令人惊奇,这啸声却直是可怖可

畏。”适才杨过的啸声震得她心魂不定,知道若不出潭相见,对方内力一催,自己势非神智

昏乱、大受内伤不可,受了对方挟制,不得不出,脸色自然十分勉强。

她定了定神,向杨过冷然道:“灵狐便给你,老婆子算是服了你,快快给我走罢。”说

着抓住灵狐头颈,便要向杨过掷来。杨过道:“且慢,灵狐乃是小事,一灯大师有事相求,

且请听他一言。”瑛姑冷冷的望着一灯,道:“便听皇爷下旨罢!”

一灯喟然道:“前尘如梦,昔日的称谓,还提它作甚?瑛姑,你可认得他么?”说着伸

手指向横卧在地的慈恩。这时慈恩已改作僧装,比之三十余年前华山绝顶上相会之时,面目

亦已大不相同。瑛姑瞧了他一眼,道:“我怎认得这和尚?”

一灯道:“当日用重手法伤你孩儿的是谁?”瑛姑全身一震,脸色由白转红,立时又从

红转白,颤声道:“裘千仞那恶贼,他便是尸骨化灰,我也认得出他。”一灯叹道:“来隔

数十年,你还是如此怨毒难忘。这人便是裘千仞!你连他相貌也不认得了,可是还牢牢记着

旧恨。”

瑛姑大叫一声,缩身向前,十指如钩,作势便要往慈恩胸口插落,细瞧他的脸色,果然

依稀有几分像裘千仞的模样,但凝目瞪视一阵,又不太像,只见他双颊深陷,躺在地下一动

不动,人已死去大半,厉声道:“这人当真是裘千仞?他来见我做甚?”

一灯道:“他确是裘千仞。他自知罪孽甚深,已皈依我佛,投在我门下出家为僧。法名

慈恩。”瑛姑哼了一声道:“作下罪孽,出家便可化解,怪不得天下和尚道士这般众多。”

一灯道:“罪孽终是罪孽,岂是出家便解?慈恩身受重伤,命在旦夕之间,念着昔年伤了孩

儿,深自不安,死不瞑目,因此强忍一口气不死,千里跋涉,来到此处,求你宽恕他的罪

过。”瑛姑双目瞪视慈恩,良久良久,竟是一瞬也不瞬,脸上充满着憎恨怨怒,便似毕生的

痛苦不幸,都要在这顷刻间发泄出来。

郭襄见她神色如此可怖,不禁暗自生惧,只见她双手提起,运劲便欲下击。郭襄虽然害

怕,但忍不住喝道:“且慢!他已伤成这个样子,你再打他,是何道理?”

瑛姑冷笑道:“他杀我儿子,我苦候了数十年,今日才得亲手取他性命,为时已经太

迟。你还问我是何道理!”

郭襄道:“他既已知道悔悟,旧事何必斤斤计较?”瑛姑仰天大笑,说道:“小娃儿,

你说得好轻描淡写!倘若他杀的是你儿子,你便如何?”郭襄道:“我……我……我那来的

儿子?”瑛姑哼了一声,道:“倘若他杀的是你丈夫,是你情人,那又怎样?”郭襄脸上一

红,道:“你胡说八道,我那里来的丈夫、情人?”

瑛姑恼怒愈增,那愿更与她东扯西缠,凝目望着慈恩,双掌便要拍落,突见慈恩叹了一

口气,嘴角边浮过一丝笑意,低声道:“多谢瑛姑成全。”

瑛姑一愣,手掌便不拍落,喝道:“甚么成全?”转念间已明白了他的心意,原来他自

知必死,却盼自己加上一掌,以便死在自己手下,一掌还一掌,以了冤孽。她冷笑数声,说

道:“那有这样的便宜事?我不来杀你,可是我也不饶你!”这三句话说得阴气森森,令人

不自禁的感到一阵寒意。

杨过知道一灯决不会跟她用强,郭襄是小孩儿家,说出话来瑛姑也不重视,自己再不干

预,此事终无了局,于是冷然道:“瑛姑前辈,你们相互间的恩恩怨怨,我亦不大了然,只

是前辈说话行事未免太绝,杨过不才,此事却要管上一管。”

瑛姑愕然回顾,她击过杨过三掌,又听过他的啸声,知道此人武功之高,自己实难望其

项背,想不到在这当口,他又出来恃强相逼,思前想后,不由得悲从中来,往地下一坐,放

声大哭起来。

这一哭不但杨过和郭襄莫名其妙,连一灯大师也是大出意外。只听她哭道“你们要和我

相见,软求不成,便出之硬逼。可是那人不肯见我,你们便不理会了。”

郭襄忙道:“老前辈,是谁不见你啊?我们也帮你这个忙。”瑛姑道:“你们只能来欺

负我女流之辈,遇到真正厉害的人物,你们岂敢轻易惹他?”郭襄道:“我这小丫头自是无

用,但眼前有一灯大师和我大哥哥在此,却又怕谁来?”

瑛姑微一沉吟,霍地站起,说道:“你们只要去找了他来见我,跟我好好说一会子话,

那么要灵狐也好,要我跟裘千仞和解也好,我全依得。”杨过道:“前辈要见的是谁?却是

如此难见?”瑛姑指着一灯,低声道:“你问她好了。”

郭襄见她脸上似乎隐隐浮过一层红晕,心中大奇:“这么老了,居然还会害羞。”

一灯见杨过和郭襄一齐望着自己,缓缓道:“他说的是老顽童周伯通周师兄。”杨过喜

道:“是老顽童么?他和我也很说得来,我去找他来见你便是。”

瑛姑道:“我的名字叫瑛姑,你须得先跟他说明白了,再来见我。否则他一见我便走,

那可再也寻他不着。只要他肯来,一切惟君所命。”

杨过见一灯缓缓摇头,心知周伯通和瑛姑必有重大过节,因而无论如何不肯见面,但心

想周伯通童心甚盛,说不定能用个甚么古怪计策将他骗来,说道:“那老顽童在甚么地方?

晚辈尽力设法邀他前来便是。”

瑛姑道:“此去向北百余里,有个山谷,叫作百花谷,他便隐居其间,养蜂为乐。”

杨过听到“养蜂为乐”四字,立时便想起小龙女,又记起周伯通当年自小龙女处习得指

引玉蜂之法,不由得眼眶一红,说道:“好!晚辈这便去见他,请诸位在此稍候。”说着向

瑛姑问明了百花谷的所在,转身便行。郭襄跟随在后。

杨过俯首低声道:“那位一灯大师武学深湛,人又慈和,你留在此处,向他讨教一些功

夫,只要他稍加指点,你便终生受用不尽。”郭襄道:“不,我要跟你去见那个老顽童。”

杨过皱眉道:“这是十分难逢的良机,你怎地白白错过了。”郭襄道:“找到老顽童

后,你要走了,我也得回家去,还是让我和你同去罢!”这几句话中,大有相处之时无几、

多得一刻便好一刻之意。

杨过见她对自己颇为依恋,心想:“我若真有这么一个小妹妹为伴,浪荡江湖,却也减

少几分寂寞。”微微一笑,说道:“你一晚没睡,难道不倦吗?”郭襄道:“倦是有些倦

的,不过我要同你去。”杨过道:“好罢!”拉起她的手掌,展开轻功飞奔。

郭襄给他这么一拉,身子登时轻了大半,步履间毫不费力,笑道:“若是你不拉着,我

也能跑这么快,那才好呢。”杨过道:“你的轻功根底已很不错,再练下去,终有一天会这

样。”突然仰起头来,一声唿哨。郭襄吓了一跳,伸左手按住耳朵。杨过却非作啸,只见神

雕从石侧树丛中大踏步出来。杨过道:“雕兄,我们北去有事,你也去罢。”神雕昂首啼鸣

数声,也不知它懂不懂,便与杨过、郭襄并肩而行。

行出里许,神雕越奔越快,郭襄虽有杨过提携,仍是渐渐追赶不上。神雕不耐烦了,双

膝一弯,矮了身子。杨过道:“雕兄愿意负你一阵,你谢谢它罢!”郭襄不敢对神雕无礼,

先向它裣衽施礼,这才坐到它背上。

神雕跨开大步,郭襄但觉风生耳际,两旁树木不住的倒退,虽然未如她家中双雕飞行之

速,却也有如快马。杨过大袖飘飘,足不点地般随在神雕之旁,间或和郭襄指点江山,议论

风物,说几句笑话。郭襄大乐,但觉生平际遇之奇,从未有如今日,只盼神雕行得慢些,那

百花谷愈是迟到愈好。

日未过午,一人一雕已奔出百余里,杨过依着瑛姑所指的路径,转过两个山坳,突然间

眼前一亮,但觉青青翠谷,点缀着或红或紫、或黄或白的鲜花。两人一路行来,遍地不是积

雪,便是泥泞,此处竟是换了一个世界。

郭襄拍手大喜,叫道:“老顽童好会享福,竟选了如此奇妙的所在。大哥哥,你说此处

怎么会这生好法?”杨过道:“此处山谷向南,高山阻住了北风,想来地下又有硫磺、煤炭

等类矿藏,地气特暖,因之阳春早临,百花先放。”郭襄道:“雕伯伯,多谢你了!”从雕

背上跃下,与杨过并肩而行。

两人走进山谷,又转了几个弯,迎面两边山壁夹峙三株大松树冲天而起,挡在山壁之

间,成为两道天然的门户。耳听得嗡嗡之声不绝,无数玉蜂在松树间穿进穿出。

杨过知道周伯通便在其内,朗声说道:“老顽童,小兄弟杨过,携同小朋友来找你玩儿

啦!”他其实与周伯通辈份相差三辈,叫他祖师爷也还不够,但知周伯通年纪虽老,却胡闹

贪玩,越跟他不分尊卑,他越喜欢。

果然叫声甫歇,松树中钻出一个人来,杨过一见,不由得吓了一跳。十余年前与周伯通

初见之时,周伯通已鬓眉如银,那知此时面貌丝毫无改,而头发、胡子、眉毛,反而半黑半

白,竟然比前显得更年轻了。只听他哈哈大笑,说道:“杨兄弟,怎地到今日才来找我?啊

哈,你戴这鬼脸吓谁啊?”说着便来抓杨过脸上的人皮面具。

周伯通这一抓是向左方抓去,杨过右肩略缩,脑袋反而向左稍偏,周伯通登时一抓落

空。他五指箕张,停在杨过颈侧,微微一怔,不禁仰天大笑,说道:“杨兄弟,好功夫,好

功夫!只怕已经胜过老顽童当年年轻之时。”

原来两人这么一抓一让,各已显示了极深湛的武功。按说周伯通这么一抓,手指的劲力

笼罩了丈许方圆之内,杨过别说偏头相让,便是纵身急跃,也决避不过他这么一抓,非是伸

手抵隔,硬碰硬的对掌,方得拆解。但杨过右肩略缩,后招便是要以铁袖功袭向周伯通前

胸。老顽童凝神待架。左侧的劲力登弱,杨过将头轻轻一侧,对方硬抓住的刚劲尽数卸去。

郭襄丝毫不知其中道理,只是听周伯通称赞杨过,心中得意,说道:“周老爷子,你现下的

功夫强呢,还是年轻时强?”周伯通道:“我年轻时白头发,现下黑头发,自然是今胜于

昔。”郭襄道:“现下你都胜不过我大哥哥,从前自然更不及他了。”

周伯通并不生气,呵呵笑道:“小姑娘胡说八道!”突然伸出双手,抓住她背脊和后

腰,高举半空,打了三个圈子,轻轻向上一抛,又接住了轻轻放在地下。

神雕与郭襄同来,突见周伯通将她戏弄,心中生气,“刷”的一下,展翅向周伯通扫

去。周伯通心想:“我倒要试试你这只扁毛畜生有多大能耐!”双掌运力,还击出去。只听

得“嘭”的一响,双力相交。周伯通凝立不动,雕翅的扫力从他身旁掠了过去。神雕待要追

击,杨过喝道:“雕兄请勿无礼!眼前这位乃是前辈高人!”神雕收翅昂立,神色极是倨

傲。周伯通心中佩服,笑道:“好畜生!力气倒不小,怪不得摆这么大的架子。”

杨过喝道:“这位雕兄不知已有几百岁,它年纪可比你老得多呢!喂,老顽童,你怎地

返老还童,雪白的头发反而变黑了?”周伯通笑道:“这头发胡子,不由人做主,从前它爱

由黑变白,只得让它变,现下又由白变黑,我也拿它没有法子。”郭襄道:“将来你越变越

小,人人见了你,都拍拍你的头,叫你一声小弟弟,那才好玩呢。”

周伯通一听,不由得当真有些担忧,呆呆出神,不再言语。其实世间岂真有返老还童之

事,只因他生性朴实,一生无忧无虑,内功又深,兼之在山中采食首乌、茯苓、玉蜂蜜浆等

大补之物,须发竟至转色。即是不谙内功之人,老齿落后重生,筋骨愈老愈健之事,亦在所

多有。周伯通虽非道士,但深得道家冲虚养生的要旨,因此年近百龄,仍是精神矍铄,这一

大半可说是天性使然。

杨过见他听了郭襄一言,蓦然里担了无谓的心事,不禁暗自好笑,说道:“周兄,只要

你去见了一人。我保证你不会越变越小。”周伯通道:“去见谁啊?”杨过道:“我说出此

人的名字来,你可不许拂袖便走。”

周伯通是直性子,人却不傻,否则又如何能练到这般深湛的武功?他听了杨过这两句

话,隐隐已猜到他的来意,说道:“世间我有两个人不见。一位是段皇爷,一位是他的贵妃

瑛姑。除这二人之外,谁都见得。”杨过心想:“看来只有使个激将之计。”说道:“原来

你曾输在他们手里,武功不及,因此见了他们害怕。”周伯通摇头道:“不是,不是!老顽

童行事卑鄙下流,对不起他二人,因此没脸和他们相见。”

杨过一呆,万万想不到周伯通不肯和瑛姑见面竟是为此,他转念极快,说道:“难道他

二人大祸临头,命在旦夕,你也不肯伸手相救么?”

周伯通一愣,他对一灯大师和瑛姑负疚极深,两人若是有难,便舍了自己的性命相救,

也无半分踌躇,然见郭襄笑吟吟的绝无丝毫担忧神色,大笑道:“你想骗我吗?段皇爷武功

出神入化,怎会有大祸临头?倘若真有厉害的对头,他打不过,我也打不过。”

杨过道:“老实跟你说了罢!瑛姑思念你的紧,无论如何要你去跟她一会。”周伯通倏

然变色,双手乱摆,厉声道:“杨兄弟,你只要再提一句,就请立即出我百花谷去,休怪老

顽童翻脸不认人。”

杨过大袖一挥,说道:“周老兄,你想逐我出百花谷,却也不那么容易。”周伯通笑

道:“嘿嘿,难道你想跟我动手不成?”杨过道:“正要领教!惹我输了,立时便出百花谷

去,永世不再上门。若你输了,可得随我去见瑛姑。”周伯通道:“不对,不对!第一,我

怎会输给你这小娃娃?第二,就算我输了,我也决不去见刘贵妃。”杨过怒道:“你赢了固

然不去见她,输了仍然不见,那么咱们赌赛甚么?”周伯通道:“不见便是不见,有甚么好

说的?快快动手罢!”杨过见软骗不成,只能用强,当真动手比武,可也实无胜算,说不

得,只有走到那里是那里了。

周伯通生性好武,虽在百花谷隐居,每日仍是练功不辍,但以他如此功力,普天下那里

找对手去?这时见杨过愿意比武自是心痒难搔,跃跃欲试,心想若再多言,只怕他忽而又不

愿动手了,岂不是错过了良机?当下左掌一提,喝道:“看拳!”右手一拳打了出去,使的

是七十二路“空明拳法”。

杨过左手还了一掌,猛觉得对方拳力若有若无,自己掌力使实了固然不对,使虚了也是

极其危险,不禁暗暗吃惊,当下展开十余年来在狂涛怒潮中所苦练的掌法还击出去。他呼呼

呼连劈了三掌,掌力激荡,身周花树上花瓣纷纷下坠,红黄紫白,便如下了一阵花雨,好看

煞人;再劈三掌时,四下里喀喇、喀喇之声不绝,竟是枝干断折。杨过初时担心周伯通年老

力衰,受不住自己刚猛无俦的掌力,出掌时均是一发即收,但六招一过,立知对方内力固

厚,拳法巧妙更远在自己之上,只要稍一不慎,登时便会败在老头儿的拳下,这才鼓劲出

招,再不留半分余力。

周伯通打得高兴,大叫道:“好功夫,好掌法!这一架打得可真过瘾。”

两人拳掌所及的圈子渐渐扩大,郭襄一步步向后退开。酣斗了良久,老顽童那七十二路

空明拳堪堪打完,他虽在招数上占了便宜,但以劲力而论,却总不及杨过在海潮中练出来的

汹涌奔腾、无穷无尽之势。

郭襄站在一旁,但见群花飞舞之中,杨过与周伯通拳来足往,激斗不休。她明知两人谁

也没有伤害对方之意,但高手比武,打到如此兴发,只要稍有失闪,立时便有性命之忧,不

禁暗自为杨过担心,两只手掌中都捏了一把冷汗。

周伯通见自己练了数十年的“空明拳”始终奈何不了杨过,心中暗赞:“好小子,了不

起!”突然招式一变,左掌右掌,双手同时进搏,使的正是他独创一格的双手两用之术。这

么一来,有如是老顽童摇身一变,化身为二,左右夹击。

杨过以单掌对他双手,本就吃亏,这时更感支绌。当年小龙女受挫金轮法王,其后杨、

龙二人会面,杨过右臂已失,小龙女怕他难过,只约略一提,并没细说如何双手分使两种不

同招数。这时周伯通乍使了出来,杨过暗暗心惊,只得左掌加劲,右侧衣袖也接了对方一小

半的攻势。

郭襄虽然无法领会两人招数中精妙奥妙之处,但两人自旗鼓相当而转为杨过处于劣势,

却也瞧得出来。她越看越惊,猛然想起父亲教自己练武之时,双手曾以两种不同武功同时与

自己及兄弟郭破虏拆招,看来周伯通此时所使的正是父亲这门功夫。她不知父亲的这本事便

是周伯通所授,还道这老儿不知如何从父亲那里偷学了武功去,忍不住叫道:“老顽童住

手,不公平,不公平!大哥哥,不用跟他打了。”

周伯通一怔,跳开两步,喝道:“甚么不公平?”郭襄道:“你这怪招,是从我爹爹那

里偷去的,用来跟我大哥哥打架,不害羞么?”周伯通听她口口声声叫杨过为“大哥哥”,

只道她真是杨过的妹子,一时想不起杨过的父亲是谁,笑道:“小姑娘又来胡说,这功夫是

我自己在山洞里想出来的,怎说偷自你的爹爹?”

郭襄道:“好罢!便算你不是偷的,你有两只手,我大哥哥只一条臂膀,打了这么久,

还比甚么?倘若我大哥哥跟你一样也有两只手,你早输了!”周伯通一呆,道:“这句话却

有点道理,可是他便有两只手,却不能双手同使两般拳招啊!”说着哈哈大笑,甚是得意。

郭襄道:“你明欺我大哥哥断臂不能复生,便来说这风凉话。你倘若真英雄好汉,比武

过招是便不能占人便宜,大家公公平平的打一架,那才分得出谁强谁弱。”周伯通道:

“好!我双手同使一门拳招便是。”郭襄小嘴一扁,道:“嘿嘿,亏你不害羞,这还算公

平!”周伯通道:“难道我学他一样,也去教女人砍一条臂膀下来?”

郭襄一怔,向杨过望了一眼,寻思:“原来他这手臂是给女人砍断的。不知那恶女人是

谁?怎地如此狠心?”随即说道:“那倒不用。你只须将一只手缚在腰带之中,大家独臂对

独臂,不就公平了?”

周伯通觉得这样比武倒是好玩,又自恃单手使用一门武功本就习练有素,未必便不及双

手,于是右臂往腰带中一插,向杨过道:“这要教你败而无怨。”

当郭襄和周伯通说话之际,杨过在旁听着,始终不插一言。他自断臂以后,虽不忌讳旁

人说及“独臂”两字,但一直自负己虽独臂,决不输于天下任何肢体完好之人,待见到周伯

通自缚右臂,显是对自己有轻视之意,凛然说道:“老顽童,你这么做作,岂不是小看了杨

过?我的独臂倘若打不过你的双手,我便自……自……”他本要说:“自刎于这百花谷”,

但突然想起与小龙女相会之期已在不远,岂可自轻?一时语塞,竟然说不下去。

郭襄大悔,她当初原是以小儿女的心情极力回护杨过,这时想到他是当代大侠,名满天

下,决不能与自缚手臂之人相斗,忙道:“大哥哥,都是我不好……”奔到周伯通身前,将

他右臂从腰带中拉了出来,说道:“我大哥哥便是一只手,也敌得过你双手齐使,不信你便

试试。”

杨过不待周伯通再说甚么,身形微斜,单掌便劈了过去。周伯通左手还了一拳,自忖不

能占他便宜,右臂垂在腰侧,竟不举起出招。

周伯通虽以单臂应战,然招数神妙无方,杨过仍感应付不易。瞬息间二十余招过去,杨

过暗想我虽只一臂,但方当盛年,与这年近百岁的老翁拆到一百余招仍是胜他不得,我这十

多年来的功夫练到那里去了?但觉周伯通发来的拳掌之力中阳刚之气渐盛,与“空明拳”的

一味阴柔颇不相同,心念一动,猛地里想起了终南山古墓石壁上所见的【九阴真经】,此刻

周伯通所使招数,正是真经中所载的一路“大伏魔拳法”拳力笼罩之下,实是威不可当。杨

过大喝一声?“大伏魔拳法”何足道哉?你双手齐使,接一下我的‘黯然销魂掌’!”

周伯通听他叫出自己所使拳法的名称,已然一怔,又听他说要用一门甚么“黯然销魂

掌”,更是奇怪。他自幼好武,于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见闻广博之极,但“黯然销魂掌”这

名目今日却是第一次听到。只见杨过单臂负后,凝目远眺,脚下虚浮,胸前门户洞开,全身

姿式与武学中各项大忌无不吻合。他踏近一步,左手成掌,虚按一招,意存试探。杨过浑如

不觉,理也不理。周伯通说道:“小心了!”发拳往他小腹击去。

他生怕伤了对方,这一拳只用三成力,那知拳拳刚要触到杨过身上,突觉他小腹肌肉颤

动,同时胸口向内一吸,倏地弹出。周伯通吃了一惊,忙向左跃开,心想内家高手吸胸凹腹

以避敌招,原属寻常,但这等以胸肌伤人,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当下好奇之心大起,

喝道:“你这是甚么武功?”杨过道:“这是‘黯然销魂掌’中的第十三招,叫作‘心惊肉

跳’!”周伯通喃喃的道:“没听见过,没听见过!”杨过道:“这是我自创的一十七招掌

法,你自然没听见。”

杨过自和小龙女在绝情谷断肠崖前分手,不久便由神雕带着在海潮之中练功,数年之

后,除了内功循序渐进之外,别的无可再练,心中整日价思念小龙女,渐渐的形销骨立,了

无生趣。一日在海滨悄然良久,百无聊赖之中随意拳打脚踢,其时他内功火候已到,一出手

竟具极大威力,轻轻一掌,将海滩上一只大海龟的背壳打得粉碎。他由此深思,创出了一套

完整的掌法,出手与寻常武功大异,厉害之处,全在内力,一共是一十七招。

他生平受过不少武学名家的指点,自全真教学得玄门正宗内功的口诀,自小龙女学得

【玉女心经】,在古墓中见到【九阴真经】,欧阳锋以蛤蟆功和逆转经脉,洪七公与黄蓉授

以打狗棒法,黄药师授以弹指神通和玉箫剑法,除了一阳指之外,东邪、西毒、北丐、中神

通的武学无所不窥,而古墓派的武学又于五大高人之外别创蹊径,此时融会贯通,已是卓然

成家。只因他单剩一臂,是以不在招数变化取胜,反而故意与武学通理相反。他将这套掌尘

定名为“黯然销魂掌”,取的是江淹【别赋】中那一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之意。

自掌法练成以来,直至此时,方遇到周伯通这等真正的强敌。

周伯通听说这是他自创的武功,兴致更高,说道:“正要见识见识!”挥手而上,仍是

只用左臂。杨过抬头向天,浑若不见,呼的一掌向自己头顶空空拍出,手掌斜下,掌力化成

弧形,四散落下。

周伯通知道这一掌力似穹庐,圆转广被,实是无可躲闪,当下举掌相迎,“啪”的一

下,双掌相交,不由得身子一晃,都只为他过于托大,殊不知他武功虽然决不弱于对方,但

一掌对一掌,却无不及杨过掌力厚实雄浑。

周伯通吐出胸中一口浊气,喝采道:“好!,这是甚么名目!”杨过道:“这叫‘杞人

忧天’!小心了!下一招乃是‘无中生有’!”

周伯通嘻嘻一笑,心想“无中生有”这拳招之名,真是又古怪又有趣,亏这小子想得出

来,于是又猱身而上。杨过手臂下垂,绝无半点防御姿式,待得周伯通拳招攻到近肉寸许,

突然间手足齐动,左掌右袖、双足头锤、连得胸背腰腹尽皆有招式发出,无一不足伤敌。

周伯通虽然早防到他必有绝招,却万万想不到他竟会全身齐攻,瞬息之间,十余招同时

攻到,说来“无中生有”只是一招,中间实蕴十余招变式后招,饶是周伯通武学深湛,也闹

了个手忙脚乱。他左臂本来下垂不用,这时不得不举起招架,竭尽全力,才抵挡了这一路掌

法,说到还招,竟是不能的了。总算一一挡过,急忙跃后丈许,以防杨过更有古怪后招。

郭襄叫道:“周老爷子,你两只手齐用也不够,最好是多生一只手。”周伯通也不以为

忤,笑道:“小女娃子,你叫我三只手么?”

杨过见他将自己突起而攻的招式尽数化解,无一不是妙到巅毫,不禁暗暗叹服,叫道:

“下一招叫做‘拖泥带水’!”周伯通和郭襄齐声发笑,喝采道:“好名目!”杨过道:

“且慢叫好!看招!”右手云袖飘动,宛若流水,左掌却重滞之极,便似带着几千斤泥沙一

般。

周伯通当年曾听师兄王重阳说起黄药师所擅的一路五行掌法,掌力之中暗合五行,此时

杨过右袖是北方癸水之家,左掌是中央戊土之家,轻灵沉猛,兼而有之,当下不敢怠慢,左

手使“空明拳”中的一招,右手使一招“大伏魔拳”,以轻灵对轻灵,以浑厚对浑厚,两下

冲击,两人同声呼喝,各自退出数步。

这四招一过,一老一少都暗自佩服对方。杨过心想:“自练成这黯然销魂掌以来,所遇

强敌当以此翁为最,若要胜他,委实不易。倘若真分胜负,非以内力比拼不可,那时若不是

一死一伤,便如洪七公与我义父比武那般,闹个同归于尽,却又何苦?”不由得收起了狂傲

之气,一躬到地,说道:“周老前辈,佩服佩服,晚辈甘拜下风。”转头向郭襄道:“小妹

子,周老前辈是请不动的了,咱们走罢!”

周伯通忙道:“且慢,且慢!你说这套甚么销魂掌共有一十七路,尚有一十三路未施

啊?怎地便走了?”杨过道:“咱们无怨无仇,何必性命相拼?你向来对我很好,又待我妻

子很好,我一直心下感激。你武功高强,晚辈认输便是。”

周伯通连连摇手道:“不对,不对!你没输,我也没输,你要出这百花谷,除非把一十

七路掌法使全了。”他自听到杨过叫出四路掌法,甚么“心惊肉跳”、“杞人忧天”、“无

中生有”、“拖泥带水”,名目既趣,掌法更怪,便是常人也欲一穷究竟,何况周伯通一来

好武,二来好奇,非得尽见全豹不可。

杨过道:“咦,这可好笑了。我既然请不动你,那便拍手便走,难道连请客的也得留下

吗?”周伯通央求道:“好兄弟,你余下那一十三招掌法,我怎猜想得到?请你大发善心,

做做好事,说给我听了。你要学甚么功夫,我都教给你便是。”

杨过心念一动,说道:“你要学我这掌法,丝毫不难。我也不用你教武功,只是你学了

之后,须得跟我走一遭,去见一见那位瑛姑。”周伯通愁眉苦脸,说道:“你便杀我的头,

我也不见她。”杨过道:“既然如此,晚辈告辞。”

周伯通双掌一错,纵身拦住去路,跟着呼的一拳打出,陪笑道:“好兄弟,你便施下招

罢!”杨过举掌隔开,使的却是全真派武功。周伯通连变拳法,杨过始终以全真派掌法和

【九阴真经】中所载武功抵敌。

杨过要将周伯通击败,原非易事,但只求自保,老顽童却也奈何他不得。不论周伯通如

何故露破绽,如何假意示弱,杨过终不上当,那“黯然销魂掌”中新的招式再不显示,偶尔

却又将“心惊肉跳”、“杞人忧天”、“无中生有”、“拖泥带水”这四招略加变化的使将

出来,更令周伯通心痒难搔。

两人激斗将近半个时辰,周伯通毕竟年老,气血已衰,渐渐内力不如初斗之时,他知再

难诱杨过使出黯然销魂掌来,双掌一吐,借力向后跃出,说道:“罢了,罢了!我向你磕八

个响头,拜你为师,你总肯教我了罢!杨过师父,弟子周伯通磕头!”说罢便跪将下来。

杨过暗暗好笑,心想世间竟有如此好武成癖之人,忙抢上扶起,说道:“这个那里敢

当?那黯然销魂掌余下一十三招的名目,我可说与你知。”周伯通大喜,连叫:“好兄弟!

好兄弟!”

郭襄道:“大哥哥,他不肯跟咱们去,你别教他。”杨过却知老顽童是个“武癖”,他

听了一十三招的名目之后,更加无可抗拒,势必磨着自己演试,微微一笑,说道:“听个名

目并不打紧。”周伯通忙道:“是啊,听听名目有甚么要紧,小姑娘忒也小器。”

杨过坐在大树下的一块石上,说道:“周兄你请听了,那黯然销魂掌余下的一十三招:

徘徊空谷,力不从心,行尸走肉,庸人自扰,倒行逆施……”说到这里,郭襄已笑弯了腰,

周伯通却一本正经的喃喃记诵,只听杨过续道:“废寝忘食,孤形只影,饮恨吞声,六神不

安,穷途末路,面无人色,想入非非,呆若木鸡。”郭襄心下凄恻,再也笑不出来了。

这一十三招名称说将出来,只把老顽童听得如痴如狂,隔了良久,才道:“想那‘面无

人色’这一招,如何用以克敌制胜?”杨过道:“这虽是一招,其实中间变化多端,脸上喜

怒哀乐,怪状百出,敌人一见,登时心神难以自制,我喜敌喜,我忧敌忧,终至听命于我。

此乃无声无影的胜敌之法,比之以长啸镇慑敌人又高出一筹。”周伯通道:“这是从【九阴

真经】的慑心大法中变化出来的么?”杨过道:“正是!”

周伯通眉花眼笑,问道:“那么‘倒行逆施’呢?”杨过突然头下脚上,倒过身子,拍

出一掌,说道:“这是‘倒行逆施’的三十七般变化之一。”周伯通点头道:“那是源自西

毒欧阳锋的武功了。”杨过站直身子,道:“不错,不过我这掌法中逆中有正,正反相冲,

自相矛盾,不能自圆其说。”

周伯通想了片刻,不明其理,搔头问道:“那是甚么?”杨过道:“此中详情,可不足

为人道了。”周伯通“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心知再问下去,杨过是决计不肯再说的了。

郭襄在一旁瞧着,见他搔耳摸腮,神情惶急,不由得生了怜悯之心,走到他的身边,低

声道:“周老爷子,到底你为甚么定然不肯去见瑛姑?咱们一齐想个法儿,求大哥哥把这套

掌法教你,好不好?”

周伯通叹了口长气,说道:“这是我少年时的胡涂事,说出来实在难以为情。”郭襄

道:“怕甚么啊?你说了出来,比藏在心中还舒服些。我跟你说,我做了错事,爹爹妈妈问

起,我从不隐瞒,给爹妈责骂一场,也就完了。否则撒个谎儿骗了过去,自己后来反倒憋得

难过。这一次我悄悄出来,爹妈知道了定要生气,可是已经出来了,我也不会瞒着不说。”

周伯通见她一派天真无邪的神色,又望了望杨过,说道:“好,我把少年时的胡涂事跟

你说了,你可不许笑话。”郭襄说道:“谁笑话你了?”拉着他的手,亲亲热热的挨在他身

旁,道:“你就当作说旁人的事,要不然就当是说个故事。待会儿,我也说一件我做过的坏

事给你听。”

周伯通瞧着她文秀的小脸,笑道:“你也做过坏事么?”郭襄道:“自然,你以为我不

会做?”周伯通道:“好,那你先说一件给我听听,”郭襄道:“岂止一件,连十件八件也

有。嗯,有一个军士在城头守夜睡着了,爹爹叫人绑了,说要斩首示众。我见他可怜,半夜

里悄悄将他放了,叫他快快逃走。爹爹很是生气,我招了出来,爹爹将我打了一顿。又有一

次,一个穷人家女孩子羡慕我妈妈腕上的金钏儿好看,我就偷了出来送给她,妈妈找来找去

找不着,我肚里暗暗好笑,可没说出来。因为说了出来之后,妈妈不在乎,姊姊却会向那女

孩子要回来。”

周伯通叹了口气,道:“这些事比起我那件事,可都算不了甚么。”于是将他如何随师

兄王重阳赴大理拜会段皇爷,如何刘贵妃随他学艺,如何两人做下了胡涂之事,如何刘贵妃

向他痴缠,他又如何回避不见,段皇爷如何一怒而舍弃皇位、出家为僧,诸般情事,一五一

十的都向郭襄和杨过说了。

郭襄怔怔的听着,直到周伯通说完,眼见他满脸愧容,便问:“那段皇爷除了有刘贵妃

外,还有几位妃子?”周伯通道:“他虽不如大宋天子那么后宫三千,但三宫六院,数十位

后妃总是有的。”郭襄道:“着啊!他有数十位后妃,你连一位夫人也没有,他顾全朋友之

义,该将刘贵妃送了你才是啊。”

杨过向她点了点头,心想:“这小姑娘不拘于世俗礼法之见,出言深获我心。”

周伯通道:“他当时虽然也有此言,但刘贵妃是他极心爱之人,他为此连皇帝也不做而

去做和尚,可见我实是对不起他之极了。”

杨过突然插口道:“一灯大师所以出家,是为了对你不起,不是你对他不起,难道你还

不知道?”周伯通奇道:“他有甚么对我不起?”杨过道:“只为旁人害你儿子,他忍心见

死不救。”

周伯通数十年来始终不知瑛姑曾和他生有一子,听了杨过之言不由得大奇,忙问:“甚

么我的儿子?”杨过道:“我所知亦不详尽,只是听一灯大师这般说。”于是转述了一灯在

黑龙潭畔所说的言语。

周伯通猛然听说自己生过一个儿子,宛似五雷轰顶,惊得呆了,半晌做声不得,心中一

时悲,一时喜,想起瑛姑数十年含辛茹苦,更大起歉疚之情。

杨过见他如此,心想:“这位老前辈是性情中人,正是我辈,我又何惜那一十七招黯然

销魂掌?”说道:“周老前辈,我将全套掌法一一演与你瞧罢,不到之处,尚请指点。”当

下口讲手比,将那一十七路掌法从头至尾演了出来,只是“面无人色”那一招,因他脸上戴

了人皮面具,未予显示,但他说了其中变化,周伯通熟知【九阴真经】,即能心领神会,反

是于“行尸走肉”、“穷途末路”各招,却悟不到其中要旨。

杨过反复讲了几遍,周伯通总是不懂。杨过叹道:“周老前辈,十五年前,内人和我分

手,晚辈相思良苦,心有所感,方有这套掌法之创。老前辈无牵无挂,快乐逍遥,自是无法

领悟其中忧心如焚的滋味。”周伯通道:“你夫人为何和他分手?她人又美,心地又好,你

钟情相思,原也怪你不得。”

杨过不愿再提小龙女被郭芙毒针误伤之事,只简略说她中毒难愈,为南海神尼救命去,

须隔十六年方得相见,自己日夜苦思,虔诚祝祷祝她平安归来,最后说道:“我只盼能再见

她一面,便是要我身受千刀万剐之苦,也是心甘情愿。”

郭襄从不知相思之深,竟有若斯苦法,不由得怔怔的流下两行清泪,握住杨过的手,柔

声道:“老天爷保佑,你终能再和她相见。”

杨过自和小龙女分别以来,今日第一次听到别人这般真心诚意的安慰,心中大是感激,

一言之恩,自此终身不忘,当下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向周伯通行了一礼,说道:“周兄,

告辞了!”和郭襄并肩自来路出去。

郭襄行出数步,回头向周伯通道:“周老前辈,我大哥哥这般思念他的夫人,你的瑛姑

亦自这般思念于你。你始终不肯和她相见,于心何忍?”周伯通一惊,脸色大变。杨过低声

道:“小妹子,别再说了。人各有志,多言无益。”两人一雕,自来路缓缓而回。

郭襄道:“大哥哥,我若问起你夫人的事,你不会伤心罢?”杨过道:“不会的,反正

没过几个月,我便可和她相见了。”话是这般说,心下却大是惴惴:“再过几个月,我真能

和龙儿相会吗?”

郭襄道:“你怎么跟她识得的?”杨过于是将自己幼时怎样孤苦伶仃,怎样在重阳宫学

艺,受师父及同门的欺侮,怎样逃入古墓、为小龙女收容,怎样日久情生,怎样历尽艰辛方

得结成夫妇等情,择要说了,只是郭靖、黄蓉、李莫愁等人的名字却都略过不提。

郭襄默默听着,对杨过用情之深大有所感,终于又说了一句:“但愿老天爷保佑,你终

能和她相会,从此不再分离。”杨过道:“多谢你,小妹子,我永远记得你这番好心。日后

见了我妻子,我也会告诉她。”说到这里,语音已然哽咽。

郭襄道:“我每年生日,妈妈和我烧香拜天,妈妈总叫我暗中说三个心愿,我常常想了

半天,也想不出来。到今年生日时,我可就早想好了,我会盼望大哥哥和他夫人早早团

聚。”杨过道:“还有两个心愿呢?”郭襄微笑道:“我可不能跟你说。”

便在此时,忽听得身后有人大呼:“杨兄弟,等我一等!”听声音正是周伯通。杨过大

喜,回过身来,只见周伯通如飞赶至,叫道:“杨兄弟,我想过啦,你快带我去见瑛姑。”

郭襄喜道:“那才是呢,你不知人家想得你多苦。”周伯通道:“你们走后,我想着杨兄弟

的话,越想越是牵肚挂肠,倘若不去见她,以后的日子别想再睡得着,这句话非要亲口问她

个清楚不可。”杨过和郭襄见此行不虚,都十分欢喜。

依着周伯通的性子,立时便要去和瑛姑相见,但其时已晚,郭襄星眼困饧,大见倦色,

于是三人一雕在林中倚树而睡。次日清晨再行,未过巳时,已来到黑龙潭边。

瑛姑和一灯见杨过果真将周伯通请来,当真喜出望外。瑛姑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一个

字也说不出来。

周伯通走到瑛姑身前,大声道:“瑛姑,咱们所生的孩儿,头顶是一个旋儿呢?还是两

个旋儿?”瑛姑一呆,万没想到少年时和他分手,暮年重会,他开口便问这样一个不相干的

一句话,于是答道:“是两个旋儿。”周伯通拍手大喜,叫道:“好,那像我,真是个聪明

娃儿。”跟着叹了口气,摇头道:“可惜死了!”

瑛姑悲喜交集,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哭了出来。周伯通拍她背脊,大声安慰:“别哭,

别哭!”又向一灯道:“段皇爷,我偷去了你妻子,你不肯救我儿子,大家扯个直,前事不

究,都是不用提了。”

一灯指着躺在地下的慈恩道:“这是杀你儿子的凶手,你一掌打死他罢!”

周伯通道:“瑛姑,你来下手!”

瑛姑向慈恩望了一眼,低声道:“倘若不是他,我此生再也不能和你相见,何况人死不

能复生,且尽今日之欢,昔年怨苦,都忘了他罢!”

周伯通道:“这话也说得是,咱们便饶了他啦!”

慈恩伤势极重,全仗一口真气维系,此时听周伯通和瑛姑都说恕他杀子之仇,心中大

慰,再无挂怀之事,低声道:“多谢两位。”向一灯道:“多谢师父成全!”又向杨过道:

“多谢施主辛苦。”双目一闭,就此逝去。

一灯大师口诵佛号,合十躬身,说道:“慈恩,慈恩,你我名虽师徒,实乃良友,相交

二十年,功过切磋,无日或离,今日你往生极乐,老衲既喜且悲。”当下与杨过、郭襄一齐

动手,将慈恩就地埋葬了。

周伯通和瑛姑四目对视,千言万语,真不知从何说起。

杨过瞧着慈恩的新坟,想起那日在雪谷木屋之中,他与小龙女燕尔新婚、见到慈恩发疯

的种种情景,这一位以铁掌轻功驰名江湖的一代武学大师,终于默默归于黄土,心中不胜感

慨。

瑛姑从怀里提出两只灵狐,说道:“杨公子,大德深重,老妇人愧无以报,这两只畜生

便请持去罢。”杨过接过一只,谢道:“蒙赐一头,已领盛情。”

一灯道:“杨贤侄,你两只灵狐都取了去,但不必伤它性命,只须割开灵狐腿上血脉,

每日取血一小杯,两狐轮流割血,每日服上一杯,令友纵有多大的内伤也能痊愈。”

杨过和瑛姑一齐大喜,说道:“能保得灵狐性命,那是再好不过。”当下杨过提过了灵

狐,向一灯、周伯通、瑛姑拜别。瑛姑道:“你取完狐血之后,就地放了,两只小畜生自能

回来。”

周伯通突然插口道:“段皇爷,瑛姑,你们一齐到我百花谷去,我指挥蜜蜂给你们瞧

瞧,我又新学了一门掌法,嘿嘿,了不起,了不起。杨兄弟,你治好了你的朋友之后,和你

小妹子也都来玩玩。”

杨过笑道:“其时若无俗事牵绊,自当来向三位前辈请聆教益。”说道躬身施礼而别。

两头灵狐眼珠骨溜溜的望着瑛姑,啾啾而鸣,哀求乞怜。瑛姑喝道:“杨公子会饶了你

们性命,吵甚么?”郭襄伸手抚摸狐头,微笑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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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17:57:57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三十五回 三枚金针

杨过请得周伯通来和瑛姑团聚,令慈恩安心而死,又取得灵狐,一番辛劳,连做三件好

事,自是十分高兴,和郭襄、神雕一齐回到万兽山庄。

史氏兄弟见杨过连得两头灵狐,喜感无已,当即割狐腿取血。史叔刚服后,自行运功疗

伤。

是晚万兽山庄大排筵席,公推杨过上座,席上所陈,尽是猩唇、狼腿、熊掌、鹿胎等诸

般珍异兽肉,旁人一生从未尝得一味的,这一晚筵席中却有数十味之多。席旁放了一只大

盘,盛满山珍,供神雕侠享用。

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对杨过也不再说甚么感恩戴德之言,各人心中明白,自己性命乃

杨过所赐,日后不论他有甚么差遣,万死不辞。席上各人高谈阔论,说的都是江湖上的奇闻

轶事。

郭襄自和杨过相见以来,一直兴高采烈,但这时却默默无言,静听各人的说话。杨过偶

尔向她望了一眼,但见她脸上微带困色,只道小姑娘连日奔波劳碌,不免疲倦,也不以为

意,那想到郭襄因和他分手在即,良会无多,因而悄悄发愁。

喝了几巡酒,突然间外面树林中一只猿猴高声啼了起来,跟着此应彼和,数十只猿猴齐

声啼鸣。史氏兄弟微微变色。史孟捷道:“杨大哥和西山诸兄且请安坐,小弟出去瞧瞧。”

说着匆匆出厅。

各人均知林中来了强敌,但眼前有这许多好手聚集,再强的敌人也不足惧。煞神鬼道:

“最好是那霍都王子到来,大伙儿跟他斗斗,也好让史三哥出了这口恶气……”

话犹未了,只听得史孟捷在厅外喝道:“是那一位夜临敝庄?且请止步!”跟着一个女

子声音说道:“有没有一个大头矮子在这屋里?我要问他,把我妹子带到那里去了?”

郭襄听得姊姊寻了前来,又惊又喜,一瞥眼,只见杨过双眼精光闪烁,神情特异,心中

暗暗奇怪,喉头那一声“姊姊”,到了嘴边却没呼叫出来。

只听史孟捷怒道:“你这女子好生无礼,怎地不答我的问话,擅自乱闯?”又听郭芙喝

道:“让开!”接着当当两响,兵刃相交,显是郭芙硬要闯进,史孟捷却在外拦住,两人动

起手来。

杨过自绝情谷和郭芙别过,十余年未见,这时蓦地里听到她的声音,不由得百感交集,

但听得厅外兵刃相交之声渐渐远去,史孟捷已将郭芙引开。

大头鬼道:“她是冲我而来,我去会会。”说着奔出厅去。史季强和樊一翁也跟了出

去。

郭襄站起身来,说道:“大哥哥,我姊姊找我来啦,我得走了。”杨过一惊,道:“那

是……那是你姊姊么?”郭襄道:“是啊,我想见见神雕大侠,那位大头叔叔便带我来见

你。我……很喜欢……”她话没说完,头一低便奔了出去。

杨过见她一滴泪水落在酒杯之中,寻思:“原来她便是那个小婴儿,却长这么大了。她

深夜前来寻我,必有要事,怎地一句不说便去了?瞧她满怀心事,我可不能不管。”当下飘

身离厅,追了出去。只见郭襄背影正没入林中,几个起伏,已赶到她身后,说道:“小妹

子,你有甚么为难之事,但说不妨。”

郭襄微笑道:“没有啊,我没为难之事。”淡淡的月光正照在她雪白秀美的脸上,杨过

看得清楚,她眼中兀自含着一泓清泪,于是柔声道:“原来你是郭大侠和郭夫人的姑娘,是

你姊姊欺侮你吗?”他想郭靖、黄蓉名满天下,威震当世,他们的女儿决计无办不了的难

事,多半是郭芙强横霸道,欺侮了小妹妹。

郭襄强笑道:“我姊姊便是欺侮我,我也不怕。她骂我,我便跟她斗嘴,反正她也不敢

打我。”杨过道:“那你前来找我,为了何事?你跟我说罢!”郭襄道:“我在风陵渡口听

人说起你的侠义事迹,心下好生钦佩,很想见你一面,除此别无他意。今晚饮宴之时,我想

起‘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句话,心下郁郁,那知道筵席未散,我……却不得不走了。”

说到这里,语音中已带哽咽。

杨过心头一震,想起她生下当日,自己便曾怀抱过她,后来和金轮法王、李莫愁等数番

争夺,又曾捕缚母豹,喂她乳吃,其后携入古墓,养育多时,想不到此时重见,竟然已是如

此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回思往事,不由得痴痴怔住。

过了片刻,郭襄道:“大哥哥,我得走啦!我托你一件事。”杨过道:“你说罢。”郭

襄道:“你夫人和你在甚么时候相会啊。”杨过道:“是在今年冬天。”郭襄道:“你会到

你夫人后,叫人带个讯到襄阳给我,也好让我代你欢喜。”

杨过大是感激,心想这小姑娘和郭芙虽是一母所生,性情却是大不相同,问道:“你爸

爸妈妈安好罢?”郭襄道:“爸爸妈妈都好。”心头突然涌起一念,说道:“大哥哥,待你

和夫人相会后,到襄阳我家作客,好不好?我爹妈和你夫妇都是豪杰之士,自必意气投合,

相见恨晚。”

杨过道:“到那时再说罢!小妹子,你我相会之事,最好别跟你姊姊说……嗯,最好也

别跟你爹爹妈妈说起。”郭襄奇道:“为甚么?”忽地想起风陵渡口众人谈论神雕侠之时姊

姊对他颇多微词,说不定他们结有梁子,当即又道:“我不说便是。”

杨过目不转瞬的瞧着她,脑海中却出现了十五年多以前怀中所抱那个婴孩的小脸,郭襄

给他瞧得微微有点害羞,低下头去。杨过胸中涌起了一股要保护她、照顾她的心情,便似对

待十多年前那个雅弱无助的婴儿一般,说道:“小妹子,你爹爹妈妈都是当代大侠,人人都

十分敬重,你有甚么事,自也不用我来效劳。但世事多变,祸福难言。你若有不愿跟你爹妈

说的缓急之情,要甚么帮手,尽管带个讯来,我自会给你办得妥妥贴贴。”

郭襄嫣然一笑,道:“你待我真好。姊姊常对人自称是郭大侠、郭夫人的女儿,我有时

听着真为她害羞。爹爹妈妈虽然名望大,咱们可也不能一天到晚挂在嘴角上啊。我若对人家

说,神雕大侠是我的大哥哥,我姊姊便学不来。”

杨过微笑道:“令姊又怎瞧得起我这般人了?”他顿了一顿,屈指数着,说道:“你今

年十六岁啦,嗯,到九月、十月……十月廿二、廿三、廿四……你生日是十月廿四,是不

是?”郭襄大是奇怪,大声的叫了一下:“咦!”说道:“是啊,你怎知道?”杨过微笑不

答,又道:“你生在襄阳,因此单名一个‘襄’字,是不是?”郭襄道:“你甚么都知道

了,却装着不识得我。我生来的第一天,你便抱过我了,是不是?”

