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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zgbl

碧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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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 02:28:03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十回 不传传百变 无敌敌千招

袁承志睡到日上三竿,这才起身。焦宛儿亲自捧了盥洗用具和早点进房,袁承志连忙逊

谢。洪胜海便在旁服侍。刚洗好脸,木桑道人拿了棋盘,青青拿着棋子,两人一齐进来。青

青笑道:“贪睡猫,到这时候才起身,道长可等得急坏了,快下棋,快下棋。”袁承志向着

她瞧了一眼,忽然一笑。青青笑道:“笑甚么?”袁承志笑道:“道长给你甚么好处?你这

般出力给他找对手。”青青笑道:“道长教了我一套功夫。这功夫啊,可真妙啦。别人向你

拳打脚踢,你却只管跟他捉迷藏,东一溜,西一晃,他再也别想打到你。”袁承志心里一

动,偷眼看木桑道人时,见他拿了两颗白子、两颗黑子,放在棋盘四角,手中拈着一颗黑

子,轻轻敲击棋盘,发出丁丁之声,嘴角边露出微笑。

袁承志心想:“今晚二师哥、二师嫂雨花台之约,那是非去不可的。瞧二师嫂的神气,

只怕不能不动手,我又不能跟他们真打。二师哥号称神拳无敌,我全力施为,尚且未必能

胜,如再相让,非受重伤不可,真有差池,只怕连命也送了。道长传授她武功,似乎别有深

意。”便道:“要我下棋,倒也可以,可是你得把这套功夫转教给我。”青青笑道:“好

哇,这叫做见者有份,你跟我讲起黑道上的规矩来啦。”两人说笑了几句,袁承志就陪木桑

下棋。午饭后,袁承志和崔秋山谈起别来情由。一个知道闯王势力大张,不久就要大举入

京;另一个见旧时小友已英武如斯,艺成品立,均觉喜慰。谈了一阵,又说到崔希敏和安小

慧失金夺金之事。青青不住向袁承志打手势,叫他出去。崔秋山笑道:“你小朋友叫你呢,

快去吧!”袁承志脸一红,不好意思便走。崔秋山笑着起身走出。青青奔了进来,笑道:

“快来,我把道长教的功夫跟你说。他教的时候我压根儿就不懂。他说:‘你硬记着,将来

慢慢儿就懂了。’我怕再过一阵就全给忘了。”当下连比带划,把木桑所授的一套绝顶轻功

“神行百变”说了出来。木桑道人轻功与暗器之术天下独步,这套“神行百变”更是精微奥

妙,当年在华山之时,袁承志所学尚浅,无法领会修习,是以没有传他。青青武功虽不甚

精,但记性极好,人又灵悟,知道木桑传她是宾,传袁承志是主,只是不明白为甚么要自己

转言,当时生吞活剥的硬记了下来,这时把口诀、运气、脚步、身法等项一一照说。只听得

袁承志心花怒放,喜不自胜。他习练木桑所传的轻功已历多年,这套“神行百变”只不过更

加变化奥妙,须以更深内功作为根底,基本道理却也与以前所学的轻功无别。此时他武学修

为大进,一闻要诀,便即领悟。青青有几处地方没记清楚,袁承志一问,她答不上来,便又

奔进去问木桑道人。等到二次指点,袁承志已尽行明白,当下在厅中按式练了一遍。

但觉这套轻功转折滑溜,直似游鱼一般,与人动手之际,若是但求趋避自保,敌人兵刃

拳脚万难及身,这才明白木桑的用意。然他知二师哥武功精绝,当年师父曾说:“你大师哥

为人滑稽,不免有点浮躁。二师哥却木讷深沉,用功尤为扎实。”由此可知,二师哥的功力

多半在大师哥之上,这套功夫新练未熟,以之闪避抵挡,只怕未必能成。

他凝思良久,忽然想起师父初授武功之时曾教过一套十段锦,当时自己出尽本事,也摸

不到师父一片衣角,其中确是妙用无穷。木桑道人的“神行百变”功夫虽然轻灵已极,但似

嫌不够沉厚,始终躲闪而不含反击伏着,对方不免无所顾忌,如和本门轻功混合使用,岂非

并兼两家所长?他独自在书房中闭目寻思,一招一式的默念。旁人也不去打扰。到得申牌时

分,袁承志已全盘想通,但怕没有把握,须得试练一番。于是请焦宛儿约了十多位师兄弟,

各人提了一大桶水,在练武场四周围住,自己站在中心,一摆手,各人便舀水向他乱泼,他

窜高伏低,东躲西避,等到十桶水泼完,只有右手袖子与左脚上湿了一滩。各人纷纷上前道

喜,贺他又练成一项绝技。木桑道人却一直在房中呼呼大睡,全不理会。晚膳过后,袁承志

便要去雨花台赴约。焦公礼、焦宛儿父女想同去解释,青青要随伴助阵,袁承志都婉言相

却。青青撅起了嘴很不高兴。袁承志道:“他们是我师哥师嫂,今晚我只是挨打不还手,你

瞧着一定生气,岂不是坏了我的事?”青青道:“你让他们三招也就是了,干么老不还

手?”袁承志道:“我要用你教我的功夫,瞧他们打不打得着我。”青青拍手笑道:“那我

更要去瞧瞧,亲眼看我乖徒儿大显身手。你怕我得罪你师哥师嫂,我一句话不说就是。”袁

承志笑道:“你肯装哑巴?”青青点头道:“好,就装哑巴。”袁承志拗不过她,只得让她

同去。进去向木桑告辞,只见他向着里床而睡,叫了几声不醒,崔秋山却已不知去向。两人

向焦家借了两匹健马,二更时分,已到了雨花台畔。见四下无人,便下马相候,等了半个时

辰,只见东边两人奔近,跟着轻轻两声击掌。袁承志拍掌相应。

一人说道:“袁师叔到了么?”听声音是刘培生。袁承志道:“我在这里等候师哥师

嫂。”眼见刘培生和梅剑和走近,远处一个女子声音叫道:“好啊,果然来了!”

语声刚毕,两个人影便奔到跟前。青青一惊,心想这两人来得好快。梅刘二人往外一

分,那两个人影倏地窜出,正是归辛树和归二娘夫妇。远处又有一个人奔来,袁承志见她身

形,知是飞天魔女孙仲君。她功夫可就和师父师娘差得远了,奔了好一阵才到跟前。她手中

抱着一个小孩,是归氏夫妇的孩子。归二娘冷冷的道:“袁爷倒是信人,我夫妇还有要事,

别耽搁辰光,这就进招吧。”袁承志躬身行礼,恭恭敬敬的道:“小弟今日是向师哥师嫂陪

罪来的。小弟折断师嫂的宝剑,实是事前未知。冒犯之处,还请师哥师嫂瞧在师父面上,大

量包容。”归二娘冷笑道:“你是不是我们师弟,谁也不知,先过了招再说。”袁承志只是

推让,不肯动手。

归二娘见他一味退缩,心想若非假冒,何必如此胆怯气馁?忽地左掌提起,斜劈下来。

袁承志疾向后仰,掌锋从鼻尖上急掠而过,心中暗惊:“瞧不出她女流之辈,掌法如此凌厉

了得。”归二娘一击不中,右拳随上,使的正是华山派的破玉拳。袁承志对这路拳法研习有

素,成竹在胸,当下双手下垂,紧贴大腿两侧,以示决不还手,身子晃动,使开融会了“神

行百变”和十段锦的轻功,在归二娘拳脚的空隙中穿来插去。归二娘连发十余急招,势如暴

风骤雨,都被他侧身避开。归辛树在旁瞧得凛然心惊,暗想这少年怎地如此了得,他的轻功

有些确是本门身法,但大半却又截然不同,莫非这少年是别派奸徒,不知如何,竟偷学了本

门的上乘功夫去?当下全神注视,只怕妻子吃亏。

归二娘见袁承志并不还手,心想你如此轻视于我,叫你知道归二娘的厉害!双拳如风,

越打越快,她既知对方并不反击,便把守御的招数尽数搁下,招招进袭。袁承志暗暗叫苦,

想不到二师嫂将这路破玉拳使得如此势道凌厉,加之只攻不守,威力更是倍增,心想当真抵

挡不住之时,说不得,也只好伸手招架了。

孙仲君见袁承志双手下垂,任凭师娘出手如何迅捷,始终打不中他一招,越看越恼,斜

眼间见青青站在一旁,看得兴高采烈,满脸笑容,当即将小师弟往梅剑和手中一送,拔出长

剑纵身而前,向青青胸口刺去。

青青吃了一惊,疾忙侧身避开。她受袁承志之嘱,此行不带兵刃,被孙仲君刷刷数剑,

逼得手忙脚乱。她武功本就不及,更何况赤手空拳,数招之后,立即危险万状。

袁承志听她惊呼,便想过去救援,但被归二娘紧紧缠住了无法脱身。归辛树向孙仲君喝

道:“别伤人性命。”孙仲君道:“此人是金蛇郎君的儿子。这轻薄少年,正是罪魁祸

首。”归辛树曾听江南武林中人言道金蛇郎君心狠手辣,并非善良之辈,也就不言语了。孙

仲君见师父已然默许,剑招加紧,白光闪闪,眼见青青便要命丧当地。袁承志见局势紧迫,

忽地双腿齐飞,两手仍是贴在胯侧,但两腿左一脚右一脚,连环六脚,都是快要踢到归二娘

身上时倏地收回,然而已将她逼得连退六步。袁承志就此摆脱,纵身跃起,空中转身前扑,

左手双指点向孙仲君后心,要夺落她手中长剑,忽听身旁一声长啸,一股劲风猛向腰间袭

来。他不暇攻敌,先拆来招,右掌勾住来人手腕一带,哪知来人丝毫不动,自己却被他反力

推了出去。袁承志自下山以来,从未遇到劲力如此深厚之人,知道必是二师兄出手,不由得

一惊:“我原知二师哥武功非同小可,没料到他身材瘦瘦小小,竟具如此神力。”他落下地

后,身子便如木桩般猛然钉住,毫不摇晃。叫道:“二师哥,小弟得罪!”叫声未歇,归辛

树左掌已到身前。袁承志这次有了提防,左肩微侧,来掌打空,正是今日学会的“神行百

变”身法。归辛树适才跟他一带一推,已察觉他内劲全是本门混元功,招式可以偷学,内力

却须亲传,只这一推之间,便知他确是师父新收的小徒弟。第二招出手如电,眼见一掌便可

打到他肩头,生怕打伤了他,师父脸上须不好看,手掌将到时潜力斜回,只使了三成力,哪

知道对方滑溜异常,在间不容发之际竟尔躲开,不觉也是一惊,喝道:“好快的身法!”拳

随声落,呼呼数招。他拳法与归二娘一模一样,但功力之纯,收发之速,实已臻炉火纯青之

境,袁承志既惊且佩,心想怪不得二师哥享名如此之盛,他几个徒儿出来,武林中一般好手

都对之恭敬异常,原来他手下也当真了得。这时哪里还敢有丝毫怠忽?“神行百变”的身法

初学乍练,尚颇生疏,对付归二娘绰绰有余,用来与二师哥过招只怕躲不过他的十拳,于是

也展开师门所授绝艺,以破玉拳法招架。

二人拳法相同,诸般变化均是了然于胸,越打越快,意到即收,未沾先止,可说是熟极

而流。袁承志心想:“我在华山跟师父拆招,也不过如此。”但与师父拆招,明知并无凶

险,二师哥却是拳掌沉重,万万受不得他一招,虽知青青命在顷刻,竟无余暇去瞧她一眼,

霎时之间,背上冷汗直淋。他急欲去救青青,出招竭尽全力,更不留情,心想:“青弟若是

丧命,就算你是师哥,我也杀了你!”

这边孙仲君见袁承志被师父绊住,心中大喜,剑法更见凌厉。刘培生与梅剑和同时叫

道:“师妹不可伤人……”叫声未歇,孙仲君挺剑猛向青青胸口刺到。青青难以闪避,急向

后仰,打个滚逃开。孙仲君反剑横削,青青一低头,头巾登被削落,长发四散,下垂披脸。

孙仲君见她原来是个女子,一呆之下,挺剑又刺。忽听得头顶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好狠

的女娃子!”树顶一团黑影直扑下来,起脚将她长剑踢飞。孙仲君大吃一惊,退了两步,月

光下见那人道装打扮,须眉俱白,挡在青青身前。她与梅、刘二人不知这老道是谁,归二娘

却认得他是师父的好友木桑道人,便即过来见礼。木桑笑道:“别忙行礼,且瞧他哥儿俩练

武。”归二娘回头看丈夫时,只见两条人影夹着呼呼风声,打得激烈异常。归辛树力大招

沉,袁承志身手快捷。一个熟娴本门武功,一个兼收三家之长,当真各擅胜场,难分高下。

袁承志初时挂念青青的安危,甚是焦急,待见木桑道人到来相救,这才全神与师兄拆解,招

数中形同拚命的狠辣之劲,却也收了。两人越斗越紧,本门的伏虎掌、劈石拳、破玉拳、混

元掌等等上乘功夫全都使上了。袁承志毕竟功力较浅,修习没归辛树之久,斗到近千招时,

便渐落下风。归二娘见丈夫越来越是攻多守少,心中暗喜,但见袁承志本门功夫如此纯熟,

也已毫不怀疑他确是师弟,于他拳术造诣之精,也不禁暗暗佩服。

又拆得数十招,袁承志突然拳法一变,身形便如水蛇般游走不定。这是金蛇郎君手创的

“金蛇游身拳”,系从水蛇在水中游动的身法中所悟出。不过这套掌法中所有阴毒击敌的招

数,袁承志此时都舍弃不用,却加上“神行百变”轻功。但见他倏进倏退,忽东忽西,旁观

各人眼都花了。归辛树拳法虽高,却也看不明白他的身法,竟无下手之处,不由得心下焦

躁,寻思:“我号称神拳无敌,可是和这个小师弟已拆了一千招以上,兀自奈何他不得。我

这个外号,可有点名不副实了。”袁承志横趋斜行,正自急绕圈子,归辛树忽地跳开,叫

道:“且住!”袁承志疾忙站定,说道:“是!”心想:“他打我不到,双方就算平手。各

人顾住面子,也就算了。”却见归辛树向空中一揖,说道:“师父,你老人家也来啦。”袁

承志吃了一惊,只见一株大树上连续纵下四人,当先一人正是恩师穆人清。袁承志大喜,抢

上拜倒,站起身来时,见师父身后是崔秋山和大师兄铜笔铁算盘黄真,最后一人竟是哑巴。

袁承志忽遇恩师故人,欣喜异常,和哑巴打了几个手势,心想自己终究阅历太浅,只顾与二

师哥过招,没留神四下情势,要是树上躲着的不是师父而是敌人,岂不是中了他人的暗算?

二师哥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江湖上的大行家毕竟不同,不由得心中钦佩。穆人清摸摸袁

承志的头顶,微笑道:“你大师哥说了你在浙江衢州的事,做得不错。”随即脸色一沉,

道:“少年人为甚么不敬尊长,跟师哥、师嫂动起手来?”袁承志低头道:“是弟子不是,

下次决计不敢啦。”走过去向归辛树夫妇连作了两个揖,说道:“小弟向师哥师嫂赔罪。”

归二娘性子直爽,对穆人清道:“师父,你倒不必怪师弟动手,那是我们夫妇逼他的。

我们怪他用别派武功,来折辱我们这几个不成器的徒弟。”说着向梅剑和等三人一指。穆人

清道:“说到门户之见,我倒看得很淡。喂,剑和,过来,我问你,你袁师叔跟师兄动手,

是他不好。你们三人却怎么又跟师叔过招了?咱们门中的尊卑之分,大家都不管了么?”梅

剑和在师祖面前不敢隐瞒,便把闵子华寻仇的经过,原原本本说了,提到孙仲君断人臂膀之

事,只说“跟焦公礼的一名徒弟动了手”,就此轻描淡写的一言带过。他言语中所着重的,

却是袁承志踩断了归二娘赐给孙仲君的长剑。青青忍不住插口道:“这位飞天魔女孙仲君,

好没来由的,一剑就把人家一条臂膀削了下来。那个人只不过奉了师父之命送封信来,是个

老老实实的好人。袁大哥说,他华山派门人不能滥伤无辜,他既见到了,若是不管,要给师

父责罚的,无可奈何,只得出头管上这桩事。他说无意中得罪了师哥、师嫂,心里难过得

很,可又没有法子。”她知道袁承志不擅言辞,一切都代他说了。穆人清脸如严霜,问道:

“真的么?”归氏夫妇不知此事,望着孙仲君。梅剑和低声道:“孙师妹当时认定他是坏

人,是以手下没有容情,而今已很是后悔,请师祖饶恕。”穆人清大怒,喝道:“咱们华山

派最大的戒律是不可滥伤无辜。辛树,你收这徒儿之时,有没教训过她?”归辛树从来没见

过师父气得如此厉害,急忙跪倒,说道:“弟子失于教诲,是弟子不是。请师父息怒,弟子

一定好好责罚她。”归二娘、梅、刘、孙四人忙都跟着跪在归辛树之后。穆人清怒气不息,

骂袁承志道:“你见了这事,怎么折断了她的剑就算了事?怎么不把她的臂膀也砍下来?咱

们不正自己门风,岂不被江湖上的朋友们耻笑?”

袁承志跪下磕头,说道:“是,是,弟子处置得不对。”穆人清道:“这女娃儿,”说

着向青青一指,对孙仲君道:“又犯了甚么十恶不赦的恶行,你却连使九下狠招杀着,非取

她性命不可?你过来。”孙仲君吓得魂不附体,哪敢过去?伏在地下连连磕头,说道:“徒

孙只道她是男人,是个轻薄之徒……”

穆人清怒道:“你削下她帽子,已见到她是女子,却仍下毒手。再说,是男人就可滥杀

吗?单凭你‘飞天魔女’这四字外号,就可想见你平素为人。你不过来吗?”归二娘知道师

父要将她点成废人,卸去全身武功,只得磕头求道:“师父你老人家请息怒,弟子回去,一

定将她重重责打。”穆人清道:“你砍下她的肩膀,明儿抬到焦家去求情赔罪。”归二娘不

敢作声。袁承志道:“徒儿已向焦家赔过罪,又答应传授一门武功给那人,因此焦家这边是

没事了。”穆人清哼了声,道:“木桑道兄幸亏不是外人,否则真叫他笑死啦。究竟是他聪

明,吃了本门中不肖子弟的亏,一生不收徒弟,也免得丢脸呕气。都起来吧!”众人都站了

起来。

穆人清向孙仲君一瞪眼,孙仲君吓得又跪了下来。穆人清道:“拿剑过来。”孙仲君心

中怦怦乱跳,只得双手捧剑过顶,献了上来。穆人清抓住剑柄,微微一抖,孙仲君只觉左手

一痛,鲜血直流,原来一根小指已被削落。穆人清再将剑一抖,长剑断为两截,喝道:“从

今而后,不许你再用剑。”孙仲君忍痛答道:“是。徒孙知错了。”她又羞又惊,流下泪

来。归二娘撕下衣角,给她包裹伤处,低声道:“好啦,师祖不会再罚你啦。”梅剑和见师

祖随手一抖,长剑立断,这才知袁承志接连震断他手中长剑,确是本门功夫,心想原来本门

武术如此精妙,我只学得一点儿皮毛,便在外面耀武扬威,想起过去的狂妄傲慢,甚是惶恐

惭愧,又怕师祖见责,不禁汗流浃背。穆人清狠狠瞪了他一眼,却不言语,转头对袁承志

道:“你答允传授人家功夫,可得好好的教。你教甚么呀?”袁承志脸上一红,道:“弟子

未得师父允准,不敢将本门武功妄授别人,只想传他一套独臂刀法。那是弟子无意中学来的

杂学。”穆人清道:“你的杂学也太多了一点呀,刚才见你和你二师哥过招,好似用上了木

桑道长的‘神行百变’功夫。有这位棋友一力帮你,二师哥自然是奈何你不得了。”说罢呵

呵大笑。木桑道人笑道:“承志,你敢不敢跟你师父撒谎?”袁承志道:“弟子不敢。”木

桑道:“好,我问你,自从离开华山之后,我有没有亲手传授过你武功?听着,我有没亲手

传授?”袁承志这才会意,木桑所以要青青转授,原来是怕师父及二师哥见怪,这位道长机

灵多智,一切早在他意料之中,于是答道:“自下华山之后,道长没亲手教过我武功,这次

见面,就只下过两盘棋。”又想:“这话虽非谎言,毕竟用意在欺瞒师父,至少是存心取

巧。但这时明言,二师哥必定会对道长见怪,待会背着二师哥,须得向师父禀明实情。”木

桑笑道:“这就是了,你再跟师兄练过。我以前教过你的武功,一招都不许用。”袁承志

道:“二师哥号称无敌神拳,果然名不虚传。弟子本已抵挡不住,只有躲闪避让,正要认

输,请二师哥停手,哪知他已见到了师父。一过招,弟子就再没能顾到旁的地方。”穆人清

笑道:“好啦,好啦。道长既然要你们练,献一下丑又怕怎的?”

袁承志无奈,只得整一下衣襟,走近去向归辛树一揖,道:“请二师哥指教。”归辛树

拱手道:“好说。”转头对穆人清道:“我们错了请师父指点。”两人重又放对。

这一番比试,和刚才又不相同。归辛树在木桑道人、师父、大师兄及众徒弟之前哪能丢

脸?只见他攻时迅如雷霆,守时凝若山岳,名家身手,果真不凡。袁承志也是有攻有守,所

使的全是师门绝技,拆了一百余招,两人拳法中丝毫不见破绽。穆人清与木桑在一旁捻须微

笑。木桑笑道:“真是明师门中出高徒,强将手下无弱兵。看了你这两位贤徒,我老道又有

点眼红,后悔当年不好好教几个徒儿了。”说话之间,两人又拆了数十招。归辛树久斗不

下,渐渐加重劲力,攻势顿骤。袁承志寻思,打到这时,我该当让他一招了。但归辛村招招

厉害异常,只要招架不用全力,立即身受重伤,要让他一招,实是大大的难事,斗到分际,

忽想:“听师父刚才语气,对我贪多务得,研习别派杂学,似乎不大赞可。先前我单使本门

拳法,数百招后便居劣势,直至用上了木桑道长与金蛇郎君的功夫,才稍微占了一点上风,

现下又单使本门武功,仍只能以下风之势打成平手,这岂不是说别派武功胜过本门功夫了?

我得以别派武功输了给他。道长不许我用他所传的功夫,我便使金蛇郎君的武功。”当下拳

招一变,使的是一套“金蛇擒鹤拳”。归辛树见招拆招,攻势丝毫不缓。袁承志突然连续四

记怪招,归辛树吃了一惊,回拳自保。袁承志缓了一口气,运气于背。归辛村见他后心突然

露出空隙,见虚即入,武家本性,当下毫不思索,一掌扑击对方背心。袁承志早已有备,身

子向前一扑,跌出四五步,回身说道:“小弟输了。”归辛树一掌打出,便即懊悔,只怕师

弟要受重伤,忙抢上去扶,哪知他茫然未觉,甚是惊疑。原来袁承志既已先运气于背,乘势

前扑时再消去了对方大半掌力,又有木桑所赐的金丝背心保护,虽然背上一阵剧痛,却未受

伤。

袁承志回过身来,众人见他长衣后心裂成碎片,一阵风过去,衣片随风飞舞。青青极为

关心,忙奔过来问道:“不碍事了吗?”袁承志道:“你放心。”

穆人清向归辛树道:“你功夫确有精进,但这一招使得太狠,你知道么?”归辛树道:

“是,袁师弟武功了得,弟子很是佩服。”穆人清道:“他本门功力是不及你精纯,还差着

这么一大截。”顿了一顿,说道:“前些时候曾听人说,你们夫妇纵容徒弟,在外面招摇得

很是厉害。我本来想你妻子虽然不大明白事理,你还不是那样的人,但瞧你刚才这样对付自

己师弟,哼!”归辛树低下了头,道:“弟子知错了。”木桑道:“比武过招,下手谁也不

能容情,反正承志又没受伤,你这老儿还说甚么的?”穆人清这才不言语了。

归辛树夫妇成名已久,隐然是江南武林领袖,这次被师父当众责骂,虽因师恩深重,于

师父并无怨怼之意,但对袁承志却更是怀愤。穆人清道:“闯王今秋要大举起事,你们招集

门人,立即着手联络江南武林豪杰,一待闯王义旗南下,便即揭竿响应。”归辛树夫妇齐声

应道:“是。”穆人清眼望归辛树,脸色渐转慈和,温言道:“辛树,你莫说我偏爱小徒

弟。你年纪虽已不小,在我心中,你仍与当年初上华山时的小徒弟一般无异。”归辛树低下

头来,心中一阵温暖,说道:“是,弟子心中也决没说师父偏心。”穆人清道:“你性子向

来梗直,三十年来专心练武,旁的事情更是甚么也不愿多想。可是天下的事情,并非单凭武

功高强便可办得了的。遇上了大事,更须细思前因后果,不可轻信人言。”归辛树道:

“是,弟子牢牢记住师父的教训。”穆人清对袁承志道:“你和你这位小朋友动身去北京,

打探朝廷动静,但不得打草惊蛇,也不能伤害皇帝和朝中权要,若是访到重大消息,就去陕

西报信。”袁承志答应了。穆人清道:“我今晚要去见七十二岛盟主郑起云和清凉寺的十力

大师。听说十力大师刚接到五台山清凉寺住持法旨,派他接任河南南阳清凉下院的住持,一

来向他道喜,二来要跟他商量商量河南武林中的事情。道兄,你要去哪里?”木桑笑道:

“你们是仁人义士,忧国为民,整天忙得马不停蹄。贫道却是闲云野鹤,我想耽搁你小徒弟

几天功夫,成么?”穆人清笑道:“反正他答应教人家武功,在南京总得还有几天逗留。你

们多下几盘棋吧。你还有多少本事,索性一股脑儿传了他吧。”木桑却似意兴阑珊,黯然

道:“这次下了这几局棋,也不知道以后是不是还有得下。”穆人清一愕,道:“道兄何出

此言?眼下民怨如沸,闯王大事指日可成。将来四海宴安,天下太平,众百姓安居乐业,咱

们无事可为。别说承志,连我也可天天陪你下棋。”木桑摇头道:“未必,未必!旧劫打

完,新劫又生,局中既有白子黑子,这劫就循环不尽。”穆人清笑道:“多日不见,道兄悟

道更深。我们俗人,这些玄机可就不懂了。”哈哈一笑,拱手道别。黄真和崔秋山都跟了过

去。

那哑巴却站住不动,大打手势,要和袁承志在一起。穆人清点头允可,笑道:“好吧,

你记挂你的小朋友,就跟着他吧。”哑巴大喜,奔过来将袁承志抱起,将他掷向空中,待他

落下,伸手接住,那是袁承志幼时他二人在华山常干的玩意。青青吓了一跳,月光下见他脸

有喜色,才知他并无恶意。哑巴跟着从背上包袱中抽出一柄剑来,交给袁承志,正是那柄金

蛇剑。原来他上次随袁承志进入山洞插回金蛇剑,此次离山,见穆人清示意要去和袁承志相

会,心想山上无人,这把宝剑可别让人偷了去,于是进洞去拔了出来,藏在包袱之中,却连

穆人清也不知道。袁承志心想:“此剑是青弟父亲的遗物,我暂且收着使用,日后我传她金

蛇剑法,再将这剑还归给她。”青青拿过剑来观看,想到父亲母亲,心中一阵难过。袁承志

与师父见面又要分手,很是恋恋不舍。穆人清笑道:“你很好,不枉大家教了你一场。”袍

袖一拂,已隐没在黑暗之中。归辛树夫妇拱手相送,待师父及大师兄走得不见,向木桑躬身

一揖,一言不发,抱了孩子,带领三个徒弟就走。木桑向袁承志道:“他们对你心中怀恨,

这两人功夫非同小可,日后遇上可要小心。”袁承志点点头,无端端得罪了二师兄,心头郁

郁,回到焦家,倒头便睡。

第二日刚起身,青青大叫大嚷的进来,捧着个木制的拜盒,笑道:“你猜是甚么?”袁

承志兀自提不起兴致,道:“有客人来么?”青青揭开盒盖,满脸笑容,如花盛开。只见盒

中一张大红帖子,写着“愚教弟闵子华拜”几个大字。青青象起帖子,下面是一张房契,一

张屋里家具器物的清单。袁承志见闵子华遵守诺言,将宅子送了过来,很是过意不去,忙换

了袍褂过去道谢。哪知闵宅中人已走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两个下人在四处打扫。袁承志一

问,说是闵二爷一早就带同家人朋友走了,去甚么地方却不知道。袁承志和青青取出金蛇郎

君遗图与房子对看,见屋中通道房舍虽有不少更动,但大局间架,若合符节。两人大喜,知

道这座“魏国公赐第”果然便是图中所指,按着图上藏宝记号寻索,原来是在后花园的一间

柴房之中。

这天下午,焦宛儿派了人来帮同打扫布置,还拨了两名婢女服侍青青,其他厨子、门

公、花匠、侍仆、更夫、马夫一应俱全,洪胜海便做了总管。袁承志道:“这位焦姑娘年纪

轻轻,想得倒真周到。”青青抿嘴笑道:“若能请得到她来这大宅子亲主家务,那就一定周

到之极啦!我可……我可……”脸上一红,下面的话可不便说了。袁承志一怔,随即明白,

心想她甚么都好,就是小心眼儿,一笑之下,不再接口。当晚二更过后,袁承志叫了哑巴,

二人搬出柴房中柴草,拿了铁锹,挖掘下去。青青仗剑在柴房外把风。挖了半个时辰,只听

得铮的一声,铁锹碰到了一块大石,铲去石上泥土,露出一块大石板来。两人合力将石板抬

起,下面是个大洞。青青听得袁承志喜叫,奔进来看。袁承志道:“在这里啦。”取了两捆

柴草,点燃了丢在洞里,待秽气驱尽,打手势叫哑巴守外面,与青青循石级走下去,火把光

下只见十只大铁箱排成一列。铁箱都用巨锁锁住,钥匙却遍寻不见。袁承志再取图细看,见

藏宝之处左角边画着一条小小金龙,灵机一动,拿起铁锹依着方位挖下去,挖不了几下,便

找到一只铁盒,盒子却没上锁。他记起金蛇郎君的盒中毒箭,用绳缚住盒盖上的铁环,将铁

盒放得远远的,用绳拉起盒盖,过了一会,见无异状,移进火把看盒中时,见盒里放着一串

钥匙,还有两张纸。取起上面一纸,见纸上写道:“吾叔之叛,武臣无不降者。魏国公徐辉

祖以功臣世勋,忠于社稷,殊可嘉也。内府重宝,仓皇不及携,魏公为朕守之。他日重光宗

庙社稷,以此为资。建文四年六月庚申御笔。”

袁承志看了不禁凛然,心想这果然是燕王篡位之时建文帝所遗下的重宝。原来明朝开

国,大将军徐达功居第一。他和明太祖朱元璋是布衣之交。朱元璋做了皇帝后,还是称他为

“徐兄”。徐达自然不敢再和皇帝称兄道弟,始终恭敬谨慎。有一天,明太祖和他一起喝

酒,饮酒中间,说道:“徐兄功劳很大,还没安居的地方,我的旧邸赐了给你吧。”(《明

史·徐达传》原文是:“徐兄功大,未有宁居,可赐以旧邸。”)所谓旧邸,是太祖做吴王

时所居的府第,他登极为帝之后,自然另建宫殿了。徐达心想:太祖自吴王而登极,自己若

是住到吴王旧邸之中,这个嫌疑可犯得大了。他深知太祖猜忌心极重,当下只是道谢,却说

甚么也不肯接受。太祖决定再试他一试,过了几天,邀了徐达同去旧邸喝酒,不住劝酒,把

他灌醉了,命侍从将他抬到卧室之中,放在太祖从前所睡的床上,盖上了被。徐达酒醒之

后,一见情形,大为吃惊,急忙下阶,俯伏下拜,连称:“死罪!”侍从将情形回奏,太祖

一听大喜,心想此人忠字当头,全无反意,当即下旨,在旧邸之前另起一座大宅赐他,亲题

“大功”两字,作为这宅第所在的坊名。那便是南京“大功坊”和“魏国公赐第”的由来。

据笔记中载称,徐达虽然对皇帝恭顺,太祖还是怕他造反。洪武十八年,徐达背上生疽。据

说生背疽之人,吃蒸鹅立死。太祖派人慰问,附赐蒸鹅一只。徐达泪流满面,当着使者把一

只蒸鹅吃个干净,当夜就毒发而死。生背疽而吃了蒸鹅,未必便死,但朱元璋赐这蒸鹅,便

是赐死,徐达纵然吃了蒸鹅无事,也只好服毒自尽。此事正史不载,不知是否属实。徐达有

四子三女,三个女儿都作太祖儿子的王妃,长女是燕王王妃,后来便是成祖的皇后,次女是

代王王妃,三女是安王王妃。燕王起兵造反,徐达的长子徐辉祖忠于建文帝,带兵力抗燕

军。徐达的幼子徐增寿却和姊夫燕王暗中勾结。燕王兵临南京城下,建文帝召徐增寿来质

问。徐增寿不答,建文帝亲手挥剑斩了他。成祖篡位后,徐辉祖搬入了父亲的祠堂居住,不

肯朝见。成祖派官吏审问,徐辉祖写了“我父开国功臣,子孙免死”十个大字回报。成祖见

了大怒,但他初即帝位,要收拾人心,饶了他不杀。徐辉祖对建文帝忠心耿耿,始终在图谋

复辟。他后人世袭魏国公,一直统带守卫南京的部队,直至明亡。明朝南京守备府位尊权

重,南京百姓只知“守备府徐公爷”,却不知魏国公,是以袁承志和青青打听不着。

成祖感念徐增寿为己而死,追封他为定国公。因此徐达的子孙共有魏国公和定国公两个

公爵。两位公爵的后裔一居南京,一居北京。徐辉祖得罪了成祖,他子孙不敢再在大功坊的

赐第居住,另行迁居。大功坊赐第数度易手,经过二百四十多年,后人再也不明这座旧宅的

来历。这中间的经过,袁承志和青青自然不知。袁承志看第二张纸时,见写的是一首律诗,

诗云:“牢落西南四十秋,萧萧白发已盈头。

乾坤有恨家何在?江汉无情水自流。

长乐宫中云气散,朝元阁上雨声收。

新蒲细柳年年绿,野老吞声哭未休。”

笔迹与另一信一模一样,只是更见苍劲挺拔。原来此诗是建文帝在闽粤川滇各地漫游四

十年后,重还金陵所作。他经历永乐(成祖)、洪熙(仁宗)、宣德(宣宗)、正统(英

宗)各朝之后,已是六十余岁,复位之想早已消尽,回来抚视故物,不禁感慨无已,从此飘

然出世,不知所终。此中过节,袁承志和青青自然猜想不到。袁承志不懂诗中说些甚么,青

青更急欲察看箱中物事,对诗笺随意一瞥,便放在一旁。袁承志取出钥匙,将铁箱打开,一

揭箱盖,只觉耀眼生花,一大箱满满的都是宝玉、珍珠,又开一箱,却是玛瑙、翡翠之属,

没一件不是价值巨万的珍物。青青低声惊呼,不由得脸上变色,又惊又喜。抄到底下,却见

下半箱叠满了金砖,十箱皆是如此。袁承志道:“这些宝物是明太祖当年在天下百姓身上搜

刮而来,咱们用来干甚么?”青青和他相处日久,明白他心意,知道只要稍生贪念,不免遭

他轻视,便道:“咱们说过,寻到财物,要助闯王谋干大事,自然是取之于民,用之于

民。”袁承志大喜,握住她手,说道:“青弟,你真是我的知己。”袁承志自幼即知父亲尽

瘁国事,废寝忘食,非但不贪钱财,连家庭中的天伦之乐、朋友间的交游之娱,也难以得

享。当年应松教他读书,曾教过袁崇焕自叙心境的一篇文章,其中说道:“予何人哉?十年

以来,父母不得以为子,妻孥不得以为夫,手足不得以为兄弟,交游不得以为朋友。予何人

哉?直谓之曰‘大明国里一亡命之徒’可也。”当时年幼,还不能完全体会父亲尽心竭力、

守土御敌的精忠果毅,成长后每想到“大明国里一亡命之徒”那句话,不由得热血沸腾,早

就立志以父为榜样。袁崇焕为人题字,爱写“心术不可得罪于天地,言行要留好样与儿孙”

两句,袁承志所存父亲遗物,也只有这一幅字而已。这时他见到无数金银财宝,所想到的自

然是如何学父亲的言行好样,如何将珍宝用于保国卫民。青青却出身于大盗之家,向来见人

逢财便取,管他有主无主,义与不义。何况这许多价值连城的珠宝,都是凭她父亲遗图而

得,若不是她对袁承志钟情已深,岂肯不据为己有?听袁承志称自己为“知己”,不由得感

到一阵甜意,霎时间心头浮起了两句古诗:“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袁承志道:“有

了这许多资财,咱们就可到北京去大干一番事业。明朝皇帝搜刮而来,咱们就用来相助闯

王,推倒明朝皇帝。”青青笑道:“这叫做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袁承志笑道:

“不错。你掉书包的本事可了不起。”次日下午,袁承志命洪胜海到焦家去把罗立如叫来。

他断臂伤势还很沉重,听得袁承志见招,立即命人相扶,喜气洋洋的到来,见面后便要行拜

师之礼。

袁承志坚辞不受,叫他坐着,将一套独臂刀法细细说了给他听。罗立如武功本有根底,

袁承志又一招一式的教得甚是仔细,连续教了五天,罗立如已牢牢记住,只待臂伤痊了,就

可习练。袁承志这套刀法得自《金蛇秘笈》,与江湖上流传的左臂刀法大不相同,招招险,

刀刀快,实是厉害不过。罗立如虽断一臂,却换来了一套足以扬名江湖的绝技,可说是因祸

得福,心里欢喜不尽。

袁承志了结这件心事后,雇了十多辆大车,预备上道赴京。焦公礼父女及众门徒大摆筵

席,殷勤相送。袁承志请焦公礼送信给闵子华,将大功坊宅第仍然交还。焦公礼应承办理。

太白三英等汉奸则送交官办。

这日秋高气爽,金风送暑,袁承志、青青、哑巴、洪胜海一行人别过木桑道人,将十只

铁箱装上大车,向北进发。焦公礼父女及众弟子同过长江,送出三十里外,方才作别。江北

一带仍是金龙帮的地盘,焦公礼事先早已派人送讯,每个码头都有人殷勤接送。行了十多

日,来到山东界内。洪胜海道:“相公,这里已不是金龙帮的地界。从今日起,咱们得多留

一点儿神啦。”青青道:“怎么?有人敢来太岁头上动土吗?”洪胜海道:“方今天下盗贼

如毛,山东强人尤多。最厉害的是两帮。”青青道:“一帮是你们渤海派了。”洪胜海笑

道:“渤海派专做海上买卖,陆上的东西,就算黄金宝贝丢在地下,我们也是不捡的。”青

青笑道:“原来贵派不算,那么是哪两帮?”洪胜海道:“一帮是沧州千柳庄褚红柳褚大爷

的手下。”袁承志道:“我也曾听师父说起过褚红柳以朱砂掌驰名江湖。”洪胜海道:“正

是。另一帮在恶虎沟开山立柜,大当家阴阳扇沙通天武功了得,手下人多势众。”袁承志点

头道:“咱们以后小心在意,每晚一人轮流守夜。”走了两日,正当中午,迎面鸾铃响处,

两匹快马疾奔而来,从众人身旁擦过。洪胜海说道:“那话儿来啦。”他想袁承志武功极

高,自己也非庸手,几个毛贼也不放在心上。过不一个时辰,那两乘马果然从后赶了上来,

在骡车队两旁掠了过去。青青只是冷笑。洪胜海道:“不出十里,前面必有强人拦路。”哪

知走了十多里地,竟然太平无事。当晚在双石铺宿歇。洪胜海啧啧称奇,道:“难道我这老

江湖走了眼了。”次日又行,走不出五里,只见后面四骑马远远跟着。洪胜海道:“是了,

他们昨儿人手还没调齐,今日必有事故。”中午打过尖后,又有两骑马趟下来看相摸底。洪

胜海道:“这倒奇了,道上看风踩盘子,从来没这么多人的。”行半日,又见两乘马掠过骡

队。洪胜海皱眉思索,忽道:“是了。”对袁承志道:“相公,咱们今晚得赶上一个大市镇

投宿才好。”袁承志道:“怎么?”洪胜海道:“跟着咱们的,不止一个山寨的人马。”青

青道:“是么?有几家寨主看中了这批货色?”洪胜海道:“要是每一家派了两个人,那么

前前后后已有五家。”青青笑道:“那倒热闹。”袁承志问道:“他们又怎知咱们携了金银

财宝?倘若咱们这十只铁箱中装满了沙子石头,这五家大寨主岂不是白辛苦一场?”青青笑

道:“这个你就不在行了。大车中装了金银,车轮印痕、行车声响、扬起的尘土等等都不相

同。别说十只大铁箱易看得很,便是你小慧妹妹的二千两黄金,当日也给我这小强人看了出

来。常言道得好:‘隔行如隔山。’你自然不懂的。”袁承志笑道:“佩服,佩服!”洪胜

海心想:“小姐这样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难道从前也是干我们这一行的?”说话之间,又

是两乘马从车队旁掠过,青青冷笑道:“想动手却又不敢,骑了马跑来跑去,就是瞎起忙

头。这般脓包,人再多也没用!”洪胜海正色道:“小姐,好汉敌不过人多。咱们虽然不

怕,但箱笼物件这么许多,要一无错失,倒也得费一番心力。”袁承志道:“你说得不错,

咱们今晚就在前面的石胶镇住店,少走几十里吧。”

到了石胶镇上,拣了一家大店住下。袁承志吩咐把十只铁箱都搬在自己房中,与哑巴两

人合睡一房。刚放好铁箱,只见两条大汉走进店来,向袁承志望了一眼,对店伙说要住店。

店伙招呼两人入内,前脚接后脚,又有两名粗豪汉子进来。袁承志暗暗点头,心下盘算已

定,晚饭过后,各人回房睡觉。睡到半夜,只听得屋顶微微响动,知道盗伙到了。他起身点

亮了蜡烛,打开铁箱,取出一把把明珠、宝石、翡翠、玛瑙,在灯下把玩。奇珍异宝在灯下

灿然生光,只见窗棂之边、门缝之中,不知有多少只贪婪的眼睛在向里窥探。洪胜海听得声

音,放心不下,过来察看,他一走近,十余名探子俱各隐身。洪胜海微微冷笑,在袁承志房

门上轻敲数下。袁承志道:“进来吧!”

洪胜海一推门,房门呀的一声开了,原来竟没关上。他一进房,只见桌上珠光宝气,耀

眼生辉,不觉呆了,走近看时,但见有指头大小的浑圆珍珠,有两尺来长的朱红珊瑚,有晶

莹碧绿的大块祖母绿,此外猫儿眼、红宝石、蓝宝石、紫玉,没一件不是无价之宝。

洪胜海本不知十只铁箱中所藏何物,只道都是金银,这才引起群盗的贪心,哪知竟有如

许珍品。他在江湖多年,见多识广,但这么多、这么贵重的宝物却从未见过,袁相公却从何

处得来,倒真令人不解了。他走到袁承志身边,低声道:“相公,我来收起了好么?外面有

人偷看。”袁承志也低声道:“正要让他们瞧瞧。反正是这么一回事。”拿起一串珍珠,大

声问道:“这串珠子拿到京里,你瞧卖得多少银子?”洪胜海道:“三百两银子一颗,那是

再也不能少了。这里共是二十四颗,少说也值得一万五千两银子。”袁承志奇道:“怎么是

一万五千两?”洪胜海道:“单是这么大、这么圆、这么光洁的一颗珠子,已经十分少见,

难得的是二十四颗竟一般大小,全无瑕疵。一颗值三百两银子,那么二十四颗至少值得一万

五千两。”这番话只把房外群盗听得心痒难搔,恨不得立时跳进去抢了过来。只是上面头领

有令,看中这批货的山寨太多,大伙要商量好了再动,免伤同道和气,谁也不许先行下手。

眼见袁承志向洪胜海摆摆手,笑着睡了,烛火不熄,珠宝也不收拾,摊满了一桌,只把群盗

引得面红耳赤,不住干咽唾涎。袁承志自发觉群盗大集,意欲劫夺,一路上便在盘算应付之

策,正如洪胜海所说:“好汉敌不过人多。箱笼物件这么许多,要一无错夫,倒也得费一番

心力。”自然而然的便想:“要是金蛇郎君遇上这件事,他便如何对付?”跟着想到:金蛇

郎君为温氏五老及崆峒派诸人所擒,以宝藏巨利引得双方互相争夺,温氏五老出手杀了所邀

来的崆峒派朋友,他由此而乘机逃脱;又想到:那晚石梁派的张春九和江秃头偷袭华山,见

到有毒的假秘笈,连师兄弟也都杀了;龙游帮和青青为了争夺闯王黄金而相争斗。足见大利

所在,见利忘义之人非互相残杀不可。“群盗人多,若是你杀我,我杀你,人便少了。”想

明白了此节之后,便在客店中故意展示宝物,料想财宝越是众多,群盗自相斫杀起来便越加

的激烈。又行了两日,已过济南府地界,掇着车队的盗寇愈来愈多。洪胜海本来有恃无恐,

但见群盗迟迟不动手,不知安排下甚么奸谋,不由得惴惴不安起来,力劝袁承志改步海道,

说自己海上朋友很多,坐船到天津起岸,再去北京,虽然要绕个大弯,多费时日,但保险不

出乱子。袁承志笑道:“我本要用这批珠宝来结交天下英雄好汉,就是散尽了也不打紧。钱

财是身外之物,咱们讲究的是仁义为先。”洪胜海听他如此说,也就不便再劝。这天到了禹

城,投了客店。青青便邀袁承志出去玩耍。但袁承志心想此刻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注视着这批

珍宝,只要稍一托大,立即出事,便跟她说明原由,要她独自去玩,自己与哑巴、洪胜海留

在店中看守。

过了一个多时辰,青青喜孜孜的回来,手里提着两只小竹笼,笼里各放着一只促织,嗤

嗤嗤的叫个不停。她把一只送给袁承志,说道:“四文钱一只,你夜里挂在帐子里,才教好

听呢!”袁承志笑着接过,笑问:“你在街上遇到谁了?”青青一愣,道:“没有呀?”袁

承志笑道:“背上怎么给人做了记号啦?”青青忙奔回自己房里,脱下外衣一看,果见后心

画着个白粉圈,想是买促织时高兴得忘了别的,画圈之人又很机灵,竟没发觉。她又羞又

恼,回来对袁承志道:“快去给我把那人抓来,打他一顿。”袁承志笑道:“却到哪里找

去?”青青道:“你也去街上逛逛,假装傻里傻气的不留神……”袁承志笑道:“就像你刚

才那副模样,自然有人来背上画圈了,是不是?”青青笑道:“对啦,快去。”袁承志拗她

不过,只得嘱咐她与洪胜海小心在意,独自出店。那禹城是个热闹所在,虽将入夜,做买卖

的、赶车的、挑担子的还是来去不绝。袁承志一出店房,行不数步,便察觉身后有人暗中跟

随,心想:“好哇,你们越来越猖狂啦,不但钉住了货色,还瞧着我们每一个人。可是在青

弟后心画个白粉圈,又是甚么用意?岂非打草惊蛇,让我们有了提防?”当下不动声色,径

往人多处行去,后面那人果然跟来。袁承志走到一家铁铺面前,观看铁匠铸刀,等那人走到

临近,突然反手伸出,扣住了他手腕脉门。那人麻了半边身子,被袁承志轻轻一拉,身不由

主的跟他走入了一条小巷。袁承志问道:“你是谁的手下?”那人早已痛得满头大汗,给袁

承志手上微一用劲,更是难当,忙道:“相公快放手,别捏断了我骨头。”袁承志笑道:

“你不说,我连你头颈骨也扭断了。”左手伸出,在他颈里一摸。那人忙道:“我说,我

说。小人叫做黄二毛子,是恶虎沟沙寨主的手下。”袁承志道:“你想在我背上画个圈,是

不是?”黄二毛子道:“是沙寨主吩咐小人画的,下……下次再也不敢了。”袁承志道:

“干么要画个圈?”黄二毛子道:“沙寨主说,这是我们恶虎沟的货色,先做上记号,叫别

家不可动手。”

袁承志又好笑,又好气,问道:“沙寨主呢?他在哪里?”黄二毛子东张西望的不敢

说。袁承志指力稍重,黄二毛子腕骨登时格格作响,生怕给捏断了,忙道:“沙寨主叫小

人……叫小人今晚到城外三光寺去会齐。”袁承志道:“好,你带路。”黄二毛子不敢不

依,领着他来到三光寺。这时天色尚早,庙中无人。袁承志见那庙甚为破败,也不见庙祝和

尚,前前后后查了一遍,将黄二毛子点了哑穴,掷在神龛之中。等了一会,听得庙外传来说

话之声。

袁承志闪身躲在佛像之后,只听得数十人走进庙来,在大殿中间团团坐下。一个尖细的

声音说道:“严老四、严老五,你哥儿俩带领四名弟兄四下望风,屋上也派两人。”那两人

应声出去,不久便听得屋上有脚步之声。袁承志暗笑:“饶你仔细,我却已先在这里恭候

了。”过得一阵,庙外又陆续进来多人,大家闹哄哄的称兄道弟,客气了一阵。袁承志听众

人称呼,原来是山东八大山寨的寨主在此聚会,倒也不敢大意,当下屏息静听。只听那声音

尖细的人说道:“这笔货色已探得明白,确是非同小可。押运的是两个雏儿。保镖的名叫洪

胜海,是渤海派的,听说手下还硬。可是他单枪匹马,走这趟大镖。当真狂妄自大之至。”

群盗都轰笑起来。另一人道:“怎么取镖,不劳大伙儿费心,还不是手到货来,开张发财?

但怎么分红,大伙儿可先得商量好,别要坏了道上的义气。”那沙寨主道:“小弟邀请各位

兄长到这里聚会,就是为此。”一个声音粗豪的人说道:“这笔货是我们第一个看上的。我

说嘛,货色十股均分。恶虎沟占两份,我们杀豹岗占两份,其余的一家一份。”袁承志心

想:“好哇,你们已把别人的财宝,当作了自己囊中之物。聚在这里,原来是为分赃。”另

一人道:“你杀豹岗凭甚么分两份?我说是八家平分。”群盗登时喧声大作,纷争不已。袁

承志暗暗喜欢:“向来只有分赃不匀,这才打架。你们赃物还没到手,却已先分不匀了,不

妨就在这里拚个你死我活。”

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这次咱们合伙做买卖,可不能伤了绿林中的义气。大伙儿总要公

公道道。恶虎沟有几千兄弟,杀豹岗和乱石寨都只有三百来人,难道拿同样的份儿?我说

嘛,这桩买卖,当然请沙寨主领头,他老人家多得十万两银子的珠宝。杀豹岗最先看上这票

货色,他杀豹岗多得一万两。余下的平分九份,恶虎沟拿两份,余下七寨各拿一份。”群盗

一来不敢跟恶虎沟相争,二来也觉此言有理,便都赞同了。沙寨主道:“既是如此,明儿就

动手。咱们在张庄开扒,大伙儿率领兄弟去张庄吧!”众人轰然答应,纷纷出庙。袁承志见

他们倒分得公道,自己定下的计策似乎不管事,不免多了层忧心。寻思:“我想得到的事,

这些老奸巨滑的强盗当然早想到了。青弟从前是他们的行家,她的主意定然比我的在行。”

当下也不理会那黄二毛子,径自回店,把探听到的消息对青青说了,问她道:“盗贼势大,

打不完,杀不尽,那怎么办?”青青道:“事到临头之时,咱们先沉住气,待得认出了盗

魁,你一下子把他抓住,小喽罗们就不敢动了。”袁承志大喜,笑道:“擒贼先擒王,这主

意最好。”

次日上路,一路上群盗哨探来去不绝,明目张胆,全不把袁承志等放在眼里。洪胜海

道:“相公,瞧这神气,过不了今天啦。”袁承志道:“你只管照料车队,别让骡子受惊乱

跑。强人由我们三人对付。”洪胜海应了。袁承志打手势告诉哑巴,叫他看自己手势才动

手,专管捉人。哑巴点头答应。行到申牌时分,将到张庄,眼前黑压压一大片树林,忽听得

头顶呜呜声响,几只响箭射过,锣声响处,林中钻出数百名大汉,一个个都是青布包头,黑

衣黑裤,手执兵刃,默不作声的拦在当路。众车夫早知情形不对,拉住牲口,抱头往地下一

蹲。这是行脚的规矩,只要不乱逃乱闯,劫道的强人不伤车夫。又听得唿哨连连,蹄声杂

沓,林中斜刺里冲出数十骑马来,挡在车队之后,拦住了退路,也都是肃静无哗。袁承志昨

天在三光庙中没见到群盗面目,这时仔细打量,只见前面八人一字排开。一个三十多岁的白

脸汉子越众而出,手中不拿兵刃,只摇着一柄折扇,细声细气的道:“袁相公请了!”袁承

志一听声音,就知他是恶虎沟的沙寨主,见他脚步凝重,心想这人果然武功不弱,手持铁骨

折扇,多半擅于打穴,当下一拱手道:“沙寨主请了。”

沙寨主一惊,寻思:“他怎知我姓沙?”说道:“袁相公远来辛苦。”

袁承志见他脸上神色,心想:“他一路派人跟踪,自然早打听到了我姓袁。但我叫他沙

寨主,只怕他大惑不解了。索性给他装蒜。”说道:“沙寨主你也辛苦。兄弟赶道倒没甚

么,就是行李太笨重,带着讨厌。”

沙寨主笑道:“袁相公上京是去赶考么?”袁承志道:“非也!小弟读书不成,考来考

去,始终落第,只好去纳捐行贿,活动个功名,因此肚里墨水不多,手边财物不少,哈哈,

惭愧啊惭愧。”沙寨主笑道:“阁下倒很爽直,没有读书人的酸气。”袁承志笑道:“昨天

有位朋友跟我说,今儿有一位姓沙的沙寨主在道上等候,可须小心在意。还有杀豹岗、乱石

寨等等,一共有八家寨主。兄弟欢喜得紧,心想这一来可挺热闹了。我一路之上没敢疏忽,

老是东张西望的等候沙寨主,就只怕错过了,哪知果然在此相遇。今日一见,三生有幸。瞧

阁下这副打扮,莫不是也上京么?咱们结伴而行如何?一路上谈谈讲讲,饮酒玩乐,倒是颇

不寂寞。”沙寨主心中一乐,暗想原来这人是个书呆子,笑道:“袁相公在家纳福,岂不是

好,何必出门奔波?要知江湖上险恶得很呢。”袁承志道:“在家时曾听人说道,江湖上有

甚么骗子痞棍,强盗恶贼,哪知走了上千里路,一个也没遇着。想来多半是欺人之谈,当不

是真的。这许多朋友们排在这里干甚么?大伙儿玩操兵么?倒也有趣。”

那七家寨主听袁承志半痴半呆的唠叨不休,早已忍耐不住,不停向沙寨主打眼色,要他

快下令动手。沙寨主笑容忽敛,长啸一声,扇子倏地张开。只见白扇上画着一个黑色骷髅

头,骷髅口中横咬一柄刀子,模样十分可怖。青青见了不觉心惊,轻声低呼。袁承志虽然艺

高胆大,却也感到一阵阴森森的寒气。沙寨主磔磔怪笑,扇子一招,数百名盗寇齐向骡队扑

来。袁承志正要纵身出去擒拿沙寨主,忽听得林中传出一阵口吹竹叶的尖厉哨声。沙寨主一

听,脸色陡变,扇子又是一挥,群盗登时停步。只见林中驰出两乘马来,当先一人是个须眉

皆白的老者,后面跟着一个垂髻青衣少女,一瞥之间,但见容色绝丽。两个来到沙寨主与袁

承志之间,勒住了马。

沙寨主瞪眼道:“这里是山东地界。”那老者道:“谁说不是啊!”沙寨主道:“咱们

当年在泰山大会,怎么说来着?”老者道:“我们青竹帮不来山东做案,你们也别去北直隶

动手。”沙寨主道:“照呀!今日甚么好风把程老爷子吹来啦?”那老者道:“听说有一批

货色要上北直隶来,东西好像不少,因此我们先来瞧瞧货样成色。”沙寨主变色道:“等货

色到了程老爷子境内,你老再瞧不迟吧?”那老者呵呵笑道:“怎么不迟?那时货色早到了

恶虎沟你老弟寨里,老头儿怎么还好意思前来探头探脑?那可不是太不讲义气了吗?”

袁承志和青青、洪胜海三人对望了一跟,心想原来河北大盗也得到了消息,要来分一杯

羹,且瞧他们怎么打交道。只听山东群盗纷纷起哄,七嘴八舌的大叫:“程青竹,你蛮不讲

理!”“***,你若讲义气,就不该到山东地界来。”“你不守道上规矩,不要脸!”

那老者程青竹道:“大伙儿乱七八糟的说些甚么?老头儿年纪大了,耳朵不灵,听不清

楚。山东道上的列位朋友们,都在赞我老头儿义薄云天吗?”

沙寨主折扇一挥,群盗住口。沙寨主道:“咱们有约在先,程老爷子怎么又来反悔?无

信无义,岂不是见笑于江湖上的英雄好汉?”程青竹不答话,问身旁少女道:“阿九啊,我

在家里跟你说甚么了?”那少女道:“你老人家说,咱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到山东逛逛,

乘便就瞧瞧货样。”

青青听她吐语如珠,声音又是柔和又是清脆,动听之极,向她细望了几眼,见她神态天

真,双颊晕红,年纪虽幼,却是容色清丽,气度高雅,当真比画儿里摘下来的人还要好看,

想不到盗伙之中,竟会有如此明珠美玉一般俊极无俦的人品。青青向来自负美貌,相形之

下,自觉颇有不如,忍不住向袁承志斜瞥一眼。程青竹笑道:“咱们说过要伸手做案没

有?”阿九道:“没有啊。你老人家说,咱们跟山东的朋友们说好了的,山东境内,就是有

金山银山堆在面前,青竹帮也不能拿一个大钱,这叫做言而有信。”程青竹转头对沙寨主

道:“老弟,你听见没有?我几时说过要在山东地界做案哪?”

沙寨主绷紧的脸登时松了,微微一笑,道:“好啊,这才够义气。程老爷子远道而来,

待会也分一份。”程青竹不理他,又向阿九道:“阿九啊,咱们在家又说甚么来着?”阿九

道:“你老人家说货色不少,路上若是失落了甚么,咱们可吃亏不起,要是让人家顺手牵了

羊去,咱们的脸就丢大了。”程青竹道:“嗯,要是人家不给面子,定要拿呢?”阿九道:

“你老人家说,咱们在北直隶黑道上发财,到了山东,转行做做保镖的,倒也新鲜。倘若有

人要动手,咱们无可奈何,给人家逼上梁山,也只好出手保护了。”程青竹笑道:“年轻人

记性真不坏,我记得确是这么说过的。”转头对沙寨主道:“老弟可明白了吧?我们不能在

山东做案,哪一点儿也没错,可是青竹帮要转行干保镖的。泰山大会中,我可没答应不走镖

啊。”

沙寨主铁青了脸,道:“你不许我们动手,等货色进了北直隶地界,自己便来伸手,是

不是?”程青竹道:“是啊!泰山大会上的约定,总是要守的,一回到北直隶,我们本乡本

土,做惯了强人,不好意思再干镖行,阻了老乡们的财路。”群盗听他一番强辞夺理、转弯

抹角的说话,说穿了还不是想抢夺珍宝,无不大怒,欺他两人一个老翁,一个幼女,当场就

要一拥而前,乱刀分尸。

阿九将手中两片竹叶放到唇边,嘘溜溜的一吹,林中突然拥出数百名大汉,衣服各色,

头上却都插着一截五寸来长、带着竹叶的青竹。沙寨主一惊:“原来这老儿早有布置。他这

许多人马来到山东,我们的哨探全是脓包,竟没探到一点消息。”折扇一挥,七家寨主连同

恶虎沟谭二寨主率领八寨人马,列成阵势,眼见就是一场群殴恶斗。人数是山东群盗居多,

但青竹帮有备而来,挑选的都是精壮汉子,争斗起来也未必处于下风。袁承志和青青相视而

嘻。青青低声笑道:“东西还没到手,自伙里先争了起来,真是好笑。”袁承志道:“咱们

来个渔翁得利,倒也不坏。”只见山东群盗预备群殴,却留下数十人监视车队,以防乘乱逃

走。袁承志向洪胜海招招手,待他走近,问道:“那青竹帮是甚么路道?”洪胜海道:“北

直隶地界全是青竹帮的势力,那老头程青竹就是帮主。别瞧他又瘦又老,功夫可着实厉

害。”青青道:“那女孩子呢?是他孙女儿么?”洪胜海道:“听说程青竹脾气怪得厉害,

一生没娶妻,该没孙女儿。难道是干孙女儿?”青青点点头不言语了,见阿九神色自若,并

无惧怕之色,心想她大概也会武功,且看双方谁胜谁败。这时只听得青竹帮里竹哨连吹,数

百人列成四队。程青竹和阿九勒马回阵,站在四队之前,手中仍是不拿兵刃。眼见双方剑拔

弩张,已成一触即发之势。忽听南方来路上鸾铃响动,三骑马急驰而来。当先一人高声大

叫:“大家是好朋友,瞧着兄弟的面子,可别动手!”袁承志心想:“和事佬来了,可有些

不妙。”只见三骑马越奔越近,当先一人是个五十来岁的胖子,身穿团花锦缎长袍,拿着一

支粗大烟管,面团团的似乎是个土财主。后面跟着两名粗壮大汉。那胖子驰到两队人马中

间,烟管一摆,朗声笑道:“都是自家兄弟,有甚么话不好说的,却在这里动刀动枪,不怕

江湖上朋友们笑话么?”沙寨主道:“褚庄主,你倒来评评这个理看。”当下把青竹帮要越

界做案的事简略说了。程青竹只是冷笑,并不插嘴。洪胜海对袁承志道:“相公,那沙寨主

沙天广绰号阴阳扇,和这褚庄主褚红柳,是山东省内的两霸。”青青道:“喂,早先你说的

就是这两个人。”袁承志道:“怎么他又是甚么庄主?”洪胜海道:“沙天广开山立柜,在

线上开扒。那褚红柳却安安稳稳的做员外,造了一座庄子,前前后后共有千来株柳树,称为

千柳庄。其实他是个独脚大盗,出来做买卖常常独来独往,最多只带两三个帮手。”青青心

道:“原来这人跟我石梁五个公公是同行,做的是一路生意。小妹从前也是你的行家,谅来

你这大胖子就不知道了。”

只听褚红柳道:“程大哥,这件事说来是老哥的不对了。当年泰山大会,承各位瞧得

起,也邀兄弟与会。大家说定不能越界做案呀!”程青竹道:“我们又不是来做案,青竹帮

不过玩玩票,改行走一趟镖。大明朝的王法,可没不许人走镖这一条啊。褚老哥,你讯息也

真灵通,哪里有油水,你的烟袋儿就伸到了那里来。”褚红柳呵呵大笑,向身后两名汉子一

指道:“这两位是淮阴双杰,前几天巴巴的赶到我庄上来,说有一份财喜要奉送给我。兄弟

身子胖了,又怕热,本来懒得动,可是他哥儿俩十分热心,兄弟却不过好意,只得出来瞧

瞧。哪知遇上了各位都在这里,真是热闹得紧。”

袁承志和青青对望了一眼,心中都道:“好哇,又多了三只夜猫子。”沙天广心想:

“这姓褚的武功高强,咱们破着分一份给他,不如跟他联手,一起对付青竹帮。”说道:

“褚庄主是山东地界上的人,要分一份,我们没得说的。可是别省的人横来插手,这次让

了,下次山东的兄弟还有饭吃么?”褚红柳道:“程大哥怎么说?”程青竹道:“我们难得

走一趟镖,沙寨主一定不给面子,那有甚么法子?大家爽爽快快,刀枪上见输赢吧。”褚红

柳转头道:“沙老弟你说呢?”沙天广道:“咱们山东好汉,不能让人家上门欺侮。”这话

明明是把褚红柳给拉扯在一起了。程青竹道:“咱们大伙齐上呢,还是一对一的较量?沙寨

主划下道儿来,在下无不从命。”沙天广阴阳扇倏地张开,嘿嘿连声,问褚红柳道:“褚庄

主你怎么说?”

褚红柳自得淮阴双杰报信,本想独吞珍宝,但得讯较迟,已然慢了一步,他人手单薄,

这时只想厚厚的分得一份。他知青竹帮中好手不少,帮主程青竹享名多年,决非庸手,也不

愿开罪于他,便道:“既然这样,比划一下是免不了的啦。群殴多伤人命,大家本来无冤无

仇,又何必伤了和气?让兄弟出个主意怎样?”程青竹和沙天广齐声道:“褚庄主请说。”

褚红柳提起烟袋,向十辆大车一指,说道:“这里有十口箱子。咱们山东北直隶各派十个

人,一共比试十场,点到为止,不可伤害人命。胜一场,取一口箱子,最是公平不过。咱们

就算闲着无事,练练武功,印证观摩。得到箱子,那是彩头。得不着,反正不是自己东西,

也不伤脾胃。两位瞧着怎样?”程青竹觉得此法甚佳,首先叫好。沙寨主心中对程青竹颇为

忌惮,瞧了他青竹帮有备而来的声势,部勒严整,远胜于山东群盗的乌合之众,若是决战,

实无必胜把握,又想:“我叫每寨派人上阵,胜了是他们本事,那本是要分给他们的,败了

也跟本寨无关。我和谭老二出阵,那是决不会败的,总可夺到两箱。另一箱让褚庄主自己去

取。”当下也答允了。双方收队商量人选。褚红柳命人在铁箱上用黄土写上了甲乙丙丁戊己

庚辛壬癸十个大字号码。袁承志和青青由得群盗胡搞,毫不理会。程青竹见两人并无畏惧之

色,倒有些奇怪,不由得向他们望了几眼。群盗围成了一个大圈子,褚红柳在中间作公证。

第一阵山东群盗先派人出阵,双方比拳。两人都身材粗壮,膂力甚大,砰砰蓬蓬的打了好一

阵。北直隶那人一不小心,脚下被对方一勾,扑地倒了,站起身来待要再打,褚红柳摇手止

住,在“甲”字号的铁箱上写了个“鲁”字。山东胜了第一阵,群盗欢声雷动。

第二阵北直隶派人出来。沙天广识得他是铁沙掌好手,但己方谭二寨主还胜他一筹,心

想机不可失,忙叫谭二寨主上阵。两人掌法家数相差不远,谭二寨主功力较深,拆了数十

招,一掌打在对方臂上,那人臂膀再也举不起来,山东又胜了一阵。山东群盗正自得意,哪

知第三、第四、第五、第六四阵全输了,四只铁箱上部写了一个“直”字。第七阵比兵刃,

杀豹岗寨主提了一柄泼风九环刀上阵,威风凛凛,果然一战成功,把对方的手臂砍伤了。

褚红柳心想眼前只剩下三只铁箱,再不出马,给双方分完了,自己岂非落空?第八阵由

青竹帮派人先出,自己便作为鲁方人马出战,拿到一只铁箱再说,于是对沙天广道:“沙老

弟,对方越来越厉害了,下一阵我给你接了吧。”沙天广知他绝不能空手而归,就道:“全

仗褚庄主给咱们山东争面子。”只见对方队中出来一人,褚红柳不觉一呆。

原来出来的竟是那少女阿九,她不过十五六岁年纪,手里也没兵刃,只握着两根细细的

竹杆。褚红柳心想我是武林大豪,岂能自失身分,去跟这小姑娘厮拚,本已跨出数步,当下

又退了回来,对沙天广道:“老弟,你另外派人吧。下一阵我接。”沙天广知他不愿与这女

孩儿交手,那是胜之不武,高声叫道:“哪一位兄弟兴致好,陪这小妞耍耍。”群盗中窜出

一人,身高膀阔,面皮白净,手提一对判官笔,正是山东八寨中黄石坡寨主秦栋。这人风流

自赏,见那少女美貌绝伦,虽然年幼,但艳丽异常,不禁心痒艰搔,听得沙天广叫唤,忙应

声而出。沙天广微微一笑,道:“咱们这些人中,也只有你老弟配得上。”

秦栋故意卖弄,陡然跃起,轻飘飘的落在阿九面前,他本想炫耀一下轻功,再交代几句

场面话,哪知足刚着地,突见青影一晃,一根青竹杆已刺向胸口要穴,杆来如风,迅捷之

极。秦栋使判官笔,自然熟悉穴道,这一下大吃一惊,左笔一架,眼见对方左手竹杆又到,

百忙中一个打滚,这才避开,但已满头灰土,一身冷汗。山东群盗见阿九小小年纪,武功竟

如此了得,都感惊诧。袁承志和青青也大出意外,互相对望了几眼。只见阿九手中竹杆使的

是双枪枪法,竹杆性柔,盘打挑点之中,又含着软鞭与大杆子的招数,百忙中还找敌人穴

道。秦栋心想连一个小小女娃子也拾夺不下,哪里还能在山东道上立足?心中焦躁,判官双

笔愈使愈紧。阿九突然左手杆在地下一撑,身子飞起,右手竹杆在地下一撑,又再跃起,左

手杆居高临下,俯击敌人。秦栋不知如何抵御,不住倒退,一个疏神,被阿九一杆点在“肩

贞穴”上,左臂一麻,判官笔落地,满脸通红,败了下去。

阿九正要退下,褚红柳大踏步出来,叫道:“姑娘神技,果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待我

领教几招如何?”阿九笑道:“我正玩得还没够,褚伯伯肯赐教,那是再好没有。褚伯伯使

甚么兵刃?”褚红柳笑道:“大人跟小孩儿玩耍,还能用兵刃吗?就是空手接着。”原来他

在一旁观战,心想这小女孩儿已如此厉害,下面两阵,对方一定更有高手,夜长梦多,不如

拦住她打一阵,先赢一只铁箱再说。青竹帮众人觉得阿九连斗两阵,未免辛苦,早有三人跃

出,均要接替。阿九年少好胜,说道:“我已答应褚伯伯啦。”那三人只得退下。

程青竹向阿九招招手,阿九纵身过去。程青竹在她耳边嘱咐了几句。阿九点头答应,回

进场子,弯了弯腰行个礼,双杆飞动,护住全身,却不进击。

褚红柳脚步迟缓,一步一步的走近,突然左掌打出,攻她右肩。阿九双杆一撑,飞身避

开,手回杆出,右杆方发,左杆随至,攻势犹如狂风骤雨,一片青影中一杆已戳进褚红柳肩

胛骨下。青竹帮帮众齐声喝采。褚红柳却浑若不觉,脸上的朱砂之色直红到脖子里,仍是一

步一步的攻将过去。阿九身手轻灵,飘荡来去,只要稍有空隙,便是一阵急攻。褚红柳身子

粗壮,只是护住要穴,四肢与肩背受了几杆,竟漫不在意。袁承志对青青道:“这人年纪一

大把,却去欺侮小姑娘。瞧着,这就要下毒手啦。”青青急道:“我去救她。”袁承志笑

道:“两个都是要夺咱们财物的,救甚么?”青青道:“这小姑娘怪讨人喜欢的,救了再

说。大哥,你出手吧。”袁承志一笑,点点头。场中两人越打越是激烈。褚红柳通红的脸上

似乎要滴出血来,再过一阵,手臂上也慢慢红了。袁承志道:“等他手掌一红,那小姑娘就

要糟了。”

这时褚红柳身上又连中数杆,他一言不发,一掌一掌的缓缓发出,又稳又狠。阿九渐觉

不妙,被对方掌风逼得娇喘连连,身法已不如先前迅捷。

程青竹叫道:“阿九,回来。褚伯伯赢了。”阿九转身要退,褚红柳却不让她走了,喝

道:“戳了我这许多杆,还想走吗?”出手虽慢,阿九却总是脱不出他掌风的笼罩之下。眼

见他手掌越来越红,程青竹从部属手中接过两条竹杆,纵身而前,在褚红柳和阿九之间虚刺

过去,从中一隔,叫道:“胜负已分。褚兄说过点到为止,还请掌下留情。”沙天广叫道:

“两个打一个吗?”提起铁扇,欺身而进,径点程青竹的穴道。程青竹挥杆格开。褚红柳冷

笑道:“点到为止,固然不错,嘿嘿,可是还没点到呢。”加紧催动掌力。程青竹想救阿

九,但被沙天广缠住了无法分身,只得凝神接战。阿九满头大汗,左右支撑,眼见便要伤于

褚红柳掌底。

袁承志忽然大叫:“啊哟,啊哟,不得了。救命呀,救命呀!”骑着马直冲进场中。

程青竹与沙天广倏地往两旁跳开。只见袁承志在马上摇来晃去,双手抱住马颈,忽然翻

到了马肚之下,跟着又翻了上来,双脚乱撑,狼狈之极。那马直冲向阿九身旁,在她和褚红

柳之间站定了。袁承志气喘喘的爬下马来,一个踉跄,又险险跌倒,大叫:“危乎险哉,真

是死里逃生。畜生,畜生,你这不是要了大爷的命么?”这么一阻,阿九暗叫惭愧,抹了抹

额头汗水,收杆退回。褚红柳心中虽然不甘,可也不敢追入对方队伍之中。程青竹道:“沙

寨主,老夫还要领教你的阴阳宝扇。”沙天广道:“正是,最后这一箱,便由咱俩来决胜负

吧。”两人刚才交手十余招,未分高下,二次交锋,各不容情,齐下杀手。程青竹双杆甚

长,招术精奇,沙天广一柄铁扇始终欺不近身。这时红日西斜,归鸦声喧,一阵阵在空中飞

过。再战数十招,沙天广渐落下风,脚步已见虚浮。褚红柳叫道:“双方势均力敌,难分胜

败。这一箱平分了吧。”程青竹一声长笑,竹杆着地横扫。沙天广忙跃起闪避。程青竹双手

急收急发,连戳数杆。沙天广身子凌空,难以闪避,左腿窝里六杆早着,落下来站立不稳,

扑地倒了。程青竹拱手道:“承让!”收杆回头。沙天广一咬牙,一按扇上机括,向程青竹

背后扇去,五枚钢钉疾射而出。程青竹待得听到风声,已然不及避让,五枚钢钉一齐打在背

心,只觉一阵酸麻,知道不妙,迸住气一言不发,纵身跃近,两杆疾出,点中了沙天广小

腹。这两下含愤而发,使足了劲力,沙天广登时晕了过去。山东群盗各挺兵刃扑上相救,尚

未奔近,程青竹也已支持不住,仰天一交摔倒,五枚钢钉在地下一碰,又刺进了一截。阿九

急奔上前扶回。青竹帮帮众见帮主生死不明,无不大愤,四队人马一齐扑上,与山东群盗混

战起来。这时已非比武,片刻间各有死伤,鲜血四溅。褚红柳抓住恶虎沟谭二寨主的手臂,

叫道:“快命弟兄们停手。”谭二寨主拿出号角,嘟嘟嘟的一吹,山东群盗退了下来。那边

竹哨声响,青竹帮人众也各后退。原来阿九见程青竹醒转,知道混战不是了局,见对方收

队,也就乘机约束帮众。褚红柳站在双方之间,高声叫道:“大家别伤了和气,咱们把铁箱

分了,这层过节慢慢再算。”谭二寨主道:“最后一箱是我们的。”青竹帮的人叫道:“要

不要脸哪?输了施暗算,还逞甚么好汉?”双方汹汹叫骂,又要动手。

褚红柳道:“这箱打开来平分吧。”双方均见首领身受重伤,不敢拂逆褚红柳之意,反

正已得到不少珍宝,也已心满意足,当下便派人来搬。阿九叫道:“第八箱是我赢的,我不

要,留给那位客人。谁也不许动他的。”褚红柳道:“干么呀?”阿九道:“要不是他的马

发癫,我早伤在你老伯掌下了,留一箱酬谢他。”褚红柳笑道:“小妞倒也恩怨分明。好

吧,大伙儿搬吧。箱上写着字,可别弄错了。”群盗正要动手去搬铁箱,袁承志忽道:“各

位刚才是练武功吗?倒也热闹好看,胜过了江湖上卖艺的。现下又要干甚么了?”阿九噗哧

一笑,道:“你不知道么?我们要搬箱子。”袁承志道:“这个可不敢当,我已雇了大车。

各位如此客气,萍水相逢,怎好劳驾?”阿九笑道:“我们不是代你搬,是自己搬啊。”袁

承志道:“咦,这倒奇了,这些箱子好像是我的啊。难道各位认错了箱子?”山东盗帮中一

人骂道:“这种公子哥儿就会吃饭拉屎,跟他多说干么?这次留下了他的小命,算他祖上积

德。”俯身就去抬箱。袁承志叫道:“啊哟,动不得的。”爬到箱上,一抬腿间,那大汉直

跌了出去。袁承志爬在箱上,手足乱舞,连叫:“啊哟,救人哪!”阿九还道他真的摔跌,

纵上去拉住他手臂提了起来,半嗔半笑,骂道:“你这人真是的!”群盗见他如此狼狈,以

为他这一脚不过踢得凑巧,又要去搬箱子。

袁承志双手连摇,叫道:“慢来,慢来,各位要把我箱子搬到哪里去?”阿九道:“咱

们各回各的家呀。”袁承志道:“那么我呢?”阿九笑道:“你这人呆头呆脑的,还是乖乖

的也赶快回家吧,别把小性命也在道上送了。”袁承志点头道:“姑娘此言有理,我这就带

了箱子回家。”

刚才被踢了一交的那大汉心下恼怒,伸手向他肩头猛力推去,喝道:“滚你妈的!”一

声未毕,后心已被袁承志抓住,一扬手处,那大汉当真是高飞远走,在空中划了个弧形,落

在七八丈外一株大树顶上,拚死命抱住树干,大叫大嚷。一群乌鸦从树上惊飞起来,聒噪不

已,在他头顶乱兜圈子。这一来,群盗方知眼前这少年身怀绝艺,这一副公子哥儿般的酸

相,全是装出来开玩笑的,然而自恃人多势众,也没将他放在心上。这时程青竹背上所中五

枚钢钉已由部属拔出,自知受伤不轻,运气护住伤口,只待分到赃物后立即退走,忽见袁承

志露了这一手,实是高深已极的武功,眼前无一人是他敌手,不由得大惊,忙招手叫阿九过

来,低声道:“此人不可轻敌,务须小心。”阿九点头答应,又惊又喜,料不到这样一个秀

才相公竟会是武学高手,又想到他适才纵马解围,并非无心碰巧,实是有心相救,不禁暗暗

感激。

只听袁承志高声说道:“你们打了半天,又在我箱上写甚么甲乙丙丁,山东直隶,现下

玩够了吧?哈哈,我可要擦去啦!”随手抓起身旁一条大汉,打横提在手中,绕着铁箱奔跑

一周,便把他当抹布使,把箱上“甲乙丙丁”及“直鲁”等字擦得干干净净,双手一送,那

大汉又飞到了树顶之上。山东盗帮中十余人大声呐喊,手执兵刃扑上。袁承志拳打足踢,但

见空中兵刃和大汉齐飞,惊呼共鸦鸣交作,片刻之间,十余名大汉都被他先后抓起,摔上四

周树巅。山东群盗和青竹帮都是一阵大乱,到这时方始心惊。程青竹和沙天广各受重伤,群

盗齐望着褚红柳待他作主。褚红柳哼了一声,朗声说道:“阁下原来也是武林一脉,要请教

阁下的万儿,是何人的门下?”袁承志道:“晚生姓袁,我师父是叽哩咕叽老夫子。他老人

家是经学大师,对《礼记》和《春秋》是最有心得的了。还有一位李老夫子,他是教我八股

时文的,讲究起承转合……”

褚红柳道:“这时候还装甚么蒜?你把武学师承说出来,要是我们有甚么渊源,大家也

不是不讲交情义气的人。”袁承志道:“那再好也没有了。说到渊源,过去是没有,今日一

见,那不是有了见面之情么?各位生意不成仁义在,虽然没赚到,却也没蚀了本。天色不早

啦,请请,在下要走啦。”杀豹岗侯寨主大骂“你***”声中,提起泼风九环刀,一招

“风扫败叶”,向袁承志肩头横砍过去。袁承志身子稍侧,九环刀从他身旁削过。侯寨主这

一招用力极猛,大刀余势不衰,直砍褚红柳前胸。众人惊呼声中,褚红柳伸出左手,食中两

指钳住刀背,向后一拉,那刀才停住了。侯寨主只臊得满脸通红,低声道:“褚庄主,

对……对不住!”褚红柳微微一笑,放开手指,对袁承志道:“凭这手功夫,得你一箱财

物,还不算不配吧?”袁承志道:“这手甚么功夫?”褚红柳得意洋洋的道:“我这门‘蟹

钳功’,你要是也会,我就服了。”袁承志道:“甚么蟹钳、虾钳?我没瞧见。”褚红柳大

怒,喝道:“我用两根手指钳住了他大刀,难道你瞎了眼?”袁承志道:“啊,原来是这

个,那是你们两个串通的,有甚么稀奇?青弟,来,咱们也来练一招。”青青笑嘻嘻的从地

下捡起一柄单刀,作势向袁承志砍来,砍到临近,放慢了势头,轻轻推将过去。袁承志双手

毛手毛脚抓住刀背。青青假意用力挣扎,乱跳一阵,始终没能挣开,大叫:“啊哟,好厉害

的蟹钳功!”阿九见两人作弄褚红柳,不禁格格娇笑。直鲁群盗也忍不住放声轰笑。褚红柳

纵横山东,一向颐指气使惯了的,哪容得两个后生小辈戏侮于他?挟手夺过侯寨主的九环

刀,横托在手,对袁承志道:“你来劈我一刀试试。那总不是串通了吧!”他见袁承志手执

群盗,武功甚高,若和他动拳脚比兵刃,未必能胜,自己这门“蟹钳功”练了数十年,极有

把握,这少年不识货,正可凭此猛下毒手。

袁承志道:“劈死了人可不偿命!你也不能报到官里去。要打官司,咱们就不干。”褚

红柳愈怒,已起杀心,黑起了脸道:“不论谁死,都不偿命!”

袁承志叫道:“小心,刀来啦!”忽地反手横劈一刀。褚红柳万料不到这一刀竟会从这

方位劈来,大吃一惊,急忙低头,帽子已被削了下来,群盗又是一阵轰笑。袁承志笑道:

“你的蟹钳呢?怎么我好像没瞧见啊!”话声方歇,挥刀着地砍去。褚红柳腾身急跳,钢刀

已把他一双靴子的靴底切下。这一刀若是上得三寸,褚庄主便成为无脚庄庄主了。袁承志

道:“是了:太高太低都不成,太快了你又不成,我慢慢的从中间砍来吧!”这一刀果然便

与青青刚才那样,慢慢推将过去。褚红柳伸出左手来钳,准拟一钳钳住对方兵刃,右掌毒招

立发,非将他五官击得稀烂不可。不料袁承志这一刀快要推近,突然一翻一划,刃锋已在他

两根手指上各划了一道口子,登时鲜血淋漓。这三刀高下快慢,变化莫测,似是游戏之作,

实则包含了极高深的武功。

褚红柳大怒,喝:“鼠辈,你我掌底见生死!”袁承志反手掷出大刀,攀在树顶的那大

汉正往下爬,这刀飞将过去,恰好割断了他落脚的树枝,一个倒栽葱,跌了下来。众人乱叫

声中,袁承志吸一口气,已运起了混元功,提起十只铁箱,随手乱丢,一只接一只的叠了起

来,几达三丈,说道:“比就比!可是我不大放心。你们这些人贼头贼脑的,别乘我打得起

劲之时,偷了箱子去。”踊身一跃,跳上箱顶,大叫道:“上来比吧。”褚红柳见他把一口

口沉重的箱子越掷越高,已自惊骇于他的神力,待见他轻飘飘的一跃而上,轻功造诣尤其不

凡,更是吃惊。他自知轻功不成,哪敢上高献丑,喝道:“你有种就下来!”袁承志在上面

高叫:“你有种就上来!”褚红柳踏步上前,抱住下面几只铁箱一阵摇动,只见袁承志头下

脚上,倒栽下来。

群盗一阵欢呼,却见袁承志跌到褚红柳头顶时,倏地一招“苍鹰搏兔”,左掌凌空下

击。褚红柳一惊,挥起右掌反击。袁承志一伸手,已扣住他脉门,待得双足着地,喝一声:

“起!”把褚红柳一个肥肥的身躯挥了起来,刚落在一叠铁箱之顶。十口箱子本就叠得东歪

西斜,这样一个大胖子加了上去,登时一阵摇晃。褚红柳在上面双手乱舞,十分狼狈,到后

来情不自禁,俯下身来,抱住了箱盖。群盗又是吃惊,又是好笑。青青叫道:“你有种就下

来!”阿九想起褚红柳刚才的说话,不禁抿嘴微笑。褚红柳的武功深得“稳、狠、准、韧”

四字诀中精要,适才与阿九比武,就十足显示了这四字诀的长处。他身材肥胖,素不习练轻

功,自来以稳补快,以狠代巧,掌法由拙见功,现下突然登高,正是犯了他的大忌,虽然一

身武功,却弄得手足无措。适才袁承志见他出手,看出了他的短处,故意布置这个陷阱来跟

他为难。

群盗谁也不敢去移动铁箱,只怕一动,上面箱子倒将下来,不但摔坏了褚红柳,还会压

死多人。当下都站得远远地。僵持了一阵,沙天广低声道:“谭贤弟,围攻那小子,先干掉

他。”一言提醒了谭二寨主,当即吹动号角,山东群盗拔出兵刃,齐向袁承志冲来。

哑巴、青青、洪胜海一齐站到袁承志身边。青青持剑,洪胜海用刀,舞动杀砍。袁承志

和哑巴却是空手,抓住了人乱丢乱掷。群盗出道以来,从未见过这样的打法。二人所到之

处,群盗纷纷走避。袁承志数跃之间,已奔到沙天广身旁。他卧在地下,两名盗首在旁照

料,忽见袁承志冲来,一个举刀砍挡,另一个背起沙天广避让。袁承志头一低,从刀下钻

过,抓住前面盗首的头一扭,那人痛得大叫,撒手把沙天广丢下。袁承志伸手接住,纵身跳

上一辆大车,叫道:“你们要不要他性命?”群盗见首领被擒,一时倒呆住了,不敢动手。

袁承志向哑巴一打手势,哑巴径往青竹帮冲去。青竹帮帮众本来袖手观战,忽见哑巴如猛虎

般冲来,各举兵刃拦阻。但哑巴追随神剑仙猿穆人清多年,武功已非寻常武师所能敌,只见

他头顶刀枪乱飞,赤手空拳的冲到程青竹身旁。袁承志在高处相望,见哑巴即将得手,正自

欣喜,忽见阿九抚着程青竹的身子,伏地大哭,这一下倒大出他的意料之外,倘若程青竹死

了,要对付群龙无首的青竹帮就颇为不易,忙纵声大叫:“胜海,快叫哑巴老兄回来。”洪

胜海撇下对手,冲到哑巴跟前,打手势叫他回来。哑巴回头向站在大车顶上的袁承志一望。

袁承志招招手,哑巴随即退回。

袁承志把手中半死不活的沙天广交给哑巴,纵身入围,问道:“怎么?”阿九哭着叫

道:“我师父死啦!”袁承志俯身一探程青竹的鼻息,果然已无呼吸,再摸他胸膛,一颗心

却还在微微跳动,翻过他的身子,只见背上五个小孔,虽然血已止住,但五孔都在要穴,饶

是程青竹武功精湛,也已抵受不住。袁承志运起混元功,在他的“天府穴”和足底“涌泉

穴”各点一指。内力到处,程青竹血脉流转,悠悠醒来,睁开了眼睛。阿九大喜,高叫:

“师父,师父!”程青竹点了点头。袁承志道:“放心!你师父的伤治得好。”阿九明艳的

脸蛋上兀自挂着几滴泪珠,清澈的大眼却已充满了喜色,说道:“嗯,多谢你啦。”

这时青青、哑巴、洪胜海三人挟着沙天广,已退入青竹帮的圈子。山东群盗见首领被

擒,要闯进来救人,青竹帮帮众出手拦阻。双方乱喝,混乱中交起手来,登时乒乒乓乓打得

十分激烈,顷刻间双方各有数十人死伤。

青青道:“再打半个时辰,双方都死得差不多啦!”袁承志微笑。突然之间,站在铁箱

顶上的褚红柳扬臂大呼:“不好啦,官兵来啦,总有几千人,大家快退……不,有上万人,

扯呼,扯呼!”他站得高,是以首先瞧见。众人都是一惊,刀枪齐停。只见三骑马急奔而

来。两骑是山东盗帮放出的卡子,一骑是青竹帮的哨探,三人连连呼啸。高声大叫:“大队

官兵到啦!”褚红柳再也顾不得危险,踊身从箱顶跳下,立足不稳,在地下打了三个滚,爬

起身来,双足肿痛异常,抢了一匹马,率领山东群盗退却。

袁承志将沙天广掷了过去,群盗抢住放在马背,纷纷涌入树林。青竹帮中也是竹哨连

声,抢起地下死伤人众,仍是分成四队退了下去。霎时之间,一片空地上只剩下袁承志等一

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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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 02:28:28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十一回 慷慨同仇日 间关百战时

袁承志跳上箱顶,把箱子逐只掷下,哑巴一一接住,放上大车。青青笑道:“他们伤了

这许多人,只在铁箱外面摸得几下,你说是赚了还是蚀了,得请你大师哥用铁算盘来算一下

了。”只听得远处号角连声,人喧马嘶,果然有大队人马到来。袁承志道:“有这许多官

兵,盗贼是不敢再来的了。咱们走吧。”检视车辆伕役,幸无损伤。

正要启行,只见数百名官兵分成两队,当先冲到。一名把总手舞长刀,喝道:“干甚么

的?”洪胜海道:“赶路的老百姓。”那把总道:“干么这里有血迹,有兵器?”洪胜海

道:“正有强人拦路打劫,幸得官兵到来,吓退了强人。”这时已有数队官兵前去追击退走

的群盗。那把总斜着眼打量大车上的铁箱,冷冷的问道:“那些是甚么东西?”洪胜海道:

“是行李。”那把总道:“打开来瞧瞧。”洪胜海道:“是些随身衣物,没甚么特别物

事。”那把总道:“我说打开,就打开,啰唆甚么?”青青道:“又没带违禁犯法的东西,

瞧甚么?”那把总骂道:“你这小子好横!”倒提长刀,将刀杆夹头夹脑砸过去。青青闪身

避开。

那把总见十只铁箱结结实实,料想定是装着贵重财物,一见早就起了贪心,这时乘机叫

道:“好小子,胆敢拒捕?喂,弟兄们,把赃物充公!”官兵抢夺百姓财物,那还用多说?

一听“充公”二字,早有十余官兵一涌而上,七手八脚来抬铁箱。那把总存心狠毒,只怕事

主告到上官,高声叫道:“这些都是土匪流寇,竟敢抗拒官兵,一概格杀勿论!”当即提刀

杀来。袁承志大怒,心想:“要是我们不会武艺,岂不给他杀了灭口。这人不知已害了多少

良民?”待他钢刀砍到,身子侧过避开,一掌打在他背心。这人如何禁受得起这一掌?倒撞

下马,登时毙命。众官兵惊叫起来:“强人拦路,抢劫漕运啦,抢劫漕运啦!”当先的官兵

被青青、哑巴、洪胜海三人一冲,四散奔逃,但后面大队人马跟着涌到。袁承志拾起那把总

的大刀,挥舞断后。哑巴等三人率领车队,退入林中。

只听得金铁交鸣,但见树林中官兵正与山东群盗及青竹帮打得火炽。盗帮虽然都有武

艺,但挡不住官兵人多势众,不多时已纷纷败退。沙天广和程青竹都受伤甚重,无人领头,

群盗各自为战,被官兵一堆堆的围住攻击,惨呼声此起彼伏。袁承志和青青等将车队集在树

林一角。青青道:“怎么办?”袁承志道:“帮强盗,杀官兵!”青青道:“不错!”袁承

志道:“你在这里守住!”青青点头答应,与哑巴、洪胜海三人守住一个小角,官兵过来立

即格杀。众官兵见三人凶狠,一时倒也不敢十分逼近。袁承志飞身上树,察看四下形势,只

见阿九与几名青竹帮的头目正受数十名官兵围攻,形势甚是险恶,当即纵身下扑,左臂长

出,震飞两支刺向阿九的铁枪,叫道:“退回西首山岗!”阿九一怔,一名军官挥刀向她砍

来。袁承志飞脚踢去钢刀,当胸一拳,将那军官打得口喷鲜血,仰面跌倒。阿九吹起竹哨,

青竹帮的帮众齐向西退,渐渐集拢。袁承志纵横来去,命山东群盗也向西退,见有盗众给官

兵围住无法脱身的,立即冲入解救。众人一会齐,声势顿壮,在袁承志率领下且战且退,上

了山岗。袁承志又率领了数十名武功较高的帮众盗伙,冲下去把青青等车队接引上岗。众官

兵在岗下呐喊叫嚷,团团围住。

袁承志命群盗发射暗器,守住山岗。群盗本已一败涂地,人人性命难保,突然有人出来

领他们暂脱险境,对他吩咐哪有不奉命唯谨之理?二百余名官兵向岗上冲来,被一阵暗器射

回,死伤了数十人。官兵在得胜时勇往直前,一受挫折,大家怕死,谁肯舍命攻山?个个大

声呐喊,敷衍长官,杀声倒是震天,却是前仆有人,后继无兵,再也不见有官兵冲近。袁承

志安排防御,命谭二寨主、褚红柳、洪胜海、阿九四人各率一队守住一方,余下的救死扶

伤,就地休息。他再替程青竹按摩了一番,又给沙天广推宫过血。过了一会,两人竟先后在

山岗上睡着了。山东群盗和青竹帮帮众见首领无恙,对袁承志更是敬服。袁承志对青青道:

“官兵人多,不能力敌,只可智取。”青青道:“不错,用甚么计策才好?”袁承志向熟悉

当地地形的盗伙问了一会,再跳上车顶,察看官兵队形,只见官兵后队有大批辎重车辆,心

念一动,跳了下来,对青青道:“刚才官兵叫甚么抢劫漕运?”

这时褚红柳正由淮阴双杰接替了下来休息,听袁承志问起,说道:“这些官兵,定是运

送漕银去北京的。咱们刚好遇上,真是不巧。”袁承志道:“运送漕银,怎地要大队官

兵?”褚红柳道:“现今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哪一处没开山立柜的豪杰?朝廷全靠江南运

去的漕米银两发饷发粮。崇祯既要防御辽东的满洲兵,又要应付闯王和各路英雄,这漕银是

他命根子,若是出了岔子,他的龙廷也坐不稳了,自然要多派人马护送。漕米银两本来都由

运河水运,想是皇帝要钱要得急了,才由陆路赶运。”袁承志道:“这些官兵身上挑着这样

重的担子,居然还来多管闲事,跟人为难。”褚红柳笑道:“他们以为咱们转眼个个就擒,

只须给咱们安上几个甚么王、甚么星的厉害匪号,奏报上去,岂不是大功一件?”又道:

“我们本是土匪强人,倒也不是冤枉,只可惜累了相公。”袁承志叹道:“官逼民反,今日

可教我亲身遇上了。”沉吟片刻,说道:“此处向西北有个峡口,咱们从那边冲出去吧。”

褚红柳这时对他已佩服得五体投地,哪会有何异议,便道:“请袁相公吩咐,大伙儿齐

听号令。”袁承志在地上画了图,计议突围之策已定,便即分拨人手。一声令下,群盗齐声

发喊。袁承志和哑巴当先开路,率领众人冲下岗去。官兵本已怠懈疲倦,除了少数奉命守

御,余人均已就地坐倒休息,忽见群盗骤然涌到,来势凶猛,稍加抵挡,就被冲破一道口

子。群盗向峡口直奔,官兵叫喊着随后追来。追了一阵,殿后的数十名盗帮忽然回身邀斗,

把官兵追势挡了一挡。待得官兵大队攻到,殿后的盗帮也已退入峡口。

那峡口两旁都是高峰峭壁,形势险恶,官兵一追入峡口,率队长官下令暂停,以防中

伏。忽然间前面大车中一只铁箱滚了下来,箱盖翻开,道上丢满了珠宝珍物,闪闪发光。那

统兵的总兵一见大喜,下令急追,要把十只宝箱全都抢了下来。追了一阵,只见群盗抛下衣

甲兵器,乱窜乱奔,道旁丢满了金砖银锭。众官兵你抢我夺,乱成一团。那总兵见群盗溃

散,连兵器也随地乱丢,不再存防备之念,一意要抢宝箱,下令前、中、后三队齐赶。

有分教:抗外敌不妨落后,抢金银务必争先。这时袁承志已飞身跃上峭壁,手足并用,

拉着石壁上的藤枝树条,抄向官兵后路。走了一会,果见官兵队中车辆一辆接着一辆,蜿蜒

而来,不计其数,车辆都用黄布蒙住,车上插了旗帜,旗上写的是“大明江南漕运”几个红

字,从上面放眼望下去,车队直如一条其长无比的黄龙。袁承志见此情势,不觉又惊又喜,

惊的是官兵势大,不易对敌,喜的是如能劫下漕运,那真是对大仇人崇祯皇帝一个当头猛

击,闯王义兵就更易成事,实是奇功一件。眼见坡下树木茂密,当即穿林而下,要就近看清

楚车队。不一刻,靠近官兵队伍,借着树木遮掩,连官兵的说话都听得清清楚楚。车辆连绵

不断,隆隆而过,过了好一阵,忽听得车行辚辚之声渐轻,车中所装似乎已非银子,从树木

空隙中向外望去,见是百余辆囚车。车中囚徒双手反缚,盘膝而坐,每辆车上都插着一面白

旗,写着“候斩巨寇某某某”等字样,又是甚么“江洋大盗”、“流寇头目”、“反叛逆

首”、“淮南巨贼”等等,显见都是反抗朝廷的饥民或山寨盗魁。袁承志心想:“这些人都

须加以搭救,但如何下手才是?”正自寻思,忽见一辆车子过来,旗上写着“候斩反逆孙仲

寿一名”九字,袁承志大吃一惊,追了几步细看,见车中所坐的果然便是孙仲寿。但见他两

鬓斑白,满脸风霜之色,较之昔日在圣峰嶂上率领同袍祭奠故帅之时,已苍老得多,但一副

慷慨风致,虽在难中,仍是不减当年。袁承志惊讶未定,只见后面囚车中推来的又都是父亲

旧部,当时教导抚养自己的倪浩、朱安国、罗大千三人都在其内,只是不见应松。袁承志一

阵心酸,随又暗暗欢喜:“老天爷有眼,教我今日撞见众位叔叔。”不久囚车过完,袁承志

向上奔了数丈,疾向后追。官兵望见,鼓噪起来,有的便发箭射来。但袁承志身法快捷,箭

枝到时,人早不见。他奔出数十丈,官兵队伍已尽,最后一名军官骑在马上,手提大刀押

队。袁承志心想:“我拿住这军官,先捣乱一阵,然后乘机相救孙叔叔、朱叔叔他们。”正

要飞身跃下,忽然望见远处尘土飞扬,几骑马奔驰而来,心想:“原来后面还有接应,等他

们过来看个明白再说。”不一刻五骑马奔到,当先一人是个女子,却是飞天魔女孙仲君,后

面四人正是二师兄归辛树夫妇以及梅剑和、刘培生。袁承志一见大喜,叫道:“二师哥!”

飞身落下,落在归辛树夫妇马前。归氏夫妇一起勒马,见到是他,归二娘点了点头,说道:

“嗯!是你,有甚么贵干?”袁承志道:“小弟有件急事,求师哥师嫂几位伸手相助。”归

二娘道:“我们自己也有要事,没空!”和归辛树二人一提缰,双骑从他两侧擦过,向前冲

了过去。梅剑和拱手叫声:“师叔!”跟着师父师娘去了。刘培生跳下马来,说道:“师父

师娘正有一件要紧事。弟子办了之后,立刻过来听师叔差遣。”袁承志道:“那不必了,我

借坐一下刘大哥的牲口。”刘培生道:“师叔请用。”将缰绳递将过去。袁承志道:“咱俩

合骑,追上前面官兵就行了。”说着飞身上马。刘培生也跳上马来。袁承志双腿一夹,那马

发足奔驰。刘培生问道:“师叔追官兵干甚么?”袁承志道:“救人!”刘培生喜道:“那

好极啦,我们也正要寻官兵的晦气。”袁承志一听大喜,催马急行,不一会已望见押队军官

的背影。但不见归辛树等人,想已抢过了头。袁承志纵马向前急冲。押队的游击听得身后马

蹄声疾,回头望时,只见一个人影从马背跃起,扑将过来。他大吃一惊,挥起大刀往空中横

扫,满拟将这人一刀斩为两截,岂知袁承志右手前伸,抢住刀柄,身子已落在他马上,左手

早点中他后心穴道。那游击只觉背心酸麻,要待挣扎,却已动弹不得。袁承志问道:“要死

还是要活?”那游击颤声道:“大……大王爷饶命。”袁承志道:“快下令,叫后队囚车都

停下来。”那游击只得依言下令。突然之间,归辛树夫妇从树林中冲出,师徒五人抽出兵

刃,往官兵队里杀去。队伍登时大乱。袁承志本拟迫那游击指挥队伍,让众官兵混乱中自相

残杀,哪知归辛树等忽来动手,官兵后队一乱,这计策却行不得了。

袁承志抢了两柄短斧,奔到孙仲寿囚车边,劈开车子,大叫:“孙叔叔,我是袁承

志。”孙仲寿如在梦中,一阵迷惘。袁承志又已把朱安国、倪浩、罗大千等人救了出来。

这些人都是身经百战的武将,现今虽已年老,但英风犹存,抢了兵器,有的乱杀官兵,

有的劈开囚车救人,不一刻,百余辆囚车齐都劈烂,放出百余条好汉来。其中三数十人是袁

崇焕部属的“山宗”旧侣,听说赶来相救的是督师公子,无不大为振奋,当下一阵砍杀,将

官兵后队杀得七零八落,向前逃窜。这时官兵前队也已发现前面巨石拦路,不能通行,登时

两头大乱。袁承志见官兵虽然势乱,但人数众多,逼得紧了,当真拚起命来,却是无法抵

挡,当下撇了双斧,展开轻功,连奔带跃,在一长列漕运车辆顶上跑将过去。行出里许,见

领队的总兵官头戴铁盔,正手舞长刀,指挥作战。袁承志疾奔而前,将两名上前拦阻的亲兵

推入了山坑,跃上那总兵坐骑的马臀。那总兵回刀来砍,袁承志挟手便夺,哪知这总兵一个

筋斗从马背上翻了下去,竟没能抓住他的手腕。袁承志心道:“没料想官军之中还有如此好

手。”左手一扬,三枚铜钱发了出去。使的是木桑所授发围棋子的手法。那总兵一一用长刀

格开。袁承志道:“好本事!你再格格看。”双手连挥,三九二十七枚铜钱分上中下三路同

时打到。就算武林高手,这一来也不易抵挡,那总兵武艺虽然高强,却哪里躲得开这“满天

花雨”的手法?当啷一声,先是长刀脱手,接着膝弯、腰胁、背心、足胫各处都中了铜钱,

竟朝着袁承志迎面跪下。袁承志笑道:“不必多礼!”伸手挽住他左臂。那总兵当胸一拳,

势急力劲。袁承志笑道:“就让你打一拳出气。”这一拳明明打在他胸前,却如打中一团棉

花,无声无息,全无着力处。袁承志运起内力,提起那总兵往上抛出。只见他就如断线风筝

般往上直飞,全官兵高声大叫起来。那总兵自分这一下必死,闭住了双眼,哪知落下时被人

双手托住,睁开眼来,仍是那个书生打扮的少年。他知此人武功比己高出十倍,既然落入他

手,无可抗拒,生死只好置之度外。何况就算硬要置之度内,却也无从置起。

袁承志道:“你下令全体官兵抛下兵刃,饶你们不死。”那总兵心想:“这漕运何等要

紧,给盗贼劫了去,反正也是死罪。”于是颈项一挺,朗然说道:“你们要杀便杀,何必多

言。”袁承志一笑,手一使劲,又将他身躯抛向空中,落下来时接着再抛,连抛了三次,那

总兵已头晕脑胀,不知身在何处。袁承志道:“你若不下令,你死了,部下也都活不成。不

如降了吧。”那总兵一想,眼下只有这条是活路,只得点了点头。袁承志问道:“你贵

姓?”那总兵道:“小将姓水。”他定一定神,命亲兵把手下的副将、参将、游击、都司等

都叫了来,众将听得要投降盗贼,吓得面面相觑。一员都司骂了起来:“你食君之禄,不忠

不……”话未说完,袁承志已抓住他往地下一摔,登时晕去。余下众将颤声齐道:“标下

奉……奉总座将令。”水总兵道:“下令停战!”袁承志也传下号令,命山东群盗不再厮

杀,又吩咐水总兵命官兵抛下兵刃。水总兵无奈,只得依言。火把照耀下只见双方兵戈齐

息。忽见五个人在车队中奔驰来去,乱翻乱找,打开了许多箱笼,见是银子粮食,便踢在一

旁。众官兵见五人势恶,败降之余,不敢阻拦。奔到临近,原来是归辛树夫妇师徒五人。袁

承志叫道:“二师哥,你们找甚么?我叫他们拿出来。”归辛树见统兵将官都集在袁承志身

旁,三个起落,已奔到水总兵身边,一把揪住他胸脯,提了起来。水总兵惊魂未定,哪想突

然又遇到一个武功极高之人,给他抓住了,任凭如何猛力挣扎,总归无用。归辛树喝道:

“马上英进贡的茯苓首乌丸,藏在哪里?”水总兵道:“马督抚嫌我们车多走得慢,另行派

人送到京里去了。”归辛树道:“此话当真?”水总兵道:“我身家性命都在你们手里,何

必说谎?”

归辛树心想看来此言不假,把他往地下一抛,喝道:“要是查到你胡言骗人,回来取你

狗命。”转头对归二娘道:“往前追。”归二娘抱着孩子,心头烦躁,单掌起处,把挡在面

前的官兵打得东倒西歪,鼻青目肿,带着三个徒弟,跟丈夫走了。袁承志知道二师兄夫妇对

自己心存芥蒂,只有默然不语。待五人去后,问水总兵道:“他们找甚么药丸?”水总兵被

擒降敌,心乱意烦,神不守舍,一时想到家中是否会给皇帝下旨满门抄斩,一时又想自己功

名前程,从此付与流水。袁承志接连询问,他答非所问,不知所云,说了半天,袁承志才明

白了个大概。原来最近黄山深谷里找到了一块大茯苓,估计已在千年以上,凑巧浙东又有人

掘到一个人形何首乌。这两样都是千载难逢的宝物。凤阳总督马士英得到讯息,差幕客一半

强取、一半价购的买了来,命高手药师制成了八十颗茯苓首乌丸,还配上了老山人参、珍珠

粉末等珍贵药材,单是药材本钱就花了两三万银子。这件事轰动了江南官场和医行药业。据

古方所载,这药丸实有起死回生的神效,体质虚弱的人,只服一丸便立刻见功。马士英自己

留下四十颗,以备此后四十年中每年服食一颗,余下四十颗便去进贡,盼崇祯再做四十年皇

帝,年年升自己的官。袁承志好容易听得明白,心道:“那就是了,二师哥爱子有病,久治

不愈,急着要这些药丸。”

水总兵又道:“马总督本想差我一并将宝药送去北京,但后来嫌我们车多行得慢,又押

着死囚不吉利,因此另差金陵永胜镖局的董镖头护送赴京,献给皇上。”至于马总督自己留

下四十颗之事,那是天大机密,连对他最得宠的姬妾也都不说,水总兵自然更不会知道。

袁承志一心盼望二师哥能夺到药丸,救得孩子之命,忙问:“那镖师走了几天啦?”水

总兵道:“启程是在同一天,不过镖局子只有十来个人,行道快得多,算来抢在我们之前,

总有五六天路程了。”这时孙仲寿、朱安国、倪浩、罗大千等袁部旧将纷纷过来相见。各人

得脱大难,又见袁承志长大成人,一身武艺,今日这一战虽是小试牛刀,亦已略有乃父当日

雄风,无不惊喜交集。袁承志问起被捕缘由,孙仲寿约略说了。原来当日“山宗”旧友在圣

峰嶂聚会,明兵突施袭击,幸而大部人众早已散走,只应松终于被害,孙仲寿等都告脱险,

后来重又聚集。众人在淮北鲁南一带会聚豪杰,预备大举,哪知事机不密,上个月被凤阳总

督马士英所破,首要人物一鼓成擒,械系赴京问斩。差幸天缘巧合,竟会在此处与袁承志相

遇。

孙仲寿听说袁承志和闯王颇有联络,说道:“公子,这里又有盗帮,又有投降的大批官

兵,他们对你都很敬服,正是难遇的良机。何不暂缓赴京,把这批人手好好整顿一下。”袁

承志喜道:“孙叔叔说得是,这一带英雄豪杰很多,咱们索性大干一场,找个地方会集群

雄。”孙仲寿一拍大腿,道:“好极了,何不就在泰山?”袁承志道:“泰山相去不远,再

好也没有了。”当下收拾好铁箱中散开的宝物,把漕运银子取出二十万两,*分给青竹帮与

山东各寨群盗。褚红柳也得了五千两。再取出二十万两赏给投降的官兵,一时峡谷前后,欢

声如雷。投降的军官本来都是心情郁郁,分得大批银两,才精神为之一振。只见青竹帮的两

名帮众抬着一个担架,将帮主程青竹抬将过来。袁承志见他脸上已现血色,喜道:“程帮主

的伤势好得很快啊,足见内功深厚。”程青竹道:“多谢公子,在下得知公子是袁督师的骨

肉,实是欢喜之极。”说到这里,声音中竟微带呜咽。袁承志道:“程帮主当年识得先父

吗?”程青竹摇了摇头,吩咐随从在一只布囊中取出一卷手稿,交给袁承志,说道:“公子

看了这个,便知端的。”

袁承志接过,只见封面上写着“漩声记”三个大字,又有“程本直撰”四字,右上角题

着一副对联:“一对痴心人,两条泼胆汉。”心中不解,问道:“这位程本直程先生,跟程

帮主是……”程青竹道:“那是先兄。”

袁承志点点头,翻开手稿,只见文中写道:“崇焕十载边臣,屡经战守,独提一旅,挺

出严关……”袁承志心中一凛,问道:“书中说的是先父之事?”程青竹道:“正是。令尊

督师大人,是先兄生平最佩服之人。”袁承志当下双手捧住手稿,恭恭敬敬的读下去:

“……迄今山海而外,一里之草莱,崇焕手辟之也;一堡之垒,一城之堞,崇焕手筑之也。

试问自有辽事以来,谁不望敌于数百里而逃?弃城于数十里而遁?敢于敌人画地而守,对垒

而战,反使此敌望而逃、弃而遁者,舍崇焕其谁与归?”袁承志阅了这一段文字,眼眶不由

得湿了,翻过一页,又读了下去:“客亦闻敌人自发难以来,亦有攻而不下,战而不克者

否?曰:未也。客亦知乎有宁远丙寅之围,而后中国知所以守?有锦州丁卯之功,而后中国

知所以战否也?曰:然也!”袁承志再看下去,下面写道:“今日滦之复、遵之复也,谁兵

也?辽兵也。谁马也?辽马也。自崇焕未莅辽以前,辽亦有是兵、有是马否也?”

袁承志随手又翻了一页,读道:

“举世皆巧人,而袁公一大痴汉也。唯其痴,故举世最爱者钱,袁公不知爱也。唯其

痴,故举世最惜者死,袁公不知怕也。于是乎举世所不敢任之劳怨,袁公直任之而弗辞也;

于是乎举世所不得不避之嫌疑,袁公直不避之而独行也;而且举世所不能耐之饥寒,袁公直

耐之以为士卒先也;而且举世所不肯破之礼貌,袁公力破之以与诸将吏推心而置腹也。”袁

承志读到此处,再也忍耐不住,泪水涔涔而下,滴上纸页,泪眼模糊之中,看到下面一行字

道:“予则谓掀翻两直隶、踏遍一十三省,求其浑身担荷、彻里承当如袁公者,正恐不可再

得也。此所以惟袁公值得程本直一死也。”袁承志掩了手稿,流泪道:“令兄真是先父的知

己,如此称誉,在下实在感激不尽。”

程青竹叹道:“先兄与令尊本来素不相识。他是个布衣百姓,曾三次求见,都因令尊事

忙,未曾见着。先兄心终不死,便投入督师部下,出力办事,终于得蒙督师见重,收为门

生。令尊蒙冤下狱,又遭凌迟毒刑。先兄向朝廷上书,为令尊鸣冤,只因言辞切直,昏君大

为恼怒,竟把先兄也处死了。”袁承志“啊哟”一声,怒道:“这昏君!”

程青竹道:“先兄遗言道,为袁公而死,死也不枉,只愿日后能葬于袁公墓旁,碑上题

字‘一对痴心人,两条泼胆汉’,那么他死也瞑目了。”袁承志道:“却不知这事可办了

么?”程青竹长长叹了口气,说道:“令尊身遭奇冤,昏君奸臣都说他通敌,勾结满清,一

般无知百姓却也不辨忠奸是非,信了这话。令尊被绑上法场后,愚民一拥而上,将他身子咬

得粉碎,说道……说道要吃尽卖国奸贼的血肉……”袁承志听到这里,不由得放声大哭,问

孙仲寿道:“孙叔叔,这……这是真的么?”孙仲寿垂泪点头,道:“真是如此。当年你年

纪幼小,我们不跟你说,免你伤心。”袁承志怒道:“昏君奸臣为非作歹,那也罢了,北京

城的老百姓,却也如此可恶!”孙仲寿道:“老百姓不明真相,只道皇帝的圣旨,是再也不

会错的。清兵在北京城外烧杀掳掠,害死的人成千成万,因此百姓对勾结敌兵的汉奸痛恨入

骨。”程青竹道:“在下不忿兄长被害,设法投身皇宫,当了个侍卫,想俟机行刺昏君,为

先兄和袁督师报仇。只恨武艺低微,行刺不成,反为御前侍卫所擒,幸得有人相救,逃出皇

宫。这些年来在黑道上干些没本钱买卖,没料到有眼无珠,竟看上了公子的财物。”袁承志

道:“大家说来深有渊源,若非如此,也不得跟帮主认识。”青青忽道:“咦,那个小姑娘

呢?她没事吧?”程青竹道:“多谢关怀。小徒已自行去了。”青青道:“我正想找她说

话,怎么她走了?”言下不禁惘然。

众人休息了一日。袁承志派遣青竹帮、山东群盗及“山宗”所部得力人员,分赴各地送

信,约定端午节在泰山顶上取齐;又请孙仲寿、朱安国等人,会同水总兵带领投降的官兵,

在荒僻险峻之地起造山寨。

这一役马士英部下六千名官兵全军覆没,二百余万两漕银没留下半星一点,京师山东,

无不震动。等到马士英再调大军前来追剿,盗帮早已影踪全无,哪里还追寻得着。眼见榴花

吐艳,端午将届。泰山各处寺庙道观之中,陆陆续续到了千余位各帮各派的英雄豪杰。

五月初五清晨绝早,群雄在石经谷会聚。谷中一片平广,数亩石场,光洁异常,相传是

古代高僧讲经之所。山石上刻有八分书金刚经,字大如斗,笔力雄劲。

这天到会的除袁承志、青青、哑巴、洪胜海等人外,有袁部旧将孙仲寿、朱安国、倪

浩、罗大千等人;有江苏金龙帮焦公礼、焦宛儿、吴平、罗立如等人;有河北青竹帮程青竹

等人;有山东群盗沙天广、褚红柳、谭文理等人;有浙江龙游帮的荣彩等人;有河南南阳清

凉寺下院方丈十力大师、海外七十二岛盟主郑起云等人;有从囚车获救的淮南飞虎峪寨主聂

天风、赣北鄱阳帮帮主梁银龙等人;有投降过来的明总兵水鉴等人。此外尚有无数江湖好

汉,武林名家。一时泰山顶上群豪聚会,英贤毕至。

这时山谷间忽吐白云一缕,扶摇直升,良久,东边一片黑暗中隐隐朱霞炫晃,颜色变幻

不定,或白或橙,缓缓的血线四映,一喷一耀,转瞬间太阳如一个大赤盘踊跃而出。下面云

彩被日光一照,奇丽变幻,白虹蜿蜒。群豪尽皆喝彩。观日升已毕,群豪席地坐下。阴阳扇

沙天广是山东当地的地主,这时他伤势已愈,站起身来朗声说道:“各位前辈大哥赏脸,来

到敝省,兄弟招待不周,请多多包涵。”说着团团作了一个四方揖。群豪齐声谦谢。沙天广

又道:“兄弟是粗人,不明事理,现下请程青竹前辈说话。”这两人以前互不相下,那天出

生入死的厮拚了一次之后,各自钦佩对方武功,反而结成了好友。程青竹站起身来,说道:

“我们江湖上的朋友,以前在泰山也聚过会,不过人数从来没这么多。不怕各位笑话,以前

我们到这里干甚么?不过是划地盘、分赃银罢啦。”群豪一阵轰笑。程青竹道:“这次这许

多英雄朋友大驾光临,咱们可不能再没出息啦。眼前天下大乱,老百姓活不下去,昏君无

道,朝中全是贪官污吏,关外满奴又时时犯界掳掠,当真人命贱似蚂蚁,过得了今天,也不

知还有没有明天?咱们总要好好商议,做一番事业出来。”

众人听得血脉奋张,齐声喝彩。

程青竹又道:“今日到会的都是好朋友,咱们歃血为盟,以后患难相助,共图大事。如

有贪图富贵,出卖朋友,或是贪生怕死,自私自利的,大家一齐干他***。”众人又是一

阵喝彩。沙天广道:“会盟不可无盟主。咱们推举一位大家佩服的英雄大哥出来,以后齐都

听他的号令。不管是谁当盟主,兄弟必定追随到底,决无异言。”十力大师站起身来,说

道:“群龙无首,决不能成大事。推举盟主,老衲是一力赞成的。不过这位盟主必须智勇双

全,有仁有义,方能服众。”郑起云道:“那是当然的了,我瞧你大师就很不错。”十力大

师笑道:“老衲风烛残年,哪能担当重任?郑岛主别取笑了。”众人交头接耳,纷纷议论,

都觉盟主应该推举,以便号令一致,好使散处各地、互不统属的英雄豪杰联成一起。那时相

互之间固然不会残杀争斗,连官府也不敢轻易搜剿。只是群雄向来各霸一方,谁也不肯服

谁,别要为了争做盟主,反而殴杀一场,那就弄巧成拙了。

程青竹待众人议论了一会,高声说道:“各位如无异议,现下就来推举如何?”只见人

群中站起一条身高七尺的魁梧大汉,声若洪钟,大声说道:“盖孟尝孟老爷子在武林无人不

敬,无人不服。今日他老人家虽然不在此地,但盟主一席自然非他莫属,兄弟以为不必另推

了。”他话一说毕,群雄中登时便有许多人随声附和。袁承志问洪胜海道:“盖孟尝是甚么

人?”洪胜海略感奇怪,问道:“相公不知此人吗?”袁承志道:“我江湖上的朋友识得很

少。”洪胜海道:“孟伯飞孟老爷子人称盖孟尝,端的是仗义疏财,最爱朋友,武林中人缘

极好。他独创的孟家神拳、快活三十掌,变幻莫测,投拜在他门下的弟子数也数不清,说得

上桃李满天下。北方学武的人提到盖孟尝,那是没有人不佩服的。这大汉是他大弟子,叫做

丁甲神丁游。”袁承志道:“嗯,原来如此,那么推孟老爷子做盟主倒也很好。”心想:

“这位孟老爷子多半人缘极好,武功却不如何了得,否则师父不会不跟我说起。作武林盟主

的人,原本人缘比武功要紧得多。”七十二岛盟主郑起云道:“孟老爷子威名远震,兄弟虽

然亡命海外,却也是久仰的了,推他做盟主,论德望,论见识,那是再好也没有。不过兄弟

有一点顾虑,不知该不该说。”丁游道:“郑岛主但说不妨。”郑起云道:“孟老爷子在保

定府这些年,身家财产,非同小可。咱们大家所干的,却是啸聚山林、杀官造反的勾当,要

是孟老爷子给咱们带头,必定有事连累于他,大家心里不安。”群雄一听这话倒也有理,各

人静默了一会。金龙帮帮主焦公礼站起来说道:“兄弟推举一位武功盖世、仁义包天的英

雄。这位英雄虽然年纪还轻,武林中许多朋友大都不识,但兄弟斩钉截铁的说一句,只要这

位英雄肯出来带头,做事一定公正,管教威风大震,官府不敢小觑了咱们。”沙天广说道:

“兄弟心里,也有一位年轻的英雄,只怕不见得比焦帮主所说的那位差。”他声音尖细,提

高了嗓子,更是刺耳。焦公礼道:“兄弟年纪不敢说长,也已虚活了五十多岁;见识不敢说

广,也会过了天下无数成名的豪杰。可是像我所说的那位英雄,让兄弟佩服得五体投地的,

当世却也只有一人而已。”程青竹冷冷的道:“沙天广沙寨主的脾气我是知道的,他阴阳宝

扇打穴的功夫,当今武林中虽然说不上独一无二,也总是顶儿尖儿的了。他口服心服的人,

一定不会错,我们青竹帮一齐赞成沙寨主的话。”焦公礼胀红了脸道:“盟主到底是怎样选

法?我们金龙帮虽然无用,人数却比青竹帮多些。”眼见两人就要争吵起来。

十力大师道:“焦帮主且莫心急,你说的那位英雄是谁,老衲猜个九成儿不会错。请问

沙寨主,你说的朋友是谁?两家都说出来,请在场的朋友们秉公评定就是。也说不定大家对

这位英雄都不心服呢?”

沙天广向袁承志一指,道:“我说的是这位袁相公。各位莫瞧他年纪轻轻,武功行事却

是高人一等。我声明在先,兄弟与袁相公还是最近相识,跟他既非同门,又非旧交,纯因佩

服英雄,这才一力推荐。”这番话一说,山东各寨群盗与青竹帮众人齐声欢呼,声势极壮。

袁承志听他说到自己,事先全没想到,站起身来双手乱摇,连说:“不行!”焦公礼待

人声稍静,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好一阵不绝。沙天广怒道:“焦帮主,我倒要请

教,你干么讥笑兄弟?”程青竹也怒道:“焦帮主,在下素来佩服你是一条好汉子,可是对

沙寨主这等无礼,在下却易瞧不过眼。”焦公礼拱手笑道:“兄弟哪敢讥笑?沙寨主、程帮

主,你两位可知兄弟要推举的是哪一位?”沙天广愠道:“我当然不知。”焦公礼道:“除

了这位袁相公还有何人?”程青竹、沙天广转怒为喜,也是仰天大笑。众人听三人争了半

天,说的原来同是一人,都不禁轰笑起来。袁承志很是着急,忙道:“兄弟年轻识浅,今日

得能参与泰山大会,已感荣幸,只盼追随各位前辈之后,稍效微劳,岂敢担当大任?还请另

选贤能。”

孙仲寿道:“袁公子是我们袁督师的独生亲子,我们‘山宗’旧友内举不避亲,以为请

他担当盟主,最是合适不过。”郑起云道:“哪一位袁督师?”孙仲寿道:“就是在辽东力

抗清兵、无辜被昏君害死的袁崇焕袁督师。”

袁崇焕抗敌御侮,有大功于国,当时只有北京城中之人才以为他当真通敌,实因强敌兵

临城下,君臣百姓尽皆张皇失措,以致不明是非。但袁崇焕惨遭杀害,各地闻知,却极是愤

慨。群雄听了这话,叹声四起,本来无可无不可的人也一致赞成。袁承志极力推辞,却哪里

推辞得掉?加之投降过来的水总兵、由袁承志从囚车上救出来的聂天风、梁银龙等人也极力

附和,盟主一席势成定局。

龙游帮帮主荣彩本跟袁承志有点过节,但一则见众望所归,小小一个龙游帮不能力排众

议,再则想到他当日在衢江中不为已甚,掷板相救,使自己不致落水出丑,也算受过他的恩

惠,心想索性锦上添花,说几句好话,便站起来说道:“这位袁相公武功精湛,在场许多朋

友都知道的了。兄弟就曾栽过在他手里。”众人不觉一愣,荣彩又道:“可是他很给兄弟留

余地,兄弟虽然栽了,却也心下感激。现下选他做盟主,兄弟一力赞成。”众人见曾经与他

敌对过的人也这样说,都欢呼起来。只有青青低声骂道:“老滑头!”

丁甲神丁游走别袁承志身边,向他细细打量,见他身材不高,面目黝黑,貌不惊人,年

纪又轻,何以群雄对他如此拥戴?心想这么一来,他声威一下子便盖过了自己师父,很不服

气,说道:“恭喜你啦,袁相公。”伸手出去,拉着他手,显得甚是亲热。袁承志道:“兄

弟实在难以……”话未说完,突觉手上一紧。原来丁游使出了“霸王扛鼎”的师传绝艺,用

力一扯,想摔袁承志一交,让这位“盟主”在众人面前出个大丑,虽然这样一来,不免得罪

了无数英雄好汉,说不定当场给众人打成一团肉酱,但他是个莽撞之徒,气愤之下,也顾不

到这么许多了。袁承志不动声色,暗中使出“千斤坠”功。丁游连扯三扯,胳臂上肌肉高高

贲起,出尽了平生之力,但对方就如生根在石山上一般,只听他继续说道:“……担当大

任。丁兄令师孟老爷子名满天下,定比兄弟适当得多。”丁游再是用力一扯,自己右臂上格

的一声,险些扯脱了骱,疾忙放手,见袁承志却似毫无所觉,知道对方武功比自己不知要高

出多少,适才若是乘势反击,自己早给丢下山谷之中,但他顾全自己面子,令旁人丝毫瞧不

出来,不禁顿生感激之意,大声说道:“好,你做盟主很好!”说着拜了下去。袁承志连忙

还礼,心头也喜欢这大汉莽得可爱。

程青竹道:“咱们既然会盟,就要有个盟规,现下请盟主宣布,大伙儿共同商酌。”

袁承志还待推辞,孙仲寿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公子,你谦辞不就,倘若盟主一席不幸

落入奸人之手,祸害不小。要是你能领袖群雄,督师的血海深仇就可得报了。督师一生做

事,向来就是当仁不让,不避艰危。”袁承志听他责以大义,更提到先公的“好样”,不觉

凛然心惊,站起身团团一揖,说道:“既然各位美意,兄弟恭敬不如从命。只是兄弟识见浅

薄,还望各位前辈以大事为重,随时指教,兄弟必定遵从,不敢狂妄自大。”群雄听他允任

盟主,泰山顶上登时欢声雷动,山谷鸣响,四下里都是鼓掌和欢呼的回音,似乎脚底的千峰

万壑也一齐在鼓掌喝彩一般。群雄当下点起香烛,一齐拜天祷祝。

袁承志向孙仲寿道:“盟约就请孙叔叔起草了。”孙仲寿也不推辞,回进庙里草拟。他

知群雄以信义为先,不重文采,当下言简意深的写了百余字。袁承志当众宣读了。群雄歃血

宣誓,决不背盟。一个轰动沿海各省武林的泰山大会,至此告成。袁承志出道不到半年,仗

着武功绝顶,至诚待人,再加之机缘巧合,以及父亲的威名,竟尔成为南北直隶、鲁、豫、

浙、闽、赣七省草莽群豪的大首领。

当晚群雄席地欢宴,斗酒轰饮,喧闹欢笑之声,布满峰谷。

正热闹间,突见一个流星直冲上天,这是山下有警讯号,群雄登时停杯不饮。袁承志和

孙仲寿等人,立时便想起当年聚会圣嶂峰而官兵来袭的情景,莫非官府得知漕银被劫、因而

调兵来攻么?过不多时,两名在山坡上哨守的汉子奔上山来,向袁承志禀报:“启禀盟主,

山下哨探急报,清兵大军已攻下青州,正向泰安进军,离此处已不过二百余里,请盟主定

夺。”袁承志惊道:“清兵来得这么快!”他虽曾听说清兵于去年入关,攻到山东,但一直

只在登州、莱州一带骚扰,抢劫焚杀,想不到竟会一举破了青州。

孙仲寿道:“清兵去年十月翻过墙子岭,直打到兖州,在山东各地烧杀劫掠。听说带兵

的头子是奉命大将军阿巴泰。这人是努尔哈赤的第七子,还是鞑子皇帝的哥哥,他善能用

兵,曾和满清睿亲王多尔衮打来过山东,对山东的情形是很熟悉的。”袁承志问道:“多尔

衮打来过山东?”他潜心武学,于世事所知实甚有限。孙仲寿叹道:“那是四年前的事了。

那时盟主在华山学武,因此不知道。”见群雄正纷纷互相询问,人心浮动,便站起身来,登

上高处一块大石,大声道:“山下兄弟急报,清兵攻破青州,正向泰安而来。各位请继续喝

酒,盟主自有主张。”群雄中有人叫道:“大伙儿冲下山去,杀***鞑子兵。”又有人叫

道:“鞑子兵可欺侮得咱们狠了,这回非跟他拚个你死我活不可。”满山轰叫,群情愤激。

孙仲寿回到袁承志身边,说道:“盟主,众兄弟都要去打鞑子兵,你瞧怎样?“袁承志

道:“我爹爹一生尽忠报国,为的就是杀鞑子。眼下鞑子欺上门来,正好众兄弟在此聚会,

咱们就此下山去打。只是我于行军打仗一道,全然不懂,还是请孙叔叔发令。”孙仲寿沉吟

片刻,派了十几个人出去查探清兵虚实,然后说道:“自从督师袁公被害,朝中无人,再也

无力抗御清兵了。崇祯九年六月,满清头子皇太极派了阿齐格、阿巴泰等大将攻进长城,直

打到北直隶腹地。十一年,九王多尔衮率领阿巴泰等人又打到北直隶,忠臣卢象*和孙承宗

先后殉国。多尔衮那年还攻破了济南,俘虏了我四十多万百姓去。这一次又是阿巴泰这鞑子

将军来。”袁承志道:“清兵怎地又不攻北京,只是攻打河北、山东各处?”孙仲寿道:

“皇太极是很会用兵的。他派兵来河北、山东,其志不在占地,而是抢夺财物,杀人放火,

摧破我中国的精华,要令得大明精疲力尽,然后再一举而攻北京。当年他进攻北京,在袁督

师手下吃了个败仗,此后就不敢再攻京师。”

袁承志忽想:“闯王和各路义军四下流窜,岂不是帮了鞑子兵的大忙?”这句话却不便

出口,只心中隐隐觉得不安。孙仲寿道:“这些年来,鞑子兵几次三番的打来河北、山东,

一路上势如破竹,明兵从来没打过一场胜仗,鞑子兵将一定不把明兵放在眼里。常言道骄兵

必败,咱们正好乘机杀杀他们的威风。从青州来泰安,锦阳关是必经之地。那里地势险要,

咱们可在锦阳关设伏,狠狠的打一仗。”袁承志大喜,站起来说道:“众位兄弟,咱们这就

杀鞑子兵去,今晚好好安睡,明日清晨下山。”群雄大声呐喊:“杀鞑子兵,杀鞑子兵!”

次日清晨,袁承志和孙仲寿商议后,分遣群雄先后出发。约定四方埋伏,见到盟主中军

的黄色大旗高高竖起,便一齐向清兵冲杀。命水总兵带同两千名本部兵马,打头阵迎敌,生

怕水总兵下山后变卦,派了焦公礼率同金龙帮的手下监视。要水总兵只许败,不许胜,引诱

清兵过来。水总兵所部兵甲器仗一应俱全,尽是明军服色,实无半分破绽,至于打败仗乃明

兵家常便饭,更能尽展所长。

那锦阳关两侧双峰夹道,只中间一条小径。到第四日傍晚,耳听得喊声大作,众明兵甩

甲曳兵,从小径奔来。水总兵跨下战马,手执大刀,亲自断后。过不多时,便见一群辫子兵

蜂涌而来。袁承志伏在左峰的岩石之后,初次见到清兵,想起父亲连年与鞑子兵血战,不由

得全身热血如沸,高举金蛇剑,说道:“孙叔叔,咱们冲下去!”孙仲寿道:“等一会,待

鞑子兵大队过来。那时咱们再竖起黄旗,四面伏兵齐起,清兵便走不脱了。”只听得号角声

响起,大队清军骑兵冲到,数十多落后的明兵登时被刀砍枪刺,尸横就地。袁承志心下不

忍,说道:“快冲下去接应!”孙仲寿道:“还得等一会。”青青急道:“再不下去,我们

的人要给他们杀光了。”孙仲寿道:“再等一会!”青青急得只是顿足。突然之间,右峰上

喊声大作,沙天广率领山东各寨群盗,从山坡上杀将下来。孙仲寿叫道:“啊哟,不好!”

袁承志道:“怎么?”孙仲寿道:“清兵来的只是先锋,这一来,就抓不到他们的元帅了。

怎么不见旗号,便自行动手了?”只见山东群盗一鼓作气的杀入清兵阵中,跟着青竹帮、金

龙帮,以及各处埋伏的群豪一时尽起,水总兵也带同明兵回头截杀。孙仲寿连声叹气,说

道:“当年袁公带兵,部下若是这般不听号令,自行杀敌,所有的大将一个个都非给袁公请

出尚方宝剑斩了不可。”袁承志心下歉然,道:“都是我事先没严申号令的不是。”孙仲寿

安慰他道:“咱们这些英雄好汉,每个人武功都强,但直是一群乌合之众,怎比得袁公当年

在宁远所练的精兵?盟主你也是无法可施的。唉,黄旗还没竖起,大伙儿就乱糟糟的冲杀出

去了,这哪里是打仗,简直是胡闹!”不住的唉声叹气,想起当年袁崇焕在宁锦带兵时的号

令严峻,十余万兵将无不肃然奉命,懊恼之中,又感心酸。青青道:“事已如此,叹气也无

用了。承志哥哥,咱们动手吧!”袁承志早已心痒难搔,叫道:“好,大伙儿杀啊!”手执

金蛇剑,冲下峰去。孙仲寿惊叫:“盟主,盟主!你是主帅,须当坐镇中军,不可亲临前

敌……”叫声未毕,袁承志展开轻功,早去得远了,但见他疾冲入阵,金蛇剑挥动,削去了

两名清兵的脑袋。千余名清兵挤在山道之中,难以结阵为战。敌人冲到身前,弓箭也用不上

了,被群雄四面八方的围上攻打,不到一个时辰,已尽数就歼。清军统帅阿巴泰得报前锋在

锦阳关中伏覆没,当即率兵退回青州。

这一役虽然没杀了阿巴泰,但聚歼清军一千余人,实是十余年来从所未有的大胜。群雄

在锦阳关前大叫大跳,欢呼若狂。袁承志瞧着金蛇剑上的点点血迹,心想:“此剑今日杀了

不少鞑子兵,才不枉了这剑身上的隐隐碧血!”