杨过悠然神往,不答她的问话,仰起头说道:“十六年前,十月廿四,在襄阳大战金轮

法王,龙儿抱着那孩儿……”

郭襄不懂他说些甚么,隐隐听得树林中传来兵刃相交之声,有些焦急,生怕姊姊为史孟

捷所伤,说道:“大哥哥,我真的要走啦。”

杨过喃喃的道:“十月廿四,十月廿四,真快,快十六年了。”忽然惊觉,道:“啊,

你要走了……嗯,到今年十廿四,你要烧香祷祝,向上天求三个心愿。”他记真起她曾说

过,烧香求愿之时,将求上天保佑他和小龙女相会。

郭襄道:“大哥哥,将来若是我向你也求三件事,你肯不肯答应?”杨过慨然道:“但

教力之所及,无不从命。”从怀里取出一只小盒,打开盒盖,拈了三枚小龙女平素所用的金

针暗器,递给郭襄,说道:“我见此金针,如见你面。你如不能亲自会我,托人持针传命,

我也必给你办到。”

郭襄道:“多谢你啦!”接过金针,说道:“我先说第一个心愿。”当即以第一枚金针

还给了杨过,道:“我要你取下面具,让我瞧瞧你的容貌。”杨过笑道:“这件事未免太过

轻而易举,我因不愿多见旧人,是以戴上面具。你这么随随便便的使了一枚金针,岂不可

惜?”心想:“我既已亲口许诺,再无翻悔,你持了金针,便要我去干天大的难事,我也义

无反顾。怎地意来叫我做这样一件不相干的小事?”郭襄道:“连你真面目也没见过,怎能

算是识你?这可不是小事。”杨过道:“好!”左手一起,揭下了脸上的面具。

郭襄眼前登时现出一张清癯俊秀的脸孔,剑眉入鬓,凤眼生威,只是脸色苍白,颇显憔

悴。杨过见她怔怔的瞧着自己,神色间颇为异样,微笑道:“怎么?”郭襄俏脸一红。低声

道:“没甚么。”心中却说:“想不到你生得这般俊。”

她定一定神,又将一枚金针递给杨过,说道:“我要说第二个心愿啦。”杨过微笑道:

“你再过几年说也不迟,小姑娘家,尽说些孩子气的心愿。”却不伸手接针。郭襄将金针塞

到他年里,说道:“我这第二个心愿是,今年十月廿四我生日那天,你到襄阳来见一见我,

跟我说一会子话。”这虽比第一个心愿费事些,可仍然孩子气极重。杨过笑道:“我答应

了,这又有甚么大不了?不过我只见你一人,你爹妈姊姊他们,我却不见。”郭襄笑道:

“我自然由得。”

她白嫩的手拈着第三枚金针,在月光下闪闪生辉,说道:“这第三个心愿嘛……”杨过

微微摇头,心想:“我杨过岂是轻易许人的?小姑娘不知轻重,将我的许诺视作玩意。”只

见她脸上突然一阵晕红,笑道:“这第三个心愿,我现下想不出,日后再跟你说。”说着转

身窜入林中,叫道:“姊姊,姊姊!”

郭襄循着兵刃撞击之声赶去,只见郭芙和史孟捷、大头鬼两人斗得正酣,樊一翁和史季

强按着兵器,在旁观战。郭襄叫道:“姊姊,我来啦,这几位都是好朋友。”

郭芙在父母指点之下修习武功,丈夫耶律齐又是当代高手,日常切磋,比之十余年前自

已大有进境,只是她心浮气躁,浅尝即止,不肯痛下苦功钻研,因此父母丈夫都是武学名

家,她自己却始终徘徊于二三流之间,这时在史孟捷和大头鬼夹击下已渐渐支持不住,正焦

躁间,忽听得妹子呼叫,喝道:“妹妹快来!”

史孟捷亲耳听得郭襄叫杨过为“大哥哥”,此刻郭芙又叫她为“妹妹”,不禁一惊,心

道:“难道这女子是神雕大侠的夫人还是姊妹?”硬生生将递出去的一招缩了回来,急向后

跃。

郭芙明知对方容让,但她打得心中恚怒,长剑猛然刺出,噗地一声,史孟捷胸口中剑。

大头鬼吓了一跳,叫道:“喂,怎么……”郭芙长剑圈转,寒光闪处,大头鬼臂上又给划了

一条长长的口子。她心中得意,喝道:“要你知道姑***厉害!”

郭襄大叫:“姊姊,我说这几位都是朋友。”郭芙怒道:“快跟我回去!谁识得你这些

猪朋狗友?”史孟捷胸口所中这一剑竟自不轻,他身子晃了几下,向前一扑而倒。郭襄纵身

而上,弯腰将他扶起,问道:“史五叔,史五叔,你伤得怎样?”史孟捷伤口中鲜血喷将出

来,溅得她衣袖上点点斑斑。郭襄忙撕下衣襟,给他裹扎。

郭芙提剑站在一旁,连连催促:“快走,快走!回家告诉爹爹妈妈,不结结实实打你一

顿,我才不信呢!”郭襄怒道:“你胡乱出手伤人,我也告诉爹爹妈妈去!”史孟捷见她小

脸儿胀得通红,珠泪欲滴,强笑道:“姑娘不用担心,我的伤死不了人!”史季强提着象鼻

杵,猛喘大气,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要和郭芙拼命呢,还是先救五弟之伤。

突然之间,郭芙“啊”的一声惊叫,迎面只见两头猛虎悄没声的逼来,她转身欲避,却

见左侧蹲着两头雄狮,瞧右边时,更有四头豹子,原来在这顷刻之间,史仲猛已率领群兽,

将她团团围住了。郭芙脸色惨白,几欲晕倒。忽听得树林中一人说道:“五弟,你的伤怎

样!”史孟捷道:“还好!”那人道:“嗯,神雕侠传令,让这两位姑娘走罢!”史季强几

声呼哨,群兽转过身子,隐入了长草之中。

郭襄道:“史五叔,我代姊姊跟你赔个不是罢。”史孟捷创口剧痛难当,苦笑道:“冲

着神雕侠的金面,令姊便是杀了我,那也没甚么。”郭襄急道:“你的伤……可真的不打紧

吗?”郭芙一把拉住她手,喝道:“你还不回去?”用力一扯,牵着她奔出树林而去。

史氏昆仲和西山一窟鬼都隐伏在侧,见她姊妹二人离去,一齐奔出,来瞧史孟捷和大头

鬼之伤。各人七张八嘴,都说郭芙不该,只是不知她和杨过到底有何干系,言语之中倒是不

敢无礼。史季强愤愤的道:“那小姑娘人这么好,她姊姊便这么强横。我五弟明明容让,她

又不是不知道,居然还下毒手。这一剑要是再刺下去两寸,五弟还活得成么?”大头鬼道:

“咱们问神雕侠去,这女子到底是甚么来头。在风陵渡口,她曾连说神雕侠的不是,我瞧神

雕侠也未必会回护她。”

大树后一人缓步而出,说道:“侥天之幸,史五哥的伤势还不甚重。这女子行事向来莽

撞,我这条右臂,便是给她一剑斩去的。”说话的正是杨过。

众人听了,无不愕然,怔怔的望着他,说不出话来。人人均有满腹疑窦,却谁也不敢发

问。

郭芙携同郭襄回到风陵渡头,其时黄河已经解冻,姊弟三人过了河,迤逦径归襄阳。一

路上郭芙唠唠叨叨,不住口责备郭襄,说她不该随着不相干的人到处乱闯惹事。郭襄便装耳

聋,给她个不瞅不睬,至于见到杨过之事,更是绝口不提。

到得襄阳,郭芙见了父母,递上长春真人丘处机的书信,说他年老有病,不能起床,但

全真教教主李志常将率同教中好手前来赴会。回毕正事,第一句话便道:“爹,妈,妹妹在

道上不听我话,闯下好大的乱子。”郭靖吃了一惊,忙问端的。郭芙当下将郭襄在风陵渡随

一个不相识的江湖豪客出外,两日两夜不归之事,加油添醋的说了。

郭靖这些日来正为军务紧急,忧心国事,甚是焦虑,听大女儿这么一说,怒气暗生,问

道:“襄儿,姊姊的话没错罢?”郭襄嘻嘻一笑,说道:“姊姊大惊小怪,我跟一个朋友去

瞧瞧热闹,又是甚么大不了啦!”郭靖皱眉道:“甚么朋友?叫甚么名字?”郭襄伸伸舌

头,道:“啊哟,我可没问他名字,只知道外号叫作‘大头鬼’。”郭芙道:“似乎有甚么

‘西山一窟鬼’中的人物。”郭靖也听到过“西山一窟鬼”的名头,这一批人虽说不上恶行

素着,却也不是正人君子,听得小女儿竟和这干人厮混,更加恼怒。但他素来沉稳,只是

“嘿”的一声,便不再问。黄蓉却将郭襄好好数说了一场。

当晚郭靖排设家宴,替郭芙、郭破虏洗尘,却不设郭襄的座位。耶律齐出言相劝岳父和

岳母。郭靖道:“女孩儿家若不严加管教,日后只有害了她自己。襄儿从小便古古怪怪,令

人莫测高深。你做姊夫的,也得代我多操一番心才是呢。”耶律齐唯唯诺诺,不敢再说。

郭靖夫妇惩于以往对郭芙太过溺爱,以致闯出许多祸来,对郭襄和郭破虏便反其道而行

之,自幼即管束得极是严厉。郭破虏沉静庄重,大有父风,那也罢了。郭襄却是口中答应,

心里一百二十个的不愿意。这晚听丫鬟言道,老爷太太排设家宴,故意不请二小姐。郭襄一

怒,索性不吃饭,一直饿了两天,到第三天上,黄蓉心疼不过,瞒着郭靖,亲自下厨煮了六

色精致小菜,又哄又说,才把小女儿调弄得破涕为笑。黄蓉的烹调本事天下无双,她久已不

动,这时一显身手,自教郭襄吃得眉花眼笑。但这么一来,夫妇俩教训女儿的一片心血、一

番功夫,却又付诸流水了。

其时蒙古大军已攻下大理,还军北上,另一路兵马自北而南,两路大军预拟会师襄樊,

一举而灭大宋。这一次蒙古事先筹划数年,志在必得,北上的大军由皇弟忽必烈统率,南下

大军由蒙古皇帝蒙哥御驾亲统,精兵猛将,尽皆从龙而来。声势之大,实是前所未有。是时

秋高气爽,草长马肥,正利于蒙古铁骑驰骤。

蒙古大军尚未逼近,襄阳城中已一夕数惊。岂知临安大宋朝廷由奸臣丁大全当国,主昏

臣奸,对此竟然不当作一回事。襄阳告急的文书虽是雪片般飞来,但朝廷中君臣相互言道:

“蒙古鞑子攻襄阳数十年不下,这一次也必铩羽而归,襄阳城是鞑子的克星。惯例如此,岂

有他哉?吾辈尽可高枕无忧,何必庸人自扰?”

当蒙古南路大军进逼大理之时,郭靖知道此番局势紧急,实是非同小可,于是撒下英雄

帖,遍请天下英雄齐集襄阳,会商抗敌御侮大计。蒙古军行神速,没多久就灭了大理。其时

大理国国主段兴智,是一灯大师的曾孙,号称“定天贤王”,年方稚幼,立后未及两年而

亡,国亡时由武三通、朱子柳、泗水渔隐等救出。

当各路英豪会集襄阳之时。蒙古北路大军也已渐渐逼近。英雄大宴会期于十月十五,预

定连开十日。这一日正是十三,距会期已不过两天,东南西北各路好汉,犹如百川汇海,纷

纷来到襄阳。郭靖、黄蓉夫妇全神部署军务,将接待宾客之事交给了鲁有脚和耶律齐处理。

武敦儒、耶律燕夫妇和武修文、完颜萍夫妇从旁襄助。

这一日朱子柳到了,泗水渔隐到了,武三通到了,全真教掌教李志常率领本教十六名师

兄弟到了,丐帮诸长老和帮中七袋、八袋诸帮首到了,陆冠英、程瑶迦夫妇到了……一时襄

阳城中高手如云,群贤聚会。许多前辈英侠平时绝少在江湖上露面,因知这一次襄阳英雄宴

关连天下气运,实非寻常,又仰慕郭靖夫妇仁义,凡是收到英雄帖的十之八九都赶来赴会。

比之当年大胜关英雄大会,盛况尤有过之。

十月十三日晚间,郭靖在私邸设下便宴,邀请朱子柳、武三通等数十多位知交一叙契

阔。酒过三巡,丐帮帮主鲁有脚始终未至,众人只道他帮务纷繁,不暇分身,也不以为意。

众人欢呼畅饮,纵论十余年武林间轶事异闻。耶律齐、郭芙夫妇伴着武氏兄弟等一班小友另

开一桌,席上猜枚赌饮,更是喧声盈耳。

正热闹间,突然一名丐帮的八袋弟子匆匆进来,在黄蓉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黄蓉脸色

大变,霍然站起,颤声道:“有这等事?”众人吃了一惊,一齐转头瞧着她。只听黄蓉说

道:“这里并无外人,你尽管说。此事经过如何?”众人见她说话之时目眶含泪,料想出了

不幸之事,只听那八袋弟子说道:“今日午后,鲁帮主带同两名七袋弟子循例往城南巡营,

那知直到申牌过后,仍未回转。弟子等放心不下,分批出去探视,竟在岘山脚下的羊太傅庙

中,见到了鲁帮主的遗体……”众人听到“遗体”两字,都不自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那弟子说到这里声音已是呜咽,要知鲁有脚武功虽不甚高,但仁信惠爱,甚得帮众的推

戴。那弟子接着道:“那两名七袋弟子尚未气绝。他说他三人在庙外遇到蒙古的霍都王子,

帮主首先遭了暗算。两名七袋弟子和他拼命,也都伤在他的掌下。”

郭靖气得脸色惨白,只道:“嘿嘿,霍都,霍都!”心想若是早知有今日之事,当年在

重阳宫中对他就不该手下留情。

黄蓉道:“那霍都留下了甚么语言没有?”那弟子道:“弟子不敢说。”黄蓉道:“有

甚么不敢说?他说教郭靖、黄蓉快快投降蒙古,否则便和这鲁有脚一般,是不是?”那弟子

道:“帮主明见。霍都那恶贼正是如此妄说。”丐帮中习俗,黄蓉虽然早就不任帮主,但帮

众不论当面背后仍是称她为“帮主”。黄蓉皱眉道:“鲁帮主的打狗棒,自然也给那霍都抢

去了?”那弟子道:“正是。”

当下众人纷纷离席,去瞧鲁有脚的遗体,只见他背心上中了一根精钢扇骨,胸口肋骨折

断,显是霍都先以暗器在后偷袭得手,再运掌力将他打死。众人见后,尽皆悲愤。

这时襄阳城中所聚丐帮弟子无虑千数,鲁有脚为奸人所害的消息传将出去,城中处处皆

有哀声。

郭襄平日和鲁有脚极为交好,常规常拉着他到郊外荒僻处喝酒,一老一少,举杯对酌,

郭襄磨着他说些江湖上的奇事趣谈,一耗便是大半日,两人都引为乐事。羊太傅庙离襄阳城

不远,也是郭襄和鲁有脚常到之处。她听说这位老朋友竟是在那庙中被害,心中悲痛,当即

打了一葫芦酒,提了一只菜篮,便和平时一样,来到庙中。

其时将近子夜,郭襄放下两副杯筷,斟满了酒,说道:“鲁老伯,半个月之前,际我还

曾和你在这里对酌谈心,那想到英雄惨遭横祸,魂而有知,还请来此享一杯浊酒,”说着将

对面的一杯酒泼在地下,自己举杯一饮而尽,想到这位忘年之交从此永逝,不禁悲从中来,

垂泪说道:“鲁老伯,我再跟你干一杯!”说着一杯酹地,自己又喝了一杯。

她酒量其实甚浅,只是生性豁达,喜和江湖豪士为伍,也就跟着他们饮酒大言,这时两

杯酒一干,朱颜陀晕,已觉微微潮热。

黑暗中忽见门外似有人影一闪,心想鲁有脚的鬼魂当真到了,叫道:“是鲁老伯么?你

英灵不昧,请来一会。”她一颗心虽然怦怦乱跳,却也甚想见见鲁有脚的鬼魂。却听到一个

女子声音说道:“你三更半夜在这里捣甚么鬼?妈妈叫你快些回去。”一人从庙外闪了进

来,正是郭芙。

郭襄好生失望,说道:“我正在招鲁老伯鬼魂相见,你这么一冲,他怎么还肯前来?姊

姊,你先回去,我随后即回。”郭芙道:“又瞎说八道了,你这个小脑袋中,装的尽是胡思

乱想。鲁有脚的鬼魂为甚么要来见你?”郭襄道:“他平日和我最好,何况我还答应跟他说

一件心事。说好是在我生日那天告诉他的。岂知他竟然等不到。”说到这里,不由得黯然神

伤。

郭芙道:“妈妈一转眼不见了你的人影,捏指一算,料得到你定是到了这里。你这小猴

儿虽然调皮,可怎翻得出妈妈的手掌心?妈妈骂你越来越胆大了,说不定那=霍都还躲在左

近,你一个小娃儿,深夜里孤身来到这里,岂不危险?”郭襄叹了口气,道:“我记挂鲁老

伯,也就没想到危险了。好姊姊,你陪我在这里坐一会儿,说不定鲁老伯的鬼魂真会来和我

见面。不过你别开口,吓走了他。”

郭芙平时不大瞧得起鲁有脚,总觉得他所以能做丐帮帮主,全仗母亲的扶持提拔,心想

他的鬼魂当真便来,我也不怕。她又知这个小妹妹的脾气,她既要在此等待,除非爹娘亲来

喝阻,自己是无论如何劝她不回去的,于是坐了下来,叹道:“二妹,你年纪越大,倒似越

不懂事了。你今年十六岁啦,再过得两三年,便要找婆家了,难道到了婆婆家里,也是这般

疯疯癫癫的不成?”

郭襄道:“那又有甚么不同?你跟姊夫成了亲,还不是和从前做闺女般自由自在?”郭

芙道:“嘿!你怎能拿旁人跟你姊夫相比?他是当今豪杰,识见处处高人一筹,自不会约束

我。他这等文才武略,小一辈中,又有谁及得上他?你将来的丈夫能有他一半好,爹爹妈妈

便已心满意足了。”

郭襄听她说得傲慢,小嘴一扁,道:“姊夫自然了得,但我不信世上就没及得上他的

人。”郭芙:“你不信,那便等着瞧罢!”言下甚有傲意。郭襄道:“我便识得一人,比姊

夫好上十倍。”郭芙大怒,道:“是谁?你倒说出来听听。”郭襄道:“我为甚么要说?我

自己心中知道,那便是了。”郭芙冷笑道:“是朱三弟么?是王剑民?”她说的几个都是少

年英侠。郭襄不住摇头,道:“他们连姊夫也还及不上,怎说得上好过他十倍。”郭芙道:

“除非你说咱们外公啦、爹娘啦、朱大叔啦这些前辈英雄。”

郭襄道:“不!我说的那人,年纪比姊夫还小,模样儿长得比姊夫俊,武功可比姊夫强

得多啦,简直是天差地远,比也不能比……”她一面说,郭芙便“呸,呸,呸!”的“呸”

个不停。

郭襄却不理会,续道:“你不肯相信,那也由得你。这个人为人又好,旁人有甚么急

难,不管他识与不识,总是尽力替人排解。”她说到后来,一张俏脸微微抬起,悠然神往。

郭芙怒道:“你净在自己小脑瓜子儿里瞎想。鲁有脚死了之后,丐帮没了帮主。妈刚才

说,乘着英雄大宴,群豪聚会,便在会中推举,大伙儿比武决胜,举一位武功最强之人出任

帮主,以免帮中污衣派、净衣派两派又起纷争。你所说之人既然这么厉害,叫他来跟你姊夫

比一比啊,瞧是谁夺得帮主之位。”

郭襄“嘻”的一笑,道:“他不见得希罕做丐帮帮主。”郭芙怒道:“你怎敢瞧不起帮

主的职位?从前洪老公公做过,妈妈也做过,难道你连洪老公公和妈也敢瞧不起么?”郭襄

道:“我几时说过瞧不起了?你知道我和鲁老伯是最要好的。”

郭芙道:“好罢!你就叫你那个大英雄来跟你姊夫比一比啊。眼下当世好汉聚会在襄

阳,谁是英雄,谁是狗熊,只要一出手就分得明明白白。”郭襄道:“大姊,你说话就最爱

缠夹不清,我几时说过姊夫是狗熊来着?如果他是狗熊,你不也成了畜生?你我一母所生,

我也没甚么光彩。”

郭芙听得笑又不是,气又不是,站起身来,道:“我没功夫跟你胡闹。你再不回去,别

连我也一起挨骂。”郭襄伶牙俐齿,最爱和大姊姊斗口,说道:“啊哟,你是嫁出去的姑奶

奶,爹爹妈妈素来最疼你的。你又是下一任帮主夫人,谁有天大的胆子,敢来骂你?”郭芙

听妹子称自己为“下一任的帮主夫人”,心里一乐,说道:“这许多英雄好汉,瞧出去眼也

花了,你姊夫也未准成,可别把话先说满了,教人家听见了笑话。”

郭襄出神半晌,只见一轮银盘斜悬天边,将满未满,仅差一抹,叹道:“看来鲁老伯的

鬼魂是不会来了。大姊,何必就这么快便推新帮主,让大伙儿心中多想念一下鲁老伯不好

么?”郭芙道:“你这又是孩子话啦?丐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群龙无首,那怎么成?”郭

襄道:“妈说那一天推选帮主?”郭芙道:“十五是英雄大宴的正日,最要紧的自是商议如

何联络四海豪杰,共抗蒙古。这番商议少则五六天,多则八九天,待得推举丐帮帮主,总得

到廿三、廿四罢。”郭襄“啊”的一声。

郭芙问道:“怎么?”郭襄道:“没甚么,廿四恰好是我的生日。你们推举帮主,这么

一乱,妈妈再也没心思给我做生日了。”郭芙哈哈大笑,道:“你这小娃儿做生日,又打甚

么紧了?怎么能拿来和推举帮主这等大事相比?说出来也不怕笑掉了人家牙齿。你啊,这世

上恐怕也只有你一个儿,才记得这件鸡毛蒜皮的小事。”

郭襄胀红了小脸,道:“爹爹便不记得,妈妈一定记得的,你说是小事,我却说不是小

事。我满十六岁了,你知不知道?”郭芙更加好笑,讥讽道:“到那一天啊,襄阳城中几千

位英雄好汉,都来给我们郭二小姐满十六岁啦,不再是小娃儿,是大姑娘啦!哈哈,哈

哈!”

郭襄偏过了头,道:“旁人自然不理会,可是至少有一位大英雄记得我的生日,他答应

过,要来跟我见面的。”她说这几句话时,心中颇为自傲。

郭芙道:“是甚么大英雄?啊,是那位比你姊夫还要了得的少年英雄?我跟你说,第

一,世上就没这么一号子人物,压根儿是你小脑袋在胡思乱想。第二,就算是有,他有多少

大事要干,怎能赶来跟你这小娃儿祝寿?除非他是为赴英雄大宴,这才到襄阳城来。”郭襄

给姊姊激得几乎要哭了出来。顿足叫道:“他答应过记得的,他答应过记得的。他不来赴英

雄宴,他也不来争帮主。”郭芙道:“他不是英雄,爹爹自不会送英雄帖给他。他便是要来

赴英雄宴,也还大大的不够格呢。”

郭襄摸出手帕来抹了抹眼泪,道:“既是这样,你们的英雄大宴我也不到,你们推向举

帮主也好,新帮主荣任也好,凭他多热闹的事,我一眼也不瞧。”

郭芙冷笑道:“啊唷,郭二小姐不到,英雄大宴还成甚么局面啊?做丐帮的新帮主还有

甚么风光啊?那怎少得了你呢?”

郭襄伸手塞住双耳,便向庙门奔出。

突见黑影一闪,庙门口静静站着一个人,阻住了出路,郭襄一惊,急忙后跃,才不致和

他撞了个满怀。月光下只见这人身材极高,面目黝黑,上身却是奇短,凝神看时,原来这人

两足折断,肋下撑着一对六尺来的来长的拐杖,一双裤管缝得甚长,晃晃荡荡的拖在地下,

侏儒踩高跷,成了巨人。郭芙惊道:“你是尼摩星?”

那人正是尼摩星。此次蒙古皇帝御驾亲征,所有蒙古西域的勇士武人尽皆扈驾南下,人

人都盼在这一役中一显身手,以博功名荣宠。尼摩星双腿虽断,手上武功未失,经过十余年

来苦练,一双铁杖上的造诣只更胜断腿之前。蒙古大军攻略而来,距襄阳尚有数百里之遥,

但尼摩星等一大批武士谍探,却已先抵襄阳城外四周。这一晚他原拟在羊太傅庙中歇宿,却

在庙外听得了郭芙姊妹的对答,不由得大喜若狂,心想郭靖虽非襄阳城守主帅,但襄阳的得

失实系此人,若将他两个爱女俘获了去,纵不能逼他投降,却也可扰乱他的心神,实是大大

的一件奇功。他听郭芙认出了自己,说道:“郭大姑娘眼力好的,多年不见,你长得更好看

的。大家免伤和气,这就乖乖随我去的!”

郭芙又惊又怒,心知此人武功厉害,自己姊妹齐上,也决不是他的敌手,忍不住抽郭襄

怒视一眼,心道:“都是你闯出来的乱子,眼前的祸事可不知如何收拾?”

郭襄问尼摩星道:“你两条腿怎地如此奇怪?从前没断之时,也是这般长么?”

尼摩星“哼”了一声,不去理她,对郭芙道:“你姊妹俩在前边走的,可不用打逃跑的

主意的!”言语之中,便已将她姊妹视作了俘虏。郭襄笑道:“你这人说话倒是奇怪,半夜

三更的,你叫我姊妹到那里去啊?”尼摩星怒道:“小娃儿不许多言的,快跟我走的。”他

也怕襄阳城中有能人出来接应,不免功败垂成。

郭芙低声道:“二妹,这黑矮子是蒙古的武士,功夫十分了得,我攻他左侧,你攻他右

侧。”说着“刷”的一声,长剑出鞘,向尼摩星腰间刺去。

郭襄出城时没携兵刃,同时心想这人没了两腿,全凭双拐撑住,姊姊用剑刺他,教他如

何抵敌?反而叫道:“姊姊,这人可怜,别伤着了他!”

她叫声未歇,尼摩星左杖支地,右杖横扫,当的一下,击在郭芙剑上,黑暗中火花飞

溅,郭芙长剑险此脱手飞出,只感手臂酸麻,胸口隐隐作疼,当下左手捏个剑诀,剑随身

走,展开“越女剑法”,击刺攻拒,和尼摩星斗了起来。这“越女剑法”乃江南七怪中的韩

小莹传与郭靖,其后韩小莹不幸惨死,郭靖感念师恩,珍而重之的传了给两个女儿。这剑法

源远流长,变化精微,原是剑学中的一个大宗,若由郭靖使将出来,自是雷霆生威,势不可

当,但郭芙限于功力,剑法虽精,在尼摩星的一双铁杖下不由得相形见绌。

郭襄见尼摩星双杖交互使用,左杖出击则右杖支地,右杖出击则左杖支地,趋退敏捷,

如身有双腿无异,加之铁杖甚长,他居高临下,挥杖俯击,更增威势,姊姊显然不敌,这时

才骇急起来。郭芙只觉敌人杖上压力越来越重,一股沉滞的粘力拖着她手中长剑,剑尖刺出

去时歪歪斜斜。郭襄护姊心切,双掌一错,赤手空拳的便向尼摩星扑了过去。

只听得尼摩星喝道一声:“着!”左杖在地下一点,身子跃在半空,双杖齐出,迅捷无

比,右杖点中了郭襄左肩,左杖点中了郭芙胸口。郭襄身子摇晃,连退数步。郭芙所中那一

杖竟自不轻,支持不住,腾的一声,坐倒在地。

尼摩星起落飘忽,犹似鬼魅,既快且稳,铁杖微点,便已欺近郭芙身前,冷笑道:“我

叫你乖乖的跟我走的……”郭芙一跃而起,叫道:“二妹快向庙后退走!”尼摩星大吃一

惊,铁杖明明点中了郭芙的“神藏穴”,怎地她竟能仍然行动自若?他那知道郭芙身上穿着

软猬甲,还道她郭家家传的闭穴绝技,居然能不怕打穴,其实郭芙虽然穴道未闭,但铁杖撞

击之下,亦已疼痛彻骨,再也不能灵活运剑。郭襄展开“落英掌法”,护在姊姊身后,叫

道:“姊姊,你先走!”

尼摩星左手铁杖击出,在郭襄身前直砸下去,离她鼻尖不逾三寸,疾风只刮得她嫩脸生

疼,喝道:“谁也不许动的!”郭襄怒道:“我先前还说你可怜,原来你这么横蛮可恶!”

尼摩星哈哈大笑,说道:“小娃儿不吃点苦头,不知爷爷的厉害的。”铁杖点地,笃笃笃而

响,面露狰狞丑陋,双目圆睁,露出白森森的獠牙,便似要扑上来咬人一般,禁不住失声尖

叫。

忽然间身后一人柔声说道:“别怕!用暗器打他。”当此危急之际,郭襄也不及辨别说

话的是谁,在身边一摸,急道:“我没暗器。”眼见尼摩星又逼近了一步,不知如何是好,

只得双掌使招“散花势”,护在身前。她手掌刚向前伸出,身后突有一股微风吹到,只感手

腕轻轻一振,腕上一对金丝芙蓉镯忽地离手飞出,叮叮两响,撞在尼摩星的铁杖之上。

这两下碰撞声音甚轻,但尼摩星竟然就此拿捏不住,两条黑沉沉的铁杖猛向后掷,砰砰

两声巨响,撞在墙壁之上,震得屋梁上泥灰乱落。尼摩星双杖脱手,身子随即跌倒。但他一

个筋斗翻过,背脊在地下一靠,借势跃起,“哇哇哇”的怒声吼叫,黑漆漆的十根手指伸

出,在半空中和身便向郭襄扑到。

郭襄大骇,不暇细想,顺手在头发里拔下一枚青玉簪,扬手便往尼摩星打去,只见身后

微风又起,托着玉簪向前。尼摩星左手在前,右手在后,突见玉簪来势怪异,急忙双手齐

隔,接着轻叫一声:“古怪的!”坐倒在地,便此一动也不动了。

郭襄生怕他使甚诡计,跃到郭芙身边,颤声道:“姊姊,快走!”两姊妹站在羊太傅的

神像之旁,只见尼摩星始终不动,郭芙道:“莫非他突然中风死了?”提声喝道:“尼摩

星,你捣甚么鬼?”心想他铁杖脱手,行动不便,此时已不用惧他,提着长剑上前几步,只

见尼摩星双目圆睁,满脸骇怖之色,嘴巴张得大大的,竟已死去。

郭芙惊喜交集,晃火摺点亮神坛上的蜡烛,正要上前察看,忽听庙门外有人叫道:“芙

妹,二妹,你们在庙里么?”正是耶律齐到了。郭芙喜道:“齐哥快来,奇怪……奇怪之极

啦!”

郭芙来寻妹子,良久不归,耶律齐想起鲁有脚遭人暗算,此时襄阳城外敌人出没,放心

不下,出来迎接她二人回城。他带着两名丐帮的六袋弟子,奔进殿来,眼见尼摩星死在当

地,吃了一惊。他知道天竺矮子武功甚强,自己也敌他不住,竟能被妻子所杀,实是大出意

外,从郭芙手中接过烛台,凑近看时,更是诧异无比。

但见尼摩星双掌掌心都穿过一孔,一枚青玉簪钉在他脑门正中的“神庭穴”上。这青玉

簪稍加碰撞,即能折断,却能穿过这武学名家的双掌,再将他打死,发簪者本领之高实是不

可思议。他转头向郭芙道:“外公他老人家到了么?快引我拜见。”

郭芙奇道:“谁说外公来了?”耶律齐道:“不是外公么?”双眉一扬,喜道:“原来

是恩师到了。”转身四顾,却不见周伯通的踪迹,他知师父性喜玩闹,多半是躲起来要吓自

己一跳,当即奔出庙外,跃上屋顶察看,四下里却是无人影。郭芙叫道:“喂!你傻里傻气

的说甚么外公啦,师父啦?”

耶律齐回到大殿,问起她姊妹俩如何和尼摩星相遇,此人如何毙命。郭芙说了,但见妹

子的青玉簪竟能将此人钉死,也是说不出半点道理。耶律齐道:“二妹身后定有高人暗中相

助。我想当世有这功夫的,除了岳父之外,只有咱们外公、我恩师、一灯大师以及金轮法王

他们五人。法王是蒙古国师,自不会和尼摩星为敌,一灯大师轻易不开杀戒,因此我猜不是

外公,便是恩师了。二妹,你说助你的是谁?”

郭襄自青玉簪打出、尼摩星倒毙之后,立即回头,但背后却寂无人影,她心中一直在默

诵“别怕,用暗器打他”这句话,只觉话声好熟,难道竟是杨过?但一想到杨过,心中便

说:“决不是他!只因我盼望是他,将别人的声音也听作了他的。”耶律齐相询之下,她兀

自出神,竟没听见。

郭芙见妹子双颊红晕,眼波流动,神情有些特异,生怕她适才吃了惊吓,拉住她手道:

“二妹,你怎么了?”郭襄身子一颤,满脸羞得通红,说道:“没甚么。”郭芙愠道:“姊

夫问你刚才是谁出手救你,你没听见么?”郭襄道:“啊,是谁帮我打死了这恶人么?自然

是他!除了他还有谁能有这样的本领?”郭芙道:“他?他是谁?是你说的那个大英雄

么?”郭襄心中怦怦乱跳,忙道:“不,不!我说的是鲁老爷子的鬼魂。”郭芙“呸”的一

声,摔脱她手。郭襄道:“刚才人影不见,定是鲁老伯在暗中呵护我了。你知道,他生前跟

我是最好的。”

郭芙将信将疑,心想鬼神无凭,难道鲁有脚真会阴魂不散?但若不是鬼魂,怎地举手杀

人,自己明明在侧,却瞧不见半点影踪?

耶律齐手持尼摩星的两根铁杖,叹道:“这等功力,委实令人钦服。”郭芙、郭襄凝神

看时,但见每根铁杖正中嵌着一枚金丝芙蓉镯,宛似匠人镶配的一般。这金丝细镯乃用黄金

丝、白金丝打成芙蓉花叶之形,手艺甚是工巧,但被人罡气内力一激,竟能将尼摩星一对粗

重的铁杖撞得脱手飞出,无怪耶律齐为之心悦诚服。

郭芙道:“咱们拿去给妈妈瞧瞧,到底是谁,妈一猜便知。”

当下两名丐帮弟子一负尸体,一持双杖,随着耶律齐和郭氏姊妹回入城中。郭靖和黄蓉

听郭芙述说经过,回想适才的险事,不由得暗暗心惊。

郭襄只道自己这番胡闹,又要挨爹娘重责,但郭靖心喜女儿厚道重义,反而安慰了她几

句。黄蓉见丈夫不怒,更将小女儿搂在怀里疼她,看到尼摩星的尸身和双杖之时,沉吟半

晌,向郭靖道:“靖哥哥,你说是谁?”郭靖摇头道:“这股内力纯以刚猛为主,以我所

知,自来只有两人。”黄蓉微微颔首,道:“可是恩师七公早已逝世,又不是你自己。”她

细问羊太傅庙中动手的经过,始终猜思不透。

待郭芙、郭襄姊妹分别回房休息,黄蓉道:“靖哥哥,咱们二小姐心中有事瞒着咱们,

你知道么?”郭靖奇道:“瞒甚么?”黄蓉道:“自从她北上送英雄帖回来,常规常独个儿

呆呆出神,今晚说话时的神气更是古怪。”郭靖道:“她受了惊吓,自会心神不定。”

黄蓉道:“不是的。她一会子羞涩腼腆,一会子又口角含笑,那决不是惊吓,她心中实

是说不出的欢喜。”郭靖道:“小孩儿家忽得高人援手,自会乍惊乍喜,那也不足为奇。”

黄蓉微微一笑,心道:“这种女孩儿家的情怀,你年轻时尚且不懂,到得老来,更知道些甚

么?”当下夫妻俩转过话题,商量了一番布阵御敌的方略,以及次日英雄大宴中如何迎接宾

客,如何安排席次,这才各自安寝。

黄蓉躺在床中,念着郭襄的神情,总是难以入睡,寻思:“这女孩儿生下来的当日便遭

劫难,我总担心她一生中难免会有折磨,差幸十六年来平安而过,难道到此刻却有变故降到

她身上么?”再想到强敌压境,来日大难,合城百姓都面临灾祸,若能及早知道些端倪,也

可有所提防,而这女孩儿偏生性儿古怪,她不愿说的事,从小便决不肯说,不论父母如何诱

导责骂,她总是小脸儿胀得通红,绝不会吐露半句,令得父母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黄蓉越想越是放心不下,悄悄起身,来到城边,令看守城门的军士开城,径往城南的羊

太傅庙来。

时当四鼓,斗转星沉,明月为乌云所掩。黄蓉手持一根白蜡短杆,展开轻功,奔上岘

山。离羊太傅庙尚有数十丈,忽听得“堕泪碑”畔有说话之声。黄蓉伏低身子,悄悄移近,

离碑数丈,躲在一株大树之后,不再近前。

只听一人说道:“孙三哥,恩公叫咱们在堕泪碑后相候,这碑为甚么起这么一个别扭名

字?可挺不吉利的。”那姓孙的道:“恩公生平似乎有件甚么大不称心之事,因此见到甚么

断肠、忧愁、堕泪的名称,便容易挂在心上。”先一人道:“以恩公这等本领,天下本该再

也没有甚么难事了,可是我见到他的眼神,听他说话的语气,似乎心中老是有甚么事不开

心。这‘堕泪碑’三字,恐怕是他自己取的名儿。”

那姓孙的道:“那倒不是。我曾听说鼓儿书的先生说道:三国时襄阳属于魏晋,守将羊

祜功劳很大,官封太傅,保境安民,恩泽很厚。他平时喜到这岘山游玩,去世之后,百姓记

着他的惠爱,在这岘山上起了这座羊太傅庙,立碑纪德。众百姓见到此碑,想起他生平的好

处,往往失声痛哭,因此这碑称为‘堕泪碑’。陈六弟,一个人做到羊太傅这般,那当真是

大丈夫了。”那姓陈的道:“恩公行侠仗义,五湖四海之间,不知有多少人受过他的好处。

要是他在襄阳做官,说不定比羊太傅还要好。”姓孙的微微一笑,说道:“襄阳郭大侠既保

境安民,又行侠仗义,那是身兼羊太傅和咱们恩公两人的长处了。”

黄蓉听他们称赞自己丈夫,不禁暗自得意,又想:“不知他们说的恩公是谁?难道便是

暗中相助襄儿的那人么?”

只听那姓孙的又道:“咱哥儿俩从前和恩公作对,后来蒙他救了性命,恩公这待敌如友

的心肠,倒可比得上羊祜羊太傅。说‘三国’故事的那先生还道:羊祜守襄阳之时,和他对

抗的是东吴大将陆逊的儿子陆抗。羊祜派兵到东吴境内打仗,割了百姓的稻谷作军粮,一定

赔钱给东吴百姓。陆抗生病,羊祜送药给他,陆抗毫不疑心的便服食了。部将劝他小心,他

说:‘岂有<枕的木旁换酉旁>人羊叔子哉?’服药后果然病便好了。羊叔子就是羊祜。因

他人品高尚,敌人也敬重他。羊祜死时,连东吴守边的将士都大哭数天。这般以德服人,那

才叫英雄呢。”

姓陈的摸着碑石,连声叹息,悠然神往,过了半晌,说道:“恩公叫咱们到此处相会,

想来也是为了仰慕羊太傅的为人了?”姓孙的道:“我曾听恩公说,羊祜生平有一句话,最

是说到了他心坎儿中。”姓陈的忙问:“甚么话呀?你慢慢说,我得用心记一记。连恩公也

佩服,这句话定是非同小可。”

那姓孙的道:“当年陆抗死后,吴主无道,羊祜上表请伐东吴,既可救了东吴百姓,又

乘此统一天下,却为朝廷中奸臣所阻,因此羊祜叹道:‘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居七八。’恩

公所称赏的便是这句话了。”那姓陈的没料到竟是这么一句话,颇有点失望,咕哝了两句,

突然大声道:“孙三哥,羊祜羊祜,这名字跟恩公不是音同……”那姓孙的喝道:“禁声!

有人来了。”

黄蓉微微一惊,果听得山腰间有人奔跑之声,她心想:“与‘羊祜’音同字不同,难道

竟是‘杨过’?不,决计不会,过儿的武功便有进境,也决计不致到此出神入化的地步。这

人想说的不会是‘音同字不同’。”

过不多时,只听上山那人轻拍三下手掌,那姓孙的也击掌三声为应。那人走到堕泪碑

前,说道:“孙、陈两位老弟,恩公叫你们不必等他了,这里有两张恩公的名帖,请两位立

即送去。孙三弟这张送去河南信阳府赵老爵爷处,陈六弟这张交湖南常德府乌鸦山聋哑头

陀,便说请他们两位务须于十天之内赶到此处聚会。”孙、陈二人恭恭敬敬的答应了,接过

名帖,藏入怀内。

这几句话一入黄蓉耳内,更令她大为惊诧,信阳赵老爵爷乃宋朝宗室后裔,太祖三十二

势长拳和十八路齐眉棍是家传绝技,他是袭爵的清贵,向不与江湖武人混迹。乌鸦山聋哑头

陀则是三湘武林名宿,武功甚强,只因又聋又哑,却也从来不与外人交往。这次襄阳英雄大

宴,郭靖与黄蓉明知这二人束身隐居,决计不会出山,但敬重他们的名望,仍是送了英雄帖

去,果然二人回了书信,婉言辞谢。难道这甚么‘恩公’真有这般天大的面子,单凭一纸名

帖,便能呼召这两位山林隐逸高士于十天之内赶到?

黄蓉心念一转,深有所思:英雄大宴明日便开,这人召聚江湖高手来到襄阳,有何图

谋?莫非是相助蒙古,不利于我么?”但想起赵老爵爷和聋哑头陀虽然性子孤僻,却决非奸

邪之徒,那“恩公”倘若便是暗助襄儿杀死尼摩星的,正是我辈中人。

她正自沉吟,只听那三人又低声说了几句,因隔得远了,听不明白,但听得那姓陈的

道:“……恩公从不差遣咱们甚么事,这一回务必……大大的风光热闹……挣个面子……咱

们的礼物……”其余的话便听不见了。那姓孙的大声道:“好,咱们这便动身。你放心,决

计误不了恩公的事。”说着三人便快步下山。

黄蓉于那“恩公”是甚么来历实是想不到丝毫头绪,却又不愿打草惊蛇,擒住那三人来

逼问。待三人去远,走进庙内,前后察看了一遍,不见有何异状,料来因敌军逼年,庙内的

火工庙祝均已逃入城中,是以阒无一人。出庙回城时,天色已然微明了。

将近西门外的岔路,迎面忽见两骑快马急冲而来,黄蓉闪身让在路边,只见马上乘的是

两个精壮汉子。两乘马奔到岔路处,一个马头转向西北,另一个转向西南,便要分道而行。

只听一个汉子道:“你记得跟张大胯子说,汉口吹打的,唱戏的,做傀儡戏的,全叫他自己

带来,别忘了带结彩的巧匠。”另一个笑道:“你别尽叮嘱我,你叫的川菜大师傅若是迟到

一天,就算恩公饶了你,大伙儿全得跟你过不去。”那人笑道:“嘿,那还差得了?迟到一

天,割下我的脑袋来切猪头肉。”两人说着一抱拳,分道纵马而去。

黄蓉缓缓入城,心下更是嘀咕:“早听说张大胯子是汉口一霸,交结官府,手段豪阔,

附近山寨豪客都卖他的面子,怎地这‘恩公’一句话便能叫得他来?他们大张旗鼓,到底要

干甚么?”突然间心头一凛,叫道:“是了,是了!必定如此。”

她回到府中,问郭靖道:“靖哥哥,咱们可是漏送了一张帖子?”郭靖奇道:“怎地漏

送了帖子,咱们反复查了几遍,不会有遗漏的啊。”黄蓉道:“我也这么想,咱们生恐得罪

了那一位好汉,便是没多大名望的脚色,以及明知决不会来的数十位洗手退隐的名宿,也都

早送了英雄帖去。可是今日所见,明明是那一位大有来头的人物心中不愤,也要在襄阳城中

来办个英雄大宴,跟咱们斗上一斗。”

郭靖喜道:“这位英雄跟咱们志趣相同,当真再好也没有了。咱们便推他为盟主,由他

率领群豪,共抗蒙古,咱夫妇一齐听他号令便是。”黄蓉秀眉微蹙,说道:“但瞧此人的作

为,又不似为抗敌御侮而来。他发了名帖去邀信阳赵老爵爷、乌鸦山聋哑头陀、汉口张大胯

子等一干人前来。”郭靖又惊又喜,拍案而起,说道:“此人如能将赵老爵爷、聋哑头陀等

高人邀到,襄阳城中声势大壮。蓉儿,这样的人物,咱们定当好好交上一交。”

黄蓉沉吟未言,知宾的弟子报道江南太湖众寨主到来。郭靖、黄蓉迎了出去。当日各路

豪杰纷纷赶到,黄蓉应对接客,忙得不亦乐乎,对昨晚所见所闻,一时不暇细想。

翌日便是英雄大宴,群英聚会,共开了四百来桌,襄阳统领三军的安抚使吕文德、守城

大将王坚等向各路英雄敬酒。筵席间众人说起蒙古残暴,杀我百姓,夺我大宋江山,无不扼

腕愤慨,决意与之一拼。当晚便推举郭靖为会盟的盟主,人人歃血为盟,誓死抗敌。

郭襄那日在羊太傅庙中与姊姊闹了别扭,说过不去参加英雄大宴,果然赌气不出,独个

儿在房中自斟自饮,对服侍她的丫鬟道:“大姊去赴英雄大宴,我一个人舒舒服服的吃酒,

未必便不及她快活。”郭靖、黄蓉关怀御敌大计,这时那里还顾得到这女孩儿在使小性儿?