当晚袁承志、孙仲寿与朱安国、倪浩、罗大千等谈到今日一场大捷,实可慰袁督师的在

天之灵,都是不禁热泪盈眶。孙仲寿以杀不了清军元帅阿巴泰,兀自恨恨不已。袁承志道:

“孙叔叔,咱们这批人,当真要打大仗是不成的。明日我北上,这些明军官兵和别的弟兄们

请你与朱叔叔、倪叔叔、罗叔叔各位好好操练,日后再碰上鞑子兵,可不会再像今日这般乱

杀一阵了。”孙仲寿等俱各奉命。

袁承志与青青并肩漫步,眼见群雄东一堆、西一堆的围着谈论,人人神情激昂,说的自

都是日间的大胜。袁承志道:“咱们今日还只一战,要灭了满清鞑子,尚须血战百场,当真

是:‘慷慨同仇日,间关百战时。’”青青道:“你这两句诗做得真好。”袁承志微笑道:

“我怎会做诗?这是爹爹的遗作。”青青嗯了一声。袁承志叹道:“我甚么都及不上爹爹,

他会做诗,会用兵打仗,我可全不会。”青青道:“你的武功却一定比你爹爹强。”袁承志

道:“我爹爹进士出身,没练过武。但武功强只能办些小事,可办不了大事。”青青道:

“也不见得,武功强,当然有用的。”袁承志突然拔出金蛇剑来,虚劈两下,虎虎生风,说

道:“对,青弟,我去刺杀鞑子皇帝皇太极,再去刺杀崇祯皇帝,为我爹爹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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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 02:28:50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十二回 王母桃中药 头陀席上珍

袁承志和青青、哑巴、洪胜海三人押着铁箱首途赴京。程青竹与沙天广豪兴勃发,要随

盟主到京师去逛逛。袁承志见多有两个得力帮手随行,自是欣然同意。又见洪胜海一路忠心

耿耿,再无反叛之意,便给他治好了身上伤势,洪胜海更是感激。一行六人扬鞭驰马,在一

望无际的山东平原上北行。这一带都是沙天广的属下,进入北直隶后是青竹帮的地界,自有

沿途各地头目隆重迎送。青青见意中人如此得人推崇,心中得意非凡,本来爱闹闹小脾气

的,这时也大为收敛了。这天来到河间府,当地青竹帮的头目大张筵席,为盟主庆贺,作陪

的都是河间府武林有名之士。酒过三巡,众人纵谈江湖轶闻,武林掌故。忽有一人向程青竹

道:“程帮主,再过四天,就是孟伯飞孟老爷子的六十大寿,你不去了吧?”程青竹道:

“我要随盟主上京,祝寿是不能去了。我是礼到人不到,已备了一份礼,叫人送去保定

府。”沙天广也道:“兄弟的礼也早已送去。孟老爷子知道我们不到,必是身有要事,决不

能见怪。”袁承志心中一动:“这盖孟尝在北五省大大有名,既是他寿辰在即,何不乘机结

交一番?”说道:“孟老爷子兄弟是久仰了,原来日内就是他老人家六十大庆,兄弟想前去

祝贺,各位以为怎样?”众人鼓掌叫好,都说:“盟主给他这么大的面子,孟老爷子一定乐

极。”次日众人改道西行,这天来到高阳,离保定府已不过一日路程。众人到大街上悦来客

店投宿,安顿好铁箱行李,到大堂里饮酒用饭。只见东面桌边坐着个胖大头陀,头上一个铜

箍,箍住了长发,相貌甚是威猛,桌上已放了七八把空酒壶。店小二送酒到来,他揭开酒壶

盖,将酒倒在一只大碗里,骨都骨都一口气喝干,双手左上右落,抓起盘中牛肉,片刻间吃

得干干净净,一叠连声大嚷:“添酒添肉,快快!”这时几个店小二正忙着招呼袁承志等

人,不及理会。那头陀大怒,伸掌在桌上猛力一拍,酒壶、杯盘都跳了起来,连他邻桌客人

的酒杯都震翻了,酒水流了一桌。

那客人“啊哟”一声,跳了起来,却是个身材瘦小的汉子,上唇留了两撇鼠须,眸子一

翻,精光逼人,叫道:“大师父,你要喝酒,别人也要喝啊。”那头陀正没好气,又是重重

一掌拍在桌上,猛喝:“我自叫店小二,干你屁事?”那汉子道:“从来没见过这般凶狠的

出家人。”那头陀喝道:“今日叫你见见。”青青瞧得不服气,对袁承志道:“我去管

管。”袁承志道:“等着瞧,别看那汉子矮小,只怕也不是个好惹的。”青青正想瞧两人打

架,不料那汉子好似怕了头陀的威势,说道:“好,好,算我错,成不成?”头陀见他认

错,正好店小二又送上酒来,也就不再理会,自行喝酒。那汉子走了开去,过了一会,才又

回来。袁承志等见没热闹好瞧,自顾饮酒吃饭。突然一阵风过去,一股臭气扑鼻而来,青青

摸出手帕掩住鼻子。袁承志一转头,只见头陀桌上端端正正的放着一把便壶,那头陀竟未察

觉,这一下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向青青使个眼色,嘴角向头陀一努。青青一见之下,笑得弯

下腰来。大堂中许多吃饭的人还未发觉,都说:“好臭,好臭!”那瘦小汉子却高声叫道:

“香啊,香啊!”青青悄声叫道:“这定是那汉子拿来的了。他手脚好快,不知他怎么放

的。”这时头陀也觉臭气触鼻,伸手去拿酒壶,提在手里一看不对,赫然是把便壶,而且重

甸甸的,显然装满了尿,不由得怒不可遏,反手一掌,把身旁的店小二打得跌出丈余,翻了

一个筋斗。只听那瘦小汉子还在大赞:“好酒,好酒!香啊,香啊。”才知是他作怪,劈脸

将便壶向他掷去。那汉子早有提防,他身法滑溜异常,矮身便从桌底钻了过去,已躲在头陀

身后。那便壶在桌上碰得粉碎,尿水四溅。众人大呼小叫,纷纷起立闪避。那头陀怒气更

盛,伸出两只大掌回身就抓。那汉子又从桌底下钻过。那头陀一腿踢翻桌子。大堂中乱成一

片。众人早都退在两旁。只见那汉子东逃西窜,头陀拳打足踢,始终碰不到他身子。过不多

时,大堂中桌凳都已被两人推倒。碗筷酒壶掉了一地。那汉子拾起酒壶等物,不住向头陀掷

去。头陀吼叫连天,接过回掷。两人身法快捷,居然都是一身好武功。打到后来,大堂中已

清出一块空地。那汉子不再退避,拳来还拳,足来还足,施展小巧功夫和头陀对打起来。头

陀身雄力壮,使的是沧州大洪拳,拳势虎虎生风。那汉子的拳法却自成一家,时时双手两边

划动,矮身蹒跚而走,模样十分古怪,偏又身法灵动。青青笑道:“这样子真难看,那又是

甚么武功了?”袁承志也没见过,只觉他手脚矫捷,模样虽丑,却自成章法,尽能抵敌得

住。程青竹见多识广,说道:“这叫做鸭形拳,江湖上会的人不多。”青青听了这名称更觉

好笑,见那汉子身形步法果然活脱像是只鸭子。那头陀久斗不下,焦躁起来,突然跌跌撞

撞,使出一套鲁智深醉打山门拳,东歪西倒,宛然是个醉汉,有时双足一挫,在地上打一个

滚,等敌人攻到,倏地跃起猛击。他又滚又翻,身上沾了不少酒饭残羹,连便壶中倒出的尿

水,也有不少沾在衣上。斗到分际,头陀忽地抢上一步,左拳一记虚招,右掌“排山倒

海”,直劈敌人胸口。那瘦小汉子知道厉害,运起内力,双掌横胸,喝一声:“好!”三张

手掌已抵在一起。头陀的手掌肥大,汉子的手掌又特别瘦小,双掌抵在头陀一掌之中,恰恰

正好。两人各运全力,向前猛推。头陀左手虽然空着,但全身之力已运在右掌,左臂就如废

了一般,全然无力出招。双方势均力敌,登时僵持不动,进既不能,退亦不得,均知谁先收

力退缩,不免立毙于对方掌下,但如此拚斗下去,势不免内力耗竭,两败俱伤。两人均感懊

悔,心想与对方本无怨仇,只不过一时忿争,如此拚了性命,实在无谓。再过一阵,两人额

头都冒出黄豆般的汗珠来。

沙天广道:“程老兄,你拿叫化棒儿去拆解一下吧,再迟一会,两个都要糟糕。”程青

竹道:“我一人没这本事,还是咱哥俩儿齐上。”沙天广道:“好,不过这两个胡闹家伙性

命虽然可保,重伤终究难免。”正要上前拆解,袁承志笑道:“我来吧。”缓步走近,双手

分在两人臂弯里一格。头陀与汉子的手掌倏地滑开,收势不住,噗的一声,三掌同时打在袁

承志胸上。程沙两人大叫:“不好!”同时抢上相救,却见他神色自若,并未受伤。原来袁

承志知道倘若用力拆解或是反推,这两人正在全力施为,一股内力逼回去反打自身,必受重

伤,因此运气于胸,接了这三掌,仗着内功神妙,轻轻易易的把掌力承受了。头陀和那汉子

这时力已使尽,软绵绵的瘫痪在地。程青竹和沙天广扶起两人,命店小二进来收拾。袁承志

摸出十两银子,递给掌柜的道:“打坏了的东西都归我赔。许多客人还没吃完饭,你照原样

重新开过,都算在我帐上。”那掌柜的接了银子,不住称谢,叫齐伙计,收拾了打烂的东

西,再开酒席。过得一会,头陀和那汉子力气渐复,一齐过来向袁承志拜谢救命之恩。袁承

志笑道:“不必客气。请教两位高姓大名。两位如此武功,必是江湖上成名的英雄好汉

了。”那头陀道:“我法名义生,但旁人都叫我铁罗汉。”那汉子道:“在下姓胡名桂南。

请教高姓大名,这两位是谁?”

袁承志尚未回答,沙天广已接口道:“原来是圣手神偷胡大哥。”胡桂南见他知道自己

姓名和外号,很是喜欢,忙道:“不敢,请教兄长尊姓大名。”

程青竹把沙天广手中的扇子接过一抖。胡桂南见扇上画着个骷髅头,模样可怖,便道:

“原来是阴阳扇沙寨主,久慕寨主之名,当真幸会。”跟着又见到倚在桌边的一根青竹,他

知道青竹帮中的人所持青竹以竹节多少分地位高下,这枝青竹竟有十三节,那是帮中最高的

首领了,就向程青竹一揖,说道:“这位是程老帮主吧?”程青竹呵呵笑道:“圣手神偷眼

光厉害,果然名不虚传。两位不打不相识。来来来,大家同干一杯。”众人一齐就坐,胡桂

南与铁罗汉各敬了一杯酒,道声:“莽撞!”铁罗汉笑道:“也不知从哪里偷了这把臭便壶

来,真是古怪!”众人一齐大笑起来。

胡桂南知道程、沙二人分别是北直肃和山东江湖豪杰首领,但见二人对袁承志神态恭

敬,此人刚才出手相救,内功深湛,必是非同小可之人,只是未通姓名,也不敢贸然再问。

他本来生性滑稽,爱开玩笑,这时却规规矩矩的不敢放肆。程青竹道:“两位到此有何贵

干?胡老弟可是看中了甚么大户,要一显身手么?”胡桂南笑道:“兄弟在程老前辈的地方

不敢胡来。我是去给孟伯飞孟老爷子拜寿去的。”铁罗汉一拍桌子,叫道:“何不早说?我

也是拜寿去的。早知道,就打不起来了,只不过你在孟大爷的酒筵之上,可别又端一把臭便

壶出来。”众人又是一阵大笑。程青竹笑道:“那好极啦,我们也是要去给孟老爷子祝寿,

明日正好结伴同行。两位跟孟老爷子是好朋友吧?”

铁罗汉道:“好朋友是高攀不上,但说来也有二十多年交情了。只是近年来我多在湖广

一带,少到北方。倒有八九年不见啦。”胡桂南笑道:“那么罗汉大哥还得给我引见引

见。”铁罗汉奇道:“怎么?你不识孟大爷么?那又给他去拜甚么寿?”胡桂南道:“兄弟

对盖孟尝孟大爷一向仰慕得紧,只是没缘拜见。这次无意中得到了一件宝物,便想借花献

佛,作为寿礼,好得会一会这位江湖闻名的豪杰。”铁罗汉道:“那就是了。别说你有寿

礼,就是没有,孟大爷还不是一样接待。谁叫他外号盖孟尝呢?哈哈!”程青竹却留了心,

问道:“胡老弟,你得了甚么宝物啊?给我们开开眼界成不成?”沙天广也道:“寻常物事

哪会在圣手神偷的眼里?这么夸赞,那定是价值连城了。”胡桂南很是得意,从怀里掏出一

只镶珠嵌玉、手工精致的黄金盒子,说道:“这里耳目众多,请各位到兄弟房里观看吧。”

众人见盒子已是价值不赀,料想内藏之物必更珍贵。胡桂南待众人进房后,掩上房门,打开

盒子,露出两只死白蟾蜍来。这对蟾蜍通体雪白,眼珠却血也般红,模样甚是可爱,却也不

见有何珍异之处。胡桂南向铁罗汉笑道:“刚才我和老兄对掌,要是一齐呜呼哀哉,那也是

大难临头,无法可施了。但如只是身受重伤,我却有解救之方。”指着白蟾蜍道:“这是产

在西域雪山上的朱睛冰蟾,任他多厉害的内伤、刀伤,只要当场不死,一服冰蟾,药到伤

愈,真是灵丹妙药,无比神奇。要是中了剧毒,这冰蟾更有去毒之功。”程青竹问道:“如

此宝物,胡大哥却哪里得来?”胡桂南道:“上个月我在河南客店里遇到一个采药老道,病

得快死了,见他可怜,帮了他几十两银子,还给他延医服药。但他年寿已到,药石无灵,终

于活不了。他临死时把这对冰蟾给了我,说是报答我看顾他的情意。”铁罗汉道:“这盒子

倒也好看。”胡桂南道:“那老道本来放在一只铁盒里,可是拿去送礼,岂能不装得好看一

点……”沙天广笑道:“于是你妙手空空,到一家富户去取了这只金盒。”胡桂南笑道:

“沙寨主料事如神,佩服,佩服!那本是开封府刘大财主的小姐装首饰用的。”众人一齐大

笑。胡桂南道:“刚才我两人险些儿携手齐赴鬼门关,拚斗之时我心中在想,我和铁罗汉大

哥若得侥幸不死,我就自服一只冰蟾,再拿一只救他性命。我两人又无怨仇,何必为了一把

臭便壶,搞出人命大事?”铁罗汉笑道:“那倒生受你了。”众人又都大笑。胡桂南道:

“总而言之,这两只冰蟾,已不是我的了。”双手举起金盒,送到袁承志面前道:“不敢说

是报答,只是稍表敬意。请相公赏脸收下了。”

袁承志愕然道:“那怎么可以?这是胡兄要送给孟老爷子的。”胡桂南道:“若不是相

公仗义相救,兄弟非死即伤,这对冰蟾总之是到不了孟老爷子手中啦。至于寿礼嘛,不是兄

弟夸口,手到拿来,随处即是,用不着操心。”袁承志只是推谢。胡桂南有些不高兴了,说

道:“这位相公既不肯见告姓名,又不肯受这冰蟾,难道疑心是兄弟偷来的,嫌脏不要

么?”袁承志道:“胡兄说哪里话来?适才匆忙,未及通名。小弟姓袁名承志。”铁罗汉和

胡桂南同时“啊”的一声惊呼。胡桂南道:“原来是七省盟主袁大爷,怪不得如此好身手。

袁大爷率领群雄,在锦阳关大破鞑子兵,天下无不景仰。”铁罗汉道:“我先几日听到这消

息,不由得伸手大打我自己耳光。”众人愕然不解。青青道:“为甚么打自己耳光?”铁罗

汉道:“我恼恨自己运气不好,没能赶上打这一场大仗,连一名鞑子兵也没杀到。”众人又

都被他逗得笑了起来。

袁承志道:“胡大哥既然定要见赐,兄弟却之不恭,只好受了,多谢多谢。”双手接了

过去,放在怀里。胡桂南喜形于色。袁承志回到自己房里,过了一会,捧着一株朱红的珊瑚

树过来。那珊瑚树有两尺来高,遍体晶莹,难得的是无一处破损,无一粒沙石混杂在内,放

在桌上,登觉满室生辉,奇丽无比。胡桂南吃了一惊,说道:“兄弟豪富之家到过不少,却

从未见过如此长大完美的珊瑚树。只怕只有皇宫内院,才有这般珍物。这是袁相公家传至宝

吧?真令人大开眼界了。”袁承志笑道:“这也是无意中得来的。这件东西请胡兄收着,明

儿到了保定府,作为贺礼如何?”胡桂南惊道:“那太贵重了。”袁承志道:“这些赏玩之

物,虽然贵重,却无用处,不比冰蟾可以救人活命。胡兄快收了吧。”胡桂南只得谢了收

起。他和铁罗议见袁承志出手豪阔,心下都暗暗称奇。次日傍晚到了保定府,众人先在客店

歇了,第二天一早到孟府送礼贺寿。孟伯飞见了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广三人的名帖,忙亲

自迎接出来。他早知袁承志年轻,还道必有过人之处,此刻相会,见他只是个黝黑少年,形

貌平庸,不觉一愣,老大不悦,心想:“七省的英雄好汉怎地颠三倒四,推举这么个毛头小

伙子做盟主?”但众人远道前来拜寿,自然是给自己极大面子,于是和大儿子孟铮,二儿子

孟铸连声道谢,迎了进去,互道仰慕。袁承志见孟伯飞身材魁梧,须发如银,虽以六旬之

年,仍是声若洪钟,步履之间更是稳健异常,想是武功深厚。两个儿子均在壮年,也都英气

勃勃。

说话之间,孟伯飞对泰山大会似乎颇不以为然,程青竹谈到泰山之会,他都故作不闻,

并不接口。过了一会,又有贺客到来,孟伯飞说声:“失陪!”出厅迎宾去了。青青心道:

“这人号称盖孟尝,怎么对好朋友如此冷淡?原来是浪得虚名。早知他这么老气横秋的,就

不来给他拜甚么寿了。老家伙我还见得不够多么?”家丁献过点心后,孟铸陪着袁承志等人

到后堂去看寿礼。这时孟伯飞正和许多客人围着一张桌子,赞叹不绝。见袁承志等进来,孟

伯飞忙抢上来谢道:“袁兄、夏兄送这样厚礼,兄弟如何克当?”袁承志道:“老前辈华

诞,一点儿敬意,太过微薄。”众人走近桌边,只见桌上光彩夺目,摆满了礼品,其中袁承

志送的白玉八骏马,青青送的翡翠玉西瓜,尤其名贵。胡桂南送的珊瑚宝树也很抢眼。

孟伯飞对袁承志被推为七省盟主一事,本来颇为不快,但见他说话谦和,口口声声老前

辈,送的又是这般珍贵非凡的异宝,足见对自己十分尊重,觉得这人年纪虽轻,行事果然不

同,不觉生了一份好感,说话之间也客气得多了。各路贺客拜过寿后,晚上寿翁大宴宾朋。

盖孟尝富甲保定,素来爱好交友,这天六十大寿,各处来的贺客竟有三千多人。孟伯飞掀须

大乐,向各路英豪不停口的招呼道谢。大厅中开了七八十席。位望不高、辈份较低的宾客则

在后厅入席。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广三人都给让在居中第一席上,孟伯飞在主位相陪。在

第一席入座的还有老英雄鸳鸯胆张若谷、统兵驻防保定府的冯同知、永胜镖局的总镖头董开

山,此外也都是武林中的领袖人物。群豪向寿翁敬过酒后,猜拳斗酒,甚是热闹。饭酒正

酣,一名家丁匆匆进来,捧着一个拜盒,走到孟铮身边,轻轻说了几句。孟铮正陪客人饮

酒,一听家丁说话,忙站起来,走到孟伯飞身旁,说道:“爹,你老人家真好大面子,神拳

无敌归二爷夫妇,带了徒弟给您拜寿来啦。”孟伯飞一愣,道:“我跟归老二素来没交情

啊!”揭开拜盒,见大红帖子上写着:“眷弟归辛树率门人敬贺”几个大字,另有小字注着

“菲仪黄金十两”,帖子旁边放着一只十两重的金元宝。孟伯飞心下甚喜,向席上众宾说

声:“失陪。”带了两个儿子出去迎客。不多时,只见他满面春风,陪着归辛树夫妇、梅剑

和、刘培生、孙仲君五人进来。归二娘手中抱着那个皮包骨头、奄奄一息的孩子归钟。袁承

志早站在一旁,作了一揖,道:“二师哥、二师嫂,您两位好。”归辛树点点头道:“嗯,

你也在这里。”归二娘哼了一声,却不理睬。袁承志道:“师哥师嫂请上座,我与剑和他们

一起坐好啦。”孟伯飞听袁承志这般称呼,笑道:“好哇,有这样一位了不起的师哥撑腰,

别说七省盟主,就是十四省盟主,也好当呀!”言下之意,似是说袁承志少年得意,当上七

省盟主,全是仰仗师兄的大力。袁承志微微一笑,也不言语。归辛树这些日子忙于为爱子觅

药,尚不知泰山大会之事,愕然道:“甚么盟主?”孟伯飞笑道:“我是随便说笑,归二哥

不必介意。”当下请归氏夫妇在鸳鸯胆张老英雄下首坐了。众贺客均是豪杰之上,男女杂

坐,并不分席。袁承志自与梅剑和等坐在一桌。程青竹和沙天广却去和哑巴、青青同席。归

辛树与孟伯飞等互相敬酒。各人喝了三杯后,永胜镖局总镖头董开山站起身来,说道:“兄

弟酒量不行,各位宽坐。兄弟到后面歇一下。”归辛树冷然道:“我们到处找董镖头不到,

心想定在这里,果然不错。”董开山神色尴尬,说道:“兄弟跟归二爷往日无怨,近日无

仇,归二爷何必苦苦找我?”众人一听此言,都停杯不饮,望着二人。

孟伯飞笑道:“两位有甚么过节,瞧兄弟这个小面子,让兄弟来排解排解。”说到排难

解纷,于他实是生平至乐。董开山道:“在下久仰归二爷大名,一向是很敬重的,只是素不

相识,不知何故一路追踪兄弟。”

孟伯飞一听,心中雪亮:“好啊,你们两人都不是诚心给老夫拜寿来着。原来一个是避

难,一个是追人。这姓董的既然瞧得我起,到了我屋里,总不能让他吃亏丢人。”于是对归

辛树道:“归二爷有甚么事,咱们过了今天慢慢再谈。大家是好朋友,总说得开。”归辛树

不善言辞,归二娘一指手中孩子,说道:“这是我们二爷三房独祧单传的儿子,眼见病得快

死啦。想求董镖头开恩,赐几粒药丸,救了这孩子一条小命。我们夫妇永感大德。”孟伯飞

道:“那是应该的。”转头对董开山道:“董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是归二爷

这样的大英雄求你。甚么药丸,快拿出来吧!你瞧这孩子确是病重。”董开山道:“这茯苓

首乌丸倘若是兄弟自己的,只须归二爷一句话,兄弟早就双手奉上了。不过这是凤阳总督马

大人进贡的贡品,着落永胜镖局送到京师。若有失闪,兄弟不能再在江湖上混饭吃,那也罢

了,可是不免连身家性命也都难保,只好请归二爷高抬贵手。”众人听了这话,都觉事在两

难。冯同知一听是贡物,忙道:“贡物就是圣上的东西,哪一个大胆敢动?”归二娘道:

“哼,就算是玉皇大帝的,这一次也只得动上一动了。”冯同知喝道:“好哇,你这女人想

造反么?”归二娘大怒,伸筷在碗中夹起一个鱼圆,乘冯同知嘴还没闭,噗的一声,掷入了

他的口中。冯同知一惊,哪知又是两个鱼圆接连而来,把他的嘴塞得满满的,吞也不是,吐

也不是,登时狼狈不堪。老英雄张若谷一见大怒,心想今天是孟兄弟的寿辰,这般搞法岂不

是存心捣蛋,随手拿起桌上一只元宝形的筷架,用力一拍,筷架整整齐齐的嵌入了桌面之

中。

归辛树手肘靠桌,潜运混元功内力向下一抵,全身并未动弹分毫,嵌在桌面里的筷架突

然跳出,撞向张若谷脸上。张若谷急忙闪避,虽未撞中,却已显得手忙脚乱。他满脸通红,

霍地站起,反手一掌,将桌面打下一块,转身对孟伯飞道:“孟老弟,老哥哥在你府上丢了

脸了。”说着大踏步向外就走。职司招待的两名孟门弟子上前说道:“张老爷子不忙,请到

后堂用杯茶吧。”张若谷铁青着脸,双臂一张,两名弟子踉跄跌开。孟伯飞怫然不悦,心想

好好一堂寿筵,却给归辛树这恶客赶到闹局,以致老朋友不欢而去,正要发话,冯同知十指

齐施,已将两个鱼圆从口中挖了出来,另外一个却终于咽了下去,哇哇大叫:“反了,反

了,这还有王法吗?来人哪!”两名亲随还不知老爷为何发怒,忙奔过来。冯同知叫道:

“抬我大关刀来!”原来这冯同知靠着祖荫得官,武艺低微,却偏偏爱出风头,要铁匠打了

一柄刃长背厚、镀金垂缨、薄铁皮的空心大关刀,自己骑在马上,叫两名亲兵抬了跟着走,

务须口中杭育、杭育,叫声不绝,装作十分沉默、不胜负荷的模样,他只要随手一提,却是

轻松随便。旁人看了,自然佩服同知老爷神力惊人。他把“抬我大关刀来”这句话说顺了

口,这时脾气发作,又喊了出来。两名亲随一愣,这次前来拜寿,并未抬这累赘之物,一名

亲随当即解下腰间佩刀,递了上去。孟伯飞知他底细,见他装模作样,又是好气,又是好

笑,连叫:“使不得。”冯同知草菅人命惯了的,也不知归辛树是多大的来头,眼见他是个

乡农模样,哪放在心上?接过佩刀,挥刀搂头向归二娘砍去。归二娘右手抱着孩子,左手一

伸,弯着食中两指钳住了刀背,问道:“大老爷,你要怎样?”

冯同知用力一拉,哪知这把刀就如给人用铁钳钳住了,一拉之下,竟是纹丝不动。他双

手握住刀柄,用力往后拉夺,霎时间一张脸胀得通红,手中虽无大关刀,但脸如重枣,倒也

宛若关公,所差者也不过关公的丹凤眼变成了冯公的斗鸡眼而已。归二娘突然放手。冯同知

仰天一交,跌得结结实实,刀背砸在额头之上,登时肿起了圆圆一块,有似适才他吞下肚去

的鱼圆钻上了额头。两名亲随忙抢上扶起。冯同知不敢再多说一句,手按额头,三脚两步的

走了。只听他出了厅门,一路大声喝骂亲随:“混帐王八蛋!就是怕重偷懒,不抬老爷用惯

了的大关刀来。否则的话,还不是一刀便将这泼妇劈成两半。”董开山趁乱想溜。归辛树

道:“董镖头,你留下丸药,我决不难为你。”董开山受逼不过,站到厅心,叫道:“姓董

的明知不是你神拳无敌的对手。性命是在这里,你要,就来拿去吧。”归二娘道:“谁要你

性命?把丸药拿出来!”孟伯飞的大儿子孟铮再也忍耐不住,叫道:“归二爷,我们孟家可

没得罪了你,你们有过节,请到外面去闹。”归辛树道:“好,董镖头,咱们出去吧。”董

开山却不肯走。归辛树不耐烦了,伸手往他臂上抓去。董开山向后一退,归辛树手掌跟着伸

前。董开山既做到镖局子的总镖头,武功自然也非泛泛,眼见归辛树掌到,疾忙缩肩,出手

相格,却哪碰得到对方手掌?但听得嗤的一声,肩头衣服已被撕下了一块。孟铮抢上前去,

挡在董开山身前,说道:“董镖头是来贺寿的客人,不容他在舍下受人欺侮。”归二娘道:

“那怎样?我们当家的不是叫他出去吗?”孟铮道:“你们有事找董镖头,不会到永胜镖局

去找?干么到这里搅局?”言下越来越不客气。归二娘厉声道:“就算搅了局,又怎么

样?”这些日子来她心烦意乱,为了儿子病重难愈,自己的命也不想要了,否则以孟伯飞在

武林中的声望地位,她决不能如此上门胡来。孟伯飞气得脸上变色,站了起来,道:“好

哇,归二爷瞧得起,老夫就来领教领教。”孟铮道:“爹爹,今儿是您老人家好日子。儿子

来。”当下命家丁在厅中搬开桌椅,露出了一片空地,叫道:“你们要搅局,索性大搅一

场。归二爷,这就请显显你的神拳无敌。”归二娘冷笑道:“你要跟我们当家动手,再练二

十年,还不知成不成?”孟铮武功已尽得孟伯飞快活三十掌的真传,方当壮年,生平少逢敌

手,虽然久闻神拳无敌的大名,但当着数千宾朋,这口气哪里咽得下去?喝道:“归老二,

你强凶霸道,到这里来撒野!孟少爷拳头上只要输给了你,任凭你找董镖头算帐,我们孟家

自认没能耐管这件事。要是胜了你,却又怎样?”归辛树不爱多言,低声道:“你接得了我

三招,归老二跟你磕头。”旁人没听见,纷纷互相询问。孟铮怒极而笑,大声说道:“各位

瞧这人狂不狂?他说只要我接得他三招,他就向我磕头。哈哈,是不是啊,归二爷?”

归辛树道:“不错,接招吧!”呼的一声,右拳“泰山压顶”,猛击下来。这时青青已

站到袁承志身边,说道:“你的师哥学了你的法子。”袁承志道:“怎么?”青青道:“你

跟他徒弟比拳,不也是限了招数来让他接么?”袁承志道:“这姓孟的不识好歹,他哪知我

师哥神拳的厉害。”

孟铮见对方拳到,硬接硬架,右臂用力一挡,左手随即打出一拳。两人双臂一交,归辛

树心道:“此人狂妄,果然有点功夫。”乘他左拳打来,左掌啪的一声,打在他左肘之上,

发力往外一送。哪知孟铮的功夫最讲究马步坚实,这一送竟只将他推得身子晃了几晃。袁承

志低声道:“糟糕,这一招没打倒了他,姓孟的要受重伤。”但见归辛树又是一掌打出,孟

铮双臂奋力抵出,猛觉一股劲风逼来,登时神智胡涂,仰天跌倒,昏了过去。众人大声惊

呼。孟伯飞和孟铸抢上相扶,只见孟铮慢慢醒转,口中连喷鲜血,一口气渐渐接不上来。归

辛树刚才一送没推动他,只道他武功果高,第三掌便出了全力。孟铮拚命架得两招,力气已

尽,这第三招就算是轻轻一指,也就倒了,这股掌力排山倒海而来,哪里禁受得住?归辛树

万想不到他已经全然无力抵御,眼见他受伤必死,倒也颇为后悔。丁甲神丁游和孟铸两人气

得眼中冒火,齐向归辛树扑击。孟伯飞给儿子推宫过血,眼见他气若游丝,不禁老泪泉涌,

突然转身,向归辛树打来。归辛树见正点子董开山乘机想溜,身子一挫,从丁游与孟铸拳下

钻了过去,伸指在董开山胁下一点。董开山登时呆住,一足在前,一足在后,一副向外急奔

的神气,却是移动不得半步,嘴里兀自在叫:“归老二,老子……老子跟你拚了!”这时孟

伯飞已与归二娘交上了手,两人功力相当,归二娘吃亏在抱了孩子,被他势如疯虎般的一轮

急攻,迭遇险招。梅剑和、刘培生、孙仲君三人也已和孟门弟子打得十分激烈。程青竹对袁

承志道:“袁相公,咱们快劝,别弄出大事来。”袁承志道:“我师哥师嫂跟我很有嫌隙,

我若出头相劝,事情只有更糟,且看一阵再说。”

这时归辛树上前助战,不数招已点中了孟伯飞的穴道。只见他在大厅中东一晃,西一

闪,片刻之间,已将孟家数十名弟子亲属全都点中了穴道。这些人有的伸拳,有的踢足,有

的弯腰,有的扭头,姿势各不相同,然而个个动弹不得,只是眼珠骨碌碌的转动。贺客中虽

有不少武林高手,但见神拳无敌如此厉害,哪个还敢出头?

归二娘对梅剑和道:“搜那姓董的。”梅剑和解下董开山背上包裹,在他身上里里外外

搜了一遍,却哪里有茯苓首乌丸的踪影?归辛树解开他穴道,问道:“丸药放在哪里?”董

开山道:“哼,想得丸药,跟我到这里来干甚么?亏你是老江湖了,连这金蝉脱壳之计也不

懂。”归二娘怒道:“甚么?”董开山道:“丸药早到了北京啦。”归二娘又惊又怒,喝

道:“当真?”董开山道:“我仰慕孟老爷子是好朋友,专诚前来拜寿。难道明知你们想抢

丸药,还会把这东西带上门来连累他老人家?”圣手神偷胡桂南走到袁承志身边,低声道:

“袁相公,这镖头扯谎。”袁承志道:“怎么?”胡桂南道:“他的丸药藏在这里。”说着

向“寿”字大锦轴下的一盘寿桃一指。袁承志很是奇怪,低声问道:“你怎知道?”胡桂南

笑道:“这些江湖上偷偷摸摸的勾当,别想逃过我的眼睛。”青青在一旁听着,笑道:“旁

人想在神偷老祖宗面前搞鬼,当真是鲁班门前弄大斧了。”胡桂南笑道:“姓胡的别的能为

是没有,说到偷偷摸摸甚么的勾当,却输不了给人。这姓董的好刁滑,他料到归二爷定会追

来,因此把丸药放在寿桃之中,等对头走了,再悄悄去取出来。”袁承志点点头,从人丛中

出来,走到孟伯飞身边,伸掌在他“璇玑”、“神庭”两穴上按捏推拿几下,内力到处,孟

伯飞身子登时活动。归二娘厉声道:“怎么?你又要来多管闲事?”把孩子往孙仲君手里一

送,伸手往袁承志肩头抓来。袁承志往左一偏,避开了她一抓,叫道:“师嫂,且听我说

话。”孟伯飞筋骨活动之后,左掌“瓜棚拂扇”,右掌“古道扬鞭”,连续两掌,向归二娘

拍来。他这快活三十掌驰誉武林,自有独得之秘,遇到归辛树时棋差一着,缚手缚脚,但与

归二娘却不相上下。两人拳来掌往,迅即交了十多招。归辛树道:“你让开。”归二娘往左

闪开。孟伯飞右掌飞上。归辛树侧拳而出,不数招又已点中了他的穴道。袁承志若再过去解

他穴道,势必跟师哥动手,当下只有皱眉不动。归二娘脾气本来暴躁,这时爱子心切,行事

更增了几分乖张,叫道:“姓董的,你不拿药出来,我把你两条臂膀折了。”左手拿住董开

山手腕,将他手臂扭转,右拳起在空中,只要往下一落,一拳打在肘关节上,手臂立时折

断。董开山咬紧牙关,低声道:“药不在我这里,折磨我也没用。”贺客中有些人瞧不过

眼,挺身出来叫阵。

袁承志眼见局面大乱,叫道:“大家住手!”叫了几声,无人理睬,心想:再过得片

刻,若是杀伤了人命,那就难以挽救,非快刀斩乱麻不可,突然纵起,落在孙仲君身旁,左

手一招“双龙抢珠”,食中二指往她眼中挖去。孙仲君大惊,疾忙伸右臂挡架。岂知他这一

招只是声东击西,乘她忙乱中回护眼珠,右掌在她肩头轻轻一推,孙仲君退开三步,孩子已

被他抢了过去。孙仲君大惊,高叫:“师父,师娘!快,快,他……”归辛树夫妇回过头

来,袁承志已抱着孩子,跳上一张桌子,叫道:“青弟,剑!”青青掷过剑去,袁承志伸左

手接住了,叫道:“大家别动手,听我说话。”

归二娘红了眼睛,嘶声叫道:“小杂种,你敢伤我孩子,我……我跟你拚了!”说着要

扑上去拚命。归辛树一把拉住,低声道:“孩子在他手里,别忙。”袁承志道:“二师哥,

请你把孟老爷子的穴道解开了。”归辛树哼了一声,依言将孟伯飞穴道拍开。袁承志叫道:

“各位前辈,众家朋友。我师哥孩子有病,要借贪官马士英的丸药救命,可是这位董镖头甘

心给赃官卖命,我师哥才跟他过不去。孟老爷子是好朋友,今日是他老人家千秋大喜之日,

我们决不会有意前来打扰。”众人一听,都觉奇怪,明明见他们师兄弟互斗,怎么他却帮师

兄说起话来了。归氏夫妇更加惊异。归二娘又叫:“快还我孩子!”袁承志高声道:“孟老

爷子,请你把这盘寿桃掰开来瞧瞧,中间可有点儿古怪。”董开山一听,登时变色。孟伯飞

不知他葫芦里卖甚么药,依言掰开一个寿桃,只见枣泥馅子之内露出一颗白色蜡丸,不禁一

呆,一时不明白这是甚么东西。袁承志高声说道:“这董镖头要是真有能耐给赃官卖命,那

也罢了,可是他心肠狠毒,前来挑拨离间,要咱们坏了武林同道的义气。孟老爷子,这几盘

寿桃是董镖头送的,是不是?”孟伯飞点点头。袁承志又道:“他把丸药藏在寿桃之内,明

知寿桃一时不会吃,等寿筵过了,我师哥跟孟老爷子伤了和气,他再偷偷取出,送到京里,

岂不是奇功一件?”他一面说,一面走近桌边。青青也过来相助。两人把寿桃都掰了开来,

将馅里所藏的四十颗丸药尽数取出。袁承志捏破一颗蜡丸,一阵芳香扑鼻,露出龙眼大一枚

朱红丸药来。他叫青青取来一杯清水,将丸药调了,喂入孩子口中。那孩子早已气若游丝,

也不哭闹,一口口的都咽入了肚里。归二娘双目含泪,又是感激,又是惭愧,心想今天若不

是小师弟识破机关,不但救不了儿子的命,还得罪了不少英雄豪杰,累了丈夫一世英名。袁

承志等孩子服过药后,双手抱着交过。归二娘接了过去,低声道:“师弟,我们夫妇真是感

激不尽。”归辛树只道:“师弟,你很好,很好。”青青把丸药都递给了归二娘,笑道:

“孩子再生几场重病,也够吃的了。”归二娘心中正自欢喜不尽,也不理会她话中含刺,谢

着接过。

归辛树忙着给点中穴道的人解穴,解一个,说一句:“对不住!”孟伯飞默然,心想:

“你儿子是救活了,我儿子却给你打死了。定当邀约能人,报此大仇。”

袁承志见孟门弟子抬了垂死的孟铮正要走入内堂,叫道:“请等一下。”孟铸怒道:

“我哥哥已死定啦,还要怎样?”袁承志道:“我师哥素来仰慕孟老爷子的威名,亲近还来

不及,哪会真的伤害孟大哥性命?这一掌虽然使力大了一点,但孟大哥性命无碍,尽可不必

担心。”众人一听,都想:“眼见他受伤这般沉重,你这话骗谁?”

袁承志道:“我师哥并未存心伤他,只要给孟大哥服一剂药,调养一段时候,就没事

了。”说着从怀中取出金盒,揭开盒盖,拿了一只朱睛冰蟾出来,用手捏碎,在碗中冲酒调

合,给孟铮喝了下去。不一刻,孟铮果然脸上见红,呻吟呼痛。孟伯飞喜出望外,忍不住泪

水从脸颊上直流下来,颤声道:“袁相公,袁盟主,你真是我儿子的救命恩人。”袁承志连

声逊谢。当下孟铸指挥家人,将兄长抬到内房休息。厅上重整杯盘,开怀畅饮。归二娘向孟

伯飞道:“孟老爷子,我们实在卤莽,千万请你原谅。”一拉丈夫,与三个徒弟一齐拜了下

去。孟伯飞呵呵笑道:“儿子要死,谁都心慌,老夫也是一般,这也怪不得贤孟梁。”归氏

夫妇又去向适才动过手的人分别道歉。群雄畅饮了一会。孟伯飞终是不放心,进去看儿子伤

势如何,只见他沉沉睡熟,呼吸匀净,料已无事。

孟伯飞心无挂碍,出来与敬酒的贺客们酒到杯干,直饮到八九分。他更叫拿大碗来,满

满斟了两碗,端到袁承志面前,朗声说道:“袁盟主,泰山大会上众英雄推你为尊,老实不

客气说,在下本来是心里不服的。但今日你的所作所为,在下不但感激,且是佩服得五体投

地。来,敬你一碗。”端起大碗,骨都都一口气将酒喝了。袁承志酒量本不甚高,但见他一

番美意,也只得把碗中酒干了。群雄轰然叫好。孟伯飞大拇指一翘,说道:“袁盟主此后但

有甚么差遣,在下力量虽小,要钱,十万八万银子还对付得了。要人,在下父子师徒,自然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要再邀三四百位英雄好汉,在下也还有这点小面子。”

袁承志见他说得豪爽,又想一场大风波终于顺利化解,师兄弟间原来的嫌隙也烟消云

散,心里很是畅快。这一晚众人尽醉而散,那董镖头早已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崇祯皇帝既得

不到灵药,难以延年益寿,他董总镖头自己如何延年益寿,这大事自须尽早安排。袁承志等

人在孟家庄盘桓数日,几次要行,孟伯飞总是苦留不放。孟铮受的是外伤,这几日中好得甚

快。归辛树的儿子归钟服了茯苓首乌丸后,果然也是一日好于一日。归辛树夫妇心中的欢

喜,那也不用说了。

到第七日上,盖孟尝虽然好客,也知不能再留,只得大张筵席,替归辛树与袁承志等送

行。席间程青竹说道:“孟老哥,永胜镖局那姓董的不是好东西,他失却贡品交代不了,又

找不上归二爷,只怕要推在老哥身上,须得提防一二。”孟伯飞道:“这小子要是真来惹

我,可不再给他客气。”归二娘道:“孟老哥,这全是我们惹的事,要是有甚么麻烦,可千

万得给我们送信。”孟伯飞道:“好!这小子我不怕他。”沙天广道:“就是防他勾结官

府。”孟伯飞哈哈笑道:“要是混不了,我就学你老弟,占山为主。”群雄在笑声中各自上

马而别。归辛树夫妇抱了孩子,带着三个徒弟欣然南归。袁承志、青青、程青竹、沙天广、

哑巴、铁罗汉、胡桂南、洪胜海等八人押着铁箱,连骑北上。这日来到高碑店,天色将暮,

因行李笨重,也就不贪赶路程,当下在镇西的“燕赵居”客栈歇宿。众人行了一天路,都已

倦了,正要安睡,忽然门外车声隆隆,人语喧哗,吵得鸡飞狗走。除了哑巴充耳不闻之外,

各人都觉得十分奇怪。只听得声音嘈杂,客店中涌进一批人来,听他们叽哩咕噜,说的话半

句也不懂。众人出房一看,只见厅上或坐或站,竟是数十名外国兵,手中拿着奇形怪状的兵

器,乱哄哄在说话。袁承志等从没见过这等绿眼珠、高鼻子的外国人,都感惊奇,注目打

量。忽听得一个中国人向掌柜大声呼喝,要他立即腾出十几间上房来。掌柜道:“大人,实

在对不住啦,小店几间上房都已住了客人。”那人不问情由,顺手就是一记耳光。那掌柜左

手按住面颊,又气又急,说道:“你……你……”那人喝道:“不让出上房来,放火把你的

店子烧了。”掌柜无法,只得来向洪胜海哀求,打躬作揖,请他们挪两间房出来。沙天广

道:“好哇,也有个先来后到。这人是甚么东西?”掌柜忙道:“达官爷,别跟这吃洋饭的

一般见识。”沙天广奇道:“他吃甚么洋饭?吃了洋饭就威风些么?”掌柜的悄声道:“这

些外国兵,是运送红夷大炮到京里去的。这人会说洋话,是外国大人的通译。”袁承志等这

才明白,原来这人狐假虎威,仗着外国兵的势作威作福。

沙天广铁扇一展,道:“我去教训教训这小子。”袁承志一把拉住,说道:“慢来!”

把众人邀入房里,说道:“先父当年镇守关辽,宁远两仗大捷,得力于西洋国的红夷大炮甚

多。满清虏首努尔哈赤就是给红夷大炮轰死的。现下满清兵势猖獗,这些外国兵既是运炮去

助战的,咱们就让一让吧。”沙天广道:“难道就由得这小子发威?”袁承志道:“这种贱

男子,何必跟他一般见识。”众人听他如此说,就腾了两间上房出来。

那通译姓钱名通四,见有了两间上房,虽然仍是呶呶责骂,也不再叫掌柜多让房间了。

他出去了一会,领了两名外国军官进店。这两个外国军官一个四十余岁,另一个三十来岁。

两人叽哩咕噜说了一会话,那年长军官出去陪着一个西洋女子进来。这女子年纪甚轻,青青

等也估不定她有多大年纪,料想是二十岁左右,一头黑发,衬着雪白的肌肤,眼珠却是碧

绿,全身珠光宝气,在灯下灿然闪耀。

袁承志从来没见过外国女人,不免多看了几眼。青青却不高兴了,低声问:“你说这女

子好看么?”袁承志道:“外国女人原来这么爱打扮!”青青哼了一声,就不言语了。次日

清晨起来,大伙在大厅上吃面点。两个外国军官和那女人坐在一桌。通译钱通四不住过去谄

媚,卑躬屈膝,满脸赔笑,等回过头来,却向店伙大声呼喝,要这要那,稍不如意,就是一

记巴掌。程青竹实在看不过眼了,对沙天广道:“沙兄,瞧我变个小小戏法!”当下也不回

身,顺手向后一扬,手中的一双竹筷飞了出去,噗的一声,正插入了钱通四口里,把他上下

门牙撞得险些儿掉将下来。要知程青竹所用暗器就是一枝枝细竹,这门青竹镖绝技,二十步

内打人穴道,百发百中,劲力不输钢镖。也是他听了袁承志的话这才手下留情,否则这双筷

子稍高数寸,钱通四的一双眼珠就别想保住了。钱通四痛得哇哇大叫,可还不知竹筷是哪里

飞来的。两个外国军官叫他过去查问。钱通四说了,那女子笑得花枝招展,耳环摇晃。

年长的军官向袁承志这一桌人望了几眼,心想多半是这批人作怪,拿起桌上两只酒杯,

忽往空中掷去,双手已各握了一支短枪,一枪一响,把两只酒杯打得粉碎。袁承志等听得巨

响,都吓了一跳,心想这火器果然厉害,而他放枪的准头也自不凡。年长军官面有得色,从

火药筒中取出火药铅丸,装入短枪,对年轻军官道:“彼得,你也试试么?”彼得道:“我

的枪法怎及得上咱们葡萄牙国第一神枪手?”那西洋女人微笑道:“雷蒙是第一神枪手

么?”彼得道:“若不是世界第一,至少也是欧洲第一。”雷蒙笑道:“欧洲第一,难道不

是世界第一么?”彼得道:“东方人很古怪,他们有许多本领,比欧洲人厉害得多,所以我

不敢说。若克琳,你说是么?”若克琳笑道:“我想你说得对。”袁承志等听三人叽哩咕噜

的说话,自是半句不懂。雷蒙见若克琳对彼得神态亲热,颇有妒意,说道:“东方人古怪

么?”又是两枪连发,这一次却是瞄准了青青的头巾。火光一闪,青青的头巾打落在桌,露

出了一头女子的长发。袁承志等齐吃一惊。雷蒙与另桌上的许多外国兵都大笑起来。青青大

怒站起,嗖的一声,长剑出鞘。袁承志心想:“如一动手,对方火器厉害,双方必有死伤。

这些外国兵是去教官兵放炮打满清鞑子的,杀了他们于国家有损,还是忍一下吧。”对青青

道:“青弟,算了吧。”青青向三个外国人怒目横视,又坐了下来。若克琳笑道:“原来是

个姑娘,怪不得这样美貌。”雷蒙笑道:“好呀,你早在留心人家小伙子美不美啦。”彼得

道:“她还会使剑呢,好像想来跟我们打一架。”雷蒙道:“她来时谁去抵敌?彼得,咱俩

的剑法谁好些?”彼得道:“我希望永远没人知道。”雷蒙脸有怒色,问道:“为甚么?”

若克琳道:“喂,你们别为这个吵嘴。”抿嘴笑道:“东方人很神秘,只怕你们谁也打不赢

这个漂亮大姑娘呢。”

雷蒙叫道:“通四钱,你过来!”钱通四连忙过去,道:“上校有甚么吩咐?”雷蒙

道:“你去问那个大姑娘,是不是要跟我比剑?快去问。”钱通四道:“是,是!”雷蒙从

袋里抓出十多块金洋,抛在桌上,笑道:“她要比,就过来。只要赢了我,这些金洋都是她

的。她输了,我可要亲一个嘴!你快去说,快去说。”钱通四大模大样的走了过去,照实对

青青说了,说到最后一句“亲一个嘴”时,青青反手一掌,啪的一声,正中他右颊。这一掌

劲力好大,钱通四“哇”的一声,吐出了满口鲜血,四枚大牙,半边脸颊登时肿了起来,从

此嘴里四通八达,当真不枉了通四之名。

雷蒙哈哈大笑,说道:“这女孩子果然有点力气!”拔出剑来,在空中呼呼呼的虚劈了

几下,走到大厅中间,叫道:“来,来,来!”青青不知他说些甚么,但瞧他神气,显然便

是要和自己比剑,当即拔剑出座。袁承志道:“青弟,你过来。”青青以为他要拦阻,身子

一扭,道:“我不来!”袁承志道:“我教你怎样胜他。”青青适才眼见那外国人火器厉害

无比,只怕剑法也是如此威力惊人,又或是剑上会放出些甚么霹雳声响的物事来,本有些害

怕,一听大喜,忙走过来。袁承志道:“瞧他刚才砍劈这几下,出手敏捷,劲道也足。他这

剑柔中带韧,要防他直刺,不怕他砍削。”青青道:“那么我可设法震去他剑!”袁承志喜

道:“不错,正是这样,可是别伤了他。”

雷蒙见两人谈论不休,心中焦躁,叫道:“快来,快来!”青青反身跃出,回手突然一

剑,向他肩头削去。雷蒙万想不到她出手如此快捷,总算他是葡萄牙的剑术高手,又受过法

国与意大利名师的指点,危急中滚倒在地,举剑一挡,铮的一声,火花四溅,站起身来,已

吓出了一身冷汗。若克琳在一旁拍手叫好。两人展开剑术,攻守刺拒,斗了起来。

袁承志细看雷蒙的剑法,见他回挡进刺,甚是快速。斗到酣处,青青剑法忽变,全是虚

招,剑尖即将点到,立即收回,这是石梁派的“雷震剑法”,六六三十六招,竟无一招实

招,那是雷震之前的闪电,把敌人弄得头晕眼花之后,跟着而上的便是雷轰霹雳的猛攻。

雷蒙剑法虽然高明,但这样的剑术却从来没有见过,只见对方剑尖乱闪,似乎剑剑要刺

向自己要害,待得举剑抵挡,对方却又不攻过来。西方剑术之中原也有佯攻伪击的花招,但

最多一二招而已,决无数十招都是佯攻的,心想这种花巧只图好看,有何用处?正要笑骂,

青青突然挥剑猛劈。雷蒙举剑挡架,虎口大震,竟自把握不住,长剑脱手飞出。青青乘势直

上,剑尖指住他的胸膛。雷蒙只得举起双手,作投降服输之状。青青嘻嘻一笑,收剑回座。

雷蒙满脸羞惭,想不到自己在欧陆纵横无敌,竟会到中国来败在一个少女手里。若克琳笑吟

吟的拿起桌上那叠金币,走过来交给青青。青青摇手不要。若克琳一面笑,一面咭咭咯咯的

大说葡语,定要给她。程青竹伸手接过,将十多块金洋叠成一叠,双掌用力在两端抵住,运

起内力,过了一阵,将金币还给若克琳。若克琳接了过来,想再交给青青,一拿上手,不觉

大吃一惊,原来十多枚金币已互相粘住,结成一条圆柱,竟然拉不开来,不禁睁大了圆圆的

眼睛,喃喃说道:“东方人真是神秘,真是神秘!”回去把金柱给两个军官看。雷蒙道:

“这些人有魔术!”彼得道:“别惹他们啦!走吧!”两人传下号令,不一会只听得门外车

声隆隆,拖动大炮而去。雷蒙和彼得也站起身来,走出店去。若克琳走过青青身边时,向她

嫣然一笑,带着一阵浓郁的香风,环珮叮噹,出店去了。

铁罗汉道:“红夷大炮到底是怎么样子?我从来没见过。”胡桂南道:“咱们去瞧

瞧。”沙天广笑道:“胡兄,要是你能妙手空空,偷一尊大炮来,那我就佩服你了。”胡桂

南笑道:“大炮这笨家伙倒真没偷过。咱们要不要打个赌?”沙天广笑道:“大炮是拿去打

满清鞑子的,可偷不得,否则我真要跟你赌上一赌。”众人在笑语声中出店。不一刻,已追

过押运大炮的军队。见大炮共有十尊,果是庞然大物,单观其形,已是威风凛凛,每尊炮用

八匹马拖拉,后面又有夫役推送,炮车过去,路上压出了两条深沟。

群雄驰出二十余里,忽听前面鸾铃响处,十多骑迎面奔来。待到临近,见马上乘者负弓

持箭,马上挂满獐兔之类的野味,却是出来打猎的。这些人衣饰华贵,都是缎袍皮靴,气派

甚大,环拥着一个韶龄少女。

那少女见了袁承志等人,拍马迎上,叫道:“师父,师父!”程青竹笑道:“好哇,你

也来啦!”原来那少女便是他的女徒阿九。众人在劫铁箱时曾和她会过。她上次穿一件青布

衣衫,似个乡下姑娘,这时却打扮得明艳无伦,左耳上戴着一粒拇指大的珍珠,衣襟上一颗

大红宝石,闪闪生光。阿九见了袁承志,嫣然一笑,道:“你跟我师父在一起?”袁承志笑

着点点头。阿九向沙天广道:“沙寨主,咱们不打不成相识!”程青竹叫她见过了胡桂南、

铁罗汉等人,问道:“你到哪里去?”阿九道:“出来打猎,瞧我走得远不远?”程青竹

道:“我们正要上京,你跟我们一起去吧!”阿九很是欢喜,说道:“好!”傍在师父身

边,并马而行。袁承志和青青见她虽然幼小,但自有一股颐指气使的势派,举止之间,气度

高华,心中不禁纳闷,当日山东道上初遇,本以为她是程青竹的孙女,后来才知是徒弟。这

时看来,竟是一位豪门巨室的娇女,出来打猎,竟带了这许多从人,也不知如何会拜程青竹

为师,又混在青竹帮中,倒真奇了。

当晚在饮马集投店。袁承志和青青见阿九的从人说话都带官腔,除了对阿九十分恭谨之

外,对旁人谁也不理,神态倨傲,单独看来,一个个竟是官宦,哪里像是从仆,心下更奇。

青青问阿九道:“九妹妹,那日咱们大杀官兵,打得好痛快,后来忽然不见了你。我老是牵

记,你到哪里去了啊?”阿九脸一红,唔了一声,道:“青姊,你要是打扮起来,那才美

呢!”竟是顾左右而言他。青青待要追问,程青竹忽在对面连使眼色。青青微微一笑,道:

“在道上走,满头满脸的灰土,打扮给谁看啊?”各人闲谈了一会,分别安寝。袁承志正要

上床,程青竹走进房来,说道:“袁相公,有一件事想跟你说。”袁承志道:“好,请

坐!”程青竹低声道:“还是到外面空旷之地说的好。”袁承志知是机密之事,于是重行穿

上长衣,出了客店,来到镇外一个小山岗上。程青竹见四下无人,说道:“袁相公,我这女

徒弟阿九来历很是奇特。她于我曾有大恩,拜师之时,我曾答应过,决不泄露她的身份。”

袁承志道:“我也瞧她并不寻常。你既答应过她,就不用对我说了。”程青竹道:“她手下

所带的都是官府中人,因此咱们的图谋,决不可在他们面前漏了口风。”袁承志点头道:

“原来果然是官府中人。”程青竹道:“料想这女徒是决不致卖我的,但她年纪小,世事终

究难料。”袁承志道:“咱们在她跟前特别留神就是了。”两人三言两语就说完了,下岗回

店。来到客店门口,只见一个汉子从东边大街上过来,手里提着一盏灯笼,闪身进店。微光

之下,袁承志见那汉子有些眼熟,可是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睡在床上,一路往回推溯,

细想在孟家庄寿筵、在泰山大会、在南京、在衢州石梁、在闯王军中,都没见过这人,然而

以前一定会过,此人到底是谁?正自思索,忽然门上有轻轻剥啄之声,便披衣下床,问道:

“谁呀?”门外青青笑道:“要不要吃东西?”袁承志点灯开门,见她托着一只盘子,装着

两只碗,每碗各有三个鸡蛋,想是刚才下厨做的。袁承志笑道:“多谢了,这么晚了,怎么

还不睡?”青青低声道:“我想着那阿九很古怪,睡不着。知道你也在想她,也一定睡不

着。”说着浅浅一笑。袁承志笑道:“我想她干么?”青青笑道:“想她很美啊,你说她美

不美?”袁承志知她很小性儿,如说阿九美,定要不高兴,说阿九不美吧,又是明明撒谎,

她也不信,拿匙羹抄了个鸡蛋,咬了一口,突然把匙羹一掷,叫道:“对了,原来是他。”

青青吓了一跳,问道:“甚么是他?”袁承志道:“回头再说,快跟我出去。”青青见他不

吃鸡蛋,便有些着恼,道:“到哪里去?”袁承志从洪胜海身旁拿了一柄剑,交给她道:

“拿着。”青青接住,才知是要去会敌。

原来袁承志一吃到鸡蛋,忽然想起当年在安大娘家里,锦衣卫胡老三来抢小慧,他拚命

抵抗,幸得安大娘及时赶回,用鸡蛋击打胡老三,才将他赶跑。刚才见到的就是那个胡老三

了,不知他鬼鬼祟祟的来干甚么,可须得探个明白。两人矮着身子,到每间店房下侧耳倾

听,来到一间大房后面,果然听到有人在谈论。

只听一人道:“这里怎么走得开?要是出了点儿乱子,哥儿们还有命么?”另一人道:

“安大人这件事也很要紧啊。眼前摆着一件奇功,白白放过了,岂不可惜?”众人沉吟了一

会。一个声音粗沉的人道:“这样吧,咱们一半人留在这里,分一半人去听安大人调派。要

是立了功劳,却是大家有份。”第一个人手掌在大腿上一拍,大声道:“好,咱们有福共

享,有祸同当。要是出了事,也是大伙儿一齐顶。”又一人道:“大家来拈阄,谁去谁留,

自己拈的没话说。”众人齐声附和。

袁承志心想:“他们在这里有甚么大事走不开?又有甚么安大人和奇功,这倒怪了。”

过了一阵,听到刀剑轻轻碰撞之声,想是拈阄已毕,便要出来。袁承志在青青耳边低

语:“你叫沙天广他们防备,我跟着去瞧瞧。”青青点点头,低声道:“小心了。”房门呀

的一声打开,房中烛光从门口照射出来。袁承志和青青躲在暗处,见第一个出来的正是胡老

三,后面跟着八名手持兵刃之人,烛光下看得明白,却都是阿九的从人。九人一一越墙而

出。青青低声道:“啊,是他们!我早知这女娃子不是好人。”袁承志也感奇怪,心想且慢

定论,跟着去看个明白再说,当下越墙出店,悄悄跟在九人之后。那九人全不知有人跟踪,

出市镇行得里许,便走向一座大屋。胡老三一叫门,大门随即打开,把九人放了进去。袁承

志绕到后门,越墙入内,走向窗中透出灯光的一间厢房,跃上屋顶,轻轻揭开瓦片,望将下

去,只见房中坐着一个年近五十的汉子,身材高大。胡老三与阿九的八名从人鱼贯入房,向

那人行礼参见。只听胡老三道:“小的在镇上撞见王副指挥,知道他们凑巧在这里,因此上

邀了这几位来做帮手。”那人道:“好极了,好极了!王副指挥怎么说?”一人道:“王副

指挥说,既然安大人有事,当得效劳!”那安大人道:“这次要是得手,大伙儿这件功劳可

不小啊,哈哈!”一人道:“全凭大人栽培。”安大人道:“咱们哥儿可别分谁是内廷侍

卫,谁是锦衣卫的,大伙儿都是为皇上出力!”众人道:“安大人说得是,全凭您老吩

咐。”安大人道:“好啊!走吧。”袁承志更是惊奇,心想:“胡老三和安大人一伙是锦衣

卫,阿九那些随从竟是内廷侍卫。阿九这小姑娘到底干甚么的,怎地带了一批内廷侍卫到处

乱走?”

过不多时,安大人率领众人走出。袁承志伏在屋顶点数,见共有一十六人,知道安大人

自己带着六人,等众人走远,又悄悄跟在后面。这批人越走越荒僻,走了七八里路,有人轻

轻低语了几声,大伙儿忽然散开,围住了一所孤零零的房子,各人矮了身子,悄没声的逼

近。袁承志学他们的样,也这般俯身走将过去。有人黑暗中见到他人影,只道是同伙,也不

在意。安大人见包围之势已成,挥手命众人伏低,伸手敲门。过了一会,屋中一个女人声音

问道:“谁啊?”安大人一呆,问道:“你是谁?”女人声音惊道:“啊,是……是……是

你,深更半夜来干么?”安大人叫道:“真叫做不是冤家不聚头了。原来你在这里,快开门

吧!”声音中显得又惊又喜。那女人道:“我说过不再见你,又来干甚么了?”安大人笑

道:“你不要见我,我却想念我的娘子呢!”那女人怒道:“谁是你的娘子?咱们早已一刀

两断!你要是放不过我,放火把这屋烧了吧,我宁死也不愿见你这丧心病狂、没良心的

人。”袁承志越听越觉声音好熟,终于惊觉:“是安大娘!原来这安大人是她丈人、是小慧

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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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 02:29:07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十三回 挥椎师博浪 毁炮挫哥舒

只听得安大人贼忒嘻嘻的笑道:“我找得你好苦,舍得烧你吗?咱们来叙叙旧情吧!”

说着发足踢门,只两脚,门闩喀喇一声断了。袁承志听踢门之声,知他武功颇为了得。黑暗

中刀光闪动,安大娘一刀直劈出来。安大人笑道:“好啊,谋杀亲夫!”怕屋内另有别人,

不敢窜进,站在门外空手和安大娘厮斗。袁承志慢慢爬近,睁大眼睛观战。那安大人武功果

然不凡,在黑暗中听着刀风闪躲进招,口中却是不断风言风语的调笑。安大娘却十分愤怒,

边打边骂。斗了一阵,安大人突然伸手在她身上摸了一把。安大娘更怒,挥刀当头疾砍,安

大人正是要诱她这一招,偏身抢进一步,扭住了她手腕,用力一拧,安大娘单刀落地。安大

人将她双手捏住,右腿架在她双腿膝上,安大娘登时动弹不得。袁承志心想:“听这姓安的

口气,一时不致伤害于她,我且多探听一会,再出手相救。”乘那安大人哈哈狂笑、安大娘

破口大骂之际,身子一缩,从门角边钻了进去,轻轻摸到墙壁,施展“壁虎游墙功”直上,

攀在梁上。

只听安大人叫道:“胡老三,进去点火!”胡老三在门外亮了火折子,拔刀护身,先把

火折往门里一探,又俯身捡了块石子投进屋里,过了一会见无动静,才入内在桌上找到烛

台,点亮蜡烛。安大人将安大娘抱进屋去,使个眼色,胡老三从身边拿出绳索,将安大娘手

脚都缚住了。安大人笑道:“你说再也不要见我,这可不见了么?瞧瞧我,白头发多了几根

吧?”安大娘闭目不答。

袁承志从梁上望下来,安大人的面貌看得更清楚了,见他虽然已过中年,但面目仍很英

俊,想来年轻时必是个美貌少年,与安大娘倒是一对璧人。

安大人伸手摸摸安大娘的脸,笑道:“好啊,十多年不见,脸蛋儿倒还是雪白粉嫩。”

侧头对胡三道:“出去!”胡老三笑着答应,出去时带上了门。

两人相对默然。过了一会,安大人叹气道:“小慧呢?我这些年来天天想念她。”安大

娘仍是不理。安大人道:“你我少年夫妻,大家火气大,一时反目,分别了这许多年,现今

总该和好如初了。”过了一会,又道:“你瞧我十多年来,并没另娶,何曾有一时一刻忘记

你?难道你连一点夫妻之情也没有么?”安大娘厉声道:“我爹爹和哥哥是怎么死的,你忘

记了吗?”安大人叹道:“我岳父和大舅子是锦衣卫害死的,那不错。可是也不能一竹篙打

尽一船人,锦衣卫中有好人也有坏人。我为皇上出力,这也是光宗耀祖的体面事……”话没

说完,安大娘已“呸,呸,呸”的不住往地下唾吐。隔了一会,安大人换了话题:“我思念

小慧,叫人来接她。干么你东躲西逃,始终不让她跟我见面?”安大娘道:“我跟她说,她

的好爸爸早就死啦!她爸爸多有本事,多有志气,就可惜寿命短些!”语气中充满了怨愤。

安大人道:“你何苦骗她?又何苦咒我?”安大娘道:“她爸爸从前倒真是个有志气的好

人,我家里的人不许我嫁他,我偷偷跟着他走了,哪知道……”说到这里,声音哽咽起来,

跟着又恨恨的道:“你害死了我的好丈夫,我恨不得杀了你。”安大人道:“咦,这倒奇

了,我就是你的丈夫,怎说我害死了你丈夫?”安大娘道:“我丈夫本来是个有血性的好男

子,不知怎的利禄熏心,妻子不要了,女儿也不要了。他只想做大官,发大财……我从前的

好丈夫早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他啦!”袁承志听到这里,不禁心下恻然。安大娘道:“我丈

夫名叫安剑清,本是个江湖好汉,不是给你这锦衣卫长官安大人害死了么?我丈夫有位恩师

楚大刀楚老拳师,是安大人贪图利禄而害死他的。楚老拳师的夫人、女儿,都给这安大大逼

死了……”安剑清怒喝:“不许再说!”安大娘道:“你这狼心狗肺的人,自己想想吧。”

安剑清道:“官府要楚大刀去问话,又不一定难为他。他干么动刀杀我?他妻子女儿是自杀

的,又怪得了谁?”安大娘道:“是啊,楚大刀瞎了眼哪,谁教他收了这样一位好徒弟?这

徒弟又冻又饿快死啦,楚大刀教他武艺,养大他,又给他娶媳妇……”她越说越是怨毒。安

剑清猛力在桌上一拍,喝道:“今天你我夫妻相见,是何等的欢喜之事,尽提那死人干

么?”安大娘叫道:“你要杀便杀,我偏偏要提!”

袁承志从两人话中琢磨出来当时情形,安剑清是楚大刀一手扶养长大的,后来他贪图富

贵,害死师父一家。安剑清在锦衣卫当差,而安大娘的父亲兄长却均为锦衣卫害死。安大娘

气忿不过,终于跟丈夫决裂分手。从前胡老三来抢小慧,安大娘东奔西避,都是为了这心肠

狠毒的丈夫安剑清安大人了。袁承志心想:“想来当日害死他恩师一家之时,情形一定很

惨。这人死有余辜。但不知安大娘对他是否尚有夫妻之情,倒不可鲁莽了。”想再多听一些

说话,以便决定是否该出手杀他,哪知两人都住了口,默不出声。

过了一会,远处忽然隐隐有马蹄之声。安剑清拔出佩刀,低声喝道:“等人来时,你如

叫喊示警,我可顾不得夫妻之情!”安大娘哼了一声,道:“又想害人了。”

安剑清知道妻子脾气,挥刀割下一块布帐,塞在她口里。这时马蹄声愈近,安剑清将安

大娘放在床上,垂下帐子,仗刀躲在门后。袁承志知他是想偷施毒手,虽不知来者是谁,但

总是安大娘一面的好人,在梁上抹了些灰尘,加点唾沫,捏成一个小小泥团子,对准烛火掷

去,嗤的一声,烛火登时熄了。安剑清喃喃咒骂。袁承志乘他去摸火折,轻轻溜下地来,绕

到屋外,见屋角边一名锦衣卫执刀伏地,全神贯注的望着屋中动静,便俟近他身边,低声

道:“人来啦!”那锦衣卫也低声道:“嗯,快伏下。”袁承志伸手点了他穴道,脱下他外

衣,罩在自己身上,再在他里衣上扯下一块布,蒙在面上,撕开了两个眼孔,然后抱了那

人,爬向门边。

黑暗中蹄声更响,五骑马奔到屋前。乘者跳下马来,轻拍三掌。安剑清在屋里也回拍了

三掌,点亮灯火,缩在门后,只听门声一响,一个人探进头来。

他举刀猛力砍下,一个人头骨碌碌的滚在一边,颈口鲜血直喷。在烛光下向人头瞥了一

眼,不觉大惊,砍死的竟是自己一名伙伴。正要张口狂叫,门外窜进一个蒙脸怪客,伸指点

了他穴道,反手一掌,打在他颈后“大椎穴”上,那是人身手足三阳、督脉之会,哪里还能

动弹?袁承志顺手接过他手中佩刀,轻轻放在地下,以防门外余人听见,纵到床前扶起安大

娘,扯断绑在她手脚上的绳索,低声叫道:“安婶婶,我救你来啦!”安大娘见他穿着锦衣

卫服色,脸上又蒙了布,不觉疑虑不定,刚问得一声:“尊驾是谁?”外面奔进五个人来,

当先一人与安大娘招呼了一声,见到屋中情状,愕然怔住。门外锦衣卫见进来人多,怕安剑

清一人有失,早有两人抢进门来,举刀欲砍,袁承志出掌砍劈,两名锦衣卫颈骨齐断。门外

敌人陆续进来,袁承志劈打抓拿,提起来一个个都掷了出去,有的刚奔进来就被一腿踢出,

片刻之间,打得十二名锦衣卫和内廷侍卫昏天黑地,飞也似的逃走了。袁承志撕下布条,塞

入安剑清耳中,又从死人身上扯下两件衣服,在他头上包了几层,教他听不见半点声息,瞧

不见一点光亮,然后扯去蒙在自己脸上蒙着的破布,向五人当中一人笑道:“大哥,你好。

闯王好么?”那人一呆,随即哈哈大笑,拉着他手连连摇晃。原来这人正是李闯王手下大

将、袁承志跟他结为兄弟的李岩。袁承志无意中连救两位故人,十分喜欢,转头对安大娘

道:“安婶婶,你还记得我么?”这时是崇顺十六年六月,离袁承志在安大娘家避难时已有

十年,他从一个小小孩童长大成人,安大娘哪里还认得出?

袁承志从内衣袋里摸出当日安大娘所赠的金丝小镯,说道:“我天天带在身边。”安大

娘猛然想起,拉他凑近烛光一看,果见他左眉上淡淡的有个刀疤,又惊又喜,道:“啊,孩

子,你长得这么高啦,又学了这一身俊功夫。”袁承志道:“我在浙江见到小慧妹妹,她也

长高啦!”安大娘道:“不知不觉,孩子们都大了,过得真快。”向躺在地下的丈夫瞧了一

眼,叹了口气,喟然道:“想不到还是你这孩子来救我。”李岩不知他们曾有一段故旧之

情,听安大娘满口叫他“孩子,孩子”的,只道两人是亲戚,笑道:“今日之事好险。我奉

闯王之命,到河北来约几个人相见。锦衣卫的消息也真灵,不知怎样竟会得到风声,在这里

埋伏。”袁承志道:“大哥,你的朋友快来了吗?”

李岩尚未回答,远处已闻蹄声,笑道:“这不是么?”从人开门出去,不久迎了三个人

进来。这三人一个是刘芳亮,一个是田见秀,都是当年在圣峰嶂会上见过的。他二人已不识

袁承志,袁承志却还记得他们相貌。另一个姓侯,却曾在泰山大会中见过。三人与李岩招呼

后,那姓侯的向袁承志恭敬行礼,说道:“盟主,你好!”

李岩与安大娘都道:“你们本来相识?”姓侯的道:“袁盟主是七省总盟主,众兄弟齐

奉号令。”李岩喜道:“啊,我忙着在河南办事,东路的讯息竟都隔绝了。原来出了这样一

件大事,可喜可贺。”袁承志道:“这还是上个月的事,承好朋友们瞧得起,给了这样一个

称呼,其实兄弟哪里担当得起?”姓侯的道:“盟主武功好,见识高,那是不必说了,单是

这份仁义,武林中哪一个不佩服?”

李岩喜道:“那好极了。”当下传达了闯王的号令。原来李自成在河南汝州大破兵部尚

书孙传庭所统官兵十余万,进迫潼关,命李岩秘密前来河北,联络群豪响应。姓侯的道:

“盟主你说怎么办?”袁承志道:“闯王义举,天下豪杰自然闻风齐起。小弟立即发出讯

去。咱们七省好汉,轰轰烈烈的大干一场!”六人谈得慷慨激昂,眉飞色舞。李岩道:“官

军腐败已极,义兵一到,那是摧枯拉朽,势如破竹,只是眼前却有一个难题。”袁承志道:

“甚么?”李岩道:“刚才接到急报,说有十尊西洋的红夷大炮,要运到潼关去给孙传庭。

孙老儿大败之余,士无斗志,已然不足为患。只不过红夷大炮威力非同小可,一炮轰将出

来,立时杀伤数百人,倒是一件隐忧。”袁承志道:“这十尊大炮小弟在道上见过,确是神

态可畏,想来威力非常,难道不是运去山海关打满清的么?”李岩道:“这些大炮万里迢迢

的运来,听说本是要去山海关防备清兵的。但闯王节节得胜,朝廷便改变了主意,十尊大炮

已折而南下,首途赴潼关去了。”

袁承志皱眉道:“皇帝防范百姓,重于抵御外敌。大哥,你说怎么办?”李岩道:“大

炮一到潼关,咱们攻关之时,势必以血肉之躯抵挡火炮利器,虽然不一定落败,但损折必

多……”袁承志道:“因此咱们要先在半路上截他下来。”李岩拊掌大喜,说道:“这可要

偏劳兄弟,立此大功。”袁承志沉吟道:“洋兵火器很是厉害,兄弟已见识了一些,要夺大

炮,须得另出计谋,能否成事,实在难说。不过这件事有关天下气运,小弟必当尽力而为,

若能仰仗闯王神威,一举成功,那是万民之福。”

众人又谈了一会军旅之事,袁承志问起李岩的夫人。李岩道:“她在河南,平时也常常

说起你。”安大娘插口道:“李将军的夫人真是女中英豪。喂,孩子,你有了意中人吗?”

袁承志想起青青,脸上一红,微笑不答。安大娘叹道:“似你这般的人才,不知谁家姑娘有

福气,唉!”忽然想起了小慧:“小慧跟他小时是患难旧侣。他如能做我女婿,小慧真是终

身有托。但她偏偏和那傻里傻气的崔希敏好,那也叫做各有各的缘法了。”刘、田、侯三人

听他们谈到私事,插不进口去,就站起来告辞。姓侯的侯飞文道:“盟主,明儿一早,我带

领手下兄弟前来听令。”袁承志道:“好!”三人辞了出去。李岩与袁承志剪烛长谈天下大

势,越说越是情投意合。袁承志于国事兴衰,世局变幻,所知甚是肤浅,听着李岩的谈论,

每一句话都令他有茅塞顿开之感。直到东方大白,金鸡三唱,两人兴犹未已。回顾安大娘,

只见她以手支头,兀自瞧着躺在地下的丈夫默默出神。

李岩低声叫道:“安大娘!”安大娘抬起了头。李岩道:“这人怎么处置?”安大娘心

乱如麻,摇头不答。李岩知她难以决断,也就不再理会,对袁承志道:“兄弟,你我就此别

过。”袁承志道:“我送大哥一程。”

两人和安大娘别过,携手出屋,并肩而行。李岩的从人远远跟随在后。两人一路说话,

走出了七八里路。李岩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兄弟,你回去吧。”袁承志和他意气相

投,恋恋不舍。李岩道:“兄弟,闯王大事告成之后,我和你隐居山林,饮酒为乐,今后的

日子长着呢。”袁承志喜道:“若能如此,实慰生平之愿。”当下二人洒泪而别。袁承志眼

望义兄上马绝尘而去,这才回归客店。只见侯飞文已带了数十名精壮汉子在店中等候,把大

厅和几个院子都挤得满满的。青青、哑巴、洪胜海等人却已不见。阿九和一众从人见了这许

多粗豪大汉,竟然不动声色,耽在房中,并不出来。袁承志对侯飞文道:“侯大哥,你带领

几位弟兄向南查探,看那队西洋兵带的大炮是向北来呢,还是折向南方。查明之后,请赶速

回报。”侯飞文听了,挑了三名同伴,上马出店而去。侯飞文刚走,沙天广和程青竹两人奔

进店来,见了袁承志,喜道:“啊,袁相公回来了。”袁承志未及答话,又见青青、哑巴、

洪胜海闯进厅来。青青一头秀发被风吹得散乱,脸颊晕红,见了袁承志,不由得喜上眉梢,

道:“怎么这时候才回来?”袁承志才知大家不放心,分头出去接应自己,当下说了昨晚之

事。青青低下了头,一语不发。袁承志见她神色不对,把她拉在一旁,轻声道:“是我教你

担心了。”青青一扭身子,别开了头。袁承志知她生气,搭讪道:“可惜你没有见到我那位

李大哥。青弟,他也算是你哥哥啊。”青青虽是女子,但袁承志叫顺了口,一直仍叫她青

弟。青青道:“哥哥没良心,要哥哥来做甚么?”袁承志道:“真是对不起,下次一定不再

让你担心啦。”青青道:“下次自有别人来给你担心,要我担心干么?”袁承志奇道:

“咦,谁啊?”青青一顿足,回到自己房里去了。等到中午,不见她出来吃饭,袁承志叫店

伙把饭菜送到她房里去,心想不知为甚么生这么大的气,等吃过饭后,再去赔罪就是,适才

见她慌乱忧急之状,此时回想,心下着实感动。哪知店伙把饭菜捧了回来,说道:“姑娘不

在屋里!”袁承志一惊,忙撇下筷子,奔到青青房里,只见人固不在,连兵刃衣囊也都带走

了。他心中着急,寻思:“这一负气而去,却到哪里去了?她常常惹事闯祸,好教人放心不

下。只是现下大事在身,不能亲自去寻。”于是派洪胜海出去探访,吩咐若是见到了,好歹

要劝姑娘回来。

等到傍晚,侯飞文骑着快马回来了,一进门就道:“洋兵队伍果然折而向南,咱们快

追。”袁承志当即站起,命哑巴在店中留守铁箱,自己率领程、沙、胡、铁四人以及侯飞文

等河北群豪,连夜从来路赶去,估量巨炮移动缓慢,必可追上。到第三日清晨,袁承志等穿

过一个小镇,只见十尊大炮排在一家酒楼之外,每尊炮旁有六名洋兵执枪守卫。众人大喜,

相视而笑。铁罗汉叫道:“肚子饿啦,肚子饿啦!”袁承志道:“好,我们再去会会那两个

洋官。”

众人直上酒楼,铁罗汉走在头里,一上楼就惊叫一声。只见几名洋兵手持洋枪,对准了

青青,手指扳住枪机。一旁坐着那两个西洋军官彼得、雷蒙和那西洋女子若克琳。雷蒙见众

人上来,叽咦咕噜的叫了几声,又有几名洋兵举起了枪对着他们,大声呼喝。

袁承志急中生智,提起一张桌子,猛向众洋兵掷去,跟着飞身而前,在青青肩头一按,

两人蹲低身子,一阵烟雾过去,众枪齐发,铅子都打在桌面上。

袁承志怕火器厉害,叫道:“大家下楼。”拉着青青,与众人都从窗口跳下楼去。雷蒙

大怒,掏出短枪向下轰击。铁罗汉“哎哟”一声,屁股上给枪弹打中,摔倒在地。沙天广连

忙扶起。各人上马向南奔驰。那时西洋火器使用不便,放了一枪,须得再上火药铅子,众洋

兵一枪不中,再上火药追击时,众人早去得远了。袁承志和青青同乘一骑,一面奔驰,一面

问道:“干么跟洋兵吵了起来?”青青道:“谁知道啊?”袁承志见她神色忸怩,料知别有

隐情,微微一笑,也就不问了。这三日来日夜记挂,此刻重逢,心中欢喜无限。

驰出二十余里,到了一处市镇,众人下马打尖。胡桂南用小刀把铁罗汉肉里的铅子剜了

出来。铁罗汉痛得乱叫乱骂。青青把袁承志拉到西首一张桌旁坐了,低声道:“谁叫她打扮

得妖里妖气的,手臂也露了出来,真不怕丑!”袁承志摸不着头脑,问道:“谁啊?”青青

道:“那个西洋国女人。”袁承志道:“这又碍你事了?”青青笑道:“我看不惯,用两枚

铜钱把她的耳环打烂了。”袁承志不觉好笑,道:“唉,你真是胡闹,后来怎样?”青青笑

道:“那个比剑输了给我的洋官就叫洋兵用枪对着我。我不懂他话,料想又要和我比剑呢,

心想比就比吧,难道还怕了你?正在这时候,你们就来啦!”袁承志道:“你又为甚么独自

走了?”

青青本来言笑晏晏,一听这话,俏脸一沉,说道:“哼,你还要问我呢,自己做的事不

知道?”袁承志道:“真的不知道啊,到底甚么事得罪你了?”青青别开头不理。袁承志知

她脾气,倘若继续追问,她总不肯答,不如装作毫不在乎,她忍不住了,反会自己说出来,

于是换了话题,说道:“洋兵火器厉害,你看用甚么法子,才能抢劫他们的大炮到手?”青

青嗔道:“谁跟你说这个。”袁承志道:“好,我跟沙天广他们商量去。”站起身要走,青

青一把抓住他的衣角,道:“不许你走,话没说完呢。”

袁承志笑笑,又坐了下来。隔了良久,青青道:“你那小慧妹妹呢?”袁承志道:“那

天分手后还没见过,不知道她在哪里?”青青道:“你跟她妈说了一夜话,舍不得分开,定

是不住口的讲她了。”袁承志恍然大悟,原来她生气为的是这个,于是诚诚恳恳的道:“青

弟,我对你的心,难道你还不明白吗?”青青双颊晕红,转过了头。

袁承志又道:“我以后永远不会离开你的,你放心好啦!”青青低声道:“怎么你……

跟你那小慧妹妹……又这样好?”袁承志道:“我幼小之时,她妈妈待我很好,就当我是她

儿子一般,我自然感激。再说,你不见她跟我那个师侄很要好么?”青青嘴一扁,道:“你

说那个姓崔的小子?他又傻又没本事,生得又难看,她为甚么喜欢?”袁承志笑道:“青菜

萝卜,各人所爱。我这姓袁的小子又傻又没本事,生得又难看,你怎么却喜欢我呢?”青青

嗤的一声笑,啐道:“呸,不害臊,谁喜欢你呀?”经过这一场小小风波,两人言归于好,

情意却又深了一层。袁承志道:“吃饭去吧!”青青道:“我还问你一句话,你说阿九那小

姑娘美不美?”袁承志道:“她美不美,跟我有甚么相干?这人行踪诡秘,咱们倒要小心

着。”青青点点头。两人重又到众人的桌边入座,和沙天广、程青竹等商议如何劫夺大炮。

胡桂南道:“今晚让小弟去探探,乘机偷几支枪来。今天拿几支,明天拿几支,慢慢的把洋

枪偷完,就不怕他们了。”袁承志道:“此计大妙,我跟你同去瞧瞧。”沙天广道:“盟主

何必亲自出马?待小弟去好了。”

袁承志道:“我想瞧明白火器的用法,火枪偷到手,就可用洋枪来打洋兵。”众人点头

称是。青青笑道:“他还想偷瞧一下那个西洋美人儿。”众人哈哈大笑。

当日下午,袁承志与胡桂南乘马折回,远远跟着洋兵大队,眼见他们在客店中投宿,候

到三更时分,越墙进了客店。一下屋,就听得兵刃撞击之声,锵锵不绝,从一间房中传出

来。两人伏在窗外,从窗缝中向内张望,只见那两个西洋军官各挺长剑,正在激斗。袁承志

万想不到这两人竟会同室操戈,甚觉奇怪,当下静伏观战。看了数十招,见雷蒙攻势凌厉,

剑法锋锐,彼得却冷静异常,虽然一味招架退守,但只要一出手还击,那便招招狠辣。袁承

志知道时间一久,那年长军官定将落败。果然斗到分际,彼得回剑向左击刺,乘对方剑身晃

动,突然反剑直刺。雷蒙忙收剑回挡,剑身歪了。彼得自下向上猛力一撩,雷蒙长剑登时脱

手。彼得抢上踏住敌剑,手中剑尖指着对方胸膛,叽叽咕咕的说了几句话。雷蒙气得身子发

颤,喃喃咒骂。彼得把地下长剑拾起,放在桌上,转身开门出去。雷蒙提剑在室中横砍直

劈,不住的骂人,忽然停手,脸有喜色,开门出去拿了一柄铁铲,在地下挖掘起来。袁承志

和胡桂南本想离开,这时倒想看个究竟,看他要埋藏甚么东西,只见他掘了好一阵,挖了个

径长两尺的洞穴,挖出来的泥土都掷到了床下,挖了两尺来深时,就住手不挖了,撕下一块

被单,罩在洞上,先在四周用泥土按实,然后在被单上铺了薄薄一层泥土。他冷笑几声,开

门出室。袁承志和胡桂南心中老大纳闷,不知他在使甚么西洋妖法。过了一会,雷蒙又进室

来,彼得跟在后面。只见雷蒙声色俱厉的说话,彼得却只是摇头。突然间啪的一声,雷蒙伸

手打了他一记耳光。彼得大怒,拔剑出鞘,两人又斗了起来。雷蒙不住移动脚步,慢慢把彼

得引向坑边。

袁承志这才恍然,原来此人明打不赢,便暗设陷阱,他既如此处心积虑,那是非杀对方

不可了。袁承志对这两人本无好恶,但见雷蒙使奸,不觉激动了侠义之心。只见雷蒙数剑直

刺,都被彼得架住。彼得反攻一剑,雷蒙退了两步。彼得右脚抢进,已踏在陷阱之上,

“啊”的一声大叫,向前摔跌。雷蒙回剑直刺他背心,眼见这一剑要从后背直通到前心,袁

承志早已有备,急推窗格,飞身跃进,金蛇剑递出,剑头蛇舌钩住雷蒙的剑身向后一拉。彼

得得脱大难,立即跃起,右脚却已扭脱了臼。雷蒙功败垂成,又惊又怒,挺剑向袁承志刺

来。袁承志一声冷笑,金蛇宝剑左右晃动,只听铮铮铮之声不绝,雷蒙的剑身被金蛇剑半寸

半寸的削下,片刻之间,已削剩短短一截。雷蒙正自发呆,袁承志抢上去拿住他手腕,一把

提起,头下脚上,掷入了他自己所掘的陷坑之中,哈哈大笑,跃出窗去。胡桂南从后跟来,

笑道:“袁相公,你瞧。”双手提起,拿着三把短枪。袁承志奇道:“哪里来的?”胡桂南

向窗里指指。原来袁承志出手救人之时,胡桂南跟着进来,忙乱之中,乘时将两个西洋军官

的三把短枪都偷了来。袁承志笑道:“真不愧圣手神偷之名。”两人赶回和众人相会。青青

拿着一把短枪玩弄,无意中在枪扣上一扳,只听得轰的一声,烟雾弥漫。沙天广坐在她的对

面,幸而身手敏捷,急忙缩头,一顶头巾打了下来,炙得满脸都是火药灰。青青大惊失色,

连连道歉。沙天广伸了伸舌头,说道:“好厉害!”

众人把另外两把短枪拿来细看,见枪膛中装着火药铅丸。程青竹道:“火药本是中国物

事。咱们用来打猎做鞭炮,西洋人学到之后却拿来杀人。这队洋兵有一百多人,一百多支枪

放将起来,可不是玩的。”各人均觉火器厉害,不能以武功与之对敌,一时默然无语,沉思

对策。

胡桂南道:“袁相公,我有个上不得台盘的诡计,不知行不行?”铁罗汉笑道:“谅你

也不会有甚么正经主意。”袁承志道:“胡大哥且说来听听。”胡桂南笑着说了。青青首先

拍手赞好。沙天广等也都说妙计。袁承志仔细一想,颇觉此计可行,于是下令分头布置。那

西洋女子若克琳的父亲本是澳门葡萄牙国军官,已于年前逝世。她这次要搭乘运送大炮的海

船回归本国,因此随同送炮军队北上,再赴天津上船。彼得是她父亲的部属,与若克琳相爱

已久。雷蒙来自葡国本土,一见之下,便想横刀夺爱。他虽官阶较高,自负风流,却无从插

手,恼羞成怒之余,便向情敌挑战,比剑时操之过急,反致失手,而行使诡计,又被袁承志

突来闯破。彼得见他是上司,不敢怎样,只有加紧提防。这日来到一处大村庄万公村,在村

中“万氏宗祠”歇宿。睡到半夜,忽听得人声喧哗,放哨的洋兵奔进来说村中失火。雷蒙与

彼得急忙起来,见火头已烧得甚近,忙命众兵将火药桶搬出祠堂,放于空地。忙乱中见众乡

民提了水桶救火,数十名大汉闯进祠堂,到处泼水。雷蒙喝问原因。众乡民对传译钱通四

道:“这是我们祖先的祠堂,先泼上水,免得火头延烧过来。”雷蒙觉得有理,也就不加干

涉。哪知众乡民信手乱泼,一桶桶水尽往火药上倒去。洋兵拿起枪杆赶打,赶开一个又来一

个,不到一顿饭功夫,祠堂内外一片汪洋,火药桶和大炮、枪支,无一不是淋得湿透,火势

却渐渐熄了。乱到黎明,雷蒙和彼得见乡民举动有异,火药又都淋湿,心想这地方有点邪

门,还是及早离去为妙,正要下令开拔,一名小军官来报,拖炮拉车的牲口昨晚在混乱中竟

然尽数逃光了。雷蒙举起马鞭乱打,骂他不小心,命钱通四带领洋兵到村中征集。不料村子

虽大,却是一头牲口也没有,想是早已得到风声,把牲口都藏了起来。

这一来就无法起行,雷蒙命彼得带了钱通四,到前面市镇去调集牲口。雷蒙督率士兵,

打开火药桶,把火药倒出来晒。晒到傍晚,火药已干,众兵正要收入桶中,突然民房中抛出

数十根火把,投入火药堆中,登时烈焰冲天。众洋兵吓得魂飞天外,纷纷奔逃,乱成一团。

雷蒙连声下令,约束士兵,往民房放射排枪。烟雾弥漫中只见数十名大汉窜入林中不见了。

雷蒙检点火药,已烧去了十之八九,十分懊丧。等到第三日下午,彼得才征了数十匹骡马来

拖拉大炮。

在路上行了四五日,这天来到一条山峡险道,眼见是极陡的下山路,雷蒙与彼得指挥士

兵,每一尊大炮由十名士兵用巨索在后拖住,以防山路过陡,大炮堕跌。山路越走越险,众

人正自提心吊胆,全力拖住大炮,突然山凹里嗖嗖之声大作,数十支箭射了出来。十多名洋

兵立时中箭,另有十多支箭射在骡马身上。牲口受痛,向下急奔,众洋兵哪里拉扯得住?十

尊大炮每一尊都是数千斤之重,这一股下堕之势真是非同小可。加之路上又突然出现陷坑,

许多骡马都跌入了坑里。只听见轰隆之声大作,最后两尊大炮忽然倒转,一路筋斗翻了下

去。数名洋兵被压成了肉酱。前面的八尊大炮立时均被带动。众兵顾不得抵挡来袭敌人,忙

向两旁乱窜。有的无路可走,见大炮滚下来的声势险恶,踊身一跳,跌入了深谷。十尊大炮

翻翻滚滚,向下直冲,越来越快。骡马在前疾驰,不久就被大炮赶上,压得血肉横飞。过了

一阵,巨响震耳欲聋,十尊大炮都跌入深谷去了。

雷蒙和彼得惊魂甫定,回顾若克琳时,见她已吓得晕了过去。两人救起了她,指挥士兵

伏下抵敌。敌人早在坡上挖了深坑,用山泥筑成挡壁,火枪射去,伤不到一根毫毛,羽箭却

不住嗖嗖射来。战了两个多时辰,洋兵始终不能突围。雷蒙道:“咱们火药不够用了,只得

硬冲。”彼得道:“叫钱通四去问问,这些土匪到底要甚么。”雷蒙怒道:“跟土匪有甚么

说的?你不敢去,我来冲。”彼得道:“土匪弓箭厉害,何必逞无谓的勇敢?”雷蒙望了若

克琳一眼,恶狠狠的吐了口唾沫,骂道:“懦夫,懦夫!”彼得气得面色苍白,低声道:

“等打退了土匪,叫你知道无礼的代价。”

雷蒙一跃而起,叫道:“是好汉跟我来!”彼得叫道:“雷蒙上校,你想寻死么?”众

洋兵知道出去就是送死,谁肯跟他乱冲?雷蒙仗剑大呼,奔不数步,一箭射来,穿胸而死。

彼得与众洋兵缩在山沟里,仗着火器锐利,敌人不敢逼近,僵持了一日一夜,只盼官兵来

救,但其时官场腐败异常,若是调兵遣将,公文来往,又要请示,又要商议,不过十天半

月,官兵哪里能来?守到第二日傍晚,众兵饿得头昏眼花,只得竖起了白旗。钱通四高声大

叫:“我们投降了,洋大人说投降了!”山坡上一人叫道:“把火枪都抛出来。”彼得道:

“不能缴枪。”敌人并不理会,也不再攻,过了一会,忽然一阵肉香酒香,随风飘了过来。

众洋兵已一日两夜没吃东西,这时哪里还抵受得住?纷纷把火枪向上抛去,奔出沟来。彼得

见大势已去,只得下令弃械投降。众兵把火枪堆在一起,大叫大嚷要吃东西。只听得两边山

坡上号角声响,土坑中站起数百名大汉,弯弓搭箭,对住了众洋兵。几个人缓步过来,走到

临近,彼得看得清楚,当先一人便是那晚救了自己性命的少年。他身旁那人正是曾被雷蒙击

落头巾的少女。若克琳叫道:“啊,就是这批有魔法的人!”彼得拔出佩剑,走上几步,双

手横捧,交给袁承志,意示投降,心想输在这人手下也还值得。袁承志先是一愣,随即领悟

这是服输投降之意,于是摇了摇手,对钱通四道:“你对他说,他们洋兵带大炮来,如是帮

助中国守卫国土,抵抗外敌,那么我们很是感谢,当他们是好朋友。”钱通四照他的话译

了。彼得连连点头,伸出手来和袁承志拉了拉。袁承志又道:“但你们到潼关去,是帮皇帝

杀我们百姓,这个我们就不许了。”彼得道:“是去打中国百姓么?我完全不知道。”袁承

志见他脸色诚恳,相信不是假话,又道:“全中国的百姓很苦,没有饭吃,只盼望有人领他

们打掉皇帝,脱离苦海。皇帝怕了,叫你们用大炮去轰死百姓。”彼得道:“我也是穷人出

身,知道穷人的苦处。我这就回本国去了。”袁承志道:“那很好,你把兵都带走吧。”

彼得下令集队。袁承志命部下拿出酒肉,让洋兵饱餐了一顿。彼得向袁承志举手致敬,

领队上坡。袁承志叫道:“干么不把火枪带走?”钱通四译了。彼得奇道:“那是你的战利

品。你放我们走,不要我们用钱来赎身,我们已很感谢你的宽洪大量了。”袁承志笑道:

“你已失了大炮,再不把枪带走,只怕回去长官责罚更重。拿去吧。”彼得道:“你不怕我

们开枪打你们么?”袁承志哈哈笑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们中国人讲究肝胆

相照,既当你是好汉子,哪有疑心?”彼得连声道谢,命士兵取了火枪,列队而去。他一路

上坡,越想越是感佩,命众兵坐下休息,和钱通四两人又驰回来,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对

袁承志道:“阁下如此豪杰,我有一件东西相赠。”袁承志打开布包一看,见是一张折叠着

的厚纸,摊了开来,原来是一幅地图,图中所绘的似是大海中的一座岛屿,图上注了许多弯

弯曲曲的文字。

彼得道:“这是南方海上的一座大岛,离开海岸有一千多里。岛上气候温暖,物产丰

富,真如天堂一样。我航海时到过那里。”袁承志问道:“你给我这图是甚么意思?”彼得

道:“你们在这里很是辛苦,不如带了中国没饭吃的受苦百姓,都到那岛上去。”袁承志暗

暗好笑,心道:“你这外国人心地倒好,只不过我们中国有多大,亿万之众,凭你再大的岛

也居住不下。”问道:“这岛上没人住么?”彼得道:“有时有西班牙的海盗,有时没有。

你们这样的英雄好汉,也不会怕那些该死的西班牙海盗。”袁承志见他一片诚意,就道了

谢,收起地图。彼得作别而去。钱通四转过身子,正要随同上山,青青忽地伸手,扯住他的

耳朵,喝道:“下次再见你作威作福,欺侮同胞,小心你的狗命!”钱通四耳上剧痛,连

说:“小人不敢!”他口中少了许多牙齿,说话漏风,倒似说:“小人颇敢!”袁承志指挥

众人,爬到深谷底下去察看大炮,见十尊巨炮互相碰撞,都已毁得不成模样,无法再用,于

是掘土盖上。袁承志见大功告成,与侯飞文等群豪欢聚半日,痛饮一场,这才分手。次日会

齐了哑巴、洪胜海等人,向北京进发。这一役胡桂南厥功最伟,弄湿火药、掘坑陷炮等巧计

都是他想出来的。众人一路上对他称扬备至。再也不敢轻视他是小偷出身。此去一路之上,

但见焦土残垣,野犬食尸,尽是清兵烧杀劫掠的遗迹,群雄无不看得心头火起。沙天广道:

“可惜那日没杀了鞑子兵的元帅阿巴泰。盟主,咱们赶上去刺杀他如何?”青青首先便鼓掌

叫好。袁承志沉吟不答。青青道:“去杀了鞑子兵元帅有甚么不好?也免得孙仲寿叔叔老是

埋怨。”袁承志道:“要刺杀鞑子的头子,杀得越大越好,咱们索性便去刺杀满清的皇帝皇

太极。”众人一怔,随即齐声欢呼。袁承志详细询问洪胜海,满清的京城如何防卫,如何方

能混入皇宫。洪胜海道:“满清的京城在沈阳,现今叫作盛京,那盛京规模简陋,可万万及

不上北京了。小人先前在睿亲王多尔衮手下当差,有块腰牌,可以直进睿亲王府,皇宫却没

进去过。”袁承志道:“咱们这就去盛京,到了之后相机行事。”一行人先到北京,将铁箱

安顿好了,派青竹帮的几名得力头目留守,当即出京,向北进发,不一日到了盛京。众人在

一家小客店中歇了,商议混进宫中之策。洪胜海道:“相公,依小人之见,请你委屈一下,

扮作小人的伙伴,先去见多尔衮。他是鞑子皇帝的亲弟弟,在各位王爷中最得宠信,权力最

大。咱们或能凭着他带进宫去。”袁承志道:“多尔衮派你送信给司礼太监曹化淳,你又怎

地回报?”洪胜海道:“小人只说曹化淳还没能见到,但在北京打探到了机密军情,因此先

行回报。”袁承志道:“甚么机密军情?”洪胜海道:“小人胡说八道一番,说是明朝皇帝

已向西洋国借兵,借来几百门大炮,数千洋枪队,日内就来攻打满清。”袁承志喜道:“此

计大妙,多尔衮一听,定要去禀报鞑子皇帝。”于是向青青要了那支洋枪,对洪胜海道:

“你说我是西洋兵的通译钱通四,因此得悉内情。”

青青大笑,说道:“承志哥哥,你甚么人不扮,却去扮那个狗通译钱通四,我打掉你满

嘴牙齿再说!”说着举起右手,假意向袁承志嘴上打去。袁承志张口便咬,青青忙缩手不

迭。袁承志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冒充西洋话,众人尽皆大笑。当日午后,袁承志随同洪胜

海,去睿亲王府求见王爷。多尔衮随即传见。袁承志见那多尔衮三十一二岁年纪,身形高

瘦,一脸精悍之气。洪胜海跟他说了一阵满洲话,多尔衮果然神色大变,随即以汉语询问袁

承志。袁承志取出洋枪,放在桌上,将先前与洪胜海商量好的言语说了。多尔衮沉吟良久,

说道:“你们报讯有功,我有重赏。这就下去吧。明日再来伺候,听取吩咐。”两人无奈,

只得磕头退出。袁承志无缘无故的向鞑子王爷磕了几个头,却见不到皇太极,回到客店,心

下老大发闷。寻思一会,要洪胜海带到皇宫外去察看了一番,决意晚间径行入宫行刺。他想

此举不论成败,次日城中必定大索,捉拿刺客,于是要各人先行出城,约定明日午间在城南

二十里处一座破庙中相会。各人自知武功与他相差太远,多一人非但帮不了忙,反而成为累

赘,单是他一人,脱身便容易得多,俱各遵命,叮咛他务须小心。青青出门时向袁承志凝望

片刻,低声道:“承志哥哥,鞑子皇帝刺得到果然好,刺不到也就罢了,你自己可千万要保

重。你知道,在我心中,一百个鞑子皇帝也及不上你一根头发,我若是从此再也见不到

你……”说到这里,眼圈儿登时红了。袁承志要让她宽怀,伸手拔下头上一根头发,笑道:

“我送一百个鞑子皇帝给你。”说时将头发递将过去。青青噗哧一笑,眼泪却掉了下来。袁

承志等到初更时分,携了金蛇剑与金蛇锥,来到宫墙之外。眼见宫外守卫严密,悄步绕到一

株大树后躲起,待卫士巡过,轻轻跃入宫墙。眼见殿阁处处,却不知皇太极居于何处,一时

大费踌躇,心想只有抓到一名卫士或是太监来逼问。他放轻脚步,走了小半个时辰,不见丝

毫端倪,心道:“这件事艰难万分,怎比得当日大功坊中夜探?务须沉住了气,今晚不成,

明晚再来,纵然须花一两个月时光,那也不妨。”这么一想,走得更加慢了,绕过一条回

廊,忽见花丛中灯光闪动,忙缩身在假山之后,过不多时,只见四名太监提了宫灯,引着三

名官员过来。他眼见人多,若是抢出擒人,势必惊动,只要一声张,皇帝有备,便行刺不成

了,当下蹑足在后跟随,只见那七人走向一座大殿,进殿去了。见殿外匾额写着“崇政殿”

三字,旁边有行弯弯曲曲的满文。袁承志绕到殿后,伏身在地,只见殿周四五十名卫士执刀

守御,心中一喜:“此处守卫森严,莫非鞑子皇帝便在殿中?”在地下慢慢爬近,拾起一块

石子,投入花丛。四名卫士闻声过去查看。袁承志展开轻功,已抢到墙边,使出“壁虎游墙

功”沿墙而上,顷刻间到了殿顶,伏在屋脊之上,倾听四下无声,自己踪迹未被发见,于是

轻轻推开殿顶的几块琉璃瓦,从缝隙中凝目往下瞧去。只见满殿灯烛辉煌,那三名官员正跪

在地下,行的是三跪九叩大礼,袁承志大喜:“果然是在参见皇帝。”只听得最前的一名花

白胡子的老官说道:“臣范文程见驾。”其次一名身材魁梧的官员道:“臣宁完我见驾。”

最后一名官员脸容尖削,说道:“臣鲍承先见驾。”袁承志心道:“这三个官儿都是汉人,

却投降了鞑子,都是汉奸,待会顺手一个一剑。”又想:“他们跟鞑子皇帝怎地又都说汉

话?”缓缓移身向南,从缝隙中向北瞧去,只见龙座上一人方面大耳,双目炯炯有神,约莫

五十来岁年纪,那便是父亲当年的大敌皇太极了。寻思:“从此发射金蛇锥,当可取他性

命,只是隔得远了,并无十足把握,倘若侍卫之中有高手在内,别要给挡格开去,还是跳下

去一剑割了他首级的为是。”只听皇太极道:“南朝军情这几天怎样?今日接到阿巴泰的急

报,说在山东青州、泰安之间中伏,打了个大败仗,难道明军居然还这么能打?你们可知青

州、泰安这一带的统兵官是谁?”袁承志心想:“原来他们正在说我们打的这场胜仗,倒要

听听他们说些甚么?”

宁完我道:“启禀皇上,臣已详细查过。明军带兵的总兵姓水,名叫水鉴,武艺甚是了

得。”皇太极“哦”了一声,道:“你们去仔细查明,能不能设法要他降我大清,瞧他是贪

财呢,还是爱美色。倘若他倔强不服,便叫曹化淳在明朝皇帝跟前说他的坏话,罢他的官,

杀他的头。但首先要设法令这人为我大清所用。此人能打败阿巴泰,那是人才,咱们决不能

轻易放过了。”三名官员齐声道:“皇上圣明英断,那水鉴若肯降顺,是他的福气。”皇太

极叹了口气,说道:“咱们当年使反间计杀了袁崇焕,朕事后想来,常觉可惜……”袁承志

听他提到自己父亲的名字,耳中登时嗡的一声,全身发热,心道:“他们使反间计,使反间

计!我爹爹果然是他害的。”只听皇太极续道:“倘若袁崇焕能为朕用,南朝的江山这时候

多半早已是大清的了。”袁承志暗暗呸的一声,心中骂道:“狗鞑子打的好如意算盘!我爹

爹忠肝义胆,岂能降你?”

皇太极又道:“只是袁崇焕为人愚忠,不识大势,谅来也是不肯降的。”又叹了口气,

问道:“洪承畴近来怎样?”袁承志知道洪承畴本是明朝的蓟辽总督,崇祯皇帝委以兵马大

权,兵败被擒,降了满清。洪承畴失陷之初,崇祯还道他已殉国,曾亲自隆重祭祀。后来得

知降清,天下都笑崇祯无知人之明。范文程道:“启奏皇上,洪承畴已将南朝的实情甚么都

说了。他说崇祯刚愎自用,举措失当,信用奸佞,杀害忠良,四方流寇大起。我大清大军正

可乘机进关,解民倒悬。”皇太极摇头道:“崇祯的性子,他说得一点儿也不错。但我兵进

关却还不是时候。总须让明兵再跟流寇打下去,双方精疲力尽,两败俱伤,大清便可收那渔

翁之利,一举而得天下。你们汉人叫做卞庄刺虎之计,是不是?”三臣齐道:“是,是,皇

上圣明。”袁承志暗暗心惊:“这鞑子皇帝当真厉害,崇祯和他相比可是天差地远了。我非

杀他不可,此人不除,我大汉江山不稳。就算闯王得了天下,只怕……只怕……”隐隐觉得

闯王的才具与此人相较,似乎也颇有不及,只不知心中何以会生出这样的念头来。又想:

“这皇帝的汉语可也说得流利得很。他还读过中国书,居然知道卞庄刺虎的典故。”

只听皇太极道:“那洪承畴还说些甚么?”范文程道:“洪承畴向臣露了几次口风,盼

望皇上恩典,赏他个差使,他得以为皇上效犬马之劳,仰报天恩。”皇太极哈哈大笑,道:

“这差使吗?慢慢再说。”鲍承先道:“皇上,臣愚鲁之极,心中有一事不明白,盼望皇上

指明。”皇太极点点头。鲍承先道:“洪承畴先前不肯归顺,皇上大赐恩宠,亲自解下身上

的貂裘,披在他身上,又连日大张筵席请他,连我大清的开国功臣也从来没这般殊荣。众臣

工都不明白。皇上开导说:咱们这些年来辛辛苦苦、连年征战,为的是甚么?众臣工启奏

道:为的是打南朝江山。皇上谕道:是啊,可是咱们不明南朝内情,好比都是瞎子,洪承畴

一归顺,咱们都睁开了眼啦,那还不喜欢么?众臣工都拜服皇上圣明。这些日子来,那洪承

畴于南朝各地的城守职官、民情风俗,果然说得详详细细,尽在皇上算中。但皇上却不赏他

官职封爵,众臣工可都又不明白了。”皇太极微微一笑,说道:“老鲍性子直爽,想问甚

么,倒也直言无忌。你们三个,虽然都是汉人,但早就跟先皇和朕办事,忠心耿耿,洪承畴

怎能跟你们相比?”范文程等三人忙爬下磕头,咚咚有声,显是心中感激之极。袁承志暗

骂:“无耻,无耻。”只听皇太极道:“洪承畴这人,本事是有的,可是骨气就说不上了。

先前我已待他太好,若再赐他高官厚禄,这人还肯出力办事吗?哼,崇祯封他的官难道还不

够大,那时他做的是甚么官?”鲍承先道:“启奏皇上:那时他在南朝官封太子太保、兵部

尚书、总督蓟辽军务,麾下统率八名总兵官,实是官大权大。”皇太极道:“照啊。我封他

的官再大,也大不过崇祯封他的。要他尽心竭力办事,便不能给他官做。”三臣齐声道:

“皇上圣明。”袁承志越想越有道理,觉得他这驾驭人才的法门实是高明之极,此刻听到这

番话,宛似当年在华山绝顶初见《金蛇秘笈》,其中所述法门无不匪夷所思,虽然绝非正

道,却令人不由得不服。他呆了一阵,却听得皇太极在和范文程等商议,日后取得明朝天下

之后如何治理,此时如何先为之备,倒似大明的江山已是他掌中之物一般。袁承志心下愤

怒,轻轻又揭开了两张琉璃瓦,看准了殿中落脚之处,却听得皇太极道:“南朝所以流寇四

起,说来说去,也只一个道理,就是老百姓没饭吃。咱们得了南朝江山,第一件大事,就是

要让天下百姓人人有饭吃……”袁承志心下一凛:“这话对极!”范文程等颂扬了几句。皇

太极道:“要老百姓有饭吃,你们说有甚么法子?范先生,你先说说看。”他似对范文程颇

为客气,称他“先生”,不像对鲍承先那样呼之为“老鲍”。范文程道:“皇上未得江山,

先就念念不忘于百姓,这番心意,必得上天眷顾。以臣愚见,要天下百姓都有饭吃,第一须

得轻徭薄赋,决不可如崇祯那样,不断的加饷搜刮。”皇太极连连点头,说道:“咱们进关

之后,须得定下规矩,世世代代,不得加赋,只要库中有余,就得下旨免百姓钱粮。”范文

程道:“皇上如此存心,实是万民之福,臣得以投效明主,为皇上粉身碎骨,也所……也所

甘愿。”说到后来,语音竟然呜咽了。

袁承志心想:“这个大汉奸,倒似确有爱民之心,不知是做戏呢,还是真心。”皇太极

道:“很好,很好。你们汉人骂你们是汉奸,日后你们好好为朕办事,也就是为天下百姓办

事,总得狠狠的挣一口气,让千千万万百姓瞧瞧,到底是你们这些人为汉人做了好事呢,还

是崇祯手下那些只知升官发财、搜刮百姓的真汉奸做了好事。老宁,你有甚么条陈?”宁完

我道:“启奏皇上:我大清的满洲人少,汉人众多。皇上得了天下之后,以臣愚见,须得视

天下满人汉人俱是皇上子民,不可像元朝蒙古人那样,强分天下百姓为四等。只消我大清对

众百姓一视同仁,汉人之中纵有倔强之徒,也成不了大事。”皇太极点头道:“此言有理。

元人弓马,天下无敌,可是他们在中国的江山却坐不稳,就是为了虐待汉人。这是前车甚么

的?”鲍承先道:“前车覆辙。”皇太极微笑道:“对了,老鲍,我读汉人的书,始终不易

有甚么长进。”鲍承先道:“皇上日理万机,这些汉人书中的典故,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皇太极叹道:“汉人的学问,不少是很好的。只不过作主子的,读书当学书里头的本事策

略,不必学汉人的秀才进士那样,学甚么吟诗作对……”

袁承志听了这些话,只觉句句入耳动心,浑忘了此来是要刺死此人,内心隐隐似盼多听

一会,但听他四人商议如何整饬军纪、清兵入关之后,决计不可残杀百姓,务须严禁劫掠。

只见两名侍卫走上前来,换去御座前桌上的巨烛,烛光一明一暗之际,袁承志心想:“再不

动手,更待何时?”左掌提起,猛力击落,喀喇喇一声响,殿顶已断了两根椽子,他随着瓦

片泥尘,跃下殿来,右足踏上龙案,金蛇剑疾向皇太极胸口刺去。皇太极两侧抢上四名卫

士,不及拔刀,已同时挡在皇太极身前。嗤嗤两响,两名卫士已身中金蛇剑而死。皇太极身

手甚是敏捷,从龙椅中急跃而起,退开两步。这时又有五六名卫士抢上拦截,宁完我与鲍承

先扑向袁承志身后,各伸双手去抱。袁承志左脚反踢,砰砰两声,将宁鲍两人踢得直掼出

去。便这么缓得一缓,皇太极又退开了两步。袁承志大急,心想今日莫要给这鞑子皇帝逃了

出去,再要行刺,可就更加不易了,连发两枚金蛇锥,却都给卫士冲上挡去,作了替死鬼。

袁承志金蛇剑连刺,更不理会众卫士来攻,疾向皇太极冲去。眼见距他已不过丈许,蓦地里

帷幕后抢出八名武士,都是空手,同时扑到。袁承志右足一弹,掼的一响,踢飞了一名,左

足鸳鸯连环,跟着飞出,一名武士正在此时自左侧扑到。袁承志左脚踢中了他胸口,他双手

却已牢牢抓住了袁承志小腿。这武士口中鲜血狂喷,双手却死命抓住不放。这八名武士在满

洲语中称为“布库”,擅于摔交擒拿,平时宫中或贝勒王公盛宴,例有角斗娱宾。皇太极接

见臣下之后,临睡之前常要先看一场角斗。这八名布库武士此刻正在殿旁伺候,听得有刺

客,纷纷抢上来护驾。袁承志左足力甩,却甩不脱这武士,金蛇剑挥出,削去了他半边脑

袋,但那武士双手兀自紧紧抓住袁承志小腿。忽听得身后有人喝道:“好大胆,竟敢行刺皇

上?”说的是汉语。袁承志全不理会,左脚带着那名死武士,跨步上前去追皇太极,只跨一

步,头顶风声飒然,一件兵刃袭到,劲风掠颈,有如利刃。袁承志吃了一惊,知道敌人武功

高强之极,危急中滚倒在地,一个筋斗翻出,舞剑护顶,左手扯脱脚上的死武士,这才站

起。烛光照映下,只见眼前站着一个中年道人,眉清目秀,脸如冠玉,右手执着一柄拂尘,

冷笑道:“大胆刺客,还不抛下兵器受缚?”袁承志眼光只向他一瞥,又转去瞧皇太极,只

见已有十余名卫士挡在他身前。袁承志斗然跃起,急向皇太极扑去,身在半空,蓦见那道士

也跃起身子,拂尘迎面拂来。袁承志金蛇剑连刺两下,快速无伦。那道士侧头避了一剑,拂

尘挡开一剑,跟着千百根拂尘丝急速挥来。袁承志伸左手去抓拂尘,右手剑刺他咽喉。刷的

一声响,尘尾打中了他左手,手背上登时鲜血淋漓,原来他拂尘之丝系以金丝银丝所制,虽

然柔软,运上了内劲,却是一件致命的厉害兵刃。就在这时,金蛇剑剑尖上的蛇舌也已钩中

那道人肩头。两人在空中交手三招,各受轻伤,落下地来时已交叉易位,心下均是惊疑不

定:“这人是谁?武功恁地了得,实是我生平所仅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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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 02:29:25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十四回 剑光崇政殿 烛影昭阳宫

袁承志回身又待去刺皇太极时,那道人的拂尘已向他脑后拂来,拂丝为内劲所激,笔直

戳至,犹似杆棒。袁承志无奈,只得回剑挡开。两人这一搭上手,登时以快打快,瞬息间拆

了二十余招。袁承志竭尽平生之力,竟是丝毫占不到上风,越斗越是心惊,突然间风声过

去,右颊又被拂尘扫了一下,料想脸颊上已是多了数十条血痕,蓦地里青青的话在脑海中一

闪:“承志哥哥,鞑子皇帝刺得到果然好,刺不到也就罢了,你自己可千万要保重。”眼见

敌人如此厉害,只得先谋脱身,他一边斗,一边移动脚步,渐渐移向殿口。那道人冷笑道:

“在我玉真子手下也想逃命?痴心妄想!”说着拂尘连进三招,尽是从意料不到的方位袭

来。袁承志一时不知如何招架才是,脚下自然而然的使出木桑所授“神行百变”步法,东窜

西斜,避了开去。不料这玉真子如影随形,竟于他的“神行百变”步法了然于胸,袁承志闪

到东,他跟到东,窜到西,他追到西。袁承志虽让开了那三招,却摆脱不了他源源而来的攻

击。这一来,两人都是大奇。

玉真子叫道:“你叫甚么名字?是木桑道人的弟子吗?”袁承志道:“不是。”玉真子

问道:“你怎地会铁剑门的步法?”袁承志反问道:“你是汉人,怎地反帮鞑子?”玉真子

怒道:“倔强小子,死到临头,还在胡说。”刷刷两招。袁承志眼见对方了得,稍有疏神,

不免性命难保,当即凝神致志,使开本门华山派剑法接招。玉真子看了数招,叫道:“啊,

你是华山派穆老猴儿门下的小猴儿,是不是?”袁承志不肯隐瞒师门,喝道:“是便怎

样?”一招“苍松迎客”,长剑斜出,内力从剑身上嗤嗤发出,姿式端凝,招迅劲足。玉真

子赞道:“好剑法,小猴儿不坏!”

袁承志骂道:“你倚老卖老甚么?”玉真子笑道:“老猴儿也不是我对手,你小猴儿更

加不用想。”袁承志不再说话,全神贯注的出剑拆招。玉真子微一疏神,左臂竟被金蛇剑划

了浅浅一道口子。这一来,他再也不敢托大,舞动拂尘疾攻。两人翻翻滚滚的斗了二百余

招,兀自难分高下,都是暗暗骇异。袁承志不敢乱使金蛇剑法和木桑所授的功夫,前者究未

十分纯熟,后者对方似所深知,招招使的尽是华山派本门剑法。金蛇剑本来锋锐绝伦,无坚

不摧,但玉真子的拂尘尘丝柔软,毫不受力,竟是削它不断。金蛇剑与拂尘招术变幻,劲风

鼓荡,崇政殿四周巨烛忽明忽暗。

又拆数十招,蓦听得皇太极以满洲语呼喝几句,六名布库武士分从三面扑上。袁承志料

想今日已刺不到鞑子皇帝,急挥长剑疾攻两招,转身向殿门奔出。玉真子拂尘挥出,尘丝已

卷住了金蛇剑的尖钩。两人同时拉扯,片刻间相持不下。便在这时,两名武士已同时抓住了

袁承志双臂。袁承志大喝一声,松手撤剑,双掌在两名武士背上一拍,运起混元功内劲,两

名武士身不由主的向玉真子撞去,玉真子无奈,只得也撤手松开拂尘之柄,出掌推开两名武

士,呛啷啷一响,拂尘与金蛇剑同时掉落在地。便在这时,两名武士已抱住了袁承志双腿。

玉真子右掌向袁承志胸口拍到。袁承志双足凝立,还掌拍出。两名武士拚命拉扯,要将他扳

倒,却哪里扳得动?玉真子掌来如风,瞬息之间连出一十二掌。袁承志一一解开,突然颈中

一紧,一名武士扑在他背上,伸臂扼住了他咽喉。袁承志左肘向后撞出,正中他胸腹之间。

那武士狂喷鲜血,都喷在袁承志后颈,热血汩汩从他衣领中流向背心,扼住他咽喉的手臂渐

松。袁承志正待运劲摆脱,一名武士扑上来扭住了他右臂。玉真子乘机出指疾点,袁承志伸

左手挡格。他虽只剩下一只左臂可用,仍是挡住了玉真子点来的七指连点。玉真子右指再

点,左掌拍向袁承志面门。袁承志急忙侧头相避,左臂却又被一名武士抱住了。玉真子噗噗

噗连点三下,点了他胸口三处大穴,笑道:“放开吧,他动不了啦。”四名抱住袁承志双手

双腿的武士却说甚么也不放手。皇太极的侍卫队长拿过铁链,在袁承志身上和手足上绕了数

转,众武士这才放手,将伸臂扼在袁承志颈中的武士扶下来时,只见他凸睛伸舌,早已气绝

而死。

皇太极道:“玉真总教头和众武士、众侍卫护驾有功,重重有赏。老鲍、老宁,你们受

伤了吗?”鲍承先和宁完我已由众侍卫扶起,哼哼唧唧的都说不出话来。

皇太极回入龙椅坐下,笑吟吟的道:“喂,你这年轻人武功强得很哪,你叫甚么名

字?”袁承志昂然道:“我行刺不成,快把我杀了,多问些甚么?”皇太极道:“是谁指使

你来刺我?”袁承志心想:“我便照实而言,也好让鞑子知道袁督师有子。”大声道:“我

是前蓟辽督师袁公的儿子,名叫袁承志。你鞑子侵犯我大明江山,我千万汉人,恨不得食你

之肉。我今日来行刺,是为我爹爹报仇,为我成千成万死在你手下的汉人报仇。”皇太极一

凛,道:“你是袁崇焕的儿子?”袁承志道:“正是。我名叫袁承志,便是要继承我爹爹遗

志,抗御你鞑子入侵。”众侍卫连声呼喝:“跪下!”袁承志全不理睬。皇太极挥手命众侍

卫不必再喝,温言道:“袁崇焕原来有后,那好得很啊。你还有兄弟没有?”袁承志一怔,

心想:“他问这个干么?”说道:“没有!”皇太极问道:“你受了伤没有?”袁承志叫

道:“快将我杀了,不用你假惺惺。”

皇太极叹道:“你爹爹袁公,我是很佩服的。可惜崇祯皇帝不明是非,杀害了忠良。当

年你爹爹跟我曾有和议,明清两国罢兵休民,永为世好。只可惜和议不成,崇祯反而说这是

你爹爹的大罪,我听到后很是痛心。崇祯杀你爹爹,你可知是哪两条罪名?”袁承志默然。

他早知崇祯杀他爹爹,有两条罪名,一是与清酋议和,勾结外敌,二是擅杀皮岛总兵毛文

龙。孙仲寿、应松等说得明白,当日袁督师和皇太极议和,只是一时权宜之计,清兵势大,

明兵力所不敌,只有练成了精兵之后,方有破敌的把握,议和是为了练兵与完缮城守。至于

毛文龙贪赃跋扈,劫掠百姓,不杀他无以整肃军纪。

皇太极道:“你爹爹是崇祯害死的,我却是你爹爹的朋友。你怎地不分好歹,不去杀崇

祯,却来向我行刺?”袁承志道:“我爹爹是你敌人,怎会是你朋友?你使下反间计,骗信

崇祯,害死我爹爹。崇祯要杀,你也要杀。”皇太极摇摇头,道:“你年轻不懂事,甚么也

不明白。”转头向范文程道:“范先生,你开导开导他。”袁承志大声道:“你想要我学洪

承畴么?哼,袁督师的儿子,会投降满清吗?”

这时崇政殿外已聚集了不少文武官员,都是听说有刺客犯驾、夤夜赶来护驾的。皇太极

道:“祖大寿在这里吗?”阶下一名武将道:“臣在!”走到殿上,跪下磕头。袁承志心中

一凛,祖大寿是父亲当年麾下的第一大将,父亲被崇祯下旨擒拿时,他心中不服,带兵反出

北京,后来父亲在狱中修书相劝,他才重受崇祯令旨。他与清兵血战前后数十场,但崇祯对

他疑忌,每次都不予增援,致在大凌河为皇太极重重围困,不得已而投降;此后降了又反,

在锦州数场血战,后援不继,被擒又降。心想:“他对我爹爹虽然不错,但投降鞑子总是大

大不该。”忍不住高声斥道:“祖大寿,你这无耻汉奸!”祖大寿站起身来,转头瞧着他。

袁承志见他剃了额前头发,拖根辫子,头发已然花白,容色憔悴,全无统兵大将的半分英

气,喝道:“祖大寿,你还有脸见我吗?你死了之后,有脸去见我爹爹吗?”祖大寿在阶下

时已听到皇太极和袁承志对答的后半截话,突然眼泪从双颊上流了下来,颤声道:“袁公

子,你……你长得这么大了,你……你三岁的时候,我……我抱过你的。”袁承志怒道:

“呸,给你这汉奸抱过,算我倒霉。”祖大寿全身一颤,张开双臂,踏上两步,似乎又想去

抱他,但终于停步,张嘴要待说话,声音却哑了,只“啊,啊,啊”几声。皇太极道:“祖

大寿,这姓袁的交由你带去,好好劝他归顺。当真不降,咱们把他千刀万剐。哼,这小子胆

子倒大,居然来向朕行刺,嘿嘿,嘿嘿。”祖大寿跪下连连磕头,说道:“皇上天恩浩荡,

臣自当尽力相劝。”皇太极点头道:“好,你带他去吧!”祖大寿走到袁承志身边,伸手欲

扶。袁承志退后两步,手脚上铁链当啷啷直响,喝道:“别来碰我!”祖大寿缩开了手,躬

身退出殿去。两名侍卫携着袁承志,跟在他身后。袁承志回过头来,向皇太极瞧去,只见他

眼光也正向他瞧来,神色间却显得甚是和蔼。袁承志茫然不解,心道:“不知这鞑子皇帝肚

子里在打甚么鬼主意。”到得宫外,祖大寿命亲随将袁承志扶上自己的坐骑,自己另行骑了

匹马,同到自己府中。祖大寿命亲随将袁承志扶入书房,说道:“你们出去!”四名亲随躬

身出房。祖大寿掩上了房门,一言不发,便去解袁承志身上的铁链。袁承志自在宫内之时,

便已缓缓运气,胸口所封穴道已解了大半,见他竟来解自己身上铁链,心想:“你只道我穴

道被点,兀自动弹不得,哼哼,这可太也托大了!”祖大寿缓缓将铁链一圈圈的从袁承志身

上绕脱,始终一言不发。袁承志暗暗运气,觉膻中穴处气息仍颇窒滞,心想:“那道人的手

劲当真了得。我穿着木桑道长所赐的金丝背心,受了他这三指,兀自如此。若无这背心护

体,哪还了得?”又想:“祖大寿要劝我投降鞑子,我且假装听他的,拖延时刻。一待胸间

气息顺畅,便发掌击死了这汉奸,穿窗逃走。”却听祖大寿低沉着嗓子道:“袁公子,你这

就去吧。”袁承志大吃一惊,几乎不信自己的耳朵,问道:“你……你说甚么?”祖大寿

道:“要刺杀大清皇帝,实在难得很。你还是去吧。”袁承志道:“你放我走?”祖大寿

道:“是,你有没有受伤?”袁承志道:“没有。”祖大寿道:“你骑我的马,天一亮立即

出城。”袁承志道:“你为甚么放我走?”祖大寿黯然道:“你是袁督师的亲骨血,祖大寿

身受督师厚恩,无以为报。”袁承志道:“你放了我,明天鞑子皇帝查问起来,你定有死

罪。”祖大寿道:“那走着瞧吧。大清皇帝说过,不会杀我的。”袁承志道:“你私放刺

客,罪名太大,皇帝说不定还会疑心你是行刺的主使。我不能自己贪生,却害了你一命。”

祖大寿苦笑道:“我的性命,还值得甚么?在大凌河城破之日,我早该死了。锦州城破

之日,更该当死了。袁公子,你不用管我,自己去吧。”袁承志道:“那么你跟我一起逃

走。”祖大寿摇摇头道:“我老母妻儿、兄弟子侄,一家八十余口全在盛京,我是不能逃

的。”袁承志心神激荡,突然胸口内息逆了,忍不住连连咳嗽起来。

心下寻思:“他投降鞑子,就是汉奸,我原该一掌打死了他,想不到他竟会放我走。我

一走,鞑子皇帝非杀了他不可。是我杀他,还是鞑子杀他,本来毫无分别。但是我难道眼睁

睁的让他代我而死?我若不走,自然是给鞑子杀了,我以有为之身,尚有多少大事未了,怎

能轻易送命?我当然不想死,为了一个汉奸而死,更加不值之至。可是……可是……”越是

委决不下,越是咳得厉害,面红耳赤,险些气也喘不过来。祖大寿轻轻拍他背脊,说道:

“袁公子,你刚才激斗脱力,躺下来歇一会儿。”袁承志点点头,盘膝而坐,心中再不思

量,只是凝神运气。那玉真子的点穴功夫当真厉害,初时还以为给封闭了的穴道已然解开,

但一运气间,便觉胸口终究不甚顺畅,心知坐着不动,那也罢了,若是与人动手,或是施展

轻功跳跃奔跑,势必会闭气晕厥。于是按照师父所授的调理内息法门,缓缓将一股真气在各

处经脉中运行。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才觉真气畅行无阻,更无窒滞,慢慢睁开眼来,却见

阳光从窗中射进,竟已天明。他微吃一惊,只见祖大寿坐在一旁,双手搁膝,似在呆呆出

神。袁承志站起身来,说道:“你陪了我半夜?”祖大寿脸上微现喜色,道:“公子好些

了?”袁承志道:“全好了!那玉真子道人是甚么来历?武功这么厉害。”祖大寿道:“他

是新近从西藏来的,上个月宫中布库大校技,这道人打败二十三名一等布库武士,后来四五

名武士联手跟他较量,也都被他打败了。皇帝十分喜欢,封了他一个甚么‘护国真人’的头

衔,要他作布库总教头。公子,你喝了这碗鸡汤,吃几张饼,咱们这就走吧。”说着走到桌

边,双手捧过一碗汤来。袁承志心想:“我专心行功,有人送吃的东西进来也不知道。他本

来就可杀我,也不用下毒。”接过汤碗,喝了几口,微有苦涩之味。祖大寿道:“这是辽东

老山人参炖的,最能补气提神。”袁承志吃了两张饼,说道:“你带我去见鞑子皇帝,我投

降了。”祖大寿大吃一惊,双目瞪视着他,随即明白,他是不愿自己为他送命,先行假意投

降,然后再谋脱身,沉吟片刻,道:“好!”带着他出了府门,两人上了马。祖大寿也不带

随从,当先纵马而行,袁承志跟随其后。

行了几条街,袁承志见他催马走向城门,见城门上写着三个大字“德盛门”,旁边有一

行弯弯曲曲的满洲文,知道这是盛京南门,昨天便是从这城门中进来的,心觉诧异,问道:

“咱们怎地出城?”祖大寿道:“皇帝在城南哈尔撒山围猎。”袁承志不再言语了。两人出

城行了约莫十里。祖大寿勒马停步,说道:“公子,咱们这就别过了。”袁承志惊道:“怎

么?咱们不是去见鞑子皇帝么?”祖大寿摇头苦笑,道:“袁督师忠义包天,他的公子怎能

如我这般无耻,投降鞑子?”解下腰间佩剑,连鞘向他掷去,袁承志只得接住。祖大寿突然

圈转马头,猛抽两鞭,坐骑循着回城的来路疾驰而去。

袁承志叫道:“祖叔叔,祖叔叔。”一时拿不定主意,该追他回来,还是和他一起回

城,就这么微一迟疑,祖大寿催马去得远了,只听他远远叫道:“多谢你叫我两声叔叔!”