郭靖压根儿便没知悉。黄蓉略加查问,知她性情古怪,也只一笑而已。

众英雄十之八九都是好酒量,待到酒酣,有人兴致好,便在席间显示武功,引为笑乐。

黄蓉终是挂念小女儿,对郭芙道:“你去叫你妹子来瞧瞧热闹啊,这样子的大场面,一生也

未必能见得上一次。”郭芙道:“我才不去呢。二小姐正没好气,要找我拌嘴,没的自己找

钉子碰。”郭破虏道:“我去拖二姊来。”匆匆离席,走向内室。

过不多时,郭破虏一人回来,尚未开口,郭芙便道:“我就说过她不会来的,你瞧不是

吗?”黄蓉见儿子脸上全是诧异之色,问道:“二姊说甚么了?”郭破虏道:“二姊说,她

在房中摆英雄小宴,不来赴这英雄大宴啦。”黄蓉微微一笑,道:“你二姊便想得出这些匪

夷所思的门道,且由得她。”郭破虏道:“二姊真的有客人哪。五个男的,两个女的,坐在

二姊房里喝酒。”

黄蓉眉头一皱,心想这女孩儿可越来越加无法无天了。怎能邀了大男人到姑娘家的香闺

中纵饮?“小东邪”的名头可一点儿不错,但今日嘉宾云集,决不能为这事责罚女儿,扫了

众英雄的豪兴,对郭芙道:“你兄弟脸嫩,不会应付生客,还是你去。请妹子的朋友齐来大

厅喝酒,大伙儿一同高兴高兴。”

郭芙好奇心起,要瞧瞧妹子房中到了甚么客人,她素知妹子不避男女之嫌,甚么市井酒

徒、兵卒厮役都爱结交,心想今日所邀的多半是些不三不四之辈,听得母亲吩咐,当即起

身,走向郭襄的闺房。

离房门丈许,便听得郭襄道:“小棒头,叫厨房再送两大坛子酒来。”“小棒头”是个

丫鬟,郭襄给自己丫鬟取的名字也是大大的与众不同,那丫鬟答应了。只听得郭襄又道:

“吩咐厨房再煮两只羊腿,切二十斤熟牛肉来。”小棒头应声出房。只听得房中一个破锣般

的声音说道:“郭二姑娘当真豪爽得紧,可惜我人厨子以前不知,否则早就跟你交个朋友

了。”郭襄笑道:“现下再交朋友也还不迟啊。”

郭芙皱起眉头,往窗缝中张去,只见妹子绣房中放着一张矮桌,席上杯盘狼藉。八个人

席地而坐,传杯递盏,逸兴横飞。迎面一人肥头肥脑,敞开胸膛,露出胸口一排长长的黑

毛。那人的左首是个文士,三绺长须,衣冠修洁,手中折扇轻摇,显得颇为风雅,扇面上却

画着个伸长舌头的无常鬼。文士左首坐着个四十来岁的女子,五官倒生得清秀,但脸上刀创

剑疤,少说也有十来处。侧面坐着个身材高瘦的带发头陀,头上金冠闪闪发光,口中咬着半

只肥鸡,吃得津津有味。其余三人背向窗子,瞧不清面目,看来两个是白发老翁,另一个是

黑衣的尼姑。郭襄坐在这一干人中间,俏脸上带着三分红晕,眉间眼角微有酒意,谈笑风

生,十分得意。郭芙心想,瞧他们这般高兴,便是邀他们到大厅去,看来也是不去的。

只见一个白发老翁站起身来,说道:“今日酒饭都有八成了,待姑娘生辰正日,咱们再

来大醉一场。小老儿有一点薄礼,倒教姑娘见笑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放在桌

上。另一个老翁道:“百草仙,你送的是甚么啊,让我瞧瞧。”说着打开打开锦盒,不禁低

呼了一声,道:“啊,这枝千年雪参,你却从何入觅来?”说着拈在手上。

郭芙从窗缝中望进去,见他拿着一枝尺来长的雪白人参,宛然是个成形的小儿模样,头

身手足,无不具备,肌肤上隐隐泛着血色,真是希世之珍。

众人啧啧称赞,那百草翁甚是得意,说道:“这枝千年雪参疗绝症,解百毒,说得上有

起死续命之功,姑娘无灾无难到百岁,原也用它不着。但到百岁寿诞之日,取来服了,再延

寿一纪,却也无伤大雅。”众人鼓掌大笑,齐赞他善颂善祷。

那肥头肥脑的人厨子从怀里掏出一只铁盒,笑道:“有个小玩意,倒也可博姑娘一

笑。”揭开铁盒,取出两个铁铸的胖和尚,长约七寸,旋紧了机括,两个铁娃娃便你一拳、

我一脚的对打起来。各人看得纵声大笑。但见那对铁娃娃拳脚之中居然颇有法度,显然是一

套“少林罗汉拳”,连拆了十余招,铁娃娃中机括使尽,倏然而止,两个娃娃凝然对立,竟

是武林高手的风范。

众人瞧到这里,不再发笑,脸上竟似都有忧色。那脸有疤痕的妇人道:“人厨子,你别

为争面子,却给郭二姑娘找麻烦!这是嵩山少林寺的铁罗汉,你怎地去偷来的?”人厨子笑

道:“嘿嘿,我人厨子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去少林寺摸鸡摸狗。这是少林寺罗汉堂首座

无色禅师命我送来的。他老人家说,到姑娘生辰正日,决能赶到襄阳来跟姑娘祝寿。嗯,这

才是我人厨子的薄礼呢!”掀开铁盒的夹层,露出一只黑色的玉镯来。

这黑玉镯乌沉沉的,看来也没甚么奇处。人厨子从腰间拔出一柄厚背薄刃的鬼头刀,对

准玉镯一刀砍下去,当的一声,鬼刀反弹起来,黑玉镯竟是丝毫不损。众人齐声喝采,接着

文士、尼姑、头陀、妇人等均有礼物送给郭襄,无一不是争奇斗胜、生平罕见的珍物。郭襄

笑吟吟的谢着收下。

郭芙越瞧越奇,转身奔回大厅,一五一十的都跟母亲说了。

黄蓉一听,心中惊讶只有比郭芙更甚,当下向朱子柳招招手,三退到了内堂。黄蓉命女

儿将适才所见再说一遍。朱子柳也是诧异万分,道:“人厨子、百草仙竟会到襄阳来?那黑

衣尼姑多半便是杀人不眨眼的绝户手圣因师太,那文士的折扇上画着一个无常鬼,嗯,难道

是转轮王张一氓?”他一面说,黄蓉一面点头。朱子柳却连连摇头,说道:“此事决计不

会,想郭二姑娘能有多大年纪,除了最近一次,素来足不出襄阳方圆数十里之地,怎能结识

这些三山五岳的怪人?再说,嵩山少林寺的无色禅师,听说他近年来面壁修为,武林中的高

人专程上山,想见他一面都不可得,怎能到襄阳来给小女孩祝寿?嗯,定是小姑娘串通了一

些好事之徒,故意虚张声势,来跟姊姊闹着玩的。”

黄蓉沉吟道:“但圣因师太、张一氓这些人的名头,我们平时绝少提及,襄儿未必会知

道,要捏造也造不出来。”朱子柳道:“这么说来,那是真的了。咱们过去见见,以礼想

会。他们既是二姑娘的朋友,到襄阳来绝无恶意。”黄蓉道:“我也这么想,只是圣因师

太、转轮王张一氓这些人行事忽邪忽正,喜怒不测。咱们虽然不惧,可是缠上了也够人头痛

的,眼前大敌压境,实在不能再分心去对付这些怪人……”

突然窗外一人哈哈大笑,说道:“郭夫人请了,一干怪人前来襄阳,只为祝寿,别无歹

意,何必头痛?”说到那“别无歹意,何必头痛”八个字,声音已在数丈之外。黄蓉、朱子

柳、郭芙一齐抢到窗边,但见墙头黑影一闪,身法快捷无伦,倏忽隐没。郭芙纵身欲追,黄

蓉一把拉住,道:“别累举妄动,追不上啦!”一抬头,只见天井中公孙树树干上插着一把

张开的白纸扇。

那纸扇离地四丈有余,郭芙自忖不能一跃而上,叫道:“妈!”黄蓉点了点头,轻轻纵

起,左手在树干上略按,借势上翻,右手又在一根横枝上一按,身子已在四丈高处,拔出纸

扇,落下地来。

三人回到内堂,就灯下看时,见纸扇一面画着个伸出舌头的白无常,笑容可掬,双手抱

拳作行礼状,旁边写着十四个大字:“恭祝郭二姑娘长命百岁芳龄永继”。黄蓉翻过扇子,

见另一面写着道:“黑衣尼圣因、百草仙、人厨子、九死生、狗肉头陀、韩无垢、张一氓拜

上郭大侠、郭夫人,专贺令爱芳辰,冒昧不敢过访,恕罪恕罪。”这几行字墨迹未干,写得

遒劲峭拔。

朱子柳是书法名家,赞道:“好字,好字!”黄蓉沉吟道:“咱们瞧瞧襄儿去。”

朱子柳年纪已长,也不用跟小女孩避甚么嫌疑,当下一齐来至郭襄房中。只见小棒头和

另一名丫鬟正在收拾杯盘残菜。郭襄道:“朱伯伯,妈,姊姊,你们瞧,这是客人送给我的

生日礼物。”黄蓉和朱子柳看了千年雪参、双铁罗汉、黑玉镯,以及绝户手圣因师太、转轮

王张一氓等所赠珍异礼物,都是暗暗称奇。郭襄开动机括,让一对铁罗汉对打,大是得意。

黄蓉待那十余招“罗汉拳”打完,柔声道:“襄儿,到底是怎么回事?跟妈说了罢。”

郭襄笑道:“几个新朋友知道我快过生日啦,送了些好玩的礼物给我。”黄蓉问道:

“这些人你怎生识得的?”

郭襄道:“我是今日第一天才识得的啊。我独个儿在房里喝酒,那个韩无垢姊姊在窗外

说道:‘小妹子,咱们来跟你一起喝酒,好不好?’我说:‘再好也没有了,请进来,请进

来!’他们便从窗子里跳了进来,还说到廿四那天,都要来给我祝寿呢。不知他们怎地知道

我的生日?妈,这几位都识得你和爹爹,是不是?不然怎能送我这许多好东西?”

黄蓉道:“你爹和我都不识得他们。是你甚么古怪朋友代你约的,是不是?”郭襄笑

道:“我没甚么古怪朋友啊,除非是姊夫。”郭芙怒道:“胡说!你姊夫怎地古怪了?”郭

襄伸伸舌头,笑道:“他娶了你,不古怪也古怪了。”郭芙伸手便要打。郭襄格格一笑,躲

了开去。

黄蓉道:“两姊妹别闹。襄儿,我问你,转轮王,百草仙他们,可说到咱们的英雄大宴

没有?”郭襄道:“没有啊,但那个老头儿九死生和百草仙,都说很佩服爹爹。”再问几

句,见郭襄确没隐瞒甚么,说道:“好啦!快去睡罢。”与朱子柳、郭芙转身出房。

郭襄追到门口,说道:“妈,这枝千年雪参只怕当真很有点好处,你吃一半,爹爹吃一

半。”黄蓉道:“那是百草仙送给你的生日礼物啊!”郭襄道:“我生下来便生了,甚么功

劳都没有,你可辛苦了。”黄蓉心想倒不可负了女儿这份孝心,于是接了雪参,回想郭襄诞

生之日的惊险苦难,不禁喟然。

当日英雄大宴尽欢而散。郭靖回到房中,与妻子说起会上群英齐心协力、敌忾同仇,言

语中甚是兴奋。黄蓉随即说起圣因师太、百草仙等七人与郭襄夜宴等情。郭襄一怔,道:

“竟有这般事?”看那千年雪参时,果是一件生平仅见的珍物。黄蓉笑道:“咱们这位宝贝

小姑娘的面子,倒似比爹娘还大呢。”郭靖不语,低头想着圣因师太、转轮王、韩无垢等人

的生平行事。

黄蓉道:“靖哥哥,丐帮推选帮主之事,不如提早几日办妥,否则迟到襄儿生日,倘若

百草仙等人真的到来,襄阳城中龙蛇混杂,或有他变。”郭靖道:“我却另有一个主意,咱

们索性在三月廿四推选帮主,大大的热闹一场。要是无色禅师、聋哑头陀等人驾临,咱们晓

以大义,请这伙朋友同抗外敌,岂不是好?”

黄蓉皱眉道:“我只怕他们只是借祝寿为名,却是存心来捣乱一场。你想他们能和襄儿

这小孩子有甚么交情,怎会当真巴巴来祝寿?自来树大招风,人怕出名,只怕天下武学之

士,倒有一半不愿你做这武林盟主呢。”

郭靖站起身来,哈哈一笑,说道:“蓉儿,咱们行事但求无愧于天、无愧于心。为抗蒙

古,帮手越多越好。这武林盟主嘛,是谁当都一样。再说,邪不能胜正,这干人若是真有歹

意,咱们便跟他们周旋一场,你的打狗棒法和我的降龙十八掌倒有多年没动了呢,也未必就

不管事了。”

黄蓉见他意兴勃发,豪气不减当年,笑道:“好,咱们便照主帅之意。你把这枝雪参服

了罢,我瞧总能抵上三五年的功力。”郭靖道:“不!你连生了三个孩子,内力不免受损,

正该滋补一下才是。”

他俩夫妻恩爱,当真数十年如一日,推让了半日,最后郭靖说道:“来日龙争虎斗,定

有好朋友受到损伤,这雪参乃救命之物,咱们还是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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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17:58:17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三十六回 献礼祝寿

次日英雄大宴续开。郭襄房中竟然又摆设英雄不宴。黄蓉早便吩咐厨房精心备了菜肴,

让女儿招待客人。郭芙这几日尽在盘算丈夫是否能夺得丐帮帮主之位,对妹子的怪客毫没放

在心上。

如是数日,英雄大会中对如何联络各路豪杰、如何扰乱蒙古后军、如何协助城守,均已

商议妥善。群豪摩拳擦掌,只待敌军到来厮杀。郭靖见群豪齐心,虽然喜慰,但他久在蒙古

军中,知道蒙古大军兵势之强,决非数千名江湖汉子所能抵御,心下总是不能无忧。

这日三月廿四,大会已毕,排定午后推选丐帮的帮主。群豪用过午膳,纷纷赶往西大校

场去,只见校场正中巍巍搭着一座高台,台南排列着千余张椅子板凳。

这时台下已聚了二千余名丐帮帮众,尽是丐帮中资历长久、武艺超群的人物,品级最低

的也是四袋弟子,这二千余名帮众分归四大长老统率。丐帮原来鲁、简、梁、彭四大长老

中,鲁有脚升任帮主后新近遇害,彭长老叛帮,为慈恩所杀,简长老年迈病死,现下只剩下

一位梁长老,成为首席长老,其余三位长老均系由八袋弟子递升。帮众按着路军州县,于东

南西北四方围着高台坐地,丐帮祖传规矩,不论大会小集,人人席地而坐,不失乞丐本色。

丐帮职司迎宾的帮众肃请群豪分别入座观礼。耶律齐、郭芙夫妇,武敦儒、耶律燕夫

妇,武修文、完颜萍夫妇等因系小辈,又是一半主人身份,坐在最后一排;各人十余年苦

练,均自觉武功大有进境,暗自盘算,如何在数千英雄之前一显身手。

郭破虏坐在大姊身旁,眼见群英济济,声势非凡,心中说不出的欢喜,说道:“二姊真

奇怪,竟不爱瞧热闹。”郭芙嘴一扁,说道:“这小东邪的小心眼儿,谁也猜她不透。”

只见东边群丐中有一名八袋弟子站起身来,伸手将一个大海螺放在嘴边,呜呜呜的吹了

一阵。黄蓉跃上台去,向台下群雄行礼,朗声说道:“敝帮今日大会,承天下各路前辈英

雄、少年英豪与会观礼,敝帮上下均是至感荣宠,小妹这里先谢过了。”说着又行一礼。台

下群雄一齐站起还礼。

黄蓉又道:“敝帮鲁故帮主仁厚仗义,一生为国为民,辛勤劳苦,不幸日前在岘山羊太

傅庙中为奸人霍都所害。此仇未复,实为敝帮奇耻大辱……”说到这里,丐帮诸弟子想到鲁

有脚一生公平正直、宽厚待下,有的不禁呜咽,有的出声哭了出来,有的更咬牙切齿,大骂

奸贼霍都。

黄蓉续道:“但蒙古大军侵犯襄阳,指日便至,我们不能为了敝帮一己的私事,误了国

家大计,是以本帮报仇之事,暂且搁下,且待退了强敌再说。”台下群豪轰然叫好,都说先

公后私,这才是英雄豪杰的胸怀。

黄蓉续道:“只是敝帮弟子十数万人,遍布天下,须得及早推举一位新帮主。乘着今日

之便,咱们要推举一位德才兼备、文武双全的英雄,以做丐帮之主。至于如何推举,小妹并

无成见,请梁长老上台说话。”

梁长老跃上高台,众人见他白发如银,但腰板挺直,精神矍铄,这一跃起落轻捷,更见

功力,人人都喝起采来。这大校场上聚集着四五千人,没一个不是中气充沛的,这一齐声喝

采,直似轰轰雷鸣一般。

梁长老抱拳答谢,待众人喝采声止歇,大声说道:“黄前帮主神机妙算,说甚么便是甚

么,决不能错。但她老人家客气,定要我们四个长老和八个八袋弟子商量决定。我们十二个

臭皮匠商量了半天,想出了这么个法儿。”一时台下鸦雀无声,静听他宣布,只听梁长老

道:“我们想,丐帮弟子遍布天下,虽然都没甚么本事,不能有甚么大作为,人数倒也是不

少的。要率领这十数万人马,正如黄前帮主所说,非得德才兼备、文武双全不可。我们丐帮

虽不能说人才凋零,但要像洪老帮主、黄前帮主那样百年难见的人物,那是再也遇不上的

了,甚至像鲁故帮主那样德能服众的人品,也是寻不出的了。我们想来想去,只有请黄前帮

主勉为其难,再来统领这十数万弟子。”他说到这里,台下又是采声雷动,比先前更加响

了。众人均想:“别说丐帮之中没黄蓉这样的人才,只怕普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梁长老待众人静了下来,又道:“黄前帮主倘若不答应,我们只有苦求到底,可是眼前

却有一件大大的为难处。蒙古鞑子这一次南北大军合攻襄阳,情势实在紧迫。黄前帮主全神

贯注,辅佐郭大侠筹思保境退敌的大计,这一件大事非同小可,我们若是不断拿一群叫化儿

伙里的小事去麻烦她老人家,天下的老百姓不把我们臭叫化骂死才怪?因此我们思前想后,

只有另行推选一位帮主才是。”这番话只听得台下众人个个点头,均想:“丐帮行事处处先

公后私,无怪数百年来始终是江湖上第淮蟀铩豹!”只听他又道:“本帮之内既无杰出的人

才,黄前帮主又不能分心,眼前只有一条明路,那便是请一位帮外英雄参与本帮,领这十数

万子弟。想当年本帮君山大会,推向举帮主,终于举出了黄前帮主,那时她老人家可也不是

丐帮的弟子啊。不瞒各位说,当时兄弟很不服气。还跟她老人家动过手过招,结果怎样呢?

哈哈,那也不用多说,总之给打得五体投地,心悦诚服。她老人家当了帮主之后,敝帮好生

兴旺,说得上风生水起。君山那一会,黄前帮主还只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她一条竹棒打得

丐帮四长老心悦诚服,可当真英雄了得。”众人听得倏然神往,一齐望着黄蓉。丐帮弟子之

中,年长的当时大都均亲观其会,回思昔日情境,胸间豪气陡生。

梁长老又道:“今日座间,个个都是江湖上闻名的好汉,任那一位愿来做敝帮的头脑,

我们都欢喜得紧。只不过英雄好汉太多,可就难以抉择。我们十二个臭皮匠便想了个笨法

儿,只有请各位英雄到台上一显身手,谁强谁弱,大伙儿有目共睹。”他说到这里,台下采

声四起。

梁长老又道:“不过兄弟有一句话说明在先,今日比武,务请点到为止,倘若有甚人命

损伤,敝帮可罪过太深。各位相互之间如有甚么梁子,决不能在这台上了断,否则是跟敝帮

上下有意过不去了,那时却莫得罪。”他说这几句话时,目光从左至右的向众人横扫一遍,

神色凛然。要知比武决胜,各逞绝技,倘若下手不容情,动不动便有死伤,这时正当聚义以

抗外敌,如何可以自相残杀?因此梁长老郑重告诫,意思是说若有人乘机仇杀,大家便要群

起而攻之。

群雄早知今日丐帮大会大有热闹,听得梁长老如此说,各自暗暗盘算。长一辈的人物本

来早有名位,或为那一家那一派的掌门,或为那一帮那一寨的首领,自不能再出来争作丐帮

的帮主;身无所属的高手为数固亦不少,然均想武林中得名不易,自己武功虽然不输于旁

人,但说要压倒场中数千位英雄好汉,那可决无把握,设若给人打下台来,闹的灰头土脸,

没吃着羊肉却惹上一身羊臊,自是顾虑良多。四十岁以下的壮年青年,却有不少人怦然心

动,跃跃欲试,但都明白如此比武,自然是车轮战,上台越早,越是吃亏。因此梁长老说完

之后,却无一人上台。

梁长老大声道:“除了几位前辈耆宿、出世高人之外,天下英雄,尽在此间,只要瞧得

起敝帮的,便请上台赐教。本帮子弟中若是自信才艺出众,也可上台,纵然是个四袋子弟,

说不定他向来深藏不露,无人知他英雄了得啊。”他说了几遍,只听台下一人暴雷似的喝

道:“俺来也!”腾的一声,跃到了台上。

众人看时,都是吃了一惊,但见此人高大肥胖,足足有三百来斤,这一上台,那搭得极

是坚实的高台竟也微微摇晃。那人走到台口,也不抱拳行礼,双手在腰间一叉,说道:“俺

叫千斤鼎童大海,丐帮帮主是当不来的。那一位要跟俺动手,便上来罢。”台下众人一听,

都是一乐,听这人说话,准是个浑人。

梁长老笑道:“童大哥,咱们今日不是摆擂台。倘若童大哥不愿做敝帮帮主,便请下台

去罢。”童大海脑袋一摆,说道:“这明明是个擂台,谁说不是擂台?你不许俺出手,怎地

又叫人上台?”梁长老还待要说,童大海道:“好,你要跟我动手也好!”呼的一拳,迎面

向梁长老击去。梁长老后跃避开,笑道:“我这几根老骨头,怎受得起童大哥一拳?”童大

海笑道:“我原说不成,乘早站开些……”他话未说完,台口人影一闪,已站着一名衣衫褴

褛的化子。

这化子三十来岁年纪,背负六只布袋,是梁长老嫡传的徒孙,性子暴躁,平素对师祖又

敬若神明,眼见千斤鼎童大海对师祖无礼,当下便按捺不住,跃上台来,冷冷的道:“我师

祖不能跟后辈动手。童大哥,还是我来接你三拳罢!”

童大海喝道:“再好也没有!”也不问他姓名,提起醋钵大的拳头,叫道:“看招!”

便往他胸口捶了过去。那化子转身踏上一步,“波”的一声闷响,这拳打中了他背上的布

袋。童大海只感到着拳之处软腻滑溜,心下奇怪,喝道:“你袋中放着甚么玩意?”那化子

冷冷的道:“叫化子捉什么?”童大海吃了一惊,失声道:“蛇……蛇……”那化子道:

“不错,是蛇!”童大海想起适才这一拳,不禁有些恶心,第二拳打出去时抬手直击面门,

岂知这化子纵身一跃,在空中转了半个圈子,又将背心向着他。

童大海生怕拳头被袋中大蛇咬着,又或是一拳打中了大毒蛇的毒牙,硬生生将拳头收

转,举掌在胸前一挡,右腿踢向对方下盘。那化子见他发毛,暗暗好笑,侧身在台上一滚,

背负的布袋已靠上他的小腿。这袋中的大蛇其实甚是驯善,毒牙早已拔去,但童大海那里知

道,连声大叫,双足乱跳。那化子右臂长处,已抓住他胸口,顺势运劲,喝道:“伍子胥举

千斤鼎!”将他身举在半空。

童大海慌乱中被对方抓住了胸口“紫宫穴”,登时全身酸软,无法动弹,空自怒气冲

天,却发不得威。台下群雄想起他的外号叫做“千斤鼎”,再见了他这副狼狈情状,登时全

场哄笑,梁长老忍笑向那化子喝道:“快放下,休得无礼!”那化子道:“是!”将童大海

放在台上,一纵下台,钻入了人丛。

童大海满脸胀成了紫酱色,指着台下骂道:“贼化子,再来跟童大爷真刀真枪的打过

啊,这般鬼鬼祟祟,算得甚么好汉?臭叫化,瘟叫化!”他不住口的只骂化子,台下数千丐

帮弟子却只感到有趣,无人理会于他。

突然间一条人影轻飘飘的纵上高台,左足在台缘一立,摇摇晃晃的似欲摔将下来,童大

海心地却好,叫道:“小心!”上前伸手欲扶。他那知这人有意在群英之前显一手上乘武

功,手掌刚搭上那人左臂,那人一勾一带,施出了大擒拿手中一招“倒跌金刚”。童大海身

不由主的向台外直飞出去,砰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摔在地下。众人瞧那人时,但见他衣饰修

洁,长眉俊目,原来是郭靖的弟子武修文。

郭靖坐在台左第一排椅上,见他这招大擒拿手虽然巧妙洒脱,但行径轻狂,大违忠厚之

道,心下不悦,脸色便沉了下来。果然台下有多人不服,台东台西同时响起了三个声音。叫

道:“好俊功夫,兄弟来领教几招!”“这算甚么?”“人家好意扶你,你却施暗算!”发

话声中,三个人同时跃上台来。

武修文学兼郭靖、黄蓉两家,又是家学渊源,得父亲与师叔授了一阳指神技,这时在后

辈英雄中实已是第一流的人才,见三人齐至,心下暗暗欢喜,寻思:“我同时败此三人,方

显得功夫。”反而怕这三人分别来斗,当下更不说话,身形晃动,霎时之间向上台三人每人

发了一招。那三人尚未站稳,敌招却倏忽已至,急忙举手招架。武修文不待对方缓过手来,

双掌翻飞,竟然以一围三,将三个对方包围在核心,自己占了外势。那三人互相挤撞,拳脚

越加难以施展。台下群雄相顾失色,均想:“郭大侠名震当世,果然名不虚传,连教出来的

徒儿也这般厉害?”

那三个人互相不识,不知旁人的武功拳路,被武修文一围住,无法呼应照顾,反而各自

牵制。三人连冲数次,始终抢不出武修文以绵密掌法构成的包围圈子。

完颜萍在台下见丈夫已稳占上风,心中自是欢喜。郭芙却道:“这三个人脓包,当然不

是小武哥哥的敌手。其实他何必这时候便逞英雄,耗费了力气?待会有真正高手上台,岂不

难以抵敌?”完颜萍微笑不语。

耶律燕平时极爱和郭芙斗口,嫡亲姑嫂,互不相让,这时早猜中了嫂子的心意,说道:

“小叔叔先上去收拾一批,待他不成了,敦儒又上去收拾一批。他又不成了,我哥哥这才上

台,独败群雄,让你安安稳稳的做个帮主夫人,何等不美?”郭芙脸上一红,说道:“这许

多英雄豪杰,谁不想当帮主?怎说得上‘安安稳稳’四字?”

耶律燕道:“其实呢,也不用我哥哥上台。”郭芙奇道:“怎么?”耶律燕道:“刚才

梁长老不是说么?当年丐帮大会君山,师母还不过十多岁,便以一条竹棒打得群雄束手归

服,当上了帮主。常言道:有其母必有其女。嫂子啊!还是你上台去,比我哥哥更成。”郭

芙嗔道:“好!小油嘴的,你取笑我。”伸手便到她腋下呵痒。耶律燕往耶律齐背后一躲,

笑道:“帮主救命,帮主救命,帮主夫人这要谋财害命啦。”

这时郭芙、武氏兄弟都已三十余岁,但自来玩闹惯了的,耶律燕、完颜萍虽均已生儿育

女,一见面仍是嘻嘻哈哈,兴致不减当年。

黄蓉早已在大校场四周分布丐帮弟子,吩咐见有异立即来报。她坐在郭靖身旁,时时放

眼四顾,察看是否有面生之人混进场来,她一直担心圣因师太、韩无垢、张一氓等这一干人

前来捣乱,但时届未末申初,四下里一无动静,寻思,“那一干人来襄阳到底为的甚么?说

有甚么图谋,怎的仍不见有丝毫端倪?如说真的来为襄儿祝寿,世间决无是理。”转头看台

上时,只见武修文已将两人击下台来,剩下一人苦苦撑持,料得五招之内也须落败,心想:

“今日天下群雄以武会友,为争丐帮帮主,最后却不知是谁夺得魁首,独占鳌头。”

其时台下数千英雄心中,个个存的都是这个念头,但在郭府后花园中,却有一人始终没

想到这件大事。小郭襄一直在想:“今日是我十六岁生日。那天我拿了一枚金针给他,要他

今晚来见我一面,他当时亲口答应了,怎地到这时还不来?”

她坐在芍药亭中,臂倚栏干,眼见红日渐渐西斜,心想:“今日已过去了大半天,他就

算立时到来,最多也只有半天相聚。”眼望着地下的芍药花影,两根手指拈着剩下的一枚金

针,轻轻说道:“我还能求他一件事……但说不定他压根儿就把我忘了,连今天要来看我都

没记得,这第三件事还说甚么?”转念又想:“不会的,决计不会。他是当世大侠,最重然

诺,怎能说过的话不算?再过一会儿,嗯,只再过一会儿,他一定便会前来瞧我。”想到不

久便能和他见面,不由得晕生双颊,拈着金针的手指微微发颤。

她轻轻叹了口气,一个念头终是排遣不去:“他虽重然诺,可是我终究是个小姑娘啊。

他答应的话倘若是对爹爹说的,无论怎么也定会信守。但是我呢,我这个小东邪郭襄,在他

眼里算得是甚么?只不过是个异想天开的小女孩儿罢啦。这时他便算记得我的话,也不过是

哈哈一笑,摇头说道:‘胡闹,胡闹!’”

芍药亭畔,小郭襄细数花影,情思困困。大校场中,黄蓉兀自在反复推想:“羊太傅庙

中芙儿、襄儿遭险,得逢高人暗中解救。靖哥哥说,当世只二人有此刚猛内力,但洪七公恩

师已故,靖哥哥更加不是。难道邀集这些旁门左道之士来给襄儿祝寿的并非那个杀死尼摩星

的高手?然则此人是谁?老顽童周伯通虽爱玩闹,行事无此细密;一灯大师端严方正,决无

如此闲情逸致;西毒欧阳锋、慈恩和尚裘千仞都已亡故,竟难道是爹爹?”

她与父亲已十余年不见。黄药师便如闲云野鹤,漫游江湖,谁也不知他的行踪。说到这

件事的古怪难测,倒与他的生性颇有几分相似。黄药师名震江湖数十年。乃是出名的“黄老

邪”,这些邪魔外道多半和他臭味相投,倘若他出面招集,那些人非卖他的老面子不可。她

想到这里,一呆之下,不自禁的又惊又喜,按理说黄药师决不会来跟女儿和外孙女如此胡

闹,但他一生行事从来不可以常理推断,当真如天外神龙,矫夭变幻。黄蓉虽是他的亲生女

儿,却也往往莫测高深。他大举邀人来给外孙女祝寿,说不定自有深意呢?

她想到这里,向郭芙招了招手,命她过来,低声问道:“你妹子在风陵渡出去了一日两

夜,她回来后,有没说起外公甚么事?”郭芙一怔,道:“外公?没有啊!妹子连外公的面

也没见过。”黄蓉道:“你再仔细想想,她在风陵渡和西山一窟鬼一齐出去,到底还讲到谁

没有?”

郭芙道:“没有啊,没说到谁。”她自知妹子当日为的是去瞧杨过,但在父母面前,最

怕的便是提及“杨过”两个字。母亲倒还罢了,父亲只要一听见,往往脸色一沉,便有一两

天不跟她说话。因此妹子既然没说,她也就乐得不提,何况此事早已过去,并无下文,又何

必提起此人,自讨没趣?

黄蓉见她脸色微微有异,料到她心中还隐瞒着甚么,说道:“眼前之事可不是闹着玩儿

的,你听到见到过甚么,全说给我知道。”郭芙见母亲脸色郑重,不敢再瞒,只得道:“只

是听几个闲人讲起甚么神雕大侠,那便是杨……杨……杨过了。妹子便说要去瞧瞧他。”黄

蓉心中一凛,道:“见到了他没有?”郭芙道:“一定没见到,倘若见到了,妹子还不叽叽

呱呱的说个不停么?”

黄蓉心中暗叫:“是过儿,是过儿!当真是他么?”问道:“在羊太傅庙中出手杀死尼

摩星的,你想会不会是他?”郭芙道:“怎么会啊?杨……杨大哥怎会有这等好功夫?”黄

蓉道:“你跟你妹子在羊太傅庙中说了些甚么,从头至尾跟我说,一句也不能漏了。”

郭芙道:“也没甚么大不了的,妹子就是爱跟我顶嘴。”于是将妹子如何说不赴英雄大

宴,不瞧丐帮推举帮主、如何在她生日那天将有一位少年英俊的英雄来见她等言语一一说

了,最后笑道:“她朋友果真来了不少,但不是和尚尼姑便是老头儿老太婆,那有甚么少年

英俊的英雄。”

听到这里,黄蓉更无怀疑,料定郭芙听说之人,必是杨过无疑。想来郭襄与杨过约定在

羊太傅庙相会,却给姊姊闯去撞散了,杨过不忿郭芙讥刺,为了给郭襄争一口气,竟然遍邀

江湖高手,来给她送礼祝寿。“但是,他,他为甚么要给襄儿花这么大的力气?”想到小女

儿日来心神不定,眼光朦胧,恍恍惚惚,想到她常时突然红晕双颊,黄蓉不由得倒抽一口凉

气:“竟难道襄儿在风陵渡一日两夜不归,已和他做出事来?”跟着便想:“杨过恨我害死

他的父亲,恨芙儿断他手臂,更恨芙儿用毒针打伤小龙女。啊哟,小龙女和他相约十六年后

重会,今年正是第十六年了。杨过是报仇来啦!”

一想到“杨过是报仇来啦”这七个字,蓦地里背上感到一阵凉意。她知杨过自小便行事

十分厉害,对小龙女又是用情既专且深,倘若苦候小龙女十六年终于不得相见,推寻祸根,

自会深郭家满门,这一十六年的怨毒积了下来,以他的性情,决不会将郭芙一剑杀了便能罢

休,定当设下狠毒阴损的计谋,大举报复,“难道他竟要诱骗襄儿上手,使她倾心相从,然

后折磨得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不错,不错,依着杨过的性儿,他正会如此。”一想到此

点,连日积在心头的疑窦尽数而解:杨过所以要杀尼摩星救郭襄,所以要遍请当世高手来给

她祝寿,全是为了要赢得她的心。

心下又默默计算:“可是有一点不对了!今日是襄儿生日,十六年前,襄儿出世后,又

过数月,杨过才在绝情谷中与小龙女分手。按理推想,他便是要报仇,也得等足十六年,过

了与小龙女约会之期再说。这十六年之约虽然渺茫,但那留言明明是她亲手所书,谁又能知

道他夫妻俩终究不得相会?难道我爹爹……难道南海神尼……”她眉尖深锁,越想越是不

安,心想:“不管怎样,襄儿若再和他相见,实是凶险无比。襄儿天真烂漫,怎懂得人心的

鬼蜮狠毒?”

只听得“啊哟”一声叫,跟着腾的一响,黄蓉抬起头来,见武修文又将一个上台比武的

胖大和尚用掌力震下台来。她走到郭靖身边,低声道:“你在这里照料,我去瞧瞧襄儿。”

郭靖道:“襄儿没来么?”黄蓉道:“我去叫她,这小丫头实在古怪。”郭靖微微一笑,想

到与妻子初识之时,她穿了男装,打扮成一个小乞儿模样,何尝又不古怪了?

黄蓉见丈夫笑得温馨,也报以一笑,当下匆匆赶回府中,一路上虽感焦虑,但想到丈夫

那副笑容,想到他那宽厚坚实的双肩,似乎天塌下来也能担当一般,心头又宽慰了许多。

她径自到郭襄房中,女儿并不在房,一问小棒头,说是二小姐在后花园中,不许去打扰

她,黄蓉微微一惊:“襄儿连大校场上的比武也不要看,定是和杨过暗中约上了。”于是先

回自己房中,身边暗藏金针暗器,腰间插了柄短剑,再拿了短棒,然后往后花园来。她知杨

过此时武功大非昔比,实是个可畏可怖的强敌,因此丝毫不敢怠忽。她不走鹅卵石铺成的花

径,却从假山石后的小路绕了过去,将近芍药亭边,但听得郭襄幽幽的叹了口长气。

黄蓉伏低身子,躲在假山石后,听得女儿轻轻说道:“怎么到这个时候,还是不来,可

真叫人心焦死了。”黄蓉大慰:“原来他还没到,正可先行拦阻。”只听郭襄又道:“每年

生日,妈总是叫我说三个心愿,这时左右无人,我便和老天爷说了罢。”黄蓉本要出去跟女

儿说话,听了她这几句话,本已跨出一步的左脚又缩了回来,寻思:“我虽是她母亲,平时

也不易猜得中她心思,这时正好听她说三个甚么心愿。”

过了片刻,只听郭襄道:“老天爷,我第一个心愿,盼望爹爹妈妈率领人马,会同众位

英雄好汉,把来犯的蒙古兵尽数杀退,襄阳城百姓得保太平。”黄蓉暗暗舒了口气,心想:

“这小丫头虽然古怪,可不是不识大体之人。”

又听她道:“我第二个心愿,盼望爹爹妈妈身子安泰,百年长寿,盼望爹娘事事如意称

心。”黄蓉诞育郭襄之时,夫妇俩都遭逢生死大险,事后思及,不免心惊,因此自然而然的

对她不如对大女儿那般爱怜,这时听了她这几句至性流露的祝愿,不自禁的眼眶微湿,疼爱

之情,油然而增。

郭襄的第三个愿望一时却不说出,隔了片刻,才道:“我第三个心愿,盼望神雕大侠杨

过……”黄蓉虽早料到女儿第三个心愿定与杨过有关,但听到她亲口说出:“杨过”两字,

心头终于还是一震,听得她续道:“……和他夫人小龙女早日团聚,平安喜乐。”

这一句话却是黄蓉万万料想不及,她只道杨过既要诱骗女儿,定然花言巧语,说上许多

假话,岂知女儿已知道小龙女之事,也明白杨过一心一意等待和小龙女相会,因此暗中为分

祷祝。但转念一想,却又担上了心:“啊哟,不妙!杨过这厮用心更加深了一层,她越是跟

襄儿说不忘旧情,襄儿越会觉得他是个深情可敬之人,对他更为倾心。不错,不错,当年靖

哥哥若见了我之后便将华筝公主抛诸脑后,半点也不念及昔日恩义,我反要怪他薄幸了。”

只因黄蓉将这件事四面八方想得十分周至,自来又对杨过存着几分忌惮之意,再加上对

女儿的关怀过切,不由得思潮起伏,暗暗心惊。便在此时,忽听得嚓的一声轻响,墙头上跃

下一人,但见他大头矮身,形相甚是古怪可笑。

郭襄一见那人,便跳起身来,喜道:“大头鬼,大头鬼叔叔,他……他也来了么?”

大头鬼走进芍药亭中躬身施了一礼,神态竟然异常恭谨。郭襄笑道:“啊哟,大头鬼叔

叔,你怎地跟我这般客气啊?”大头鬼道:“你别叫我大头鬼叔叔,只叫‘大头鬼’三字便

成了。神雕大侠命我来跟郭姑娘说……”

郭襄一听,好生失望,登时眼眶便红了,道:“大哥哥说有事不能来看我么?可是他答

应过的……”大头鬼不住摇晃他那颗大头,说道:“不是,不是……”郭襄急道:“怎么不

是?他明明答应过的。”心中一急,竟要流下泪来。大头鬼道:“我不是说他没答应你,我

是说,他不是不来看你啊!”郭襄破涕为笑,娇嗔道:“你瞧你,说话不明不白的,不是这

个,又不是那个。”

大头鬼微笑道:“神雕大侠说,他要亲自给姑娘预备三件生日礼物,是以今日要到得迟

了些。”郭襄心花怒放,道:“这许多人已给我送了这么多好东西,我甚么都也有啦,请你

跟大哥哥说,不用费心再预备礼物了。”大头鬼摇头道:“这三件礼物嘛,第一件已预备好

啦,第二件神雕大侠带领了兄弟们正在办,这时候多半已经齐备。”郭襄叹道:“我倒宁可

他早些来,别费事跟我办礼物了。”

大头鬼道:“那第三件礼物,神雕大侠说须得在大校场丐帮大会之中亲手交给姑娘,因

此请你这就到大校场去,算来时候也差不多啦。”郭襄叹口气道:“我本是跟姊姊呕气,说

过不去丐帮大会的,大哥哥既这么说,那是非去不可的了。好罢,你同我一块去。”大头鬼

点了点头,嘘溜溜吹了声口哨,墙外黑黝黝的扑进一件庞然大物来,却是那头神雕。

郭襄一见神雕,扑过却要揽它项颈,便如见到久别重逢的好友一般。神雕却退开两步,

傲然昂立,侧首斜睨。郭襄笑道:“你可真神气得紧,不睬我吗?我偏偏要你睬我。”说着

纵身而上一把抱住在神雕的头颈。这一次神雕没再闪避,但斜过脑袋,便似庄严的父亲遇到

了又顽皮又可爱的女儿,终于无可奈何。郭襄道:“雕大哥,咱们一起去罢。我请你吃好东

西,你喝酒不喝?”大头鬼笑道:“你请神雕喝酒,那它再喜欢也没有了。”

当下二人一雕奔往大校场。走进大会场子,群雄见到神雕躯体雄伟、形相丑怪,无不啧

啧称奇。郭襄引着大头鬼和神雕来到台边,拣一处空地坐下。负责知宾的丐帮弟子见大头鬼

是生客,当下过来招呼,请问姓名。大头鬼冷然道:“我没名字的,甚么也不懂得的,郭二

姑娘带我来了,我便来了。”

不久黄蓉也即来到,只想:“杨过公然要到大校场来,事先又作了周密布置,待会定要

大闹一场。”

这时武敦儒、修文兄弟已给人打下台来,朱子柳的武侄儿、泗水渔隐的三个弟子、丐帮

中的四名八袋弟子、六名七袋弟子,均已先后失手。台上耶律齐已连败三名好手,正施展周

伯通所授七十二路空明拳,和一个四十余岁的壮汉交手。

这壮汉名叫蓝天和,是贵州的一个苗人。幼时随人至四川青城山采药,失足坠入山崖,

得遇奇人,学得了一身刚猛险狠兼而有之的外门武功。他掌力中隐隐有风雷之声,轰轰发

发,的是威风了得。耶律齐的拳法却是拳出无声,脚去无影,飘飘忽忽,令对方难以捉摸,

两人一刚一柔,在台上打了个旗鼓相当。这番功夫显露出来,台下数百名本来大想上台一较

的好汉无不自愧不如,均想:“幸亏我没贸然上台,否则岂不是自献其丑?人家这般的内力

外功,我便是再练上十年,也未必是他二人的对手。”

蓝天和的掌力虽猛,但狂风不终朝,骤雨不终夕,毕竟难以持久,虽听他一掌掌发出去

时呼呼之声越来越大,其实中间所蕴潜力却已大不如前。耶律齐的拳招既不比前快,亦不比

前慢,始终全神贯注的见招拆招。他知今日之斗不是击败几个对手便算了局,上台来的敌手

多半愈来愈强,因此必得留下后劲。

蓝天和久战不胜,心下焦躁起来,自思在西南各路二十余年,从未遇到过一个能挡得住

自己三十招的劲敌,想不到今日在天下英雄之前,偏偏奈何不了一个后辈,当下催动内劲,

不住增加掌力。两人回旋反复的又拆了二十余招,蓝天和陡见对方拳法中露出破绽,大喝一

声:“着!”一掌“九鬼摘星”,往耶律齐胸口打去。耶律齐右掌挥出,双掌相交,登时粘

着不动,变成了各以内力相拼的局面。

过了片刻,蓝天和忽然脸上变色,踉踉跄跄的退了几步,拱手说道:“佩服,佩服!”

他走到台口,朗声说道:“耶律大爷手下留情,没要了兄弟的性命,果然是英雄仁义,兄弟

心悦诚服。”说着深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跃下台去,耶律齐拱手道:“承蓝兄相让。”

原来蓝天和一掌管打出,与耶律齐右掌相交,急忙催内力,猛觉着手之处突然变得虚虚

荡荡,便如伸手入水,似空非空,似实非实,另有一股粘稠之力缠在掌上。这股似虚非虚的

知觉,瞬息间便从对方掌心传到自己手臂。再自手臂通到胸口,直降丹田,小腹中登时便如

积蓄了十多碗沸水,挤逼着要向外爆炸。他这一惊之下,自是魂飞天外,急忙运劲后夺,但

手掌竟如给极韧的胶水粘住了一般,虽向后拉了半尺,却离不开对方掌心。当年师父授他武

艺之时,曾说过他这一路风雷掌法,以之行走江湖已可说是绰绰有余,但若遇上了内家高

手,千万要小心在意,只要给对方内力侵入丹田,纵不是当场毙命,这一身功夫可也废了。

这念头在脑海中一闪,双目一闭,只待就死,陡然间掌上粘力忽失,跟着丹田中郁热之气也

缓缓消失,他微一运劲,竟觉全身功夫丝毫未损,那自是对方手下容情,因此上感愧之余,

站到台口向群雄交代了几句。

适才二人这一场龙争虎斗,蓝天和掌力威猛凌厉,台下人人有目共睹,但耶律己齐居然

将他败于无形,凡是稍有见识之人,再也不敢上台挑战。耶律齐是郭靖、黄蓉的女婿,与丐

帮大有渊源,四大长老和众八袋弟子都愿他当上帮主。他又是全真派耆宿周伯通的弟子,全

真教弟子算来都是他晚辈。凡是与郭靖夫妇、全真教有交情的好手,都不再与争。只有几个

不自量力的莽撞之徒才上台领教,但都是接不上数招,便即落败。

郭芙见丈夫艺压当场,心中的欢喜自是难以言宣,一瞥眼间,忽见一只奇丑的巨雕和那

个在风陵渡见过的大头矮子坐在妹子两侧,不禁一怔。当郭襄和大头鬼、神雕来到大校场

时,耶律齐和蓝天和激斗正酣,郭芙全神贯注在丈夫身上,神雕虽然形貌惊人,她却是视而

不见。这时劲敌已去,她才想到何以妹子说过不来却又来了?一转念间,暗道:“不好!杨

过自称‘神雕大侠’,这只穷凶极恶的大鸟,必定便是甚么神雕了。神雕既来,杨过也必定

就在左近,他倘若来抢帮主……他倘若来抢帮主……”一刹那间,心中自喜变忧,当日杨过

拂袖将她长剑击弯的情景历历如在目前,“齐哥武功虽强,能不能敌得过这个独臂怪人呢?

唉,这人自幼便是我命中的魔星,今日当此要紧关头,他迟不迟,早不早,却又来了!”但

游目四顾,并不见杨过的踪迹。

这时天色将黑,耶律齐又连败七人,待了良久,再也无人上台较艺。

梁长老走到台口,朗声道:“耶律大爷文武双全,我帮上下向来钦仰,若能为我帮之

主,自是人人悦服拥戴……”他说到这里,台下丐帮的帮众一齐站起,大声欢呼。

梁长老又道:“不知有那一位英雄好汉,还欲上来一展身手?”他连问三遍,台下寂静

无声。

郭芙大喜,心想:“杨过此时不至,时机已失!待齐哥一接任帮主,他便再要来捣乱,

也已来不及了。”便在此时,忽听得蹄声紧迫,两骑马向大校场疾驰而来,听那马蹄之声,

马上乘客显是身有急事。郭芙一惊:“终于来了!”

但见两骑马如飞般驰进校场,乘者身穿灰衣,却是郭靖派出去打探军情的探子。郭靖虽

然瞧着台上比武,心中可无时无刻不念着军情,一见这两个探子如此纵马狂奔,心道:“终

于来了!”郭靖、郭芙父女心中说的都是“终于来了”四字,但女儿指的是杨过,父亲心中

所指却是“蒙古大军”。

两名探子驰到离高台数丈处翻身下马,奔下前来向郭靖行礼。郭靖与黄蓉不等二人开

口,先瞧脸色,盖军情好恶,脸上必有流露,但见二人满脸又是迷惘又是喜欢之色,似乎见

到了甚么意外的喜事。

只听一名探子报道:“禀报郭大侠:蒙古大军左翼前锋的一个千人队,已到了新野。”

郭靖心中一惊,暗道:“来得好快!”又听另一个探子道:“禀报:蒙古右翼的一个千人

队,已抵邓州。”郭靖“嗯”了一声,心想:“北路敌军双分两路,军行神速,锋势锐利之

极。”新野与邓州离襄阳均不过一百余里,由两地南下而至襄阳对岸的樊城,一路平野,并

无山川隔阻之险,蒙古铁骑驰骤而来,只须一日便能攻到。

却听第二个探子喜孜孜的说道:“可是有件奇事,邓州城郊的蒙古千人队一个个都死在

就地,军官士卒,无一得生。”郭靖奇道:“有这等事?”第一个探子道:“小人所见也是

如此,新野的蒙古先锋一千人全变了野鬼,只见遍地都是尸首。最奇怪的是,这些蒙古兵尸

首上的左耳都被人割了去。”第二个探子道:“邓州的蒙古兵也是这般,人人没了左耳。”

郭靖和黄蓉对瞧一眼,均是惊喜交集,寻思:“蒙古两路先锋都是全军覆没,那是大大

的折了锐气。虽说来攻敌军至少有十余万之众,损折二千人无关大局,但讯息传去,蒙古三

军为之夺气,于我大吉大利。却不知是谁奇兵突出,将这两路蒙古兵尽数歼灭?”郭靖问

道:“新野和邓州的守军怎样了?”两名探子齐道:“两城守军闭门不出,蒙古军死在郊

外,守城的将军只怕此刻尚未得知。”黄蓉道:“你们快去禀报吕大帅,他这一高兴,定然

重重有赏。”两探子磕过了头,欢天喜地的去了。

蒙古先锋队尚未与襄阳守军交战,即已两路齐歼,黄蓉站到台上宣布了这个喜讯,登时

全场欢声雷动。黄蓉道:“丐帮新立帮主,固是喜事,可怎及得上这件聚歼敌军的大事?梁

长老,快命人摆设酒筵,咱们须得好好庆祝一番。

这酒筵倒是早就预下的,丐帮今晚本来要大宴群雄,祝贺新立帮主,这时传到大捷之

讯,锦上添花,人人均是兴高采烈。武敦儒等较艺落败,虽然不无怏怏,但满场喜气洋溢,

早把少数人的心中郁闷冲得干干净净。丐帮宴客不设桌椅,群英东一围、西一堆的在大校场

上席地而坐,便此杯觥交错,吃喝起来。筵席虽陋,酒肉菜肴却极是丰盛。群雄都是道是郭

靖、黄蓉安排下的奇计,流水般过来敬酒祝捷。郭靖不住口的说绝非自己之功。但他向来谦

抑,群雄那里肯信?黄蓉道:“靖哥哥,这事好生奇怪,此时实在琢磨不透。咱们别忙着分

辨,且候确息。”原来黄蓉一得探子之报,知道其中甚有蹊跷,当即派遣八名精明强干的丐

帮弟子,骑了快马,分赴新野、邓州再探。

郭襄和大头鬼、神雕坐在一起,旁人见了神雕这等威猛的模样,谁也不敢坐近。郭襄

只:“大哥哥怎地还不来?”大头鬼道:“他说过要来,总会来的。”一言甫毕,忽道:

“你听,那是甚么声音?”郭襄侧耳静听,只听得远处传来一阵阵狮吼虎啸、猿啼象奔之

声,她心中一喜,叫道:“史家兄弟来啦!”

过不多时,群兽吼叫之声越来越近。校场上群雄先是愕然变色,跟着纷纷拔出兵刃,站

了起来,场中登时乱成一片:“那里来的这许多猛兽?”“是狮子,还有大虫!”“大家小

心!”“提防恶狼,提防豹子!”

郭靖对武修文道:“去传我号令,调二千弓弩手来。”武修文应道:“是!”刚欲转

身,忽听得远处有人长声叫道:“万兽山庄史氏兄弟奉神雕侠之命,来向郭二姑娘祝寿,恭

献寿礼。”声音非一人所发,乃史氏五兄弟齐声高呼。他五人内功另成一家,虽非一等一的

高手,但纵声长啸,竟同具宫、商、角、征、羽五音之声,铿锵豪迈,震人耳鼓。黄蓉向武

修文一挥手,命他即去传令,心想史氏兄弟虽如此说,但人心难测,未必便无他意,宁可调

集弓弩手有备而不发,胜于无备而受制于人。武修文跃上马背,驰去调兵。

不多时第一队弓弩手已到,布在大校场之侧,郭靖在蒙古习得骑射之术,以此教练士

卒,是故襄阳兵精,甲于天下。遂能以一城之众,独抗蒙古数十年。襄阳弓弩手人人能挽强

弓,发硬箭,射术实不逊于蒙古武士。

弓弩手刚布好阵势,只见一条大汉身披虎衣,领着一百头猛虎来到大校场外,正是白额

山君史伯威。那一百头猛虎排得整整齐齐,蹲伏在地。接着管见子史仲猛率领一百头金钱豹

子、金甲狮王史叔刚率领一百头雄狮、大力神史季强率领一百头大象、八手仙猿史孟捷率领

一百头巨猿,各列队伍,排在校场四周。群兽猛恶狰狞,不断发出低吼,然行列整齐,竟是

丝毫不乱。校场上群雄个个见多识广,但陡然见了这许多猛兽,亦不免心中惴惴。

史氏五兄弟手中各提一只皮袋,走到郭襄身前,躬身说道:“恭祝姑娘长命百岁,平安

如意。”郭襄忙起立还礼,道:“多谢五位史家叔叔。史三叔,你身子可大好了?史五叔,

你胸口的伤也好了?”史叔刚、史孟捷齐道:“多谢姑娘关怀,都好了。”

史伯威指着五只皮袋道:“这是神雕侠送给姑娘的第一件生辰礼物。”郭襄笑道:“真

是生受不起。那是甚么啊?嗯,我猜你的皮袋里装着一只小老虎,他的装着一只小豹子,是

不是?那倒好玩得紧。”

史伯威摇头道:“不是,这件礼物,是神雕侠率领了七百位江湖好手去办来的,费的气

力可真不小。”说着打开手中的皮袋。郭襄探头往袋口一张,大吃一惊,叫道:“是耳

朵!”史伯威道:“正是!五只皮袋之中,共是两千只蒙古兵将的耳朵。”郭襄尚未会意,

惊道:“这许多人耳朵,我……我要来干么?”

郭靖、黄蓉却听得分明,一齐离座,走到史伯威身前,就皮袋中一看,再想起适才探子

之言,不由得惊喜交集。黄蓉道:“史大哥,原来新野和邓州城郊的蒙古兵,是神……神雕

侠率人所杀?”

史氏兄弟向郭靖、黄蓉夫妇拜倒。郭靖夫妇拜倒还礼。史伯威才答道:“神雕侠言道:

郭二姑娘身在襄阳,今日是她十六岁生辰,蒙古蛮兵竟敢无礼前来进犯,岂不是要惊吓了郭

二姑娘?实是非杀不可。只恨番兵势大,不能尽诛,因此带领豪杰,杀了他作先锋的两个千

人队。”

郭靖道:“神雕大侠现在何处?小可当亲自拜见,为襄阳全城百姓致谢。”这十多年

来,郭靖专心练兵守城,极少理会江湖游侠之事,而杨过隐姓埋名,所交多是介乎邪正之间

的人物,因此郭靖竟不知“神雕侠”便是杨过。史伯威道:“神雕侠连日忙于为令爱采办生

日礼物,未克前来拜见郭大侠和郭夫人,请予恕罪。”

忽听得远处啸声又起,一个声音叫道:“西山一窟鬼奉神雕侠之令,来向郭二姑娘祝

寿,恭献寿礼。”声音尖细,若断若续,但人人听得十分清楚。

郭靖见第一件寿礼实在太大,忙提声叫道:“郭靖谨候台驾。”他话声浑厚和平,远远

传送出去,跟着走到大校场入口处相迎。

黄蓉和他并肩而立,低声道:“你猜这神雕侠是谁?”郭靖道:“我猜不出。”黄蓉

道:“便是杨过!”郭靖一呆,随即满心欢畅,说道:“了不起,了不起!他立下如此奇

功,当真是大宋之福。”黄蓉道:“你猜他第二件寿礼是甚么?”郭靖微笑道:“过儿才智

卓绝,只有你方胜得了他,也只有你,才猜得中他的心思。”黄蓉道:“这一次我可猜不中

了。”心想:“杨过为襄阳立此大功,但口口声声说是为了襄儿,他对我夫妇与芙儿的怨恨

可丝毫未消。”

过了不多时,长须鬼樊一翁领着八鬼来到校场,向郭靖夫妇见了礼,径自走到郭襄身

前,说道:“恭祝姑娘康宁安乐,福泽无尽!神雕侠命我们来送第二件生辰礼物。”

郭襄道:“多谢,多谢。”眼见西山一窟鬼手中各拿着一只木盒,生怕他们又送来甚么

人鼻子、人耳朵来,忙道:“若是难看的怪事,就别打开来。”大头鬼笑道:“这次是挺好

看的。”

樊一翁打开盒子,取出一个极大的流星火炮,晃火摺点着了。那火炮冲天而起,在半空

中一声爆炸,散了开来,但见满天花雨,组成了一个“恭”字。郭襄拍手笑道:“好玩,好

玩得很!”吊死鬼接着也放了一个烟花,却是一个“祝”字。西山一窟鬼各放一个,组起来

是“恭祝郭二姑娘多福多寿”十个大字。十字颜色各不相同,高悬半空,良久方散。群雄欢

呼喝采。这烟花乃汉口镇天下驰名的巧手匠人黄一炮所作,华美繁富,妙丽无方,端的是当

世一绝。

郭靖微微一笑,心想:“小女孩儿家原是喜欢这个,也亏过儿觅得这妙制烟花的巧手匠

人。”

半空中十个大字刚散,北边天空突然升起一个流星,相距大校场约有数里,跟着极北之

处,又有一个流星升起。

黄蓉心想:“这流星传讯,取法于烽火报警,顷刻之间,便可一个挨一个的传出数百里

之遥,只不知杨过安排下了甚么。他这件第二件礼物,决不只是放几个烟花博我襄儿一粲便

算。”当下吩咐丐帮弟子安排筵席,宴请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

斟酒未定,忽听得北方远远传来犹如闷雷般的声音,一响跟着一响,轰轰不绝,只是隔

得远了,响声却是极轻。

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听了这声音,突然间一齐跃起身来,高声欢呼,大叫:“成功

了,成功了!”群雄愕然不解。大头鬼摇头晃脑,手指北方,大叫:“妙极,妙极!”这时

天已全黑,北面天际却发出隐隐红光。

黄蓉道又惊又喜,叫道:“南阳大火!”郭靖拍腿大叫:“不错,正是南阳!”黄蓉向

樊一翁道:“愿闻其详。”

樊一翁道:“这是神雕侠送给郭二姑娘的第二件薄礼,烧了蒙古二十万大军的粮草。”

黄蓉心中已猜到三分,听他如此说,不禁与郭靖相顾大喜。

原来蒙古大军南攻襄阳,以南阳为聚粮之地,数年之前,即在南阳大建粮仓草场,跟着

四处征发,成千上万斛米麦、成千上万担草料,流水般汇向南阳。常言道:“大军未发,粮

草先行”,米麦是士卒的食物,干草是马匹的秣料,实是军中的命脉所在。蒙古自来以骑兵

为主,这草料更是一日不可或少。郭靖曾数次遣兵袭击南阳,但蒙古官兵守得牢固,始终无

功,想不到杨过竟在一夕之间放火将它烧了。

郭靖眼见北方红火越冲越高,担心起来,向樊一翁道:“出手的诸位豪杰都能全身而退

么?可须咱们前去接应?”樊一翁心道:“郭大侠不问战果,先问将士安危,果然是仁义过

人。”说道:“多谢郭大侠挂怀,神雕侠早有安排。在南阳城中纵火的,是圣因师太、人厨

子、张一氓、百草仙这些高手,共有三百余人,想来寻常蒙古武士也伤他们不得。”郭靖恍

然大悟,向黄蓉道:“过儿邀集群豪,原来是为立此奇功。若非这许多高人同时下手,原也

不易使两千蒙古精兵全军覆没。”

樊一翁又道:“我们探得蒙古番兵要以火炮轰打襄阳,南阳城的地窖之中藏了数十万斤

火药。因此我们祝寿烟花一起,流星传讯,埋伏在南阳城内的一千好手便同时动手,先烧火

药,再烧粮草。蒙古大军的士卒马匹,这番可要饿肚子了。”

郭靖和黄蓉对视一眼,均是暗自心惊。他夫妇俩当年随成吉思汗西征,曾亲眼见到过蒙

古军以火炮轰城,当真有崩山裂石之威。只是火药和铁炮殊不易得,因此蒙古数攻襄阳,都

未用炮。这次是皇帝蒙哥御驾亲征,自是携有当世最厉害的攻城利器了。若不是杨过这一把

火,襄阳合城军民难免尽遭大劫。两人又想:“歼灭敌军两个千人队,固然大煞其威,但毁

了蒙古军在南阳积贮数年的火药和大军粮草,只要他粮食不继,那就逼得非退兵不可,这场

功劳可更加大了。”夫妇俩向史氏兄弟、西山一窟鬼连声称谢。史伯威和樊一翁都道:“小

人只是奉了神雕侠之命办事,小小奔走之劳。两位何足挂齿?”

这时远处火药爆炸声仍不断隐隐传来,只是隔得远了,听来模糊郁闷。陡然之间,几下

声音略响,接着地面也微微震动。樊一翁喜道:“那个最大的火药库也炸了。”

郭靖叫过武氏兄弟,说道:“你二人各带二千弓弩手掩袭南阳。敌军倘若部队齐整,那

就不要下手,要是惊慌混乱,可乘势发箭杀伤。”二人接令而去。

两件事接踵而来,校场上欢呼大叫,把盏敬酒之声,响成一片,人人都称颂神雕侠功德

无量。

郭芙见丈夫艺冠群雄,将丐帮帮主之位拿到了手,于当世豪杰之前大大露脸,那知蓦地

里生出这些事来。杨过人尚未到,却已将丈夫的威风压得丝毫不剩,虽说歼灭蒙古先锋、火

烧南阳粮草火药,实是两件大大的好事,但她总不免愀然不乐;又听说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

鬼说道:这是杨过送给妹子的两件生日礼物,那十个烟火大字高悬天空,惟恐群雄不知此举

全是为了妹子,相形之下,自己更是没了光彩。她转念一想:“好哇!杨过这厮恨我斩他的

手臂,故意削我面子来着!”想到此处,更是勃而怒。

梁长老和耶律齐、郭芙同席,眼见人人兴高采烈,郭芙却脸色不豫,微一沉吟,已知其

意。笑道:“老头子可真的老胡涂啦,这一欢喜,竟把眼前的大事抛到了脑后。”当即跃上

高台,朗声说道:“各位英雄请了,蒙古番兵连遭两大挫折,咱们自是不胜之喜。可还有一

件喜上加喜之事,适才耶律大爷显示了精湛武功,人人钦服。我们丐帮便奉耶律大爷为本帮

之主。天下英雄,可有不服的么?本帮弟子,可有异言的么?”

他连问三声,台下无人出声。梁长老道:“如此便请耶律大爷上台。耶律齐跃上高台,

抱拳向台下团团行礼,正要说几句“无德无能”的谦抑之言,忽听得台下有人叫道:“且

慢,小人有一句话,斗胆要请问耶律大爷。”耶律齐一怔,眼见这句话是从丐帮弟子的人丛

发出,拱手道:“不敢!请说便是。”

只见丐帮中站起一人,大声道:“耶律大爷的令尊在蒙古贵为宰相,令兄也曾居高官,

虽然都已逝世,但咱们丐帮和蒙古为敌。耶律大爷负此重嫌,岂能为本帮之主?”

耶律齐恨恨的道:“先君楚材公被蒙古皇后下毒害死,先兄耶律晋为当今蒙古皇帝所

杀,小可与蒙古暴君,实有不共戴天之仇。”那乞丐道:“话虽是如此说,但令尊之死,甚

为暧昧,下毒云云,只是风传,未闻有何确证。令兄犯法获罪,死有应得,此仇不报也罢。

倒是本帮大仇未复……”郭芙听得他出言讥刺丈夫,再也按捺不住,喝道:“你是谁?胆敢

在此胡言乱语?有胆子的,站到台上去说。”

那乞丐仰天大笑,说道:“好,好,好!帮主还未做成,帮主夫人先显威风。”也不见

他移步抬脚,身子微晃,已站在台口。群雄见他露了这手轻功,心头都是一惊:“这人武功

强得很啊,那是谁?”台下数千对眼光,齐都集在他身上。

只见他身披一件宽大破烂的黑衣,手持一根酒杯口粗细的铁杖,满头乱发,一张脸焦黄

臃肿凹凹凸凸的满是疤痕,背上负着五只布袋,原来是一名五袋弟子。丐帮中本乏相貌俊雅

之人,但这人更是奇无伦。丐帮帮众识得他名叫何师我,向来沉默寡言,随众碌碌,只因十

余年来为帮务勤勉出力,才逐步升到五袋弟子,但武艺低微,才识卑下,谁都是没对丝毫重

视,均想他升到五袋弟子,已是极限,那料到这样一个庸人竟会突然向耶律齐当众提出质

问,而武功之强更是大出帮众意料之外,都想:“这何师我从那里偷偷学了这一身功夫来

啦?”

何师我为人虽然平庸,但相貌之丑却令人一见难忘,因此耶律齐倒也识得他,当下抱拳

道:“不知何兄有何高见,要请指教。”何师我冷笑道:“指教二字,如何克当?只是小人

有两件事不明白,因此上台来问问。”耶律齐道:“那两件事?”何师我道:“第一件,我

帮新帮旧帮主前后交替,历来都以打狗棒为信物。耶律大爷今日要做帮主,不知这根本帮至

宝的打狗棒却在何处?小人想要见识见识。”此言一出,丐帮帮众心都道:“这一句话问得

厉害。”只听耶律齐道:“鲁帮主命丧奸人之手,这打狗棒也给奸人夺了去。此乃本帮的奇

耻大辱,凡本帮弟子,人人有责,务须将打狗棒夺回。”

何师我道:“小人第二件不明白之事,是要请问:鲁帮主的大仇到底报是不报?”耶律

齐道:“鲁帮主为霍都所害,众所共知,当世豪杰,无不悲愤。只是连日追寻,未知霍都这

奸贼的下落,这是本帮的要务,咱们便是找遍了天涯海角,也要寻到霍都这奸贼,为鲁帮主

复仇。”

何师我冷笑道:“第一,打狗棒尚未夺回。第二,杀害前帮主的凶手还没找到。这两件

大事未办,便想做帮主啦,未免太性急了些罢?”这几句话理正词严,咄咄逼人,只说得耶

律齐无言以对。

梁长老道:“何老弟的话自也言之成理。但丐帮弟子十数万人,遍布天下,不能无人为

首,而寻棒锄奸,更不是说办便办,也须得有人主持。”何师我摇头道:“梁长老这几句

话,错之极矣,可说是反因为果,本末倒置。”

梁长老是丐帮中四大长老之首,帮主死后便以他为尊,这五袋弟子竟敢当众抢白,可说

大胆已极。梁长老怒道:“我这话如何错了?”何师我道:“依弟子之见,谁人能夺回打狗

棒,谁人能杀了霍都为鲁帮主报仇,咱们便拥谁为本帮之主。但如今日这般,谁的武功最

强,谁便来做本帮帮主,假如霍都忽然到此,武功又胜过耶律大爷,难道咱们便奉他为帮主

不成?”这几句话只说得群雄面面相觑,都觉颇为有理。

郭芙却在台下叫了起来:“胡说八道,霍都的武功又怎能胜过他?”何师我冷笑道:

“耶律大爷武功虽强,却也不见得就天下无敌小人只是丐帮的一个五袋弟子,也未必便输于

他了。”郭芙正恼他言语无礼,听他自愿动手,那是再好也没有,叫道:“齐哥,你便教训

教训这大胆狂徒。”

何师我冷冷的道:“本帮事务,向来只是帮主管得,四大长老管得,帮主夫人却管不

得。别说耶律大爷还没做帮主,就算当上了,耶律夫人也不能这般当众斥责帮中弟子,是不

是?”郭芙满脸通红,只道:“你……你这厮……”

何师我不再理她,转头道:“梁长老,弟子倘若胜了耶律大爷,这帮主便由弟子来当,

是不是?还是等到有人获棒杀仇,再来奉他为主?”梁长老见他越来越狂,胸中怒火上升,

说道:“不论是谁,他若不能战胜群雄,那就当不上帮主,日后若不能获棒杀仇,终也是愧

居此位。耶律大爷若是当了本帮之主,那两旁件大事他不能不办。但如胜不过何兄弟,他又

焉能得任此位?”何师我大声道:“梁长老此言有理,小人便先领教耶律大爷的手段,再去

寻棒锄奸。”言下之意,竟是十拿九稳能胜耶律齐一般。

耶律齐行事自来稳健持重,但听了何师我这些话,心头也不禁生气,说道:“小弟才疏

学浅,原不敢担当帮主的重任。何兄肯于赐教,那好得很。”何师我冷冷的道:“好说,好

说。”将铁杖在台上一插,呼的一掌,便向耶律齐击去。这一掌力似乎并不甚强,但掌力分

布所及,几有一丈方圆。梁长老尚未退开,竟被他掌力在脸颊上一带,热辣辣的颇为疼痛,

忙跃在台侧。

耶律齐不敢怠慢,左手一拨,右拳还了一招“深藏若虚”,用的仍是七十二路空明拳中

的招数。两人拳来脚往,在高台上斗了起来。这时将近戌时,月沉星淡,高台四周插着十多

枝大火把,两人相斗的情状台下群雄都瞧得清清楚楚。

黄蓉看了十余招,见耶律齐丝毫未占上风,细看何师我的武功,竟辨不出是何家数,所

出拳脚,招式甚是驳杂,全无奇处,但功力却极深厚,少说也有四十年以上的勤修苦练,心

想:“最近十一二年来,才偶尔在丐帮名册之中,见到何师我因积劳而逐步上升,从没听人

称道过他的武功。但瞧他身手,决非最近得逢奇遇这才功力猛进。他在帮中一直隐晦不露,

难道为的便是今日么?”

待斗到五十招以上,耶律齐渐渐心惊,不论自己如何变招,对方始终能从容化解,实是

生平罕见的强敌,但他却又不乘势抢攻,似乎旨在耗消了自己内力,然后大举出击。

耶律齐这一日已连斗数人,但对手除了蓝天和外,余子碌碌,均不足道,并没耗去他多

少力气,眼见何师我若往若还,身法飘忽不定,当下双拳一挫,陡然间变拳为掌,径行抢

攻。周伯通那双手互搏之术并非人人可学,耶律齐虽是他的入室高弟,却也没学到他这路奇

功,但全教玄门的正宗武功,耶律齐却已学到了十之八九,这时施展出来,但见台边十多根

火把的火头齐向外飘,只此一节,足见掌力之强。火把照映之下,高台上两人拳掌飞飘,形

影回旋,当真好看煞人。

黄蓉问郭靖道:“你说这人是何家数?”郭靖道:“迄今为止,他尚未露出一招本门武

功,显是在竭力隐藏自身来历,再拆七八十招,齐儿可渐占胜势,那时他若不认输,便得露

出真相。”

这时两人越斗越快,一转瞬间便或攻或守的交换四五招,因之没多时便拆了七八十招,

果如郭靖所云,耶律齐的掌风已将对手全身罩住。郭靖和黄蓉凝目注视着何师我,知他处此

境地,若再不使出看家本领,仍用旁门杂派的武功抵挡,非吃大亏不可。耶律齐也已瞧出此

点,掌力渐渐加重,但毫不盲进,只是稳持先手。

眼见何师我非变招不可,蓦地里他双手袍袖齐拂,一股疾风向外疾吐,跟着缩了回去,

台边十余枝火把的火焰同时暴长,一阵光亮,随即尽熄灭,群雄眼前一黑,只听得耶律齐和

何师我齐声大叫,腾的一声,有人跌下台来。何师我却在台上哈哈大笑。众人惊奇讶之下,

谁都没有做声,静寂中只听得何师我得意的笑声。

梁长老叫道:“点燃火把!”十多名丐帮弟子上来将火把点亮,只见耶律齐站在台下,

左脸上鲜血淋漓,破了个酒杯大的伤口。何师我伸出左掌,冷笑道:“好铁甲,好铁甲。”

手掌中抓着一把鲜血。

郭靖和黄蓉对望一眼,知道郭芙爱惜夫婿,将软猬甲给他穿在身子,因之何师我击了他

一掌,手掌反被甲上的尖刺刺破。但耶律齐脸上如何受伤,如何跌下台来,黑暗中却未瞧

见。

原来何师我于激斗正酣之际,突然使出“大风袖”功夫,将高台四周的火把尽数吹灭。

耶律齐一怔之下,急忙拍出一掌,以救自身,猛觉得指尖一凉,触到了什么铁器,立时醒

觉,知道对方久战不胜,忽施奸计,在黑暗中取出兵刃突袭。他虽赤手空拳,也不惧敌人手

有兵刃,当下使出“大擒拿手”,意欲夺下对方兵器,将他奸谋暴于天下英雄之前,一招

“巧手八打”,欺到了何师我身前两尺之处,右腕翻处,已抓住了敌人兵刃之柄。他左掌跟

着拍出,直击敌人面门,这一来,何师我兵刃非撒手不可。

黑暗之中,何师我果然侧头闪避,松了手指,耶律齐夹手将兵刃夺过。便在此时,他左

颊上猛地一阵刺痛,已然受伤,跟着拍的一下,胸口中掌,站立不稳,登时被震下台。他那

料到对手的兵刃甚为特异,中装机括,分为两截,上半截给他夺去,余一的半截陡然飞出,

击中了他的面颊。这一下深入半寸,创口见骨,但所中尚非要害,何师我的杀手本在那一掌

之中,幸好郭芙硬要他在长袍内暗披软猬甲,这一掌他非但未受损伤,何师我的掌心反而被

刺得鲜血淋漓。

郭芙见丈夫跌下台来,惊怒交迸,忙抢上去护持。梁长老等明知何师我暗中行诈,然无

法拿到他的证据,同时两人一齐受伤带血,也不能单责那一个违反了“点到为止”的约言,

看来两人都只稍受轻伤,但耶律齐被击下台,这番交手显是输了。

郭芙大不服气,叫道:“这人暗使奸计,齐哥,上台去跟他再决胜败。”耶律齐摇头

道:“他便是以智取胜,也是胜了,何况纵然各拼武功,我也未必能赢。”

黄蓉向耶律齐招招手,命他近前,瞧他夺来的那半截兵刃时,却是一根五寸来长的钢

条,一时也想不起武林之中有何人以此作为武器。

何师我昂起一张黄肿的丑脸,说道:“在下虽胜了耶律大爷,却未敢便居帮主之位。须

得寻到打狗棒,杀了霍都,那时再凭各位公决。”众人心想,这几句话倒说得公道,眼见他

虽然胜得暧昧,但武功究属十分高强,听了这几句话后,丐帮中便有人喝起采来。

何师我站在台口,抱拳向众人行礼,说道:“那一位英雄再赐教,便请上台。”

他那“台”字刚出口,猛听得史伯威“啊”的一声大叫,围在大校场四周的五百头猛兽

忽地站起,齐声吼叫。单是一头雄狮或猛虎纵声而吼,已有难当之威,何况五百头猛兽合声

长啸?这声音当真如山崩地裂一般,但见大校场上沙尘翻腾,黄雾冲天,群雄身前的酒杯菜

碗被这巨声震得互相碰撞,叮叮不绝。

群兽吼叫声中,西山一窟鬼和史氏兄弟十五人同时跃到台边,抽出兵刃,团团将高台四

面围住。

忽见校场入口处火光明亮,八个人高举火炬,朗声说道:“神雕侠祝贺郭二姑娘芳辰,

奉上第三件礼物。”八人说毕,便即足不点地般进场而来,转眼间到郭襄身前,人人露了一

手上乘轻功。中间四人各伸一手,合抓着一只大布袋,看来那第三件礼物便是在这布袋之中

了。

八人躬身向郭襄行礼,自报姓名,群雄一听,无不骇然,原来当先一个老和尚,竟是五

台山佛光寺方丈昙华大师,素与少林寺方丈天鸣禅师齐名,其余赵老爵爷、聋哑头陀、昆仑

派掌门青灵子等,无一不是武林中久享盛名的前辈名宿。

郭襄却不知这些人有多大名头,起身还礼,笑靥如花,说道:“有劳各位伯伯叔叔了。

那是甚么好玩的物事?”提着布袋的四人手臂同时向后拉扯,喀喇一声响,布袋裂成四块,

袋中滚出一个光头和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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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17:58:37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三十七回 三世恩怨

那和尚肩头在地下一靠,立即纵起,身手竟是十分矫捷,但见他怒容满脸,叽哩咕噜的

大声说话,却是谁也不懂。郭靖与黄蓉识得这和尚是金轮法王的二弟子达尔巴,不知他怎生

给昙华大师、赵老爵爷等擒住。

郭襄本来猜想袋中装的定是甚么好玩的物事,却见是个形貌粗鲁的藏僧,微感失望,说

道:“大哥哥送这和尚给我,我可不喜欢。他自己在那里,怎么还不来?”

来送第三件礼物的八人之中,青灵子久居藏边,会说藏语,他在达尔巴耳边低声说了几

句话。达尔巴脸色一变,大吃一惊,目不转睛的望着台上的何师我。青灵子又用藏语大声说

了两句话,将背上负着的一根黄金杵交给了达尔巴,那本是达尔巴的兵刃,他受八大高手围

攻而被擒,这兵刃也给夺了去。

达尔巴倒提金杵,大叫一声,纵身跃到台上。

青灵子向郭襄笑道:“郭二姑娘,这和尚会变戏法,神雕侠叫他上台变戏法给你看。”

郭襄大喜,拍手道:“原来如此,我正奇怪,大哥哥费了这么大的劲儿,找了这和尚来有甚

么用呢。”

达尔巴对何师我叽哩咕噜的大声说话。何师我喝道:“兀的,你说些甚么,我一句不

懂。”达尔巴猛地踏步上前,呼的一声,挥金杵往他头顶砸了下去。何师我侧身避过。达尔

巴舞动金杵,招招进逼。何师我赤手空拳,在这沉重的兵刃猛攻之下只有不住倒退。

丐帮帮众见这藏如此凶猛,都起了敌忾同仇之心,纷纷鼓噪起来。梁长老喝道:“大和

尚休得莽撞,这一位是本帮未来的帮主。”但达尔巴那里理睬,将金杵舞成一片黄光,风声

呼呼,越来越响。

丐帮中早有六七名弟子忍耐不住,跃上台边,欲待上台应援。但青灵子等八大高手、史

氏五兄弟、西山一窟鬼,一共二十三人团团围在台边,阻住旁人上台。丐帮虽然人众,一时

却抢不上去。正纷乱间,青灵子晚晃身上了高台。拔起何师我插在台边的铁棒。何师我大

惊,纵身来抢,但给达尔巴的金杵逼住了,竟无法上前一步。

郭靖和黄蓉不明其中之理,猜不透杨过派这些人前来捣乱,到底是何用意?但想他送给

郭襄的第一件和第二件礼物于襄阳大大有利,这第三件礼物不该反有敌意,因此夫妇俩袖手

不动,静观其变。

耶律齐虽给何师我使诈击下高台,但他已立志承继岳母的大业,决为丐帮出力,眼见何

师我给达尔巴逼得手忙脚乱,大声喝道:“何兄勿慌,我来助你!”纵身蹿向台边。猛听得

左首一人叫道:“谁都不得上台。”横臂阻住了他的去路。耶律齐伸手一拨,那人反抓擒

拿,招数精妙,而内力雄浑,更是别具一功。耶律齐吃了一惊,看那人时,正是史氏兄弟中

的老三史叔刚。耶律齐连变数招,始终不能将他击退,心下暗暗骇异:“这人只是神雕侠手

下的一名走卒,已然如此了得,那神雕侠叱咤号令,驱使得动这许多高手,他自己更不知是

何等人物?”青灵子高举铁棒,大声道:“各位英雄请了,请瞧瞧这是甚么物事。”突伸右

掌,向铁棒拦腰一劈,喀的一响,铁棒登时碎裂,这棒原来中空,并非实心。青灵子拉开两

截断了的铁棒,露出一条晶莹碧绿的竹棒来。

丐帮帮众一见,刹那间寂静无声,跟随齐声呼叫:“帮主的打狗棒!”正上史氏兄弟、

西山一窟鬼等动手的帮众纷纷退开,人人都大为奇怪:“打狗棒怎么会藏在这铁棒之内?如

何会落入何师我手中?他又干么隐瞒不说?”

众人静待青灵子解释这许多疑团,青灵子却不再说话,跃下台来,双手横持打狗棒,恭

恭敬敬的交给了郭襄。郭襄睹物思人,想起鲁有脚的声音笑貌,不禁心下黯然,接过棒来,

递给了母亲。

这时达尔巴的金杵招数更紧,何师我全仗小巧身法东闪西避,险象环生。丐帮帮众见了

打狗棒后,都知青灵子等擒了达尔巴来对付何师我,中间必有重大缘故,当下不再有人意图

上台应援。

眼见不出十招,何师我便要丧身在金杵之下,黄蓉猛想起一事:“何师我用兵刃打伤齐

儿,他袖中明明藏有兵刃,何以到此危急关头,仍不取出御敌?”只见达尔巴的金杵掠地扫

去,何师我跃起闪避。达尔巴金杵倒翻,自下而上。何师我双脚离地,身在半空,这一招无

论如何没法闪躲。忽听得铮的一响,兵刃相交,何师我借势跃开,手中已多了一件短短的兵

器。达尔巴怒容满脸,大声咒骂,黄金杵舞得更加急了。但何师我兵刃在手,劣势登时扭

转,但见他点、戳、刺、打,兵刃虽短,招数却极奥妙,与达尔巴打了个旗鼓相当。朱子柳

看了片刻,忽是省悟,叫道:“郭夫人,我知道他是谁了。只是还有一件事不明白。”黄蓉

微微一笑,道:“那是用胶水、蜂蜜,调了面粉、石膏之类涂上去的。”

耶律齐和郭芙、郭襄姊妹这时都站在黄蓉身边,听了他二人的对答,都摸不着头脑。郭

芙问道:“朱伯伯,你说谁是谁了?”朱子柳道:“我说的是打伤你丈夫的这个何师我。”

郭芙道:“怎么?他不是何师我么?那么他是谁了?”朱子柳道:“你仔细瞧瞧,他使的是

甚么兵刃?”郭芙凝神瞧了一会,道:“这短兵刃长不过数尺,却又不是峨嵋刺、判官笔,

也不是点穴撅。”

黄蓉道:“你得用心想想啊。他何以一直不用兵刃,宁可干冒大险,东躲西闪,直到给

那和尚逼得性命交关,才不得不取兵刃出来?他用兵刃打伤齐儿,以要先灭烛火?”郭芙皱

眉道:“这人奸诈狡猾,那又有甚么道理了?”郭襄道:“想是他怕场中有人认得他的兵刃

身法,因此不愿显示真相。”朱子柳赞道:“着啊,郭二小姐聪明得紧。”

郭芙听他称赞妹子,心中不服,道:“甚么不愿意显示真相?他不是清清楚楚的站在台

上吗?谁都瞧得见。”郭襄想起母亲适才的话,说道:“啊,他脸上这些凹凹凸凸的疮疤,

原来是用胶水面粉假扮的。这张脸啊,真是吓人,我只瞧了一眼就不想再瞧第二眼。”黄蓉

道:“他越装得可怖,便越不易露出破绽,因为人人觉得丑恶,不敢多看,那么他乔装的假

脸上日久如有甚么变形,别人便不会发觉。唉!乔装这么多年,可真不容易呢。”朱子柳

道:“脸形可以假装,武功和身法假装不来练了数十年的功夫,那里变得了?”

郭芙道:“你们说这何师我是假的,那么他是谁啊?妹子,你聪明得紧,你倒说说

看。”郭襄摇摇头道:“我一点也不聪明,因此我一点也不知道。”朱子柳微微笑道:“大

小姐是见过他的,那是候二小姐可还没出世,十七年前,大胜关英雄大会上,有一人曾与我

斗了数百合,那是谁啊?”郭芙道:“是霍都?不,不会是他。嗯,他用的是一把折扇,和

这兵刃倒有点相像,是了,现下手中这把扇子只余扇骨,没有扇面。”朱子柳道:“我跟他

这场激斗,是我生平的大险事之一,他的身法招数我怎能不记得?这人若不是霍都,朱子柳

是瞎了眼睛啦。”

郭芙再瞧台上那何师我,见他步伐轻捷,出手狠辣,果然依稀便是当年英雄大会上那个

霍都,但心中仍有许多不明之处。又问:“倘若他真是霍都,这西藏和尚是他师兄啊,难道

便认他不出,却跟他这般狠打?”黄蓉道:“只因达尔巴认得出他是师弟,才跟他拼命。那

年终南山重阳宫大战,杨过以一柄玄铁剑压住了达尔巴、霍都二人,霍都见性命危殆,突使

奸计,叛师脱逃。这事全真教上下人人得见,你总也听人说过的罢?”郭芙道:“嗯,原来

达尔巴因此才这般恨他。”

郭襄听母亲说“杨过以一柄玄铁剑压住了达尔巴、霍都二人”这句话,想像杨过当年的

雄姿英风,不禁神往。

郭芙又问:“怎地他又变成了乞丐?咱们的打狗棒怎地又在他手中?”

黄蓉道:“那还不容易推想吗?霍都叛师背门,自己怕师父和师兄找他,于是化装易

容,混入了丐帮,浑浑噩噩,不露半点锋芒,十余年中按部就班的升为五袋弟子,丐帮中固

然无人疑心,金轮法王更是寻他不着。可是这等奸恶自负之徒决不肯就此埋没一生,时机一

到,他便要大干一场了。那是鲁帮主出城巡查,他暗伏在侧,忽施毒手,下手时却露出自己

本来面目,并留下活口,让那弟子带回话来,说杀鲁有脚的乃是霍都。他夺得打狗棒后,暗

藏在这铁棒之中。待得本帮大会推举帮主,他便可提出‘寻还打狗棒’这件大事来。这是本

帮世代相传的帮规,又有谁能驳他呢?唉,霍都这奸贼,如此工于心计,也可算得是个人

杰。”

朱子柳笑道:“但有你郭夫人在,他纵能作伪一时,终究瞒不过你。”黄蓉微笑不答,

心道:“霍都混在丐帮之中,始终不露头角,便能瞒过了我,但想做丐帮之主,却把黄蓉忒

也瞧得小了。”

朱子柳道:“杨过这孩子也真了得,他居然能洞悉霍都的奸谋,既将打狗棒夺回,又揭

穿了霍都的真面目,送给郭二小姐的这件礼物,可不算小啊。”郭芙道:“哼,不过他碰巧

得知罢了,也没甚么了不起。”

郭襄心想:“那日大哥哥在羊太傅庙外,见到我祭奠鲁老伯,知道我跟鲁老伯是好朋

友,因此千方百计去为我报仇,嗯,这件礼物可当真不小,他这番心意……”忽然想起一

事,说道:“霍都虽在丐帮中扮成一个丑叫化子,可是有时却又以本来面目在外惹事生非。

史氏兄弟中的史三叔曾给他打伤过,想是史三叔一意找他报仇,终于寻到了他的踪迹。”黄

蓉点头道:“不错,江湖上时时有霍都的行迹,旁人更不会想支丐帮中的何师我和他同是一

人。何师我,何师我,你瞧他这假名,便是以自己为师之意。一个人太自以为了不起,终有

败事的一日。”

郭芙道:“妈,怎地这何师我又说要去杀死霍都?那不是傻么?”黄蓉道:“这只是一

句掩饰之言,只是令旁人更加不起疑心而已。”

郭芙道:“杨……杨大哥既然早知何师我便是霍都,应当早就说了出来,不该让这何师

我来打伤齐哥。”黄蓉微笑道:“杨过又不是神仙,怎知齐儿会中此人暗算?”郭襄道:

“大姊却是神仙,因此把软猬甲先给姊夫穿上了。”郭芙瞪了她一眼,心中不自禁的得意。

说话之间,台上达尔巴和霍都斗得更加狠了。两人一师所传,互知对方武功家数,达尔

巴胜在力大招沉,霍都长于矫捷轻灵,看看又斗数百招,兀自不分胜败。突然之间,达尔巴

大喝一声,金杵脱手,疾向霍都掷去,这杵重达五十余斤,一掷之下势道凌厉之极。霍都吃

了一惊,他生平从未见师兄使这般招数,心道:“他久斗不胜,发起蛮来了?”急忙侧身闪

避。达尔巴抢上前去,手掌在金杵上一撞,金杵转过方向,又向霍都追击过去。霍都大骇,

才知道十余年中师兄追随师父左右,师父又传了他深湛武功,这飞掷金杵之技正是从师父五

轮飞砸的功夫中变化出来,眼见金杵撞来的力道太猛,决不能以铁扇招架,只得滑步斜身躲

过,金杵从他头顶横掠而过,相差不逾两寸。

达尔巴金杵越掷越快,高台四周插着的火把被疾风所激,随着忽明忽暗。霍都在杵影中

跳荡闪避,往往间不容发。台下群雄屏息以观,瞧着这般险恶的情势,无不骇然。达尔巴掷

到第十八下,猛喝一声,双掌推杵,金杵如飞箭般平射而出。霍都再也无法闪避,砰和一

声,金杵正撞胸口。他身子软软垂下。横卧台下,一动也不动了。

达尔巴收起金杵,大哭三声,盘膝坐在师弟身前,念起“往生咒”来念咒已过,纵下高

台,走到青灵子身前,高举金杵交还。青灵子却不接他兵刃,说道:“恭贺你清洗师门败

类。神雕侠饶了你,叫你回西藏,从此不可再到中原。”达尔巴道:“多谢神雕大侠,小僧

谨如所命。”合十行礼,飘然而去。

郭芙见霍都死在台上,一张脸臃肿可怖,总不信这脸竟是假的,拔出长剑,跃上台去,

说道:“咱们瞧瞧这奸人的本来面目,究是如何。”说着用剑尖去削他的鼻子。

蓦地里霍都一声大喝,纵身高跃,双掌在半空中直劈下来。原来他给金杵一撞,身受致

命重伤,却未立即毙命。他故意一动不动,只待达尔巴上前察看,便施展临死一击,与其同

归于尽。岂知达尔巴凄然念咒,祝其往生极乐,随即下台而去。郭芙却上来削他面目。霍都

乍见死尸复活,大惊之下,竟忘了挥剑抵御。她身上的软猬甲又已借给了丈夫,眼见性命要

丧在霍都双掌之下。郭靖、黄蓉、耶律齐等同时跃起,均欲上台相救,其势却已不及。

只听得嗤嗤两声急响,半空中飞下两枚暗器,分从左右打到,同时击中霍都胸口。这两

枚暗器形体甚小,似乎只是两枚小石子,力道却大得异乎寻常。霍都身子一仰,向后便摔,

喷出一口鲜血,这才真正死去。

众人惊愕之下,仰首瞧那暗器飞来之处,但见云淡星稀,钩月斜挂,此外空荡荡并无别

物,暗器似乎分从台前两根旗杆的旗斗中发出。

黄蓉听了这暗器的破空之声,知道当世除了父亲的“弹指神通”之外,再无旁人有此等

功力,只是两根旗杆都高达数丈,相互隔开十余丈,何以两边同时有暗器发出?惊喜之下不

暇细想,纵声叫道:“是爹爹驾临么?”

只听得左边旗斗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哈哈大笑,说道:“杨过小友,咱们一起下去罢!”

右边旗斗中一人应声:“是!”两边旗斗之中各自跃下一人。

星月光之下,两个人衣衫飘飘,同时向高台跃落,一人白须青袍,一人独臂蓝衫,正是

黄药师和杨过。两人都是是斜斜下坠,落到离台数丈之处已然靠近,黄药师伸右手拉住了杨

过的左手,在半空中携手而下。众人若不是先已听到了两人说话之声,真如陡然见到飞将军

从天而降一般。

郭靖、黄蓉忙跃到上台去向黄药师行礼。杨过跟着向郭靖夫妇拜倒,说道:“侄儿杨

过,向郭伯伯,郭伯母磕头。”郭靖忙伸手扶起,笑道:“过儿,你这三件厚礼,唉,真

是……真是……”他心中感激,不知道要说“真是”甚么才好。

郭芙生怕父亲要自己相谢杨过救命之恩,抢着向黄药师道:“外公,幸好你老人家的弹

指神通功夫,免得我受那奸人双掌的一击。”

杨过跃下高台,走到郭襄身前,笑道:“小妹子,我来得迟了。”

郭襄一颗心怦怦乱跳,脸颊绯红,低声道:“你费神给我备了三件大礼,当真……当真

辛苦你啦。”杨过笑道:“只是乘着小妹子的生日,大伙儿图个热闹,那算得甚么?”说着

左手一挥。

大头鬼纵声叫道:“都拿上来啊。”大校场口有人跟着喝道:“都拿上来啊!”远处又

有人喝道:“都拿上来啊。”一声跟着一声,传令出去。

过不多时,校场口涌进一群人来,有的拿着灯笼火把,有的挑筐提篮,有的扛抬木材木

板,分布在校场四周,当即竖木打桩,敲敲打打,东搭一个木台,西挂一个灯色,进来的人

源源不绝,可是秩序井然,竟无一人说话,个个只是忙碌异常的工作。

群雄见了杨过适才送了那三件厚礼,都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暗想他召集这一大批人

来,定又大有所为。那知过不多时,西南角上一座木台首先搭成,有人打起锣鼓,做起傀儡

戏来,做的是“八仙贺寿”。接着西北角上有人粉墨登场,唱一句“满床笏”,那是郭子仪

生日,七子八婿祝寿的故事。片刻之间,这边放花炮,那边玩把戏,满场上闹哄哄的全是喜

庆之声。每一台戏都是三湘湖广、河南四川的名班所演,当真是人人卖力,各展绝艺。群雄

各依所喜,分站各处台前观赏,喝采之声,此伏彼起。

这时史氏兄弟已带领猛兽离场,西山一窟鬼和神雕、青灵子等高手也都悄然退去。

郭襄见杨过给自己想得这般周到,双目含着欢喜之泪,一时无话可说。

郭芙想起妹子在羊太傅庙中的言语,说有一位少年大侠要来给他祝寿,现下果如所言,

不禁暗藏恚怒,拉着黄药师的手问长问短,对身周的热闹只作不见。

郭靖虽觉杨过为小女儿如此铺张扬厉未免小题大做,但想自来行事异想天开,今日一日

之中为襄阳城和丐帮干了如此三件大事,此刻要任性胡闹一番,自也由得他,当下只是捻须

摇头,微笑不语。

黄蓉问父亲道:“爹爹,你和过儿约好了躲在这旗斗中么?”黄药师笑道:“非也!那

日我在洞庭湖上赏月,忽听得有人中夜传呼,来访烟波钓叟,说有个甚么神雕侠,邀他赴襄

阳一会。那个烟波钓叟武功不弱,性儿却有点古怪。我老头子担起心来,生怕他暗中要对我

的好女儿、好女婿不利,于是悄悄跟了来。原来这神雕侠竟是小友杨过,早知如此,老头子

又何必操这份心?”黄蓉知道父亲虽在江湖上到处云游,心中却时时挂念着自已,笑道:

“爹,这一次你可也别走啦,咱们得好好儿聚一聚。”

黄药师不答,向郭襄招了招手,笑道:“孩子过来,让外公瞧瞧你。”郭襄从未见过外

公,忙近前行礼。黄黄师拉着她手,细细瞧她的脸庞,黯然道:“真像,真像。”黄蓉知他

又想起了亡妻,说郭襄生得像他外婆年轻之时,怕勾起他的心事,并不接口。郭芙笑道:

“那还有不像的么!你叫老东邪,她叫小东邪……”郭靖喝道:“芙儿,对外公没规没

矩!”黄药师大喜,道:“襄儿,你的外号叫‘小东邪’么?”郭襄脸上微微一红,道:

“起初是姊姊这么叫我,后来人人都这么叫了。”

这时丐帮的四大长老围在杨过身边,不住口的称谢,均想:“他为襄阳城立此大功,又

夺回打狗棒,揭破霍都的奸谋,鲁帮主大仇得报,若肯为本帮之主,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梁长老道:“杨大侠,敝帮老帮主不幸逝世……”杨过早猜中他的心思,不待他说下去,抢

着道:“耶律大爷文武双全,英明仁义,是我昔年的知交好友,由他出任贵帮帮主,定能继

承洪、黄、鲁三位帮主的大业。”

黄药师问了几句郭襄的武功,转过头去,要招呼杨过近前说话,一回头,只见他身影微

晃,已走出校场口外,说道:“杨过小友,我也走啦!”长袖摆动,一瞬眼间已追到了杨过

身边,一老一少,携手没入黑暗之中。

黄蓉心头有一句要紧话要对父亲说只是身旁人多,不便开言,那知他说走便走,竟无片

刻停留,吃了一惊,急忙追出。

但黄药师和杨过走得好快,待黄蓉追出,已在十余丈外。黄蓉叫道:“爹爹,过儿,且

相聚几日再去!”远远听得黄药师笑道:“咱两个都是野性儿,最怕拘束,你便让咱们自由

自在的去罢。”最后那几个字音已是从数十丈外传来。黄蓉暗暗叫苦,眼见追赶不及,只得

回转。大校场上锣鼓喧天,兀自热闹。

丐帮四大长老聚头商议。一来若无霍都打扰,已立耶律齐做了帮主,二来杨过二丐帮有

大恩,他既也推荐耶律齐,此事可说顺理成章。当下四人禀明黄蓉,上台宣布,立耶律齐为

丐帮帮主。

帮众依着历来惯例,依次向耶律齐身上唾吐。帮外群雄纷纷上前道贺。

郭襄见杨过此次到来,只与自己说得一句话,微笑相对片刻,随即分手,心中说不出的

惆怅,眼见姊姊兴高采烈的站在姊夫身畔,与道贺的群雄应酬,但觉心中伤痛再难忍受,当

即转身,要回自己家去。只走得几步,黄蓉已追到她身边,携住了她手,柔声道:“襄儿,

怎么啦?今天不快活么?”郭襄道:“不,我快活得很。”说了这句话,随即低头,满眶泪

水,险些便掉了下来。黄蓉如何不明白女儿的心事,却只说些戏文中的有趣故事,要引她破

涕为笑。

两人慢慢回府。黄蓉陪女儿到她自己房里,问道:“襄儿,你累不累?”郭襄道:“还

好。妈,你一夜没睡,该休息了。”黄蓉拉着她,并肩坐在床边,伸手给她拢了拢头发,说

道:“襄儿,杨过大哥的事,我从来没跟你说过。这回事说来话长,你若是不累,我便跟你

说说。”郭襄精神一振,道:“妈,你说罢。”

黄蓉道:“这事须得打从他祖父说起。”于是将如何郭啸天与杨铁心当年在临安牛家村

结义,郭、杨两家指腹为婚,如何杨康认贼作父、卖国求荣、终至死于非命;如何杨过幼时

寄居桃花岛;如何郭芙斩断他的手臂,如何他和小龙女在绝情谷分手等情,一一说了。

郭襄只听得惊心动魄,紧紧抓住了母亲的手,小手掌心中全是汗水。她怎料想得到这个

自己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的“大哥哥”,与自己家里竟有这么深的渊源,更料不到他那只手

臂竟是为她姊姊斩断,而他妻子小龙女所以离去,也是因中了姊姊误发的毒针所起。她只道

杨过只是她邂逅相逢的一位少年侠士,只因他倜傥英俊、神采飞扬,这才使她芳心可可,难

以自遣,却原来这中间恩恩怨怨,竟然牵缠及于三代。待得母亲说完,她已是如醉如痴,心

中一片混乱。

黄蓉幽幽叹了口气,说道:“初时我还会错了意,还道他和你结识,实蓄歹念。唉,说

到诚信知人我实是远远不及你爹。你杨大哥今晚干这三件大事,别说他绝无邪念,纵是不安

好心,咱们受惠非浅,也是感激不尽。”郭襄奇道:“妈,杨大哥怎会不安好心?他有甚么

邪念?”黄蓉道:“我起初想错了,只道他深恨咱们郭家,因此要在你身上复仇。”郭襄摇

头道:“那怎么会?他若要杀我出气,那真是易如反掌,风陵渡边,他只须出一根手指便戳

死了我,费甚么事?”黄蓉道:“你是小孩子,不懂的。他如要叫你受苦,要咱们伤心烦

恼,自有比杀人更恶毒十倍的法儿。唉,那不必说了,我此刻也知道他不会。可是我心中挂

着一件事,好生不安。”

郭襄道:“妈,你担心甚么?我瞧杨大哥对从前的事也已不放在心上。他不久便要和大

嫂相会,那时心里一快活,甚么事都一笔勾销了。”黄蓉叹道:“我担心不安的,便是怕他

见不着小龙女。”

郭襄瞿然而惊,道:“甚么?那怎么会?杨大哥亲口跟我说,杨大嫂因为身受重伤,得

蒙南海神尼救去医治,约好了十六年后相会,他夫妻俩亲深重,互相等了这么久,怎能见不

着?”黄蓉眉头深皱,“嗯”了一声。郭襄道:“杨大哥说,杨大嫂在断肠崖下心剑刻字,

说道:‘十六年后,在此重会,夫妻情深,勿失信约。’又说:‘珍重千万,务求相聚’,

难道刻的字是假的么?”黄蓉道:“这刻字是千真万确,半点也不假,可是我便担心小龙女

对杨过相爱太深,因而杨过终于再也见她不着。”

郭襄不明白母亲言中之意,怔怔的望着她。黄蓉道:“十六年前,你杨大哥夫妻都受了

重伤,你杨大哥尚有药可治,小龙女却毒入膏肓。你杨大哥眼见爱妻难愈,他也不想活了,

纵有仙丹妙药,他也不肯服食。”她说到这里,声音更转柔和,叹道:“唉,有些事情,你

年纪还小,这时候是不会懂的。”

郭襄怔怔的出神,过了片刻,抬头道:“妈,倘若我是大嫂,我便假装身子好了,让他

服食丹药治病。”

黄蓉一呆,没料到女儿虽然幼小,竟也能这般为人着想,说道:“不错,我只担心小龙

女当时便是如此,才离杨过而去。她谆谆叮嘱,说夫妻情深,勿失信约,又说了珍重万千,

务求相聚。当时我瞧着‘珍重万千’四个字,便猜想小龙女突然影踪不见,是为了要你杨大

哥安安静静的等她十六年。唉,她想这长长的十六年过去,你杨大哥对旧情也该淡了,纵然

心里难过,也会爱惜自己的身体,不再图自尽了。”

郭襄道:“那么,那南海神尼呢?”黄蓉道:“那南海神尼,却是我的杜撰了。世上压

根儿就没这一个人。”郭襄大吃一惊,颤声道:“没……没有南海神尼?”