袁承志坐在马上,茫然若失,过了良久,才纵马南行。又行了约莫十里,远远望见青青、洪

胜海、沙天广等人已等在约定的破庙之外。青青大声欢呼,快步奔来,扑入他的怀里,叫

道:“你回来啦!你回来啦!”袁承志见她脸上大有倦容,料想她焦虑挂怀,多半一夜未

睡。

青青见他殊无兴奋之色,猜到行刺没有成功,说道:“找不到鞑子皇帝?”袁承志摇摇

头:“人是找到了,刺不到。”于是简略说了经过。众人听得都张大了口,合不拢来。青青

拍拍胸口,吁了口长气,说道:“谢天谢地!”袁承志想到祖大寿要为自己送命,心下总是

不安,说道:“今晚我还要入城,倘若祖叔叔给鞑子皇帝抓了起来,我要救他。”青青道:

“大伙儿一起去!我可再也不让你独个儿去冒险了。”申牌时分,一行人又到了盛京城内,

生怕昨天已露了行迹,另投一家客店借宿。洪胜海去祖大寿府前察看,回报说,没听到祖大

寿给鞑子皇帝锁拿的讯息,府门外全没动静。袁承志心想:“鞑子皇帝多半还不知他已放走

了我,只道他正在劝我投降。”吩咐洪胜海再去打探。铁罗汉道:“我也去。”青青道:

“你不要去,别又跟人打架,误了大事。”铁罗汉撅起了嘴,道:“我也不一定非打架不

可。”胡桂南道:“我跟罗汉大哥同去,他要闹事,我拉住他便了。”袁承志道:“既是如

此,一切小心在意。”傍晚时分,三人回到客店。铁罗汉极是气恼,说道:“若不是夏姑娘

先说了我,否则我真得扭下那几个小子的脑袋。”众人问起原因,洪胜海说了。

原来他们仍没听到有拿捕祖大寿的讯息,昨晚宫里闹刺客,却也没听到街头巷尾有人谈

论。三人于是去酒楼喝酒,见到有八名布库武士在大吃大喝,说得都是满洲话。洪胜海悄悄

跟两人说了。铁罗汉和胡桂南才知他们在吹嘘总教头如何英勇无敌,昨晚又得了一柄怪剑,

剑头有钩,剑身弯曲,锋锐无比,当真吹毛断发,削铁如泥。这不是袁承志的金蛇剑是甚

么?铁罗汉站起身来,便要过去教训教训他们,胡桂南急忙拉住。待八名武士食毕下楼,三

人悄悄跟去,查明了他们住宿的所在。袁承志失手被擒,兵刃给人夺去,实是生平从所未有

的奇耻,但那玉真子的武功绝不在自己之下;这把剑非夺回不可,却又如何从这绝顶高手之

中夺回来?一时沉吟不语。胡桂南笑道:“盟主,我今晚去‘妙手’它回来。那玉真子总要

睡觉,凭他武功再高,睡着了总打我不过吧?”众人都笑起来。袁承志道:“好,这就偏劳

胡大哥了,可千万轻忽不得。胡大哥只须盗剑,不必杀他。将他在睡梦中不明不白的杀了,

非英雄好汉所为。”胡桂南道:“是,日后盟主跟他一对一的较量,那时才教他死得心

服。”袁承志微微一笑,说道:“就算单打独斗,我也未必能胜。”他要胡桂南不可行刺,

却是为了此事太过凶险,玉真子纵在睡梦之中,若是白刃加身,也必能立时惊觉反击,就算

受了致命重伤,他在临死之前的一击,也非要了胡桂南的性命不可。

用过晚饭后,胡桂南换上黑衣,兴冲冲的出去。袁承志终是放心不下,道:“胡大哥,

我去给你把风。”两人相偕出店。青青知道此行并不如行刺鞑子皇帝那么要干冒奇险,又素

知胡桂南妙手空空,天下无双,倒不担心。胡桂南在前领路,行了三里多路,来到布库武士

的宿地。只见居中是一座极大的牛皮大帐,四周都是一座座小屋。胡桂南低声道:“那八名

武士都住在北首的小屋中,只不知那牛鼻子是不是也住在这里。”袁承志道:“咱们抓一名

武士来问。只可惜咱们都不会说满洲话。”胡桂南道:“待我打手势要他带路便是……”话

未说完,只见两名武士哼着小曲,施施然而来。袁承志待两人走到临近,突然跃出,伸指在

两人背心穴道上各点一指,劲透要穴,两人登时动弹不得。他出手时分了轻重,一名武士立

即昏晕,另一名却神智不失。他将晕倒的武士拖入矮树丛中,胡桂南左手将尖刀抵在另一名

武士喉头,右手大打手势,在自己头顶作个道髻模样,问他这道人住在何处。那武士道:

“你作甚么?我不明白。”不料他竟会说汉语。原来盛京本名沈阳,向是大明所属,为满清

所占后,于天启五年建为京都,至此时还不足二十年。城中居民十九都是汉人。这些布库武

士除了练武摔交,每日里便在酒楼赌馆厮混,泰半会说汉语。胡桂南大喜,问道:“你们的

总教头,那个道士,住在哪里?”那武士给尖刀抵住咽喉,正自惊惧,一听之下,心想:

“你要去找我们总教头送死,那真是妙极了。”嘴巴向着东边远处一座房子一努,说道:

“我们总教头护国真人,便住在那座屋子里。”那屋子离其余小屋有四五十丈,构筑也高大

得多。袁承志料知不假,在他胁下再补上一指,教他晕厥后非过三四个时辰不醒。胡桂南将

他拖入了树丛。

两人悄悄走近那座大屋,只见到处黑沉沉地,窗户中并无灯烛之光。胡桂南低声道:

“牛鼻子睡了,倒不用咱们等。”两人绕到后门,胡桂南贴身墙上,悄没声息的爬上。跟着

又沿墙爬下。袁承志见他爬墙的姿式甚是不雅,四肢伸开,缩头耸肩,行动又慢,倒似是一

只乌龟一般,但半点声息也无。却非自己所及,心想:“圣手神偷,果然了得。”他怕进屋

时若是稍有声息,定让玉真子发觉,当下守在墙边,凝神倾听。过了一会,听得墙内树上有

只夜枭叫了几声,跟着便又一片静寂。突然之间,隐隐听得有女子的嬉笑之声。接着有个男

子哈哈大笑,说了几句话,相隔远了,却听不清楚,依稀便是玉真子。袁承志心道:“他还

没睡,胡大哥可下不了手。”生怕胡桂南遇险,于是跃墙而入,只听得男女嬉笑之声不绝,

循声走去,忽听得玉真子笑道:“你身上哪一处地方最滑?”那女子笑道:“我不知道。”

玉真子笑道:“我来摸摸看。”袁承志登时面红耳赤,站定了脚步,心想:“这贼道在干那

勾当,幸亏青弟没同来。”听着那女子放肆的笑声,心中也是禁不住一荡,当即又悄悄出

墙,坐在草丛之中。又过了一会,一阵风吹来,微感寒意。这日是八月初旬,北国天时已和

江南隆冬一般。突然之间,只听得玉真子厉声大喝:“甚么人?”袁承志一惊站起,暗叫:

“糟糕,给他发觉了!”跃上墙头,只见一个黑影飞步奔来,正是胡桂南,奔到临近,却见

他手中累累赘赘的抱着不少物事,心念一闪:“胡大哥偷儿的脾气难除,不知又偷了他甚么

东西,这么一大堆的。”当下不及细想,跃下去将他一把抓起,飞身上墙,跃下地来,便听

得玉真子喝道:“鼠辈,你活得不耐烦了。”身子已在墙头。胡桂南叫道:“得手了!快

走!”袁承志大喜,回头一望,不由得大奇,星光熹微下只见玉真子全身赤裸,下体却臃臃

肿肿的围着一张厚棉被,双手抓着被子。袁承志忍不住失笑。胡桂南笑道:“牛鼻子正在干

那调调儿,我将他的衣服都偷来了。”说着双手一举,原来抱的是一堆衣服,转身道:“盟

主,你的宝剑!”那把金蛇剑正插在他的后腰。

袁承志拔过剑来,顺手插入腰带,又奔出几步。玉真子已连人带被,扑将下来,喝道:

“小贼!”伸右掌向胡桂南劈去。袁承志出掌斜击他肩头,喝道:“你我再斗一场。”玉真

子只感这掌来势凌厉之极,急忙回掌挡格。双掌相交,两人都倒退了三步。玉真子大吃一

惊,看清楚了对手,心下更惊,叫道:“啊!你这小子逃出来了。”他初时只道小偷盗剑,

便赤身露体的追了出来,哪料得竟有袁承志这大高手躲在墙外。袁承志一退之后,又即上

前。玉真子左手拉住棉被,惟恐滑脱,只得以右掌迎敌。但这条大棉被何等累赘,只拆得两

招,脚下一绊,一个踉跄,袁承志顺势一拳,重重击在他肩头。玉真子又急又怒,他正在浓

情畅怀之际,给胡桂南乘机偷去了宝剑衣服,本已大吃一惊,这时再遇劲敌,肩头中了袁承

志破玉拳中的一招,整条右臂都酸麻了。他自八岁之后,从未在人前赤裸过身子,这时狼狈

万状,全想不到若是抛去棉被,赤身露体的跟袁承志动手又有何妨?时当夜晚,又无多人在

旁,就算给人瞧见了,他本是个风流好色的男子,也没甚么大不了。但穿衣的习俗在心中已

然根深蒂固,手忙脚乱的只顾抵挡来招,左手却始终紧紧抓着棉被不放。再拆两招,背心上

又被袁承志一掌击中。这一掌蓄着混元功内劲,玉真子再也抵受不住,哇的一声,吐出了一

口鲜血。

袁承志住手不再追击,笑道:“此时杀你,谅你死了也不心服,下次待你穿上了衣服再

打过。”胡桂南急道:“盟主,饶他不得,只怕于祖大寿性命有碍。”袁承志心中一凛:

“不错,他去禀告鞑子皇帝,又加重了祖叔叔的罪名,非杀他灭口不可。”纵身上前,双拳

往他太阳穴击去。玉真子见来招狠辣,自然而然的举起双手挡格,虽将对方来拳挡开,但棉

被已溜到脚下,“啊”的一声惊呼,胸口已结结实实的被袁承志飞脚踢中。玉真子大骇,再

也顾不得身上一丝不挂,拔足便奔。袁承志和胡桂南随后追去。这道人武功也当真了得,身

上连中三招,受伤极重,居然还是奔行如飞,轻功之佳,实是当世罕有。袁承志急步追赶,

眼见他窜入了那座牛皮大帐,当即追进。刚奔到帐口,只见帐内烛火照耀如同白昼,帐内站

满了人,当即止步,闪向一旁,只听得帐内众人齐声惊呼。这时胡桂南也已赶到,一扯袁承

志手臂,绕到帐后。两人伏低身子,掀开帐脚,向内瞧去。只见玉真子仰面朝天,摔在地

下,全身一丝不挂,瞧不出他一个大男人,全身肌肤居然雪白粉嫩,胸口却满是鲜血,这模

样既可怪之极,又可笑无比。帐中一声惊呼之后,便即寂然无声。只听得一个威严的声音大

声说起满洲话来。袁承志吃了一惊,说话之人竟然便是满清皇帝皇太极。见帐内站满的都是

布库武士,不下一二百人,心道:“啊,是了,这鞑子皇帝爱看人比武,今晚又来瞧来啦。

算他眼福不浅,见到了武士总教头这等怪模样。”他昨晚领略过这些布库武士的功夫,武功

虽然平平,但缠上了死命不放,着实难斗,帐中武士人数如此众多,要行刺皇帝是万万不

能,当下静观其变。只见一名武士首领模样之人上前躬身禀报,皇太极又说了几句话,便站

起身来,似是扫兴已极,不再瞧比武了。他走向帐口,数十名侍卫前后拥卫,出帐上马。袁

承志心想:“这当真是天赐良机,我在路上出其不意的下手,比去宫中行刺可方便得多

了。”低声对胡桂南道:“这是鞑子皇帝,你先回去,我乘机在半路上动手。”胡桂南又惊

又喜,道:“盟主小心!”袁承志跟在皇太极一行人之后,只见众侍卫高举火把,向西而

行,心想:“待他走得远些再干,免得动起手来,这些布库武士又赶来纠缠。”跟不到一

里,便见众侍卫拥着皇太极走向一所大屋,竟进了屋子。袁承志好生奇怪:“他不回宫,到

这屋里又干甚么了?”当下绕到屋后,跃进墙去,见是好大一座花园,南首一间屋子窗中透

出灯光,他伏身走近,从窗缝中向内张去,但见房中锦绣灿烂,大红缎帐上金线绣着一对大

凤凰。迎面一张殷红的帷子掀开,皇太极正走进房来。袁承志大喜,暗叫:“天助我也!”

只见一名满洲女子起身相迎。这女子衣饰华贵,帽子后面也镶了珍珠宝石。皇太极进房后,

那女子回过身来,袁承志见她约莫二十八九岁年纪,容貌甚是端丽,全身珠光宝气,心想:

“这女子不是皇后,便是贵妃了。啊,是了,皇太极去瞧武士比武,这娘娘不爱看比武,便

在这里等着,这是皇帝的行宫。”皇太极伸手摸摸她的脸蛋,说了几句话。那女子一笑,答

了几句。皇太极坐到床上,正要躺下休息,突然坐起,脸上满是怀疑之色,在房中东张西

望,蓦地见到床边一对放得歪歪斜斜的男人鞋子,厉声喝问。那女子花容惨白,掩面哭了起

来。皇太极一把抓住她胸口,举手欲打,那女子双膝一曲,跪倒在地。皇太极放开了她,俯

身到床底下去看。袁承志大奇,心想:“瞧这模样,定是皇后娘娘乘皇帝去瞧比武之时,和

情人在此幽会,想不到护国真人突然演出这么一出好戏,皇帝提前回来,以致瞧出了破绽。

难道皇后娘娘也偷人,未免太不成话了吧?她情人若是尚在房中,这回可逃不走了。”便在

此时,皇太极身后的橱门突然打开,橱中跃出一人,刀光闪耀,一柄短刀向皇太极后心插

去。那女子“啊”的一声惊呼,烛光晃动了几下,便即熄灭。过了好一会,烛火重又点燃,

只见皇太极俯身倒在地下,更不动弹,背心上鲜血染红了黄袍。袁承志这一惊当真非同小

可,看那人时,正是昨天见过的睿亲王多尔衮。那女子扑入他怀里。多尔衮搂住了,低声安

慰。袁承志眼见到这惊心动魄的情景,心中怦怦乱跳,寻思:“想不到这多尔衮胆大包天,

竟敢弑了哥哥。事情马上便要闹大,快些脱身为妙。”当即跃出墙外,回到客店。青青见他

神色惊疑不定,安慰他道:“想是鞑子皇帝福命大,刺他不到,也就算了。”

袁承志摇头道:“鞑子皇帝死了,不是我杀的。”众人料想鞑子皇帝被刺,京城必定大

乱,次日一早,便即离盛京南下。不一日,进山海关到了北京,才听说满清皇帝皇太极在八

月庚午夜里“无疾而终”,满清立了皇太极的小儿子福临做皇帝。小皇帝年方六岁,由睿亲

王多尔衮辅政。袁承志道:“这多尔衮也当真厉害,他亲手杀了皇帝,居然一点没事,不知

是怎生隐瞒的。”洪胜海道:“睿亲王向来极得皇太极的宠信,手掌兵权,满清的王公亲贵

个个都怕他。他说皇太极无疾而终,谁也不敢多口。”袁承志道:“怎么他自己又不做皇

帝?”洪胜海道:“这个就不知道了。或许他怕人不服,杀害皇太极的事反而暴露了出来。

福临那小孩子是庄妃生的,相公那晚所见的贵妃,定然就是庄妃了。”袁承志此番远赴辽

东,为的是行刺满清巨酋皇太极,以报父仇,结果亲眼见到皇太极毙命,虽非自己所杀,此

人终究是死了,可是内心却殊无欢愉之意,不再思忖:“他为甚么将我交给祖叔叔?以他知

人之明,自然料得到祖叔叔定会私自将我释放。他是不是要收服祖叔叔之心,好为他死心塌

地的打仗办事?”又想:“祖叔叔投降鞑子,自然是汉奸了。只因他救了我性命,我便冲口

而出的叫他叔叔,那岂不是只念小惠,不顾大义?到底该是不该?”想到皇太极临死的情

状,当时似乎忍不住便想冲进房去救他性命,要是多尔衮下手稍缓,自己是否会出手相救,

此时回思,兀自难说。再想到玉真子武功之强,满洲武士之勇,多尔衮手段的狠辣,范文程

等人的深谋远虑,只觉世事多艰,来日大难,心中一片片空荡荡地,竟无着落处。

袁承志取出银两,命洪胜海在禁城附近的正条子胡同买了一所大宅第,此次来京要结交

王公巨卿、文武官员,以作闯军内应,须得排场豪阔。

这日青青在宅中指挥童仆,粉刷布置。袁承志独自在城内大街闲逛。走到一处,见有数

十名户部库丁手执兵刃,戒备森严。听途人说,是南方解来漕银入库。他想这是崇祯皇帝的

根本,得仔细看看,当下站得远远的,察看附近的形势,突见两条黑影从库房屋顶上跃起,

身法甚是迅速,一转眼间,已在东方隐没。袁承志大奇,心想光天化日之下,难道竟有大盗

劫库,倒要见识一下是何等的英雄好汉,脚下加劲,奔到东北角上,人影已然不见,但这边

只有一条道路,于是提气向前疾追,这一提气,真是疾逾奔马,追不多时,果见两人在向前

急奔。他放轻脚步,防那两人发觉,但势头丝毫不缓,片刻间相距已近。但见那两人身穿红

衣,头上伸出两条小辫子,看背后模样,竟是十五六岁的童子。两人肩头各负一个包裹,从

身形脚步瞧来,包裹份量着实不轻,想来便是库银了,小小年纪,负了重物居然还能如此奔

跃迅捷,实是难得。奔不多时,两个红衣童子已到城边。袁承志心想:“不知他们如何出

城?”哪知二童竟不停步,直冲而出。

守在城门口的军士眼前一花,两团火样的东西已从身旁擦过,正自惊诧,突然一个灰影

又是一晃出城,比那两团红云更加迅速,等到望见是两个穿红、一个穿灰之人的背影时,三

人早已去得远了。袁承志尾随双童,两名童子始终没有发觉。出城后奔行七八里路,眼前尽

是田野。两童来到一座大宅之前,从身边取出带钩绳索,抛将上去,抓住墙头,攀援而上,

跳了进去。袁承志走近,见那宅第周围一匝黑色围墙,墙高两丈,居然没一道门户。围墙涂

得黑漆漆的,甚是阴森可怖,这已十分奇怪,而屋子竟没门户,更是天下少有的怪事。他好

奇心起,纵身跃入,里面地基离墙却有两丈三尺高,如不是身负绝顶武功,多半会出于不

意,摔跌一交。里面又有一道围墙,全是白色,仍是无门。他这时一不做二不休,跃上墙

头。这堵墙比外面围墙已高了三尺,但因地基低陷三尺,在外面却看不出来。他跃进白墙,

发觉地基又低三尺,前面一重围墙全作蓝色,墙垣更比白墙高了三尺。跃进一重又是一重,

第四重是黄墙,第五重是红墙,那时墙高已达三丈三尺,他轻功再高,也已不能跃上墙头,

当下施展“壁虎游墙功”,手足并用,提气直上。寻思:“难道出入此屋,都是要用绳索攀

援?必定另有密门。”左手攀上墙头,一提劲,翻身而起,坐上墙头,只见里面是五开间三

进瓦屋,静悄悄的似乎阒无一人。

他高声叫道:“晚辈冒昧,擅进宝庄。贤主人可能赐见么?”说话一停,只听五道高墙

上撞回来的回声先后交织,组成一片烦杂之声,屋中始终没有回答。

他等了片刻,又叫一遍,突然第三进中扑出十余条巨犬,张牙舞爪,高声狂吠,模样甚

是凶恶。他本见两个童子武艺高强,心想屋主人必是英侠一流,颇想结识,这时见屋里放出

猛犬,知道主人厌恶外客,不便自讨没趣,于是跃出墙外,回到居所。进屋时,只见青青正

在雇匠购物,整花木,修门窗,换地板,刷墙壁,忙得不可开交。袁承志暗喜,心想青弟助

我甚多,当日衢江江上那股杀人不眨眼的凶狠气质,不到一年,竟然逐渐改变。晚饭后,他

把刚才所遇说了。大家啧啧称奇,都猜不透怪屋中所居是何等样人。次日清晨,众人聚在花

厅里吃早饭。庭中积雪盈寸,原来昨晚竟下了半夜大雪。院子里两树梅花含苞吐艳,清香浮

动,在雪中开得越加精神。

一名家丁匆匆进来,对青青道:“小姐,外面有人送礼来。”另一名家丁捧进礼物,原

来是一个宋瓷花瓶,一座沈石田绘的小屏风。袁承志道:“这两件礼物倒也雅致,谁送的

呀?”礼物中却无名帖。青青封了一两银子,命家丁拿出去打赏,问清楚是谁家送的礼,过

了一会,家丁回来禀道:“送礼的人已走了,追他不着。”众人都笑那送礼人冒失,白受了

他的礼,却不见他情。洪胜海道:“袁相公名满天下,这次来京,江湖上多有传闻,总是慕

名的朋友向你表示敬意的。”众人都道必是如此。中午时分,有人挑了整席精雅的酒肴来,

乃是北京著名的全聚兴菜馆做的名菜。一问厨师,说是有人付了银子让送来的。众人起了疑

心,把酒肴让猫狗试吃,并无异状。下午又陆续有人送东西来,或是桌椅,或是花木,都是

宅第中合用之物。青青只说得一句:“这里须得挂一盏大灯才是。”过不了一个时辰,就有

人送来一盏精致华贵的大宫灯。再过片刻,又有人送来绸缎丝绒、鞋帽衣巾,连青青用的胭

脂花粉,也都是特选上等的送来。铁罗汉一把抓住那送衣服的人,喝道:“你怎知这里有个

头陀?连我穿的袈裟也送来了?”那衣店伙计给他一抓,吓了一跳,说道:“不知道啊!今

儿一早,有人到小店里来,多出银子吩咐赶做的。”这时人人奇怪不已,纷纷猜测。青青故

意道:“这送礼的人要是真知我心思,给我弄一串珍珠来就好啦。”隔了片刻,只见一个仆

人走出厅去。青青向洪胜海道:“快瞧他到哪里去?”不多时那仆人又回来侍候。洪胜海却

隔了一个时辰才回。他刚跨进门,珠宝店里已送了两串珠子来。

青青接了珠子,直向内室,袁承志和洪胜海都跟了进去。洪胜海道:“那仆人走到门

外,对一个乞丐说了几句话,就回进来。我就跟着那乞丐。见他走过了一条街,就有衙门的

一个公差迎上来。两人说了几句话,那乞丐又回到我们门前。”青青道:“那你就盯着那鹰

爪?”洪胜海道:“正是。那鹰爪却不上衙门,走到一条胡同的一座大院子里。我见四下无

人,上屋去偷偷一张。原来里面聚了十多名公差,中间一个老头儿,瞎了一只眼睛,大家叫

他单老师,似是他们的头子。我怕他们发觉,就溜回来了。”青青道:“好啊!官府耳目倒

也真灵,咱们一到北京,鹰爪就得了消息。哼,要动咱们的手,只怕也没这么容易呢!”袁

承志道:“可是奇在干么要送东西来,不是明着让咱们知道么?京里吃公事饭,必定精明强

干,决不会做傻事。不知是甚么意思?”命洪胜海把程青竹、沙天广、胡桂南等人请来,谈

了一会,都是猜想不透。

青青道:“公差的脏东西,咱们不要!”当晚她与哑巴、铁罗汉、胡桂南、洪胜海等搬

了送来各物,都放在公差聚会的那个大院子里。次日青青把传递消息的仆人打发走了,却也

没难为他。那仆人恭恭敬敬的接了工钱,一再称谢,磕了几个头去了,丝毫没露出不愉的神

色。袁承志等严密戒备,静以待变,那天果然没再有人送东西来。这天晚上又是下了一晚大

雪。次日一早,洪胜海满脸惊诧之色,进来禀报:“屋子前面的积雪,不知是谁给打扫得干

干净净,这真奇了。”袁承志道:“这批鹰爪似乎暗中在拚命讨好咱们。”青青笑道:

“啊,我知道了。”众人忙问:“怎么?”青青道:“他们怕咱们在京里做出大案来,对付

不了,因此先来打个招呼,交个朋友。”沙天广笑道:“说来倒有点像。可是我做了这么多

年强盗,从来没听见过这种事。”程青竹忽道:“我想起啦,那独眼捕快名叫独眼神龙单铁

生。不过他退隐已久,这才一时想他不起。”

又过数日,众人见再无异事,也渐渐不把这事放在心上。这天正是冬至,众人在大厅上

饮酒闲谈,家丁送上个大红名帖,写着“晚生单铁生请安”的字样,并有八色礼盘。袁承志

道:“快请。”家丁道:“这位单爷也真怪,他说给袁相公请安,转头走了,让他坐,却不

肯进来。”洪胜海奉了袁承志之命,拿了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广三人的名帖回拜,并把礼

物都退了回去。

接连三天,单铁生总是一早就来投送名帖请安。程青竹道:“独眼神龙在北方武林中也

不是无名之辈,怎么鬼鬼祟祟的尽搞这一套,明儿待我找上门去问问。”胡桂南道:“这些

招数可透着全无恶意,真是邪门。”

铁罗汉忽然大声道:“我知道他干甚么。”众人见他平时傻愣愣的,这时居然有独得之

见,都感诧异,齐问:“干甚么啊?”铁罗汉道:“他见袁相公武功既高,名气又大,因此

想招他做女婿。”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大笑。沙天广正喝了一口茶,一下子忍不住,全喷在

胡桂南身上。胡桂南一面揩身,一面笑道:“独眼龙的女儿也是独眼龙,袁相公怎么会

要?”铁罗汉瞪眼道:“你怎知道?”胡桂南笑道:“那你怎知道他有女儿?”众人开了一

阵玩笑。青青口里不说甚么,心中却老大的不乐意,暗想那独眼龙可恶,别真的要招大哥做

女婿。这天晚上,取来七张白纸,都画了个独眼龙老公差的图形,写上“独眼神龙单铁生

盗”的字样,夜里飞身跃入七家豪门大户,每家盗了些首饰银两,再给放上一张独眼龙肖

像。次日清晨,洪胜海在她房门上敲了几声,说道:“小姐,独眼龙来啦。袁相公陪他在厅

上说话。”青青换上男装,走到厅上,果见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广陪着一个瘦削矮小的老

头在喝茶。袁承志给她引见了。青青见这单铁生已有六十上下年纪,须眉皆白,一只左眼炯

炯发光,显得十分精明干练。只听他道:“小老儿做这等事,当真十分冒昧。不过实是有件

大事,想恳请袁相公跟各位鼎力相助,小老儿和各位又不相识,只得出此下策。不想招恼了

各位,小老儿谨此谢过。”说着跪下来磕头。袁承志连忙扶起,正要问他何事相求,青青忽

道:“令爱好吧?怎不跟你同来?”单铁生一愣,道:“小老儿光身一人,连老伴也没有,

别说子女啦!”青青又问:“那你有孙女儿没有?有干女儿没有?”单铁生道:“都没

有。”青青嫣然一笑,返身入房,捧了盗来的首饰银两,都还了给他,笑道:“在下跟你开

个玩笑,请别见怪。不过若非如此,也请不到你大驾光临。”单铁生谢了,心想:“这玩笑

险些害了我的老命。”又想:“这个女扮男装的姑娘怎地老是问我有没女儿?总不是想拜我

为干爹吧?”众人都觉奇怪,正要相询,忽然外面匆匆进来一名捕快,向众人行了礼,对单

铁生道:“单老师,又失了二千两库银。”单铁生倏然变色,站起身来作了个揖,道:“小

老儿有件急事要查勘,待会再来跟各位请安。”收了青青交还的物事,随着那捕快急急去

了。到得下午,鹅毛般的大雪漫天而下。青青约了袁承志,到城外西郊饮酒赏雪。两人没单

独共游已久,这时偷得半日清闲,甚是畅快。这一带四下里都是芦苇。青青带着食盒,盛了

酒菜。两人喝酒闲谈,赏玩风景。当地平时就已荒凉,这时天寒大雪,更是不见有人。

袁承志问起交还了甚么东西给单铁生,青青笑着把昨晚的事说了。袁承志道:“唉,我

刚赞你变得乖了,哪知仍是这般顽皮。”青青道:“你几时赞过我呀?”袁承志道:“我心

里赞你,你自然不知道。”青青很是高兴,笑道:“谁教他不肯露面,暗中捣鬼?”袁承志

道:“不知他想求咱们甚么事?”青青道:“这种人哪,哼,不管他求甚么,都别答应。”

两人喝了一会酒,说到在衢州石梁中夜喝酒赏花之事。青青想起故乡和亡母,不觉凄然欲

泣。袁承志忙说笑话岔开。

坐了半日,眼见天色将晚,两人收拾了食盒回家。经过一座凉亭,只见一个乞丐卧在一

张草席上,只穿了一条犊鼻裤,上身赤裸。青青道:“可怜,可怜!”拿出一锭银子,放在

席上,柔声道:“快去买衣服,别冻坏了。”刚走出亭子,只听那乞丐咕哝道:“给我银子

干甚么?再冷些也冻不死老子。有酒却不请人喝,真不够朋友。”

青青大怒,回头要骂。袁承志见这乞丐赤裸了身子。在严寒中毫无战瑟畏冻之态,本已

奇怪,听了这几句话,一拉青青的手,转头说道:“酒倒还有,只是残菜冷酒,颇为不恭,

不敢相邀。”那乞丐坐起身子,伸手道:“做叫化的,吃残菜、喝冷酒,那正合适。”袁承

志从食盒中拿出一壶吃剩的酒菜,递了过去。那乞丐接了,仰脖子骨嘟嘟的猛喝。

这乞丐四十岁左右年纪,满脸胡须,两条臂膀上点点斑斑,全是伤疤。他把一壶酒喝

干,赞道:“好酒!这是二十年的女儿红陈绍。”青青笑道:“你倒识货,上口便知。”那

乞丐道:“可惜酒少了,喝得不过瘾。”袁承志道:“明日我们再携酒来,请阁下一醉如

何?”乞丐道:“好呀,你这位相公倒很慷慨,读书人有这样的胸襟,也算难得。”袁承志

听他谈吐不俗,更知他不是寻常乞丐,两人一笑转身。走出亭去。

走了数步,青青好奇回头再望,只见那乞丐弯了身子,全神贯注的凝视着左方甚么东

西。青青拉拉袁承志的手道:“他在瞧甚么?”袁承志看了一眼道:“似乎是甚么虫豸。”

但见那乞丐神情紧迫,双手箕张,似乎作势便欲扑上。两人走近去看,那乞丐连连挥手,脸

色极是严重。

两人不再上前,随着他眼光向雪地里一看,原来是条小蛇,长仅半尺,但通体金色,在

白雪中灿然生光。

注:清太宗皇太极死因不明。《清史稿·太宗本纪》:“崇德八年八月庚午,上御崇政

殿,是夕亥时无疾崩,年五十有二。”当天他还在处理政事,一无异状,突然在半夜里“无

疾崩”,后人颇有疑为多尔衮所谋杀,但绝无佐证。顺治六年,“皇父摄政王”多尔衮据说

和皇太极的妃子庄妃、即顺治皇帝的母亲孝庄太后正式结婚。张煌言诗有云:“春官昨进新

仪注,大礼恭逢太后婚。”此事普遍流传,但无明文记载。近人孟森认为不确,胡适则对孟

森之考证以为不够令人信服。北方游牧渔猎民族之习俗和中原汉人大异,兄终弟及,原属常

事。清太后下嫁多尔衮事,近世治清史者大都不否定有此可能。回目中“烛影”用宋太宗弑

兄宋太祖“烛影摇红”故事。“昭阳”用赵合德居昭阳殿故事。赵合德为皇后赵飞燕之妹,

封昭仪,与人私通,后致汉成帝于死。清庄妃为太宗孝端皇后之侄女,民间传说称之为“大

玉儿”、“小玉儿”者也。汉、宋、清三朝宫闱秘事,未尽可信,牵扯为一,或近于诬。小

说家言,史家不必深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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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 02:29:41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十五回 纤纤出铁手 矫矫舞金蛇

只见那金色小蛇慢慢在雪地中游走,那乞丐屏息凝气,紧紧跟随。小蛇游出十余丈,来

到一个径长丈许的圆圈。四围都是白雪,圈中却片雪全无。眼见雪花飘入圈子便即消融,变

成水气,似乎泥土底下藏着个火炉一般。小蛇游到圈边,并不进去,围着圈子绕了几周。那

乞丐向袁承志和青青摇手示意,叫他们不可走近。两人心想化子捉蛇,有甚么大不了,见他

煞有介事,就静静站在一旁观看。只见那小蛇向着圈子中间一个大孔不住嘘气,过了一盏茶

时分,只听嗤的一声响,小蛇猝然退倒,洞里窜出一条大蛇来。青青吓了一跳,失声惊呼。

那乞丐怒目横视,如不是他心情紧张,只怕早已大声斥骂了。大蛇身长丈余,粗如人臂,全

身斑斓五色,一颗头作三角形,比人的拳头还大。袁承志曾听木桑道人说起,凡蛇头作三角

形的必具奇毒,寻常大蛇无毒,此蛇如此巨大,却是毒蛇,实在罕见。蛇虫之物冬天必定蛰

伏土中,极少出外,这大蛇似是被小蛇激引出来,血红的舌头总有半尺来长,一伸一缩,形

状可怖。这时小蛇绕圈游走,迅速已极。大蛇身躯比小蛇粗大何逾五六十倍,但不知怎样,

见了小蛇竟似颇为忌惮,身子紧紧盘成一团,昂起蛇头,双目紧紧盯住小蛇,不敢丝毫怠

忽。小蛇越游越急,大蛇转头也随着加快。青青这时不再害怕,只觉很是有趣,一回头,却

见那乞丐手舞足蹈,正在大忙特忙,不住从一只破布袋里摸出一块块黄色之物,塞入口中乱

嚼,嚼了一阵,拿出来捏成细条,围在圈外,慢慢的布成了一个黄圈。药物气息辛辣,虽然

相隔不近,却仍是刺鼻难闻。那小蛇突然跃起,向大蛇头顶扑去,大蛇口中喷出一阵红雾。

小蛇在空中翻了几个筋斗,又落在地下游走,看来红雾极毒,小蛇不敢接近。袁承志突然想

起,《金蛇秘笈》中记载有一套拳法,路子有些像“八卦游身掌”,但变化远为繁复。此时

见到大小两蛇相拒互攻,忽想这拳法和蛇斗颇为相似,金蛇郎君当年创下这路拳法,莫非是

山观蛇斗而触机么?又想:这条小蛇也是金色,倒也巧合。那乞丐仍是不住嚼烂药物,在第

一道黄线圈外又敷了两道圈子,每道圈子相距尺许。他布置已毕,这才脸露笑容,俯身静观

两蛇争斗,那小蛇连扑数次,都被大蛇喷红雾击退。袁承志心想:“小蛇数次进攻,身法各

不相同,大蛇的红雾却越喷越稀。再斗下去,大蛇必败。”却见大蛇突然反击,张开大口,

露出獠牙疾向小蛇咬去。小蛇东闪西避,常常间不容发,有时甚至在大蛇口中横穿而过,大

蛇却始终伤它不到。这般穿了数次,大蛇似乎明白了敌人的招数,伸口向左虚咬一口,待小

蛇跃起,忽然间身子暴长,如箭离弦,一口向小蛇尾上咬去。那小蛇在空中竟会打转,弯腰

一撞,登时一头把大蛇的左眼撞瞎。袁承志看得心摇神驰,真觉是生平未见之奇,情不自

禁,大叫一声:“好呀!”大蛇受创,嗤的一声,钻入了洞中。它出来得快,回得更快,霎

时之间,丈余的身子没得无影无踪。小蛇对着洞口又不住嘘气。青青突然感到一阵头晕,

“啊哟”一声,拉住袁承志手臂。袁承志吃了一惊,知她贪看蛇斗,站得太近,大蛇喷出来

的红雾是剧毒之物,弥散开来,以致中了蛇毒。想起胡桂南所赠的朱睛冰蟾是解毒灵物,幸

好带在身边,忙摸出来放在她口边。青青对着冰蟾吸了几口气,觉得一阵清凉,沁入心脾,

头晕顿止。那乞丐望见了朱睛冰蟾,不眨眼的凝视,满脸艳羡之色。袁承志接过冰蟾,放入

囊中,拉青青退开了数步,心想:“你这捉蛇化子倒有眼力,知道这是珍物,你天大与毒物

为伍,这朱睛冰蟾倒是件防身至宝呢。”

只见蛇洞中渐渐冒出红雾,想是那大蛇抵受不住小蛇嘘气,又要出斗,果然红雾渐浓,

大蛇又嗤的一声钻了出来。这时大蛇少了一只眼睛,灵活大减,不多时右眼又被撞瞎。大蛇

对准洞口猛窜,哪知小蛇正守在洞口。两蛇相对,大蛇一口把小蛇吞进了肚里。这一下袁承

志和青青都大出意料之外,眼见小蛇已经大胜,怎么忽然反被敌人吞去?只见大蛇翻翻滚

滚,显得十分痛楚,突然一个翻身,小蛇咬破大蛇肚子,钻了出来。青青叹道:“唉,这小

家伙真是又凶又狡猾。”大蛇仍是翻腾不已,良久方死。那小蛇昂起身子,笔直竖起,只有

尾巴短短的一截着地,似乎耀武扬威,自鸣得意,绕着大蛇尸身游行一周后,蜿蜒向外,那

乞丐神色登时严重。小蛇游到黄圈之旁,突然翻了个筋斗,退进圈心。青青问道:“这些黄

色的东西是甚么?”袁承志道:“想是雄黄、硫磺之类克制蛇虫的药物。”青青道:“这条

小蛇很有趣,我帮蛇儿,盼望这化子捉它不到。”她也早想到了父亲的外号,先前那乞丐神

态无礼,她倒盼望他给小蛇撞瞎一只眼睛。只见小蛇疾兜圈子,忽然身子一昂,尾部使力,

跃了起来,从空中穿过了黄线,落在第二道圈内。乞丐神色更见紧张,小蛇又是急速游走,

一弹之下,又跃过了一层圈子。乞丐口中喃喃自语,取出一把药物,嚼烂了涂在手上臂上。

小蛇在圈中游走,乞丐跟着绕圈疾行。青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但不久见乞丐全身淌汗,

汗水一滴一滴落在雪地之中,不觉收了笑容,呆呆怔住,心想这小小一条蛇儿,何苦跟它费

那么大的劲?袁承志低声道:“这乞丐武功很好,看来跟沙天广、程青竹他们不相上下。”

青青道:“我看他身法手劲,也不见有甚么特别。”袁承志道:“你瞧他胸腹不动,屏住呼

吸,竟支持了这么久。”青青道:“为甚么不呼吸?啊,我知道啦。他怕蛇的毒气,不敢喘

气。”这时一人一蛇都越走越快,小蛇突然跃起向圈外窜出,乞丐刚巧赶上,迎头一口气吹

了过去。小蛇啪的一声,落在地上,继续游走。如此窜了三次,都被乞丐吹回。那小蛇忽然

不住改变方向,有时向左,有时向右,这么一来,乞丐便跟它不上了。那小蛇东边一窜,西

边一闯,终于找出空隙,跃出圈子。袁承志和青青不禁失声惊呼。青青跟着拍手叫好。乞丐

见小蛇跃出黄圈,立即凝立不动,说也奇怪,那小蛇并不逃走,反而昂首对着乞丐,蓄势进

攻。这一来攻守易势,乞丐神态慌张,想逃不能,想攻不得。袁承志手中扣住三粒铜钱,只

待乞丐遇险,立即杀蛇救人。小蛇窜了数次,那乞丐都避开了,但已显得十分狼狈。袁承志

见他危急,正想施放暗器,乞丐忽然急中生智,等小蛇再窜上来时,伸出左手大拇指一晃,

小蛇快似闪电,一口已咬住拇指。乞丐右手食中两指突然伸出,也已钳住小蛇的头颈,两指

用力,小蛇只得松口。他忙从破布囊里取出一个铁管,把小蛇放入,用木塞塞牢,随手把铁

管在地上一丢,转头对袁承志厉声道:“快拿冰蟾来救命。”青青见小蛇终于被擒,已是老

大不快,听他说话如此无礼,更是有气,说道:“偏不给!”袁承志见他一身武功,心中爱

惜,又见他左掌已成黑色,肿得大了几乎一倍,而黑色还是向上蔓延,这小蛇竟具如此剧

毒,不禁心惊,于是取出朱睛冰蟾,递给了他。乞丐大喜,忙把冰蟾之口对准左手拇指,不

到片刻,伤口中的黑血汩汩流下,都滴在雪上,有如泼墨一般。掌上黑气渐退,肿胀已消,

再过一阵,黑血变成红血。乞丐哈哈大笑,在裤上撕块破布扎住伤口,把冰蟾放入了自己布

囊。青青伸出手道:“冰蟾还来。”乞丐双眉竖起,满脸凶相,喝道:“甚么冰蟾?”青青

向他身后一指,惊叫起来:“啊,那边又有一条小金蛇!”乞丐吃了一惊,回头去看。青青

俯身拾起地下铁管,对准乞丐的背心,喝道:“我拔塞子啦。”

乞丐知道中计,这塞子一拔开,小蛇必定猛窜而出,咬他背心,自己上身赤裸,如被咬

中要害,纵使身有冰蟾,也未必救治得了,只得哈哈大笑,摸出冰蟾来还给袁承志,笑道:

“我是跟你们开玩笑的,这小姑娘真聪明。”青青待袁承志接过冰蟾,把小铁管还掷地下。

袁承志本来颇想和那乞丐结交,然见他非但不谢救命之恩,反而觊觎自己至宝,人品十分卑

下,拱手说了声:“后会有期。”就和青青携手走了。那乞丐目露凶光,喝道:“喂,你们

两个慢走!”青青怒道:“干甚么?”乞丐道:“把冰蟾留下,就放你们走路。你们两个小

家伙想不想活命?”青青见他如此蛮不讲理,正要反唇相讥,袁承志抢着道:“阁下是

谁?”那乞丐目光炯炯,双手一伸一缩,作势便要扑来伤人。袁承志心想:“这恶丐自讨苦

吃。”那乞丐正要出击,突听远处兵刃叮当相交,几个人呼斥奔逐,踏雪而来。前面奔逃的

是两个红衣童子,肩头都负着一个大包袱,边逃边打,后面追赶的是四五名公差,为首一

人,袁承志和青青认得正是独眼神龙单铁生。他手持一杆铁尺,敲打截戳,居然都是上乘的

点穴功夫。这件公门中差役所用的寻常武器,在高手手里竟也极具威力。那两个童子招架不

住,直向乞丐奔来,叫道:“齐师叔,齐师叔!”一面把肩头的包袱抛了过来。那乞丐双手

各接一包,放在地下。他见二童抛去重物后身手登时便捷,返身双战单铁生,打得难解难

分,其余几名公差武功都是平平,心中记着冰蟾至宝,转身扑向袁承志,伸手便去抓他肩

头。袁承志不愿显示武功,回头就跑,躲到了单铁生身后。

单铁生初见袁承志、青青和那乞丐站在一起,早就暗自心惊,忽见乞丐与袁承志为敌,

登时精神大振,左掌夹着铁尺,连连进袭,只听“啊”的一声,一名童子“肩贞穴”被铁尺

点中。另一名童子一惊,单铁生乘势一脚,将他踢了出去。那乞丐斗然站住,粗声粗气的

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单老师!”单铁生道:“阁下尊姓大名?在下求你赏我们一口饭

吃。”那乞丐道:“我一个臭叫化子,有甚么名字?”俯身解开红衣童子被点的穴道。这时

两名公差已把地下的包裹捡起,那乞丐忽然呼哨一声,两名童子抢将上去,一掌一个,打倒

两名公差,抢了包袱便走。单铁生提起铁尺,发足追去,喝道:“大胆小贼,还不给我放

下。”两名童子毫不理会,只是狂奔。单铁生几个起落,举铁尺向后面那童子背心点去,突

然风声响处,那乞丐斜刺里跃到,夹手就来夺他铁尺。单铁生虽只独眼,武功却着实了得,

铁尺倒竖,尾端向敌人腕上砸去,那乞丐手腕一沉,左掌反击对方背心。单铁生左臂横格,

想试试敌人的功力。那乞丐猝然收招,反身一个筋斗,跃出丈余,随着两名红衣童子去了。

单铁生见他身手如此敏捷,不觉吃惊,心想己方虽然人众,但除自己外都是庸手,孤身追

去,势所不敌,只得住足不追,向袁承志长揖到地,连称:“小人该死,小人该死!”袁承

志愕然不解,说道:“单头儿不必客气,那乞丐是甚么门道?”单铁生道:“请两位到亭中

宽坐,小人慢慢禀告。”三人在亭中坐定,单铁生把这事的前因后果说了出来。

原来上个月户部大库接连三次失盗,被劫去数千两库银。天子脚底下干出这等大事来,

立时九城震动。皇帝过不两天就知道了,把户部傅尚书和五城兵马周指挥使狠狠训斥了一

顿,谕示:一个月内若不破案,户部和兵马指挥司衙门大小官员一律革职严办。北京的众公

差给上司追逼得叫苦连天,连公差的家属也都收了监。不料衙门中越是追查得紧,库银却接

连一次又一次的失盗。众公差无法可施,只得上门磕头,苦苦哀求,把久已退休的老公差独

眼神龙单铁生请了出来。单铁生在大库前后内外仔细查勘,知道盗银子的必非寻常盗贼,而

是武林好手,一打听,知道新近来京的好手只有袁承志等一批人。青青听到这里,呸了一

声,道:“原来你是疑心我们作贼!”单铁生道:“小人该死,小人当时确是这么想,后来

再详加打听,才知袁相公在南京义救铁背金鳌焦公礼,在山东结交沙寨主、程帮主,江湖群

雄推为七省盟主,真是大大的英雄豪杰。”青青听他这样的赞捧袁承志,不由得心下甚喜,

脸色顿和。单铁生又道:“小人当时心想,以袁相公如此英雄,如此身份,怎能来盗取库

银?就算是他手下人干的,他老人家得知后也必严令禁止。后来再加以琢磨,是了,是袁相

公要我们好看来着。这么一位大英雄来到京城,我们竟没来迎接,实在是难怪袁相公生气。

咳,谁教小人瞎了眼珠呢。”青青向他那只白多黑少的独眼望了一望,不由得噗哧一笑。单

铁生续道:“因此我们连忙补过,天天到府上来请安谢罪。”青青笑道:“你不说,谁知道

你的心眼儿啊!”单铁生道:“可是这件事又怎么能说?我们只盼袁相公息怒,赏还库银,

救救京城里数百名公差的全家老小,哪知袁相公退回我们送去的东西,还查知了小人的名字

和匪号,大撒名帖,把小人惩戒了一番。”青青只当没听见,丝毫不动声色。

单铁生又道:“这一来,大家就犯了愁。小人今日埋伏在库里,只等袁相公再派人来,

就跟他拚命,哪知来的却是这两个红衣童子。我们追这两个小鬼来到这里,又遇见这怪叫

化。袁相公,总得请你指点一条明路。”说着跪了下去,连连磕头。袁承志忙即扶起,寻

思:“那乞丐和红衣童子虽然似乎不是善类,但他们既与官府为难,我又何必相助这等腌公

差?何况抢了朝廷库银,那也是帮闯王的忙。”当下把如何见到怪叫化、如何看他捉蛇、那

乞丐如何想抢他冰蟾的事说了。单铁生求他帮同拿访。袁承志笑道:“拿赃是公差老哥们干

的事。兄弟虽然不成器,还不致做这种事。”单铁生听他语气,不敢再说,只得相揖而别,

和众公差怏怏的走了。归途之中,青青大骂那恶丐无礼,说下次若再撞见,定要叫他吃点苦

头。正走之间,只见迎面走来一批锦衣卫衙门的兵丁,押着一大群犯人。群犯有的是满头白

发的老人,有的却是还在怀抱的婴儿,都是老弱妇孺。众兵丁如狼似虎,吆喝斥骂。一名少

妇求道:“总爷你行行好,大家都是吃公门饭的。我们又没犯甚么事,只不过京城出了飞

贼,累得大家这样惨。”一个兵士在她脸蛋上摸了一把,笑道:“不是这飞贼,咱们会有缘

份见面么?”袁承志和青青瞧得甚是恼怒,知道犯人都是京城捕快的家属。公差捕快残害良

民,作孽多端,受些追逼,也冤不了他们,但无辜妇孺横遭累害,心中却感不忍。又走一

阵,忽见一群捕快用铁链拖了十多人在街上经过,口里大叫:“捉到飞贼啦,捉到飞贼

啦!”许多百姓在街旁瞧着,个个摇头叹息。袁承志和青青挤近去一看,所谓飞贼,原来都

是些蓬头垢面的穷人,想是捕快为了塞责,胡乱捉来顶替,不由得大怒。回到寓所,洪胜海

正在屋外探头探脑,见了两人,大喜道:“好啦,回来啦!”袁承志忙问:“怎么?”洪胜

海道:“程老夫子给人打伤了,专等相公回来施救。”

袁承志吃了一惊,心想程青竹武功了得,怎会给人打伤?忙随洪胜海走到程青竹房中,

只见他躺在床上,脸上灰扑扑的一层黑气。沙天广、胡桂南、铁罗汉等都坐在床边,个个忧

形于色。众人见到袁承志,满脸愁容之中,登时透出了喜色。袁承志见程青竹双目紧闭,呼

吸细微,心下也自惶急,忙问:“程老夫子伤在哪里?”沙天广把程青竹轻轻扶起,解开上

衣。袁承志大吃一惊,只见他右边整个肩膀已全成黑色,便似用浓墨涂过一般,黑气向上蔓

延,盖满了整张脸孔,直到发心,向下延到腰间。肩头黑色最浓处有五个爪痕深入肉里。袁

承志问道:“甚么毒物伤的?”沙广天道:“程老夫子勉强支持着回来,已说不出话了。也

不知是中了甚么毒。”袁承志道:“幸好有朱睛冰蟾在此。”取出冰蟾,将蟾嘴对准伤口。

伸手按于蟾背,潜运内力,吸收毒气,只见通体雪白的冰蟾渐渐由白而灰、由灰而黑。胡桂

南道:“把冰蟾浸在烧酒里,毒汁就可浸出。”青青忙去倒了一大碗烧酒,将冰蟾放入酒

中,果然缕缕黑水从蟾口中吐出,待得一碗烧酒变得墨汁相似,冰蟾却又纯净雪白。这般吸

毒浸毒,直浸了四碗烧酒,程青竹身上黑气方始褪尽。程青竹睡了一晚,袁承志次日去看望

时,他已能坐起身来道谢。袁承志摇手命他不要说话,请了一位北京城里的名医来,开几帖

解毒清血的药吃了。调养到第三日上,程青竹已有力气说话,才详述中毒的经过。

他道:“那天傍晚,我从禁宫门前经过,忽听人声喧哗,似乎有人吵骂打架。走近去

看,见地下泼了一大滩豆花,一个大汉抓住了个小个子,不住发拳殴打。一问旁人,才知那

个小个子是卖豆花的,不小心撞了那大汉,弄脏了他衣服。我见那小个子可怜,上前相劝。

那大汉不可理喻,定要小个子赔钱。一问也不过一两银子,我就伸手到袋里拿钱,心想代他

出了这两银子算啦。唉,哪知一时好事,意中了奸人的圈套。我右手刚伸入袋,那两人突然

一人一边,拉住了我的手臂………”青青听到这里,不禁“啊”的一声。程青竹道:“我立

知不妙,双膀一沉,想甩脱二人再问情由,哪知右肩斗然间奇痛入骨。这一下来得好不突

兀,我事先毫没防到,当下奋力反手扣住那大汉脉门,举起他身子,往小个子的头顶碰去,

同时猛力往前直窜,回过身来,才看清在背后偷袭我的是个黑衣老乞婆。这乞婆的形相丑恶

可怕之极,满脸都是凹凹凸凸的伤疤,双眼上翻,赫赫冷笑,举起十只尖利的爪子,又向我

猛扑过来。”程青竹说到这里,心有余悸,脸上不禁露出惊恐的神色。青青呀的一声惊叫,

连沙天广、胡桂南等也都“噫”了一声。程青竹道:“那时我又惊又怒,退后一步,待要发

掌反击,不料右臂竟已动弹不得,全然不听使唤。这老乞婆磔磔怪笑,直逼过来。我急中生

智,左手提起一桶豆花,向她脸上泼了过去。她双手在脸上乱抹,我乘机发了两支青竹镖,

打中了她胸口,总也教她受个好的。这时我再也支持不住,回头往家里狂奔,后来的事便不

知道了。”

沙天广道:“这老乞婆跟你有梁子么?”程青竹道:“我从来没见过她。我们青竹帮跟

江南江北的丐帮,素来河水不犯井水。”青青道:“难道她看错了人?”程青竹道:“照说

不会。她第一次伤我之后,我回过头来,她已看清楚了我面貌,仍要再下毒手。”胡桂南

道:“她手爪上不知道喂了甚么毒药,毒性这般厉害?”沙天广道:“她手爪上定是戴了钢

套子,否则这般厉害的毒药,自己又怎受得了?”

众人议论纷纷,猜不透那乞婆的来路。程青竹更是气愤,不住口的咒骂。沙天广道:

“程兄你安心休养,我们去给你探访,有了消息之后,包你出这口恶气。”当下沙天广、胡

桂南、铁罗汉、洪胜海等人在北京城里四下访查。一连三天,犹如石沉大海,哪里查得到半

点端倪?这天早晨,独眼神龙单铁生又来拜访,由沙天广接见。单铁生忧容满脸,说起户部

库银又失了三千两。沙天广唯唯否否,后来随口说起那老乞婆的事,单铁生却留上了心。次

日一早,单铁生兴冲冲的跑来,对沙天广道:“沙爷,那老乞婆的行踪,兄弟已访到了一点

消息,最好请袁相公一起出来,大家商酌。”沙天广进去说了。青青道:“哼,他是卖好,

还是要胁?”袁承志道:“两者都是,这就去见见他。”众人一齐出来。单铁生道:“兄弟

听说那乞婆中了程爷的青竹镖,心想她定要用大批地骨皮、川乌颜、蛇藏子、鲮鱼甲这几味

药解伤,于是派人在各家大药材店守着,有人来买这些药,就悄悄跟去。只见这老乞婆受伤

多日,倘若药材已经买足,这条计策就不灵了。总算运气不错,做公的盘问各处药材店,得

到了线索。这件事实在古怪!”程青竹道:“甚么古怪?”单铁生道:“她藏身的所在,你

道是在哪里?原来是诚王爷的别府!诚王爷是当今皇上的叔父,宗室贵胄,怎会跟这些江湖

人物打交道?因此兄弟也不敢确定。”众人一听,都大为惊诧。袁承志道:“你带我们到这

别府去瞧瞧再说。”单铁生答应了。程青竹未曾痊愈,右臂提不起来,听从袁承志劝告,在

屋里候讯。袁承志怕敌人乘机前来寻仇,命洪胜海留守保护。出城七八里,远远望见一列黑

色围墙。单铁生道:“那就是了。”袁承志疑心大起,暗想:“这明明是红衣童子进去的所

在。莫非单铁生查到了大盗落脚的地方,故意引我们来,好做他帮手?要真是王公的别府,

哪有起造得如此古怪的?”寻思这几日来尽遇到诡秘怪异之事,倒要小心在意。这时沙天广

也想起了袁承志日前所说的无门大宅,问单铁生道:“这座宅子没门,不知人怎样进去?”

单铁生道:“总是另有秘门吧。王爷的别府,旁人也不敢多问。”袁承志决心静以待变,不

出主意,且看单铁生怎样,仰头观赏天上变幻不定的白云。

忽听得鸡声咯咯,两只大公鸡振翅从墙内飞了出来。跟着跃出两名蓝衫童子,身手甚是

便捷,数扑之下,便捉住了公鸡,向袁承志等望了几眼,又跃入围墙。

青青道:“这样大的公鸡倒也少见,每只怕有八九斤吧?”胡桂南道:“公鸡再大,也

飞不到那么高,有人从墙里掷出来的。那两个童儿假装捉鸡,其实是在察看咱们的动静。”

沙天广道:“嗯,那两个童儿武功也已很有根底,这地方真有点儿邪门……”话未说完,突

然轧轧声响,围墙上露出洞门,一个人走了出来。这人穿一件天蓝色锦缎皮袍,十分光鲜,

袍上却用杂色绸缎打了许多补钉,就如戏台上化子所穿的全新百衲衣一般。待得走近,袁承

志、青青和单铁生都是一惊,原来就是那日在雪地捉蛇的乞丐。

这人怪眼一翻,向袁承志道:“日前相公赐我美酒,尚未回报。今日难得大驾光临,请

到里面,让我作个东道如何?”袁承志道:“好极,好极,只是骚扰不当!”那人也不答

话,左手一伸,肃客入内。袁承志当先进去,见那围墙用厚厚的青石砌成,铁门厚达数寸,

外面漆得与围墙同色,铁门与围墙交界处造得细致严密,是以便如没门一般。众人每走进一

层围墙,铁门就在身后悄无声息的关上。走入红墙后,那人请众人到花厅坐下,家丁端出菜

肴,筛上酒来。

众人见菜肴丰盛,然而每一盘中皆是大红大绿之物,色彩鲜明,形状特异,似乎都是些

蛇虫之类,哪里敢下箸去?那人哈哈大笑,说道:“请,请!”伸筷从碗中夹起一条东西,

只见红头黑身,赫然是条蜈蚣。众人尽皆大惊。那人仰头张口,把一条大蜈蚣津津有味的吃

了下去。青青一阵恶心,险些呕了出来,忙掉头不看。那人见把对方吓倒,得意之极,对单

铁生道:“你是衙门的鹰爪孙,想是要库银来着。哼,你可知我是谁?”单铁生道:“恕小

人眼拙,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哈哈大笑,喝一口酒,又吃了一条不知甚么虫,笑道:“在下姓齐名云*,无名小

卒,老兄也不会知道。”单铁生吃了一惊,站起身来,说道:“啊,原来阁下是锦衣毒丐。

在下久闻大名。”袁承志从没听过锦衣毒丐的名字,见单铁生如此震动,想必是个大有来头

的人物,然而日前见他斗蛇,也不见得有甚么了不起。又听单铁生恭恭敬敬的说道:“贵教

向在两广云贵行道,一直无缘拜见。”齐云*道:“是啊,我们到京师来,也不过几个

月。”单铁生道:“在下久已不吃公门饭,这次齐英雄们来到京城,弟兄们消息不灵,礼貌

不周,在下这里谢过。”说着连连作揖。齐云*自顾饮酒吃菜,并不回礼。袁承志心想:

“公门捕快欺压百姓之时,如狼似虎,见了硬手,却如此低声下气。且看这事如何了结。”

单铁生道:“弟兄们胡涂得紧,得罪了齐英雄还一直不知道。只要齐英雄吩咐下来,我

们做得到的,无有不遵。”齐云*道:“到今天为止,我们一共取了库银四万五千两,这数

目实在太小,实在太小!预计取足十万两,也可以罢手啦!”单铁生道:“户部傅尚书跟五

城兵马周指挥使知道之后,定会来向诚王爷赔罪。我们做下人的只好请老哥赏口饭吃!”齐

云*怪眼一翻,森然道:“你既知银子是在诚王爷别府,难道还想活着走出去吗?”

此言一出,人人为之色变。忽然间厅外传来一阵尖锐的哨子声,声音惨厉难听之极,各

人都不觉打个寒噤,寒毛直竖。青青握住袁承志的手,惊道:“那是甚么?”齐云*立即站

起,叫道:“教主升座。大家去听凭发落,瞧各人的造化吧!”单铁生惊道:“贵教教主也

到了北京?”齐云*冷笑一声,也不答话,径自入内。

单铁生道:“情势紧逼,咱们快走!要是五毒教教主真的到了,大家死了连骨头也剩不

下一根。”袁承志还想看个究竟,但觉青青的手微微发抖,周围情势又确是阴森森的十分可

怖,说道:“好,大伙儿先退出去再说。”众人刚要转身,突然砰的一声,背后一块不知是

铁板还是大石落了下来,花厅中登时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

众人大吃一惊,又听得一阵惨厉的怪响,似是恶鸟齐鸣,又如毒虫合啼,众人听了,当

真是不寒而栗。突然间眼前一亮,对面射来一道耀眼光芒。白光中两名黑衣童子走进厅来,

微微躬身,说道:“教主宣召!”

袁承志心想,不知有甚么古怪,前去看个明白再说,当下挽了青青的手,跟着黑衣童子

首先走了出去,众人跟随在后。转弯抹角的走了好一阵,经过一条极长的甬道,来到一座殿

堂。殿上居中设了一张大椅,椅上罩了朱红色的锦披,两旁各站着四个童子。黑衣童子上殿

分站两旁,每一边都是分穿红、黄、蓝、白、黑五色锦衣的五名童子,那两名身穿红衣的就

是目前盗库银的童子,这时那两童垂首低眉,见到众人毫不理会。只听殿后钟声当当,走出

一群人来,高高矮矮,有男有女,分站椅子两旁,每边八人,共是一十六取。锦衣毒丐站在

左首第二。右手第二人钩鼻深目,满脸伤疤,赫然是个相貌凶恶的老乞婆。袁承志心想:

“这必是伤害程老夫子的乞婆子。”低声问单铁生:“他们在捣甚么鬼?”单铁生脸色苍

白,声音发颤,低声道:“那是云南五毒教啊,这一回咱们死定了。”袁承志道:“五毒教

是甚么东西?”单铁生急道:“啊哟,袁相公,五毒教是杀人不眨眼的邪教,教主何铁手,

你没听见过吗?”袁承志摇摇头。单铁生道:“乘他们教主还没出来,咱们快逃吧。”袁承

志道:“瞧一下再说!”单铁生心中怕极,决定单独逃走,突然叫道:“在下失陪了!”话

未说完,已拔起身子,向墙头窜去。站在左手第三的高个子身形一晃,追了过去,跃起身

来,伸手抓住单铁生左踝。单铁生身子一弓,右掌往他头上直劈下去。那高个子举手一挡,

啦的一声,两人都震下地来。高个子冷笑一声,回班站立。单铁生只觉左脚和右掌均为兵刃

所伤,剧痛刺心,举手一看,掌上五个小孔中不住流出黑血,不由得大惊失色,再提左脚看

时,也有五个小孔,心里一吓,倒在地下。原来那高个子十根手指都戴了装有尖刺的指环,

刺上喂着极厉害的毒药。沙天广上前把单铁生拉起。

只见十名童子各从袋里取出哨子吹了几下,二十多人一齐躬身。殿后缓步走出两个少

女,往椅旁一站,娇声叫道:“教主升座!”只听得一阵金铁相撞的铮铮之声,其音清越,

如奏乐器,跟着风送异香,殿后走出一个身穿粉红色纱衣的女郎。只见她凤眼含春,长眉入

鬓,嘴角含着笑意,约莫二十二三岁年纪,甚是美貌。她赤着双足,每个足踝与手臂上各套

着两枚黄金圆环,行动时金环互击,铮铮有声。肤色白腻异常,远远望去,脂光如玉,头上

长发垂肩,也以金环束住。她走到椅中坐下,后面又有两个少女跟着出来,分持羽扇拂尘。

那女子一笑,说道:“啊哟,这么多客人,快拿椅子来,请坐!”众童子忙入内堂,搬出几

张椅子,给袁承志等坐下。袁承志等心中疑云重重:“五毒教教众都如此奇形怪状,横蛮狠

毒,教主本人当更是凶恶无伦,难道把单铁生吓得魂不附体的五毒教教主何铁手,便是这个

年轻姑娘么?”那女子娇滴滴的说道:“请教尊客贵姓?”袁承志道:“在下姓袁。这几位

都是在下的朋友,请问姑娘高姓?”那女子道:“我姓何。”袁承志心中一震,暗想:“那

么她真的是五毒教教主了。”那女子问道:“阁下是来要库银的么?”袁承志道:“不是。

这位单朋友是吃公门饭的。我们却是平民老百姓,跟这位单朋友也是初交。官家的事嘛,我

们不敢过问。”那女子道:“好啊,那么你们到这里干甚么来着?”袁承志道:“我有一个

姓程的朋友,不知甚么地方开罪了贵教的朋友,受了重伤,因此过来请问一下。我那姓程的

朋友说,他跟贵教的朋友素不相识,只怕是误会。”那女子笑笑道:“啊,原来是程帮主的

朋友,那又不同啦,我还道袁相公是鹰爪一伙呢,来啊,献茶!”众童子搬出茶儿,献上茶

来。众人见茶水绿幽幽地,也不见茶叶,虽然清香扑鼻,却不敢喝。

那女子道:“听齐师兄说,袁相公慷慨好客,身怀冰蟾至宝,原想不会是鹰爪一流。”

袁承志心想她若是教主,怎会又称座下弟子为师兄,真是弄他们不懂,当下含糊答应。那女

子道:“袁相公冰蟾的妙用,可能让我一开眼界么?”袁承志心想如将冰蟾交到她手里,只

怕她撒赖不还,当下取出冰蟾,在单铁生的伤口上吸毒。五毒教人众见伤口中黑血片刻间便

即去尽,都是脸现欣羡之色。

那女子好胜心起,说道:“当真是剧毒之物,只怕这冰蟾也治不了。”袁承志心想:

“他们是五毒教,我这冰蟾克制毒物,正是他们大忌,还是谦抑些为是。”说道:“那当然

啦,天下厉害毒物甚多,这小小冰蟾,有甚么用?何况又是死物。”青青却不服气了,插口

道:“那也不见得。”

那女子听了袁承志的话本很高兴,听青青插口,哼了一声,道:“取五圣来!”五名童

子入内,捧了五只铁盒出来。另外五名童子捧了一只圆桌面大小的沙盘,放在殿中。十名童

子围着沙盘站定,红衣童子捧红盒,黄衣童子捧黄盒,五名锦衣童子各捧与衣同色的铁盒。

袁承志心想:“这些人行动颇有妖气。但瞧他们如此排列,按着金木水火土五行,倒也不是

胡乱唬人的。”又见左首第三个夷族打扮的壮汉走到沙盘之旁,从怀里取出一面小青旗,轻

轻一挥。五名童子打开盒子。青青不禁失声惊呼,只见每只盒中,各跳出一样毒物。哪五

样?青蛇、蜈蚣、蝎子、蜘蛛、蟾蜍。那夷人又是一挥青旗,十名童子一齐退开。众弟子中

走出四人,分据沙盘四周,喃喃伞咒,从衣袋中取出药物,咬嚼一阵,喷入沙盘。袁承志寻

思:“这些驱使毒物的怪法,我可一窍不通,莫要着了他们道儿。”再看盘中,青蛇长近尺

许,未见有何特异,其余四种毒物,却均比平常所见的要长大得多。五种毒物在盘中游走一

阵之后,各自屈身蓄势,张牙舞爪,便欲互斗。毒蜘蛛不住吐丝,在沙盘一角结起网来。蝎

子沉不住气,向网上一冲,弄断了许多蛛丝,随即退开。蜘蛛瞪眼向蝎子望了几眼,又吐丝

结网,网未布妥,蝎子又是一冲。这般结网冲网,几次之后,蝎子身上已粘满蛛丝,行动大

为迟缓,两只脚被蛛丝粘缠在一起,无法挣脱。蜘蛛乘机反攻,大吐柔丝,在蝎子身旁厚厚

的结了几层网,悄悄走到蝎子身前,伸足撩拨。蝎子突然翻过毒尾,啪的一声击打。蜘蛛快

如闪电,早已退开。这般挑逗数次,蝎子怒火大炽,一击不中,向前猛追过去,不提防正堕

入蜘蛛布置的陷阱之中。蝎子在网上拚命挣扎,眼见在蜘蛛网中弄破一个大洞。蜘蛛忙又吐

丝纠缠,蝎子渐渐无力挣扎。蜘蛛扑上,张口一咬,蝎子痛得吱吱乱叫。蜘蛛正在享受美

味,突然一阵蟾沙喷到,毒蟾蜍破阵直入,长舌一翻,把蝎子从蜘蛛网中卷了出来,一口吞

入了肚里。蜘蛛大怒,向蟾蜍冲去。蟾蜍长舌翻出,要卷蜘蛛,蜘蛛张口向蟾蜍舌头上咬

去。蟾蜍长舌倏的缩回。蜘蛛慢慢爬到蟾蜍左边,吐出一条粗丝,粘在盘上,忽地跃起,牵

着那根丝,从空中飞了过去,掠过蟾蜍时在它背上狠狠咬了一口。青青叹道:“这小东西竟

然也会用智。”蟾蜍急忙转身,蜘蛛早已飞过。片刻之间,蟾蜍身上蛛毒发作,仰面朝天,

露出了一个大白肚子,死在盘中。

毒蜘蛛扑上身去,张口咬嚼。这边那青蛇正被蜈蚣赶得绕盘急逃,游过蟾蜍身边时,忽

地昂首,张口把毒蜘蛛吞入肚内,跟着咬住了蟾蜍。蜈蚣从侧抢上,口中一对毒钳牢牢钳住

蟾蜍,双方再力拉扯。拉了一阵,青蛇力渐不敌,被蜈蚣一路扯了过去。青蛇想要撇下蟾蜍

逃生,哪知它口内生的都是倒牙,钩子向内,既咬住了食物,只能向内吞进,说甚么也吐不

出来,想逃不得,登时狼狈万分。

沙盘周围的五弟子见胜负已分,各归原位。不一刻,蜈蚣将青蛇咬死,在青蛇和蟾蜍身

上吸毒,然后游行一周,昂然自得。何铁手道:“这蜈蚣吸了四毒的毒质,已成大圣,寻常

毒物再多,也不是它敌手了。”见袁承志有不信之色,对蓝衣童子道:“取些青儿来。”那

童子入内,捉了七条青蛇出来,放在盘内。那蜈蚣吱吱吱的轻叫数声,扑上去要咬。七条青

蛇联成一圈,七个头向外抵御外敌,身子却叠在一起,蜈蚣一时倒也攻不进去。这般来回攻

守几个回合,一条青蛇被蜈蚣钳住头颈,扯了出来,群蛇一齐悲鸣。蜈蚣咬死青蛇,又向群

蛇攻击。锦衣毒丐齐云*忽从班中出来,在何铁手面前屈下一膝跪倒,说道:“教主,金儿

动个不休,不放出来只怕不妥。”何铁手秀眉一皱道:“它就爱多事,好吧!”齐云*从怀

里取出铁管,拔开塞子,把目前在雪地里捉来的金蛇放入沙盘。金蛇一出铁管,忽地跃起,

挡在群蛇面前。蜈蚣立即后退。群蛇见来了救星,缩成一团。金蛇身躯虽小,却是灵活异

常。袁承志和青青见过金蛇的本领,知道蜈蚣远非其敌,果然斗不多时,蜈蚣便被一口咬

死。群蛇围住了金蛇,身子不住挨擦,似乎感谢救命之恩。

袁承志笑道:“想不到虫豸之中也有侠士!”青青在袁承志耳低声道:“我要这条金

蛇!”袁承志道:“孩子话,人家怎肯给你?”青青低声道:“我爹爹外号叫甚么?”袁承

志心中一凛,道:“金蛇郎君!难道他当真与这金蛇有甚么牵连?”“金蛇郎君”四字说得

大声了些,那老乞婆本来一直目不转睛的望着青青,一听到这四字,突从班中跳了出来,伸

出双手,抓向她肩头,喝道:“金蛇郎君是你甚么人?”她相貌奇丑,声音却是清脆动听。

青青吃了一惊,跳开一步,喝道:“你干甚么?”陡然间衣襟带风,教主何铁手身旁两人一

跃而前,站在老乞婆两侧,同声叫道:“那姓夏的小子在哪里?”袁承志见这两人的身形微

晃,便倏然上前半丈,武功甚高。这两人一个又高又瘦,另一个中等身材,面容黝黑,似是

个寻常乡下人。两人都是五十岁左右年纪。

青青以前因身世不明,常引以为耻,但自听母亲说了当年的经过之后,对父亲佩服得了

不得,当下昂然道:“金蛇郎君是我爹爹,你们问他干么?”