黄蓉道:“那日在绝情谷中,断肠崖前,我见了杨过这般凄苦模样,心有不忍,只得捏

造了一个南海神尼来安慰他,好教他平平安安的等过这一十六年。我说南海神尼住在大智

岛,实则世上就没这样一个岛。我又说南海神尼教过你外公的掌法,好令他更加坚信不疑。

杨过这孩儿聪明绝顶,我若非说得活龙活现,他怎能相信?他若是不信,小龙女这番苦心。

也就没有着落了。”

郭襄道:“你说杨大嫂已经死了多年了么?这一十六年的信约全是骗他的么?”黄蓉忙

道:“不,不!说不定小龙女仍在人世,到了相约之日,她果真来和杨过相聚,那自是谢天

谢地。她是古墓派的唯一传人,古墓派的创派祖师林朝英学问渊博,内功外功俱臻化境,倘

若遗下神奇功夫,令小龙女得保不死,也是在情理之中。”

郭襄心下稍宽,道:“是啊,我也这么想,杨大嫂是这样的好人,杨大哥又这般爱她,

们她不会就这么死的。倘若杨大哥到了约会之期见她不着,岂不是要发狂么?”

黄蓉道:“今日你外公到来,我便想向他提一句,请他老人家相助圆这个南海神尼的谎

儿,可是一直不得其便。”郭襄也担起忧来,说道:“这会儿杨大哥正和外公在一起,他立

时会问起南海神尼之事。外公不知前因后果,不免泄漏了机关,那可怎生是好?”黄蓉道:

“倘若小龙女真能和他相聚,自是上上大吉,其么都好。要是到了约期他见不着小龙女,此

人一发性儿,真不知要闹出多大乱子来。他会深恨我撒诳谎骗他,令他苦等了一十六年。”

郭襄道:“妈,那你不用担心,你全是为了他。你是一片好心,救了他的性命。”

黄蓉道:“不说郭、杨两家三世相交,便是过儿自已,他曾数次相救你爹爹、妈妈、姊

姊和你,今日又为襄阳立了这等大功,虽说咱们于他小有恩惠,但实不足以相报其万一。

唉,过儿一生孤苦,他活到三十多岁,真正快活的日子实在没有几天。”

郭襄黯然低首,心想:“大哥倘若不能和杨大嫂相会,只怕他真的要发狂呢。”黄蓉又

道:“你杨大哥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只因自幼遭际不幸,性子不免有点孤僻,行事往往出人

意表。”郭襄淡淡一笑,道:“他和外公,和我,都是邪派。”黄蓉正色道:“不错,他是

好人,可是有点邪气。要是小龙女不幸已经逝世,你可千万别再和他见面了。”

郭襄没料到母亲竟会这般说,忙问:“为甚么?为甚么不能再见杨大哥?”黄蓉握住她

手,说道:“要是他和小砒女终于相会,你要跟他们一起去游玩,便一起去,爱到他们家里

去作客,便去好了,就是随他们到天涯海角,我也放心。但若他会不到小龙女,襄儿,你不

知你杨大哥的为人,他发起狂来,甚么事都做得出。”郭襄颤声道:“妈,他如见不到杨大

嫂,伤心悲痛,咱们该好好劝他才是。”黄蓉缓缓摇头,说道:“他是不听人劝的。”

郭襄顿了一顿,问道:“妈,隔了一十六年,你说他伤心之下,会不会再图自尽呢?”

黄蓉沉吟半晌,道:“许多人的心思我都猜得到,可是你杨大哥,他从小我就不明白他心中

在打甚么主意,正因为我猜他不透,是以不许你再跟他相见,除非他和中龙女同来,那自是

又当别论。”郭襄呆呆出神,并不接口。

黄蓉道:“襄儿,妈这全是为你好,你如不听妈的话,将来后悔可就来不及了。”她见

女儿秀眉紧蹙,眼现红晕,柔声道:“襄儿,我再说一回事你听,那是你杨大哥之父杨康的

作为。”于是又将杨铁心如何收穆念慈为义女,如何比武招亲而生下杨过、终于伤心而死等

情一一说了,最后道:“穆念慈姊姊品貌双全,实是一位难得的好女子,只因误用了真情,

落得这般下场。”

郭襄道:“妈,她也是没有法子啊。她既欢喜了杨叔叔,杨叔叔便有千般不是,她也要

欢喜到底。”

黄蓉凝视着女儿的小脸,心想:“她小小年纪,怎地懂得这般多?”眼见她神情困顿,

眼皮软垂,于是拉开棉被,帮她除去鞋袜外衣,叫她睡下,给她盖上了被,道:“快合上眼

睛!妈看你睡着了再去。”郭襄依言合眼,一夜没睡,也真的倦了,过不多时,便即鼻息细

细,沉沉入梦。

黄蓉望着女儿俏丽的脸庞,心想:“三个儿女之中,我定要为你操心最多。你们三姊弟

中,到底我最怜惜那一个,可也真的说不上来呢。”当下自行回房安睡。

傍晚时分,武氏兄弟派了快马回报,说道南阳的大军粮草果然一焚而尽,火药爆炸,炸

死了不少蒙古兵将,余火兀自未熄,蒙古前军退兵百里,暂且按兵不动。襄阳城中得到这个

确讯,满城狂喜,“神雕大侠”四个字挂在口上说个不停。有的更加油添酱,将杨过说得犹

似三头六臂一般,讲到他怎地歼灭新野、邓州两路敌兵,怎地火烧南阳,口沫横飞,有声有

色,似乎一切全是他亲眼目睹,谁也没他知道得明白详尽。

当晚郭靖夫妇应安抚使吕文德之邀,到署中商议军情,直到深夜方回。次日清晨,耶律

齐、郭芙、郭破虏依例到后堂向父母请安,等了良久,不见郭襄到来。黄蓉担心起来,命丫

鬟到二小姐房中瞧瞧,是不是她身子不适。过了一会,那丫鬟和郭襄的使女小棒子同来回

报,说道:“二小姐昨晚没回房安睡。”

黄蓉吃了一惊,忙问:“怎地昨晚不来禀报?”小棒子道:“昨夜夫人回来得晚了,婢

子不敢前来惊扰,只道二小姐过一会儿就能回房,那知道等到这时还没见到。”

黄蓉微一吟,即到女儿房中察看,只见她随身衣服和兵刃、银两等一样也没携带,正自

奇怪,忽见女儿枕底露出白纸一角。黄蓉情知不好,暗暗叫苦,抽出一看,只见纸上写道:

“爹爹妈妈尊鉴:女儿去劝杨大哥千万不要自寻短见,劝得他听了之后,女儿即归。女

襄叩上。”

黄蓉呆在当地,做声不得,心道:“这女孩儿恁地天真!杨过是何等样人,这世上除了

小龙女之外,他还能听谁的劝?要是他肯听旁人的言语,那也不是杨过了。”有心要即行出

去寻女儿回来,但南北两路蒙古大军虎视襄阳,眼前攻势虽然顿挫,但随时能再挥兵进攻,

这时候如何能为儿女之私,轻身涉足江湖?当下和郭靖商议之后,写了四通恳切的书信,分

交八名能干得力的丐帮弟子,分四路出去寻找郭襄,命她即行归家。

郭襄那日听了母亲详述往事之后,随即睡去,但恶梦连连,一会儿见杨过挥剑自杀,将

另一条手臂也斩断了,一会儿又见他自千丈高崖上跃将下来,跌得血肉模糊。做了几个恶梦

之后,满身冷汗的醒来,坐在床上细细思量:“大哥哥给了我三枚金针,答允给我做到三件

事。眼前金针还剩一枚,正好持此相求,要他依我,千万不能自尽。他是豪侠之士,言出必

践,我这便找他去。”于是留了一封短简,当即出城。

可是杨过和黄药师携手同行,此刻到了何处,实是毫无头绪。郭襄行出三十余里,腹中

饥饿起来,要想寻一家饭店打尖。但襄阳城郊的百姓为了逃避敌军,早已十室九空,别说饭

店,连有人的人家也找不到一家。郭襄从未独自出过门,想不到道上有这等难处,坐在路旁

一块石上,来双手支颐,暗暗发愁。

坐了一会,心想:“没有饭店,寻些野果充饥便了。”纵马四顾,身周数里之内连果树

也没一棵。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马蹄声响,一乘马自东而西奔来。驰到近处,只见马上坐

着个极高极瘦的年老僧人,身披黄袍。马匹奔驰极快,转眼便过去了,奔出数丈,那老僧忽

地圈转马头,回到郭襄身前停住,问道:“小姑娘,你是谁?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郭襄见他目光如电,心中微微一凛,但随即想到在黑龙潭前所遇到的一灯大师,暗想:

“那一灯大师如此慈祥,这老和尚想必也是好人。”答道:“我姓郭,要去找一个人。”那

老僧道:“你去找谁?”郭襄侧过了头微微一笑,道:“老和尚多管闲事,我不跟你说。”

那老僧道:“你要找的人是怎生模样,或许我曾在道上见过,便可指点途径。”郭襄要想不

错,便道:“我要找的那人最好认不过,是个没有右臂的青年男子。他或许是和一只大雕在

一块儿,也或许只有他独自一人。”

那老僧正是金轮法王,听她所说之人正是杨过。心中一惊,脸上却现喜色,道:“啊,

你要找的人姓杨名过,是不是?”郭襄大喜,道:“是啊,你识得他?”法王笑道:“我怎

不识得?他是我的小朋友。我识得他的时候,你还没出世呢。”

郭襄俏脸上一阵红晕,笑问:“大和尚,你叫甚么法名啊?”法王道:“我叫珠穆朗

玛。”珠穆朗玛是西藏境内一座高山之名,此峰极高,天下第一,法王随口说了出来,隐有

武功高绝、无人可及之意。

郭襄笑道:“甚么珍珠,木马,叽哩咕噜的,名字这么长。”金轮法王道:“叫珠穆朗

玛。”郭襄道:“好,是珠穆朗玛大师,你知道我大哥哥在那儿么?”法王道:“你大哥

哥?”郭襄道:“杨过啊?”法王道:“啊,你叫杨过作大哥哥,你说姓郭啊?”郭襄脸上

又是微微一红,道:“我们是世交,他从小住在我家里的。”

法王心念一动,道:“我有个方外之交,与老僧相知极深,此人武艺高强,名满天下,

也是姓郭,单名一个靖字,不知姑娘认得他么?”郭襄一怔,心想:“我偷偷出来,他既是

爹爹的朋友,说不定硬要押我回去,还是不说的好。”说道:“你说郭大侠么?他是我本家

长辈。大和尚是瞧他去么?”

法王人既聪明,又是久历世务,郭襄这么神色稍异,他如何瞧不出来?当即叹道:“我

和郭大侠乃是过命的交情,已有二十余年不见,日前有北方听到噩耗,说郭大侠已经逝世,

老僧心痛如绞,因此兼程赶来,要到他灵前去一拜。唉,大英雄不幸短命,真是苍天无眼

了。”说到这里,泪水滚滚而下,衣襟尽湿。他内功深湛,全身肌肉呼吸皆能控纵自如,区

区泪水,自是说来便来。

郭襄见他哭得悲切,虽然明知父亲不死,但父女关心,不由得心中也自酸苦,眼眶一

红,说道:“大和尚,你不用伤心,郭大侠没有死。”法王摇头道:“你别瞎说!他确是死

了。小女孩儿怎知道大人的事?”郭襄道:“我正自襄阳出来,怎不知道?刚刚昨天我便见

过郭大侠。”

法王此时再无怀疑,仰天大笑,说道:“啊,你便是郭大侠的小姐。”突然又摇头道:

“不对,不对,郭大侠的小姐叫郭芙,我也识得,她今年总有三十五岁出头了,那像你这般

小?”郭襄经不起他这么一激,道:“那是我大姊姊。她叫郭芙,我叫郭襄。”

法王心中大喜,暗想:“今日当真是天降之喜,这福气自己撞将过来。”说道:“如此

说来,郭大侠真是没死了。”郭襄见他喜形于色,还道他真是父亲健在而喜欢,觉得此人良

心真好,说道:“自然没有死!我爹爹倘若死了,我哭也哭死了。”法王喜道:“好,好,

好!我信你了。郭二姑娘,如此我便不到襄阳去了。相烦你告知令尊郭大侠和令堂黄帮主,

便说故人珠穆朗玛敬候安好。”你料知郭襄定要问他杨过之事,于是以退为进,双手一合

十,牵过马来,便要上鞍。

郭襄道:“喂喂,大和尚,你这个人怎么如此不讲理啊?”法王道:“我怎地不讲理

了?”郭襄道:“我跟你说了我爹爹的消息,你却没跟我说杨过的消息,他到底在那里?”

法王道:“啊,昨天在南阳之北的山谷之中,老僧曾和杨过小友纵谈半日,他正在该处练

剑,此刻十九未走,你去找他便了。”郭襄眉头紧蹙,道:“这许多山谷,到那里去找他?

请你说得明白些。”法王沉吟半晌,便道:“好罢!我本要北上,就带你去见他便了。”郭

襄大喜,道:“如此多谢你啦。”

法王牵过马来,道:“小姑娘骑马,老僧步行。”郭襄道:“这个何以克当?”法王笑

道:“这马四条腿,未必快得过老僧的两条腿。”

郭襄正欲上马,忽道:“啊哟,大和尚,我肚子饿啦,你带着吃的没有?”法王从背囊

中取出一包干粮。郭襄吃了两个面饼,上马便行。

法王大袖飘飘,随在马侧。郭襄想起他那句话:“这马四条腿,未必快得过老僧的两条

腿。”一提马缰,笑道:“大和尚,我在前面等你。”话声未必,那马四蹄翻飞,已发足向

前疾驰。

这马脚力甚健,郭襄但觉耳畔风生,眼前树过,晃眼便奔出了里许。她回头笑道:“大

和尚,你追得上我么?”说话甫毕,微微一惊,原来竟尔不见了金轮法王的踪影。忽听得那

和尚的声音从前面的树林中传出:“郭姑娘,我这坐骑跑不快,你得加上几鞭。”郭襄大

奇:“怎地他反在前面?”纵马抢上,只见法王在身前十余丈处大步而行。郭襄挥鞭抽马,

那马奔得更加快了,然而和法王始终相距十余丈,几乎要迫近数尺也有所不能。这时两人已

走上襄阳城北大路,一望平野,那马四只铁蹄溅得黄土飞扬,看法王时,却是脚下尘沙不

起,宛似御风而行一般。

郭襄好生佩服,心想:“他若非身具这等武功,也不配和爹爹结成知交。”由钦生敬,

叫道:“大和尚,你是长辈,还是你来骑马罢,我慢慢跟着便是。”法王回头笑道:“咱们

何须在道上多费时光?早些找到你大哥哥不好么?”这时郭襄胯下的坐骑感乏力,奔跑已无

先前之速,反而与法王越离越远了。

便在此时,只听得北面又有马蹄声响,两乘马迎面驰来。法王道:“咱们把这两旁匹马

截下来,三匹马掉换着骑,还可以赶得快些。”过不多时,两乘马已奔到近前,法王双手一

张,说道:“下来走走罢!”

两马受惊,齐声长嘶,都人立起来。马上乘客骑术甚精,身随鞍起,并没落马,一人怒

喝:“甚么人?要讨死么?”“刷”的一声,马鞭从半空抽将下来。郭襄喜叫:“大头鬼,

长须鬼,别动手,是自己人!”马上乘客正是西山一窟鬼中的长须鬼和大头鬼。

这时法王左手回带,已抓住了大头鬼的马鞭,往空一夺。不料大头鬼人虽矮小,却是天

生神力,那马鞭又是极牢韧的牛皮所制,法王这一夺实有数百斤的大力,但马鞭居然不断,

也没将大头鬼拉得鞭子脱手。法王叫道:“好小子!”手劲暗加,呼的一声,终于将大头鬼

拉下马来。

大头鬼大怒,撒手松鞭,便欲扑上跟法王放对。长须鬼叫道:“三弟且慢!”说道:

“郭二小姐,你怎地和金轮法王在一起了?”当日金轮法王和杨过等人同入绝情谷,长须鬼

樊一翁见过他一面,因此识得。

郭襄笑道:“你认错人啦,他叫珠穆朗玛大师,是爹爹的好朋友。金轮法王却是爹爹的

对头,这不是牛头不对马嘴么?”樊一翁问道:“你在那里遇见这和尚的?”郭襄道:“我

刚碰着他,这位大和尚说道我爹爹不在了,望你说好笑不好笑?他要带我去见大哥哥呢。”

大头鬼道:“二小姐快过来,这和尚不是好人。”郭襄将信将疑,道:“他骗我吗?”大头

鬼道:“神雕侠在南边,怎地他带你往北?”

金轮法王微微一笑,道:“两个矮子瞎说八道。”身形略晃,倏忽间欺近二鬼身侧,双

掌管齐下,径向二鬼天灵盖拍落。

这十余年来,法王在蒙古苦练“龙象般若功”,那是密宗中至高无上的护法神功。

那“龙象般若掌”共分十三层,第一层功夫十分浅易,纵是下愚之人,只要得到传授,

一二年中即能练成。第二层比第一层加深一倍,需时三四年。第三层又比第二层加深一倍,

需时七八年。如此成倍递增,越是往后,越难进展。待到第五层以后,欲再练深一层,往往

便须三十年以上苦功。密宗一门,高僧奇士历代辈出,但这一十三层“龙象般若功”却从未

有一人练到十层以上。这功夫循序渐进,本来绝无不能练成之理,若有人得享千岁高龄,最

终必臻第十三层境界,只是人寿有限,密宗中的高僧修士欲在天年终了之前练到第七层、第

八层,便非得躁进不可,这一来,往往陷入了欲速不达的大危境。北宋年间,藏边曾有一位

高僧练到了第九层,继续勇猛精进,待练到第十层时,心魔骤起,无法自制,终于狂舞七日

七夜,自终绝脉而死。

那金轮法王实是个不世的奇才,潜修苦学,进境奇速,竟尔冲破第九层难关,此时已到

第十层的境界,当真是震古烁今,虽不能说后无来者,却确已前无古人。据那【龙象般若

经】言道,此时每一掌击出,均具十龙十象的大力,他自知再求进境,此生已属无望,但既

自信天下无敌手,即令练到第十一层,也已多余。当年他败在杨过和小龙女剑下,引为生平

奇耻大辱,此时功力既已倍增,乘着蒙古皇帝御驾亲征,便扈驾南来,要双掌击败杨、龙夫

妇,以雪当年之耻。

这时他双掌齐出,倏袭二鬼,大头鬼举臂一隔,喀的一响,手臂立即折断,脑门跟着中

掌,连哼也没哼一声,当即毙命。樊一翁功力远为深厚,眼见敌人这一击甚是厉害,使一招

“托天势”,双手举起撑持,立觉有千斤重力压在背上,眼前一黑,扑地便倒。

郭襄大惊,喝道:“这两个是我朋友,你怎敢出手伤人?”

樊一翁喷了两口鲜血,猛地纵起,抱住了法王两腿,叫道:“姑娘快逃。”法王左手抓

住他背心,要将他提起摔出,但樊一翁舍命回护郭襄,双手便如铁圈般牢牢握住了敌人双

腿。法王虽然力大,却拉他不脱。郭襄又惊又怒,此时自己知道法王不怀好意,可是不愿意

舍樊一翁而独自逃命。双手在腰间一插,凛然道:“恶和尚,你恁地歹毒?快放了长须鬼,

姑娘随你去便是。”樊一翁叫道:“姑娘快逃,别管……”下面一个“我”字没说出口,就

此气绝。

法王提起樊一翁的尸身往道旁一掷,狞笑道:“你若要逃,何不上马?”郭襄一生从未

恨过任何人,当日鲁有脚死在霍都手下,但她未曾目睹霍都下手,只是心中悲痛,却没憎恨

仇人。这时见法王如此毒辣残忍,不由得恨到极处,对他怒目冷视,竟无半点惧色。法王

道:“小姑娘,你怎地不怕我?”郭襄道:“我怕你甚么?你要杀我,快动手好啦!”法王

大拇指一翘,赞道:“好,将门虎女,不愧乃父。”

郭襄向着法王狠狠的望了一眼,想要埋葬两位朋友,苦无锄头铁铲之属,微一沉吟,提

起两人尸身,放在樊一翁的坐骑上,翻过踏镫皮索,将尸身绑住了,在马臀上踢了一脚,说

道:“马儿,马儿,你送主人回家去罢。”那马吃痛,疾驰而去。

那晚杨过和黄药师并肩离了襄阳,展开轻功,向南疾趋,倏忽间奔出数十里之遥,卯末

辰初,已到宜城。两人来到一家酒楼,点了酒菜,共叙契阔。黄药师说起程英、陆无双姊妹

十余年来隐居故乡嘉兴,以傻姑为伴。他曾想携同两人出来行走江湖散心,两姊妹总是不

愿。杨过黯然长叹,颇感内疚。

两人喝了几杯。杨过说道:“黄岛主,这十多年来,晚辈到处探访你老人家的所在,想

请问你一件事,直到今日,方始如愿。”黄药师笑道:“我随意所之,行踪不定,要找我确

是不易。但不知老弟要问我何事。”杨过正要回答,忽听得楼梯上脚步响,上来三人。

黄、杨二人听那脚步之声,知道上楼的三人武功甚强,大非庸手,一瞥之下,杨过识得

当先一人乃是潇湘子,第二人面目黝黑,并不相识,第三人却是尹克西。这时潇湘子和尹克

西也已见到杨过,两人愕然止步,互相使个眼色,便欲下楼。

杨过轩眉笑道:“故人久违,今日有幸相逢,何以匆匆便去?”尹克西拱了拱手,陪笑

道:“杨大侠别来无恙?”潇湘子深恨终南山上折臂之辱,这十多年来虽然功力大进,自知

终非敌手,当下再也不向杨过多瞧一眼,径自走向楼梯。

那黑脸汉子也是忽必烈帐下有名的武士,这次与尹、潇二人来到宜城打探消息。眼见潇

湘子满脸怒色,当即大声道:“潇湘兄且请留步,既有恶客阻了清兴,待小弟赶走他便

是。”说着伸出大手便往杨过肩头抓来,要提起他摔下楼去。

杨过见他手掌紫气隐隐,知道此人练的是毒砂掌中的一门,心念微动:“我何不借此三

人,向黄老前辈探问南海神尼之事?”眼见他手掌将及自己肩头,反手一搭,拍的一声,清

清脆脆的打了他个耳光。黄药师暗吃一惊:“这一掌打得好快!”就只这么一掌,已瞧出杨

过自创武功,已卓然而成大家。只听得“啪啪”连响,潇湘子左右双颊也均中掌。杨过念尹

克西举止有礼,便饶过了他。

黄药师笑道:“杨老弟,你新创的这路掌法可高明得紧啊,老夫意欲一睹全豹,以饱眼

福。”杨过道:“正要向前辈请教。”当下身形晃动,将那路“黯然销魂掌法”施展开来,

长袖飘动,左掌飞扬,忽而一招“拖泥带水”,忽而一招“神不守舍”,将潇湘子、尹克西

和黑脸汉子一起裹在掌风之中。那三人犹如身陷洪涛巨浪,跌跌撞撞,随着杨过的掌风转

动,别说挣扎,竟连站定脚步也是不能,到了全然身不由主的境地。黄药师举杯干酒,叹

道:“古人以汉书下酒,老夫今日以小史弟的掌管法下酒,豪情远追古人矣。”

杨过叫道:“请老前辈指点一招。”手掌一摆,掌力将潇湘子向黄药师身前送来。黄药

师不敢怠慢,左掌管推出,将潇湘子送了回去,只见那黑脸大汉跟着又冲近身来,于是举杯

饮了一口,回掌将他推出。杨过凝神瞧他掌法,虽然功力深厚,却也并非出奇的精妙,心

想:“我若非出全力以赴,引不出他学自南海神尼的掌法。”当下气聚丹田催动掌力将潇湘

子、尹克西、黑脸汉子越来越快的推向黄药师身前。

黄药师回了数掌,只觉那三人冲过来的势头便似潮水一般,一个浪头方过,第二个更高

的浪头又扑了过来,心想:“这少年的掌力一掌强似一掌,确是武林中的奇才!”

便在此时,那黑脸汉子忽地凌空飞起,脚前头后,双脚向黄药师面门踹到。黄药师斜掌

卸力,右手不自禁的微微一晃,酒杯里的一滴酒泼了出来,跟着尹克西和潇湘子双双凌空,

一正一斜的撞到。黄药师叫道:“好!”放下酒杯,右手还了一掌。

黄、杨两人相隔数丈,你一掌来,我一掌去,那三人竟变成了皮球玩物,给两人的掌力

带动,在空中来往飞跃。“黯然销魂掌”使到一半,黄药师的“落英神剑掌法”已相形见

绌,他眼见尹克西如箭般冲到,自忖掌力不足以与之相抗,伸指一弹,嗤的一声轻响,一股

细细的劲力激射出去,登时将杨过拍出的掌力化解了。他连弹三下,但听得“扑通、扑通、

扑通”三响,潇湘子等三人摔在楼板之上,晕了过去。这“弹指神通”奇功与杨过的“黯然

销魂掌”斗了个旗鼓相当,谁也没能赢谁。

两人哈哈一笑,重行归坐,斟酒再饮。黄药师道:“老弟这一路掌法,以力道的雄劲而

论,当世唯小婿郭靖的降龙十八掌可以比拟。老夫的落英神剑掌便输却一筹了。”杨过连连

逊谢,说道:“晚辈当年得蒙前辈指点‘弹指神通’与‘玉箫剑法’两大奇功,终身受益不

浅。晚辈自创这路掌法,颇有不少渊源前辈所指拨的功夫,前辈自是早已看出。闻道前辈曾

蒙南海神尼指点,学得一路掌法,不知能赐晚辈一开眼界。”

黄药师奇道:“南海神尼?那是谁啊?我从没听过此人的名头。”

杨过脸色大变,站起身来,颤声说道:“难道……难道世上并无……并无南海神尼其

人?”黄药师见他神色陡然大异,倒也吃了一惊,沉吟道:“莫非是近年新出道的异人?老

夫孤陋寡闻,未闻其名。”

杨过呆立不动,一颗心便似欲从胸腔中跳将出来,暗想:“郭伯母说得明明白白,说龙

儿蒙南海神尼所救,原来尽是骗人的鬼话,原来都是骗我的,都是骗我的!”仰天一声长

啸,震动屋瓦,双目中珠泪滚滚而下。

黄药师道:“老弟有何为难之事,不妨明示,说不定老夫可相助一臂之力。”杨过一揖

到地,哽咽道:“晚辈心乱如麻,言行无状,须请恕罪。”长袖扬起,转身下楼,但听得喀

喇喀喇响声不绝,楼梯踏级尽数给他踹坏。

黄药师茫然不解,自言自语:“南海神尼,南海神尼?那是何人?”

杨过放开脚步狂奔,数日间不食不睡,只是如一股疾风般卷掠而过。他自忖唯有疲累致

死,才不致念及小龙女,到底日后是否再能和她相见,此时实是连想也不敢想。不一日已到

了大江之滨,他心力交瘁,再也难以支持,眼见一帆驶近岸旁,当下纵身跃上,摸出一锭银

两掷给舟子,也不问那船驶向何处,在舱中倒头便睡。

大江东去,浊浪滔滔,杨过所乘那船沿江而下,每到一处商市必停泊数日,下货卸货,

原来是在长江中上落贸迁的一艘商船。杨过心中空荡荡的,反正是到处漫游,也不怕那船在

途中多所耽搁,地舟中只是白日醉酒,月夜长啸,书空咄咄,不知时日之过。舟子和客商贪

他多给银两,只道他是个落拓江湖的狂人,也不加理会。

这一日舟抵江阴,听得船中一个客商说起要往嘉兴、临安买丝。杨过听到“嘉兴”两

字,猛然一惊:“我父亲当年在嘉兴王铁枪庙中惨被黄蓉害死,说道是‘葬身鸦腹’,难道

连骸骨也四散无存了?我不好好安葬亡父的骸骨,是为不孝。”言念及此,当即舍舟上陆。

此时北方当隆冬,江南虽不若北方苦寒,却也是遍地风雪。杨过身披蓑衣,头戴斗笠,

踏雪南行,第三日上到了嘉兴。

到得城中,已近黄昏,他找一家酒楼用了酒饭,问明王铁枪庙的路径,冒着漫天大雪,

大踏步而行,到得到得铁枪庙时已二更时分,大雪未停,北风仍紧。

朦朦胧胧的白雪反光之下,见这庙年久失修,已破败不堪,山门腐朽,轻轻一推,竟尔

倒在一边。走进庙去,只见神像毁破,半边斜倒,到处蛛网灰尘,并无人居。悄立殿上,想

像三十余年之前,父亲在此殿上遭人毒手,以致终身父子未能相见一面,伤心人临伤心地,

倍增苦悲。

在庙中前前后后瞧了一遍,心想父亲逝世已久,自不致再留下甚么遗迹,走到庙后,只

见两株大树间有座坟墓,坟墓立着一碑,坟墓和碑石都盖满了白雪。杨过大袖一挥,疾风掠

出,碑上白雪飞散,看碑上刻字时,不由得怒火攻心,难以抑制,原来碑上刻着一行字道:

“不肖弟子杨康之墓”,旁边另刻一行小字:“不才业师丘处机书碑”。

杨过大怒,心想:“丘处机这老道忒也无情,我父既已死了,又何必再立碑以彰其过?

我父却又如何不肖了?哼,肖你个牛鼻子老道有甚么好处?我不到全真教去大杀一场,此恨

难消。”手掌扬起,便要往墓碑拍落。

便在此时,忽听得西北方雪地中传来一阵快速的脚步声,这声音好生奇怪,似乎是几个

武林好手同行,却又似是两头野兽紧跟而来,脚步着地时左重右轻,大异寻常。杨过好奇心

起,停掌不击,耳听得这声音正是奔向王铁枪庙而来,于是回进正殿,隐身在圯倒的神像之

后,要瞧瞧是甚么怪物。

片刻之间,脚步声走到庙前,停着不动,似乎怕庙中有敌人隐伏,过了一会,这才进

殿。杨过探头一瞧,险此儿哑然失笑。原来进庙的共是四人,这四人左腿均已跛折,各人撑

了一根拐杖,右肩上各有一条铁链,互相锁在一起,因此行走时四条拐杖齐落,跟着便是四

条右腿同时迈步。

只见当先那人头皮油光晶亮,左臂断了半截。第二人额头生三个大瘤,左臂齐肘而断,

两人均是残废中加了残废。第三人短小精悍。第四人是个高大和尚。四人年纪均已老迈。杨

过暗暗称奇:“这四人是甚么路数?何以如此相依为命,永不分离?”只听得嗒嗒两声响,

为首的秃子取出火刀火石打着了火,找半截残烛点着了。杨过看得分明,见除第一人外,其

余三人都只有眼眶而无眼珠,这才恍然:“原来那三人须仗这秃子引路。”

秃头老者举起蜡烛,在铁枪庙前后寻视,四人便如一串大蟹,一个跟一个,相距不逾三

尺,杨过早已藏好,别说这四人行动不便,又只一人能够见物,纵然四人个个耳目灵便,手

足轻捷,也搜不出他藏身在神像之后。四人巡查后回到正殿。秃头老者道:“柯老头没泄露

咱们行踪,他如邀了帮手,定是先行埋伏在此。”第三人道:“不错,他答应决不吐露半

句,这些人以侠士自负,那‘信义’两字,倒是瞧得很重的。”

四个人并肩坐地。生瘤子的第二人道:“师哥,你说这柯老头真的会来么?”第一人

道:“那就难说得很,按理是不会来的,谁能有这么傻,眼巴巴的自行来送死?”第三个瘦

子道:“可是这柯老头乃江南七怪之首,当年他们和那十恶不赦的丘老道打赌,万里迢迢的

起赶到蒙古去教郭靖武艺,这件事江湖传闻,都说江南七怪千金一诺,言出必践。咱们也瞧

在这件事份上,那才放他。”

杨过在神像后听得清楚,心想:“原来他们在等候柯老公公。”只听第二人道:“我说

他一定不来,彭大哥,要不要跟你打个赌,瞧瞧是谁……”一句话还没说完,只听得东边雪

地上传来一阵脚步声,也是一轻一重,有人以拐杖撑地而来。杨过幼时曾在桃花岛上与柯镇

恶相处,一听便知是他到了,那瘦子哈哈一笑,道:“侯老弟,柯老头来啦,还打不打赌

呢?”那生瘤子的喃喃道:“贼厮鸟,果真不怕死,这般邪门。”

但听得铮铮几声响,铁杖击地,飞天蝙蝠柯镇恶走进殿来,昂然而立,说道:“柯镇恶

守约而来,这是桃花岛的九花玉露丸,一共十二粒,每人三粒。”右手轻扬,一个小小瓷瓶

向为首的秃头老者掷去。那老者喜道:“多谢!”伸手接了。柯镇恶道:“老夫的私事已

了,特来领死。”但见他白须飘飘,仰头站在殿中,自有一股凛凛之威。

那生瘤子的道:“师哥,他取来了九花玉露丸,治得好咱们身上的内伤隐痛,咱们跟他

又没深仇大怨,就饶了他罢。”那瘦子冷笑道:“嘿,侯老弟,常言道养虎贻患,你这妇人

之仁,只怕要教咱们死无葬身之地。他此刻虽未泄露,谁保得定他日后始终守口如瓶?”突

然提高声音喝道:“一齐动手!”四人应声而起,将柯镇恶围在核心。

那光头老者哑声道:“柯老头,三十余年之前,咱们同在此处见到杨康惨死,想不到今

日你也走上他这条路子,这才真是报应不爽。”

柯镇恶铁杖在地下一墩,怒道:“那杨康认贼作父,卖国求荣,乃卑鄙无耻的小人。我

柯镇恶堂堂男儿,无愧天地,你如何拿这奸贼来跟我飞天蝙蝠相比?你难道还不知柯某可杀

不可辱吗?”那瘦子哼的一声,骂道:“死到临头,还充英雄好汉!”其余三人同时出掌,

往他顶门击落。柯镇恶自知非这四人敌手,持杖挺立,更不招架。

只听呼的一声疾风过去,跟着砰的一响,泥土飞扬,四人都觉得落掌之处情形不对,似

乎并非击上了血肉之躯,那秃头老者早已瞧得明白,但见柯镇恶已然不知去向,他原先站立

之处,竟尔换上了庙上那铁枪王彦章的神像。神像的脑袋为这劲力刚猛的四掌同时击中,登

时变成泥粉木屑。

那秃头老者大惊之下,回过头来,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满脸怒容,抓住柯镇恶的后

颈,将他高高举在半空,喝道:“你凭什么辱骂我先父?”

柯镇恶问道:“你是谁?”杨过道:“我是杨过,杨康是我爹爹。我幼小之时,你待我

不错,却何以在背后胡言毁谤我过世的先人?”柯镇恶冷冷的道:“古往今来的人物,有的

流芳百世,有的遗臭万年,岂能塞得了世人悠悠之口?”杨过见他丝毫不屈,更加愤怒,提

起他的身子重重往地下一掷,喝道:“你说我父如何卑鄙无耻了?”

那秃头老者见杨过如此神功,在一瞬之间提人换神,自己竟尔不觉,谅来非他对手,轻

轻一扯连着其余三人的铁链,悄步往庙外走去。杨过身形略晃,拦在门口,喝道:“今日不

说个明白,谁都不能活着离去。”四个人齐声大喝,各出一掌,合力向前推出。杨过喝道:

“来得好!”左手也是一掌推出,这股强劲无伦的掌管风横压而至,四个人立足不定,向后

便倒,喀喇喇一声响,都压在神像之上,将神像撞得碎成了十多块。四人中第二个武功最

弱,偏是他额头肉瘤刚好撞正神像的胸口,立时昏晕。

杨过道:“你四人是谁?何以这般奇形怪状的连在一起?又何以与柯镇恶在此相约会

面?”那秃头老者给杨过这一掌推得胸口发闷,五脏六腑似乎尽皆倒转,盘膝坐着运了几口

气,这才慢慢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这秃头老者乃是沙通天,第二人生瘤子的是他师弟三头蚊侯通海,第三个短小精悍

之人是千手人屠彭连虎,最后一个高大和尚是大手印灵智上人。三十余年前,老顽童周伯通

将这四人拿住,交给丘处机、王处一等看守,监禁在终南山重阳宫中,要他们改过自新,这

才释放。四人恶性难除,千方百计的设法脱逃,但每次均给追了回来。第三次脱逃之时,彭

连虎、侯通海、灵智上人三个各自杀了几名看守的全真弟子。全真教的道人为惩过恶,打折

了他们一腿,又损了三人的眼睛,只有沙通天未伤人命,双目得以保全。到得十六年前蒙古

武士火焚重阳宫,沙通天等终于在混乱中逃了出来。只因三人目盲,非依沙通天指路不可,

彭连虎等生怕他一人弃众独行,是以坚不肯除全真道人系在他们肩头的铁链,四个人连成一

串,便是如此。

杨过当年在重阳宫学艺为是甚暂,又不得师父和师兄们的欢心,从未被准许走近监禁四

人之处,因此不识四人面目,更不知他们的来历。

沙通天等逃出重阳宫后,知道全真教的根本之地虽然被毁,但在江湖上仍是势力十分庞

大,自己四人已然残废,无法与抗,于是潜入江南,隐居于荒僻的乡中,倒也太太平平的过

了十六年。这一日四人在门口晒太阳,忽见柯镇恶从村外小路经过。沙通天生怕他是为已而

来,当即拦路截住。柯镇恶的武功远不及四人,一动手就被制住,询问之下,才知他另有要

事。四人虽与他并无重大仇怨,但恐他泄露了自己行踪,便要将他打死。

柯镇恶当时言道,他须赴嘉兴一行,事毕之后,自当回来领死,四人若能容他多活数

日,他愿取桃花岛的疗伤至宝九花玉露丸为酬。四人伤腿之后,每逢阴雨便自酸痛难熬,听

柯镇恶说能赠以灵药,于是要他发下毒誓,决不吐露四人的行藏,亦不相邀帮手前来助拳,

这才约定日子,在王铁枪庙中重会。

沙通天叙毕往事,说道:“杨大侠,令尊在日,我们都是他府中上客。直至他老人家逝

世,我们丝毫没对不起他之处,望你念在昔日之情,放我们去罢。”数十年前,沙通天、彭

连虎诸人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脚色,纵然刀剑加颈,斧钺临身,亦决不肯丝毫示弱,但自被

长期幽禁、断腿伤目之后,心灰气沮,豪意尽销,竟向杨过哀哀求告起来。

杨过哼了一声,并不理会,向柯镇恶道:“你刚才可是去见程英、陆无双姊妹么?却是

为了何事?”柯镇恶仰天长笑,说道:“杨过啊杨过,你这小子好不晓事?”杨过怒道:

“我怎地不晓事了?”柯镇恶笑道:“事到如今,我飞天蝙蝠早没把这条老命放在心上,便

是在年轻力壮之时,柯镇恶几时又畏惧于人了?你武功再高,也只能吓得倒贪生怕死之辈,

难道江南七怪是受人逼供的么?”

杨过见他正气凛然,不自禁的起敬,说道:“柯老公公,是我杨过的不是,这里向你谢

罪了。只因你言语中辱及先父,这才得罪。柯老公公名扬四海,杨过自幼钦服,从来不敢无

礼。”柯镇恶道:“这才象句人话。我听说你人品不错,又在襄阳立下大功,才当你是一号

人物。倘若与你父亲一般,便是跟我多说一句话,也算是污辱了我。”

杨过胸间怒气又增,大声道:“我爹爹到底做了什么何事,你且说个明白。”要知杨过

所交游的人中,知悉他父亲杨康往事的原亦不少,只是谁都不愿意直言其短,触犯于他,便

逢杨过问起,也只拣些不相干的事说说。柯镇恶自来嫉恶如仇,生性便直异常,那理会杨过

是否见怪。当下将杨康和郭靖的事迹原原本本的说了,又说到杨康和欧阳锋如何害死江南七

怪中的五怪,如何在这铁枪庙中掌管击黄蓉,终于自取其死,最后说道:“当晚经过,这几

个都是亲眼目睹。沙通天、彭连虎,你两个且说说,柯老头这番话中可有一句虚言?”

六人在殿中击毁神像,大声说话,惊起了高塔上数百只乌鸦,盘旋空际,呀呀而鸣。

沙通天叹道:“那一天晚上,也是有这许多乌鸦……我手上给杨公子抓了一把,若不是

彭兄弟见机得快,将我这手臂斩去,怎能活到今日?”彭连虎道:“柯老头的话虽然大致不

错,但杨大侠的令尊当年礼贤下士,人品是十分……十分英俊潇洒的。”

杨过抱头在地,悲愤难言,想不到自己生身父亲竟是如此奸恶,自己的名头再响,也难

洗生父之羞。神殿上六人均自不作一声,惟听得乌鸦呜声不绝。

过了良久,柯镇恶道:“杨公子,你在襄阳立此大功,你父亲便有千般不是,也都掩盖

过了。他在九泉之下,自也欢喜你为父补过。”

杨过回思自识得郭靖夫妇以来诸般情事,暗想黄蓉所以对自己始终提防顾忌,过去许多

误会别扭,皆是由斯种因。若无父亲,已身从何而来?但自己无数烦恼,也实由父亲而起,

不禁深深叹了一口长气,问柯镇恶道:“柯老公公,程、陆两位可都好么?”

柯镇恶道:“她们听说你火烧南阳粮草,尽歼蒙古先锋,喜欢得了不得,细细问你的详

情,又问起小龙女的消息,她两姊妹都是十分挂怀。只可惜我所知也是有限。”

杨过幽幽的道:“这两位义妹,我也是十六年没见了。”突然转过身来,向沙通天喝

道:“柯老公公答应把性命交给你们,他老人家向来言出必践,从不失信于人。现下你们快

快动手。倘若你们倚多为胜,四个人合力杀得了他。我便再杀你们这四个狗才,给他老人家

报仇。”

沙通天等呆了半晌。彭连虎道:“杨大侠,我们四人无知,冒犯了柯老侠的虎威,望你

两位大人不记小人过。”杨过道:“那你们记好,这是你们自己不守信约,不敢跟柯老公公

动手。”彭连虎道:“是,是。柯老侠大信大义,我们向来是十分钦佩的。”杨过道:“那

快快给我走罢。下次休要再撞在我手里。”沙通天等四人一齐躬身行礼,退出庙去。

杨过如此救了柯镇恶性命,却又顾全他的面子,柯镇恶自是十分感激。两人踢开殿上泥

块,坐在地下。

柯镇恶道:“我来到嘉兴,是为了郭二姑娘。”杨过微微一惊,问道:“这小姑娘怎么

了?”柯镇恶叹了口气,脸上却面露微笑,说道:“郭靖那两个宝贝女儿,各有各的淘气,

真是好叫人头痛。也不知为了甚么,郭襄这小娃儿忽然不声不响的离了襄阳,不知去向,可

教她父亲好生着急,连派了几批人出去寻访,都是音讯全无。有人居然找上桃花岛来。其实

这个整日价跳蹦个不停的小娃儿,又怎肯回桃花岛来跟老瞎子作伴?我心下挂念,于是也出

来找她。”

杨过道:“可得到甚么讯息?”柯镇恶道:“日前我在临安郊外,偷听到两个蒙古使臣

的说话,说道襄阳郭大侠的小女儿已被擒到蒙古军中……”杨过叫道:“啊哟!不知是真是

假?”柯镇恶道:“蒙古两路大军南北夹攻襄阳,临安朝廷的当国大臣还在妄想议和,这两

个蒙古使臣是派来欺骗我大宋君臣的,官职倒是不小。他二人肆无忌惮的用蒙古话谈论,只

道旁人决不会懂。偏生我柯老蝙蝠曾在蒙古十多年,眼睛虽瞎,耳朵却灵,听了个明明白

白。”杨过皱起眉头:“如此说来,这事确非虚假了?”

柯镇恶道:“是啊!我本要送几枚毒蒺藜给这两个蒙古鞑子尝尝滋味,但急于要赶去襄

阳报信,不想旁生枝节,给绊住了身子,岂知还是遇上了四只恶鬼拦路。老头子不论那一日

归天都不打紧,郭二姑娘的讯息却不能不报,这才求他们宽限数天,就近到嘉兴来告知程英

和陆无双两位姑娘。程、陆两位得讯后当即北上,老头儿便依约前来送死。想不到柯老头儿

守了信约,四只恶鬼却言而无信,事到临头居然不敢下手,哈哈,哈哈!”

杨过沉吟半晌,问道:“柯老公公可曾听那两个蒙古使臣说起,郭二姑娘如何被擒?可

有性命危险?”柯镇恶道:“这个他们并没说起,从话中听来,好象这两个鞑子官儿也不大

清楚。”杨过道:“此事急如星火,晚辈这便赶去,尽力相救,柯老公公缓缓而来罢。”

柯镇恶日前从到桃花岛找郭襄的丐帮弟子口中,得知杨过在襄阳干下的大事,甚服其

能,说道:“有你前去,我可放心了。”

杨过道:“柯公公,晚辈拜托你一件事,请你替先父立过一块墓碑,碑上便书:‘先父

杨府君康之墓,不肖子杨过谨立’几个字。”柯镇恶一怔,随即会意,说道:“不错,不

错!你原是不肖令尊。你之不肖,远胜于旁人之肖了。老朽定当遵办。”

杨过回到嘉兴城里,买了三匹好马,疾驰向北,一路上不住换马,丝毫不敢耽搁,不一

日已近蒙古军营。

蒙古皇帝南征襄阳,在新野、邓州两处莫名其妙的吃了个大败仗,在南阳多年积储的粮

草更于一晚间给烧得精光,再伤了不少士卒,锐气大挫,又不明宋军虚实,是以大军在南阳

以北安寨立营,按兵不动,双方未曾开仗。四野旌旗四展,刀枪耀目,杨过纵目望去,一座

营帐接着一座,不见尽头。

杨过等到晚间,闯入大营查探,但见刁斗森严,号令整肃,果然是非同小可。御营周围

更是密密层层的布满了长矛大戟,防守得铁桶相似。杨过知道大营中勇士无数,自来好汉敌

不过人多,倒也不敢稍露形迹。踏访了大半夜,只查得东大营一处。次日再查探西大营,一

连四晚,将东南西北四座大营尽数踏访遍了,也没探出到与郭襄有关的丝毫消息。他在营中

擒到一名会说汉语的参谋,逼问之下,那参谋据实而言,说道从没听到擒获襄阳郭大侠之女

这回事。

杨过放心不下,又查了数日,这才确知郭襄不在蒙古军中,心想:“看来郭伯伯已将她

救了回去,又或许那两个蒙古使臣误听人言,传闻不实。”算来小龙女十六年之约将届,于

是纵骑向北,往绝情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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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17:59:30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三十八回 生死茫茫

那日郭襄见金轮法王猛下毒手,打死了长须鬼和大头鬼二人,心中伤痛,自知难脱他的

魔掌,昂首说道:“你快打死我啊,还等甚么?”金轮法王笑道:“要打死你这娃娃还不容

易?今天杀了两旁个人已经够了。过几天拣个好日子,再拿你开刀,快乖乖跟我走罢。”郭

襄心想这时与他相抗,徒然自取其辱,只有且跟他去,俟机再谋脱身,于是向他扁扁嘴,做

个鬼脸,伸伸舌头,上马缓缓而行。

法王心中大乐,暗想:“皇上与四大王千方百计要取郭靖性命,始终未能如愿。今日擒

获了郭靖的爱女,以此挟制,不怕他不俯首听命。比之一剑将他刺死犹胜一筹。便算那郭靖

当真倔强不服,我们在城下慢慢折磨这个姑娘,教他心痛如割,神不守舍,那时大军一鼓攻

城,焉能不胜?”

行到天色晚了,胡乱在道旁找一家人家歇宿。屋中住户早已逃光,空空荡荡,唯余四

壁。法王取出干粮,分些与郭襄吃了,命她在厢房安睡,自己盘腿坐在堂上用功。。

郭襄翻来覆去,怎睡得着?挨到半夜,悄悄到堂前张望,只见法王靠在墙壁上,鼻息沉

酣,已然睡去。郭襄大喜,悄悄越窗而出,将包袱布撕成四块,缚在马脚之上,然后牵了马

缰,放轻脚步,一步步走去,直到离屋约莫半里,回头不见法王追来,这才上马疾驰。她想

法王醒来发觉自己逃走,料定必回襄阳,自会向南追去,我偏偏朝西北奔跑。一口气驰了小

半个时辰,坐骑脚力不济,这才按辔缓行,一路上时时回头而望,始终不见法王追到,到天

色大明时,算来已驰出五六十里,心中大为宽慰。

这时已走上了一条山边小径,渐渐上岭,越走越高,转过一个山坳,忽听得前面鼾声如

雷,一人撑开手足,横卧当路。一看之下,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险些儿从马背摔将下来,

原来当道而卧之人光头黄袍,正是金轮法王,也不知如何竟抢在前面。郭襄拨转马头,疾下

山坡,回首望时,见法王兀自高卧,并不起身追赶。

这一次他不再循路而行,向着东南方落荒而逃。奔了一顿饭时分,只见前面大树上一人

双足钩住树干,倒吊着身子,向她嘻嘻直笑,却不是法王是谁?郭襄不惊反怒,喝道:“你

要拦阻,好好拦阻便了,如何这般不三不四,戏耍姑娘?”纵马向前疾冲,奔到近处,提起

马鞭,刷的一鞭向他脸上击去。

只见他更不闪避,马鞭挥去,鞭梢击在脸上,却没听到丝毫声响,便在此时,她的已疾

驰而过。郭襄右手一拉,要将马鞭带转,突觉一股大力传上右臂,身不由主的离了马鞍,飞

上半空。原来法王见马鞭击到,张嘴咬住了鞭梢,身子倒挂在树干之上,便如同打秋千一

荡,竟将郭襄拉了起来。

郭襄身在空中,却不慌乱,见法王弯腰缩身,又要将自己荡回,当即撒手松鞭,乘势直

坠,摔将下来。法王倒是一惊,生怕她摔跌受伤,忙仰身伸手来接,叫道:“小心了!”郭

襄大叫:“啊哟!”跌到离法王双手半尺之处,突然双掌齐出,砰砰两声,击在他的胸口。

这一下变招奇速,饶是法王武功高强,人又机智,竟然没能避开,只见他手脚乱舞,掉在地

下,直挺挺的一动也不动了。

郭襄没料到一击成功,不由得喜出望外,拾起地下一块大石,便要往他光头上砸落,但

她一生从未杀过人,虽深恨此人害了自己两个朋友,待要下手,终究有所不忍。呆了一呆,

放下大石,伸手点了他颈中“天鼎穴”、背上“身柱穴”、胸口“神封穴”、臂上“清冷

渊”、腿上“风市穴”,一口气手不停点,竟点了他身上一十三处大穴,但兀自不放心,又

摔过四块几十斤重的巨岩,压在他身上。说道:“恶人啊恶人,姑娘今天不杀你,你以后可

要知道好歹,不能再害人了罢!”说着上了马背。

金轮法王双目骨溜溜的望着她,笑道:“小姑娘良心倒好,老和尚很喜欢你啊!”只见

四块巨石突然之间从他身上弹了起来,砰嘭、砰嘭几声,都摔了开去,他跟着一跃而起,也

不知如何,身上被点的一十三处大穴一时尽解。郭襄只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原来法王虽中了她的双掌,但这两掌管如何能震他下树?又如何能伤得他不能动弹?他

却假装受伤,要瞧瞧郭襄如何动手,待看见她收石不砸,暗想:“这个小妮子聪明伶俐,心

地又好,有我二徒之长,却无二徒之短。”不由得起了要收她为徒之心。”

他生平收了三个弟子,大弟子文武全才,资质极佳,法王本欲传以衣钵,可是不幸早

亡;二弟子达尔巴诚朴谨厚,徒具神力,不能领会高深秘奥的内功;三弟子霍都王子则是个

天性凉薄之人,危难中叛师而别,无情无意。法王自思年事已高,空具一身神技,却苦无传

人,百年之后,这绝世武功岂非就此湮没无闻?每当念及,常致郁郁。这时见郭襄资质之

佳,可说是平生罕见,虽说是敌人之女,但她年纪尚幼,何难改变?心想只要传以绝技,时

日一久,她自会渐渐淡忘昔日之事。何况自己与她父母只是两国相争,这才敌对,又不是有

甚么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怨。武林中人,对收徒传法之事瞧得极重,出家人没有子女,一身本

事全靠弟子传宗接代,衣钵的授受更是头等大事。法王既动此念,便将攻打襄阳、胁迫郭靖

的念头放到了脑后。

郭襄见他眼珠转动,沉吟不语,当即跃下马来,说道:“老和尚的本领真是不小,就可

惜不做好事。”法王笑道:“你既羡慕我的本领,只须拜我为师,我便将这一身功夫,倾囊

传你。”郭襄啐道:“呸!我学和尚的功夫有甚么用?我又不想做尼姑。”法王笑道:“难

道学了我的功夫,便须做尼姑不成?你点我的穴道,我能自解;你用大石压在我身上,石头

自己会跳起来;你骑了马奔跑,我能在你前面睡觉,这些功夫难道不好玩么?”

郭襄心想这些功夫当真好玩,但这老和尚是恶人,怎能拜他为师,再者自己急于找杨

过,没功夫跟他瞎缠,摇头说道:“你本领再高,我也不能拜恶人为师。”

法王道:“你怎知道我是恶人?”郭襄道:“你一出手便打死了长须鬼和大头鬼两个,

他们跟你无怨无仇,如何便下这毒手?”法王笑道:“我是帮找坐骑啊,是他两个先动手

的,你没瞧见吗?倘若我的本领差些,早就先给他们害死了。做和尚的慈悲为怀,若是迫不

得已,决不伤害人命。”

郭襄哼了一声,不信他的话,说道:“你到底怎么样?倘若你真是好人,怎地又不让我

走?”法王道:“我怎地不让你走了?你骑马赶路,要东便东,要西便西,我只是在路上睡

觉,伸手拦阻过你没有?”郭襄道:“既是如此,你让我找杨大哥去,别跟我罗唣。”

法王摇头道:“那可不成,你须得拜我为师,跟我学二十年武艺,那时候你要找谁,便

去找谁。”郭襄恼道:“你这和尚好不讲理,我不爱拜师,你勉强我干么?”法王说道:

“你这小娃娃才不讲理,像我这样的明师,普天下却那里找去?旁人便是向我磕三百个响

头,苦苦哀求十年八年,我也不能收他为徒。今日你得遇这千载难逢的良机,居然自不惜

福,岂非奇了?”

郭襄伸手刮脸,说道:“好羞,好羞!你是甚么明师了?你不过胜过我一个十多岁的女

娃子,那有甚么希奇?你胜得过我爹爹妈妈么?胜得过我外公黄老岛主么?别说这些人,单

就我大哥哥杨过,你就打他不赢。”法王冲口而出:“谁说的?谁说我打不赢杨过这小

子?”

郭襄道:“天下的英雄好汉,谁都这般说。前几日襄阳城中英雄大宴,个个都说世上便

有三个金轮法王一齐动手,加起来三头六臂,也打不过一位独臂的神雕大侠杨过!”

她这番话其实乃是随口编造,只不过意欲气气法王,别说英雄大宴中商议的是如何守襄

阳、抗蒙古,就是有人论到法王和杨过的武功优劣,郭襄未曾与会,也不会听到。岂知言者

无心,听者有意,这话正好刺中了法王的痛处。他十余年前果曾败在杨过手下,只道天下英

雄确是以此为话柄,熬不住怒火如焚,喝道:“杨过这小子若是在此,教他尝尝我‘龙象般

若功’的厉害,要他吃饱了苦头,才知当世究竟是他杨过了得,还是我金轮法王高明。”

郭襄心念一动,道:“你明知我大哥哥不在这儿,自可胡吹大气。你有胆子去找他较量

一下么?你的‘猪蛇不若功’……”法王道:“是龙象般若功!”郭襄道:“你胜得过他,

才是龙象,如果不堪一击,终究连小蛇臭猪也不若了!你如胜得过他,我自会求着来拜你为

师,只是料得你也不敢前去找他,因此说了也是枉然。我瞧啊,只要你一见杨过的影子,吓

得连逃走也来不及啦。”

法王岂不知郭襄在使激将之计,但他一生自视极高,偏生曾败于杨过手下,此番将“龙

象般若功”练到了第十层,原是要找杨过一报昔年大败之辱,大声道:“我说知道杨过在甚

么地方,那是骗你的,就可惜不知这小子躲到了何处,否则我不找上门去,打得他磕头求饶

才怪。”

郭襄哈哈大笑,拍手唱道:“和尚和尚爱吹牛,自夸天下无敌手,望见杨过东边来,脚

底加油朝西走。”法王呸了一声,怒目而视。

郭襄道:“我虽不知杨过此时身在何方,但再过一个月,他定要到一个处所,我却知

道。”法王说道:“到甚么地方?”郭襄道:“跟你说了有甚么用?你又不敢去见他,徒然

吓得你魂不附体。”法王咬得牙齿格格作响,喝道:“你说,你说!”郭襄道:“他要到绝

情谷去,要在断肠崖下和他妻子小龙女相会。一个杨过已叫你心惊肉跳,再加上一个小龙

女,嘿嘿,老和尚啊,你又何苦到断肠崖前去送死?就算他们夫妻重会,不想杀人,你大败

亏输之后,也难免伤心断肠了。”

十余年来,金轮法王苦练“龙象般若功”之时,心中便以杨过与小龙女联手齐上的“玉

女素心剑法”为敌手,倘若他无把握能以一敌二,胜得这夫妇二人,此番也不敢贸然便来中

原,这时听说郭襄如此说,更是触动了他心头之忌,怒极反笑,说道:“咱们这就上绝情谷

去!待我打败了杨过和小龙女二人,那时却又如何?”郭襄道:“假如你真有这等高强的武

功,我还不赶着拜你为师么?那才是求之不得呢。只可惜那绝情谷地处幽僻,不易找到它的

所在。”法王笑道:“恰好我便去过,那倒不用发愁。既然现下为时尚早,你且跟我到蒙古

营中,待我料理了几件事,再同到绝情谷去便了。”

郭襄见他肯到绝情谷去找杨过比武,心怀大宽,暗道:“我只愁你不肯去,既给我说动

了,还怕甚么?你这恶和尚这会儿狠天狠地,待你见了大哥哥,那时才有得你受的了。”当

下便随他赴蒙古军中。

法王一意要郭襄承受自己的衣钵,心想只有收服她的心,日后才能成为本门的高弟,因

此一路上对她极是慈和。武林中明师固是难求,但良材美质的弟子也同样的不易遇到,徒须

择师,师亦择徒。法王与郭襄一路上谈谈说说,觉得她聪明过人,悟性特强,不由得暗暗欣

喜。有时郭襄伤心长须鬼和大头鬼惨死,怪责法王下手狠辣,法王也不以忤,反觉她是性情

中人,不似霍都王子天性凉薄。

法王携郭襄去的蒙古军营,是皇弟忽必烈统率的南大营,而杨过前去寻找的,却是蒙哥

大汗驻跸所在的北大营,只因两个蒙古使臣随口闲谈,柯镇恶没听得仔细,累得杨过空找了

数日。其后杨过动身赴绝情谷时,法王和郭襄不久也即起行,三人相距不过百余里而已。

郭靖与黄蓉自幼女出走,日夕挂怀。其后派出去四处打探的丐帮弟子一一回报,均说不

知音讯。又过十余日,突然程英和陆无双到了襄阳,传来柯镇恶的讯息,说道郭襄已被掳进

了蒙古军中。郭靖、黄蓉大惊。当晚黄蓉便和程英两人暗入蒙古军营,四下查访,也如杨过

一般,探不到丝毫端倪。第三晚更和蒙古众武士斗了一场,四十余名武士将黄蓉和程英团团

围住,总算黄、程两人武功了得,黄蓉又连使诡计。这才闯出敌营,逃回襄阳。

黄蓉心下计议,瞧情势女儿并非在蒙古营中,但迄今得不到半点音讯,决非好兆,眼见

蒙古大军并无即行南攻的迹象,与郭靖商议了,自行出城寻访。她随身带同一双白雕,若有

紧急事,便可令双雕传递信息。程英、陆无双姊妹坚要陪她同去。三人绕过蒙古大军,向西

北而行。黄蓉心想:“襄儿此去,是要劝杨过不可自寻短见,上次她在潼关、见陵渡左近与

他相遇,这番看来又会重赴旧地,在风陵渡或可访到若干踪迹。”

三人离襄阳时方当严冬,沿路缓缓而行,寻消问息,到得风陵渡时已是二月下旬,冰消

雪融。黄蓉等三人在渡口问了半日,撑船的、开店的、赶车的、行脚的,都说没见到这么一

个小姑娘。

程英劝慰道:“师姊,你也不须烦恼。襄儿出生第一天,便给金轮法王和李莫愁这两个

大魔头抢去。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那时如此凶险,尚且无恙,何况今日?”黄蓉叹

了一口气,并不言语。三人离了渡口,再往郊外闲走。

这一日子艳阳和暖,南风薰人,树头早花新着,春意渐浓。程英指着一株桃花,对黄蓉

道:“师姊,北国春迟,这里桃花甫开,桃花岛上的那些桃树却已结实了罢!”她一面说,

一面折了一枝桃花,拿着把玩,低吟道:“问花花不语,为谁落?为谁开?算春色三分,半

随流水,半入尘埃。”黄蓉见她娇脸凝脂,眉黛鬓青,宛然是十多年前的好女儿颜色,想像

她这些年来香闺寂寞,自是相思难遣,不禁暗暗为她难过。

便有此时,只听得嗡嗡声响,一只大蜜蜂飞了过来,绕着程英手中那枝桃花不断打转,

接着便停在一朵花上,采取花蜜。黄蓉见这只蜜蜂身作灰白,躯体也比常蜂大了一倍有余,

心念一动,说道:“这似乎是小龙女所养的玉蜂,怎地在此出现?”陆无双说道:“不错,

咱们便跟着这蜜蜂,瞧它飞向何处?”

这蜜蜂采了一会花蜜,飞离花枝,在空中打了几个旋,便向西北方飞去。黄蓉等三人忙

展开轻身功夫,跟随在后。那蜜蜂飞行一会,遇有花树,又停留一会,如此飞飞停停,双多

了两只蜜蜂。三个人追到傍晚,到了一处山谷,只见嫣红姹紫,满山锦绣,山坡下一列挂着

七八个木制的蜂巢。那三只大蜜蜂振翅飞去,投入蜂巢。

另一边山坡上盖着三间茅屋,屋前有两头小狐,转着骨溜溜的小眼向黄蓉等而望。忽听

呀的一声,中间茅屋的柴扉推开,出来一人,苍髯童颜,正是老顽童周伯通。黄蓉大喜,叫

道:“老顽童,你瞧是谁来啦?”

周伯通见是黄蓉,哈哈大笑,奔近迎上,只跨出几步,突然满面通红,转身回转茅屋,

“啪”的一声,关上了柴扉。黄蓉大奇,不知他是何用意,伸手拍门,叫道:“老顽童,老

顽童,怎地见了远客,反躲将起来?”砰砰砰拍了几声。周伯通在门内叫道:“不开,不

开!死也不开!”黄蓉笑道:“你不开门,我一把火将你的狗窝烧成了灰。”

忽听得左首茅屋柴扉打开,一人笑道:“荒山光降贵客,老和尚恭迎。”黄蓉转头过

来,只见一灯大师笑咪咪的站在门口合十行礼。黄蓉上前拜见,笑道:“原来大师和老顽童

做了邻居,真是想不到。老顽童不知何故,突然拒客,闭门不纳?”一灯呵呵大笑,道:

“且莫理他!三位请进,待老僧奉茶。”

三人进了茅屋,一灯奉上清茶,黄蓉问起别来起居。一灯道:“郭夫人,你猜上一猜,

那右首茅屋中的是谁?”黄蓉想起周伯通忽地脸红关门的怪态,心念一转,已知其理,笑

道:“晓寒深处,春波碧草,相对浴红衣。好啊,好啊!”“晓寒深处”云云,正是刘贵妃

瑛姑昔年所作的【四张机】词。

一灯大师此时心澄如水,坐照禅机,对昔年的痴情余恨,早置一笑。当下鼓掌笑道:

“郭夫人神机妙算,万事不出你之所料。”走到门口叫道:“瑛姑,瑛姑,过来见见昔日的

小友。”过不多时,瑛姑托着一只木盘过来飨客,盘中装着松子、青果、蜜饯之类。黄蓉等

拜见了,五人谈笑甚欢。

一灯、周伯通、瑛姑数十年前恩怨牵缠,仇恨难解,但时日既久,三人年纪均老,修为

又进,同在这万花谷中隐居,养蜂种菜,莳花灌田,那里还将往日的尴尬事放在心头?但周

伯通蓦是见到黄蓉,不自禁的深感难以为情,因之闭门躲了起来,他虽在自己房中,却竖起

了耳朵,倾听五人谈话。只听黄蓉说着襄阳英雄大会上诸多热闹情事,待说到揭穿霍都王子

假装何我的紧急关头,她却把言语岔到了别处,再也忍耐不住,推门而出,到了一灯房中。

问道:“那霍都后来怎样啊?给他逃走了没有?”

当晚黄蓉等三人都在瑛姑的茅屋歇宿。翌晨黄蓉起身,走出屋外,只见周伯通手掌托着

一只玉蜂,手舞足蹈,得意非凡。黄蓉笑道:“老顽童,甚么事啊,这般欢喜?”周伯通笑

道:“小黄蓉,我的本领越来越是高强,你佩服不佩服?”

黄蓉素知他生平但有两好,一是玩闹,一是武学,这十余年来隐居荒谷,潜心练武,想

来又有甚么“分心二用,双手互搏”之类古怪高明的武功创了出来,倒也颇想见识见识,说

道:“老顽童的武功,我打小时候起便佩服的五体投地,那还用问?这几年来,又想出了甚

么奇妙的功夫?”周伯通摇头道:“不是,不是。近年来最好的武功,是杨过那小娃娃所创

的‘黯然销魂掌’,老顽童自愧不如。武学一道,且莫提起!”

黄蓉心中暗暗称奇:“杨过这孩子当真了不起,小则小郭襄,老则老顽童,人人都对他

倾倒,不知那‘黯然销魂掌’又是甚么门道?”问道:“那你越来越高强的,是甚么本事

啊?”

周伯通手掌高举,托住那只玉蜂,洋洋自得,说道:“那是我养蜂的本事。”黄蓉撇嘴

道:“这玉蜂是小龙女送给你的,有甚么希奇了?”周伯通道:“这个你就不懂了。小龙女

送给我的玉蜂,固是极宝贵的品种,但老顽童亲加培养,更养出了一批天下无双、人间罕觏

的异种,巧夺天工,造化之奇,也无如此奇法。小龙女如何能及呀?”

黄蓉哈哈大笑,说道:“老顽童越老越不要脸,这一场法螺吹得呜都都的响,你这张厚

脸皮,当真是天下无双、人间罕觏的异种,巧夺天工,奇于造化。”周伯通也不生气,笑嘻

嘻的道:“小黄蓉,我且问你。人是万物之灵,身上有刺花刺字,或刺盘龙虎豹,或书‘天

下太平’。但除了人之外,禽兽虫蚁身上可有刺字的?”黄蓉道:“虎有黄斑、豹有金钱,

至于蝴蝶毒蛇,身上花纹更奇于刺花十倍。”周伯通道:“但你见过虫蚁身上有字的没

有?”黄蓉道:“你说是天生的么?那倒没见过。”周伯通道:“好罢,念儿给你开一开眼

界。”说着将左掌伸到黄蓉眼前。

只见他掌管中托着的那只巨蜂的双翅之上果然刺得有字,黄蓉凝目看去,见玉蜂右翅上

有“情谷底”三字,左翅上有“我在绝”三字,每个字细如米粒,但笔划清楚,显是用极细

的针刺成。黄蓉大奇,口中喃喃念道:“情谷底,我在绝。情谷底,我在绝。”心想:“这

六个字决非天生,乃是有人故意刺成的,按着老顽童的性儿,决不会做这般水磨功夫。”一

转念间,笑道:“那又是甚么天下无双、人间罕觏?你磨着瑛姑,要她用绣花针刺上这六个

字,难道还瞒得过我么?”

周伯通一听,登时涨红了脸,说道:“你这就问瑛姑去,看是不是她刺的字?”黄蓉笑

道:“那她还不会给你圆谎么?你说太阳从西边出来,她也会说:‘不错,太阳自然从西边

出来,谁说从东边出来啊?’”

周伯通一张脸更加红了,那是三分害羞,三分尴尬,更有三分受到冤枉的气恼。你放了

掌管中玉蜂,一把抓住黄蓉的手,道:“来来来,我教你亲眼瞧瞧。”拉着她走到山坡边一

个蜂巢旁边。这蜂巢孤零零的竖在一旁,与其余的蜂巢不在一起。周伯通手一扬,捉了两只

玉蜂,说道:“请看!”

黄蓉凝目看去,只见那两只玉蜂双翅上也都有字,那六个字也是一模一样,右翅是“情

谷底”,左翅是“我在绝”。黄蓉大奇,暗想:“造物虽奇,也决造不出这样一批蜜蜂来之

理。其中必有缘故。”说道:“老顽童,你再捉几只来瞧瞧。”周伯通又捉了四只,其中两

只翅上无字,另外两只双翅都是刺着这六个字。他见黄蓉低头沉吟,显已服输,不敢再说是

瑛姑所为,笑道:“你还有何话说?今日可服了老顽童罢?”

黄蓉不答,只是轻轻念着:“情谷底,我在绝。情谷底,我在绝。”她念了几遍,随即

省悟:“啊!那是‘我在绝情谷底’。是谁在绝情谷底啊?难道是襄儿?”心中怦怦乱跳,

侧头向周伯通道:“老顽童,这窝玉蜂不是你自己所养,是外面飞来的。”

周伯通脸上一红,道:“咦,那可真奇了。你怎知道?”黄蓉道:“我怎么不知?这窝

蜜蜂飞到这里,有几天啦?”周伯通道:“这些玉蜂飞来这里有好几年了,只是初时我没察

觉翅上生得有字,直到几个月前,这才偶尔见到。”黄蓉沉吟道:“当真有好几年了?”周

伯通道:“是啊,难道连这个也用得着骗你?”

黄蓉沉吟半晌,回到茅屋,和一灯大师、程英、陆无双等商议,都觉绝情谷底必有蹊

跷。黄蓉挂念女儿,当下便要和程陆姊妹同去一探。一灯大师道:“左右无事,咱们便同去

走走。那日令爱来此,这小姑娘慷慨豪迈,老僧很喜欢她。”黄蓉当即拜谢,心中即平添一

层隐忧,心道:“一灯大师定是料想襄儿遭逢危难,否则他何必舍却幽居清修之乐,一同赶

去?”周伯通有热闹可赶,如何肯留?坚要和瑛姑随众同行。黄蓉见平添了三位高手相助,

宽心不少,心想凭着自己这一行六人,不论斗智斗力,只怕当世再无敌手,襄儿便是落入奸

人之手,也必能救出。于是六人双雕,结伴西行。

杨过于三月初二抵达绝情谷,比之十六年前小龙女的约期还早了五天。此时绝情谷中人

烟绝迹,当日公孙止夫妇,众绿衣子弟所建的广厦华居早已毁败不堪。杨过自于十六年前离

绝情谷后,每隔数年,必来谷中居住数日,心中存了万一之想,说不定南海神尼大发慈悲,

突然提早许可小龙女北归。虽每次均是徒然苦候,废然而去,但每次一来,总是与约期近了

几年。

此刻再临旧地,但见荆莽森森,空山寂寂,仍是毫无曾经有人到过的迹象,当下奔到断

肠崖前,走过石壁,抚着石壁上小龙用剑尖划下的字迹,手指嵌入每个字的笔划之中,一笔

一划的将石缝中的青苔揩去,那两行大字小字显了出来。他轻轻的念道:“小龙女书嘱夫君

杨郎,珍重万千,务求相聚。”一颗心不自禁的怦怦跳动。

这一日中,他便如此痴痴的望见着那两行字发呆,当晚绳索双树而睡。次日在谷中到处

闲游,见昔年自己与程英、陆无双铲灭的情花花树已不再重生,他戏称之为“龙女花”的红

花却开得云霞灿烂,如火如锦,于是摘了一大束龙女花,堆在断崖的那一行字前。

这般苦苦等候了五日,已到三月初七,他已两日两夜未曾交睫入睡,到了这日,更是不

离断肠崖半步,自晨至午,更自午至夕,每当风动树梢,花落林中,心中便是一跳,跃起来

四下里搜寻观望,却那里有小龙妇的影踪?

自从听了黄药师那几句话后,他早知“大智岛南海神尼”云云,乃是黄蓉捏造出来的鬼

话,但崖上字迹确是小龙女所刻,却半点不假,只盼她言而有信,终来相会。眼见太阳缓缓

落山,杨过的心也是跟着太阳不断的向下低沉。当太阳的一半被山头遮没时,他大叫一声,

急奔上峰。身在高处,只见太阳的圆脸重又完整,心中略略一宽,只要太阳不落山,三月初

七这一日就算没过完。

可是虽然登上了最高的山峰,太阳最终还是落入了地下。悄立山巅,四顾苍茫,但觉寒

气侵体,暮色逼人而来,站了一个多时辰,竟是一动也不动。再过多时,半轮月亮慢慢移到

中天,不但这一天已经过去,连这一夜也快过去了。

小龙女始终没有来。

他便如一具石像般在山顶呆立了一夜,直到红日东升,四下里小鸟啾鸣,花香浮动,春

意正浓,他心中却如一片寒冰,似有一个声音在耳际不住响动:“傻子!她早死了,在十六

年之前早就死了。她自知中毒难愈,你决计不肯独活,因此图了自尽,却骗你等她十六年。

傻子,她待你如此情义深重,你怎么到今日还不明白她的心意?”

他犹如行尸走肉般踉跄下山,一日一夜不饮不食,但觉唇燥舌焦,于是走到小溪之旁,

掬水而饮,一低头,猛见水中倒影,两鬓竟然白了一片。他此时三十六岁,年方壮盛,不该

头发便白,更因内功精纯。虽然一处艰苦颠沛,但向来头上一根银丝也无,突见两鬓如霜,

满脸尘土,几乎不识得自己面貌,伸手在额角鬓际拔下三根头发来,只见三根中倒有两根是

白的。

霎时之间,心中想起几句词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

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这是苏东坡悼亡之词。杨过一生潜心武学,

读书不多,数处前在江南一家小酒店壁上偶尔见到题着这首词,但觉情深意真,随口念了几

遍,这时忆及,已不记得是谁所作。心想:“他是十年生死两茫茫,我和龙儿已相隔一十六

年了。他尚有个孤坟,知道爱妻埋骨之所,而我却连妻子葬身何处也自不知。”接着又想到

这词的下半阕,那是作者一晚梦到亡妻的情境:“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对

无言,惟有泪千行!料想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不由得心中大恸:“而我,而

我,三日三夜不能合眼,竟连梦也做不到一个!”

猛地里一跃而起,奔到断肠崖前,瞧着小龙女所刻下的那几行字,大声叫道:“‘十六

年后,在此相会,夫妻情深,勿失信约!’小龙女啊小龙女!是你亲手刻下的字,怎地你不

守信约?”他一啸之威,震狮倒虎,这几句话发自肺腑,只震得山谷皆鸣,但听得群山响

应,东南西北,四周山峰都传来:“怎地你不守信约?怎地你不守信约?不守信约……不守

信约……”

他自来生性激烈,此时万念俱灰,心想:“龙儿既已在十六年前便即逝世,我多活这十

六年实在无谓之至。”望着断肠崖前那个深谷,只见谷口烟雾缭绕,他每次来此,从没见到

过云雾下的谷底,此时仍是如此。仰起头来,纵声长啸,只吹得断肠崖上数百朵憔悴了的龙

女花飞舞乱转,轻轻说道:“当年你突然失踪,不知去向,我寻遍山前山后,找不到你,那

时定是跃入了这万丈深谷之中,这十六年中,难道你不怕寂寞吗?”

泪眼模糊,眼前似乎幻出了小龙女白衣飘飘的影子,又隐隐似乎听到小龙女在谷底叫

道:“杨郎,杨郎,你别伤心,别伤心!”杨过双足一登,身子飞起,跃入了深谷之中……

郭襄随着金轮法王,同到绝情谷来。法王狠辣之时毒逾蛇蝎,但他既存收郭襄作衣钵传

人,沿途对她问暖嘘寒,呵护备至,就当她是自己亲生女儿一般。郭襄恨他掌毙长须鬼和大

头鬼,神色间始终是冷冷的。法王一生受人崇仰奉承,在西藏时俨若帝王之尊,便是大蒙古

的四王子忽必烈,对他也是礼敬有加。但小郭襄一路上对他冷言冷语,不是说他武功不如杨

过,便是责他胡乱杀人,竟将这个威震异域的大蒙古第一国师弄得哭笑不得。

这一日两人走到绝情谷,忽听得一人大声叫道:“怎地你不守信约?”声音充满着悲

愤、绝望、痛苦之情。

郭襄听来,似乎四周每座山峰都在凄声叫喊:“你不守信约,你不守信约!”她吃了一

惊,叫道:“是大哥哥,咱们快去!”说着抢步奔进谷中。金轮法王大敌当前,精神一振,

从背上包袱中取出金银铜铁铅五轮拿在手里。这时他虽已将“龙象般若功”练到第十层,但

想这十六年中,杨过和小龙女也决不会浪费光阴,搁下了功夫,因此丝毫不敢轻忽。

郭襄循声急奔,片刻间已至断肠崖前,只见杨过站在崖上数十朵大红花在他身旁环绕飞

舞。她见那悬崖生得凶险,自己功夫低浅,不敢飞身过去,叫道:“大哥哥,我来啦!”但

杨过凝思悲苦,竟是没有听见,郭襄遥遥望见他举止有异,叫道:“我这里尚有你一枚金

针,须听我话,千万不可自尽……”一面说,一面便从石梁往悬崖上奔去。她奔到半途,只

见杨过纵身一跃,已坠入下面的万丈深谷之中。

这一来郭襄只吓得魂飞魄丧,当时也不知是为了相救杨过,又或许是情深一往,甘心相

从于地下,双足一登,跟着也跃入了深谷……

法王堕后七八丈,见她跃进起,急忙飞身来救。他一展开轻功,当真是如箭离弦,迅捷

无伦,但终于迟了一步,赶到崖边,郭襄已向崖下落去。法王不及细想,全使招“倒挂金

钩”,俯身抓她手臂。这一招原是行险,只要稍有失闪,连他也带入了深谷之中,手指上刚

觉得已抓住了她衣衫,只听得嗤的一响,撕下了郭襄的半幅衣袖,眼见她身子冲开数十丈下

的烟雾,直入谷底,浓烟白雾随即弥合,将她遮盖得无影无踪。

法王黯然长叹,沮丧不已,手中持着那半幅衣袖,怔怔的望着深谷。

过了良久,忽听得对面山边一人叫道:“兀那和尚,你在这里干么?”法王回过头来,

只见对山站着六人,当先一个苍髯童颜,正是周伯通。他身旁站着三个女子,识得是黄蓉、

程英、陆无双,再后面是一个白鬓白眉的老僧,一个浑身黑衣的女子,他却不知是一灯大师

和瑛姑。法王数次见识过周伯通的功夫,知道这老儿的武功别出机杼,端的神出鬼没,心中

自来对他存着三分忌惮;而黄蓉身兼东邪、北丐两家之所长,机变百出,也是个厉害之极的

人物。他神功已成,本可与这两个中原一流武学高手一较,但此时痛惜郭襄惨亡,只凄然

道:“郭襄姑娘坠入深谷之中了。唉!”说着长叹了一声。

众人一听,都是大吃一惊。黄蓉母女关心,更是震动,颤声道:“此话当真?”法王

道:“我骗你作甚?这不是她的衣袖么?”;说着将郭襄的半幅衣袖一扬。黄蓉瞧那衣袖,

果真是从女儿的衣上撕下,这一来犹如身入冰窟,全身发颤,说不出话来。

周伯通怒道:“臭和尚,你干么害死这小姑娘?忒也心毒。”法王摇头道:“不是我害

死的。”周伯通道:“好端端的她怎坠入深谷?不是你推她,便是逼她。”法王叹息道:

“都不是。我有意收她为徒,传我衣钵,如何肯轻易加害?”周伯通一口唾涎吐了过去,喝

道:“放屁!放屁!她外公是黄老邪,父亲是郭靖,母亲是小黄蓉,那一个不强过你这臭和

尚了?却要她来拜你为师,传你的臭衣钵?便是我老顽童传她几手三脚猫把式,不也强过你

这些破铜烂铁的圈圈环环吗?”

他和法王相距甚远,这一口唾涎吐将过去,风声隐隐,便如一枚铁弹般直奔其面目。法

王侧头避过,心下暗服。周伯通见他检自己骂得哑口无言,不禁洋洋自得,又大声道:“她

定是不肯拜你为师,是不是?而你一心要收她为徒,是不是?”法王点了点头。周伯通道:

“着啊,如此这般,你就推她下谷。”

法王心中怅惘,叹道:“我没有推她。但她为何自尽,老僧实是不解。”

黄蓉心神稍定,一咬牙,提起手中竹棒,径向法王扑了过去。她使个“封”字诀,棒影

飘飘,登时将法王身前数尺之地尽数封住了。在这宽不逾尺的石梁之上,黄蓉痛心爱女惨

亡,招招下的均是杀手。

法王武功虽胜于她,却也不敢硬拼,眼见她棒法精奇,如和她缠上数招,那周伯通过来

助战,所处地势太险,那就极难对付,当下左足一点,退后三尺,一声长啸,忽地从黄蓉头

顶飞跃而过。黄蓉竹棒上撩,法王银轮斜掠架开。黄蓉吸一口气,回过身来。只见周伯通拳

脚交加,已与法王打在一起。法王自恃大宗师的身份,见对方不使兵刃,当下将五轮插回腰

间,便以空手还击。黄蓉自石梁奔回,竹棒点向他的后心。

法王自练成十层“龙象般若功”后,今日方初逢高手,正好一试,见周伯通挥拳打到,

于是以拳对拳,跟着举拳还击。两人拳锋尚未相触,已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微爆裂之声。周伯

通吃了一惊,料知对方拳力有异,不敢硬接,手肘微沉,已用上空明拳中的功夫。法王一拳

击出,力近千斤,虽不能说真有龙象的大力,却也决非血肉之躯所能抵挡,然与周伯通的拳

力一接,只觉空空如也,竟无着力之处心下暗暗诧异,左掌跟着拍出。

周伯通已觉出对方劲力大得异乎寻常,实是从所未遇。他生性好武,只要知道谁有一技

之长,便要缠着过招较量,一生大战小斗,不知会过多少江湖好手,但如法王所发这般巨

力,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一时不明是何门道。当下使动七十二路空明拳,以虚应实,

运空当强。这么一来,虽教法王的巨力无用武之处,但要伤敌,却也决无可能。

法王连出数招,竟似搔不着敌人的痒处。他埋头十余年苦练,一出手便即无功,自是大

为焦躁,只听得背后风声飒然,黄蓉的竹棒戳向背心“灵台穴”,当下回手一掌,“啪”的

一响,竹棒登时断为两截,余力所及,只震得地下尘土飞扬,沙石激荡。

黄蓉一惊跳开,暗想这恶僧当年已甚了得,岂知今日更是大胜昔时,他这一掌力道强

劲,怪诞异常,那是甚么功夫?

程英和陆无双见黄蓉失利,一持玉笛,一持长剑,分自左右攻向法王。黄蓉高叫:“两

位小心!”话声甫毕,喀喀两响,笛剑齐断。法王因郭襄惨亡,今日不想再伤人命,喝道:

“让开了!”不再追击程、陆二人。

突见黑影晃动,瑛姑已攻至身畔,法王手掌外拨,斜打她的腰胁。瑛姑的武功本来不尚

不及黄蓉,但她所练的“泥鳅功”却善于闪躲趋避,但觉一股巨力撞到,身子两扭三曲,竟

将这一击避过。法王却不知她武功其实未臻一流高手之境,连打两拳都给她以极古怪的身法

避开,不禁暗暗惊讶。他自恃足以横行天下的神功竟然接连两人都对付不了,不免稍感心

怯,当下不愿恋战,晃身向左避开。

瑛姑竭尽全力,方始避开了法王的两招,见他退开,正是求之不得,那敢抢上拦阻?周

伯通叫道:“别逃!”猱身追上。

法王正欲回掌相击,突听嗤嗤轻响,一股柔和的气流涌向面门,正是一灯大师使出“一

阳指”功夫,正面拦截。法王一直没将这白眉老僧放在眼内,那料到他这一指之功,竟是如

此深厚。

此时一灯大师的“一阳指”功夫实已到了登峰造极、炉火纯青的地步,指上发出的那股

罡气似是温淳平和,但沛然浑厚,无可与抗。法王一惊之下,侧身避开,这才还了一掌。一

灯大师见他掌力刚猛之极,也是不敢相接,平地轻飘飘的倒退数步。一个是南诏高僧,一个

是西域异士,两人交换了一招,谁也不敢对眼前强敌稍存轻视。周伯通顾全身份,不肯上前

夹击,站在一旁监视。

一灯与法王本来相距不过数尺,但你一掌来,我一指去,竟越来越远,渐渐相距丈余之

遥,各以平生功力遥遥相击。黄蓉在旁瞧着,但见一灯大师头顶白气氤氲,渐聚渐浓,便似

蒸笼一般,显是正在运转内劲,深恐他年迈力衰,不敌法王,心中又伤痛女儿惨亡,便欲上

前与仇人一拼,但听两人掌来指往,真力激得嗤嗤声响,实是插不下手去。正自无计,忽听

得头顶雕鸣,于是撮唇作哨,向着法王一指。

若是杨过的神雕到来,法王或稍有忌惮,这一对白雕躯体虽大,也不过是平常禽鸟,怎

奈何得了他?但他此时正出全力和一灯大师相抗,半分也松懈不得,双雕突然扑到,只得左

掌管向上扬了两下,两股掌力分击双雕。双雕抵受不住,直冲上天。就是这么一打岔,一灯

立占上风。法王左掌连催,方始再成相持之局。

双雕听得黄蓉哨声不住催促,而敌人掌力却又太强,于是虚张声势,突然长鸣,向下疾

冲,待飞到法王头顶丈许之处,不待他发掌,早已飞开。双雕此起彼落,虽然不能伤敌,却

也大大扰乱了法王的心神。高手对敌,讲究的是凝意专志,灵台澄明,内力方能发挥极致,

法王掌力之强固然大胜一灯,但修心养性之功却是远逊,此时为了郭襄之死颇为惋惜,心神

本已不定,双雕再来打扰,更加烦躁起来。

他心意微乱,掌力立起感应,一灯微微一笑,向前踏了半步。黄蓉见一灯举步上前,提

声喝道:“郭靖、杨过,你们都来了,合力擒他!”

其实郭靖是她丈夫,她决不会直呼其名,但她这一声呼喝是要令法王吃惊,倘若叫的是

“靖哥哥”,法王不免转念:“‘靖哥哥’,那是谁?”如此一顿,那突如其来的惊吓就大

为减弱。果然法王一听到“郭靖、杨过”两人之名,大吃一惊:“这两个好手又来,老和尚

殆矣!”

便在此时,一灯又踏上了半步。半空中双雕也已瞧出了便宜,那雌雕大声鸣叫,疾扑而

下,直冲法王面门,伸出利爪去挖法王眼珠。法王骂道:“孽畜!”左掌上拍。

岂知雌雕这一下仍是虚招,离他面前尚有丈许,早已逆冲而上,那雄鹰却悄没声的从旁

偷袭而下,待得法王发觉,左爪已快触到他的光头。法王又惊又怒,挥手一拂,正中雕腹。

雄雕抓起了他头顶金冠,振翅高飞。但法王这一拂力道何等强劲,那雄雕身受重伤,虽然飞

上半空,终于支持不住,突然翻了个筋斗,坠入崖旁的万丈深谷之中。

黄蓉、程英、陆无双、瑛姑都忍不住叫出声来。周伯通大怒,喝道:“臭和尚,老顽童

不讲究甚么江湖规矩了。说不得,要来以个二对一。”纵身抡拳,往法王背心打去。

那雌雕见雄雕坠入深谷,厉声长鸣,穿破云雾,跟着冲了下去,良久不见回上。

金轮法王前后受敌,心中先自怯了,他武功虽高,如何挡得住这两大高手的夹攻?不敢

再行恋战,呛啷啷金轮和银轮同时出手,前挡一阳指,后拒空明拳,在两股内力夹击之中,

斜身向左蹿出,身形晃动,已自转过山坳。周伯通大声吆喝,自后赶去。

法王好容易脱身,提气急奔,心知只要再被周伯通一缠上,数百招内难分胜败,那白眉

老僧乘虚下手,自己这条老命非葬送在这绝情谷中不可。眼见前面是一片密密层层的树林,

正要发足奔入,突听得嗤的一声急响,一粒小石子从林中射出。

树林离他尚有百余步,但这粒小石子不知由何神力奇劲激发,形体虽小,破空之声却响

亮异常,对准面门疾射而来。法王举银轮一挡,“啪”的一响,小石子撞在轮上,登时碎成

了数十粒,四下飞溅,脸上也溅到了两粒。虽然石子微细,伤他不得,却也隐隐生疼。法王

又是一惊:“这粒小石子从如此远处射来,竟撞得我轮子晃动,此人功力之强,决不在那老

和尚和老顽童之下,怎地天下竟有如许高手?”

他一怔之间,只见林中一个青袍老人缓步而出,大袖飘飘,颇有潇洒出尘之致。周伯通

大喜,叫道:“黄老邪!这臭和尚害死了你的外孙女儿,快合力擒他!”

林中出来的正是桃花岛主黄药师。他与杨过分手后,北上漫游,一日在一处乡村小店小

酌,猛见双雕在空中飞过,知道若非女儿,便是两个外孙女儿就在近处,于是悄悄跟随,来

到绝情谷中。他不愿给女儿瞧见,只远远跟着,直至一灯和周伯通分别和金轮法王动手不

胜,这藏僧实是生平难遇的好手,不禁见猎心喜,跟着出手。

法王双轮互击,当的一响,声若龙吟,说道:“你便是东邪黄药师么?”黄药师点了点

头,说道:“不错。大师有何示下?”法王道:“我在藏边之时,听说中原只有东邪、西

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了得,今日见面,果然名不虚传。其余四位那里去了?”黄药

师道:“中神通和北丐、西毒,谢世已久,这位高僧便是南帝,这一位周兄,是中神通的师

弟。”周伯通道:“若我师兄在世,你焉能接得住他十招?”

这时三人作丁字形站立,将法王围在中间。法王瞧瞧一灯大师,瞧瞧周伯通,又瞧瞧黄

药师,长叹一声,将五轮抛在地下,说道:“单打独斗,老僧谁也不惧。”周伯通道:“不

错。今日咱们又不是华山绝顶论剑,争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谁来跟你单打独斗?臭和尚

作恶多端,自己裁决了罢。”法王叹道:“中原五大高人,今见其二,老僧死在三位手上,

也不枉了。只可惜那‘龙象般若掌’至老僧而绝,从此世上更无传人。”提起右掌,便往自

己天灵盖上拍了下去。

周伯通听到“龙象般若掌”五字,心中一动,抢上去伸臂一挡,架过了他这一掌,说

道:“且慢!”法王昂然道:“老僧可杀不可辱,你待怎样?”周伯通道:“你这甚么龙象

般若功果然了得,就此没了传人,别说你可惜,我也可惜。何不先传了我,再图自尽不

迟?”言下竟是十分诚恳。

法王尚未回答,只听得扑翅声响,那雌雕负了雄雕从深谷中飞上,双雕身上都是湿淋淋

的,看来谷底是个水潭。雄雕毛羽零乱,已然奄奄一息,右爪仍牢牢抓着法王的金冠。雌雕

放下雄雕后,忽地转身又冲入深谷,再回上来时,背上伏着一人,赫然便是郭襄。

黄蓉惊喜交集,大叫:“襄儿,襄儿!”奔过去将她扶下雕背。

法王见郭襄竟然无恙,也是一呆。周伯通正架着他的手臂,右眼向一灯一眨,左眼向黄

药师一闪,做了个鬼脸。东邪、南帝双手齐出,法王右胁左胸同时中指。若是换作别人,虽

然点正他的要害,也闭不了他的穴道,但东邪、南帝这两根手指,当今之世再无第三根及

得,一是精微奥妙的“弹指神通”,一是玄功若神的“一阳指”,法王如何受得?“嘿”的

一声,身子晃了一下。周伯通伸手在他背心的“至阳穴”上补了一拳,笑道:“躺下罢!”

法王双腿一软,缓缓坐倒。一灯等三人对望了眼,心中均自骇然:“这藏僧当真厉害,身上

连中三下重手,居然仍不摔倒。”

三人抢到郭襄身旁,含笑慰问,只听她叫道:“妈,他在下面……在下面,快……快

去……救他……”只说了这几句,心神交疲,晕了过去。一灯拿起她的腕脉一搭,说道:

“不碍事,只是受了惊吓。”伸手在她背心推拿了几下。过了一会,郭襄悠悠醒转,说道:

“大哥哥呢,上来了吗?”黄蓉道:“杨过也在下面?”郭襄点了点头,低声道:“当然

哪!”她心中是说:“倘若他不在下面,我跳下去干么?”黄蓉见女儿全身湿透,问道:

“下面是个水潭?”郭襄点了点头,闭上双眼,再无力气说话,只是手指深谷。

黄蓉道:“杨过既在谷底,只有差雕儿再去救他。”当下作哨招雕。但连吹数声,双雕

竟毫不理睬。黄蓉好生奇怪,数十年来,双雕闻唤即至,从不违命,何以今日对自己的口哨

直似不闻?

她又一声长哨,只见那雌雕双翅一振,高飞入云,盘旋数圈,悲声哀啼,猛地里从空中

疾冲而下。黄蓉心道:“不好!”大叫:“雕儿!”只见雌雕一头撞在山石之上,脑袋碎

裂,折翼而死。众人见了都吃了一惊,奔过去看时,原来那雄鹰早已气绝多时。众人见这雌

雕如此深情重义,无不慨叹。黄蓉自幼和双雕为伴,更是伤痛,不禁流下泪来。

陆无双耳边,忽地似乎响起了师父李莫愁细若游丝的歌声:“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

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

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她幼时随着李莫愁学艺,午夜梦回,常听到师

父唱着这首曲子,当日未历世情,不明曲中深意,此时眼见雄雕毙命后雌雕殉情,心想:

“这头雌雕假若不死,此后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叫它孤单只影,如何排遣?”触动心怀,

眼眶儿竟也红了。

程英道:“师父,师姊,杨大哥既在潭底,咱们怎生救他上来才好?”