老乞婆仰头长笑,声音凄厉,令人不寒而栗,叫道:“他居然没死,还留下了你这孽

种!”那瘦长子喝道:“他在哪里?”青青下巴一扬道:“为甚么要对你们说?”

老乞婆双眉竖起,两手猛向青青脸上抓来。这一下发难事起仓卒,青青不及躲避,眼见

老乞婆套着明晃晃钢套的尖尖十指,便要触到青青雪白粉嫩的脸颊,袁承志右手衣袖向下一

挥,噗的一声,击中老乞婆双臂中间,乘势一卷一送。老乞婆身不由主,向后翻了个筋斗,

腾的一声,坐在地下。这一来五毒教众人相顾骇然,老乞婆何红药是教中的高手,比教主何

铁手还高着一辈,怎么这个貌不惊人的少年一出手,就如此轻易的将她摔了个筋斗?

瘦长子潘秀达和那个乡下人般的岑其斯是五毒教的左右护法,两人相顾,点一点头。潘

秀达道:“我来领教。”双掌一摆,缓步上前。沙天广道:“袁相公,我接他的。”袁承志

道:“沙兄,用扇子。他手指上有尖环,这也算是兵器!”沙天广展开阴阳扇,便与潘秀达

斗在一起。这边哑巴与岑其斯默不作声的拳打足踢,早已斗得火炽。五毒教众人一拥而上。

胡桂南、铁罗汉、青青各出兵刃接战。老乞婆何红药势如疯虎,直往青青身边奔来。袁承志

知道此人下手毒辣,不可让她接近青青,等她奔近,忽然跃出,伸手抓住她后心,提起来掼

了出去。

何铁手粉脸一沉,伸出右手食指,放在手中嘘溜溜的一吹。五毒教教众立即同时退开。

众人扑上时势道极猛,退下去也真迅捷,突然之间,人人又都在教主身旁整整齐齐的排成两

列。何铁手脸露微笑,对袁承志道:“袁相公模样斯文,却原来身负绝技,让我领教几

招。”袁承志道:“贵教各位朋友我们素不相识,不知甚么地方开罪各位,还请明言。”何

铁手脸上一红,柔声道:“我们的事本来只跟官府有关,袁相公不明中间的道理,也就罢

了。这时忽然有金蛇郎君牵涉在内,请问金蛇郎君眼下是在哪里?”

青青一拉袁承志的手,低声道:“别对她说。”袁承志道:“教主跟金蛇郎君相识

么?”何铁手道:“他跟敝教很有渊源,家父就是因他而归天的。敝教教众万余人,没一个

不想找他。”袁承志和青青一惊,均想金蛇郎君行事不可以常理测度,到处树敌,五毒教恨

他入骨,也非奇事。袁承志道:“金蛇郎君离此万里,只怕各位永远找他不着。”

何铁手道:“那么把他公子留下来,先祭了先父再说。”她说话时轻颦浅笑,神态腼

腆,便是个羞人答答的少女一般,可是说出话来却是狠毒之极。

袁承志道:“常言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各位既跟金蛇郎君有梁子,还是去找他本人为

是。”何铁手道:“先父过世之时,小妹还只三岁。二十年来,哪里找得着这位前辈?若是

把他公子扣在这里,他老人家自然会寻找前来。咱们过去的事,就可从头算一算了。”青青

叫道:“哼,你也想?我爹爹若是到来,管教把你们一个个都杀了。”何铁手转头问何红药

道:“像他爹爹吗?”何红药道:“相貌很像,骄傲的神气也差不多。”何铁手细声细气的

道:“袁相公,各位请便吧。我们只留下这位夏公子。”袁承志心中寻思:“他们只跟青弟

一人过不去。此处情势险恶,我先把她送出去再说,别人纵使暂时不能脱险,也无大碍。”

于是作了一揖,说道:“再见了。”语声方毕,左手已拦腰抱住青青,奔到墙边。墙垣甚

高,他抱了青青后,更加不能一跃而上,托住她身子向上抛去,叫道:“青弟,留神!”五

毒教众人齐声怒喊,暗器纷射。袁承志衣袖飞舞,叮叮当当一阵乱响,暗器都被打落。青青

双手已抓住墙头,正要踊身外跃,何铁手倏地离座,左掌猛地向袁承志面门击到。袁承志见

她身形甫动,一股疾风便已扑至鼻端,快速之极,以如此娇弱女儿而有这般身手,不禁惊

佩,喝道:“好!”上身向后斗缩半尺,却见击到面前的竟是黑沉沉的一只铁钩,更是吃

惊。何铁手右手微挥,一只金环离腕飞上墙头,喝道:“下来!”青青顿觉左腿剧痛,手一

松,跌下墙来。何红药怪声长笑,五枚钢套忽离指尖,向她身上射去。这顷刻之间,袁承志

已和何铁手拆了五招。两人攻守都是迅疾之至。他百忙中见青青势危,一把铜钱掷出,铮铮

铮响声过去,何红药的五枚钢套都被打落在地。何铁手娇喝一声:“好俊功夫!”左手连进

两钩。袁承志看清楚她右手白腻如脂,五枚尖尖的指甲上还搽着粉红的凤仙花汁,一掌劈

来,掌风中带着一阵浓香,但左手手掌却已割去,腕上装了一只铁钩。这铁钩铸作纤纤女手

之形,五爪尖利,使动时锁、打、拉、戳,虎虎生风,灵活绝不在肉掌之下。袁承志叫道:

“沙兄,你们快夺路出去。”此时五毒教教众早已缠住沙天广等人拚斗,重围之下,却哪里

抢得出去?袁承志乍遇劲敌,精神陡长,伏虎掌法施展开来,威不可当。何铁手武功别具一

格,虽然也是拳打足踢,掌劈钩刺,但拳打多虚而掌按俱实,有时却又一掌轻轻的捺来,全

无劲道。袁承志只道她掌下留情,不使杀着,于是发掌之时也稍留余地,酣斗中时时回顾青

青,见她坐在地下,始终站不起来,当下抢攻数招,把何铁手逼退数步,纵过去扶她站起。

猛听得啪的一声巨响,铁罗汉和岑其斯四掌相对,各自震开。铁罗汉大叫一声,上前再攻,

拆不数招,手掌渐肿。他又气又急,大声嚷道:“这些家伙掌上有毒,别着了道儿。”袁承

志这才省悟,原来五毒教众练就了毒掌,只要手掌沾体,便即中毒,何铁手掌法轻柔,其实

是在诱自己上当,用心阴毒,决非有意容让,眼见情势越来越紧,心想如不立时冲出,自己

虽可脱身,余人只怕都要葬身在这毒窟之中。何铁手见他扶起青青,不容他再去救铁罗汉,

身法快捷,如一阵风般欺近身来。袁承志叫道:“何教主,在下跟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

何以如此苦苦相逼?你不放我们走,莫怪无礼。”何铁手一笑,脸上露出两个酒涡,说道:

“我们只留夏公子,尊驾就请便吧。”

袁承志左足横扫,右掌呼的一声迎面劈去,何铁手伸右手挡架,猛见袁承志这一掌来势

奇劲,若是双掌相交,即使对方中毒,自己的手掌也非折断不可。瞬息间手掌变指,微微向

上一抬,径点袁承志右臂“曲池穴”。这一指变得快,点得准,的是高招。

袁承志叫道:“好指法!”左掌斜削敌颈。他知何铁手虽然掌上有毒,却害怕自己掌

力,当下拳法一变,使出师门绝艺“破玉拳”来。这路拳法招招力大势劲,刘培生号称“五

丁手”,尚且挡不住他五招。何铁手武功虽高,究是女流,见他一拳拳打来,犹如铁锤击

岩、巨斧开山一般,哪敢硬接?她本来脸露笑容,待见对方拳势如此威猛,不禁凛然生惧,

展开腾挪小巧之技,一味游斗。

袁承志乘她退开半步之际,左掌向上一抬,右拳猛的“石破天惊”,向身旁锦衣毒丐齐

云*身上打去。齐云*叫道:“来得好!”张手向他拳上拿去,只要手指稍沾他拳头,剧毒便

传了过去。袁承志哪容他手指碰到,身子一蹲,左手反拿住他的衣袖,右足往他脚上一钩,

左足一腿已踹在他右足膝盖下三寸处,喀喇一声,齐云*膝盖登时脱臼,委顿在地。胡桂南

本在与齐云*激斗,登时援出手来,奔去救援被三敌围在垓心的沙天广。袁承志叫道:“退

到墙边,我来救人!”胡桂南依言反身,将青青、铁罗汉、单铁生三个伤者扶到墙边。袁承

志游目四顾,见沙天广与哑巴均是以一敌三,沙天广尤其危急,当下双腿左一脚右一脚,踢

飞了两名五毒教弟子,纵入人丛,喀喀喀三声,围着沙天广的三人均已关节受损,或肩头脱

榫,或头颈扭曲,或手腕拗折。他不欲多伤人众,又不敢与对方毒掌接触,是以每次均是迅

如闪电般抢近身去,隔衣拿住对方关节,一扭之下,敌人不是痛晕倒地,便是动弹不得。他

救了沙天广后,再抢到哑巴身旁。哑巴拳法颇得华山派的精要,力敌三名高手,虽然脱身不

得,一时也还不致落败。何铁手一声呼哨,五毒教人众齐向两人围来。袁承志东一窜,西一

晃,缠住哑巴的两人一个下颚脱落,一个臂上脱臼,另一个一呆,被哑巴劈面一拳打在鼻梁

之上,鲜血直流。哑巴打发了性,还要追打,袁承志拉住他手臂,拖到墙边,叫道:“大家

快走,我来应付。”胡桂南当即游上高墙,将一行人众接应上去。袁承志在墙下来回游走,

又打倒了十多个敌人,向何铁手拱手道:“教主姑娘,再见了!”哈哈长笑,背脊贴在墙

上,倏忽间游到墙顶。老乞婆何红药大叫一声,五枚钢套向他上中下三路打去,心想他身在

墙上,必然难于闪避。袁承志左袖一挥,五枚钢套倒转,反向五毒教教众打来。何红药见了

这一手反挥暗器的功夫,大叫:“你是金蛇郎君的弟子么?”语音中竟似要哭出来一般。袁

承志一怔,心想:“她跟金蛇郎君必有极深渊源。”念头转得快,身法更快,未及张口回

答,早已翻出墙外。这时哑巴等人已奔到第四层黄墙之下,只听得红墙上轧轧声响,露出数

尺空隙,袁承志身子如箭离弦,直扑到门口,双拳挥出,将首先冲出的两名教徒锤进门内。

两人几个筋斗,直跌进去。余人一时不敢再行攻出。潘秀达一声号令,四名教众举起喷筒,

四股毒汁猛向袁承志脸上喷来。袁承志只感腥臭扑鼻,暗叫不妙,一提气,倒退丈余,毒汁

发射不远,溅在地下,犹如墨泼烟熏一般。那黄墙比红墙已低了三尺,袁承志纵身高跃,手

攀墙头,在空中打了一个圈子,翻过墙头去了,姿势美妙之极。何铁手望见,不禁喝了一声

彩。外面三道墙一重低过一重,已可一纵而过。片刻间众人到了最后一重黑墙之外。袁承志

见静悄悄的无人追出,却也不敢停留,把青青负在背上,和众人疾奔进城。将到住宅时,袁

承志忽觉头颈中痒痒的一阵吹着热气,回头一望,青青噗哧一笑。袁承志知她并无大碍,心

下宽慰,进宅后忙取出冰蟾,给铁罗汉治伤。余人虽未中毒,但激斗之下,都吸入了毒气,

均感头晕胸塞,也分别以冰蟾驱毒。青青足上被何铁手打了一环,雪白的皮肤全成淤黑,高

高肿起。折腾了半日,袁承志才向单铁生问起五毒教的来历。单铁生道:“五毒教教徒足迹

不出云贵两广,从来不到北方,不过恶名远播,武林中人提到五毒教时,无不谈虎色变,从

来不敢招惹。他们怎么会住在诚王爷的别府里,当真令人猜想不透。”程青竹一旁在静听他

们刚才恶斗的经过,皱眉不语,这时忽然插口道:“袁相公,仙都派的黄木道人,听说就是

死在五毒教的手里的?”袁承志道:“有人见到么?”程青竹道:“要是有人见到,只怕这

人也已难逃五毒教的毒手。江湖上许多人都说,黄木道人死得很惨。仙都派后来大举到云南

去寻仇,却又一无结果,也真是古怪得紧。”

沙天广道:“程兄,那老乞婆果然狠毒,只可惜我们虽然见到了,却不能为你报仇雪

恨。”程青竹道:“我跟五毒教从无瓜葛,不知他何以找上了我,真是莫名其妙。”各人纷

纷猜测。忽然一名家丁进来禀报:“有一位姓焦的姑娘要见袁相公。”青青秀眉一蹙,说

道:“她来干甚么?”袁承志道:“请她进来吧!”家丁答应着出去,过不多时,领着焦宛

儿进来。

她一走进厅,跪在袁承志面前拜倒,伏地大哭。袁承志见她一身缟素,心知不妙,忙跪

下还礼,道:“焦姑娘快请起,令尊他老人家好么?”焦宛儿哭道:“爹爹……给……给闵

子华那奸贼害死啦。”袁承志吃了一惊,站起身来,问道:“他……他老人家怎会遭难?”

焦宛儿从身上拿出一个布包,放在桌上,打了开来,露出一柄精光耀眼的匕首,刃身上

还残留着乌黑的血迹。袁承志连着布包捧起匕首,见刀柄上用金丝镶着“仙都门下子字辈弟

子闵子华收执”几个字,显是仙都派师尊赐给弟子的利器。焦宛儿哭道:“那天在泰山聚会

之后,我跟着爹爹一起回家,在徐州府客店里住宿。第二日爹爹睡到辰时过了,还不起来,

我去叫他,哪知……哪知……他胸口插了这把刀……袁相公,请你作主!”说罢嚎啕大哭。

青青本来对她颇有疑忌之意,这时见她哭得犹如梨花带雨,娇楚可怜,心中难过,把她

拉在身边,摸出手帕给她拭泪,对袁承志道:“大哥,那姓闵的已答应揭过这个梁子,怎么

又卑鄙行刺?咱们可不能善罢干休!”

袁承志胸中酸楚难言,想起焦公礼的慷慨重义,不禁流下泪来,隔了一阵,问道:“焦

姑娘,后来你见过那姓闵的么?”焦宛儿哽咽道:“我……我……见过他两次,我们一路追

赶,昨天晚上追到了北京。”青青叫道:“好啊,他在北京,咱们这就去找他。妹妹你放

心,大伙儿一定给你报仇。”程青竹、沙天广等早已得知袁承志在南京为焦闵两家解仇的经

过,这时听得闵子华如此不守江湖道义,都是愤慨异常。沙天广道:“闵子华是甚么东西,

沙某倒要斗他一斗。”

焦宛儿向众人盈盈拜了下去,凄然道:“要请众位伯伯叔叔主持公道。”程青竹一拍桌

子,喝道:“闵子华在哪里?仙都派虽然人多势众,老程可不怕他。”

焦宛儿道:“爹爹逝世后,我跟几位师哥给他老人家收殓,灵柩寄存在徐州广武镖局。

一面搜寻闵子华的下落。总是爹爹英灵佑护,没几天河南的朋友就传来讯息,说有人见到那

姓闵的奸贼从河南北上。金龙帮内外香堂众香主、各路水陆码头的舵主,一路路分批兜截,

曾交过两次手,都给他滑溜逃脱了。侄女儿不中用,还给那奸贼刺了一剑。”袁承志见她左

肩微高,知道衣里包着绷带,想来她为父报仇,必定奋不顾身,可是说到武功,自是不及仙

都好手闵子华了。焦宛儿又道:“昨天我们追到北京,已查明了那奸贼的落脚所在。”青青

急道:“在哪里?咱们快去,莫给他溜了。”焦宛儿道:“他住在西城傅家胡同,我们帮里

已有一百多人守在附近。”袁承志微微点头,心想:“她年纪虽小,却是精明干练。这次金

龙帮倾巢而出,那是非杀闵子华不可的了。”焦宛儿又道:“刚才我在大街上,遇着一位泰

山大会中见过面的朋友,才知袁相公跟各位住在这里。”

沙天广大拇指一翘,说道:“焦姑娘,你做事周到,闵子华已在你们掌握之中,你还是

来请盟主主持公道,好让江湖上朋友们都说一句‘闵子华该杀’,好!”

袁承志问道:“预备几时动手?”焦宛儿道:“今晚二更。”她把匕首包回布包。青青

道:“妹子,待会你还是用这匕首刺死他?”焦宛儿点了点头。

袁承志想起焦公礼一生仗义,到头来却死于非命,自己虽已尽力,终究还是不能救得他

性命,为德不卒,心下颇为歉咎,又想仙都派与金龙帮此后势必怨怨相报,纠缠不清,不知

如何了结?闵子华暗中伤人,理应遭报,但这事要做得让仙都派口服心服,方无后患。

各人用过晚饭,休息一阵,袁承志带同程青竹、沙天广、哑巴、胡桂南、洪胜海五人,

随着焦宛儿往傅家胡同而去。青青、铁罗汉两人受伤,不能同行,单铁生自行回家养伤。青

青连连叹气,咒骂何铁手这妖女害得她动弹不得。

注:袁崇焕有一个朋友邝湛若,广东名士,曾游瑶山,为瑶女掌兵权者云氏作记室,作

有《赤雅》一书,其中“僮妇畜蛊”一节云:“五月五日,聚虫豸之毒者,并置器内,自相

吞食,最后独存者曰蛊。有蛇蛊、蜥蜴蛊、蜣螂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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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 02:32:01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十六回 石冈凝冷月 铁手拂晓风

众人来到胡同外十余丈处,焦公礼的几名弟子已迎了上来,说闵子华和他师弟洞玄道人

在屋里说话。众人见袁承志出手相助,欣慰已极,精神大振。

焦宛儿问袁承志道:“袁相公,可以动手了么?”袁承志道:“叫大伙守在外面,咱们

几个人先去一探。”焦宛儿道:“好!”低声对众帮友吩咐几句,和袁承志等跃进墙去。焦

宛儿轻功较差,落地时脚下微微一响,屋中灯火忽地熄灭。焦宛儿知道仇人已经发觉,不能

再探到甚么,轻轻一声呼哨,突然四周屋顶到处都探出头来。焦宛儿叫道:“姓闵的,出来

瞧瞧,是谁来啦!”屋中人默不作声。焦宛儿道:“点了火把进去!”金龙帮四名帮友取出

火折,点着带来的火把,昂首而入,旁边四名帮友执刀卫护。突然啪啪啪数声,四根火把打

灭了三根,两条黑影从众人头顶飞了出来。金龙帮帮众一涌而上,乒乒乓乓的打了起来。各

人四下围住,火把越点越多,将一个大院子照耀得如同白昼。

闵子华和洞玄道人知道已落重围,两人背靠背的拚力死战,转瞬间把金龙帮帮众刺伤了

六七人。伤者一退下,立即有人补上。再斗一阵,闵子华和洞玄又伤了三四人,但洞玄左臂

也已受伤。他剑交右手,猛扑力战。两仪剑法本是他使左手剑,闵子华使右手剑,两人左右

呼应,回环攻守。现下两柄都是右手剑,威力立减。片刻之间,洞玄与闵子华身上又各受了

几处伤。袁承志在旁观战,心想:“一命还一命,杀闵子华一人已经够了,不必让洞玄也陪

在这里。”眼见两人便要丧命当地,踊身跳入圈子,登时金光闪动,呛啷啷一阵乱响,不但

洞玄与闵子华手中长剑被金蛇剑削断,金龙帮诸人的兵刃也有七八柄断头折身。众人出其不

意,都是大吃一惊,向后跃开。袁承志自得金蛇剑以来,除了以之削断西洋军官雷蒙的长剑

之外,从未仗剑与人正式交手,不意此剑竟有如斯威力,连自己也是一呆,心想这都是各人

趁手的兵器,自己不过要双方罢手停斗,不料竟削坏了多件兵刃,心下好生不安。这时闵子

华和洞玄全身血迹斑斑,见袁承志到来,更知无幸。洞玄把断剑往地下一掷,惨笑道:“我

师兄弟不知何事得罪了阁下,如此苦苦相逼?”翻手从腰间摸出一柄匕首,猛往自己胸膛上

插去。袁承志左掌如风,在他胸前轻轻一推,右手已拿住他手腕,夹手夺过匕首,火光下一

看,见匕首和闵子华刺死焦公礼那一柄全然相同,柄上刻着“仙都门下子字辈弟子洞玄收

执”一行字。

洞玄铁青了脸,喝道:“好汉子可杀不可辱。我学艺不精,不是你对手,死给你看便

了。快把匕首还我!”袁承志怕他又要自杀,将匕首往腰里一插,正色道:“待得一切料理

清楚,自然还你。”洞玄大怒,叫道:“你要杀就杀,不能如此欺人!”说着劈面一拳。袁

承志退后一步避开,愕然道:“在下何敢相欺?”洞玄凛然道:“这把匕首是本派师尊所

赐,宁教性命不在,也不能落入旁人手中。”袁承志一楞,疑云大起,心想这匕首既然如此

要紧,闵子华怎能于刺杀焦公礼后仍留在他身上,却不取回?当下将匕首双手奉还,说道:

“在下有一事不明,要请教道长。”洞玄接过匕首,听他说得客气,便道:“请说。”袁承

志转过身来,对焦宛儿道:“焦姑娘,那布包给我。”焦宛儿递过布包,手握双刀,紧紧监

视闵子华。袁承志打开布包,露出匕首。闵子华和洞玄齐声惊呼。金龙帮帮众眼见凶器,想

起老帮主惨死,目眦欲裂,各人逼近数步。闵子华颤声道:“这……这……这是我的匕首

呀?你从哪里得来?”伸手来取。袁承志手一缩。焦宛儿单刀挥出,往闵子华手臂砍落。闵

子华疾忙缩手,这刀便没砍中。焦宛儿待要追击,袁承志伸手拦住,说道:“先问清楚

了。”焦宛儿停刀不砍,流下两行泪来。闵子华怒道:“当日我们在南京言明,双方解仇释

怨。金龙帮为甚么不顾信义,接连几次前来伤我?你叫焦公礼出来。咱们三对六面,说个明

白。姓闵的到底哪一点上道理亏了……”他话未说完,金龙帮帮众早已纷纷怒喝:“我们帮

主给你害死了,你这奸贼还来假撇清!”闵子华和洞玄都大吃一惊,齐声道:“甚么?焦公

礼死了?”

袁承志见二人惊讶神色,不似作伪,心想:“或许内中另有别情。”问道:“你真的不

知?”闵子华道:“我把房子输了给你,没面目再在江湖上混,便上开封府去,要跟掌门大

师兄水云道长商量,哪知师兄没会到,途中却不明不白的跟金龙帮打了两场。焦公礼好端端

的,又怎么会死?”焦宛儿听他这么说,也瞧出情形有点不对,硬咽道:“我爹爹……是

给……给人用这把匕首害死的……就算不是你,也总是你的朋友。”闵子华恍然大悟,道:

“嗯,嗯,这就是了。”焦宛儿喝道:“甚么这就是了?”闵子华要待分辩,一时拙于言

辞,却又说不明白。金龙帮众人只道他心虚,声势汹汹的又要操刀上前。洞玄道人接过闵子

华手中半截断剑,掷在地下,凛然道:“各位既然要让焦帮主的大仇永远不能得报,让真凶

奸人在一旁暗中冷笑,我师兄弟饶上这两条性命,又算甚么?”挺起胸膛,束手就戮。众人

见他如此,面面相觑,一时倒拿不定主意。袁承志道:“这样说来,焦帮主不是闵兄杀

的?”闵子华道:“姓闵的出于仙都门下,也还知道江湖上信义为先。我既已输给你,又知

有奸人从中挑拨,怎会再到南京寻仇?”袁承志道:“焦帮主不是在南京被害的。”闵子华

奇道:“在哪里?”袁承志道:“徐州。”洞玄道:“我师兄弟有十多年没到徐州啦。除非

我们会放飞剑,千里外取人首级。”袁承志道:“此话当真?”洞玄伸手一拍自己项颈,说

道:“杀头也不怕,何必说假话?”焦宛儿道:“那么这柄匕首从何而来?”洞玄道:“我

这时说出真相,只怕各位还不相信。现下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一看就知。”闵子华急道:

“师弟,那不能去。”洞玄道:“口说无凭,须有实据。焦帮主为奸人杀害,此事非同小

可,务须查个水落石出。袁相公和焦姑娘两位是何等样人,决不能坏咱们的事。”闵子华才

不言语了。

焦宛儿道:“去哪里?”洞玄道:“我只能带领袁相公和你两位同去。人多了不行。”

金龙帮中有人叫了起来:“他要使奸,莫给他们走了。”焦宛儿问袁承志道:“袁相

公,你说怎样?”袁承志心想:“看来这两人确是别有隐情,还是一同前往查明真相为妥。

要是他们想使诡计,谅来也逃不脱我手掌。”说道:“那么咱们就同去瞧瞧。”焦宛儿对金

龙帮众人道:“有袁相公在,料想他们也不敢怎样。”自焦公礼逝世,焦宛儿已隐然为一帮

之主。她率领帮众大举寻仇,众人对她无不言听计从,大家又知袁承志为人仁义,武功高

强,有这么一位高手从中护持,真是求之不得,当下也就没有异言。袁承志和焦宛儿随着闵

子华师兄弟一路向北。来到城墙边,洞玄取出钩索,甩上去钩住城墙,让焦宛儿先爬了上

去,第二袁承志上,然后他师兄弟先后爬上城头。四人纵出城墙,续向北行。这时方当子

夜,月色如水,道路越走越是崎岖。再行四五里,上了个乱石山岗,袁承志和焦宛儿都感讶

异,不知这两人来此荒僻之处,有何用意。焦宛儿寻思:“莫非这两人在此伏下大批帮手?

但有袁相公在此,对方纵有千军万马,他也必能带我脱险。”上岗又走了二三里,才到岗

顶,只见怪石嵯峨,峻险夹兀,月光下似魔似怪,阴森森的寒意逼人。洞玄和闵子华走向一

块大岩石之后,袁承志和焦宛儿跟着过去,只见岩边赫然停着一具棺木。焦宛儿于黑夜荒山

乍见此物,心中一股凉气直冒上来。洞玄捡起一块石子,在棺材头上轻击三下,稍停一会,

又击两下,然后再击三下,双手托住棺盖往上一掀,克勒一声响,棺材中坐起一具僵尸。焦

宛儿“啊”的一声大叫,双手抓住了袁承志左手,不由自主的靠在他身上。只听那僵尸道:

“怎么?带了外人来?”洞玄道:“两位是朋友。这位袁相公,是金蛇郎君夏大侠的弟子。

这位焦姑娘,是金龙帮焦帮主的千金。”那僵尸向袁焦二人道:“两位莫怪。贫道身上有

伤,不能起身。”洞玄道:“这是敝派掌门师兄水云道人。在这里避仇养伤。”袁承志和焦

宛儿才知原来不是僵尸,当即施礼。水云道人拱手答礼。

看那水云道人时,只见他脸如白纸,没半丝血色,额角正中从脑门直到鼻梁却是一条殷

灯色的粗大伤疤,疤痕犹新,想是受创不久,被那惨白的脸色一加映托,更是可怖。水云道

人说道:“我师父跟尊师夏老师交好。夏老师来仙都山时,贫道曾侍奉过他。他老人家可

好?”袁承志心想这时不必再瞒,答道:“他老人家已去世多年了。”水云道人长叹一声,

惨然不语,过了良久,才低声道:“刚才听洞玄师弟说道,阁下是金蛇弟子,我心中十分喜

欢,心想只要金蛇前辈出手,我师父的大仇或能得报。唉!哪知他老人家竟也已归道山,老

成凋谢,只怕要让奸人横行一世了。”

焦宛儿心道:“我是为报父仇而来此地,哪知又引出一桩师仇来。”袁承志却想:“不

知他的对头是甚么厉害脚色,天下除了金蛇郎君,便无人对付得了?”

洞玄低声把金龙帮寻仇的事说了一遍,求大师兄向焦宛儿解释。水云道人“咦”了一

声,越听越怒,突然手掌一翻,在身旁棺上猛击一掌,噗的一声,棺木登时塌了一块。袁承

志心想:“这道人的武功比他两个师弟可高明得多。他身怀绝技,怎么会怕得这样厉害,竟

要偷偷躲在这里装死人?”水云道人说道:“焦姑娘,我们仙都弟子,每人满师艺成、下山

行道之时,师父必定赐他一柄匕首。贫道忝在本派掌门,虽然本领不济,忍辱在这里养伤,

但还不敢对朋友打一句诳语。焦姑娘,你道这柄匕首是做甚么用的?”焦宛儿恨恨的道:

“不知道!”水云道人抬头望着月亮,喟然道:“敝派第十四代掌门祖师菊潭道长当年剑术

天下无双,只可惜性子刚傲,杀了不少人,结仇太多,终于各派剑客大会恒山,以车轮战法

斗他一人。菊潭道长虽然剑下伤了对头十八人,但最后筋疲力尽,身受重伤,于是拔出匕首

自杀而死。本派因此元气大伤,又得罪了天下英雄,此后定下一条规矩,每名学艺完毕的弟

子都授一柄匕首。洞玄师弟,你到那边去。”洞玄不明他用意,但还是朝他手指所指,向西

行去。水云等他走出数百步,高声叫道:“行了。”洞玄停步。

水云低声问闵子华道:“闵师弟,这把匕首,叫作甚么?”闵子华道:“这是仙都戒杀

刀。”水云又问:“师父授你戒杀刀时,有四句甚么训示?你低声说来。”闵子华肃然道:

“严戒擅杀,善视珍藏,义所不敌,举以自戕。”

水云点点头,向东边一指,道:“你到那边去。”待闵子华走远,把洞玄叫回来,问

道:“洞玄师弟,这把匕首,叫作甚么?”洞玄道:“仙都戒杀刀。”水云又问:“师父授

你此刀之时,有何训示?”洞玄肃然道:“严戒擅杀,善视珍藏,义所不敌,举以自戕。”

水云把闵子华叫回,对袁承志和焦宛儿道:“现今两位可以相信,敝派确是有此训示。敝派

子弟犯戒杀人,也是有的,可是凭他如何不肖,无论如何不敢用这戒杀刀杀人。”袁承志问

道:“这匕首为甚么叫‘戒杀刀’?”水云道:“敝派鉴于菊潭祖师的覆辙,从第十五代祖

师起便定下一条门规,严禁妄杀无辜,否则到每两年一次在仙都山大会,便得在师长兄弟之

前,以这戒杀刀自行了断。闵师弟要杀焦帮主,虽然当年闵子叶师兄行为不端,有取死之

道,但为兄报仇,本来也不算是妄杀,可是后来既知受奸人挑拨,再去加害,那是犯了重大

门规,谅他也是不敢。”他叹了一口气,说道:“这戒杀刀是自杀用的,要是仙都弟子遇敌

之时,武功不如,而对方又苦苦相逼,脱身不得,那么便须以此匕首自杀,免损仙都威名。

闵师弟就算敢犯师门严规,天下武器正多,怎会用戒杀刀去杀人?而且刺杀之后,怎么又不

把刀带走?”袁承志和焦宛儿听到这里,都不住点头。

水云又道:“焦姑娘,我给你瞧一封信。”说着从棺材角里取出一个布包,打了开来,

里面是一堆文件杂物。他从中捡出一信,递给焦宛儿。

焦宛儿眼望袁承志。袁承志点点头。焦宛儿接过信来,月光下见封皮上写着“急送水云

大师兄亲启,闵缄”几个字,知是闵子华写给水云的信,抽出信笺,见纸笺上端印着‘蚌埠

通商大客栈用笺”的红字,信上的字歪歪扭扭,文理也不甚通,写道:“水云大师兄:你

好。焦公礼之事,小弟已明白受人欺骗,报仇甚么的就此拉倒不干了。但昨晚夜里,小弟的

戒杀刀忽然给万恶狗贼偷去,真是惭愧之至。如果寻不回来,我再没面目见大师兄了,千万

千万。小弟闵子华拜上。”焦宛儿读完此信,更无怀疑,身子颤抖,盈盈向闵子华拜了下

去,说道:“闵叔叔,侄女儿错怪好人,冒犯你老人家啦。”拜罢又向洞玄赔礼。两人连忙

还礼。

闵子华道:“不知是哪个狗贼偷了这把刀去,害死了焦帮主。他留刀尸上,就是要你疑

心我呀。”焦宛儿道:“侄女真是卤莽,没想到这一着,只道闵叔叔害了爹爹后,还要逞英

雄好汉,留刀示威。”闵子华道:“我失了戒杀刀,和洞玄师兄到处找寻,没一点眉目,后

来接到大师兄飞帖,召我们到京师来,这才动身。路上你们没头没脑的杀来,我也只好没头

没脑的跟你们乱打一阵。幸亏袁相公赶到,才弄明白这回事。”水云道:“等我们的事了结

之后,要是贫道侥幸留得性命,定要帮焦姑娘找到这偷刀杀人的奸贼。这件事仙都派终究也

脱不了牵连。”焦宛儿又裣衽拜谢,将匕首还给闵子华。袁承志心想,他们师兄弟只怕另有

秘事商酌,外人不便参与,便拱手道:“兄弟就此别过。”两人和水云等作别,走出数十

步,正要下岗,洞玄忽然大叫:“两位请留步。”袁承志和焦宛儿一齐停步。洞玄道人奔将

过来,说道:“袁相公,焦姑娘,贫道有一件事想说,请两位别怪。”袁承志道:“道长但

说不妨。”洞玄道:“这里的事,要请两位千万不可泄漏。本来不须贫道多嘴,实因与敝师

兄性命攸关,不得不冒昧相求。”按照江湖道上规矩,别帮别派任何诡秘怪异之事,旁人瞧

在眼里,决不能传言谈论,否则凶杀灾祸立至,此事人所共知,但洞玄竟如此不放心,不惜

冒犯叮嘱,自是大非寻常。袁承志心中一动,虽然事不干己,但刚才见水云道人无意中显露

了一手武功,不禁生了惺惺相惜之意,对洞玄道:“不知令师兄遇到了甚么危难之事,兄弟

或可相助一臂。”洞玄和袁承志交过手,知他武功卓绝,不但高出自己十倍,也远在仙都第

一高手水云师兄之上,听他这么说,心头一喜,忙道:“袁相公仗义相助,真是求之不得,

待贫道禀过大师兄。”匆匆回去,低声和水云、闵子华商量。三人谈了良久,似乎难以决

定。袁承志想道:“既然他们大有为难,不愿外人插手,那么也不必多事了。”高声叫道:

“两位道长、闵兄,兄弟先走一步,后会有期!”一拱手就要下岗。

水云道人叫道:“袁相公,请过来说几句话。”袁承志转身走近。水云道:“袁相公肯

拔刀相助,我们师兄弟实是感激不尽。不过这是本门的私事,情势凶险万分,实在不敢要袁

相公无故犯险。还请别怪贫道不识好歹。”说着拱手行礼。袁承志知他是一片好意,心想这

人倒也颇具英雄气概,说道:“道长说哪里话来?既是如此,就此告辞。道长如有需用之

处,兄弟自当尽力,随时送个信到正条子胡同就是。”水云低头不语,忽然长叹一声,说

道:“袁相公如此义气,我们的事虽然说来羞人,如再相瞒,可就不够朋友了。两位请坐。

洞玄师弟,你对两位说罢。”

洞玄等两人在石上坐好,自己也坐下说道:“我们恩师黄木道人生性好动,素喜到处云

游,除了两年一次的仙都大会之外,平日少在山上。五年前的中秋,又是大会之期,恩师竟

然并不回山主持,也不带信回来,这是从来没有的事,众弟子又是奇怪,又是担忧。恩师这

次是到南方云游采药,大伙儿忙分批到云贵两广查访,各路都没消息。我和闵师哥却在客店

之中,得到点苍派追风剑万里风的传讯,说有急事邀我们前往。我们两人赶到云南大理万大

哥家中,见他身受重伤,躺在床上。一问之下,原来是为了我们恩师才受的伤。”袁承志想

起程青竹曾说黄木道人是死于五毒教之手,暗暗点头,听洞玄又道:“追风剑万大哥说道,

那天他到大理城外访友,见到我们恩师受人围攻。点苍派跟仙都派素有渊源,他当即仗剑相

助。岂知对方个个都是高手,两人寡不敌众,万大哥先遭毒手,昏倒在地,后来由人救回,

恩师却是生死不明。万大哥肩头和胁下都为钢爪所伤,爪上喂了剧毒。看这情形,必是五毒

教所为。他后来千辛万苦的求到名医,这才死里逃生。于是我们仙都三十二弟子同下云南寻

师,要找五毒教报仇。可是四年来音讯全无,恩师自是凶多吉少。五毒教又隐秘异常,踏遍

了云南全省,始终没半点线索,大家束手无策,才离云南。后来北方传来消息,说五毒教教

主何铁手到了北京……”袁承志“啊”了一声。洞玄道:“袁相公识得她么?”袁承志道:

“我有几位朋友昨天刚给她毒手所伤。”洞玄道:“令友不碍事么?”袁承志道:“眼下已

然无妨。”

洞玄道:“嗯,那真是天幸。我们一得讯,大师兄便传下急令,仙都弟子齐集京师。我

们在来京途中遇到焦姑娘,那不必说了。大师兄比我们先到,他与何铁手狭路相逢。那贱婢

竟然出言讥刺,十分无礼。大师兄跟她动起手来,这贱婢手脚滑溜,大师兄一不留神,额上

为她左手铁钩所中,下盘又中了她五枚暗器。她只道这暗器喂有剧毒,大师兄一定活不了,

冷笑几声便走了。好在大师兄内功精湛,又知对头周身带毒,在比武之前已先服了不少解

药,身边又带了诸般外用解毒膏丹,这才没有遭难。”

水云叹道:“贫道怕她知我不死,再来赶尽杀绝,是以不敢在寓所养伤,只得找了这样

古怪的一个地方静养,再过三个月,毒气可以慢慢拔尽。师父多半已丧在贱婢手下,这仇非

报不可。只是对头手段太辣,毒物厉害,是以贫道不敢拖累朋友。”闵子华问道:“袁相公

怎么也跟五毒教结了仇?”袁承志于是将如何遇到锦衣毒丐齐云*、程青竹如何被老丐婆抓

伤的事简略说了。水云道:“袁相公既跟他们并无深仇,吃了一点小亏,也就算了。你千金

之体,犯不着跟这种毒如蛇蝎之人相拚。”袁承志心想自己有父仇在身,又要辅佐闯王和义

兄李岩图谋大事,这种江湖上的小怨,原不能过于当真,否则纠缠起来,永无了局,于是点

头说道:“道长说得是。我有一只朱睛冰蟾,可给道长吸毒。”当下用冰蟾替他吸了一次

毒,乱石岗上无酒浸出蟾中毒液,于是把冰蟾借给洞玄,教了用法,要他替水云吸尽毒气送

回。水云、闵子华、洞玄不住道谢。袁承志和焦宛儿缓缓下岗,走到一半,焦宛儿忽往石上

一坐,轻轻啜泣。袁承志问道:“怎么?焦姑娘,你不舒服么?”焦宛儿摇摇头,拭干泪

痕,若无其事的站了起来。袁承志心想:“这一来,她金龙帮和仙都派虽然化敌为友,但她

报杀父大仇之事,却更是渺茫了。也难为这样一个年轻姑娘,居然这般硬朗。”两人回进城

里,天将微明,袁承志把焦宛儿送回金龙帮寓所,自回正条子胡同。他在长街一排民房屋顶

上展开轻身功夫,倏然之间,已过了几条街,一时奔得兴发,使出“神行百变”绝技,真如

飞燕掠波、流星横空一般,耳旁风动,足底无声,正奔得高兴,忽听身旁低喝一声:“好功

夫!”袁承志斗然住足,白影微晃,一人从身旁掠过,笑道:“追得上我吗?”语声方毕,

已窜在七八丈外。袁承志见这人身法奇快,心中一惊:“此人是谁?轻身功夫是如此了

得?”他少年人既好奇,又好胜,提气疾追。那人毫不回顾,如飞奔跑。时候一长,袁承志

的轻身功夫终于高出一筹,脚下加劲,片刻间追过了头,赶在那人面前数丈,回转身来。那

人格格娇笑,说道:“袁相公,今日我才当真服你啦!”只见她长袖掩口,身如花枝颤袅,

正是五毒教教主何铁手。她全身白衣如雪,给足底黑瓦一衬,更是黑的愈黑,白的愈白。武

林中人所穿夜行衣非黑即灰,好得夜中不易为人发觉,敌人发射暗器不能取得准头,她竟然

穿一身白衣,若非自恃武艺高强,决不能如此肆无忌惮。袁承志拱手说道:“何教主有何见

教?”何铁手笑道:“袁相公前日枉驾,有许多碍手碍脚之人在场,大家分了心,不能好好

见个高下。小妹今日专诚前来,讨教几招。”边说边笑,声音娇媚。

袁承志道:“教主这般身手,就在男子中也是难得一见。兄弟是十分佩服的。”何铁手

笑道:“袁相公前日试拳,掌风凌厉之极。小妹力气不够,不敢接招。今日比比兵刃如

何?”也不等袁承志回答,呼的一声,已将腰间一条软鞭抖了出来,微光中但见鞭上全是细

刺倒钩,只要给它扫中一下,皮肉定会给扯下一大块来。何铁手娇滴滴的道:“袁相公,这

叫做蝎尾鞭,刺上是有毒的,你要加意小心,好么?”袁承志听她说话,不觉打了个寒战。

她语气温柔,关切体贴,含意却十分狠毒,两者浑不相称。袁承志不欲跟她毫没来由的比

武,抱拳说道:“失陪了!”何铁手不等他退开,手腕一抖,蝎尾鞭势挟劲风,径扑前胸。

袁承志微微一笑,上身向后一仰,避开了这招,不等蝎尾鞭第二招再到,已窜出数丈。何铁

手知道追他不上,朗声叫道:“金蛇郎君的弟子如此脓包,败坏了师尊一世威名,嘻嘻!”

袁承志一愣停步,心想:“我几次相让,他们五毒教骄纵惯了,还道我当真怕她。”心念微

动之际,白影闪处,蝎尾鞭又带着一股腥风扑到。袁承志眉头一皱,暗想:“这等喂毒兵器

纵然厉害,终究为正人君子所不取。她好好一个女子,却身在邪教,以致行事不端。”料想

蝎尾鞭全鞭有毒,不能白手抢夺,索性双手拢入袖中,身随意转,的溜溜的东闪西避。何铁

手鞭法虽快,哪里带得到他的一片衣角?转瞬间拆了二十余招,何铁手娇喝:“你一味闪

避,算甚么好汉?”袁承志笑道:“你想激我夺你鞭子?又有何难。”身子一弯,双手已在

屋顶分别捡起一片瓦爿,凝视鞭影,看得亲切,叫道:“撤鞭!”两块瓦片一上一下,已将

蝎尾鞭夹在中间,顺手往里一夺,右足晃动,瞬息间连踢三脚。何铁手刚想运劲夺鞭,对方

足尖已将及身,只得撤鞭倒退,不想踏了一个空,跌下屋去。袁承志抢住鞭柄,笑道:“金

蛇郎君的弟子怎么样?”忽听何铁手柔媚的声音叫道:“很好!”她身法好快,刚一着地,

立即又窜了上来,饶是袁承志身有绝顶轻功,也不禁佩服。何铁手右手叉在腰间,身子微

晃,腰肢款摆,似乎软绵绵地站立不定,笑道:“还要领教袁相公的暗器功夫,我们五毒教

有一种毒蟾砂……”袁承志听她娇声软语的说着话,也不见她身转手扬,突然间眼前金光闪

动,大吃一惊,知道不妙,百忙中一飞冲天,跃起寻丈,只听得一阵细微的铮铮之声,数十

枚暗器都打在屋瓦之上。

原来这毒蟾砂是无数极细的钢针,机括装在胸前,发射时不必先取准头,只须身子对正

敌人,伸手在腰旁一按,一阵钢针就由强力弹簧激射而出。真是神不知,鬼不觉,何况钢针

既细,为数又多,一枚沾身,便中剧毒。武林中任何暗器,不论是金镖、袖箭、弹丸、铁莲

子,发射时总得动臂扬手,对方如是高手,一见早有防备。但这毒蟾砂之来,事先绝无征

兆,实是天下第一阴毒暗器,教外人知者极少,等到见着,十之八九非死即伤,而伤者不久

也必送命。他们本教之人称之为“含沙射影”功夫,端的武林独步,世上无双。袁承志身子

未落,三枚铜钱已向她要穴打去,怒喝:“我跟你无怨无仇,为甚么下此毒手?”何铁手侧

身避开两枚铜钱,右手翻转,接住了第三枚,轻叫一声:“啊哟,好大的劲儿,人家手也给

你碰痛啦。”看准袁承志落下的方位,还掷过来。听声辨形,这枚铜钱掷来的力道也不弱,

袁承志刚想伸手去接,突然心里一动:“这人手上有毒,别上她当。”长袖一拂,又把铜钱

拂了回去。这一下劲力就没手掷的大,何铁手伸出两指,轻轻拈住,放入衣囊,笑道:“多

谢!可是只给我一文钱,不太小气了些吗?”手掌伸出来时迎风一抖,十多条非金非丝的绳

索向他头上罩来。

袁承志恼她适才偷放毒蟾砂手段阴毒之极,当下再不客气,扬起蝎尾鞭,往她绳上缠

去。何铁手斗然收索,笑道:“蝎尾鞭是我的呀。你使我兵器,害不害臊呀?”说的是一口

云南土音,又糯又脆,手下却毫不停留。

袁承志把蝎尾鞭远远向后掷出,叫道:“我再夺下你这几根绳索儿,你们五毒教从此不

能再来纠缠,行不行?”何铁手道:“这不叫绳索儿,这是软红蛛索。你爱夺,倒试试

看。”说着蛛索横扫,拦腰卷来。这蛛索细长多丝,一招既出,四面八方同时打到。袁承志

侧身闪避,想抢攻对手空隙,哪知她十多根蛛索有的攻敌,有的防身,攻出去的刚收回守

御,原来缩回的又反击而出,攻守连环,毫无破绽。

拆了十余招后,袁承志已看出蛛索的奥妙,心想:“这蛛索功夫是从蜘蛛网中变化出来

的。”乘她一招使老,进攻的索子尚未收回、而守御的索子已蓄势发出之际,身形一斜,陡

然欺近她背心,伸手向她胁下点去。这招快极险极,何铁手万难避开,忽然间身子一侧。袁

承志见这一下如点实了,手指非碰到她胸部不可,脸上发热,凝指不发。何铁手乘势左手一

钩。袁承志疾忙缩手,嗤的一声,袖口已被钩子划了一条缝。何铁手道:“啊哟,糟糕,把

袁相公袖子割破啦。您把长衫除下来吧,我拿回去给你补好。”袁承志见她狡计百出,心中

愈怒,乘势一拉,扯下了右臂破袖,使得呼呼风响,不数招,袖子已与蛛索缠住,用力一

挥,破袖与蛛索双双脱手,都掉到地下去了。袁承志道:“怎么样?”何铁手格格笑道:

“不怎么样。你的兵刃不也脱手了么?还不是打了个平手?”反手在背上一抽,右手中多了

一柄金光闪闪的钩子。

袁承志见她周身法宝,武器层出不穷,也不禁大为头痛,说道:“我说过夺下你蛛索之

后,你们可不能再来纠缠。”何铁手笑道:“你说你的,我几时答允过啊?”袁承志一想,

果然不错,她确是没答允过,但这般一件一件的比下去,到何时方了?当下哼了一声,说

道:“瞧你还有多少兵器?”心想把她每一件兵器都夺下来,她总要知难而退了。何铁手

道:“这叫做金蜈钩。”左手一伸,露出手上铁钩,说道:“这是铁蜈钩,为了练这劳甚

子,爹爹割断了我一只手。他说兵器拿在手里,总不如干脆装在手上灵便。我练了十三年

啦,还不大成。袁相公,这钩上可有毒药,你别用手来夺呀!”只见她连笑带说,慢慢走

近,袁承志外表虽然淡然自若,内心实深戒惧,只怕她又使甚么奸谋,正自严加提防,忽听

远处隐隐有呼哨之声,猛然间想起一事,暗叫:“不好!莫非此人绊住了我,却命她党羽去

加害青青他们?”也不等她话说完,回身就走。何铁手哈哈大笑,叫道:“这时再去,已经

迟了!”金钩一点,铁钩疾伸,猛向他后心递到。袁承志侧过身子,横扫一腿。何铁手纵身

避过,双钩反击。这时曙光初现,只见一道黑气,一片黄光,在他身边纵横盘旋。这女子兵

刃上功夫之凌厉,仅比在盛京所遇的玉真子稍逊而已。他挂念青青等人,不欲恋战,数次欺

近要夺她金钩,总是被她回钩反击,或以铁钩护住。这铁钩装在手上,运用之际的是灵动非

凡,宛如活手一般。袁承志拆到三十余招,兀是打她不退,心中焦躁,探手腰间,金光一

闪,拔出了金蛇宝剑。何铁手一见,笑容立敛,喝道:“好!这金蛇剑竟落在你手!”袁承

志道:“是便怎样?”刷刷数剑。何铁手武功虽高,哪里抵挡得住?当的一声,金钩已被金

蛇剑削去半截。袁承志喝道:“再来纠缠,把你的铁手也削断了。”她一听之下,脸上微现

惧色,果然不敢逼近身来。袁承志收剑入鞘,疾奔回家,刚到胡同口,便见洪胜海躺在地

下,颈中流血,忙上前扶起,幸喜尚有气息。洪胜海咽喉受伤,不能说话,伸手向着宅子连

指。袁承志抱他入内,只见宅子中到处桌翻椅折,门破窗烂,显是经过一番剧战。袁承志越

看越是心惊,撕下衣袖替洪胜海扎住了咽喉伤口,直奔内堂,里面也是处外破损,胡桂南与

程青竹躺在地下呻吟。袁承志忙问:“怎么?”胡桂南道:“青姑娘,青姑娘……给……五

毒教掳去啦。”袁承志大惊,问道:“沙天广他们呢?”胡桂南伸手指向屋顶。袁承志不及

多问,急跃上屋,只见沙天广和哑巴躺在瓦面,沙天广满脸乌云,中毒甚深,哑巴也受创

伤。虽然幸喜无人死亡,但满屋伙伴,个个重伤,真是一败涂地,青青更不知去向。袁承志

咬牙切齿,愤怒自责:“我怎地如此胡涂,竟让这女子缠住了也没发觉。”宅中童仆在恶斗

时尽皆逃散,这时天色大明,敌人已去,才慢慢回来。袁承志把哑巴和沙天广抱下地来,写

了一张字条,命仆人急速送去金龙帮寓所,请焦宛儿取回朱睛冰蟾,前来救人。他替沙天

广、胡桂南等包扎伤口,一面询问敌人来袭情形。铁罗汉上次受伤卧床未起,幸得未遭毒

手,说道:“三更时分,胡桂南首先发觉了敌踪,把哑巴老兄扯上屋去。两人一上屋,立被

十多名敌人围住了。我在窗口中看得清清楚楚,就是全身无力,动弹不得,只有干着急的份

儿。眼见哑巴老兄、沙老兄和程老夫子都伤了好几名敌人,但对方实在人多。大家边打边

退,在每一间屋里都拚了好一阵,最后个个受伤,青姑娘也给他们掳了去。袁相公……我们

实在对你不起……”袁承志道:“敌人好不狠毒,怎怪得你们?眼下救人要紧。”他到马厩

牵了匹马,向城外驰去,将到怪屋时下了马,将马缚在树上,走到屋前,飞身越墙直入,大

叫:“何教主,请出来,我有话说。”一阵回音过去,黄墙上铁门开处,一阵狺狺狂吠,扑

出十多头凶猛巨大,后面跟着数十人。他想:“这次可不能再对他们客气了!”左手连挥,

十多枚金蛇锥激射而出,金光闪闪,每只巨獒脑门中了一枚,只只倒毙在地。他绕着众犬转

了一个圈子,双手将金蛇锥一一收入囊中。五毒教人众本待乘他与巨獒缠斗,乘隙喷射毒

汁,哪知他杀毙众犬竟如此神速,不由得都惊呆了,待他收回暗器,先头一人发一声喊,转

身便走。余人一拥进内,待要关门,哪里还来得及?袁承志已从各人头顶一跃而过,抢在头

里。他深入敌人腹地之后,反而神定气闲,叫道:“何教主再不出来,莫怪我无礼了。”

只听嘘溜溜的一阵口哨,五毒教众人排成两列,中间屋里出来十多人。当先一人是何红

药,后面跟着左右护法潘秀达、岑其斯,以及锦衣毒丐齐云等一批教中高手。袁承志道:

“在下跟各位素不相识,既无宿怨,也无新仇,各位却来到舍下,将我朋友个个打得重伤,

还将我兄弟掳来,那是甚么缘由,要向何教主请教。”

何红药道:“你家里旁人跟我们没有冤仇,那也不错,因此手下留情,没当场要了他们

性命。你既有朱睛冰蟾,小小伤势也很易治好。至于那姓夏的小子呢,哼,我们要慢慢的痛

加折磨。”袁承志道:“她年纪轻轻,甚么事情对你们不住了?”何红药冷笑道:“谁教他

是金蛇郎君的儿子?哼,这也罢了,谁教他是那个贱货生的?”袁承志一怔,心想她跟青青

的母亲又有甚么仇嫌了?何红药见他沉吟不语,阴森森的道:“你来胡闹些甚么?”袁承志

道:“你们如跟金蛇郎君有梁子,干甚么不自去找他报仇?”何红药道:“老子要杀,儿子

也要杀!你既跟他有瓜葛,连你也要杀!”

袁承志不愿再与她啰唆不清,高声叫道:“何教主,你到底出不出来?放不放人?”屋

中寂然无声,过了一阵,阵阵回声从五堵高墙上撞了回来。袁承志挂念青青,身形一斜,猛

从何红药身旁穿过,直向厅门冲去。两名教徒来挡,袁承志双掌起处,将两人直掼出去。他

冲入厅内,见空空荡荡的没有人影,转身直奔东厢房,踢开房门,只见两名教众卧在床上,

却是日前被他扭伤了关节之人,见他入来,吓得跳了起来。袁承志东奔西窜,四下找寻,五

毒教众乱成一团,处处兜截。过不多时,袁承志已把每一间房子都找遍了,不但没有见到青

青,连何铁手也不在屋里。他焦躁异常,把缸瓮箱笼乱翻乱踢,里面饲养着的蛇虫毒物都爬

了出来。五毒教众大惊,忙分人捕捉毒物。潘秀达叫道:“是好汉到外面来决个胜负。”袁

承志知他在教中颇有地位,决意擒住他逼问青青的下落,叫道:“好,我领教阁下的毒掌功

夫!”施展神行百变轻身功夫,双足一躏,已跃到他面前。潘秀达见他说到便到,大吃一

惊,呼呼两掌劈到。袁承志道:“别人怕你毒掌,我偏不怕!”潘秀达叫道:“好,你就试

试。”袁承志右掌一起,往他掌上抵去。潘秀达大喜,心想:“你竟来和我毒掌相碰,这可

是自寻死路,怨我不得。”当下双掌运力,猛向前推,眼见要和袁承志手掌相碰,相距不到

一寸,突见对方手掌急缩,脑后风声微动,知道不妙,待要缩身回掌,只觉颈中一紧,身子

已被提起。五毒教众齐声呐喊,奔来相救。袁承志抓起潘秀达挥了个圈子。众人怕伤了护

法,不敢逼近。

袁承志喝道:“你们掳来的人在哪里?快说。”潘秀达闭目不理。袁承志潜运混元功,

伸手在他脊骨旁穴道一指戳去。潘秀达登时背心剧痛,有如一根钢条在身体内绞来搅去。袁

承志松手把他摔在地下。潘秀达痛得死去活来,在地下滚来滚去,却不说一个字。袁承志

道:“好,你不说,旁人呢?”灵机一动:“我的点穴除了本门中人,天下无人能救。且都

给他们点上了,谅来何铁手便不敢加害青弟。”当下身形晃动,在众人身旁穿来插去。教徒

中武功高强之人还抵挡得了三招两式,其余都是还没看清敌人身法,穴道已被闭住。片刻之

间,院子中躺下了二三十人。本来穴道被闭,尽管点穴手法别具一功,旁人难以解开,但过

得几个时辰,气血流转,穴道终于会慢慢自行通解。但袁承志这次点穴时使上了混元功,真

力直透经脉,穴道数日不解,此后纵然解开,也要酸痛难当,十天半月不愈。那日他在衢州

石梁点倒温氏四老,使的便是这门手法。何红药见势头不对,呼啸一声,夺门而出。余众跟

着拥出,不一刻,一座大屋中空荡荡的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地上动弹不得的几十人,有的

呻吟低呼,有的怒目而视。袁承志大叫:“青弟,青弟,你在哪里?”除了阵阵回声之外,

毫无声息。他仍不死心,又到每个房间查看一遍,终于废然退出;提起几名教众逼问,各人

均是闭目不答。袁承志无法可施,只得回到正条子胡同。见焦宛儿已取得冰蟾,率领了金龙

帮的几名大弟子来到,将沙天广等身上毒气吸净、伤口包好。袁承志见各人性命无碍,但青

青落入敌手,不禁愁肠百结。焦宛儿软语宽慰,派出帮友四处打听消息。过了大半个时辰,

忽然蓬的一声,屋顶上掷下一个大包裹来。众人吃了一惊。袁承志焦急异常,双手一扯,拉

断包上绳索,还未打开,已闻到一阵血腥气,心中怦怦乱跳,双手出汗,一揭开包袱,赫然

是一堆被切成八块的尸首,首级面色已成乌黑,但白须白发宛然可辨。袁承志一定神,才看

清楚这尸首原来是独眼神龙单铁生。

他跃上屋顶,四下张望,只见西南角上远处有一条黑影向前疾奔,知道必是送尸首来之

人,当下提气急追,赶出里许,只见他奔入一座林子中去了。

袁承志直跟了进去。只见那人走到树林深处,数十名五毒教教众围着一堆火,正在高谈

阔论。一人偶然回头,突见袁承志掩来,惊叫道:“克星来啦!”四散奔逃。袁承志先追逃

得最远最快的,举手踢足,把各人穴道一一点了,回过身来,近者手点肘撞,远者铜钱掷

打,只听得林中呼啸奔逐,惊叫斥骂之声大作。过了一盏茶时分,林中声息俱寂,袁承志垂

手走出,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这一役把岑其斯、齐云*等五毒教中高手一鼓作气的尽数点

倒,只是何铁手和何红药两人不在其内。袁承志心中稍定,寻思:“只要青弟此时还不遭毒

手,他们便有再大仇恨,也不敢加害于她。”

回到住宅,焦心等候,傍晚时分,出去打探的人都回报说没有线索。天交二更,袁承志

吩咐吴平与罗立如,将单铁生的尸首送往顺天府尹衙门去,公门中人见到他的模样,自知是

五毒教下的毒手。焦宛儿领着几名帮友,留在宅里看护伤者,防备敌人。袁承志焦虑挂怀,

哪里睡得着?盘膝坐在床上,筹思明日继续找寻青青之策。约莫坐了一个更次,四下无声,

只听得远处深巷中有一两声犬吠,打更的竹柝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他思潮起伏,自恨这

一次失算中计,遭到下山以来的首次大败,静寂中忽听得围墙顶上轻轻一响,心想:“如是

吴罗二人回来,轻身功夫无此高明,必是来了敌人。”当下安坐床上,静以待变。只听窗外

如一叶落地,接着一人格格娇笑,柔声道:“袁相公,客人来啦。”袁承志道:“有劳何教

主枉驾,请进来吧!”取出火折点亮蜡烛,开门迎客。

何铁手飘然而入,见袁承志室中陈设简陋,除了一床一桌之外,四壁萧然,笑道:“袁

相公好清高呀。”袁承志哼了一声。何铁手道:“我这番来意,袁相公定是知道的了。”袁

承志道:“要请何教主示下。”何铁手道:“你有求于我,我也有求于你,咱们这个回合仍

是没有输赢。”袁承志道:“我想不必再较量了。何教主有智有勇,兄弟十分佩服。”何铁

手笑道:“这是第一个回合,除非你把我们五毒教一下子灭了,否则还有得让你头疼的

呢。”袁承志一凛,心想他们纠缠不休,确是不易抵挡,说道:“何教主既与我那兄弟的父

亲有仇,还是径去找他本人为是,何必跟年轻人为难?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何铁

手嫣然一笑,说道:“这个将来再说。客人到来,你酒也不请人喝一杯么?”袁承志心想此

人真怪,于是命童仆端整酒菜。焦宛儿不放心,换上了书童的装束,亲端酒菜,送进房来。

何铁手笑道:“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袁相公的书童,生得也这般俊。”袁承志斟了两杯

酒。何铁手举杯饮干,接着又连饮两杯,笑道:“袁相公不肯赏脸喝我们的酒,小妹却生来

卤莽大胆。”焦宛儿接口道:“我们的酒没毒。”何铁手笑道:“好,好,真是一位伶牙利

齿的小管家。干杯!”

袁承志和她对饮了一杯,烛光下见她星眼流波,桃腮欲晕,暗忖:“所识女子之中,论

相貌之美,自以阿九为第一。小慧诚恳真挚。宛儿豪迈精细。青弟虽爱使小性儿,但对我一

片真情。哪知还有何铁手这般艳若桃李、毒如蛇蝎的人物,真是天下之大,奇人异士,所在

都有。”何铁手见他出神,也不言语,只淡淡而笑,过了一会,低声道:“袁相公的武功,

小妹心折之极。似乎尊师金蛇郎君也不会这点穴手段,这门功夫,袁相公是另有师承的

了。”袁承志道:“不错,我是华山派门下弟子。”何铁手道:“袁相公武功集诸家所长,

难怪神乎其技。小妹今晚是求师来啦。”

袁承志奇道:“这话我可不明白了。”何铁手笑道:“袁相公若是不嫌小妹资质愚鲁,

就请收归门下。”袁承志道:“何教主一教之长,武功出神入化,却来开这玩笑。”何铁手

道:“你如不传我解穴之法,难道我们教中几十个人,就眼睁睁让他们送命不成?”袁承志

道:“只要你把我朋友送回,再答应以后永远不来纠缠,我当然会给他们解救。”何铁手

道:“这么说来,袁相公是不肯收我这个徒弟了?”

袁承志道:“兄弟学艺未精,求师还来不及,哪敢教人?咱们好言善罢,既往不咎,你

道怎样?”何铁手笑道:“我把你朋友送还,你把我的部属治好。以后的事,走着瞧吧。”

袁承志见她始终不肯答应罢手言和,怒气渐生,暗想:“五毒教虽然横行天南,但我们七省

英雄豪杰,也不见得就怕了你们。”当下默不作声。

何铁手盈盈站起,笑道:“啊哟,咱们的袁大盟主生气啦。”裣衽万福,笑道:“好

啦,好啦,我给你赔不是。”袁承志还了一揖,心下怫然不悦。何铁手道:“明儿我把你朋

友送回来。便请你大驾光临,救治我的朋友。”袁承志道:“一言为定。”何铁手微微躬

身,转身走出。她并不上屋,径往大门走去。袁承志只得跟着送出,童仆点烛开门。

焦宛儿跟在袁承志身后,暗想:“这女子行动诡秘,别在大门外伏有徒党,诱袁相公出

去袭击,我先去瞧瞧。”于是慢慢落后,身上藏好蛾眉钢刺,越墙而出,躲在墙角边向外望

去,只见大门口停了一乘暖轿,四名轿夫站在轿前,此外却无别人。焦宛儿矮了身子,悄悄

走到轿后,双手把轿子轻轻一托,知道轿内无人,这才放心,正要走回,大门开处,童仆手

执灯笼,袁承志把何铁手送了出来。

焦宛儿灵机一动:“她既不肯罢手,此后麻烦正多。我要找到她的落脚所在,他们再来

纠缠,好让袁相公上门攻她个出其不意。”她存了报恩之心,也不怕前途艰险,缩身钻入轿

底,手脚攀住了轿底木架。那暖轿四周用厚呢围住,又在黑夜,竟无一人发觉。只听得何铁

手一阵轻笑,踏入轿中。四名轿夫抬起轿子,快步而去。

只觉四名轿夫健步如飞,原来抬轿的人也都身有武功,她不禁害怕起来。这时正当隆

冬,寒风彻骨,暖轿底下都结了冰,被她口中热气一呵,化成了冷水一滴滴的落下。焦宛儿

只得任由冷水落在脸上,不敢拂拭,只怕身子一动,立给何铁手发觉。走了约莫半个时辰,

忽听一声呼叱,轿子停住。一个男人声音喝道:“姓何的贱婢,快出来领死。”焦宛儿心中

奇怪:“这声音好熟,那是谁啊?”又听另一个声音叫道:“五毒教横行一世,想不到也有

今天。”焦宛儿一惊:“那是闵子华!嗯,第一个说话的是他师弟洞玄道人。”

只听得四周脚步声响,许多人围了上来。轿夫放下轿子,抽出兵刃。焦宛儿拉开轿障一

角向外张望,见东边站着四五人,都是身穿道袍、手执长剑的道士,心想:“西、北、南三

边必都有人,仙都派大举报仇来了。”只觉轿身微微一晃,何铁手已跃出轿外,娇声喝道:

“水云贼道死了没有?你们胆子也真大,想干甚么?”一名长须道人喝道:“我们师父黄木

道长到底在哪里,快说出来,免你多受折磨。”

何铁手格格娇笑,柔声道:“你们师父又不是三岁娃娃,迷了路走失了,却来问我要

人。你们把师父交给我照管了,是不是呢?好吧,大家武林一脉,我帮你们找找吧,免得他

可怜见儿的,流落在外,没人照顾。也不知是给人拐去了呢,还是给人卖到了番邦。”焦宛

儿心道:“原来这女人说话,总是这么娇声媚气的,我先前还道她故意向袁相公发嗲。”那

长须道人怒道:“五毒教逞凶横行,今日教你知道恶有恶报!”何铁手笑道:“仙都派在江

湖上本来也算是有点儿小名气的,可是平时不敢正大光明的来找我,现今知道我们教里多人

受伤,就鬼鬼祟祟的躲在这里。哈哈,呵呵,嘻嘻,嘿嘿!”片刻之间,换了几种笑声,她

笑声未毕,只听西北角上一人“啊”的一声惨叫,想是中了她毒手,一时只听得呼叱怒骂、

兵刃碰撞之声大作。

这次仙都派倾巢而出,来的都是高手,饶是何铁手武功高强,却始终闯不出去。斗不到

一盏茶时分,四名轿夫先后中剑,或死或伤。焦宛儿在轿下不敢动弹,眼见仙都门人剑法迅

捷狠辣,果有独得之秘,心想当日袁相公一举而破两仪剑法,那是他们遇上了特强高手,才

受克制,寻常剑客却决非仙都门人对手。她怕黑夜之中贸然露面,给仙都门徒误会是五毒教

众,不免枉死于剑下,只得屏息不动。这时二十多柄长剑把何铁手围在垓心,青光霍霍,冷

气森森,只看得她惊心动魄。何铁手在数十名好手围攻下沉着应战。一个少年道人躁进猛

攻,被她铁钩横划,带着肩头,登时痛晕在地,当下由同伴救了下去。再拆数十招,何铁手

力渐不支。闵子华长剑削来,疾攻项颈,她侧头避过,旁边又有双剑攻到。只听铮的一声,

一件细物滚到轿下。焦宛儿拾起一看,原来是半枚女人戴的耳环。她心中又喜又急,喜的是

何铁手这一役难逃性命,可给袁相公除了个大对头;急的是她若丧命,青青不知落在何处,

她手下教众肯不肯交还,实在难说。

又斗数十招,何铁手头发散乱,已无还手之力。长须道人一声号令,数十柄长剑忽地回

收,组成一张烂银也似的剑网,围在她四周。长须道人喝道:“我师父他老人家在哪里?他

是生是死,快说。”何铁手把金钩夹在胁下,慢慢伸手理好散发,忽然一阵轻笑,铁钩迅如

闪电,伤了一名道人。众人大怒,长剑齐施,这一次下手再不容情,眼见何铁手形势危急万

分,突然远处传来嘘溜溜一声呼哨。何铁手百忙中笑道:“我帮手来啦,你们还是快走的

好,否则要吃亏的呀。”焦宛儿心想:“如不知他们是在拚死恶斗,听了她这几句又温柔又

关切的叮嘱,还以为她是在跟情郎谈情说爱哩!”那长须道人叫道:“料理了这贱婢再

说!”各人攻得更紧。转眼间何铁手腿上连受两处剑伤,但她还是满脸笑容。一名年轻道人

心中烦躁,不忍见这么一个千娇百媚、笑靥迎人的姑娘给乱剑分尸,喝道:“你别笑啦,成

不成?”何铁手笑道:“你这位道长说甚么?”那道人一呆,正待回答,眼前忽然金光一

闪。闵子华急呼:“留神!”但哪里还来得及,波的一声,金钩已刺中他背心。酣斗中远处

哨声更急,仙都派分出八人迎上去阻拦。只听金铁交鸣,不久八人败了下来,仙都门人又分

人上去增援。这边何铁手立时一松,但仙都派余人仍是力攻,她想冲过去与来援之人会合,

却也不能。

双方势均力敌,高呼鏖战。打了一盏茶时分,闵子华高叫:“好,好!太白三英,你们

三个卖国贼也来啦。”一人粗声粗气的道:“怎么样!你知道爷爷厉害,快给我滚。”焦宛

儿心下惊疑:“太白三英挑拨离间,想害我爹爹,明明已给袁相公他们擒住。爹爹后来将三

人送上南京衙门,怎么又出来了?是越狱?还是贪官卖放?”

这时何铁手的帮手来者愈多,仙都派眼见抵挡不住,长须道人发出号令,众人登时收剑

后退。仙都门人对群战习练有素,谁当先,谁断后,阵势井然。何铁手身上受伤,又见敌人

虽败不乱,倒也不敢追赶,娇声笑道:“暇着再来玩儿,小妹不送啦。”仙都派众人来得突

然,去得也快,霎时之间,刀剑无声,只剩下朔风虎虎,吹卷残雪。

焦宛儿从轿障孔中悄悄张望,见场上东一堆西一堆的站了几十个人。一个老乞婆打扮的

女人道:“他们消息也真灵通,知道咱们今儿受伤的人多,就来掩袭。教主,你的伤不碍事

吧?”何铁手道:“还好。幸亏姑姑援兵来得快,否则要打跑这群杂毛,倒还不大容易

呢。”一个白须老人道:“仙都派跟华山派有勾结吗?”一个嗓音嘶哑的人道:“金龙帮跟

那个姓袁的小子搅在一起。咱兄弟已使了借刀杀人的离间之计,料想姓袁的必会去跟仙都派

为难。”那白须老人道:“好吧,让他们自相残杀最好。”焦宛儿在轿下听到“借刀杀人的

离间之计”这几个字,耳中嗡的一响,一身冷汗,心道:“是了,是了,害死我爹爹的,原

来是这三个奸贼。”她想再听下去,却听何铁手道:“大伙儿进宫去吧,轿子可不能坐

啦。”众人一拥而去。焦宛儿等他们走出数十步远,悄悄从轿底钻了出来。不觉吃了一惊,

原来当地竟是在禁城之前,眼见一伙人进宫去了。仙都派围攻何铁手,拚斗时刻不短,居然

并无宫门侍卫前来查问干预。她不敢多耽,忙回到正条子胡同,将适才所见细细对袁承志说

了。袁承志大拇指一竖,说道:“焦姑娘,好胆略,好见识!”焦宛儿脸上微微一红,随即

拜了下去。袁承志侧身避过,慨然道:“令尊的血海深仇,自当着落在我身上。焦姑娘再行

大礼,那可是瞧不起我了。”沉吟片刻,说道:“事不宜迟,我这就进宫去找他们。”焦宛

儿道:“这些奸贼不知怎样,竟混入了皇宫。看来必有内应。宫里禁卫森严,袁相公贸然进

去,只怕不便。”袁承志道:“不妨,我有一件好东西。本来早就要用,哪知一到京师之

后,怪事层出不穷,竟没空去。”说着取出一封书信,便是满清睿亲王多尔衮写给宫里司礼

太监曹化淳的密函,本是要洪胜海送去的。袁承志知道这信必有后用,一直留在身边。焦宛

儿喜道:“那好极了,我随袁相公去,扮作你的书童。”袁承志知她要手刃仇人,那是一片

孝心,劝阻不得,点头允了。焦宛儿在轿下躲了半夜,弄得满身泥污,忙入内洗脸换衣,装

扮已毕,又是个俊俏的小书童。袁承志笑道:“可不能再叫你焦姑娘啦!”焦宛儿道:“你

就叫我宛儿吧,别人还当是甚么杯儿碗儿呢。”正要出门,吴平与罗立如匆匆进来,说顺天

府尹衙门戒备很严,等了两个多时辰,直到捕快换班,才把单铁生的尸首丢了下去。袁承志

点头道:“好!”焦宛儿说起要随袁承志入宫寻奸,为父报仇。罗立如忽道:“袁相公,师

妹,我跟你们一起去,好么?”焦宛儿眼望袁承志,听他示下。袁承志心想:“这次深入禁

宫,本已危机四伏,加之尚有不少高手在内。要保护焦姑娘周全已甚不易,多一人更碍手

脚。”正要出口推辞,忽见吴平伸手暗扯罗立如衣角,连使眼色,说道:“罗师弟,你伤臂

之后身子还没完全复原,还是让袁相公带师妹去吧。”袁承志心中一动:“他似乎有意要我

跟焦姑娘单独相处。昨晚我和她去见水云道人,青年男女深夜出外,只怕已引起旁人疑心。

虽然大丈夫光明磊落,但还是避一下嫌疑的好。”于是对罗立如道:“罗大哥同去,我多一

个帮手,那再好没有。委屈你一下,请也换上童仆打扮。”罗立如大喜,入内更衣。吴平跟

着进去,笑道:“罗师弟,你这次做了傻事啦!”罗立如愕然道:“甚么?”吴平道:“袁

相公对咱们金龙帮恩德如山,师妹对他显然又倾心之至……”罗立如颤声道:“你说让师妹

配……配给袁相公?”吴平道:“恩师在天有灵,定也必十分喜欢。你跟了去干甚么?”罗

立如道:“大师哥说得对,那我不去啦!”吴平道:“现今不去,又太着痕迹。你相机行

事,如能撮成这段姻缘,那是再好不过。”罗立如点头答应,心中却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原来他对这小师妹暗寄相思已有数年,只是见她品貌既美,又不苟言笑,协助焦公礼处理帮

中事务颇具威严,是以一番深情从不敢吐露半点;断臂后更是自惭形秽,连话也不敢和她多

说一句,这时听吴平一说,不禁怅惘,但随即转念:“袁相公如此英雄,和师妹正是一对。

她终身有托,我自当代她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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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 02:32:35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十七回 青衿心上意 彩笔画中人

袁承志从铁箱中取出许多珍宝,包了一大包,要罗立如捧在手里。三人来到宫门。袁承

志将暗语一说,守门的禁军早得到曹太监嘱咐,当即分人引了进去。来到一座殿前,禁军退

出,另有小太监接引入内,一路连换了三名太监。袁承志默记道路,心想这曹太监也真工于

心计,生怕密谋败露,连带路人也不断掉换。最后沿着御花园右侧小路,弯弯曲曲走了一

阵,来到一座小屋子前。小太监请三人入内,端上清茶点心。等了一个多时辰,曹太监始终

不来,三人也不谈话,坐着枯候。直到午间,才进来一名三十岁左右的太监,向袁承志问了

几句暗语。袁承志照着洪胜海所言答了,那太监点头而出。又过了好一会,那太监引了一名

肥肥白白的中年太监入来。袁承志见他身穿锦绣,气派极大,心想这多半是宫中除了皇帝之

外、第一有权有势的司礼太监曹化淳了,果然那先前进来的太监说道:“这位是曹公公。”

袁承志和罗立如、焦宛儿三人跪下磕头。曹化淳笑道:“别多礼啦,请坐,睿王爷安好?”

袁承志道:“王爷福体安好。王爷命小人问公公好。”曹化淳呵呵笑道:“我这几根老骨

头,却也多承王爷惦记。洪老哥远道而来,不知王爷有甚么嘱咐。”袁承志道:“王爷要请

问公公,大事筹划得怎样了?”

曹化淳叹道:“我们皇上的性子,真是固执得要命。我进言了好几次,皇上总说借兵灭

寇,后患太多,只求两国罢兵,等大明灭了流寇,重重酬谢睿王爷。”

袁承志不知多尔衮与曹化淳有何密谋。洪胜海在多尔衮属下地位甚低,不能预闻机密,

只不过是传递消息的信使而已。洪胜海不知,袁承志自然也不知了。这时听了曹化淳之言,

不由得心里怦怦乱跳,耳中只是响着“借兵灭寇”四字,心想:“皇帝不肯借兵,满洲人却

心急要借,显是不怀好意了。”他虽镇静,但这个大消息突如其来,不免脸有异状。曹化淳

会错了意,还道他因此事不成,心下不满,忙道:“兄弟,你别急,一计不成,另有一计

呀!”袁承志道:“是,是。曹公公足智多谋,我们王爷赞不绝口,常说有曹公公在宫中主

持,何愁大事不成。”曹化淳笑而不言。袁承志道:“王爷有几件薄礼,命小人带来,请公

公笑纳。”说着向罗立如一指。焦宛儿接下他背着的包裹,放在桌上,解了开来。包裹一解

开,登时珠光宝气,满室生辉。曹化淳久在大内,珍异宝物不知见过多少,寻常珠宝还真不

在他眼里,但这阵宝气迥然有异,走近一看,不觉惊得呆了。原来包袱中珍宝无数,单是一

串一百颗大珠串成的朝珠,颗颗精圆,便已世所罕见。另有一对翡翠狮子,前脚盘弄着一个

火红的红宝石圆球,这般晶莹碧绿的成块大的翡翠固然从未见过,而红宝石之瑰丽灿烂,更

是难得。曹化淳看一件,赞一件,转身对袁承志道:“王爷怎么赏了我这许多好东西?”袁

承志要探听他的图谋,接口道:“王爷也知皇上精明,借兵灭寇之事很不好办,总是要仰仗

公公的大力。”曹化淳给他这样一捧,十分得意,笑吟吟的一挥手,对罗立如和焦宛儿道:

“你们到外面去休息吧。”袁承志向二人点点头,便有小太监来陪了出去。曹化淳亲自关上

了门,握住袁承志的手,低声道:“你可知王爷出兵,有甚么条款?”

袁承志心想:“那晚李岩大哥说到处事应变之道,曾说要骗出旁人的机密,须得先说些

机密给他听。我信口胡诌些便了。”说道:“公公是自己人,跟你说当然不妨,不过这事可

机密之至,除了王爷,连小人在内,也不过两三个人知道。”曹化淳眼睛一亮。袁承志挨近

身去说道:“小人心想,王爷虽然瞧得起小人,但总是番邦外国,要是曹公公恩加栽培,使

个人得以光祖耀宗……”曹化淳心中了然,知他要讨官职,呵呵笑道:“洪老弟要功名富

贵,那包在老夫身上。”袁承志心想:“要装假就假到底。”忙跪下去磕头道谢。曹化淳笑

道:“事成之后,委你一个副将如何?包你派在油水丰足的地方。”袁承志满脸喜色,忙又

道谢,道:“公公大恩大德,小人甚么事也不能再瞒公公。王爷的意思是……”左右一张,

悄声道:“公公可千万不能泄露,否则小人性命难保。”曹化淳道:“你放心,我怎会说出

去?”袁承志低声道:“满洲兵进关之后,闯贼是一定可以荡平的。王爷的心意,是要朝廷

割让北直隶和山东一带的地方相谢。两国以黄河为界,永为兄弟之邦。”

袁承志信口胡诌。曹化淳却毫不怀疑,一则有多尔衮亲函及所约定的暗号,二则有如此

重礼,三来满洲人居心叵测,他又岂有不知?他微微沉吟,点头说道:“眼前天下大乱,今

早传来军讯,潼关已给闯贼攻破,兵部尚书孙传庭殉难。大明还有甚么将军能用?大清再不

出兵,眼见闯贼旦夕之间就兵临城下。北京一破,甚么都完蛋了。”

袁承志听说闯王已破潼关,杀了眼下惟一手握重兵的督师孙传庭,不禁大喜,他怕流露

心中欢悦之情,忙低下了头,眼望地下。曹化淳道:“我今晚再向皇上进言,如他仍是固执

不化,咱们以国家社稷为重,只好……”说到这里,沉吟不语,皱起了眉头,似乎心中有极

大疑难。袁承志心中怦怦乱跳,反激一句:“今上英明刚毅,公公可得一切小心。”曹化淳

道:“哼,刚是刚了,毅就不见得。英明两字,可差得太远。大明江山亡在他手里不打紧,

难道咱们也陪着他一起送死?”这几句话可说得上“大逆不道”,若是泄漏出去,已是灭族

的罪名,他竟毫不顾忌的说了出来,可见对袁承志全无忌惮之意。袁承志道:“不知公公有

何良策,好教小人放心。”曹化淳道:“嗯,就算以黄河为界,也胜过整座江山都断送在流

寇手里。皇上不肯,难道……”说到这里,突然住口,呵呵笑道:“洪老弟,三日之内,必

有好音报给王爷。你在这里等着吧。”双掌一击,进来几名小太监,捧起袁承志所赠的珠

宝,拥着曹化淳出去了。

过不多时,四名小太监领着袁承志、焦宛儿、罗立如三人到左近屋中宿歇。晚间开上膳

食,甚是丰盛,用过饭后,天色已黑,小太监道了安,退出房去。

袁承志低声道:“那曹太监正在筹划一个大奸谋,事情非同小可,我要出去打探一

下。”焦宛儿道:“我跟你同去。”袁承志道:“不,你跟罗大哥留在这里,说不定那曹太

监不放心,又会差人来瞧。”罗立如道:“我一个人留着好了,袁相公多一个帮手好些。”

袁承志见焦宛儿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不便阻她意兴,点了点头,走到邻室,双手一伸,已

点了两名小太监的哑穴。另外两名太监从床上跳起,睁大了眼睛,不明所以。焦宛儿拔出蛾

眉钢刺,指在两人胸前,低声喝道:“出一句声,教你们见魏忠贤去!”说着钢刺微微前

伸,刺破两人衣服,刺尖抵入了胸前肉里。袁承志暗笑,心想这当口她还说笑话。要知魏忠

贤是熹宗时的奸恶太监,败坏天下,这时早已伏诛。他把两名太监的衣服剥了下来,自己换

上了。焦宛儿吹灭蜡烛,摸索着也换上了太监服色。袁承志把一名太监也点上了哑穴,左手

捏住另一人的脉门,拉出门来,喝道:“领我们去曹公公那里。”那太监半身酥麻,不敢多

说,便即领路,转弯抹角的行了里许,来到一座大楼之前。那小太监道:“曹公公……

住……住在这里。”袁承志不等他说第二句话,手肘轻轻撞出,已闭住他胸口穴道,将他丢

在花木深处。两人伏下身子,奔到楼边。袁承志正要拉着焦宛儿跃上,忽听身后脚步声响,

一人远远问道:“曹公公在楼上么?”袁承志答道:“我也刚来,是在楼上吧。”回头看

时,见来者共有五人,前面一人提着一盏红纱灯,灯光掩映下见都是太监。那提灯的太监笑

骂:“小猴儿崽子,说话就是怕担干系。”说着慢慢走近。袁承志和焦宛儿低下了头,不让

他们看清楚面貌。五名太监进门时,灯光射上门上明晃晃的朱漆,有如镜子,照出了五人的

相貌。袁承志吃了一惊,轻扯焦宛儿衣袖,等五人上了楼,低声道:“是太白三英!”焦宛

儿大惊,低声道:“杀我爸爸的奸贼?他们做了太监?”

袁承志道:“跟咱们一样,乔装改扮的,上去!”两人紧跟在太白三英之后,一路上

楼,守卫的太监只道他们是一路,也不查问。到得楼上,前面两名太监领着太白三英走进一

间房里去了。袁承志与焦宛儿不便再跟,候在门外,隐隐约约只听得那提灯的太监说道:

“请在这里……曹公公马上……”其余的话听不清楚。两名太监随即退了出来,下楼去了。

袁承志一拉焦宛儿的手,走进房去,只见四壁图书,原来是间书房。太白三英坐在一旁椅

子,见进来两名太监,也不在意。袁承志和焦宛儿径自向前。焦宛儿冷笑道:“史叔叔,黎

叔叔,我爹爹请三位去吃饭。”太白三英陡然见到焦宛儿,这一惊非同小可。黎刚立即跳了

起来,叫道:“你……你爹爹不是死了么?”焦宛儿道:“不错,他请三位叔叔去吃饭!”

史秉文眉头一皱,擦的一声,长刀出鞘。袁承志一跃而出,双手疾伸,一手一个,抓住史氏

兄弟的后领提了起来,同时左脚飞出。踢在黎刚后心胛骨下三寸“凤尾穴”上。史秉光反手

一拳,袁承志毫不理会,任他打在自己胸口,双手轻轻一合,史氏兄弟两头相碰,都撞晕了

过去。焦宛儿还没看清楚怎的,太白三英都已人事不知。她拔出蛾眉钢刺,猛向史秉光胸口

戳去。袁承志伸手拿住她的手腕,低声道:“有人。”

只听楼梯上脚步声响,袁承志提起史氏兄弟,放在书架之后,再转身提了黎刚,和焦宛

儿都躲在书架背后,刚刚藏好,几个人走进室来。一人说道:“请各位在这里等一下,曹公

公马上就来。”一个娇媚的女子声音道:“辛苦你啦!”袁承志和焦宛儿听出是五毒教主何

铁手的声音,双手互相一捏。过了片刻,又进来几人,与何铁手等互道寒暄。袁承志寻思:

“衢州石梁派的温氏四老也来了。原来宛儿昨晚瞧见的四个老头子,竟便是他们,怪不得仙

都派抵挡不住。他们来干甚么?”众人客套未毕,曹化淳和几名武林好手已走进室来。只听

曹化淳给各人引见,竟有方岩的吕七先生在内。袁承志心想:“温方施害死青弟的母亲,给

我打中穴道,无人相救,多半已成废人,温氏的五行阵是施展不出了。但加上五毒教的高手

和其他人众,我一人万万抵敌不过。”

只听曹化淳道:“太白三英呢?”一名太监答道:“史爷他们已来过啦,不知到哪里去

了。”曹化淳派人出去找寻,几批太监找了好久回来,都说不见三人影踪。余人悄悄议论,

显然都不耐烦了。曹化淳道:“咱们不等了,他们自己弃了立功良机,也怨不得旁人。”只

听众人挪动椅子之声,想是大家坐近了听他说话。只听他道:“闯贼攻破潼关,兵部尚书孙

传庭殉难。”众人噫哦连声,甚是震动。曹化淳道:“咱们如不快想法子,贼兵指日迫近京

师。要是皇上再不借兵灭寇,大明数百年的基业,都要断送在他手里。咱们以国家为重,只

得另立明君,维持社稷。”

何铁手道:“那就立诚王爷了。”曹化淳道:“不错,今日要借重各位,为新君效劳。

一切大事,有兄弟承当。立了大功,却是大家的。”见众人并无异议,当下分派职司。只听

他说道:“再过一个时辰,温家四位老先生带领得力弟兄,在皇上寝宫外四周埋伏,阻拦旁

人入内。何教主的手下伏在书房外面,由诚王爷入内进谏。”

吕七先生道:“周大将军统率京营兵马,他是忠于今上的吧?要不要先除了去,以免不

测?”曹化淳笑道:“周大将军跟傅尚书那两个家伙,早给我略施小计除去了。何教主,你

说给他听吧。”何铁手笑道:“曹公公要拥诚王登基,早知周大将军跟傅尚书是两个大患,

因此命小妹连日派人去户部偷盗库银。皇帝爱斤斤计较,最受不了这些小事。今日下午已下

旨把周傅二人革职拿问了。”众人压低了嗓子,一阵嘻笑,都称赞曹化淳神机妙算。袁承志

这时方才明白,原来那些红衣童子偷盗库银,不是为了钱财,实是一个通敌祸国的大阴谋,

可叹崇祯自以为精明,落入圈套之中尚自不觉。

曹化淳道:“各位且去休息一会儿,待会兄弟再来奉请。”吕七先生与温氏四老等告辞

了出去。何铁手留在最后,将到门口时,忽道:“太白三英为甚么不来?莫非是去向皇帝告

密?”曹化淳道:“究竟何教主心思周密。这件事咱们索性瞒过了他们。不过太白三英是满

清九王的心腹,最近还立了一件大功,要说背叛九王,那倒决不至于。”何铁手道:“甚么

大功?”曹化淳道:“他们盗了仙都派一个姓闵的一柄匕首,去刺杀了金龙帮的帮主,这么

一来,武林人物势必大相残杀。咱们将来避去金陵,那就舒服得多啦。”

焦宛儿早有九成料定是太白三英害她父亲,这时更无怀疑。袁承志怕她伤痛气恼之际发

出声响,何铁手耳目灵敏,一点儿细微动静都瞒她不过,忙伸手轻轻按住焦宛儿的嘴。只听

何铁手笑道:“公公在宫廷之内,对江湖上的事情却这般清楚,真是难得。”曹化淳干笑了

两声,道:“朝廷里的事我见得多了,哪一个不是贪图功名利禄,反复无常?哪一个讲甚么

仁义道德?还是江湖上的朋友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兄弟这次图谋大事,不敢跟朝廷大臣商

议,却来礼聘各位拔刀相助,便是这个道理……”两人说着话走出了书房。袁承志知道事在

紧急,可是该当怎么办却打不定主意,一时国难家仇,百感交集。焦宛儿低声问道:“这三

个奸贼怎样处置?小妹可要杀了。”袁承志道:“好,但不要见血,以免给人发觉。”捧起

史秉光的脑袋,指着他两边“太阳穴”道:“你会使‘钟鼓齐鸣’这一招么?”焦宛儿点点

头。袁承志道:“拇指节骨向外,这样握拳,对啦,发招!”焦宛儿应声出拳、噗的一声,

双拳同时击在史秉光两边“太阳穴”上。史秉光一声没哼,登时气绝。她如法施为,又将史

秉文和黎刚两人打死,这时大仇得报,想起父亲,不禁伏在袁承志肩头吞声哭泣。袁承志低

声道:“咱们快出去,瞧那何铁手到哪里去。”焦宛儿拿得起放得下,立时收泪,随着袁承

志走出书房。

只见曹化淳和何铁手在前面岔道上已经分路,两名太监手提纱灯,引着何铁手一行人向

西走去。袁承志和焦宛儿身穿太监服色,就是遇到人也自无妨,于是远远跟着何铁手,穿过

几处庭院,望着她走进一座屋子里去了。

两人跟着进去,一进门,便听得东厢房中有人大叫:“何铁手你这毒丫头,你还不放我

出去?”声音清脆,却不是青青是谁?袁承志一听之下,惊喜交集,再也顾不得别的,直闯

进去,只见青青卧在床上,两名小太监在旁煎药添香。袁承志伸手点了两名太监的穴道。青

青方才认出,心中大喜,颤声叫道:“大哥!”袁承志走到床边,问道:“你的伤怎样?”

青青道:“还好!”见焦宛儿站在袁承志后面,问道:“你也来了?”焦宛儿道:“嗯,夏

姑娘原来也在这里,那真好极了。袁相公急得甚么似的。”青青哼了一声没回答,忽道:

“那何铁手就会过来啦,大哥,你给我好好打她一顿。”

袁承志心想:“他们另有奸谋,我还是暂不露面为妙。”急道:“青弟,眼下暂时不能

跟她动手。你引她说话,问明白她劫你到宫里来干甚么?”青青奇道:“甚么宫里?”袁承

志心想:“原来你还不知道这是皇宫。”只听房外脚步声近,不及细说,提起两名太监塞入

橱中,见四下再无藏身之所,门外的人便要进来,只得拉了焦宛儿钻入了床底。青青一怔之

间,何铁手与何红药已跨进门来。何铁手笑道:“夏公子,你好些了吗?咦,服侍你的人哪

里去啦,这些家伙就知道偷懒。”青青道:“是我叫他们滚出去的,谁要他们服侍?”何铁

手不以为忤,笑道:“真是孩子脾气。”走近药罐,说道:“啊,药煎好啦!”拿起一块丝

棉蒙在一只银碗上,然后把药倒在碗里,药渣都被丝棉滤去。何铁手笑道:“这药治伤,最

是灵验不过。你放心,药里要是有毒,银碗就会变黑。”青青起初见到袁承志,本是满怀欢

悦,但随即见到焦宛儿,已很有些不快,后来见两人手拉手的躲入床底,神态似乎颇为亲

密,一时满心愤怒,骂道:“你们鬼鬼祟祟的,当我不知道么?”何铁手笑道:“鬼鬼祟祟

甚么啊?”青青叫道:“你们欺侮我,欺侮我这没爹没娘的苦命人!没良心的短命鬼!”袁

承志一怔:“她在骂谁呀?”焦宛儿女孩儿心思细密,早已瞧出青青有疑己之意,这时听她

指桑骂槐,不由得十分气苦,不觉身子发颤。袁承志随即懂得了她的心意,苦于无从解释,

只得轻拍她肩膀,示意安慰。

何铁手哪知其中曲折,笑道:“别发脾气啦,待会我就送你回家。”青青怒道:“谁要

你送,难道我自己就认不得路?”何铁手只是娇笑。老乞婆何红药忽然阴森森地道:“小

子,你既落入我们手里,哪能再让你好好回去?你爹爹在哪里,生你出来的那个贱货在哪

里?”青青本就在大发脾气,听她侮辱自己的母亲,哪里还忍耐得住,伸手拿起床头小几上

的那碗药,劈脸向她掷去。何红药侧身一躲,当的一声,药碗撞在墙上,但脸上还是热辣辣

的溅上了许多药汁。她怒声喝道:“浑小子,你不要命了!”袁承志在床底下凝神察看,见

何红药双足一登,作势要跃起扑向青青,也在床底蓄势待发,只待何红药跃近施展毒手,立

即先攻她下盘。忽地白影一晃,何铁手的双足已拦在何红药与卧床之间。只听何铁手说道:

“姑姑,我答应了那姓袁的,要送这小子回去,不能失信于人。”何红药冷笑道:“为甚

么?”何铁手道:“咱们这许多人给点了穴,非那姓袁的施救不可。”何红药一沉吟,说

道:“好,不弄死这小子便是,但总得让他先吃点苦头。喂,姓夏的小子,你瞧我美不

美?”青青忽地“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声中满含惊怖,想是何红药丑恶的脸上更做出可

怕的神情,直伸到她面前。何铁手道:“姑姑,你又何必吓他?”语音中颇有不悦之意。何

红药哼了一声道:“是了,这小子生得俊,你护着他了。”何铁手怒道:“你说甚么话?”

何红药道:“年轻姑娘的心事,当我不知道么?我自己也年轻过的。你瞧,你瞧,这是从前

的我!”只听一阵之声,似是从衣袋里取出了甚么东西。何铁手与青青都轻轻惊呼一声:

“啊!”又是诧异,又是赞叹。何红药苦笑道:“你们很奇怪,是不是?哈哈,哈哈,从前

我也美过来的呀!”用力一掷,一件东西丢在地下,原来是一幅画在粗蚕丝绢上的肖像。袁

承志从床底下望出来,见那肖像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女,双颊晕红,穿着摆夷人花花绿绿的

装束,头缠白布,相貌俊美,但说这便是何红药那丑老婆子当年的传神写照,可就难以令人

相信了。只听何红药道:“我为甚么弄得这样丑八怪似的?为甚么?为甚么?……都是为了

你那丧尽了良心的爹爹哪。”青青道:“咦,我爹爹跟你有甚么干系?他是好人,决不会做

对不起别人的事!”何红药怒道:“你这小子那时还没出世,怎会知道?要是他有良心,没

对我不起,我怎会弄成这个样子?怎会有你这小鬼生到世界上来?”

青青道:“你越说越希奇古怪啦!你们五毒教在云南,我爹爹妈妈是在浙江结的亲,道

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跟你又怎么拉扯得上了?”何红药大怒,挥拳向她脸上打去。何铁手

伸手格开,劝道:“姑姑别发脾气,有话慢慢说。”何红药喝道:“你爹爹就是给金蛇郎君

活活气死的,现在反而出力回护这小子,羞也不羞?”何铁手怒道:“谁回护他了?你若伤

了他,便是害了咱们教里四十多人的性命。我见你是长辈,让你三分。但如你犯了教规,我

可也不能容情。”

何红药见她摆出教主的身份,气焰顿煞,颓然坐在椅上,两手捧头,过了良久,低声问

青青道:“你妈妈呢?你妈妈定是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狐狸精,这才将你爹迷住了,是不

是?”她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做过许多许多梦,梦到你的妈妈,可是她相貌总是模模糊

糊的,瞧不清楚……我真想见见她……”青青叹道:“我妈死了。”何红药一惊,道:“死

了?”青青道:“死了!怎么样?你很开心,是不是?”何红药声音凄厉,尖声道:“我逼

问他你妈妈住在甚么地方,不管怎样,他总是不肯说,原来已经死了。当真是老天爷没眼,

我这仇是不能报的了。这次放你回去,你这小子总有再落到我手里的时候……你妈妈是不是

很像你呀?”青青恼她出言无礼,翻了个身,脸向里床,不再理会。

何红药道:“教主,要让那姓袁的先治好咱们的人,再放这小子。”何铁手道:“那还

用说?”何红药忽然俯下身来,袁承志和焦宛儿都吃了一惊,然见她并不往床底下瞧,只伸

指在床前地板上画了几个字。袁承志一看,见是:“下一年毒蛛蛊”六字。何铁手随即伸脚

在地板上一拖,擦去了灰尘中的字迹,道:“好吧,就是这样。”

袁承志寻思:“那是甚么意思?…嗯,是了,她们在释放青弟之前,先给她服下毒蛛

蛊,毒性在一年之后方才发作,那时无药可解,她们就算报了仇。哼,好狠毒的人,天幸教

我暗中瞧见。要是我不在床底……”想到这里,不禁冷汗直冒。何红药站起身来向门外走

去。袁承志见她双足正要跨出门限,忽然迟疑了一下,回身说道:“你是不是真的听我

话?”何铁手道:“当然,不过……不过咱们不能失信于人啊。”何红药怒道:“我早知你

看中了他,压根儿就没存心给你爹爹报仇。”气冲冲的回转,坐在椅上,室中登时寂静无

声。袁承志和焦宛儿更是不敢喘一口大气。

青青忽在床上猛捶一记,叫道:“你们还不出来么,干甚么呀?”焦宛儿大惊,便要窜

出,袁承志忙拉住她手臂,只听何铁手柔声安慰道:“你安心睡一会儿,天亮了就送你回

去。”青青哼了一声,握拳在床板上蓬蓬乱敲,灰尘纷纷落下。袁承志险些打出喷嚏,努力

调匀呼吸,这才忍住。青青心想:“那何铁手和老乞婆又打你不过,何必躲着?你二人在床

底下到底在干甚么?”她哪知袁承志得悉弑帝另立的奸谋,这事关系到国家的存亡,实是非

同小可,因此坚忍不出。何红药对何铁手道:“你是教主,教里大事自是由你执掌。教祖的

金钩既然传了给你,你便有生杀大权。可是我遇到的惨事,还不能教你惊心么?”何铁手笑

道:“姑姑遇到了一个负心汉子,就当天下男人个个是薄幸郎。”何红药道:“哼,男人之

中,有甚么好人了?何况这人是金蛇郎君的儿子啊!你瞧他这模样儿,跟那个家伙真没甚么

分别,谁说他的心又会跟老子不同。”何铁手道:“他爹爹跟他一样俊秀么?怪不得姑姑这

般倾心。”袁承志听何铁手的语气,显然对青青颇为钟情,这人绝顶武功,又是一教之主,

竟然不辨男女,倒也好笑。何红药长叹一声,道:“你是执迷不悟的了。我把我的事源源本

本说给你听。是福是祸,由你自决吧!”何铁手道:“好,我最爱听姑姑说故事。给他听去

了不妨么?”何红药道:“让他知道了他老子的坏事,死了也好瞑目。”青青叫道:“你瞎

造谣言!我爹爹是大英雄大豪杰,怎会做甚么坏事?我不听!我不听!”何铁手笑道:“姑

姑,他不爱听,怎么办?”何红药道:“我是说给你听。他爱不爱听,理他呢。”青青用被

蒙住了头,可是终于禁不住好奇心起,拉开被子一角,听何红药叙述金蛇郎君当年的故事。

只听她说道:“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没你现今年纪大。你爹爹刚接任做教

主,他派我做万妙山庄的庄主,经管那边的蛇窟。这天闲着无事,我一个人到后山去捉鸟儿

玩。”何铁手插口道:“姑姑,你做了庄主,还捉鸟儿玩吗?”何红药哼了一声,道:“我

说过了,那时候我还年轻得很,差不多是个小孩子。我捉到两只翠鸟,心里很是高兴。回来

的时候,经过蛇窟旁边,忽听得树丛里嗖嗖声响,知道有蛇逃走了,忙遁声追过去。果见一

条五花在向外游走。我很奇怪,咱们蛇窟里的蛇养得很驯,从来不逃,这条五花到外面去干

甚么?我也不去捉拿,一路跟着。只见那五花到了树丛后面,径向一个人游过去,我抬头一

看,不觉吃了一惊。”何铁手道:“干甚么?”何红药咬牙切齿的道:“那便是前生的冤孽

了。他是我命里的魔头。”何铁手道:“是那金蛇郎君么?”何红药道:“那时我也不如他

是谁,只见他眉清目秀,是个长得很俊的少年。手里拿着一束点着火的引蛇香艾。原来五花

是闻到香气,给他引出来的。他见了我,向我笑了笑。”何铁手笑道:“姑姑那时候长得很

美,他一定着了迷。”何红药呸了一声,道:“我和你说正经的,谁跟你闹着玩?我当时见

他是生人,怕他给蛇咬了,忙道:‘喂,这蛇有毒。你别动,我来捉!’他又笑了笑,从背

上拿下一只木箱,放在地下,箱子角儿上有根细绳缚着一只活蛤蟆,一跳一跳的。那五花当

然想去吃蛤蟆啦,慢慢的游上了木箱,正想伸头去咬,那少年一拉绳子,箱子盖翻了下去。

五花一滑,想稳住身子,那少年左手一探,两根手指已钳住了五花的头颈。我见他手法虽跟

咱们不同,但手指所钳的部位不差分毫,五花服服帖帖的动弹不得,这一来,知道他是行

家,就放了心。”

何铁手笑道:“啧啧啧,姑姑刚见了人家的面,就这样关心。”青青插口道:“喂,你

别打岔成不成?听她说呀。”何铁手笑道:“你说不爱听呀!”青青道:“我忽然爱听了,

可不可以?”何铁手笑道:“好吧,我不打岔啦!”

何红药横了她一眼,说道:“那时我又起了疑心,这人是谁呢?怎敢这生大胆?到这里

来捉我们的蛇?难道不知五毒教的威名吗?又见他右手拿出一根短短的铁棒,伸到五花口

边。五花便一口咬住。我走近细看,原来铁棒中间是空的,五花口里的毒液不住流出来,都

给铁管子盛住了。我这才知道,哼,原来他是偷蛇毒来着。怪不得这几天来,蛇窟里许多蛇

儿不吃东西,又瘦又懒。我叫了起来:‘喂,快放下!’同时取出伏蛇管来,嘘溜溜的一

吹。他听得声音古怪,抬头一看,那五花头颈一扭,就在他手指上咬了一口。他忙把五花丢

开,想打开木箱拿解药。我说:‘你好大胆子!’,抢上前去。哪知他武功好得出奇,只轻

轻一带,我就摔了一交……”青青插嘴道:“当然啦,你怎能是他对手?”

何红药白眼一翻,道:“可是我们的五花毒性何等厉害,他来不及取解药,便已伤口毒

发,昏了过去。我走近去看,忽然心里不忍起来,心想这般年纪轻轻的便送了性命,太可惜

了,而且又是这么一身武功。”何铁手道:“于是你就将他救了回去,把他偷偷的藏着,拿

药给他解了毒,等他伤好,你就爱上他了?”何红药叹道:“不等他伤好,我已经把心许给

他了。那时教里的师兄弟们个个对我好,但不知怎的,我都没把他们瞧在眼里,对这人却是

神魂颠倒,不由自主。过了三天,那人身上的毒退了,我问他到这里来干甚么。他说我救了

他性命,甚么事也不能瞒我。他说他姓夏,身上负了血海深仇,对头功夫既强,又是人多势

众,报仇没把握,听说五毒教精研毒药,天下首屈一指,因此赶到云南来,想求教五毒教的

功夫……”她说到这里,袁承志和青青方才明白,原来金蛇郎君和五毒教是如此这般才打起

交道来的,而他所以要取毒药,自然旨在对付石梁温家。只听何红药又道:“他说,他暗里

窥探了许久,学到了些炼制毒药的门道,便来偷我们蛇窟里毒蛇的毒液,要炼在暗器上去对

付仇人。又过了两天,他伤势慢慢好了,谢了我要走。我心里很舍不得,拿了两大瓶毒蛇的

毒液给他。他就给我画了这幅肖像。我问他报仇的事还有甚么为难,要不要我帮他。他笑

笑,说我功夫还差得远,帮不了忙。我叫他报了仇之后再来看我,他点头答应了。我问他甚

么时候来。他说那就难说了,他要报大仇,还少了一件利刃,听说峨嵋派有一柄镇山之宝的

宝剑,须得先到四川峨嵋山去盗剑。但不知是否真有此剑,就算有,甚么时候能盗到,也说

不上来。”袁承志听到这里,心想:“金蛇郎君做事当真不顾一切,为了报仇,甚么事都

干。”

何红药叹道:“那时候我迷迷糊糊的,只想要他多陪我些日子。我好似发了疯,甚么事

都不怕,明知是最不该的事,却忍不住要去做。我觉得为了他而去冒险,越是危险,心里越

快活,就是为他死了,也是情愿的。唉,那时候我真像给鬼迷住了一样。我对他说,我知道

有一柄宝剑,锋利无比,甚么兵器碰到了立刻就断。他欢喜得跳起来,忙问在甚么地方。我

说,那就是我们五毒教代代相传的金蛇剑!”袁承志听到这里,心头一震,不由得伸手一摸

贴身藏着的金蛇剑,心想:“难道这剑竟是五毒教的?”何红药续道:“我对他说,这剑是

我们教里的三宝之一,藏在大理县灵蛇山的毒龙洞里,那是我教五大分舵之一的所在,洞外

把守得甚是严密。他求我领他去偷出来。他说只借用一下,报了大仇之后一定归还。他不断

的相求,我心肠软了,于是去偷了哥哥的令牌,带他到毒龙洞去。看守的人见到令牌,又见

我带着他,便放我们进去。”

何铁手道:“姑姑,你难道敢穿了衣服进毒龙洞?”何红药道:“我自然不敢……”青

青插口问道:“为甚么不敢穿了衣服进那个……那个毒龙洞?”

何红药哼了一声不答。何铁手道:“夏公子,那毒龙洞里养着成千成万条鹤顶毒蛇,进

洞之人只要身上有一处蛇药不抹到,给鹤顶蛇咬上一口,如何得了?这些毒蛇异种异质,咬

上了三步毙命,最是厉害不过。因此进洞之人必须脱去衣衫,全身抹上蛇药。”青青道:

“哦,你们五毒教的事当真……当真……”何红药道:“当真甚么?若不是这样,又怎进得

毒龙洞?于是我脱去衣服,全身抹上蛇药,叫他也搽蛇药。他背上擦不到处,我帮他搽抹。

唉,两个少年男女,身上没了衣服,在山洞中你帮我搽药,我帮你搽药,最后还有甚么好事

做出来?何况我早已对他倾心,就这么胡里胡涂的把身子交了给他。”

青青听得双颊如火,忽地想起床底下的二人,当即手脚在床板上乱捶乱打。何铁手笑

道:“夏公子,你干甚么?”青青怒道:“我恨他们好不怕丑。”

何红药幽幽叹道:“你说我不怕丑,那也不错,我们夷家女子,本来没你们汉人这许多

臭规矩。唉,后来我就推开内洞石门,带了他进去。这金蛇剑和其余两宝放在石龙的口里,

他飞身跃上石龙,就拿到了那把剑。哪知他存心不良,把其余两宝都拿了下来。那便是二十

四枚金蛇锥和那张藏宝地图了。”她说到这里,闭目沉思往事,停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

说道:“我见他把三宝都拿了下来,就知事情不妙,定要他把金蛇锥和地图放回龙口。”

青青早知那便是建文皇帝的藏宝之图,故意问道:“甚么地图?我爹爹一心只想报仇,

要你们五毒教的旧地图来有甚么用?”何红药道:“我也不知是甚么地图。这是本教几十年

来传下来的宝物。哼,这人就是不存好心。他也不答我的话,只是望着我笑,忽然过来抱住

了我。后来,我也就不问他甚么了。他说报仇之后,一定归还三宝。他去了之后,我天天想

念着他,两年来竟没半点讯息。后来忽然江湖上传言,说江南出了一个怪侠,使一把怪剑,

善用金锥伤人,得了个绰号叫作‘金蛇郎君’。我知道定然是他,心里挂着他不知报了大仇

没有。过不多久,教主起了疑心,终于查到三宝失落,要我自己了断,终于落成了这个样

子。”

青青道:“为甚么是这个样子?”何红药含怒不答。何铁手低声道:“那时我爹爹当教

主,虽是自己亲妹子犯了这事,可也无法回护。姑姑依着教里的规矩,身入蛇窟,受万蛇咬

啮之灾。她脸上变成这个样子,那是给蛇咬的。”青青不禁打了个寒战,心中对这个老乞婆

顿感歉仄。说道:“这……这可真对你不住了。我先前实在不知道……”何红药横了她一

眼,哼了一声。何铁手又道:“她养好伤后,便出外求乞,依我们教规,犯了重罪之人,三

十年之内必须乞讨活命,不许偷盗一文一饭,也不许收受武林同道的周济。”

青青低声对何红药道:“要是我爹爹真的这般害了你,那确是他不好。”何红药鼻中一

哼,说道:“我给成千成万条蛇咬成这个样子,被罚讨饭三十年,那都是我自己心甘情愿

的。那日我带他去毒龙洞,这结果早就想到了,也不能说是他害我的。他对我不起,却是他

对我负心薄幸。那时我还真一往情深,一路乞讨,到江南去找他,到了浙江境内,就听到他

在衢州杀人报仇的事。我想跟他会面,但他神出鬼没,始终没能会着。等到在金华见到他

时,他已给人抓住了。你知道抓他的人是谁?”何铁手道:“是衢州的仇家么?”何红药

道:“正是。就是刚才你见到的温家那几个老头子。”何铁手和青青同时“啊”的一声。何

铁手是想不到温氏四老竟与此事会有牵连,青青是听到外公们来到北京而感惊诧。

何红药道:“我几次想下毒害死敌人。但这些人早就在防他下毒,茶水饮食,甚么都要

他先试过,这一来我就没法下手。他们押着他一路往北,后来才知是要逼他交出那张地图

来。有一次,我终于找到机会,跟他说了几句话。他说身上的筋脉都给敌人挑断了,已成废

人,对头武功高强,凭我一人决计抵敌不了,眼下只有一线生机,他正骗他们上华山去。”

何铁手道:“他到华山去干甚么?”何红药道:“他说天下只有一人能够救他,那便是华山

派掌门人神剑仙猿穆人清。”袁承志在床底听着这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心里一股说不出的滋

味,对金蛇郎君的所作所为,不知是痛恨、是惋惜、还是怜悯?这时听到师父的名字,更是

凝神倾听。青青听何红药提到了袁承志的师父,也更留上了神,只听她接着道:“我问他穆

人清是甚么人,他说那是天下拳剑无双的一位高人侠士。他虽从未见过,但素知这人正直仗

义,若是见到他如此受人折磨,定会出手相救。他说温氏五老的五行阵法厉害,又有崆峒派

道人相助,除了这姓穆的,别人也打他们不退。他叫我快去华山,向穆大侠哭诉相求。我答

允了,心中打定主意,要是穆大侠袖手不理,我就在他面前横剑自刎,宁可自己死了,也总

要救他出来。敌人转眼便回,不能跟他多说话,我抱住了他,想亲亲他的脸便走了。哪知一

挨近身,忽然闻到他胸口微有女人香气,伸手到他衣内一摸,掏出来一只绣得很精致的香荷

包,里面放着一束女人的头发,一枚小小的金钗,我气得全身颤抖,问他是谁给的。他不肯

说。我说要是不说,我就不去求穆大侠。他闭嘴不理,神气很是高傲。你瞧,你瞧,这小子

的神气,就跟他老子当年一模一样。”她说到这里,声音忽转惨厉,一手指着青青,停了一

阵,又道:“我还想逼他,看守他的人却回来了。我实在气苦之极。我为他受了这般苦楚,

他却撇下了我,另外有了情人。“等那一伙人上了华山,我也不去找甚么穆大侠,暗中给看

守他的人下毒,心想就算连那负心汉一起毒死,也不理会了,终于弄死了两个道士。那几个

姓温的全没想到暗里有人算计,一疏神,我就将他救了出来,连金蛇剑、金蛇锥都一起盗到

了手。我将他藏在一个山洞里。温家几兄弟遍找不见,互相疑心,自伙儿吵了一阵,再大举

搜山。这可就得罪了穆大侠。他暗中施展绝技,将他们都吓下了华山,自己跟着也下山去

了。“这天晚上,我要那负心汉说出他情人的姓名来。他知道一经吐露,我定会去害死他的

心上人。他武功已失,又不能赶去保护,因此始终闭口不答。我恨极了,一连三天,每天早

晨,中午、晚上,都用刺荆狠狠鞭他一顿……”青青叫了起来:“你这恶婆娘,这般折磨我

爹爹!”何红药冷笑道:“这是他自作自受。我越打得厉害,他笑得越响。他说倒也不因为

我的脸给蛇咬坏了,这才不爱我。他从来就没真心喜欢我过,毒龙洞中的事,在他不过逢场

作戏,他生平不知玩过多少女人,可是真正放在心坎儿里的,只是他未婚妻一个。他说他未

婚妻又美貌又温柔,又天真,比我可好上一百倍了,他说一句,我抽他一鞭;我抽一鞭,他

就夸那个贱女人一句。打到后来,他全身没一块完整皮肉了,还是笑着夸个不停。“到第三

天上,我们两人都饿得没力气了。我出去采果子吃,回来时他却守在洞口,说道只要我踏进

洞门一步,就是一剑。他虽失了武功,但有金蛇宝剑在手,我也不敢进去。我对他说,只要

他说出那女子的姓名住所,我就饶了他对我的负心薄幸,他虽是个废人,我还是会好好的服

侍他一生。他哈哈大笑,说他爱那女子胜过爱自己的性命。好吧,我们两人就这么耗着。我

有东西吃,他却挨饿硬挺。”何铁手黯然道:“姑姑,你就这样弄死了他?”何红药道:

“哼,才没这么容易让他死呢。过了几天,他饿得全身脱力,我走进洞去,将他双足打折

了。”

青青惊叫一声,跳起来要打,却被何铁手伸手轻轻按住了肩头,动弹不得。何铁手劝

道:“别生气,听姑姑说完吧。”何红药道:“这华山绝顶险峻异常,他双足坏了之后,必

定不能下去,我就下山去打听他情人的讯息。我要抓住这贱人,把她的脸弄得比我还要丑,

然后带去给他瞧瞧,看他还能不能再夸她赞她。“我寻访了半年多,没得到一点讯息,担心

那姓穆的回山撞见了他,那可要糟。那天我见那姓穆的暗中显功,驱逐石梁派的人,本领真

是深不可测,要是那负心贼求他相助,我再上华山,可就讨不了便宜。待得我回到华山,哪

知他已不知去向。我在山顶到处找遍了,没一点踪迹,不知是那姓穆的救了他呢,还是去了

别的地方。十多年来,江湖上不再听到他的信息。我走遍天南地北,也不知这没良心的坏蛋

是死是活。”袁承志听她满腔怨毒的说到这里,方才恍然大悟:金蛇郎君所以自行封闭在这

山洞之中,定是知道冤家魔头必会重来,他武功全失,无法抵敌,想到负人不义,又耻于向

人求救,于是入洞自杀。

忽听得何红药厉声对青青道:“哼,原来他还留下了你这孽种。你妈妈呢?她姓甚么?

叫甚么?住在哪里?你不说出来,我先剜去你的眼睛。”

青青笑道:“哈哈,你凶,你凶!我爹爹说得不错,我妈妈比你好一百倍也不止,好一

千倍,一万倍……”何红药怒不可遏,双手一探,十爪向青青脸上抓来。

青青急往被里一缩,将被子蒙住了头。何铁手忙伸手挡住何红药。何红药怒道:“你要

他说出他父母的所在,我就饶了他。”何铁手道:“姑姑,咱们有大事在身,你却总是为了

私怨,到处招惹。仙都派的事,不也是你搞的么?”

何红药道:“哼,那黄木贼道跟人瞎吹,说他认得金蛇郎君,偏巧让我听见了,当然要

逼问他那负心贼的下落。”何铁手道:“你关了黄木这些年,给他上了这许多毒刑,他始终

不说,多半是真的不知。多结仇家也是无用。”袁承志和焦宛儿暗暗点头,心想仙都派跟五

毒教的梁子原来由此而结,那么黄木道人并没有死,只不过给他们扣住了。何红药叫道:

“那姓袁的小子拿着咱们的金蛇剑,又用金蛇锥打咱们的狗子,那地图想必也落入了他手

里。你身为教主,怎地不想法子?”何铁手道:“好啦,我知道了。姑姑,你出去休息一会

儿吧。”何红药站起身来,厉声说道:“我一切全跟你说了。用不用我的计策,给不给我出

气。全凭你吧!”何铁手笑了笑,并不答话。何红药道:“你出来,我还有话跟你说。”何

铁手道:“在这里说也一样。”何红药道:“不,咱们出去。”袁承志见两人走出房去,步

声渐远,忙钻了出来,低声道:“青弟,咱们走吧。”青青怒目望着焦宛儿,见她头发蓬

松,脸上又沾了不少灰尘,哼了一声道:“你们两人躲着干甚么?”焦宛儿一呆,双颊飞

红,说不出话来。袁承志道:“快起身。她们不安好心,要想法儿害你呀。”青青道:“害

死了最好,我不走。”袁承志急道:“有甚么事,回去慢慢儿再说不好么?怎么这个时候瞎

捣乱。”青青怒道:“我偏偏要捣乱。”袁承志心想这人不可理喻,情势已急,稍再耽搁,

不是无法脱身,便是皇帝身边发生大事,忙道:“青弟,你怎么啦?”一面说,一面伸手去

拉她。

青青一瞥眼间,见到焦宛儿忸怩腼腆的神色,想像适才她和袁承志在床底下躲了这么

久,不知是如何亲热,又想自己不在袁承志身边之时,两人又不知如何卿卿我我,越想越

恼,左手握住他手,右手狠狠抓了一把。袁承志全没提防,手背上登时给抓出四条血痕,忙

挣脱了手,愕然道:“你胡闹甚么?”青青道:“我就是要胡闹!”说着把棉被在头上一

兜。袁承志又气又急,只是跺脚。

焦宛儿急道:“袁相公,你守着夏姑娘,我出去一下就回来。”袁承志奇道:“这时候

你又去哪里?”焦宛儿不答,推开窗户,跃了出去。袁承志坐在床边,隔被轻推青青的身

子。青青翻了个身,脸孔朝里。这一来,可真把他闹得无法可施,又不敢走开,只怕何铁手

她们回来下蛊放毒。正待好言相劝,突然门口脚步声响,他纵身上梁,横卧在屋顶梁上。只

见何铁手重又进来,关上门闩,慢慢走到床边。

袁承志扣住两枚金蛇锥。只要她有加害之意,立即发锥救人。何铁手凝望着青青的背

影,低声道:“夏相公,我有句话要跟你说。”青青回过头来。

何铁手道:“我姑姑对你爹爹如此一往情深,你说她是下贱之人么?”青青万万想不到

她问的是这一句话,呆了一呆,道:“一往情深,怎么会是下贱?”提高了声音道:“负心

薄幸,那才下贱。”何铁手不知她这话是故意说给袁承志听的,心中大喜,登时容光焕发,

轻声说道:“你爹爹跟我姑姑无缘,那也怪他不得。他宁死也不肯说出你妈妈的所在,拚着

性命来保护她,实是情深义重。”青青道:“可惜世上像我爹爹那样的人很少。”何铁手

道:“要是有这样的人,宁可不要自己的性命,也要维护你,你又怎样?”青青道:“我可

没这般福气。”何铁手道:“我从前不懂,姑姑为甚么会如此情痴,见了一个男子就这般颠

倒……我……我……好吧,我不要你甚么,你记得我也好,忘了我也好。”掉头便走出门

去。青青坐在床上怔怔发呆,不明白她是甚么意思。袁承志飘然下地,笑道:“傻姑娘,她

爱上你啦。”青青道:“甚么?”袁承志笑道:“她当你是男人呢。”青青回想何铁手这几

日对自己的神情说话,果然是含情脉脉的模样。原来她一见倾心,神智胡涂了。那何红药则

是满腔怨毒,怒气冲天。这两个女子本来都见多识广,但一个钟情,一个怀恨,竟都似瞎了

眼一般,再也没留神自己是女扮男装,不觉好笑,问道:“怎么办呢?”袁承志笑道:“你

娶了这位五毒夫人算啦!”青青正待回答,窗格一响,焦宛儿跃了进来,后面跟着罗立如,

青青脸色一沉,笑容顿敛。焦宛儿向袁承志道:“袁相公,承蒙你鼎力相助,我大仇已报,

明儿一早,我就回金陵去啦。我爹爹在日,对你十分钦佩。你又传了罗师哥独臂刀法,就如

是他师父一般。我们俩有一件事求你。”袁承志道:“那不忙,咱们先出宫去再说。”

焦宛儿道:“不。我要请你作主,将我许配给罗师哥。”她此言一出,袁承志和青青固

然吃了一惊,罗立如更是惊愕异常,结结巴巴的道:“师……师妹,你……你说甚么?”焦

宛儿道:“你不喜欢我么?”罗立如满脸胀得通红,只是说:“我……我……”青青心花怒

放,疑忌尽消,笑道:“好呀,恭喜两位啦。”袁承志知道焦宛儿是为了表明与自己清白无

他,才不惜提出要下嫁这个独臂师哥,那全是要去青青疑心、以报自己恩德之意,不禁好生

感激。青青这时也已明白了她的用意,颇为内愧,拉着焦宛儿的手道:“妹子,我对你无

礼,你别见怪。”焦宛儿道:“我哪里会怪姊姊?”想起刚才所受的委屈,不觉凄然下泪。

青青也陪着她哭了起来。

忽然门外脚步声又起,这次有七八个人。袁承志一打手势,罗立如纵过去推开了窗格。

只听何铁手在门外喝道:“到底谁是教主?”何红药道:“你不依教规行事,咱们拜过

教祖,只有另立教主。”一个男人声音说道:“那小子是本教大仇人,教主你何必尽护着

他?让那姓袁的先救治了咱们兄弟,咱们再还他一个姓夏的死小子。你只答应还人,可没说

死的活的。”何铁手笑道:“我就是不许你们进去,谁敢过来?”另一个男子声音说道:

“咱们先料理了那小子,再来算自己的帐。”脚步声响,奔向门边。忽听得惨叫一声,一人

倒在地下,想是被何铁手伤了。袁承志挥手要三人赶快出宫。罗立如当先跃出窗去。焦宛儿

和青青也跟着跃出。这时门外兵刃相交,五毒教的教众竟自内叛,和教主斗了起来。斗不多

时,蓬的一声,有人踢开房门,抢了进来。袁承志身形一晃,已窜出窗外。那人只见到袁承

志的背影,叫道:“快来,快来!那小子跑啦!”何铁手也是一惊,当即罢手不斗,奔进房

来,只见窗户大开,床上已空,当即跟着出窗,只见一个人影窜入了前面树丛,忙跟踪过

去。她想追上去护送青青出宫,以免遭到自己手下的毒手,又或是为宫中侍卫所伤。五毒教

众跟着追来。众人追得虽紧,但均默不作声,生怕禁宫之内,惊动了旁人。

袁承志见何铁手等紧追不舍,心想青青等这时尚未远去,于是不即不离的引着众人追逐

自己,在御花园中兜了几个圈子,算来估计青青等三人已经出宫,眼见前面有座宫殿,当下

直窜入内。一踏进门,便觉阵阵花香,顺手推开了一扇门,躲在门后。他定神瞧这屋子时,

不由得耳根一热。原来房里锦帏绣被,珠帘软帐,鹅黄色的地毡上织着大朵红色玫瑰,窗边

桌上放着女子用的梳妆物品,到处是精巧的摆设,看来是皇帝一名嫔妃的寝宫,心想在这里

可不大妥当,正要退出,忽听门外脚步细碎,传来几个少女的笑语之声。寻思:如这时闯

出,正好遇上,声张起来,宫中大乱,曹化淳的奸谋势必延搁,不免另有花样,当下闪身隐

在一座画着美人牡丹图的屏风之后。房门开处,听声音是四名宫女引着一名女子进来。一名

宫女道:“殿下是安息呢,还是再瞧一会书?”袁承志心道:“原来是公主的寝宫。这就快

点儿睡吧,别瞧甚么劳甚子的书啦!”那公主嗯了一声,坐在榻上,声音中透着十分娇慵。

一名宫女道:“烧上些儿香吧?”公主又嗯了一声。过不多时,青烟细细,甜香幽幽,袁承

志只觉眼饧骨倦,颇有困意。那公主道:“把我的画笔拿出来,你们都出去吧。”袁承志微

觉讶异:“怎么这声音好熟?”暗暗着急,心想她画起画来,谁知要画上多少时候。

众宫女摆好丹青画具,向公主道了晚安,行礼退出房去。这时房中寂静无声,只是偶有

香炉中檀香轻轻的拆裂之音,袁承志更加不敢动弹。只听那公主长叹一声,低声吟道:“青

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

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袁承志听她声音娇柔宛转,自是一个

年纪极轻的少女,他虽不懂这首古诗的原意,但听到“一日不见,如三月兮”那一句,也知

是相思之词,同时越加觉得她语音熟悉,寻思半晌,不觉好笑:“我是江湖草莽,生平没进

过京师,又怎会见过金枝玉叶的公主?总是她口音跟我相识之人有些近似罢啦!”这时那公

主已走近案边,只听纸声,调朱研青,作起画来。袁承志老大纳闷,细看房中,房门斜对公

主,已经掩上,窗前珠帘低垂,除了硬闯,决计走不出去。过了良久,只听公主伸了个懒

腰,低声自言自语:“再画两三天,这画就可完工啦。我天天这般神魂颠倒的想着你,你也

有一时片刻的挂念着我么?”说着站了起来,把画放在椅上,把椅子搬到床前,轻声道:

“你在这里陪着我!”宽衣解带,上床安睡。袁承志好奇心起,想瞧瞧公主的意中人是怎生

模样,探头一望,不由得大吃一惊。

原来画中肖像竟然似足了他自己,再定神细看,只见画中人身穿沔阳青长衫,系一条小

缸青腰带,凝目微笑,浓眉大眼,下巴尖削,可不是自己是谁?只不过画中人却比自己俊美

了几分,自己原来的江湖草莽之气,竟给改成了玉面朱唇的俊朗风采,但容貌毕竟无异,腰

间所悬的弯身蛇剑,金光灿然,更是天下只此一剑,更无第二口。他万料不到公主所画之像

便是自己,不由得惊诧百端,不禁轻轻“咦”了一声。那公主听得身后有人,伸手拔下头上

玉簪,也不回身,顺手往声音来处掷出。袁承志只听一声劲风,玉簪已到面门,当即伸手捏

住。那公主转过身来。两人一朝相,都惊得呆了。原来公主非别,竟然便是程青竹的小徒阿

九。那日袁承志虽发觉她有皇宫侍卫随从保护,料知必非常人,却哪想到竟是公主?阿九乍

见袁承志,霎时间脸上全无血色,身子颤动,伸手扶住椅背,似欲晕倒,随即一阵红云,罩

上双颊,定了定神,道:“袁相公,你……你……你怎么在这里?”袁承志行了一礼道:

“小人罪该万死,闯入公主殿下寝宫。”阿九脸上又是一红,道:“请坐下说话。”忽地惊

觉长衣已经脱下,忙拉过披上。门外宫女轻轻弹门,说道:“殿下叫人吗?”阿九忙道:

“没……没有,我看书呢。你们都去睡吧,不用在这里侍候!”宫女道:“是。公主请早安

息吧。”

阿九向袁承志打个手势,嫣然一笑,见他目不转瞬的望着画像,不禁大羞,忙抢过去把

椅子推在一旁。一时之间,两人谁也说不出甚么话来,四目交投,阿九低下头去。过了一

会,袁承志低声道:“你识得五毒教的人么?”阿九点头道:“曹公公说,李闯派了许多刺

客来京师扰乱,因此他请了一批武林好手,进宫护驾,五毒教也在其内。听说他们的教主何

铁手武功甚是了得。”袁承志道:“您师父程老夫子给他们打伤了,殿下可知道么?”阿九

面色一变,道:“甚么?他们为甚么伤我师父?他受的伤厉害么?”袁承志道:“大致不碍

事了。”站起身来,道:“夜深不便多谈,我们住在正条子胡同,明儿殿下能不能驾临,来

瞧瞧您师父?”阿九道:“好的。”微一沉吟,脸上又是红了,说道:“你冒险进宫来瞧

我,我……我是很感激的……”神情腼腆,声音越说越低:“你既然见到我画你的肖像,我

的……心事……你……你自然也明白了……”说到最后这句时,声细如蚊,已几不可闻。袁

承志心想:“糟糕,她画我肖像,看来对我生了爱慕之意,这时更误会我入宫来是瞧她,这

可得分说明白。”只听她又道:“自从那日在山东道上见面,你阻挡褚红柳,令他不能伤

我,我就常常念着你的恩德……你瞧这肖像画得还像么?”袁承志点头道:“殿下,我进宫

来是……”阿九拦住他的话头,柔声道:“你别叫我殿下,我也不叫你袁相公。你初次识得

我时,我是阿九,那么我永远就是阿九。我听青姊姊叫你大哥,心里常想,哪一天我也能叫

你大哥,那才好呢。我一生下来,钦天监正给我算命,说我要是在皇宫里娇生惯养,必定夭

折,因此父皇才许我到外面乱闯。”

袁承志道:“怪不得你跟着程老夫子学功夫,又随着他在江湖上行走。”阿九道:“我

在外面见识多了,知道老百姓实在苦得很。我虽常把宫里的金银拿出去施舍,又哪里救得了

这许多。”袁承志听她体念民间疾苦,说道:“那你该劝劝皇上,请他多行仁政。老百姓衣

暖食足,天下自然太平了。”阿九叹道:“父皇肯听人家话,早就好啦。他就是给奸臣蒙

蔽,还自以为是。他老是说文武百官不肯出力,流寇杀得太少。我跟他说:流寇就是百姓,

只要有饭吃,日子过得下去,流寇就变成了好百姓,否则好百姓也给逼成了流寇。我说:

‘父皇,你总不能把天下百姓尽数杀了!’他听我这么说,登时大发脾气,说:‘人人都反

我,连我的亲生女儿也反我!’我便不敢再说了,唉!”袁承志道:“你见得事多,见识反

比皇上明白……”寻思:“要不要把曹化淳的奸谋对她说?”