黄蓉抹了抹眼泪,问女儿道:“襄儿,谷底是怎生光景?”郭襄精神渐复,说道:“我

一掉下去,笔直的沉到了水里,心中一慌,吃了好几口水。后来不知怎的冒上了水面,大哥

哥……杨大哥拉住我头发,提了我起来……”黄蓉稍稍放心,道:“水潭旁有岩石之类,可

以容身,是不是?”水潭旁都是大树。”黄蓉“嗯”了一声,问道:“你怎么会跌下去

的?”

郭襄道:“杨大哥拉我起来,第一句话也这般问我。我取出了那枚金针,交给了他,说

道:‘我来叫你保重身子,不可自寻短见。’他目不转瞬的向我瞧着,却不说话。不久雄雕

儿跌了下来,跟着雌雕将雄雕负了上去,又下来负我。我叫杨大哥上来,他一言不发,提着

我放上了雕背。妈,叫雕儿再下去接他啊。”

黄蓉暂不跟她说双雕已死,脱下外衣,盖在她的身上,转头道:“看来过儿一时并无危

险,咱们快搓一条长索,接他上来。”众人齐声说是,分头去剥树皮。

各人片刻之间剥了不少树皮。程英、陆无双和瑛姑便用韧皮搓成绳索,一灯、黄药师、

周伯通、黄蓉四人手撕刀割,切剥树皮。这四人虽是当今武林中顶尖儿的高手,但做这等粗

笨功夫,也不过胜在力大而已,未必便强过寻常熟手工人,直忙到天黑,还只搓了一百多丈

绳索,看来仍是远远不足。程英在绳索一端缚了一块岩石,另一端绕在一棵大树上,绳索渐

结渐长,穿过云雾,垂入深谷。

这七个人个个内力充沛,直忙了整晚,毫没休息。到得次晨,郭襄也来相助。黄蓉才简

略问了几句她被法王所擒的经过。

绳索不断加长,杨过在谷底却没送上半点讯息。黄药师取出玉箫,运气吹动,箫声悠

扬,直飘入谷底。按理杨过听到箫声,必当以长箫作答,但黄药师一曲既终,谷口惟见白烟

横空,寂静无声。

黄蓉略一沉吟,取剑斩下一块树干,用剑尖在木材上划下了五个字?“平安否盼答”,

将木块掷了下去。良久良久,谷底始终没有回音。各人面面相觑,暗自担心。

程英道:“山谷虽深,计来长索也应垂到,待我下去瞧瞧。”周伯通叫道:“我先

去!”也不等旁人答话,抢到谷边,一手拉绳,“波”的一声溜了下去,穿烟破雾,刹那间

不见了影踪。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只见他捷如猿猴般援索攀了上来,须发上沾满了青苔,不

住摇头,说道:“影踪全无,影踪全无,有甚么杨过?连牛过、马过也没有。”

众人一齐望着郭襄,脸上全是疑色。郭襄急得几乎要哭了出来,说道:“杨大哥明明是

在下面,怎么不在?他坐在水边的一棵大树上啊。”

程英一言不发,援绳溜下谷去,陆无双跟随在后,接着瑛姑、周伯通、黄药师、一灯等

一一援绳溜下。

黄蓉道:“襄儿,你身子未曾康复,不可下去,别再累妈担心。你杨大哥若在底下,咱

们这许多人定能救他上来,知道了吗?”郭襄心中焦急,含泪答应。黄蓉向坐在地下的金轮

法王瞧了一眼,心想他穴道被点,将满十二个时辰,这人内功奇高,别要给他以真气冲开穴

道,于是走过去在他背心“灵台”、胸下“巨阙”、双臂的“清冷渊”上又补了几下,这才

援索下谷。

手上稍松,身子坠下时越来越快,黄蓉在中途拉紧绳索,使下坠之势略缓,又再松手,

如此数次,方达谷底。只见深谷之底是个碧水深潭,黄药师等站在潭边细心察看,却那里有

杨过的踪迹?又见潭左几株大树之上,高高低低的安着三十来个大蜂巢,绕着蜂巢飞来飞去

的都是玉蜂。黄蓉心动,说道:“周大哥,你捉只蜜蜂来瞧瞧,看翅上是否有字?”周伯通

依言捉了一只玉蜂,凝目一看,道:“没字。”

黄蓉打量山谷周围的情势,但见四面都是高逾百丈的峭壁,无路可通,潭边的大树奇形

怪状,不知名目。抬起头来,云雾封谷,难见天日。正沉吟间,猛听得周伯通叫道:“这一

只有字,这一只有字。”黄蓉过去一看,只见那只玉蜂双翅之上,果然刺有“我在绝,情谷

底”六个细字。料得关键是在在碧水潭中。潭边七人惟她水性最好,于是略加结束,取一颗

九花玉露丸含在口中,以防水中有甚毒虫水蛇,一个旋子,跃入了潭中。

那潭水好深,黄蓉急向下潜,越深水越冷,到后来寒气透骨,睁眼看去,四面蓝森森、

青郁郁,似乎结满了厚冰。黄蓉暗暗吃惊,但仍不死心,钻上水面来深深吸了几口气,又潜

了下去。但潜到极深之处,水底有一股抗力,越深抗力便越强,黄蓉纵出全力,也无法到达

潭底,同时冷不可耐,四周也无特异之处,只得回了上来。

众人见她嘴唇冻成紫色,头发上一片雪白,竟是结了一层薄冰,无不骇然。程英和陆无

双忙折下树枝,在她身旁生起一个火堆。

郭襄见母亲与众人一一缘绳下潭,心想:“大哥哥便是不肯上来,外公和妈妈他们抬也

抬了他上来。到底他为甚么要自尽呢?难道杨大嫂死了?永远不跟他见面了?”

正自怔怔的出神,忽听得金轮法王“啊哟、啊哟”的大声呻吟。郭襄哼了一声,说道:

“你这是自作自受,谁叫你动不动便出手杀人?”法王“啊哟、啊哟”叫得更加响了,眼光

中露出哀求之色。

郭襄忍不住问道:“怎么?很痛么?”法王道:“你妈妈点了我背心的灵台穴和胸口的

巨阙穴,我全身如有千百只蚂蚁在咬,痛痒难当,她为甚么不再点了我膻中穴和玉枕穴?”

郭襄一怔,她跟母亲学过点穴、拂穴之法,知道“膻中”和“玉枕”是人身要穴中的要穴,

只要稍受损伤,立即毙命,说道:“我妈暂且不杀你,你不知感激,还多说甚么?”法王昂

然道:“她如点了我膻中、玉枕两穴,我胸背麻木,就可少受许多痛苦。我这般深厚的修

为,难道能要得了我的性命?”郭襄不信,道:“你少吹牛。妈妈说的,‘膻中和玉枕,一

碰就送命’,你身上麻痒,用力忍耐一下,他们马上就会上来啦。”

法王道:“郭姑娘,一路上我待你如何?”郭襄道:“还算不错。可是你杀了长须鬼和

大头鬼,又害死了我家的双雕,你待我再好,我也不记情。”法王道:“好罢,杀人偿命,

待会你杀了我,给你的朋友报仇便是。但我一路上这般待你,你却如何报答?”郭襄道:

“你说怎么报答?”法王道:“你给我在膻中穴和玉枕穴上用力各点一指,让我少受些苦

楚,便算是报答我了。”

郭襄不住摇头,道:“你要我杀你,我才不动手呢。”法王急道:“大丈夫言出如山,

你点我这两处穴道,我决计死不了。待会你妈妈上来,我还要向她求情,岂肯轻易便死?”

郭襄见他说得诚恳,心想:“我先轻轻的试一试。”伸指在他胸口膻中穴上轻轻一点,法王

舒了一口气,道:“果然是好得多了,你再用力些。”郭襄加重劲力,只见他展眉一笑,毫

无受伤迹象,只是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的两次,说道:“再重些!”郭襄便依照父母

所传的点穴之法,在他膻中穴上点了一指。

法王道:“好啊!我胸口不怎么难受啦!你瞧死不了,是不是?”郭襄大感惊奇,道:

“我再点你的玉枕穴啦!”起初仍是轻点试探,这才运力而点。法王道:“多谢,多谢!”

闭目暗暗运气,突然间一跃而起,说道:“走罢!”

郭襄大骇,叫道:“你……你……”法王左手一勾,抓住了她的手腕,说道:“快走,

我金轮法王武功独步天下,难道这‘推经转脉、易宫换穴’的粗浅功夫也不会么?”说着双

足上点,带着郭襄向前奔出。

郭襄大叫:“你骗人,你骗人!”心下好生后悔:“我实在见识太低,连这些粗浅的功

夫也不知道。”她怎知这“推经转脉、易宫换穴”的奇功又如何是粗浅功夫?实是他西藏密

宗极深奥艰难的内功,奇妙处比之欧阳锋逆转全身经脉虽然不为不及,却也是一宗甚难修练

的怪异神功。当郭襄点他膻中、玉枕两穴时,他已暗自推经转脉、易宫换穴,将另外两处穴

道转了过来。郭襄落指时还怕伤了他性命,实则是替他解开了穴道。

金轮法王带着郭襄跃出数丈,突然间心念一转,毒计陡生,眼见两棵大树上系着那根长

索,只须弄断绳索,周伯通、一灯、黄药师、黄蓉等人势必要命丧深谷,于是纵身过去抓住

长索,便要运力扯断。

郭襄大惊,一记肘捶撞向他胁下,也是法王过于托大,对她丝毫没加提防,这一记肘捶

正好撞中了他的“渊液穴”,只感半身酸麻,霎时间浑身无力。郭襄用力一扭,挣脱了他的

手腕,双掌搭在他肩上,叫道:“推你下去,摔死你这恶和尚。”法王大惊,暗运内力冲

穴,口中却哈哈大笑,说道:“凭你这点微末功夫,也推得动我?”

郭襄却不知时机稍纵即逝,此时法王穴道未解,只须用力一推,他便摔下谷去,又或快

速出手,连点他身上数处穴道,他也无论如何来不及推经转脉、易宫换穴。但她见先前点他

膻中和玉枕两处要穴,反而助他解开了穴道,只道再点也是无用,当下纵身跃开,奔到崖

边,说道:“我跟妈妈死在一起!”便要往深谷中跳落。

法王大惊,吸一口真气,冲破了郭襄所点的“渊液穴”,不及扯断长索,便向她扑去。

郭襄发足便奔,在山石和大树间纵来跃去。若是在平阳之地,法王只须两个起落,早便追

上,但断肠崖前到处都是古木怪石,郭襄东一钻,西一躲,一时倒也奈何她不得,跟她玩捉

迷藏般大兜圈子,追了良久,方始使一招“雁落平沙”,从空中飞扑而下,抓住了她手臂。

郭襄张口大呼:“妈!”只叫得一声,法王便按住了她嘴。就在此时,远远传来了陆无双之

声:“小郭襄那里去了?”

法王心下一凛,暗叫:“可惜,可惜!终于错过了时机!”伸指点了郭襄的哑穴,拖了

她发足疾奔。其实这当儿时机尚未错过,还只陆无双一人上来,他奔将过去,尽来得及弄断

长索,陆无双一人又怎阻挡得住?只是他吃了周伯通、一灯、黄药师等人的苦头,好容易逃

得性命,忽然间听到人声,只道是黄药师等已一齐回上,那敢再去生事?

黄蓉等在谷底细细查察,再也搜不到甚么踪迹,四周也无血渍,谅来杨过并未遇到不

幸,众人一商量,只得先行回上再定行止。第一个缘绳而上的是陆无双、其次是程英、瑛

姑。待得黄蓉上来时,只听得程英等三人正在高呼:“小郭襄,小郭襄,你在那里啊?”黄

蓉见女儿和法王一齐失踪,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急忙登高眺望。接着黄药师、一灯、周伯

通一一上来,七人找遍了绝情谷,那里有两人的踪迹?

找到谷口,只见地下遗着郭襄的一只鞋子。程英道:“师姊,你休担忧,定是那法王挟

持襄儿一路南行。襄儿留下鞋子,好教咱们知道。这孩子的聪明机警,实不下于她妈妈

呢。”黄蓉再想起女儿先前的说话,法王只是要逼她拜师,要她承受衣钵,想来一时不致有

何危难,这才忧心稍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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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18:00:01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三十九回 大战襄阳

一行人取道南下,沿路打听法王和郭襄的踪迹。行不数日,道路纷纷传言,说道蒙古南

北两路大军夹攻襄阳,在城下与宋军开仗数次,互有胜败,襄阳情势十分紧急。黄蓉心下担

忧,说道:“鞑子猛攻襄阳,咱们须得急速赶去,襄儿的安危,只得暂且不去理会了。”众

人齐声称是。

黄药师、一灯、周伯通等辈,本来都是超然物外、不理世事的高士,但襄阳存亡关系重

大,或汉或虏,在此一战,却不由他们袖手不顾。

于路毫不耽搁,不一日抵达襄阳城郊。史听得号角声此起彼落,远远望去,旌旗招展,

剑戟如林,马匹奔驰来去,襄阳城便如裹在一片尘沙之中,蒙古大军竟已合围。众人见了这

等声势,无不骇然。黄蓉道:“敌军势大,只有挨到傍晚再设法进城。”当下七人躲在树林

之中,除了周伯通嬉笑自若之外,人人均有忧色。

待到二更时分,黄蓉当先领路,闯入敌营。这七人轻功虽高,但蒙古军营重重叠叠,闯

过一座又是一座,只闯到一半,终于给巡查的小校发觉。军中击鼓鸣锣,立时有三个百夫队

围了上来。其余军营却是寂无声息,毫不惊慌。

周伯通夺了两枝长矛,当先开路,黄药师和一灯各持一盾,倒退反走,抵挡追兵,四个

女子居中,向前急闯。好在身处蒙古营中,敌兵生怕伤了自己人马,不敢放箭,少了一件最

厉害的兵器。否则若在空旷之地,万箭齐发,周伯通、黄药师等便有三头六臂,又怎能抵挡

得了。七人边战边进,敌兵却愈聚愈多,数十杖长矛围着七人攒刺。周伯通、黄药师等掌风

到处,敌兵矛断戟折、死伤枕藉。但蒙古兵剽悍力战,复又恃众,竟不稍却。

周伯通笑道:“黄老邪,咱们三条老命,瞧来今日要断送在这里了,只是你怎生想个法

儿,把这四个小女娃儿救了出去。”瑛姑呸了一声道:“说话不三不四,我老太婆也算小女

娃儿么?要死就死在一起,咱们只救这三个小娃儿便了。”

黄蓉暗暗心惊:“老顽童素来天不怕地不怕,从不说半句泄气之言,今日陷入重围,竟

想到要断送老命,看来情形真有点不妙!”眼见四下里敌军蜂聚蚁集,除了舍命苦战,一时

也想不出别样计较。

再冲了数重军营,黄蓉瞥见左首立着两座黑色大营帐,她曾随成吉思汗西征,知是积贮

辎重粮食之处,从敌兵手中抢过一个火把,直扑辎重营。蒙古兵发喊赶来。黄蓉奔得迅捷,

头一低,已钻入营中,高举火把,见物便烧,顷刻之间,在两个辎重营中连点了七八个火

头,这才冲出,又和周伯通等会合。

辎重营中堆的不少是易燃之物,火头一起,立时噼噼啪啪的烧将起来。周伯通瞧得有

趣,抛下长矛,抢了两根火把,到处便去点火,他更在无意之中烧到了一座马厩,登时战马

奔腾,喧哗嘶鸣,这么一来,蒙古大营终于乱了。

郭靖在城中听得北门外敌军扰攘,奔上城头,只见几个火头从蒙古营中冲天而起,知道

有人在敌营捣乱,忙点起二千人马,命武敦儒、武修文兄弟杀出城去接应。

二武冲出里许,火光中望见黄药师扶着陆无双、一灯扶着周伯通,七个人骑了五匹马急

冲而至。二武却不上前厮杀,领着人马布开阵势,射住阵脚,阻住追来的敌军。这才下令后

队变前队,掩护着黄蓉等人,缓缓退入城中。

郭靖站在城头相候,见是岳父、爱妻和一灯大师、周伯通等到了,心中大喜,忙开城相

迎。只见陆无双腰间中枪,周伯通背上中了三箭,须眉头发,被火烧得干干净净,两人受伤

甚是不轻。程英、瑛姑也均受箭伤,只是所伤不在要害。一灯和黄药师均深通医道,看了

周、陆二人的伤势后,都是愁眉不展,半晌说不出话来。

周伯通笑道:“段皇爷,你们不用发愁,老顽童心血来潮,知道自己决计死不了。你们

多花点精神,好好医治陆无双小娃儿是正经。”他一直和黄药师嬉皮笑脸,对一灯大师却甚

是敬重,不但敬重,简直很有些害怕。一灯出家已久,他却仍称之为“段皇爷”。黄药师和

一灯见他强忍痛楚,言笑自若,稍觉放心。但陆无双却昏迷不醒。

次日天甫黎明,便听得城外鼓角雷鸣,蒙古大军来攻。襄阳城安抚使吕文德和守城大将

督率兵马,守御四门。郭靖与黄蓉登城望去,只见蒙古兵漫山遍野,不见尽头。蒙古大军曾

数次围攻襄阳,但军容之盛,兵力之强,却以这次为最。幸好郭靖久在蒙古军中,熟知蒙古

兵攻城的诸般方略,早已有备,不论敌军如何用弓箭、用火器、用垒石、用云梯攻城,守城

的宋兵居高临下,一一破解。直战到日落西山,蒙古军已折了二千人马,但兀自前仆后继,

奋勇抢攻。

襄阳城中除了精兵数万,尚有数十万百姓,人人知道此城一破,无人得以幸存,因此丁

壮之夫固然奋起执戈守城,便是妇孺老弱,也是担土递石,共抗强敌。一时城内城外杀声震

天动地,空中羽箭来去,有似飞蝗。

郭靖手执长剑,在城头督师,黄蓉站在他的身旁,眼见半爿天布满红霞,景色瑰丽无

伦,城下敌军飞骑奔驰,狰狞的面目隐隐可见。再看郭靖时见他挺立城头,英风飒飒,心中

不由得充满了说不尽的爱慕眷恋之意他夫妻相爱,久而弥笃,今日强敌压境,是否能再度将

之击退,谁都难以逆料。黄蓉心想:“我和靖哥哥做了三十年夫妻,大半生心血都花在这襄

阳城上。咱俩共抗强敌,便是两人一齐血溅城头,这一生也真是不枉了。”一瞥眼,见郭靖

左须上又多了几茎白发,不禁微生怜惜之心:“敌兵猛攻一次,靖哥哥便多了几十根白

发。”

忽听到城下蒙古兵齐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呼声自远而近,如潮水涌至,到后

来十余万人齐声高呼,真如同天崩地裂一般。但见一根九旄大纛高高举起,铁骑拥卫下青伞

黄盖,一彪人马锵锵驰近,正是大汗蒙哥临阵督战。

蒙古官兵见大汗亲至,士气大振。只见红旗招动,城下队伍分向左右,两个万人队冲上

来急攻北门。这是大汗的扈驾亲兵,最是神锐之师,又是迄今从未出动过的生力军,人人要

在大汗眼前建立功勋,数百架云梯纷纷竖立,蒙古兵将便如蚂蚁般爬向城头。

郭靖攘臂大呼:“兄弟们,今日叫鞑子大汗亲眼瞧瞧咱们大宋好男儿的身手!”他这一

声呼喝中气充沛,万众呐喊喧嚷之中,仍是人人听得清楚。城头上宋兵战了一日,已然疲累

不堪,忽听得郭靖这么呼叫,登时精神大振,均想:“鞑子欺侮得咱们久了,这时须教他们

大汗知道咱们的厉害!”当下各人出力死战。

但见蒙古兵的尸体在城下渐渐堆高,后续队伍仍如怒涛狂涌,践踏着尸体攻城。大汗左

右的传令官骑着快马奔驰来去,调兵向前。暮色苍茫之中,城内城外点起了万千火把,照耀

得如同白昼。

安抚使吕文德瞧着这等声势,眼见守御不住,心中大怯,面如土色的奔到郭靖的身前,

叫道:“郭……郭大侠,守不住啦,咱……咱们出城南退罢!”郭靖厉声道:“安抚使何出

此言?襄阳在,咱们人在,襄阳亡,咱们人亡!”

黄蓉眼见事急,吕文德退兵之令只要一说出口,军心动摇,襄阳立破,提剑上前,喝

道:“你要是再说一声弃城退兵,我先在你身上刺三个透明窟窿!”吕文德左右的亲兵上前

拦阻,黄蓉横腿扫去,四名亲兵一齐摔跌开去。

郭靖喝道:“大伙儿上城抗敌,再不死战,还算是甚么男儿汉?”众亲兵素来敬服郭

靖,见他神威凛凛的这么呼喝,齐声应是,各挺兵刃,奔到城墙边抗敌。大将王坚纵声叫

道:“咱们拼命死守,鞑子兵支持不住了!”

猛听得蒙古的传令官大呼:“众官兵听着:大汗有旨,那一个最先攻登城墙,便封他为

襄阳城的城主。”蒙古兵大声欢呼,军中枭将悍卒个个不顾性命的扑将上来。传令官手执红

旗,来回传旨。郭靖挽起铁胎弓,搭上狼牙箭,飕的一声,长箭冲烟破尘,疾飞而去。那传

令官当胸中箭,登时倒撞下马。蒙古官兵一声喊,士气稍挫。过不多时,又有一队生力军万

人队开抵城下。

耶律齐手执长枪,奔到郭靖身前,说道:“岳父岳母,鞑子猛攻不退,小婿开城出去冲

杀一阵。”郭靖道:“好!你领四千人出城,可要小心了。”耶律齐翻身下城。不久战鼓雷

鸣,城门开处,耶律齐领了一千名丐帮弟子、三千名官兵,一般的标枪盾牌,冲了出去。

北门外蒙古兵攻城正急,突见宋军杀出,翻身便走。耶律齐挥军赶上。突然蒙古军中三

声炮响,左右两个万人队包抄上来将耶律齐所领的四千人围在垓心。

那三千官兵训练有素,武艺精熟,骁勇善斗,又有一千名丐帮弟子作为骨干,虽然被

围,却是丝毫不惧。郭靖、黄蓉、吕文德、王坚四人从城头上望将下去,但见宋军阵势不

乱,以一当十,高呼酣战,黑暗中刀光映着火把,有如千万条银蛇闪动,真乃好一场大战!

蒙古兵势众,两个万人队围住了耶律齐的四千精兵,另一个万人队又架起云梯攻城。

郭靖见耶律齐一队人被拦在城外,蒙古援兵调遣不便,传令下去,命武氏兄弟挥兵放开

缺口,任由蒙古兵爬上城头。城下千千万万蒙古兵将见城破,大叫:“万岁!万岁!”

吕文德脸如土色,吓得全身如筛糠般抖个不住,只叫:“郭大侠,这……这便……便如

何是好?咱们这……这该当……”

郭靖不语,眼见蒙古兵已有五千余人爬上城头,举起黑旗一招,蓦地里金鼓齐鸣,朱子

柳与武三通各率一队精兵,从埋伏处杀将出来,立时填住了缺口,不令蒙古兵再行攻上,城

头的五千余人陷入了包围圈之中。

这时城外宋军被围,城头蒙古军被围,东西南三门也是攻拒恶斗,十分惨烈,喊声一阵

响似一阵。

蒙古大汗立马于小丘之上,亲自督战,身旁两百多面大皮鼓打得咚咚声响,震耳欲聋,

甚么说话的声音都给淹没了。但见千夫长、百夫长一个个或死或伤,血染铁甲,从阵前抬了

下来。大汗蒙哥身经百战,当年随拔都西征,曾杀得欧洲诸国联军望风披靡,直攻至多瑙河

畔,维也纳城下,此刻见了这一番厮杀,也不由得暗暗心惊:“往常都说南蛮懦弱无用,其

实丝毫不弱于我们蒙古精兵呢!”

其时夜已三更,皓月当空,明星闪烁,照临下土,天上云淡风轻,一片平和,地面上却

是十余万人在舍死忘生的恶战。

这一场大战自清晨直杀到深夜,双方死伤均极惨重,兀自胜败不决。宋军占了地利,蒙

古军却仗着人多。

又战良久,忽听得前军一声呐喊,一队宋军急驰而至,直冲向小丘。大汗的护驾亲兵纷

纷放箭阻挡。蒙哥居高临下,放眼望去,只见一名宋军将军手执双矛,骑了一匹高头大马在

战阵中左冲右突,威不可挡,羽箭如雨点般向他射去,都被他一一拨开。蒙哥左手一挥,鼓

声立止,回头问左右道:“此人如此勇猛,可知道他是谁么?”左首一个白发将军道:“启

禀陛下,这人就是郭靖。当年成吉思汗封他为金刀驸马,远征西域,立功不小。”蒙哥失声

道:“啊,原来是他!将军神勇,名不虚传!”

蒙哥左右统率亲兵的众将听得大汗夸奖敌人,都是心中忿忿。四名将军齐声呼喝,手挺

兵刃冲了上去。

郭靖见这四人身高马大,两个带着万夫长的白色头饰,两个带着千夫长的红色头饰,喊

声如雷,纵马奔近身来,当即拍马迎上,长矛一起,“啪”的一声,将一名千夫长手中的大

刀刀杆震断,跟着一矛透胸而入。两名万夫长双枪齐至,压住郭靖矛头。一名千夫长的蛇矛

刺向郭靖小腹。四人使的都是长兵刃,急切中转不过来,郭靖长矛撒手,身子右斜,避过那

千夫长的一矛,跟着双腕翻转,抓住两名万夫长的铁枪枪头,大喝一声,宛如在半空中起个

霹雳,振臂回夺。那两名万夫长虽是蒙古军中有名的武士,但怎禁得郭靖的神力?登时手臂

酸麻,两柄铁枪脱手。郭靖不及倒转枪头,就势送去,当当两声,两柄铁枪的枪杆撞在两人

胸口,两名万夫长都披了护胸铁甲,枪杆刺不入身,但给郭靖内力一震,立时狂喷鲜血,倒

撞下马。

那千夫长甚是悍勇,虽见同伴三人丧命,仍是挺矛来刺,郭靖横过左手铁枪隔开他蛇

矛,右手铁枪砰的一声,重重击在他的头盔之上,只打得他脑盖碎裂。

众亲兵见郭靖在刹那之间连毙四名勇将,无不胆寒,虽在大汗驾前,亦不敢上前与之争

锋,只是不住的放箭。郭靖纵马欲待抢上小丘,但数百枝长矛密密层层的排在大汗身前,连

抢数次,都是不能近身,突然间胯下坐骑一声嘶鸣,前腿软倒,竟是胸口中了两箭。众蒙古

亲兵大声欢呼,拥了上来。

人丛中只见郭靖纵跃而起,挺枪刺死了一名百夫长,跳上了他的坐骑,枪挑掌劈,霎时

间打死了十多名蒙古官兵。

蒙哥见他横冲直撞,当者披靡,在百万军中来回冲杀,蒙古官兵虽多,竟是奈何他不

得,不由得皱起眉头,传令道:“有谁杀得郭靖,立赏黄金万两,官升三级!”重赏之下,

众官兵蜂拥向前。

郭靖见情势危急,又冲不到大汗跟前,挥枪打开身旁几名敌兵,弯弓搭箭,疾向蒙哥射

去。这一箭去势好不劲急,犹如奔雷闪电,直扑蒙哥。护驾的亲兵大惊,两名百夫长闪身挡

在大汗面前,噗的一声长箭穿过第一名百夫长,但去势未衰,又射入第二名百夫长前胸,将

两人钉成了一串,在蒙哥身前直立不倒。

蒙哥见了这等势头,不由得脸上变色。众亲兵拥卫大汗,退下了小丘。

便在此时,蒙古中军发喊,一支宋军冲了过来,当先一人舞着两柄铁桨,狂砸猛打,却

是泗水渔隐。原来黄蓉见丈夫陷阵,放心不下,命泗水渔隐领了二千人冲进接应。蒙古兵见

大汗退后,阵势稍乱。

黄蓉在城头看得明白,下令道:“大家发喊,说蒙古大汗死了!”众军欢呼叫喊:“蒙

古大汗死了,蒙古大汗死了!”襄阳军民连年与蒙古兵相斗,聪明的都学说了几句蒙古话,

这时便有人用蒙古话叫了起来。

蒙古官兵听得喊声,都回头而望,只见大汗的大纛正自倒退,大纛附近纷纭扰攘,混乱

中那能分真假,只道大汗真的陨命,登时军心大乱,士无斗志,纷纷后退。

黄蓉下令追杀,大开北门。三万精兵冲了出来。耶律齐率领的四千人已损折了半数,余

下的乘势追敌。蒙古官兵久经战阵,虽败不溃,精兵殿后,缓缓向北退却,宋兵倒也不能迫

近。只是攻入襄阳的五千蒙古精锐之师却无一活命。

待得四门蒙古兵退尽,天色已然大明。这一场大战足足斗了十二个时辰,四野里黄沙浸

血,死尸山积。断枪折戈、死马破旗,绵延十余里之遥。

这一仗蒙古兵损折了四万余,襄阳守军也死伤二万二三千人,自蒙古兴兵南侵以来,以

此仗最为惨烈。

襄阳守军虽然杀退了敌兵,但襄阳城中到处都闻哀声,母哭其子,妻哭其夫。

郭靖、黄蓉不及解甲休息,巡视四门,慰抚将士,再去看视周伯通和陆无双的伤势时,

见两人都已好转。周伯通耐不住卧床休息,早已在庭园中溜来溜去。郭靖、黄蓉相视一笑,

这才回府就寝。

次日清晨,郭靖正在安抚使府中与吕文德及大将王坚商议军情,忽有小校相报,说道探

得一个蒙古万人队正向北门而来。吕文德惊道:“怎……怎么刚刚去,又来了?这……可不

成话啊!”

郭靖拍案而起,登城了望。只见敌兵的万人队在离城数里之地列开阵势,却不进攻。过

不多时,千余个工匠负石竖木,筑成了一个十余丈高的高台。

这时黄药师、黄蓉、一灯、朱子柳等都已在城头观敌,见蒙古兵忽然构筑高台,均感不

解。朱子柳道:“鞑子建此高台,若是要窥探城中军情,不应离城如此之远,何况我军只须

射以火箭,立时焚毁,又有何用?”黄蓉皱眉沉思,一时也想不透敌军的用意。高台甫立,

又见数百蒙古军牵了骡马,运来大批柴草,堆在台周,却似要将此台焚毁一般。众人更觉奇

怪。朱子柳道:“难道敌军攻城不下,于是要筑坛祭天么?又或许是甚么厌胜祈禳的妖

法。”郭靖道:“我久在蒙古军中,从未见过他们做过这般怪事。”

说话之间,又望见千余名士兵舞动长锹铁铲,在高台四周挖了一条又深又阔的壕沟,挖

出来的泥土便堆在壕沟以外,成为一堵土墙。黄药师怒道:“襄阳城是三国时诸葛亮的故

居,鞑子无礼,在这位大贤门前玩弄玄虚,岂不是欺大宋无人么?”

只听得号角吹动,鼙鼓声中,一个万人队开了上来,列在高台左侧,跟着又是一个万人

队列在右侧。阵势布定,又有一个万人队布在台前,连同先前的万人队,一共是四个万人队

围住了高台。这个大阵绵延数里,盾牌手、长矛手、斩马手、强弩手、折冲手,一层一层

的,将那高台围得铁桶相似。

猛听得一阵号响,鼓声止歇,数万人鸦雀无声,远处两乘马驰到台下。马上乘客翻身下

鞍,携手上了高台,只因隔得远了,两人的面目瞧不清楚,依稀可见似是一男一女。

众人正错愕间,黄蓉突然惊呼一声,往后便倒,竟是晕了过去。众人急忙救醒,齐问:

“怎么?甚么事?”黄蓉脸色惨白,颤声道:“是襄儿,是襄儿。”众人吃了一惊,面面相

觑。朱子柳道:“郭夫人,你瞧明白了么?”黄蓉道:“我虽瞧不清她面目,但依情理推

断,决计是她。鞑子攻城不成,竟然使出奸计,真是……真是无耻卑鄙已极。”黄药师和朱

子柳经她一说,登时省悟,满脸愤激之色。郭靖却兀自未解,问道:“襄儿怎地会到这高台

上去?鞑子使甚么奸计了?”

黄蓉挺直身子,昂然道:“靖哥哥,襄儿不幸落入了鞑子的手里,他们建此高台,台下

堆了柴草,却将襄儿置在台上,那是要逼你投降。你若不降,他们便举火烧台,叫咱们夫妇

俩心痛断肠,神智昏乱,不能专心守城。”

郭靖又惊又怒,问道:“襄儿怎会落入鞑子手里?”黄蓉道:“连日军务紧急,我怕你

分心,没说此事。”于是将郭襄如何在绝情谷中被金轮法王掳去之事说了郭靖一听杨过在谷

底失去踪迹,连连追问端详,待听黄蓉说完,皱眉道:“蓉儿,这可是你的不对了,过儿生

死未明,你怎能便舍他而去?”郭靖一向敬重爱妻,从未在旁人之前对他有丝毫失礼,这两

句责备之言说得甚重,不由得黄蓉满脸通红。

一灯道:“郭夫人深入寒潭,冻得死去活来,查明杨过确系不在谷底,又何况小姑娘落

入奸人之手,大伙儿都主张追赶,须怪郭夫人不得。”一灯既如此说,郭靖自不敢再说甚

么,只恨恨的道:“郭襄这小娃儿成日闯祸,倘若过儿有甚么好歹,咱们心中何安?让她给

蒙古兵烧死了干净。”

黄蓉一言不发,转身下城。众人正商议如何营救郭襄,忽见城门开处,一骑向北冲出,

马上乘者正是黄蓉。众人一见,无不大惊。郭靖、黄药师、一灯、朱子柳等纷纷上马追出。

一行人奔向高台,在敌人强弓射不到的处勒马站定。只见一个妙龄少女被绑在一根木桩

上,却不是郭襄是谁?

郭靖虽恼她时常惹事,但父女关心,如何不急?大声叫道:“襄儿,你别急,爹爹妈妈

都来救你啦!”他内力充沛,话声清清楚楚的送上高台。郭襄早已给太阳晒得昏昏沉沉,忽

听得父亲声音,喜叫:“爹爹,妈妈!”

金轮法王哈哈大笑,朗声说道:“郭大侠,你要我释放令爱,半点不难,只瞧你有没有

这个胆量骨气?”郭靖向来沉稳厚重,越处危境,越是宁定,听法王这般说竟不动怒,说

道:“法王有何难题,便请示下。”法王道:“你若有做父母的慈爱之心,便马上来束手受

缚,一个换一个,我立时便放了令爱。”他素知郭靖深明大义,决不肯为了女儿而断送襄阳

满城百姓,是以出言相激,盼他自逞刚勇,入了圈套。但郭靖怎能上他这个当,说道:“鞑

子若非惧我,何须跟我小女儿为难?鞑子既然惧我,郭靖有为之身,岂肯轻易就死?”

法王冷笑道:“人道郭大侠武功卓绝,骁勇无伦,却原来是个贪生怕死之徒。”他这激

将之计若是用在旁人身上,或许能收效,但郭靖身系合城安危,只是淡淡一笑,并不理会。

这几句话却恼了武三通和泗水渔隐,两人一挥铁锤,一舞双桨纵马向前冲去。蒙古数千

名射手挽弓搭箭,指住二人,只待奔近,便要射得他们便似刺猬一般。一灯大师见情势不

妙,飞身下马,三个起伏,已拦在两个徒弟的马前,大袖一甩,阻住马匹的去路,喝道:

“回去!”武三通和泗水渔隐本是逞着一股血气之勇,心中如何不知这一去有死无生,眼见

师父阻拦,便勒马而回。蒙古官兵见这高龄和尚追及奔马,禁不住暴雷也似喝采。

法王说道:“郭大侠,令爱聪明伶俐,老衲本来很喜欢她,颇有意收之为徒,传以衣

钵。但大汗有旨,你若不归降,便将她火焚于高台之上。别说你心痛爱女,老衲也觉可惜,

还请三思。”

郭靖哼了一哼,眼见四十名军士手执火把站在台下柴草堆旁,只待法王一声令下,便即

点火。四个万人队将这高台守得如此严密,血肉之躯如何冲得过去?何况即使冲近了,火发

台焚,又怎能救得出女儿下来?

他久在蒙古军中,知道蒙古用兵素来残忍,略地屠城,一日之间可惨杀妇孺十数万人,

若将郭襄烧死真如踩死一只蚂蚁一般。抬起头来,遥望女儿容色憔悴,不禁心中大是痛惜,

当下叫道:“襄儿听着,你是大宋的好女儿,慷慨就义,不可害怕。爹娘今日救你不得,日

后定当杀了这万恶奸僧,为你报仇。懂得了么?”郭襄含泪点头,大声叫道:“爹爹妈妈,

女儿不怕!”

郭靖道:“这才是我的好女儿!”解下腰间铁胎硬弓,搭上长箭,飕飕飕连珠三箭,高

台上三名手执火把的蒙古兵应声倒地,三枝长箭都是透胸而过。郭靖射术学自蒙古神箭将军

哲别,再加数十年功力修为,他所站之处敌军箭射不到,他却能以强弩毙敌。众蒙古兵齐声

发喊,高举盾牌护身。郭靖道:“走罢!”勒转马头,与黄蓉等回到城中。

一行人站上城头。黄蓉呆呆望着高台,心乱如麻。

一灯道:“鞑子治军严整,要救襄儿,须得先设法冲乱高台周围的四个万人队。”黄药

师道:“正是。”凝思片刻,说道:“咱们用二十八宿大阵,跟鞑子斗上一斗。”黄蓉垂头

道:“便是斗胜了,鞑子举火烧台,那便怎么处?”郭靖昂然道:“咱们奋力杀敌,襄儿生

死,付诸天命。岳父,请问那二十八宿大阵怎生摆法?”

黄药师笑道:“这阵法变化繁复,当年我瞧了全真教的天罡北斗阵后,潜心苦思,参以

古人阵法,创下这二十八宿阵来,有心要与全真教的道士们较个高下。”一灯道:“黄老邪

五行奇门之术天下独步,这二十八宿大阵想来必是很妙的。”黄药师道:“我这阵法的本意

只用于武林中数十人的打斗,并没想到用于千军万马的战阵。然略加变化,似乎倒也合用,

只可惜眼前少了一人双雕。”一灯道:“愿闻其详。”

黄药师道:“双雕若不给那奸僧害死,咱们阵法发动,双雕便可飞临高台,抢救襄儿下

来,目下却无善策。这二十八宿大阵乃依五行生克变化,由五位高手主持。咱们东南西北四

个方位都有人了,但老顽童身受重伤,少了西方一人。倘若杨过在此,此人武功不在当年欧

阳锋之下,此刻却到那里找他去?这西方的主将,倒是大费踌躇。”

郭靖眼光掠过高台,向北方云天相接处遥遥望去,一颗心早已飞到了绝情谷中,

喃喃的道:“过儿是生是死,当真教人好生牵挂。”

当日杨过心伤肠断,知道再也不能和小龙女相会,于是纵身跃入谷底,只道定然粉身碎

骨,从此一了百了。不料下坠良久,突然扑通一响,竟是摔下了一个水潭之中。他从数百丈

高处跃将下来,冲力何等猛烈,笔直的坠将下去,也不知沉入水中多深,突然眼前一亮,似

乎看到一个水洞。待要凝神再看,水深处浮力奇强,立时身不由主的被浮力托了上来,便在

此时,郭襄跟着跌入了潭中。

当时的奇事一件接着一件,杨过不及细想,待郭襄浮上水面,当即伸手将她救到潭旁的

岸上,问道:“小妹子,你怎么跌到了这里?”郭襄道:“我见你跳下来,便跟着来了。”

杨过摇头道:“胡闹,胡闹!你难道不怕死么?”郭襄微笑道:“你不怕死,我也不怕

死。”杨过心中一动:“难道她小小年纪,竟也对我如此情深?”想到此处,不由得双手微

微颤动。

郭襄从怀中取出最后一枚金针,说道:“大哥哥,当日你给了我三枚金针,曾说过凭着

每一枚金针,我可相求一事,你无不允。今日我来求恳:不论杨大嫂是否能和你相会,你千

万不可自寻短见。”说着便将金针放入他手中。

杨过眼望手中的金针,颤声道:“你从襄阳到这里来,便是为我求这件事么?”郭襄心

中欢喜,说道:“不错。大丈夫言而有信,你答应过我的事,可不许赖。”

杨过叹了一口长气,一个人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的经过一转,不论死志如何坚决,万

万不会再度求死,他上下打量郭襄,只见她全身湿透,冷得牙关轻击,却是满脸喜色,于是

拾了些枯枝,待要生火,但两人身边的火摺火绒都已浸湿了不能使用,只得道:“小妹子,

你先练两遍内功,免得寒气入体,日后生病。”郭襄兀自不放心,问道:“你已答允了我,

不再自尽了?”杨过道:“我答允了!”郭襄大喜,说道:“咱两个一起练。”

两人并肩坐下,调息运气。杨过自幼在寒玉床上习练内功,这一些寒气自不在心上,伸

手抚住郭襄背脊上的“神堂穴”,一股阳和之气缓缓送入她体内。过不多时,郭襄只觉周身

百脉,无不畅暖。

待郭襄内息在周天搬运数转,杨过这才问起她如何到绝情谷来。郭襄说了。杨过怒道:

“这法王如此可恶,咱们觅路上去,待你大哥哥揍他个半死。”说话未了,突然空中坠下一

头大雕,在潭中载沉载浮,受伤甚重。郭襄惊道:“是咱家的雕儿。”跟着雌雕飞下将雄雕

负上,第二次飞下时,杨过将郭襄扶上雕背。他只道那雕儿定会再来接自己上去,岂知待了

良久,竟是毫没声息,他那里知道雌雕已殉情而死。

杨过待雕不至,当即观看潭边情景一瞥之间,只见大树上排列着数十个蜂巢。这些蜂巢

比寻常的为大,而在巢畔飞来舞去的,正是昔年小龙女在古堡中驯养出来的异种玉蜂。杨过

一见,禁不住“啊”的一声惊呼出来,双足钉在地下,移动不得,过了片刻,这才走近巢旁

察看,只见蜂巢之旁糊有泥土,实是人工所为,依稀是小龙女的手迹。

他定了定神,心想:“莫非当年龙儿跃下此谷,便在此处居住?”绕着寒潭而行,察看

一遍,但见四下削壁环列,宛似身处一口大井之底,常言道:“坐井观天”,但坐在此处,

望上去尽是白云浓雾,又怎得见天日?

杨过折下几根树干,敲打四周山壁,全无异状,但凝神察看,发见有几棵大树的树皮曾

为人剥去,有些花草畔的石块排列整齐,实非天然,霎时之间,忽喜忽忧,一颗心怦怦的跳

个不住,这时已料得定小龙女定在此住过,只是悠悠十六年,到今日是否玉人无恙,有谁能

说?杨过素来不信鬼神,但情急之下,终于跪了下来,喃喃祝祷:“老天啊老天,你终须保

佑我再见龙儿一面。”

祷祝一会,寻觅一会,终是不见端倪。杨过坐在树下,支颐沉思:“倘若龙儿死了,也

当会在此处留下骸骨,除非是骨沉潭底。”记得先前沉入潭时曾见到大片光亮,甚非寻常,

其中当有蹊跷,想到此处,一跃而起。

他大声说道:“好歹也要寻个水落石出,不见她的尸骨,此心不死。”于是纵身入潭,

直往深处潜去,那潭底越深越寒,潜了一会,四周蓝森森的都是玄冰。杨过虽不畏寒,但深

处浮力太强,用力冲了数次,也不过再潜下数丈,始终无法到底。此时气息渐促,于是回上

而下,抱了一块大石,再跃入潭中。

这一次却急沉而下,猛地里眼前一亮,他心念一动,忙向光亮处游去,只觉一股急流卷

着他的身子冲了过去,光亮处果然是一洞。他抛下大石,手脚齐划,那洞内却是一道斜斜向

上的冰窖。他顺势而上,过不多时,“波”的一响,冲出了水面,只觉阳光耀眼,花香扑

鼻,竟是别有天地,他不即爬起,游目四顾,只见繁花青草,便如同一个极大的花园,然花

影不动,幽谷无人。他又惊又喜,纵身出水,见十余丈外有几间茅屋。

他提气疾奔,但只奔出三四步,立时收住脚步,一步步慢慢挨去,只想:“倘若在这茅

屋中仍是探问不到,那便怎么处?”走得越近,脚步越慢,心底深处,实是怕这最后的指望

也终归泡影,最后走到离茅屋丈许之地,侧耳倾听,四下里静悄悄的,绝无人声鸟语,惟有

玉蜂的嗡嗡微响。

待了一会,终于鼓起勇气,颤声道:“杨某冒昧拜谒,请予赐见。”说了两声,屋中无

人回答。伸手轻轻一推板门,那门“呀”的一声开了。

举步入内,一瞥眼间,不由得全身一震,只见屋中陈设简陋,但洁净异常,堂上只一桌

一几,此外便无别物,桌几放置的方位他却熟悉之极,竟与古墓石室中的桌椅一模一样。他

也不加思量,自然而然的向右侧转去,果然是间小室,过了小室,是间较大的房间。房中床

榻桌椅,全与古墓中杨过的卧室相同,只是古墓中用具大都石制,此处的却由粗木搭成。

但见室右有榻,是他幼时练功的寒玉床;室中凌空拉着一条长绳,是他练轻功时睡卧所

用;窗前小小一几,是他读数写字之处。室左立着一个粗糙木橱,拉开橱门,只见橱中放着

几件树皮结成的儿童衣衫,正是从前在古墓时小龙女为自己所缝制的模样。他自进室中,抚

摸床几,早已泪珠盈眶,这时再也忍耐不住,眼泪扑簌簌的滚下衣衫。

忽觉得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抚着他的头发,柔声问道:“过儿,甚么事不痛快了?”这声

调语气,抚他头发的模样,便和从前小龙女安慰他一般。杨过霍地回过身来,只见身前盈盈

站着一个白衫女子,雪肤依然,花貌如昨,正是十六年来他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小龙女。

两人呆立半晌,“啊”的一声轻呼,搂抱在一起。燕燕轻盈,莺莺娇软,是耶非耶?是

真是幻?

过了良久,杨过才道:“龙儿,你容貌一点也没有变,我却老了。”小龙女端目凝视,

说道:“不是老了,而是我的过儿长大了。”

小龙女年长于杨过数岁,但她自幼居于古墓,跟随师父修习内功,屏绝思虑欲念。杨过

却饱经忧患,大悲大乐,因此到二人成婚之时,已似年貌相若。

那古墓派玉女功养生修炼,有“十二少、十二多”的正反要诀:“少思、少念、少欲、

少事、少语、少笑、少愁、少乐、少喜、少怒、少好、少恶。行此十二少,乃养生之都契

也。多思则神怠,多念则精散,多欲则智损,多事则形疲,多语则气促,多笑则肝伤,多愁

则心慑,多乐则意溢,多喜则忘错昏乱,多怒则百脉不定,多好则专迷不治,多恶则焦煎无

宁。此十二多不除,丧生之本也”小龙女自幼修为,无喜无乐,无思无虑,功力之纯,即是

师祖林朝英亦有所不及。但后来杨过一到古墓,两人相处日久,情愫暗生,这少语少事、少

喜少愁的规条便渐渐无法信守了。婚后别离一十六年,杨过风尘飘泊,闯荡江湖,忧心忡

忡,两鬓星星;小龙女却幽居深谷,虽终不免相思之苦,但究竟二十年的功力非同小可,过

得数年之后,重行修炼那“十二少”要诀,渐渐的少思少念,少欲少事,独居谷底,却也不

觉寂寞难遣,因之两人久别重逢,反显得杨过年纪比她为大了。

小龙女十六年没说话,这时说起话来,竟然口齿不灵。两人索性便不说话,只是相对微

笑。杨过到后来热血如沸,拉着小龙女的手,奔到屋外,说道:“龙儿,我好快活。”猛然

跃起,跳到一棵大树之上,连翻了七八个筋斗。

这一下喜极忘形的连翻筋斗,乃杨过幼时在终南山和小龙女共居时的顽童作为,十年来

他对此事从来没想过,那料到今日人到中年,突然又来这么露了一手。只是他轻功精湛,身

子在半空中娇夭腾挪,自然而然显出了上乘轻功。小龙女纵声大笑,甚么“少语、少笑、少

喜、少乐”的禁条,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小龙女从身边取出手帕,本来在终南山之时,杨过翻罢筋斗,笑嘻嘻的走到她身旁,小

龙女总是拿手帕给他抹去额上的汗水,这时见他走近,脸不红,气不喘,那里有甚么汗水?

但她还是拿手帕替他在额头抹了几下。

杨过接过手帕,见是用树皮的经络织成,甚为粗糙,想像她这些年来在这谷底的苦楚,

不禁心酸难言,轻轻抚着她头发,说道:“龙儿,也真难为你在这里捱了一十六年。”

小龙女幽幽叹了口气,说道:“倘若我不是从小在古墓中长大,这一十六年定然捱不下

来。”

两人并肩坐在石上互诉别来情事。杨过不住口的问这问那。小龙女讲了一会话,言语渐

渐灵便,才慢慢将这一十六年中的变故说了出来。

那日杨过将半枚绝情丹抛入谷底,小龙女知他为了自己中毒难治,不愿独生。当晚她思

前想后,惟有自己先死,绝了他的念头,才得有望解他体内情花之毒。但倘若自己露了自尽

的痕迹,只有更促他早死,思量了半夜,于是用剑尖在断崖前刻下了那几行字,故意定了一

十六年之约,这才纵身跃入深谷,当时她想,如果杨过天幸保得性命,隔了长长的十六年

后,即使对自己相思不减,想来也不致再图殉情。

她说到这里,杨过叹道:“你为甚么想到一十六年?倘若你定的是八年之约,咱们岂不

是能早见八年?”小龙女道:“我知你对我深情,短短八年时光,决计冲淡不了你那烈火一

般的性子。唉,那想到虽隔一十六年,你还是跳了下来。”杨过笑道:“可知一个人还是深

情的好。假如我想念你的心淡了,只不过在断肠崖前大哭一场,就此别去,那么咱俩终生不

能再见了。”小龙女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两人出死入生,经历如此剧变后,终能

相聚,这时坐在石上相偎相依,心中都是深深感谢苍天眷顾。

两人默然良久。杨过又问:“你跃入这水潭之中,便又怎样?”小龙女道:“我昏昏迷

迷的跌进水潭,浮起来时给水流冲进冰窖,通到了这里,自此便在此处过活。这里并无禽鸟

野兽,但潭中水产丰富,谷底水果食之不尽,只是没有布帛,只能剥树皮做衣衫了。”

杨过道:“那时你中了冰魄银针,剧毒侵入经脉,世上无药可治,却如何在这股底居然

好了?”他凝视小龙女,虽见她容颜雪白,殊无血色,但当年中毒后眉间眼下地那层隐隐黑

气却早已褪尽。

小龙女道:“我在此处住了数日后,毒气发作,全身火烧,头痛欲裂,当真支持不住,

想起在古墓中洞房花烛之夕,你教我坐在寒玉床上逆运经脉,虽然不能驱毒,却可稍减烦恶

苦楚。这里潭底结着万年玄冰,亦有透骨之寒,于是我潜回冰窖,在那边呆了一会,竟然颇

有效验。此后时常回到坠下来的水潭之旁,向上仰望,总盼能得到一点你的讯息。有一日忽

见谷顶云雾之中飞下几只玉蜂,那自是老顽童携到绝情谷中来玩弄而留下的。我宛如见到好

友,当即构筑蜂巢,招之安居,后来玉蜂越来越多。我服食蜂蜜,再加上潭中的白鱼,觉得

痛楚稍减,想不到这玉蜂蜂蜜混以寒潭白鱼,正是驱毒的良剂,如是长期服食,体内毒发的

次数也渐渐加长。初时每日发作一两次,到后来数日一次,进而数月一发,最近五六年来居

然一次也没再发,想是已经好了。”

杨过大喜,道:“可见好心者必有好报,当年你若不是把玉蜂赠给老顽童,他不能带到

绝情谷来,你的病也治不好。”小龙女又道:“我身子大好后,很想念你,但深谷高逾百

丈,四周都是光溜溜的石壁,怎能上得?于是我用花树上的细刺,在玉蜂翅上刺下‘我在绝

情谷底’六字,盼望玉蜂飞上之后,能为人发见。数年来我先后刺了数千只玉蜂,但始终没

有回音带转,我一年灰心一年,看来这一生终是不是能再见你一面了。”

杨过拍腿大悔,道:“我忒也粗心。每次来绝情谷,总是见到玉蜂,却从来没捉一只来

瞧瞧,否则你也可以少受几年苦楚了。”小龙女笑道:“这原是我无法可施之际想出来的下

策。其实,谁又能想到这小小蜜蜂身上刺得有字?这字细于蝇头便有一百只玉蜂在你眼前飞

过,你也看不到它翅上有字。我只盼望,甚么时候一只玉蜂撞入了蛛网,天可怜见给你看到

了,你念着咱俩的恩义,定会伸手救它出来,那时你才会见到它翅上的细字。”她却不知蜂

翅上的细字被周伯通发见,而给黄蓉隐约猜到了其中含义。

两人说了半天话,小龙女回进屋去烧了一大盆鱼,佐以水果蜂蜜。潭水寒冷,所产白鱼

躯体甚小,却是味美多脂。杨过吃了一个饱,只觉腹中暖哄哄的甚是舒服,这才述说一十六

年来的诸般经历。他纵横江湖,威慑群豪,遭际自比独居深谷的小龙女繁复千百倍,但小龙

女素来不关心世务,只求见到杨过便万事已足,纵是最惊心动魄的奇遇,她听着也只淡淡一

笑,犹如春风过耳,终不萦怀。倒是杨过絮絮问她如何捉鱼摘果,如何造屋织布,对每一件

小事都是兴味盎然,从头至尾问个明白,似乎这小小的谷底,反而大于五湖四海一般。

两人长谈了一夜直到天明,这才倦极而眠。醒来时日已过午,杨过道:“龙儿,咱俩便

在这股底终老呢,还是设法回去那花花世界?”依着小龙女的心意,宁可便在股底安静太平

和杨过厮守,但想他喜欢热闹,虽然对自己情深爱重,终是过不惯这般寂居的日子,便道:

“咱们想法子上去瞧瞧罢,若是上面不好,可再回来,只是……只是,要上去却难得紧

呢。”

两人潜入冰窖,回到潭边,只见一条长索从谷口直悬下来,水潭旁又有许多纵横错杂的

脚印,潭边生着一个火堆,余烬未熄。杨过道:“啊,有人来找过咱们了,而且还潜入过水

潭。”在潭边走了一圈,见到一棵大树上有人用刀尖刻了两行字道:“一灯、药师、伯通、

瑛姑、蓉、英、无双至此觅杨过不遇,怅怅而回。”

杨过心中感激,道:“他们终是没忘记我。”小龙女道:“谁也不会忘记你的。”杨过

道:“他们虽然也潜入过水潭,但因无百余丈高处跃下来的急冲之力,沉潭不深,是以见不

到冰窖所在。倘若我也是缘绳下来,那便找你不着了。”小龙女道:“我早说过万事前定,

老天爷在冥冥中早有安排。”杨过摇头笑道:“这叫作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他伸手拉扯绳索,试出绳身坚韧,上面系得牢固,说道:“我先上去,瞧那法王是否还

在。”但想一灯大师、黄岛主、老顽童等既到过这里,这法王必已逃之夭夭了。又问:“你

的武功可有搁下?若是爬不上,我负你上去。”小龙女微笑道:“十六年来虽无寸进,从前

所学的功夫多半还留着。”杨过回头一笑,左手抓着绳索,微一运动,身子已蹿上丈余,接

着小龙女也攀绳上来,两人不多时便爬出了深谷。

并肩站在断肠崖前,瞧着小龙女当年在石壁上所刻的那两行字,真如隔世,两人相对一

笑,此时心头之喜,这一十六年来得及苦楚登时化作云烟。

杨过在山边摘了一朵“龙女花”,替小龙女簪在鬓边,一时花人相映,花光肤色,不知

是红花替人添了娇艳,还是人面给桃花增了姿色?

黄药师在襄阳城头说要摆个“二十八宿大阵”,与金轮法王大战上一场。郭靖禀明安抚

使吕文德,请下将令,让黄药师在校场上调兵遣将。这时参与英雄大会的各路豪杰虽已散了

大半,留在城中的也还是英才济济,各人齐集校场听调。

黄药师道:“鞑子用四个万人队围着高台,咱们倘若多点人马,便胜了他,也算不得本

事。咱们也只用四万人。孙子兵法有言,十则围之,但善用兵者以一围一,有何难哉?”站

上将台,说着:“咱们这二十八宿大阵,共分五行方位。”召集统兵将领,详加解释,又

道:“这阵势变化繁复,非一时所能融会贯通,因此今日之战,要请五位熟悉五行变化之术

的武学高手指挥,领军的将军须依这五位的号令行事。”众将躬身听令。

黄药师道:“中央黄陵五□<灬上既字右部>,属土,由郭靖统军八千,此军直捣中

央,旨在救出郭襄,不在歼敌。各军背负土囊,中盛黄土,一攻至台下,立即以土囊灭火压

柴,拆台救人。”郭靖接令,站在一旁。

黄药师又道:“南方丹陵三□<灬上既字右部>属火。相烦一灯大师统军,领军八千。

此路兵中一千人卫护主将,其余七千人编为七队,分由朱子柳、武三通、泗水渔隐、武敦

儒、武修文兄弟、武敦儒夫人耶律燕、武修文夫人完颜萍等七人统率。上应朱雀七宿,是为

井木犴、鬼金羊、柳土獐、星日马、张月鹿、翼水蛇、轸火蚓七星。”一灯大师接令。

黄药师又道:“北方玄陵七<灬上既字右部>,属水,由黄蓉统军,领兵八千。此路兵

中一千人护卫主将,其余七千人编为七队,分由耶律齐、梁长老、郭芙及丐帮诸长老、诸弟

子统率。上应玄武七宿,是为斗木獬、牛金羊、虚日鼠、危月燕、室火猪、壁水<犭俞>七

星。”黄蓉应命接令。这一路兵以丐帮弟子为主力,人才极盛。

黄药师点了三路兵后,说道:“东方青陵九<灬上既字右部,属木>,此路兵由我东邪

黄药师统军,也是统兵八千。我门下弟子死得干干净净,傻姑不在身边,这里只剩下程英一

人。”于是点了参与英雄大会的六人,说道:“东路兵也分八队,一路护卫主将,其余七路

上应青龙七宿,是为角木蛟、亢金龙、氐土貉、房月狐、心日兔、尾火虎、箕水豹七星。”

他点到最后一路西路军,说道:“这一路由全真教教主李志常主军……众人听到这里,

都觉以声望武功而论,这一路主将远较其余四路为弱。忽听得将坛下一人大声说道:“黄老

邪,你撇下我不理吗?”众人看时,说话的正是老顽童周伯通。黄药师道:“周兄,你背伤

未愈,不能辛劳,本来请你任西路主将,原是最妙……”

周伯通抢着道:“区区小伤,放在甚么心上?我便做西路主将便了。志常,你敢和我争

这主将做么?”李志常躬身道:“弟子不敢。”周伯通笑道:“好啊,我也知道你不敢。”

说着便从李志常手中接过了令箭。黄药师无奈,只得道:“那么周兄务请小心了。你领兵八

千其中一千相烦瑛姑统率,卫护主将,其余七队由李志常等全真教第三代弟子分领,上应白

虎七宿,是为奎木狼、娄金狗、胃土熊、昂日鸡、毕月鸟、觜火猴、参水猿七星。”

他点将已毕,命诸路军士在军器库中领取应用各物齐备,然后令旗一展,四万兵马分列

东南西北中五方,朗声说道:“昔日里云台二十八将上应天象,辅佐汉光武中兴,咱们这二

十八宿大阵虽然比不得汉光武的声势,但抗敌御侮、守土卫国,却也是堂堂之旗,正正之

师。诸君各听主将号令,今日与蒙古鞑子决一死战。”众兵将齐声达应,有若雷震。当下号

炮三响,四方大开,五路兵马列队而出。

只见东路军各人背负一根极长的木桩,攻到高台东首,一千兵手执盾牌,冲前挡箭,其

余七千人纷纷放下木桩,东打一根,西打一根,看来似乎杂乱无章,实则八千根木桩的位置

皆依黄药师所绘图画竖立,分按五行八卦,顷刻间已将高台东首封住。

西路军以全真教为主力,群道素来熟悉天罡北斗阵法,只见长剑如雪,七人一堆,四十

九人一群,左穿右插,蜂拥卷来,蒙古兵将看得眼也花了,只得放箭阻挡。

猛听得北方众军发喊,却是黄蓉领着丐帮弟子,拖着一架架水龙,将毒汁往蒙古兵身上

射去。那毒汁溅身,登时疼痛不堪,少刻便即起泡腐烂,蒙古军抵挡不住,向南败退。

却见南方烟雾冲天,乃是一灯大师率领八千人施行火攻,硫磺硝石之属一阵阵从喷火铁

筒中喷出。蒙古军见势不对,当即败至中央。郭靖领军八千,随后缓缓而上,见蒙古军乱,

当即挥军而前,直冲高台。

忽听得高台旁号角声响,喊声大作,地底下钻上数万顶头盔来。原来蒙古主帅也是善能

用兵,除了在高台四周明布四个万人队外,掘地为坑,另行伏兵数万。郭靖等远远望来,只

道敌军是掘的陷坑,岂知是埋伏了生力军。这一来蒙古军败势登时扭转,二十八宿大阵纵横

来去,虽将敌军冲乱,要聚而歼之,却已有不能。

战鼓雷鸣,宋军与蒙古军大呼酣斗。高台旁的守军强弓硬弩,向外激射,郭靖所率中路

军数度冲前,均被箭雨射了回来。两军斗了半个时辰,一时胜败未分。黄药师青旗招展,猛

地里东路军攻南,西路军攻北,阵法变动。

二十八宿大阵暗伏五行生克之理。南路一灯大师的红旗抢向中央,郭靖的黄旗军奔西,

周伯通的全真教白旗军冲向北方,黄蓉率领下的黑旗军丐帮弟子兵趋东,黄药师的青旗军转

向南路。这五行大转,是谓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宋兵虽只四万人,

但阵法精妙,领头的均是武林好手,而宋兵人人都是对郭靖夫妇感恩,决意舍命救其爱女,

是以蒙古人虽然多了一倍,竟也抵挡不住。

激战良久,黄药师纵声长啸,青旗军退向中央,黄旗军回攻北方,黑旗军迂回南下,红

旗军疾趋而西,白旗军东向猛攻。这阵法又是一变,五行逆转,是谓木克土、土克水、水克

火、火克金、金克木。

这五行生克变化,说来似乎玄妙,实则是我国古人精研物性之变,因而悟出来的至理,

通阴阳之道,反鬼神之说,我国医学、历数等等,均依此为据,所谓“五运更始,上应天

期,阴阳往复,寒暑迎随,真邪相薄,内外分离,六经波荡,五气倾移”,在当时可谓举世

无匹。蒙古坚甲利兵,武功鼎盛,但文智浅陋,岂能与当世第一大家黄药师相抗?是以阵法

连转数次,守御高台的统兵将领登时眼花缭乱,头昏脑涨,但见宋军此一队来,彼一队去,

正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不知如何挥军抵敌才是。

金轮法王站在高台之上,瞧着台下的大战,心下也暗自骇异。当日黄蓉以小小的土阵相

困,他已然参解不透,何况黄药师胸中实学,更是胜女十倍。这二十八宿大阵在五位当代高

手主持之下展布开来,不由得他不服,眼见蒙古兵死伤越来越重,黄旗军一步步逼向高台。

他虽以郭襄为要挟,但终不忍真的举火将她烧死,转头向她瞧了一眼,只见她双手虽然被

缚,却是抬起了头,殊无惧色。法王叫道:“小郭襄,快叫你父亲投降,我从一数到十数,

你父亲不降,我便下令举火了。”

郭襄道:“你爱数便数,别说从一数到十,你且数到一千一万试试。”法王怒道:“你

道我当真不敢烧死你吗?”郭襄冷然道:“我只觉得你挺可怜的。”法王怒道:“我可怜甚

么?”郭襄道:“你打不过我爹爹妈妈,打不过我外公黄岛主,打不过一灯大师,打不过老

顽童周伯通,打不过我大哥哥杨过,只在本事把我绑在这里。我襄阳城中,便是一个帐前的

小卒,也不似你这般卑鄙无耻。法王,我倒劝你一句话。”法王咬紧牙齿问道:“你劝我甚

么?”郭襄道:“如你这般为人,活在世上有何意味?不如跳下高台,图个自尽罢!”

郭襄此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她从小便伶牙俐齿,说话素不让人,这几句话只白得法

王几乎气炸了胸膛。他大声喝道:“郭靖听着:我从一数到十,你若不投降,我便下令举火

烧台。”郭靖道:“你看我郭靖是投降人么?”

黄药师用蒙古语大声叫道:“金轮法王,你料敌不明,是为不智;欺侮弱女,是为不

仁;不敢与我们真刀真枪决战,是为不勇。如此不智慧不仁不勇之人,还充甚么英雄好汉?

你在绝情谷给我擒住,向小姑娘郭襄磕了一十八个响头,哀哀求告,她才放你。你这忘恩负

义、贪生怕死之徒,还有脸面身居蒙古第一国师之位么?”

向郭襄磕头求饶,其实并无此事,但黄药师深谋无虑,早在发兵之前便要黄蓉将这一番

斥责法王的言辞译成了蒙古话,暗暗记熟,这时以丹田之气朗声说了出来,虽在千万人大呼

酣战之际,仍是人人听得明白,却教法王辩也不是,不辩也不是。蒙古人自来最尊敬的是勇

士,最贱视的是懦夫,众军听了黄药师这几句话,不由得仰视高台,脸有鄙色。两军交战,

气盛者胜,蒙古军将士听得己方主将如此卑鄙无耻,一股气先自衰了。宋兵却人人奋勇,节

节争先。

法王见情势不对,叫道:“郭靖,你听着,我从一数到十,‘十’字出口,你的爱女便

成焦炭。一……二……三……四……”他每叫一个字,便停顿一会,只盼望郭靖终于受不住

煎熬,纵不投降,也当心神大乱。

郭靖、黄药师、一灯、黄蓉、周伯通五路兵马听得法王在高台上报数,又见台下数百名

军士高举火把,只待他一声令下,便即举火焚烧柴草,人人都是又急又怒,竭力冲杀,想攻

到台前救援郭襄。但蒙古兵箭法精绝,台前数千精兵张弓发箭,势不可当。万箭攒射下,泗

水渔隐、梁长老、武修文等都身带箭伤,更有四名全真教第三代弟子、十余名丐帮好手中箭

身亡,宋军兵将死伤更是不计其数。

黄蓉事先曾命郭芙将软猬甲给外公穿上,盖这一战凶险殊甚,倘若为了相救女儿以致父

亲身受损伤,那可是终生抱憾了。黄药师心想这是女儿的一片孝心,不便拒却,但暗中又脱

了下来,骗得周伯通穿在身上,因之周伯通虽然箭伤未愈,但在枪林箭雨中纵横来去,却是

安然无恙。他见弩箭射手到自己身上竟然一一跌落,不由得心中大乐,直抢而前,掌风发

处,蒙古射手纷纷辟易。

只听得金轮法王高声叫道:“八……九……十!好,举火!”霎时间堆在台边的柴草着

火,浓烟升起。郭靖所统的八千黄旗军背上中各负有土囊,但攻不到台前二百步以内,只有

徒呼负负。

黄蓉眼见黑烟中火焰上升,脸色惨白,摇摇欲坠。耶律齐伸手扶住,说道:“岳母,你

到阵后休息,我便性命不在,也要救襄妹出来。”

便在此时,猛听得远处喊声如雷,阵后数万蒙古兵铁甲铿锵,从两侧抢出,径去攻打襄

阳。“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声震山撼野。蒙古大汗亲自率领的九旄大纛高高举起,

疾趋城下,精兵悍将在大汗亲自率领之下蜂拥攻城。

郭靖左手持盾,右手挺矛,本已抢到离高台不足百步之处,蒙古射手箭如蝗集,却始终

伤不着他,眼见便可蹿上高台,忽听得阵后有变,不禁吃了一惊,心道:“啊哟不好,中了

鞑子的调虎离山之计。安抚使懦怯惧敌,城中兵马虽众,但乏人统领,只怕大事不妙。”

郭靖与黄药师发兵之际,城中本来也已严加戒备,以防敌军乘隙偷袭,那知高台前的敌

军居然如此悍勇顽抗,而蒙古大汗竟不顾高台前两军相持,亲身涉险攻城。郭靖心想:“救

女儿事小,守城事大!”大声道:“岳父,咱们别管襄儿,急速回袭敌军后方。”

黄药师回头望去,只见火焰渐渐升高,法王正自长梯上一级级走下,高台顶上只余郭襄

一人,他岂不明这中间的轻重缓急,郭襄一人如何能和襄阳全城的安危相比?只得长叹一

声:“罢了!”命旗手挥动青旗,调兵回南。

郭襄被绑高台,眼见父母外公都无法上来相救,浓烟烈火,迅速围住台脚,自知顷刻之

间便要身遭火焚而死。她初时自是极为惶急,但事到临头,心中反而宁静了下来,举首向北

遥望,但见平原绿野,江山如画,心想:“这么好玩的世界,我却快要死了。但不知大哥哥

这时在那里,从谷底回上来没有?”

回思与杨过数日的邂逅,亦已足慰平生。她这时身处至险,心中却异常安静,对高台下

的两军剧战竟尔不再关心。正当如此神驰深谷、追忆往日之际,忽听得远处一声清嘶鼓风而

至,霎时间似乎将那千军万马的厮杀一齐淹没。

郭襄心头一凛,这啸声动人心魄,正与杨过那日震倒群兽的啸声一般无异,当即转头往

啸声处望去,只见西北方的蒙古兵翻翻滚滚,不住向两旁散开,两个人在刀山枪林中急驱而

前,犹如大船破浪冲波而行。在那两人之前却是一头大鸟,双翅展开,激起一阵狂风,将射

来的弩箭纷纷拨落。这头大鸟猛鸷悍恶,凌厉无伦,正是杨过的神雕。

郭襄大喜,凝目望那两人时,但见左首一人青冠黄衫,正是杨过;右首那人白衣飘飘,

却是个美貌女子。两人各执长剑,舞起一团白光,随在神雕身后,冲向高台。郭襄失声叫

道:“大哥哥,这位就是小龙女吗么?”

杨过身旁的女子便是小龙女,只是隔得远了,郭襄这话杨过却没听见。神雕当先开路,

双翅鼓风,将射来的弩箭吹得歪歪斜斜,纵然中在身上也已无力,否则神雕虽是灵禽,健翎

如铁,但终究是血肉之躯,如何能不受箭伤?蒙古兵将中见神雕来得猛恶,跃马挺枪来刺,

却给杨过和小龙女长剑刺中,一一落马。两人一雕相互护持,片刻间冲到台前。

杨过叫道:“小妹子莫慌,我来救你。”眼见高台的下半截已裹在烈火之中,他纵身一

跃,上了梯级,向上攀行数丈,猛觉头顶一股掌风压将下来,正是金轮法王发掌袭击。杨过

倒持长剑,回掌相迎,砰的一声响,两股巨力相交,两人同时一晃,木梯摇了几摇,几乎折

断。两人都是一惊,暗赞对手了得:“一十六年不见,他功力居然精进如斯!”

杨过见情势危急,不能和他在梯上多拚掌力,长剑向上疾刺,或击小腿,或削脚掌。法

王身子在上,若出金轮与之相斗,则兵刃既短,俯身弯腰实在大是不便,只得急奔上高台。

杨过向他背心疾刺数剑,招招势若暴风骤雨,但法王并不回头,听风辨器,一一举轮挡开,

便如背上长了眼睛一般。杨过喝采道:“贼秃!恁的了得!”

法王刚刚踏上台顶回首就是一轮。杨过侧首让过,身随剑起,在半空中扑击而下。法王

举金轮一挡,左手银轮便往他剑上砸去。

适才两人在梯级上较量了这一招,杨过但觉法王掌管力沉雄坚实,生平敌手之中从未见

过,不由得暗暗称奇。心想自己在海潮之中练功,力足以与怒涛相抗,十六年前法王已非自

己对手,何以今日他一掌击下,自己竟会险些儿招架不住?眼见他双轮砸至,竟不避让,长

剑抖动,有心要试一试他的真力。霎时剑轮相触,声如龙吟。两股巨力再度相抗,喀的一

响,杨过的长剑断成数截,法王的双轮也自拿捏不住,脱手飞出,跌下高台,砸死了三名蒙

古射手。杨过心下暗惊:“一十六年来,我从未使过玄铁重剑,今日可当真忒也托大了。”

两人交拆了这一招,各自向后跃开,均觉手臂隐隐酸麻。法王探手入怀,跟着便取出铜

轮铁轮,扑击过来。杨过却更无别般兵刃,左手衣袖带挥出,右手发掌相抗。

郭襄叫道:“老和尚,我说你打不过我大哥哥是不是?你自逞武艺高强,何以手执兵

刃,和他空手而斗?好不要脸!”法王哼了一声,并不答话,手中双轮的招数却招招加紧。

黄药师、郭靖、黄蓉等正自领兵回救襄阳,突见杨过、小龙女和神雕斜刺杀出,无不精

神大震。黄药师招动令旗,在东南西北中五路兵马中各调兵四千,合成二万,袭击攻城敌军

的后方,剩下二万兵马在高台下为杨过声援。宋军人数减了一半,然见杨过上了高台皆是以

一当十,竭力死战,只是蒙古兵的射手守得犹如铁桶相似,当真是寸土必争。宋军冲上了数

丈,转眼间又给逼了回来。

在襄阳城下,攻城战也是激烈展开。安抚使吕文德不敢临城,全身铁甲披挂,却带两名

心爱小妾,躲在小堡中不住发抖,颠三倒四的只念:“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保佑……保佑

我一家老少平安……救苦救难……”两名小妾替他揉搓心口,拭抹口边的白沫。

探事军士流水价来报:“东门又有敌军万人队增援……北门鞑子的云梯已经竖起……”

吕文德翻着白眼,只问:“郭大侠回来没有?鞑子还不退兵么?”

这时杨过单手独臂,已与法王的铜铁双轮拆到二百招以上。两人的武功家数截然不同,

但均是愈斗力气愈长,轮影掌风,笼盖了高台之顶,台脚下冲上来的黑烟直熏入三人眼中。

杨过虽无兵刃,却始终不落下风。法王激斗中觉得高台微微摇晃,心知台脚为火焚毁,顷刻

间便要倒塌,那时势必和杨过、郭襄同归于尽;又见杨过掌法越变越奇,再斗百余招只怕便

要为他所制,情急之下,毒念陡生,猛地里铁轮向杨过右肩砸下,乘他沉肩卸避,右手铜轮

突然飞出,击向郭襄面前。她绑在木桩之上,全身动弹不得,如何能避?

杨过大吃一惊,急忙纵起,挥右袖将轮击落。但高手厮拼,实是半分也相差不得,他只

求相救郭襄,全身门户洞开,法王长身探臂,铁轮的利口冲向杨过的左腿。杨过身在半空,

急出右足,踢向敌人手腕。法王铁轮斜翻,这一下杨过终于无法避过。嗤的一响,右足小腿

中轮,登时血如泉涌,受伤不轻。郭襄“啊”的一声惊叫。法王已掏出铅轮,仍是双轮在

手,直上直下的径向郭襄攻来。他知杨过虽然受伤,仍非片刻之间能将他制服,当下只是袭

击郭襄,使杨过奋力相救,手忙脚乱,处于全然挨打的局面。

郭襄叫道:“大哥哥,你别管我,只须杀了这藏僧给我报仇。”但听杨过“啊”的一

声,左肩被轮子划伤。

小龙女和神雕在台下守护,和周伯通合力驱赶蒙古射手,使他们不能向郭襄放箭。但她

全副心神始终放在杨过身上,挥剑杀敌之际,时时抬眼望向高台,突然间只见杨过身染鲜

血,心头突的一跳,险些儿魂飞天外。这时木梯早已烧断,无法上台去助战,她心头一片茫

茫然,只是舞剑砍杀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此时到底在做甚么。

杨过面临极大险境,数次要使出黯然销魂掌来摧败强敌,但这路掌法身与心合,他自与

小龙女相会之后喜悦欢乐,那里有半分“黯然销魂”的心情?虽在危急之中,仍无昔日那一

份相思之苦,因之一招一式,使出去总是差之厘毫,威力有限。

他在高台上空手搏击、肩腿受伤的情景,郭靖等也都望见了,只是相距过远,如何能插

翅飞上相助?黄蓉心念一动,抢过耶律齐手中长剑,抛给郭靖,叫道:“射手上去给过

儿!”郭靖接过长剑,取过两张铁胎硬弓,双弓相并,将剑柄扣在弓弦之上,左手托定两

弓,右手拉满弓弦,随即一放,飕的一声急响,长剑白光闪闪,破空飞去。

那长剑呼呼声响,直向杨过身后射去。杨过右手一卷,裹出了剑身,正好法王铅轮砸

到,杨过左手接过长剑从双轮之间刺了出去。可是他左肩受伤之后功力已减。法王双轮一

绞,“啪”的一声又将长剑绞断。众人在台下看得清楚,无不大惊失色。

杨过心知今日已然无幸,非但救不了郭襄,连自己这条性命也要赔在台上,凄然向小龙

女望了一眼,叫道:“龙儿,别了,别了,你自己保重。”便在此时,法王铁轮砸向他的脑

门。杨过心下万念俱灰,没精打采的挥袖卷出,拍出一掌,只听得噗的一声,这一掌正好击

在法王肩头。

忽听得台下周伯通大声叫道:“好一招‘拖泥带水’啊!”杨过一怔,这才醒觉,原来

自己明知要死,失魂落魄,随手一招,恰好使出了“黯然销魂掌”中的“拖泥带水”。这套

掌法心使臂、臂使掌,全由心意主宰。那日在万花谷中,周伯通只因无此心情,虽然武术精

博,终是领悟不到其中的妙境。杨过既和小龙女重逢,这路掌法便已失却神效,直到此刻生

死关头,心中想到便要和小龙女永诀,哀痛欲绝之际,这“黯然销魂掌”的大威力才又不知

不觉的生了出来。

法王本已稳操胜券,突然间肩头中掌,身子一晃,惊怒交集,立即和身扑上。杨过退步

避开,跟着“魂不守舍”、“倒行逆施”、“若有所失”,连出三招,跟着是一招“行尸走

肉”,踢出一脚。这一脚发出时恍恍惚惚,隐隐约约,若有若无,法王那里避得过了?砰的

一响,正中胸口。法王大叫一声,一口鲜血喷出,翻下高台。

宋军和蒙古军不约而同的齐声大叫,宋军乃是欢呼,蒙古将士却是惊喊。

这时那高台连连摇晃,格格剧响,杨过知道事急,不及去解郭襄之缚,挥掌推出,击断

了绑着她的那根木桩,将她连桩抱起,看准了神雕之背,踊身便跳。那神雕双翅一扑,跃起

丈余,它体重不能飞翔,这一跃却也有数人之高,杨过和郭襄稳稳落上雕背,缓缓着地。便

在此时,烟火飞腾中巨响连作,高台不断倾斜。

法王被杨过踢下高台,虽然身受重伤,还是想死里逃生,强忍一口气,一个打滚,正想

翻身站起,忽听得背后一人哈哈大笑,将他拦腰抱住,按在地下,跟着只觉千针万箭,一齐

刺入体内。原来按住他的正是老顽童周伯通。他身上穿着桃花岛至宝软猬甲,这副宝甲刀枪

不入,而且生满尖刺,犹如刺猬一般,法王本已受伤,再给老顽童这么一抱一按,那里还能

动弹?高台倒塌,周伯通纵身跃开,法王便被压在火柱之下。

黄蓉见爱女终于死里逃生,不禁喜极而泣,心里对杨过的感激真是难以言宣,便是为了

他死亦所甘愿,忙奔向女儿身旁,割断她身上的绑缚。郭靖、黄药师、一灯大师、耶律齐等

也无不精神大振。

高台下蒙古军见主将殒命,登时散乱,再给五路宋军来回冲击,登时溃不成军。

郭靖攘臂大呼:“回救襄阳,去杀了那鞑子大汗。”宋军应声呐喊,掉头向正在攻城的

蒙古军冲去。

小龙女撕下衣襟给杨过裹伤,双手颤抖,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杨过微笑道:“你在

台下,担心受怕,更苦过我在台上恶战。”只听得宋军喊声犹如惊天动地,旗分五色,猛向

蒙古军冲锋。杨过凝目遥望,见敌军队伍严整,人数又多过宋军数倍,宋军如潮水般冲了一

次又一次,却那里撼得动敌军分毫?

杨过叫道:“巨奸虽毙,敌军未败,咱们再战。你累不累?”这四句话前三句慷慨激

昂,最后一句却转成了温柔体贴的调子。小龙女淡淡一笑,说道:“你说上,便上罢!”

忽然身旁一个少女的声音说道:“杨大嫂,你真美!”正是郭襄。小龙女回头笑道:

“小妹子,多谢你为我们祝祷重会。你大哥哥尽说你好,定要带我到襄阳来见你一见。”郭

襄叹了一口气,道:“也真只有你,才配得上他。”小龙女挽住她手跟她甚是亲热。小龙女

本来对谁都是冷冷的不大理睬,但听杨过夸赞郭襄,说她为自己夫妇祝祷重会,又不顾性命

跃下深谷,来求杨过不可自尽,对她也便不同。

杨过牵过几匹四下乱窜的无主战马,说道:“我来开路,一齐冲罢!”跃上马背,当先

驰去。小龙女和郭襄各乘一匹,跟在他身后。三人奔驰向南,但见数百道云梯竖在襄阳城墙

外,蒙古兵如蚂蚁般正向上爬。

三人驰上一个小丘,纵目四望,忽见西首有千余蒙古兵围住了耶律齐率领的三百来人。

这些蒙古兵均使用四尺弯刀将耶律齐的部属一个个劈下马来。郭芙领着一队兵马待要冲入相

救,却被蒙古两个千人队拦住了,夫妻俩遥遥相望,却是不能相聚。郭芙眼见丈夫身边的士

卒越来越少,一颗心不住的下沉,深知战阵中千军万马相斗,若是落了单被围,武功再高也

必无幸。

杨过叫道:“郭大姑娘,你向我磕三个响头,我便去救你丈夫出来。”依着郭芙平素骄

纵的性儿,别说磕头,宁可死了,也不肯在嘴上向杨过服输,但这时见丈夫命在须臾,更不

迟疑,纵马上了小丘,翻身下马,双膝跪倒,便磕下头去。

杨过吃了一惊,急忙扶起,深悔自己出言轻薄,忙道:“是我的不是,我胡说八道,你

别当真。耶律兄和我一见如故,焉有不救之理?”飞身奔下小丘,在战场上将一匹匹健马牵

过,前四匹,后四匹,排成两列,跟着跃上马背,单手提着八根缰绳,大声呼喝,向敌军刀

阵中冲了进去。

宋时战阵之中,原有连环马一法,当年双鞭呼延灼攻打水泊梁山,即曾以连环马阵法取

胜。杨过将这八匹马连成二列,宛然是个小小的连环马之阵。只是八匹马杂凑而成,未加训

练,奔动之际或东或西,不成行列,全仗杨过袖力提缰,将八匹马制得服服帖帖,三十二只

铁蹄翻飞,击土扬尘,疾驰而前。杨过施展轻身功夫,在八匹马背上往复跳跃。蒙古军那里

见过这等神奇的骑术?惊奇之间,八匹马已冲入阵中。杨过衣袖一卷,抢过一面大旗,竖起

在马鞍之上。

蒙古兵将大声呼喝,上前阻挡,杨过挥旗横扫,将三名将官打下马来。眼见距耶律齐不

过两丈,叫道:“耶律兄,快向上跳!”跟着大旗挥动,耶律齐踊身跃起,杨过运臂一卷,

大旗正好将他的身子卷发住。两人八马,驰出敌军重围。

耶律齐喘了口气,说道:“杨兄弟,多谢你相救,只是我尚有部属被围,义不能独生,

我要跟他们死在一起。”杨过心念一动,道:“你也去抢一面大旗来罢。”跟着取出火摺一

晃,将旗子点燃了。耶律齐道:“妙计!”纵马向前,夺了一杆大旗,便在杨过的火旗上引

着了。两人纵声大呼,挥动火旗,又攻了进去。

这两旁面火旗舞动开来,声势大是惊人,犹如两朵血也似的火云,在半空中飞舞来去,

蒙古兵将只要给带上了,无不烧得焦头烂额,当此情势,蒙古兵将虽然勇悍,却也不能不

退。耶律齐的部队这时只剩下七八十人,乘势一冲,出了包围圈子。耶律齐收集残兵,屯在

土丘之上,略事喘息。

郭芙走到杨过身前,盈盈下拜,道:“杨大哥,我一生对你不住,但你大仁大义,以德

报怨,救了……”说到此处,声音竟自哽咽了。其实过往杨过曾数次救她性命,但郭芙对他

终存嫌隙,明知他待自己有恩,可是厌恶之心总是难去,常觉他自恃武功了得,有意示惠逞

能,对己未必安着甚么好心。直到此番救了他丈夫,郭芙才真正感激,悟到自己以往之非。

杨过急忙还礼,说道:“芙妹,咱俩一起长大,虽然常闹别扭,其实情若兄妹。只要你

此后不再讨厌我、恨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郭芙一呆,儿时的种种往事,霎时之间如电光石火般在心头一闪而过:“我难道讨厌他

么?武氏兄弟一直拼命向讨我的喜欢,可是他却从来不理我。只要他稍为顺着我一点儿,我

便为他死了,也所甘愿。我为甚么老是这般没来由的恨他?只因我暗暗想着他,念着他,但

他竟没半点将我放在心上?”

二十年来,她一直不明白自己的心事,每一念及杨过,总是将他当作了对头,实则内心

深处,对他的眷念关注,固非言语所能形容。可是不但杨过丝毫没明白她的心事,连她自己

也不明白。

此刻障在心头的恨恶一去,她才突然体会到,原来自己对他的关心竟是如此深切。“他

冲入敌阵去救齐哥时,我到底是更为谁担心多一些啊?我实在说不上来。”便在这千军万马

厮杀相扑的战阵之中,郭芙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心事:“他在襄妹生日那天送了她这三份大

礼,我为甚么要恨之切骨?他揭露霍都的阴谋毒计,使齐哥得任丐帮帮主,为甚么我反而暗

暗生气?郭芙啊郭芙,你是在妒忌自己的亲妹子!他对襄妹这般温柔体贴,但从没半分如此

待我。”

想到此处,不由得恚怒又生,愤愤的向杨过和郭襄各瞪一眼,但蓦然惊觉:“为甚么我

还在乎这些?我是有夫之妇,齐哥又待我如此恩爱!”不知不觉悠悠的叹了口长气。虽然她

这一生甚么都不缺少了,但内心深处,实有一股说不出的遗憾,她从来要甚么便有甚么,但

真正要得最热切的,却无法得到。因此她这一生之中,常常自己也不明白:为甚么脾气这般

暴躁?为甚么人人都高兴的时候,自己却会没来由的生气着恼?

郭芙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想着自己奇异的心事。杨过、小龙女、耶律齐、郭襄等人却

都在凝目遥望襄阳城前的剧战。眼见蒙古军已蚁附登城,郭靖、黄药师等所率领的兵马虽在

后攻击牵制,只是人数太少,动摇不了蒙古大军的阵伍。蒙古大汗的大纛渐渐逼近城垣,城

内守军似乎军心已乱,无力将登城的敌军反击下来。郭襄急道:“大哥哥,怎么是好?怎么

是好?”

杨过心想:“此生得与龙儿相会,老天爷实在待我至厚,今日便是死了,也已无憾。男

儿汉大丈夫为国战死沙场,正是最好的归宿。”言念及此,精神大振,叫道:“耶律兄,咱

们再去冲杀一阵。”耶律齐道:“再好没有。”小龙女和郭襄齐声道:“大伙儿一齐去!”

杨过道:“好!我当先锋,你们多捡长矛,跟随在我身后。”耶律齐当下传令部属,在战场

上捡拾长矛,每人手中都抱了三五枝。

杨过执了一枝长矛,跃马冲前,那神雕迈开大步,伴在马旁,伸翅拨开射来的弩箭。小

龙女、耶律齐、郭芙、郭襄四人紧随其后。杨过对着蒙古大汗的九旄大纛,疾驰而去。耶律

齐吃了一惊,心想蒙古大汗亲临前敌,定然防卫极严,精兵猛将,多在左右,自己这百余人

冲了过去,岂非白白送死?但想自己这条命都是杨过救的,真所谓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

去,他要到那里,便跟到那里,何必多言?

这一行人去得好快,转眼间冲出数里,已到襄阳城下。蒙哥的扈驾亲兵见杨过来得势头

猛恶,早在两个百人队冲上阻挡。杨过左臂一挥,一枝长矛飞掷出去,洞穿一名百夫长的铁

甲,贯胸而过。他顺手从耶律齐手中接过一枝长矛,掷死了第二名百夫长。蒙古亲兵一阵惊

乱,杨过已突阵而过。众亲兵大惊,挺刀举戟,纷纷上前截拦。杨过一矛一人,当者立毙。

他左臂的神功系从山洪海潮之中练成,这长矛飞掷之势,便是岩石也能插入,何况常人血肉

之躯?他每一枝长矛都是对准了顶盔贯甲的将军发出,顷刻间掷出了一十七枝长矛,杀了一

十七名蒙古猛将。

这一下突袭,当真如迅雷不及掩耳,蒙古大军在城下屯军十余万余众,但杨过奔马而

前,便如摧枯拉朽般破坚直入,一口气冲到了大汗的马前。

蒙哥的扈驾亲兵舍命上前抵挡。执戟甲士横冲直撞的过来,遮在大汗身前。杨过回臂要

去耶律齐手中再拿长矛时,却拿着了个空,原来已给蒙古甲士隔断。眼见蒙古大汗脸有惊惶

之色,拉过马头正要退走,杨过一声长啸,双脚踏上马鞍,跟着在马鞍上一点,和身跃起,

直扑而前。十余名亲兵将校挺立枪急刺,杨过在半空中提一口真气,一个筋斗,从十余枝长

枪上翻了过去。

蒙古大汗见势头不好,一提马缰,纵骑急驰。他胯下这匹坐骑乃是蒙古万中选一的良

驹,龙背鸟颈,骨挺筋健,嘶吼似雷,奔驰若风,名为“飞云骓”和郭靖当年的“汗血宝

马”不相上下。此刻鞍上负了大汗,四蹄翻飞,径向空旷处疾驰。杨过展开轻功,在后追

去。蒙古军数百骑又在杨过身后急赶。

两军见了这等情势,城上城下登时都忘了交战,万目齐注,同声呐喊。

杨过见大汗单骑逃遁,心下大喜,暗想你跑得再快,也要教我赶上了。那知道这“飞云

骓”是非同小可,后蹄只在地下微微一撑,便蹿出了数丈。杨过提气急追,反而和大汗越来

越远了。他弯腰在地下拾起一根长矛,奋力往蒙哥背心掷去。

眼见那长矛犹似流星赶月般飞去,两军瞧得真切,人人目瞪口呆,忘了呼吸。只见那飞

云骓猛地里向前一冲,长矛距大汗背心约有尺许,力尽坠地。宋军大叫:“啊哟!”蒙古军

齐呼:“万岁!”

这时郭靖、黄药师、黄蓉、周伯通、一灯等相距均远,只有空自焦急,却那里使得出一

分力气去助杨过?蒙古兵将千千万万,也只有呐喊助威,枉有尽忠效死之心,又怎赶得上飞

云骓的脚力?

蒙哥在马背上回头一望,见将杨过越抛越远,心下放宽,纵马向西首一个万人队驰去。

那万人队齐声发喊,迎了上来,只要两下里一会合,杨过本领再高,也伤不着大汗了。

杨过眼见功败垂成,好生沮丧,突然间心念一动:“长矛大重难以及远,何不用石

子?”拾起两旁枚石子,运功掷了出去。但听得嗤嗤声响,两粒石子都击在飞云骓的臀上。

那马吃痛,一声长嘶,前足提起,人立起来。

蒙哥虽贵为有史以来最大帝国的大汗,但自幼弓马娴熟,曾跟随祖父成吉思汗、父亲拖

雷数次出征,于拔都西征欧洲之役中,他更建立殊勋,毕生长于马背之上、刀枪之中,这时

变出非常,却并不慌乱,挽雕弓、搭长箭,双腿紧紧夹住马腹,回身向杨过便是一箭。

杨过低头避过,飞步抢上,左手早已拾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块,呼的一声掷出,正中蒙

哥后心。杨过这一掷劲力何等刚猛,蒙哥筋折骨断,倒撞下马,登时毙命。

蒙古兵将见大汗落马,无不惊惶,四面八方抢了过来。郭靖大呼号令,乘势冲杀,城内

宋军开城杀出。郭靖、黄药师、黄蓉等发动二十八宿大阵,来回冲击。蒙古军军心已乱,自

相践踏,死者不计其数,一路上抛旗投枪,溃不成军,纷纷向北奔逃。

郭靖等正追之间,忽见到西方一路敌军开来,队伍甚是整齐,军中竖起了四王子忽必烈

的旗号。蒙古兵败如山倒,一时之间那能收拾?忽必烈治军虽严,给如潮水般涌来的败兵一

冲,部属也登时乱了。忽必烈见势头不妙,率领一支亲兵殿后,缓缓北退。郭靖等直追出三

十余里,眼见蒙古兵退势不止,而吕文德流水价的派出传令官召郭靖回军保城,宋军这才凯

旋而回。

自蒙古和宋军交锋以来,从未有如此大败,而一国之主丧于城下,更是军心大沮。蒙古

大汗之位并非父死子袭,系由皇族王公、重臣大将会议拥立。蒙哥既死,其弟七王子阿里不

哥在北方蒙古老家被得王公拥戴而为大汗。忽必烈得讯后领军北归,与阿里不哥争位,兄弟

各率精兵互斗。最后忽必烈得胜,但蒙古军已然大伤元气,无力南攻,襄阳城得保太平。直

到一十三年后的宋度宗咸淳九年,蒙古军始再进攻襄阳。

郭靖领军回到襄阳城边,安抚使吕文德早已率领亲兵将校,大吹大擂,列队在城外相

迎。众百姓也拥在城外,陈列酒浆香烛,罗拜慰劳。

郭靖携着杨过之手,拿起百姓呈上来的一杯美酒,转敬杨过,说道:“过儿,你今日立

此大功,天下扬名固不待言,合城军民,无不重感恩德。”

杨过心中感动,有一句话藏在心中二十余年始终未说,这时再也忍不住了,朗声说道:

“郭伯伯,小侄幼时若非蒙你抚养教诲,焉能得有今日?”

他二人自来万事心照,不说铭恩感德之言,此时对饮三杯,两位当世大侠倾吐肺腑,只

觉人生而当此境,复有何求?

二人携手入城,但听得军民夹道欢呼,声若轰雷。杨过忽然想起:“二十余年之前,郭

伯伯也这般携着我的手,送我上终南山重阳宫去投师学艺。他对我一片至诚,从没半分差

异。可是我狂妄胡闹,叛师反教,闯下了多大的祸事!倘若我终于误入歧路,那有今天各他

携手入天的一日?”想到此处,不由得汗流浃背,暗自心惊。

襄阳城中家家悬彩,户户腾欢。虽有父兄子弟在这一役中阵亡的,但军胜城完,悲戚之

念也不免稍减。

这晚安抚使署中大张祝捷之宴,吕文德便要请杨过坐个首席。杨过说甚么也不肯。众人

推让良久,终于推一灯大师为首席,其次是周伯通、黄药师、郭靖、黄蓉,这才是杨过、小

龙女、耶律齐。吕文德心下暗自不悦,心想:“黄岛主是郭大侠的岳父,那也罢了。一灯老

和尚貌不惊人,周老头子疯疯癫癫,怎能位居上座?”群雄纵谈日间战况,无不逸兴横飞,

吕文德却那里插得下口去。

酒过数巡,城中官员、大将、士绅纷纷过来向郭靖、杨过敬酒,极口赞誉群侠功略丰

伟,武艺过人。

郭靖想起师门重恩,说道:“当年若非全真教丘道长仗义、七位恩师远赴蒙古,又得洪

老恩师栽育,我郭靖岂能立此微功?但咱们今日在此欢呼畅饮,各位恩师除柯老师外,均已

长逝,思之令人神伤。”一灯等尽皆黯然。郭靖又道:“此间大事已了,明日我想启程赴华

山祭扫恩师之墓。”杨过道:“郭伯伯,我也正想说这句话,大伙儿一齐去如何?”一灯、

黄药师、周伯通等都想念这位逝世的老友,齐声赞同。

是晚群雄直饮至深夜,大醉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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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元史》本纪卷三载:“宪宗讳蒙哥,睿宗拖雷之长子也。……九年二月丙子,帝

悉率诸兵……丁丑,督诸军战城下……攻镇西门、攻东新门、奇胜门……攻护国门……登外

城,杀宋兵甚众……屡攻不克……癸亥、帝崩。……帝刚明雄毅,沉断而寡言……御群臣甚

严。”

《续通鉴》:“蒙古主屡督诸军攻之,不克……蒙古主殂……史天泽与群臣奉丧北还,

于是合州围解。”《续通鉴考异》:“元宪宗自因顿兵日久,得疾而殂。《重庆志》谓其中

飞蝗石……今不取。”

依历史记载,宪宗系因攻四川重庆不克而死,是否为了中飞石,史书亦记载各异。但蒙

古军宋军激战最久、战况最烈者系在襄阳,蒙古军前后进攻数十年而不能下。为增加小说之

兴味起见,安排为宪宗攻襄阳不克,中飞石而死,城围因而得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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