阿九忽问:“程老夫子说过我的事么?”袁承志道:“没有,他说曾立过重誓,不能泄

漏你的身世。我当时只道牵连到江湖上的恩怨隐秘,说甚么也想不到你竟是公主。”阿九

道:“程师父本是父皇的侍卫。我小时候贪玩,曾跟他学武。他不知怎的犯了罪,父皇叫人

绑了要杀,我半夜里悄悄去放了他。后来我出宫打猎,又跟他相遇,那时他已做了青竹帮的

帮主。”袁承志点点头,心想:“那日程老夫子说他行刺皇帝被擒,得人相救。原来是她救

的。”阿九问道:“不知他怎么又跟五毒教的人结仇?”袁承志正想说:“五毒教想害你爹

爹,必是探知了程老夫子跟你的渊源,怕他坏了大事,因此要先除了他。”猛抬头见红烛短

了一大截,心想时机急迫,怎地跟她说了这许多话,忙站起身来,说道:“别的话,明天再

说吧。”

阿九脸一红,低下头来缓缓点了一点。

正在这时,忽然有人急速拍门,几个人同声叫道:“殿下请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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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 02:33:03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十八回 朱颜罹宝剑 黑甲入名都

阿九吃了一惊,颤声问道:“甚么事?”一名宫女叫道:“殿下,你没事么?”阿九

道:“我睡啦,有甚么事?”那宫女道:“有人见到刺客混进了咱们寝宫来。”阿九道:

“胡说八道,甚么刺客?”另一个女子声音说道:“殿下,让奴婢们进来瞧瞧吧!”袁承志

在阿九耳边低声道:“何铁手!”阿九高声道:“若有刺客,我还能这么安安稳稳的么?快

走,别在这里胡闹!”门外众人听公主发了脾气,不敢再说。

袁承志轻轻走到窗边,揭开窗帘一角,便想窜出房去,手一动,一阵火光耀眼,窗外竟

守着十多名手执火把的太监。袁承志心想:“我要闯出,有谁能挡?但这一来可污了公主的

名声,万万使不得。”当即退回来轻声对阿九说了。阿九秀眉一蹙,低声道:“不怕,在这

里多待一会儿好啦。”袁承志只得又坐了下来。过不多时,又有人拍门。阿九厉声道:“干

甚么?”这次回答的竟是曹化淳的声音,说道:“皇上听说有刺客进宫,很不放心,命奴婢

来向殿下问安。”阿九道:“不敢劳动曹公公。你请回吧,我这里没事。”曹化淳道:“殿

下是万金之体,还是让奴婢进来查察一下为是。”阿九知道袁承志进来时定然给人瞧见了,

是以他们坚要查看,恨极了曹化淳多管闲事,却哪想得到他今晚竟要举事加害皇帝。曹化淳

知道公主身有武功,又结识江湖人物,听何铁手报知有人逃入公主寝宫,生怕是公主约来的

帮手,因此非查究个明白不可。曹化淳在宫中极有权势,公主也违抗他不得,当下微一沉

吟,向袁承志打了个手势,命他上床钻入被中。袁承志无奈,只得除下鞋子,揣入怀中,上

床卧倒,拉了绣被盖在身上,只觉一阵甜香,直钻入鼻端。

房外曹化淳又在不断催促。阿九道:“好啦,你们来瞧吧!”除下外衣,走过去拔开门

闩,随即一个箭步跳上床去,抢起被子盖在身上。袁承志突觉阿九睡在身旁,衣服贴着衣

服,脚下肌肤一碰,只觉一阵温软柔腻,心中一阵荡漾,但知曹化淳与何铁手等已然进房,

不敢动弹,只感到阿九的身子微微发颤。阿九装着睡眼惺忪,打个哈欠,说道:“曹公公,

多谢你费心。”曹化淳在房中四下打量,不见有何异状。何铁手假作不小心,把手帕掉在地

下,俯身去拾,往床底一张。阿九笑道:“床底下也查过了,我没藏着刺客吧?”何铁手笑

道:“殿下明鉴,曹公公是怕殿下受了惊吓。”她转头见到袁承志的肖像,心中一怔,忙转

过头来,两道眼光凝视着阿九一张明艳的脸蛋,目光中尽是不怀好意的嘲弄嬉笑。阿九本就

满脸红晕,给她瞧得不敢抬起头来。

曹化淳道:“殿下这里平安无事,皇上就放心了。我们到别的地方查查去。”对四名宫

女道:“在这里陪伴殿下,不许片刻离开。就是殿下有命,也不可偷懒出去,知道么?”四

名宫女俯身道:“听公公吩咐。”曹化淳与何铁手及其余宫女行礼请安,辞出寝宫。阿九

道:“放下帐子,我要睡啦!”两名宫女过来轻轻放下纱帐,在炉中加了些檀香,剔亮红

烛,互相偎依着坐在房角。阿九又是喜悦,又是害羞,不意之间,竟与日夕相思的意中人同

床合衾,不由得如痴如迷,眼见几缕檀香的青烟在纱帐外袅袅飘过,她一颗心便也如青烟一

般在空中飘荡不定。她不敢转动身躯,心中只是说:“这是真的吗?还是我又做梦了?”过

了良久,只听袁承志低声道:“怎么办?我得想法出去!”阿九嗯了一声,闻到他身上男子

的气息,不觉一股喜意,直甜入心中,轻轻往他身边靠去,蓦地左臂与左腿上碰到一件冰凉

之物,吃了一惊,伸手摸去,竟是一柄脱鞘的宝剑横放在两人之间,忙低声问道:“这是甚

么?”

袁承志道:“我说了你别见怪。”阿九道:“谁来怪你?”袁承志道:“我无意中闯进

你的寝宫,又被逼得同衾合枕,实是为势所迫,我可不是轻薄无礼之人。”阿九道:“谁怪

你了呀!把剑拿开,别割着我。”袁承志道:“我虽以礼自持,可是跟你这样的美貌姑娘同

卧一床,只怕把持不住……”阿九低声笑道:“因此你用剑隔在中间……傻……傻大哥!”

两人生怕被帐外宫女听见,都把头钻在被中悄声说话。袁承志只觉阿九吹气如兰,她几丝柔

发掠在自己脸上,心中一荡,暗暗自警:“青弟对你如此情意,怎可别有邪念?赶快得找些

正经大事来说。”忙问:“诚王爷是甚么人?”阿九道:“是我叔父。”袁承志道:“那就

是了。他们要拥他登基,你知不知道?”阿九惊道:“甚么?谁?”袁承志道:“曹化淳跟

满洲的睿亲王私通,想借清兵来打闯军。”阿九怒道:“有这等事?满清人有甚么好?还不

是想咱们大明江山。”袁承志道:“是啊,皇上不答允,曹化淳他们就想拥诚王登位……”

阿九道:“不错,诚王爷昏庸胡涂,定会答允借兵除贼。”袁承志道:“只怕他们今晚就要

举事。”阿九吃了一惊,说道:“今晚?那可危急得很了。咱们快去禀告父皇。”

袁承志闭目不语,心下踌躇。崇祯是他杀父仇人,十多年来,无一日不在想亲手杀了,

以报血海沉冤,这时皇宫忽起内变,自己不费举手之劳,便可眼见仇人毕命,本是大快心怀

之事;但如曹化淳等奸谋成功,借清兵入关,闯王义举势必大受挫折。要是清兵长驱直入,

闯王抵挡不住,岂非神州沉沦,黄帝子孙都陷于胡虏之手?

阿九在他肩头轻轻推了一把,说道:“你想甚么呀?咱们可得抢在头里,扑灭奸人逆

谋。”袁承志仍是沉吟未决。阿九悄声道:“只要你不忘记我,我……我总是……你的……

咱们将来……还有这样的时候。”说着慢慢将头靠过去,左颊碰到了他右颊。袁承志凛然一

震,心想:“原来她疑我贪恋温柔,不肯起来。好吧,先去瞧瞧情势再说。”悄声道:“你

把宫女点了穴道,用被子蒙住她们的眼,咱们好出去。”阿九道:“点在哪里呀?我不

会。”袁承志无奈,只得拉住她的右手,引着她摸到自己胸前第十一根肋骨之端,拿着她的

手时,只觉滑腻温软,犹如无骨,说道:“这是章门穴,你用指节在这部位敲击一下,她们

就不能动了。可别太使劲,免得伤了性命。”

阿九挂念父皇身处危境,疾忙揭帐下床。四名宫女站了起来,说道:“殿下要甚么?”

阿九走到锦帷之后,把宫女一个个分别叫过去,依袁承志所授之法,打中了各人穴道。最后

一个敲击部位不准,竟呀的一声叫了出来。阿九一手蒙住她口,摸准了穴道再打下去,这才

将她点晕。她从锦帷后面出来,袁承志已穿上鞋子下床。两人揭开窗帘,见窗外无人,一齐

跃出。阿九道:“你跟我来!”领着袁承志径往乾清宫。将近宫门时,遥见前面影影绰绰,

约有数百人聚集。阿九惊道:“逆贼已围了父皇寝宫,快去!”两人发足急奔。

跑出十余丈,一名太监迎了上来,见是长平公主,吃了一惊,但见她只带着一名随从,

也不在意,躬身道:“殿下还不安息么?”袁承志和阿九见乾清宫前后站满了太监侍卫,个

个手执兵刃,知道事已危急。阿九喝道:“让开!”右手一振,推开那名太监,直闯过去。

守在宫门外的几名侍卫待要阻拦,都被袁承志推开。众监卫不敢动武,急忙报知曹化淳。曹

化淳策划拥立诚王,自己却不敢出面,只偷偷在外指挥,听说长平公主进了乾清宫,心想谅

她一个少女也碍不了大事,传令众侍卫加紧防守。

阿九带着袁承志,径奔崇祯平时批阅奏章的书房。来到房外,只见房门口围着十多名太

监侍卫,满地鲜血,躺着七八具尸首,想是忠于皇帝的侍卫被格杀而死。众人见到公主,一

呆之下,阿九已拉着袁承志的手奔入书房。一名侍卫喝道:“停步!”举刀向袁承志右臂砍

去。袁承志侧身略避,挥掌拍在他胸口,那侍卫直跌出去,袁承志已带上书房房门。只见室

中烛光明亮,十多人站着。阿九叫了一声:“父皇!”向一个身穿黄袍、头戴黑缎软帽的人

奔去。袁承志打量这人,见他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面目清秀,脸上神色惊怒交集,心想:

“这便是我的杀父仇人崇祯皇帝了。”

阿九尚未奔近皇帝身边,已有两名锦衣卫卫士挥刀拦住。崇祯忽见女儿到来,说道:

“你来干甚么?快出去。”一个三十来岁、满脸浓须的胖子说道:“贼兵已破潼关,指日就

到京师。你到这时候还是不肯借兵灭寇,是何居心?你定要将我大明天下双手奉送给闯贼,

是不是?”阿九怒道:“叔叔,你胆敢对皇上无礼!”袁承志心知这就是图谋篡位的诚王

了。只听那胖子笑道:“无礼?他要断送太祖皇帝传下来的江山,咱们姓朱的个个容他不

得。”嚓的一声,将佩剑抽出一半,怒目挺眉,厉声喝道:“到底怎样?一言而决!”崇祯

叹了口气道:“朕无德无能,致使天下大乱。贼兵来京固然社稷倾覆,借兵胡虏,也势必危

害国家。朕一死以谢国人,原不足惜,只是祖宗的江山基业,就此拱手让人了……”

诚王拔剑出鞘,逼近一步,喝道:“那么你立刻下诏,禅位让贤罢!”崇祯身子发颤,

喝道:“你要弑君篡位么?”诚王一使眼色,一名锦衣卫卫士拔出长刀,叫道:“昏君无

道,人人得而诛之!”袁承志听了他口音,心中一凛,烛下看得明白,原来这人正是安大娘

的丈夫安剑清。

阿九怒叱一声,抢起椅子,挡在父皇身前,接连架过安剑清砍来的三刀。诚王带来的众

侍卫纷纷拥上。袁承志见阿九支持不住,抢入人圈,左臂起处,将两名侍卫震出丈余,右手

将金蛇剑递给阿九,自己站在崇祯身旁保护。十多名锦衣卫抢上来要杀皇帝,都被他挥拳踢

足,打得筋折骨断。阿九宝剑在手,精神一振,数招间已削断安剑清的长刀。诚王眼见大事

已成,哪知长平公主忽然到来,还带来一个如此武艺高强之人护驾,大叫:“外面的人,快

来!”何铁手、何红药、吕七先生及温氏四老应声而入,突然见到袁承志,无不大惊失色。

温方达眼中如要喷火,高声叫道:“先料理这小子!”四兄弟围了上去。

阿九退到父亲身边,仗着宝剑犀利,敌刃当者立断,诚王手下人众一时倒也不敢攻近。

但她见敌人愈来愈多。袁承志被对方五六名好手绊住,缓不出手来相助,情势十分危急,正

心慌间,忽见一个面容丑恶、乞婆装束的老妇目露凶光,举起双手,露出尖利的十爪,喝

道:“把金蛇剑还来!”袁承志这时已打定主意,事有轻重缓急,眼前无论如何要先救皇

帝,使得勾引清兵入关的阴谋不能得逞,待闯王进京之后,再来手刃崇祯以报父仇,这是先

国后家、先公后私的大义。但温氏四老武功本已十分高强,再加上吕七先生与何铁手,登时

自顾不暇,百忙中见阿九头发散乱,宝剑狂舞,渐渐抵挡不住何红药的狠攻,突然灵机一

动,闪得几闪,避开了吕七先生当头砸下的烟袋和温方山横扫过来的钢杖,窜到何铁手跟

前。何铁手笑道:“我们以多攻少,对不住啦!”说着顺手一钩。袁承志侧头避过,喝道:

“你几十个教徒不要命了么?”何铁手一怔,跃出圈子,袁承志跟着上前。

温方达双戟疾刺他后心。袁承志对何铁手道:“你给我挡住他们!”何铁手道:“甚

么?”袁承志闪避温氏四老与吕七先生的兵刃,叫道:“你想不想见我那姓夏的兄弟?”何

铁手自从见了青青那俊美的模样,已然情痴颠倒,难以自已,忽然间听到这句话,心中怦怦

乱跳,紧急中不暇细想,回身转臂,左手铁钩猛向温方悟划去。

温方悟怎料得到她会陡然倒戈,大惊之下,皮鞭倒卷,来挡她铁钩。但何铁手出招何等

狠辣,又是攻其无备,只一钩,已在温方悟左臂上划了一道口子。钩上喂有剧毒,片刻之

间,温方悟脸色惨白,左臂麻痹,身子摇摇欲坠,右手不住揉搓双眼,大叫:“我瞧不见

啦……我……我中了毒!”温氏三老手足关心,不暇攻敌,疾忙抢上去扶持。

袁承志登时缓出手来,见何铁手钩上之毒如此厉害,也不觉心惊,一转头见阿九气喘连

连,拚命抵挡何红药和安剑清的夹攻,眼见难支,当下斜飞而前,捉住何红药的背心,将她

直掼了出去。安剑清一呆,被阿九一剑刺中左腿,跌倒在地。

那边何铁手已和吕七先生交上了手,吕七先生见到温方悟中毒的惨状,越打越是气馁,

提起烟管猛挥三下,跃出圈子,叫道:“老夫失陪了!”何铁手笑道:“吕七先生,再会,

再会!”这时温方悟毒发,已昏了过去。温氏三老不由得心惊肉跳,一声暗号,温方义抱起

五弟,温方达、温方山一个开路,一个断后,冲出书房。何铁手追了出去,从怀里取出一包

东西,叫道:“这是解药,接着。”温方山转身接住。何铁手一笑回入。这一来攻守登时异

势。袁承志和阿九把锦衣卫打得七零八落,四散奔逃。殿门开处,曹化淳突然领了一批京营

亲兵冲了进来。袁承志见敌人势众,叫道:“阿九、何教主,咱们保护皇帝冲出去。”阿九

与何铁手答应了。三人往崇祯身周一站,正待向前夺路,曹化淳忽然叫道:“大胆奸贼,竟

敢惊动御驾,快给我杀!”众亲兵即与锦衣卫交起手来。诚王惊得呆了,叫道:“曹公

公……你……你不是和我……”一言未毕,曹化淳一剑已在他胸口对穿而过。这一来不但众

锦衣卫大惊失色,袁承志、何铁手、阿九三人更是奇怪,只有崇祯在心中暗赞曹化淳忠义。

原来曹化淳在外探听消息,知道大势已去,弑君奸谋不成,情急智生,便去率领京营的守备

亲兵,进乾清宫来救驾。锦衣卫见曹化淳变计,都抛下了兵器。曹化淳连叫:“拿下去,拿

下去!”众亲兵将锦衣卫拿下。一出殿门,曹化淳叫道:“砍了!”霎时之间,参与逆谋的

人都被杀得干干净净,那正是他杀人灭口的毒计。何铁手见局势已定,笑道:“袁相公,明

日我在宣武门外大树下等你!”说着携了何红药的手,转身而出。崇祯叫道:“你……

你……”他想酬谢护驾之功,何铁手哪里理会,径自出宫去了。

崇祯回过头来,见女儿身上溅满了鲜血,却笑吟吟的望着袁承志,这才惊魂略定,坐回

椅中,问阿九道:“他是谁?功劳不小,朕……朕必有重赏。”他料想袁承志必定会跪下磕

头,哪知袁承志昂然不理。阿九扯扯他的衣裾,低声道:“快谢恩!”袁承志望着崇祯,想

起父亲舍命卫国,立下大功,却被这皇帝凌迟而死,心中悲愤痛恨之极,细看这杀父仇人

时,只见他两边脸颊都凹陷进去,须边已有不少白发,眼中满是红丝,神色甚是憔悴。此时

夺位的奸谋已然平定,首恶已除,但崇祯脸上只是显得烦躁不安,殊无欢愉之色。袁承志心

想:“他做皇帝只是受罪,心里一点也不快活!”

崇祯却哪里知道袁承志心中这许多念头,温言道:“你叫甚么名字?在哪里当差?”他

见袁承志穿着太监服色,还道他是一名小监。袁承志定了定神,凛然道:“我姓袁,是故兵

部尚书、蓟辽督师袁崇焕之子!”崇祯一呆,似乎没听清楚他的话,问道:“甚么?”袁承

志道:“先父有大功于国,却被皇上处死。”崇祯默然半晌,叹道:“现今我也颇为后悔

了。”隔了片刻道:“你要甚么赏赐?”阿九大喜,轻轻扯一扯袁承志的衣裾,示意要他乘

机向皇上求为驸马。袁承志愤然道:“我是为了国家而救你,要甚么赏赐?嗯,是了,皇上

既已后悔,求皇上下诏,洗雪先父的大冤。”崇祯性子刚愎,要他公然认错,可比甚么都

难,听了这话,沉吟不语。这时曹化淳又进来恭问圣安,奏称所有叛逆已全部处斩,已派人

去捉拿逆首诚王的家属。崇祯点点头道:“好,究竟是你忠心。”曹化淳见了袁承志,心中

鹘突:“这人明明是满清九王的使者,怎地反来坏我大事?”

袁承志待要揭穿曹化淳的逆谋,转念一想,闯王义军日内就到京师,任由这奸恶小人在

宫中当权,对义军正是大吉大利,当下也不理会皇帝,向阿九道:“这剑还给我吧。我要去

了!”阿九大急,顾不得父皇与曹化淳都在身边,冲口而出道:“你几时再来瞧我?”袁承

志道:“殿下保重。”伸出手要去拿剑。阿九手一缩,道:“这剑暂且放在我这里,下次见

面再还你。”说着凝视着袁承志的脸,眼光中的含意甚是明显:“你要早些来,我日日夜夜

在盼望着。”

袁承志见崇祯与曹化淳都脸露诧异之色,不便多说,点了点头,转身出去。阿九追到殿

门之外,低声道:“你放心,我永不负你。”袁承志心想眼下不是解释之时,也非细谈之

地,说道:“天下将有大变,身居深宫,不如远涉江湖,你要记得我这句话。”他知闯王即

将进京,兵荒马乱之际,皇宫实是最危险的地方,是以要她出宫避祸。哪知阿九深情款款,

会错了他的意思,低下了头,柔声道:“不错,我宁愿随你在江湖上四处为家,远胜在宫里

享福。你下次来时,咱们……咱们仔细商量吧!”

袁承志轻叹一声,不再多说,挥手道别,越墙出宫。只见到处火把照耀,号令传呼,正

在大捕逆党从属。他挂念青青,急奔回到正条子胡同,见青青、焦宛儿、罗立如三人已安然

回来,这才放心。他一晚劳顿,回房倒头便睡。醒来时已是巳牌时分,出得厅来,见水云、

闵子华率领着十六名仙都弟子在厅上相候。原来他们得悉袁承志府上遭五毒教偷袭,是以过

来相助。袁承志道了劳,告知黄木道人多半尚在人间。仙都众人大喜。

袁承志请他们在宅中守护着伤者,径出宣武门来,行不多时,远远望见何铁手站在树

下。

她笑盈盈的迎上来,说道:“袁相公,我昨晚玉成你的美事,够不够朋友?”袁承志

道:“昨晚形势极是危急,幸得何教主仗义相助,这才没闹成大乱子。兄弟实是感激不

尽。”何铁手笑道:“袁相公真是艳福不浅,有这样一位花容月貌的公主垂青相爱,将来封

了驸马爷,还认得我们这种江湖朋友么?”袁承志正色道:“何教主别开玩笑。”何铁手笑

道:“啊哟,还赖哩!她这样含情脉脉的望着你,谁瞧不出来呢?再说,你要是不爱她,怎

会把金蛇剑给她?又这么拚命的去救她父皇?”袁承志道:“那是为了国家大义。”

何铁手抿嘴笑道:“是啊,跟人家同床合被,你怜我爱,那也是为了国家大义。嘻

嘻!”袁承志登时满脸通红,手足失措,道:“甚……甚么?你怎么……”何铁手笑道:

“公主被子里明明藏着一人,我们这些江湖上混的人,难道会瞎了眼么?嘻嘻,我正想抖了

出来,幸好眼睛一晃,见到袁相公的肖像。这个交情,岂可不放?”袁承志心想原来是那幅

肖像没收好,以致给她瞧了出来;转念之间,又暗叫惭愧,若不是那幅肖像,何铁手揭开被

来,那是更加糟糕了。何铁手见他脸上一直红到了耳根子里,知他面嫩,换过话题,问道:

“夏相公已平安回去了吧?”袁承志点了点头,道:“这就去给贵教的朋友们解穴吧。”

何铁手在前领路,继续向西,一路上称赞阿九美丽绝伦,生平从所未见,又说瞧不出一

位金枝玉叶的妙龄公主,竟然是一身武功,那定然是袁承志亲手教的了,明师手下出高徒,

当然如此,何况这位明师对高徒又是加意的另眼相看。袁承志任她嘻嘻哈哈的啰唆不休,并

不置答。行了五里多路,来到一座古刹华严寺前。寺外有五毒教的教众守卫,见到袁承志时

都怒目而视。袁承志也不理会,进寺后见大雄宝殿上铺了草席,被他打伤的教徒一排排的躺

着。袁承志逐一给各人解开穴道,朗声说道:“兄弟与各位本无冤仇,由于小小误会,以致

得罪。这里向各位赔罪了。”说着团团作了一揖。众人掉头不理,既不还礼,亦不答话。袁

承志心想礼数已到,也不多说,转身出来,一回头,忽见一双毒眼恶狠狠的凝视着何铁手。

这人隐身殿隅暗处,身形一时瞧不清楚,只见到双眼碧油油的放光。袁承志一惊,心想这眼

光中充满了怨毒愤激,此人是谁?凝目再瞧,那人已闪身入内,身形一动,立即认出原来是

老乞婆何红药。何铁手相送出寺。袁承志见她脸色有异,与适才言笑晏晏的神情大不相同,

颇为疑惑。两人在寺门外行礼而别。袁承志从来路回去,走出里许,越想疑心越甚,寻思莫

非他们另有奸计?只怕各人穴道解开之后,死心不息,再来骚扰,不如先探到对方图谋,以

便先有防备。当下折向南行,远远走到华严寺之后,四望无人,从后墙跃了进去,忽听得嘘

溜溜哨声大作。他知道这是五毒教聚众集会的讯号,于是在一株大树后隐匿片刻,估量教众

都已会集,然后悄悄掩到大雄宝殿之后,只听得殿里传出一阵激烈的争辩之声。

他贴耳在门缝上倾听,何红药声音尖锐,齐云*嗓门粗大,两人你唱我和,数说何铁手

的罪愆。一个说她贪恋情欲,忘了教中深仇,反与本教为敌;另一个说她与敌联手,坏了拥

立新君、乘机光大本教的大事。

何铁手微微冷笑,听二人说了一会,说道:“你们要待怎样?”众人登时默不作声。

隔了好一会,何红药忽道:“另立教主!”何铁手凛然道:“咱们数百年来教规,只有

老教主过世之后,才能另立新教主。那么你是要我死了?”众人沉默不语。何铁手道:“谁

想当新教主?”她连问三声,教众无人回答。何铁手冷笑道:“哪一个自量胜得了我的,出

来抢教主罢!”袁承志右目贴到门缝上往里张望,见何铁手一人坐在椅上,数十名教众都站

得远远地,显是对她颇为忌惮。袁承志心想:“五毒教这些人,我每个都交过手,没一人及

得上她一半本事。但单凭武力压人,只怕这教主也做不长久。”眼见五毒教内哄,并非图谋

向他与青青寻仇,也就不必理会,正待抽身出寺,忽了开来,果然犹如剪刀模样,只是剪刃

内弯,更像一把钳子。何铁手微微冷笑,坐在椅中不动。何红药纵身上前,吞吞两声,剪子

已连夹两下。她忌惮何铁手武功厉害,一击不中,立即跃开。何铁手端坐椅中,只在何红药

攻上来时略加闪避,却不还击。袁承志正感奇怪,目光一斜,见数十名教众各执兵刃,渐渐

逼拢,才知何铁手守紧门户,防范众人围攻。他因门缝狭窄,只见得到殿中的一条地方,想

来教众已在四面八方围住了她。众人僵持片刻,谁也不敢躁进。何红药叫道:“没用的东

西,怕甚么?大伙儿上呀!”她巨剪一挥,众人呐喊上前。何铁手倏地跃起,只听得乒乓声

响,坐椅已被数件兵刃击得粉碎。两名教众接连惨叫,中钩受伤。大殿上尘土飞扬,何铁手

一个白影在人群中纵横来去,登时斗得猛恶已极。袁承志察看殿中众人相斗情状,诸教众除

何红药之外都曾被他点了穴道,委顿多时,这时穴道甫解,个个经脉未畅,行动窒滞。何铁

手若要脱身而出,该当并不为难,然而她竟不冲出,似想以武力压服教众,惩治叛首。

再拆数十招,忽见人群中一人行动诡异。这人虽也随众攻打,但脚步迟缓,手中捧着一

件甚么东西,慢慢向何铁手逼近。袁承志看仔细时,原来此人正是锦衣毒丐齐云*。蓦地里

只听他大叫一声,双手一送,一缕黄光向何铁手掷去。何铁手侧身闪开,哪知这件暗器古怪

之极,竟能在空中转弯追逐。其时数件兵刃又同时攻到,何铁手尖叫一声,已为暗器所中。

这时袁承志也已看得清楚,这件活暗器便是那条小金蛇。何铁手身子一晃,疾忙伸手扯脱咬

住肩头的金蛇,摔在地下,狠狠两钩,杀了两名教众。何红药大叫:“这贱婢给金蛇咬中

啦。大伙儿绊住她,毒性就要发作啦!”何铁手跌跌撞撞,冲向后殿。她虽中毒,威势犹

在,教众一时都不敢冒险阻拦。何红药纵身上前,双剪如风,径往她脑后夹去。何铁手一低

头,还了一钩。潘秀达与岑其斯已拦住她去路。何铁手右肘在腰旁轻按,“含沙射影”的毒

针激射而出。潘秀达闪避不遑,未及叫喊,已然毙命。何铁手肩上毒发,神智昏迷,铁钩乱

舞,使出来已不成家数。袁承志眼见她转瞬之间,便要死于这批阴狠毒辣的教众之手,心想

昨晚在宫中问她要不要见青弟,实是有意相欺,虽说事急行权,毕竟不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

行径,不免心有歉意,她眼下所以众叛亲离,实因我昨晚那句话而起,此时亲眼见到,岂可

袖手不理?忽地跃出,大叫:“大家住手!”教众见他突然出现,无不大惊,一齐退开。何

铁手这时已更加胡涂,挥钩向袁承志迎面划来。袁承志一侧身,左手伸出,反拿她手腕。哪

知她武功深湛,进退趋避之际已成自然,虽然眼前金星乱舞,但手腕一碰到袁承志的手指,

左臂立沉,铁钩倒竖,一招“黄蜂刺”向上疾刺,仍是既狠且准。袁承志一拿不中,叫道:

“我来救你!”何铁手倘若不闻,双钩如狂风骤雨般攻来。袁承志解拆数招,右脚在她小腿

一勾,何铁手扑地倒下,突然睁眼,惊叫道:“袁相公,我死了么?”袁承志道:“咱们出

去!”拉住她手臂提了起来。诸教众本在旁观两人相斗,见袁承志扶着她急奔而出,发一声

喊,纷纷拥上。袁承志转身叫道:“谁敢上来!”教众个个是惊弓之鸟,不知谁先发喊,忽

地一窝蜂的转身逃入殿内,砰的一声,关上了殿门。袁承志见他们对自己怕成这个样子,不

觉好笑,俯身看何铁手时,见她左肩高肿,雪白的面颊上已罩上了一层黑气,知她中毒已

深,但想她日夕与毒物为伍,抗力甚强,总还能支持一会,于是抱起她奔回寓所。

众人见他忽然擒了何铁手而来,都感惊奇。青青嗔道:“你抱着她干么?还不放手。”

袁承志道:“快拿冰蟾救她。”焦宛儿扶着何铁手走进内室施救。水云等却甚是气恼,亦觉

不解。袁承志把前因后果说了,并道:“令师黄木道人的事,等她醒转后,自当查问明

白。”仙都弟子一齐拜谢。过了一顿饭时分,焦宛儿出来说道:“她毒气慢慢退了,但仍是

昏迷不醒。”袁承志道:“你给她服些解毒药,让她睡一会儿吧。”焦宛儿应了,正要进

去,罗立如从外面匆匆奔进,叫道:“袁相公,大喜大喜!”青青笑道:“你才大喜呀!”

罗立如道:“闯王大军打下了宁武关。”众人一齐欢呼起来。袁承志问道:“讯息是否确

实?”罗立如道:“我们帮里的张兄弟本来奉命去追寻……寻这位闵二爷的,恰好遇上闯军

攻关,攻守双方打得甚是惨烈,走不过去。后来他眼见明军大败,守城的总兵周遇吉也给杀

了。”袁承志道:“那好极啦,义军不日就来京师,咱们给他来个里应外合。”此后数日之

中,袁承志自朝至晚,十分忙碌,会见京中各路豪杰,分派部署,只待义军兵临城下,举事

响应。这天出外议事回来,焦宛儿说道:“袁相公,那何教主仍是昏迷不醒。”袁承志吃了

一惊,道:“已经有许多天啦,怎么还不好?”忙随着焦宛儿入内探望,只见何铁手面色憔

悴,脸无血色,已是奄奄一息。

袁承志沉思片刻,忽地叫道:“啊哟!”焦宛儿道:“怎么?”袁承志道:“常人中毒

之后,毒气退尽,自然慢慢康复。但她从小玩弄毒物,平时多半又服用甚么古怪药料,寻常

毒物伤她不得,然而一旦中毒,却最是厉害不过。我连日忙碌,竟没想到这层。”焦宛儿

道:“那怎么办?”袁承志踌躇道:“除非把那冰蟾给她服了,或许还可有救……不过我们

靠此至宝解毒,要是再受五毒教的伤害,只有束手待毙了。”焦宛儿也感好生为难。袁承志

一拍大腿,说道:“此人虽然跟咱们无亲无故,但如此眼睁睁的见她送命,终是不忍,给她

服了再说。”焦宛儿觉得此事甚险,颇为不安,但袁承志既如此吩咐,自当遵从,于是研碎

冰蟾,用酒调了,给她服下去。过不到一顿饭时分,何铁手脸色由青转白,呼吸也已不再气

若游丝,慢慢粗重起来。袁承志知道她这条命是救回来了,退了出去。洪胜海正在找他,一

见到,忙道:“袁相公,五毒教找上门来啦!”袁承志眉头一皱,问道:“有多少人?”洪

胜海道:“有一个人已到了门外,不知后面还有多少。”

袁承志寻思:“五毒教中除何教主一人之外,余下的武功均不如何高强,只是阴狠毒

辣,无所不用其极。他们本来见了我就望风而逃,现下居然找上门来,定是有恃无恐。那冰

蟾至宝又给何铁手服了,要是有谁再中了毒,那是无可救治的了。”对洪胜海道:“你去叫

大伙儿都聚集大厅,不得我号令,谁也不许出战。”洪胜海应声去了。

袁承志快步出堂,抢出门去,只见一个人赤了上身,下身穿着一条破裤,双手按地,头

下脚上的倒立在门口。袁承志见过五毒教教众的许多怪模样,这时也不以为异,眼光往下望

时,见是锦衣毒丐齐云*。只见他肩头、背上、双臂一共插了九柄明晃晃的尺来长尖刀,每

把刀都深入肉里,却无鲜血流出。这时锦衣毒丐却成了烂裤毒丐了。”袁承志严加防范,不

知他使何妖法,喝问:“你来干甚么?”齐云*不答,大声念道:“九刀穿洞,为奴尽

忠!”袁承志道:“我跟贵教以后各走各路。你们别来纠缠,我也不与你们为难。你快走

吧!”齐云*犹如中邪着魔一般,不住的念:“九刀穿洞,为奴尽忠!”袁承志仔细再看,

见每把刀的刀柄上都缚着一件毒物,有的是蝎子,有的是蜈蚣,都在蠕蠕而动。这时洪胜海

已邀集众人,聚在厅中,他独自出来察看。袁承志使了个眼色,洪胜海会意,听清楚了齐云

*的话,返奔入内,与焦宛儿一同来到何铁手室中,问道:“何教主,‘九刀穿洞,为奴尽

忠’,那是甚么意思?”

何铁手服了冰蟾之后,神智渐复,听得洪胜海的话,忙即坐起,问道:“谁来了?”洪

胜海道:“一个上身不穿衣服的叫化子。”何铁手道:“好。你这位姑娘,请你扶我出

去。”焦宛儿见她重病初有起色,不宜便即起床,正想劝阻,何铁手摆摆手命洪胜海出房,

坐起身来,慢慢穿上长衣。焦宛儿道:“你不能出去。”何铁手道:“你扶我一把。”焦宛

儿伸手相扶。何铁手右手一翻,已拿住了她手腕。焦宛儿吃了一惊,手上登如套了一只钢

箍,身不由主的随她走到门口,不由得又是害怕,又是钦佩。何铁手跨出大门,喝道:“你

瞧瞧,我不是好好活着么?”齐云*脸现喜色,双手一挺,在空中翻了个筋斗,仍然头下脚

上的倒立。何铁手道:“你又为甚么来了?你若不是走投无路,也决不会后悔。”齐云*

道:“教主明鉴,小的罪该万死,伤了教主尊体,多蒙三祖七子保佑,教主无恙。”

何铁手喝道:“你只道用金蛇伤了我,我势必丧命,按本教规矩,你便是教主了,是不

是?”齐云*道:“小的该受万蛇噬身大罪,只求教主开恩宽赦。”

何铁手道:“好啦,你去吧!”齐云*双臂一屈一伸,额角不住碰在地上行礼,砰砰有

声。何铁手道:“你为甚么来谢罪?”齐云*道:“小的不敢相瞒教主。照教中规矩,原该

由小的继任教主,但那老乞婆与小的相争,小的敌他不过……”何铁手道:“我早知道你不

安好心,现今既已对我归服尽忠,便饶你一命。”说着俯身在他肩头拔起一刀。齐云*大

喜,行了一礼,翻身直立,大踏步去了。

何铁手扶着焦宛儿回到厅中,众人都对刚才的怪事不明所以。何铁手笑道:“他给逼到

了穷途末路,在教里已容身不得,才来求我。”青青道:“这些刀子干甚么呀?”何铁手把

刀上缚着的一只蝎子取了下来,拿手帕包了几重,放入怀中,笑道:“这是我们的邪法,各

位不要见笑。九柄刀上都有虫豸的剧毒,每一条虫毒性不同,以毒攻毒,只有用原来虫豸的

毒汁,再和上别的药材,方能治好。我每天给他拔一柄刀,刀上毒虫就由我收了起来,以后

每年端午,他体内毒发,我就给他服一剂解药。”青青点头道:“这样他永远做你的奴仆,

不敢起反叛之心。”何铁手笑道:“夏相公料得不错。”青青又问:“那么他自己把刀拔下

来不成么?”何铁手道:“那些刀是他自己插上去的。他来求我拔,就是向我归顺。他曾用

金蛇伤我,如不用这九刀大法,知道我决不能饶赦。”青青道:“干么不一次给他拔下来?

他身上还有八柄刀,岂不是还得痛上八天?”何铁手笑道:“这人可恶,就是要他多吃点苦

头!”顿了一顿,微笑道:“要是夏相公饶了他,明儿我就一齐拔了。”青青道:“由得你

吧。我也不可怜这种恶人!”水云待她们谈得告了一个段落,站起身来,举手为礼,说道:

“何教主,我们师父的事,请您瞧在袁相公份上,明白赐告。”此言一出,仙都众弟子都站

起身来。

何铁手冷笑道:“袁相公于我有恩,跟你们仙都派可没干系。我身子还没复原,你们是

不是要乘人之危?我何铁手也不在乎。”她如此横蛮无礼,可大出众人意料之外。袁承志向

水云等一使眼色,说道:“何教主身子不适,咱们慢慢再谈。”何铁手哼了一声,扶着焦宛

儿进房去了。仙都诸弟子气势汹汹,七嘴八舌的议论。袁承志道:“这事交在兄弟身上。黄

木道长的下落,我负责打探出来便是。”仙都诸人这才平息。次日齐云*又来,何铁手给他

拔了一刀,接连数日都是如此。这数日中,闯军捷报犹如流水价报来:明军总兵姜玮投降,

闯军克大同;总兵王承胤、监军太监杜勋投降,闯军克宣府;总兵唐通、监军太监杜之秩投

降,闯军克居庸。那大同、宣府、居庸,都是京师外围要塞,向来驻有重兵防守。每一名总

兵均统带精兵数万。崇祯不信武将,每军都派有亲信太监监军,权力在总兵之上。但闯军一

到,监军太监和总兵官一齐投降。重镇要地,闯军都是不费一兵一卒而下。数日之间,明军

土崩瓦解,北京城中,乱成一片。这一日讯息传来,闯军已克昌平,北京城外京营三大营一

齐溃散,眼见闯军已可唾手而取北京。

又过数天,齐云*身上只余下一柄毒刀未拔,中午时分,来到门外。洪胜海禀报进去。

这时何铁手已毒清痊愈,众人想看齐云*身上毒刀拔除之后,何铁手如何对他,都跟她走出

大门。何铁手转头对青青笑道:“夏相公,这人虽然本性恶劣,但武功却强,我送给你做奴

仆好不好?你有解药在手,他终身不敢违背你半句话。”

青青愠道:“我一个女孩儿家,要这臭男人跟在身旁干甚么?”何铁手大吃一惊,自识

青青以来,见她始终穿着男装,越瞧越是心爱,竟没瞧出她是女子所扮。旁人明知何铁手误

会,但都怕她狠毒厉害,谁也不敢稍露口风。袁承志连日忙于迎接闯军的大事,全没想到此

节。以致何铁手一直蒙在鼓里,这时听青青一说,呆了半晌,问道:“甚……甚么?”青青

道:“我不要。”何铁手颤声道:“你说甚么女孩儿家?”焦宛儿退开两步,低声道:“何

教主,这位是夏姑娘啊。她从小爱穿男装,别说你认不出来,我们大家初次见到,也总当是

一位相公。”何铁手眼前一花,头脑中一阵晕眩,定神细看,见青青面色白腻,双眉弯弯,

确是一个美貌女子,不禁又气又恨,心想:“我怎么如此胡涂,竟为一个女子而叛教?弄得

身败名裂,我……我也不要活了。”她性子刚硬,心中越气,脸上越是露出笑容,小嘴一

张,左颊露出一个酒窝,说道:“我真是胡涂啦!”走下阶石,俯身去拔齐云*背上最后一

柄毒刀。但饶是她要强好胜,终究倏遭大变,心神不定,不由得双足发软,身子一下摇晃。

焦宛儿正要上前相扶,突然路旁一声厉叫,一人蓦地窜将出来,纵到齐云*身后,一弯腰,

又纵了开去。只听齐云*狂喊一声,俯伏在地,背后那柄尺来长的毒刀已深入背心,直没至

刀柄。这一下犹如晴空霹雳,正所谓迅雷不及掩耳,虽有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广、哑巴等

许多高手在旁,但没一个来得及施救。众人齐声惊呼,看那突施毒手的人时,正是老乞婆何

红药。却见她啊啊怪叫,左手挥舞,双足乱跳,却总是摔不开咬在她手背上的一条小金蛇。

齐云*抬头叫道:“好,好!”身子一阵扭动,垂首而死。众人瞧着何红药,只见她脸上尽

是怖惧之色,一张本就满是伤疤的脸,更加令人不忍多瞧一眼。她右手几番伸出,想去拉扯

金蛇,刚要碰到时又即缩回,似乎一碰金蛇的身子便有大祸临头一般。

何铁手只是嘻嘻而笑,袖手不语。何红药白眼一翻,忽地从怀里摸出一柄利刃,刀光一

闪,嚓一声,已把自己左手砍下,急速撕下衣襟包住伤口,狂奔而去。

众人见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都呆住了说不出话来。何铁手弯下腰去,在齐云*身上摸

出一个铁筒,罩在金蛇身上,左手铁钩在何红药的断手上一划,切下金蛇咬住的手背肉,连

肉和蛇倒在筒里,盖上塞子。

袁承志问道:“这金蛇是哪里来的?”何铁手微微一笑,说道:“这姓齐的虽然求我收

留,但总不放心,怕我见害,因此在第九柄刀旁暗藏金蛇。倘若我给他拔刀,那就罢了,如

有加害之意,他便以金蛇反击。哼哼,哪知姑姑却放他不过。总算她心狠得下,切下了自己

的手,再迟片刻,就不可救了。”青青道:“你的左手,也是这样割断的么?”何铁手横了

她一眼,并不回答,忽地掩面奔入。青青碰了一个钉子,气道:“这人也真怪。”焦宛儿脸

现忧色,低声道:“我去陪陪她,别出甚么乱子。”入内片刻,随即匆匆出来,说道:“袁

相公,何教主关在房里,我叫她总是不理。”袁承志道:“让她休息一会吧。”焦宛儿道:

“不,我瞧情形不对。”袁承志道:“好,瞧瞧她去。”

三人来到何铁手房外,焦宛儿伸手拍门,里面寂无回音。焦宛儿绕到窗口,往里一张,

突然大叫:“不好啦,袁相公,快来!”她语声甫毕,双掌已推开木窗,飞身入去。袁承志

和青青跟着跃进。只见何铁手解开衣襟,跪在一尊小小的木雕像面前,右手拿住金蛇,正要

放到自己喉头。袁承志右手疾挥,嗤的一声,一枚铜钱破空而去,打入金蛇口中。何铁手一

惊,放下金蛇,伏在桌上大哭起来。

青青抢过铁管,把金蛇收入,柔声道:“干么要自寻短见?你教中那些家伙不听你话,

你跟我们在一起不好么?”何铁手只是哭泣。袁承志劝道:“何教主,五毒教本是害人邪

教。你弃邪归正,跟五毒教一刀两断,那是何等美事,又何必伤心?”这时程青竹等闻声,

也都过来劝慰。

何铁手愧恨难当,本想一死了之,但在生命关头突然得人相救,这求死的念头便即消

了,双眸仰视,精光四射,笑道:“袁相公,你如肯答应一件事,我就不死啦。”青青心

想:“这人片刻之前正要自杀,哭了一场,忽然又笑,她要大哥甚么呢?啊哟不对,莫非是

看中了他!”忙问:“你要他答应甚么?”何铁手道:“袁相公你先说肯不肯。”袁承志

道:“不知何教主要兄弟办甚么事。”他也起了疑心,不即答应。何铁手向青青、焦宛儿一

笑,忽地在袁承志面前跪下,连连磕头。袁承志大惊,忙作揖还礼,说道:“快别这样。”

何铁手道:“你不收我做徒弟,我就赖着不起来啦。”青青心头大宽,笑道:“何教主这么

厉害的功夫,谁能做你师父啊?”何铁手道:“师父,你不收我这徒弟,我在这里跪一辈

子。”袁承志道:“我出师门不到一年,怎能授徒?何教主如不嫌我本领低微,咱们可以互

相切蹉,研讨武艺。拜师之说,再也休提。”何铁手直挺挺的跪着,只是不肯起身。袁承志

伸手相扶。何铁手手肘一缩,笑道:“我手上有毒!”乌光一闪,铁钩往他手掌上钩去。

袁承志双手并不退避,反而前伸,在间不容发之际,已抢在头里,在她手肘上一托,何

铁手身不由自主的腾空而起。但她武功也真了得,在空中含胸缩腰,陡然间身子向后退开两

尺,落下地来,仍是跪着。旁观众人见两人各自露了一手上乘武功,不自禁的齐声喝彩。

袁承志道:“何教主休息一会儿吧,我要出去会客。”说着转身出门。何铁手大急,叫

道:“你当真不肯收我为徒?”袁承志道:“兄弟不敢当。”何铁手道:“好!夏姑娘,我

讲个故事给你听,有人半夜里把图画放在床边。”她一知青青是女子,立时察觉她对袁承志

钟情甚深,而袁承志对青青的神态也是非同寻常,便想到床边肖像之事大是奇货可居。青青

愕然不解。袁承志却已满脸通红,心想这何铁手无法无天,甚么事都做得出,自己与阿九的

事本来问心无愧,但青年男女深夜同睡一床,这事给她传扬开来,不但青青生气,也败坏了

自己和阿九的名声,不由得心中大急,连连搓手。何铁手笑道:“师父,还是答应了的

好。”袁承志无奈,支吾道:“唔,唔。”何铁手大喜,说道:“好呀,你答应了。”双膝

一挺,身子轻轻落在他面前,盈盈拜倒,行起大礼来。袁承志为势所迫,只得还了半礼。众

人纷纷过来道贺。青青满腹疑窦,问何铁手道:“你讲甚么故事?”何铁手笑道:“我们教

里有门邪法,只要画了一个人的肖像放在床边,向着肖像磕头,行起法来,那人就会心痛头

痛,一连三个月不会好。先前师父不肯收我,我就吓他要行此法。”青青觉此话难信,却也

无可相驳。袁承志听何铁手撒谎,这才放心,心想:“天下拜师也没这般要胁的。如她心术

不改,决不传她武艺。”当下正色道:“其实我并无本领收徒传艺,既然你一番诚意,咱们

暂且挂了这个名,等我禀明师父,他老人家答允之后,我才能传你华山派本门武功。”何铁

手眉花眼笑,没口子的答应。青青道:“何教主……”何铁手道:“你不能再叫我作教主

啦。师父,请您给我改个名儿。”袁承志想了一下,说道:“我读书不多,想不出甚么好名

字。就叫‘惕守’如何?惕是警惕着别做坏事,守是严守规矩、正正派派的意思。”何铁手

喜道:“好好,夏师叔,你就叫我惕守吧。”青青道:“你年纪比我大,本领又比我高,怎

么叫我师叔?”何惕守在她耳边悄声道:“现下叫你师叔,过些日子叫你师母呢!”青青双

颊晕红,芳心窃喜,正要啐她,忽听得水云与闵子华两人来到房外。众人走了出去。袁承志

道:“黄木道长的下落,你对两位说了吧。”何惕守微微一笑,道:“他是在云南大……”

一句话没说完,猛听得轰天价一声巨响,只震得门窗齐动。众人只觉脚下地面也都摇动,无

不惊讶,但听得响声接连不断,却又不是焦雷霹雳。程青竹道:“那是炮声。”众人涌到厅

上。洪胜海从大门口直冲进来,叫道:“闯王大军到啦!”只听炮声不绝,遥望城外火光烛

天,杀声大震,闯王义军已攻到了北京城外。

袁承志对水云道:“道长,她已拜我为师。尊师的事,咱们慢一步再说……”,何惕守

道:“黄木道长被我姑姑关在云南大理灵蛇山毒龙洞里。你们拿这个去放他出来吧。”说着

拿出一个乌黑的蛇形铁哨来。水云与闵子华听说师父无恙,大喜过望,连忙谢过,接了哨

子。何惕守道:“这是我的令符。你们马上赶去,只要抢在头里,云南教众还不知我已叛

教,见了这个令符,自会放尊师出来。”水云与闵子华匆匆去了。两人走了不久,北京城里

各路豪杰齐来听袁承志号令。袁承志事先早有布置,谁放火,谁接应,已分派得井井有条。

闯军如何攻城,明军如何守御,各处探子不住报来。过得一会,一名汉子送了一封信来,是

李岩命人混进城来递送的,原来他统军已到城外。袁承志大喜,当即派人四出行事。黄昏

间,各人已将歌谣到处传播,只听西城众闲人与小儿们唱了起来:“朝求升,暮求合,近来

贫汉难存活,早早开门拜闯王,管教大小都欢悦!”又听东城的闲汉们唱道:“吃他娘,着

他娘,吃着不尽有闯王,不当差,不纳粮!”城中官兵早已大乱,各自打算如何逃命,又有

谁去理会?听着这些歌谣,更是人心惶惶。次日是三月十八,袁承志与青青、何惕守、程青

竹、沙天广等化装明兵,齐到城头眺望,只见义军都穿黑衣黑甲,数十万人犹如乌云蔽野,

不见尽处。炮火羽箭,不住往城上射来。守军阵势早乱,哪里抵敌得住?

忽然间大风陡起,黄沙蔽天,日色昏暗,雷声震动,大雨夹着冰雹倾盆而下。城上城

下,众兵将衣履尽湿。青青等见到这般天地大变的情状,不禁心中均感栗栗。袁承志等回下

城来,指挥人众,在城中四下里放火,截杀官兵。各处街巷中的流氓棍徒便乘机劫掠,哭声

叫声,此起彼落。群雄正自大呼酣斗,忽见一队官兵拥着一个锦衣太监,呼喝而来。袁承志

于火光中远远望见正是曹化淳,心头一喜,叫道:“跟我来,拿下这奸贼。”铁罗汉与何惕

守当先开路,直冲过去,官兵哪里阻拦得住?曹化淳见势头不对,拨转马头想逃。袁承志一

跃而前,扯住他的脚一拉,提下马来,喝道:“到哪里去?”曹化淳道:“皇……皇上……

命个人督……督战彰义门。”袁承志道:“好,到彰义门去。”

群雄拥着曹化淳直上城头,遥遥望见城外一面大旗迎风飘扬,旗下一人头戴毡笠,跨着

乌驳马往来驰骋指挥,威风凛凛,正是闯王李自成。袁承志叫道:“快开城门,迎接闯

王!”说着手上一用劲,曹化淳痛得险些晕了过去。他命悬人手,哪敢违抗?何况眼见大势

已去,反想迎接新主,重图富贵,当即传下令来,彰义门大开。城外闯军欢声雷动,直冲进

来。成千成万身披黑甲的兵将涌入城门。袁承志站在城头向下望去,见闯军便如一条大黑龙

蜿蜒而进北京,威不可当。

袁承志率领众人,随着败兵退进了内城。内城守兵尚众,加上从外城溃退进来的败兵,

重重叠叠,挤满了城头。这时天色已晚,外城闯军鸣金休息。袁承志等在乱军中也退回居

所。城边钲鼓声、呐喊声乱成一片。统兵的将官有的逃跑,有的在城头督战,谁也顾不到他

们这一伙人。

群雄退回正条子胡同,换下身上血衣,饱餐已毕,站在屋顶*望,只见城内处处火光。

袁承志喜道:“内城明日清晨必破。闯王治国,大公无私,从此天下百姓,可以过吃饱

着暖的太平日子。今晚是我手刃仇人的时候了。”众人知他要去刺杀崇祯为父报仇,都愿随

同入宫。袁承志道:“各位辛苦了一日,今晚好好休息,明晨尚有许多大事要办。兵荒马乱

之际,皇宫戒备必疏,刺杀昏君只是一举手之劳,还是兄弟一个去办罢。”各人心想他绝世

武功,现下皇帝的侍卫只怕都已逃光,要去刺杀这个孤家寡人,实是不费吹灰之力,俱都遵

从。袁承志要青青点起香烛,写了“先君故兵部尚书蓟辽督师袁”的灵牌,安排了灵位,只

待割了崇祯的头来祭了父亲,然后把首级拿到城头,登高一呼,内城守军自然溃败。他带了

一个革囊,以备盛放崇祯的首级,腰间藏了一柄尺来长的尖刀,径向皇宫奔去。一路火光烛

天,溃兵败将,到处在乘乱抢掠。袁承志正行之间,只见七八名官兵拖了几名大哭大叫的妇

女走过,想起阿九孤身一个少女,不知如何自处,又想到她对自己的一番情意,诚挚深切,

令人心感,但此生却已无可报答,突然之间,内心涌起一阵惆怅,一阵酸楚。他直入宫门,

守门的卫兵宫监早已逃得不知去向。眼见皇宫中冷清清的一片,不觉一惊:“崇祯要是藏匿

起来,不知去向,那可功亏一篑了。”当下直奔乾清宫。

来到门外,只听得一个女人声音哭泣甚哀。袁承志闪在门边,往里一张,心头大喜,原

来崇祯正坐在椅上。一个穿皇后装束的女人站着,一面哭,一面说道:“十六年来,陛下不

肯听臣妾一句话。今日到此田地,得与陛下同死社稷,亦无所憾。”崇祯俯首垂泪。皇后哭

了一阵,掩面奔出。袁承志正要抢进去动手,忽然殿旁人影一闪,一个少女提剑跃到崇祯面

前,叫道:“父皇,时势紧迫,赶快出宫吧。”正是长平公主阿九。她转头对一名太监道:

“王公公,你好好服侍陛下。”那太监名叫王承恩,垂泪道:“是,公主殿下一起走吧。”

阿九道:“不,我还要在宫里耽一会儿。”王承恩道:“内城转眼就破,殿下留在宫里很是

危险。”阿九道:“我要等一个人。”崇祯变色道:“你要等袁崇焕的儿子?”阿九脸上一

红,低声道:“是,儿臣今日和陛下告别了。”崇祯道:“你等他干甚么?”阿九道:“他

答应过我,一定会来的。”崇祯道:“把剑给我。”接过阿九手中那柄金蛇宝剑,长叹一

声,说道:“孩儿,你为甚么生在我家里……”忽地手起剑落,乌光一闪,宝剑向她头顶直

劈下去。阿九惊叫一声,身子一晃。袁承志大吃一惊,万想不到崇祯竟会对亲生女儿忽下毒

手。他与两人隔得尚远,陡见形势危急,忙飞身扑上相救,跃到半路,阿九已经跌倒。崇祯

提剑正待再砍,袁承志已然抢到,左手探出,在他右腕上力拍,崇祯哪里还握得住剑,金蛇

剑直飞上去。袁承志左手翻转,已抓住崇祯手腕,右手接住落下来的宝剑,回头看阿九时,

只见她昏倒在血泊之中,左臂已被砍断。

袁承志大怒,喝道:“你这狠心毒辣的昏君,竟是甚么人都杀,既害我父亲,又杀你自

己女儿。我今日取你性命!”崇祯见到是他,叹道:“你动手吧!”说罢闭目待死。两名内

监抢上来想救,被袁承志一脚一个,踢得直飞出去。袁承志举起剑来,正要往崇祯头上砍

落。阿九恰好睁开眼睛,当即奋力跃起,挡到崇祯身前,叫道:“你别杀我父皇,求

你……”脸上满是哀恳的脸色,望着袁承志,一语未毕,又已晕了过去。袁承志见她断臂处

血如泉涌,大为不忍,左手一推,崇祯仰天一交直跌出去。他俯身扶起阿九,点了她左肩和

背心各处通血脉的穴道,血流稍缓,从怀里掏出金创药敷在伤口,撕下衣裾扎住。阿九慢慢

醒转。

王承恩等数名太监扶起崇祯,下殿趋出。袁承志喝道:“哪里走!”放下阿九。要待追

赶。阿九右手搂住他脖子,哭叫:“别伤我父皇!”袁承志转念一想,城破在即,料来崇祯

也逃不了性命,虽非亲自手刃,父仇总是报了,也免得伤阿九之心,当下点头道:“好!”

阿九心头一宽,又晕了过去。

袁承志见各处大乱,心想她身受重伤,无人照料,势必丧命,只有将她救回自己住处再

说。当下抱起了她,出宫时已交三更,抬头见火光照得半天通红,到处是哭声喊声。到得正

条子胡同,众人正坐着等候。青青见他又抱了一个女子回来,先已不悦,走近一看,竟是阿

九,板起脸问道:“皇帝的首级呢?”袁承志道:“我没杀他。焦姑娘,请你费心照料

她。”焦宛儿答应了,把阿九抱进内室。

青青又问:“干么不杀?”袁承志略一迟疑,向内一指,道:“她求我不杀!”青青怒

道:“她,她是谁?你干么这样听她话?”袁承志尚未回答,何惕守道:“唉,可惜,可

惜!这位美公主怎会断了一条手臂?师父,她画的那幅肖像呢?有没带出来?”袁承志连使

眼色,何惕守还想说下去,见袁承志与青青两人脸色都很严重,便住口不说了。

青青问道:“甚么公主?甚么肖像?”何惕守笑道:“这位公主会画画,我见过她画的

自己一幅小照,画得真好。”青青横了她一眼道:“是么?”转身入内去了。何惕守对袁承

志道:“师父,我帮你救公主去。”说着奔了进去。

注:曹化淳欲立诚王为帝,并非史实,纯系小说作者之杜撰穿插,《明史》中亦无诚王

其人。其他与崇祯有关之叙述,则大致根据史书所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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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 02:33:35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十九回 嗟乎兴圣主 亦复苦生民

袁承志回房假寐片刻。天将明时,洪胜海匆匆走进房来,叫道:“相公,沙寨主拿住了

太监王相尧,已率人打开了宣武门!”袁承志一跃而起,问道:“义军进城了么?”洪胜海

道:“刘宗敏将军已带队进来了。”袁承志道:“好极了,咱们快去迎接。”两人走到厅

上。何惕守道:“师父,你放心,我会照顾她们。”袁承志点了点头。这时程青竹、沙天广

与铁罗汉出外未归,袁承志带领哑巴、胡桂南、洪胜海,四人往大明门来。只见阴云四合,

白雪微飘,街道上溃兵败卒,四散奔逃。有人大呼而过:“正阳门,齐化门,东直门都打开

啦!”走了一阵,败兵渐少。众百姓在门上贴了“永昌元年大顺王万万岁”的黄纸,门口摆

了香案,有的还在门口放了酒浆劳军。袁承志对胡桂南道:“人心如此,闯王哪得不成大

事?”

又走一阵,前面号角齐鸣,数百人快步过来,当先正是沙天广与铁罗汉。两人率领北京

城内的豪杰截杀明兵,见了袁承志都大声欢呼起来。铁罗汉叫道:“闯王就要来啦!”一言

方毕,前面数骑急奔而至。一名大汉举着一面大旗,上面写着“大顺制将军李”六个大字。

李岩身穿青衫,纵马驰来。袁承志大喜,叫道:“大哥!”跃到马前。

李岩一怔,当即翻身下马,喜道:“兄弟,你破城之功,甚是不小!”袁承志道:“闯

王大军到处,明兵望风而降,小弟有何功劳?”两人执手说了几句话,以前在圣峰嶂见过的

刘芳亮、田见秀等人一时俱到。众人执手言欢。突然号角声响,众军大呼:“大王到啦,大

王到啦!”袁承志等闪在一旁,只见精骑百余前导,李自成毡笠缥衣,乘乌驳马疾驰而来。

李岩过去低语几句。李自成笑道:“好极了!袁兄弟过来。”李岩招招手,袁承志走到两人

马前。李自成笑道:“袁兄弟,你立了大功!你没马么?”说着一跃下地,把坐骑的马缰交

给了他。袁承志连忙拜谢。李自成走上城头,眼望城外,但见成千成万部将士卒正从各处城

门入城,当此之时,不由得志得意满。闯军见到大王,四下里欢声雷动。李自成从箭袋里取

出三支箭来,扳下了箭簇,弯弓搭箭,将三箭射下城去,大声说道:“众将官兵士听着,入

城之后,有人妄自杀伤百姓、奸淫掳掠的,一概斩首,决不宽容!”城下十余万兵将齐声大

呼:“遵奉大王号令!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袁承志仰望李自成神威凛凛的模样,心

下钦佩之极,忍不住也高声大叫:“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李自成下得城头,换了一

匹马,在众人拥卫下走向承天门。他转头对袁承志笑道:“你是承父之志,我是承天!”弯

弓搭箭,嗖的一声,羽箭飞出,正中“天”字之下。他膂力强劲,这一箭直插入城墙,众人

又是一阵欢呼。来到德胜门时,太监王德化率领了三百余名内监伏地迎接。李自成投鞭大

笑,对袁承志道:“你去年在陕西见到我时,可想到会有今日?”袁承志道:“大王克成大

业,天下百姓早都知道了。只是万想不到会如此之快。”李自成拊掌大笑。忽有一人疾奔而

来,向李自成报道:“大王,有一个太监说,见到崇祯逃到煤山那边去了。”李自成转头对

袁承志道:“你快带人去拿来!”袁承志道:“是!”手一摆,率领了胡桂南等人驰向煤

山。那煤山只是个小丘,众人上得山来,不禁一惊。只见大树下吊着两人,随风摇晃。一人

披发遮面,身穿白夹短蓝衣,玄色镶边,白绵绸背心,白*裤,左脚赤裸,右脚着了绫袜与

红色方头鞋。袁承志披开他头发一看,竟然便是崇祯皇帝。他衣前用血写着几行字道:

“朕登极十七年,致敌入内地四次,逆贼直逼京师,虽朕薄德匪躬,上干天咎,然皆诸

臣之误朕也。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去朕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

一人。”袁承志拿了这张血诏,颇感怅惘,二十年来大仇今日得报,本是喜事,但见仇人如

此凄惨下场,不禁恻然久之,心想:“你话倒说得漂亮,甚么勿伤百姓一人。要是你早知爱

惜百姓,不是逼得天下饥民无路可走,又怎会到今日这步田地。”洪胜海道:“袁相公,那

边吊死的是个太监。”袁承志道:“这皇帝死时只有一个太监相陪,真叫做众叛亲离了。把

尸首抬了去,别让人侵侮。”洪胜海应了。袁承志驰回禀报。

这时李自成已进皇宫。守门的闯军认得袁承志,引他进宫。只见李自成坐在龙椅之上,

身旁站着十几名部将从官,一个衣冠不整的少年站在殿下。

李自成见袁承志进来,叫道:“好!皇帝呢,带他上来吧。”袁承志道:“崇祯自缢死

了。”李自成一呆,接过崇祯的遗诏观看。旁立的少年忽然伏地大哭,几乎昏厥了过去。李

自成道:“那是太子!”袁承志扶了他起来。李自成问道:“你家为甚么会失天下,你知道

么?”太子哭道:“只因误用奸臣温体仁、周延儒等人。”李自成笑道:“原来小小孩童,

倒也明白。”随即正色道:“我跟你说,你父皇又胡涂又忍心,害得天下百姓好苦。你父皇

今日吊死,固然很惨,但他在位一十七年,天下百姓被逼得吊死的又不知有几千几万,那可

更惨得多了。”太子俯首不语,过了一会道:“那你快杀我吧。”袁承志见他倔强,不禁为

他担心。李自成道:“你还是孩子,并没犯罪,我哪会乱杀人。”太子道:“那么我求你几

件事。”李自成道:“你说来听听。”太子道:“求你不要惊动我祖宗陵墓,好好葬我父皇

母后。”李自成道:“当然,那何必要你求我?”太子道:“还求你别杀百姓。”李自成呵

呵大笑,道:“孩子不懂事。我就是老百姓!是我们百姓攻破你的京城,你懂了么?”

太子道:“那么你是不杀百姓的了?”李自成倏地解开自己上身衣服,只见他胸前肩头

斑斑驳驳,都是鞭笞的伤痕,众人不禁骇然。李自成道:“我本是好好的百姓,给贪官污吏

这一顿打,才忍无可忍,起来造反。哼,你父子俩假仁假义,说甚么爱惜百姓。我军中上上

下下,哪一个不吃过你们的苦头?”太子默然低头。李自成穿回衣服,道:“你下去吧。念

你是先皇的太子,我封你一个王,让你知道我们老百姓不念旧恶。封你甚么王?嗯,你父亲

把江山送在我手里,就封你为宋王吧。”太监曹化淳站在一旁,说道:“快向陛下磕头谢

恩。”太子怒目而视,忽地回手一掌,啪地一声,曹化淳面颊上登时起了五个手指印。李自

成哈哈大笑,道:“好,这种不忠不义的奸贼,打得好。来呀,带下去砍了!”曹化淳吓得

脸如土色,咕咚一声,跪在地下连磕响头,额角上血都碰了出来。李自成一脚把他踢了个筋

斗,喝道:“滚出去,以后你再敢见我的面,把你剐了!”太子随后昂首走出。

李自成对袁承志道:“这小子倒倔强。我喜欢有骨气的孩子。”袁承志道:“是。”丞

相牛金星道:“主上大事已定。明朝人心尽失,但死灰复燃,却也不可不防。这孩子十分倔

强,决计不肯归顺圣朝,只怕有人会借用他的名头作乱。不如除了,以免后患。”李自成踌

躇道:“这也说得是。这件事你去办了吧。”转头对身后的矮子军师宋献策道:“听说皇帝

还有个公主,却不知在哪里。”袁承志接口道:“皇帝把她砍去了一条臂膀,是我接了公主

在家里养伤。待她伤愈,再带她来叩见大王。”李自成笑道:“好好!你功劳不小,我正想

不出该赏你甚么,这公主就赏了你吧。”袁承志窘道:“不,不,那……倒是那个太子,还

求大王饶了他性命。”牛金星笑道:“袁兄弟,害甚么臊?究竟是英雄出在少年。刘将军他

们功劳虽大,大王也只赏他们几名宫娥呢。你驸马爷还没做,倒爱惜起小舅子来啦。”袁承

志听他话中有刺,颇为不快,心想:“太子这小小孩童,何必杀他?”李自成道:“袁兄

弟,我部下武官,分为九品。刘宗敏是一品权将军,你义兄李岩是二品制将军。我封你为三

品果毅将军吧。”袁承志躬身道:“多谢大王。袁承志誓死为大王效力,不愿为官。”牛金

星微笑道:“袁兄弟是七省武林盟主,是不是嫌这三品将军职位太低了呢?大王一统天下,

率土之民,莫非王臣。甚么七省盟主、八省盟主这些私相授受的名号,自今而后,都是要严

加禁止的了。”李自成听他言语太重,拍拍袁承志的肩头,微笑道:“你还年轻得很,功劳

虽是不小,终究随我时日还短,以后升迁,还怕没机会吗?”袁承志道:“属下决非为了职

位高低,实因草莽匹夫,做不来官。”李自成呵呵大笑,朗声道:“我难道不是草莽匹夫

了?连皇帝都要做呢。”袁承志不便再说,辞了出去。当下回正条子胡同来,一进胡同,就

听得兵刃相交、呼喝斥骂之声,随见数十名闯军手执兵刃,急奔出来。袁承志心想:“这许

多闯军在这里干甚么?”加快脚步,走到门口,只见何惕守挥钩乱杀,把十多名困在屋里逃

不出来的闯军打得东奔西窜。袁承志叫道:“住手,住手!都是自己人!”何惕守叫了声:

“师父。”闪在一旁。

众闯军忽见有路可逃,蜂涌而出。一名军官奔到袁承志跟前,一呆之下,说道:

“你……你不也是我们大王手下的吗?”袁承志道:“正是。大家误会,老兄莫怪。”那军

官愤愤的道:“误会!哼,你瞧,你徒儿杀了我们这许多弟兄。”说着一指地下的七八具尸

首。铁罗汉奔了出来,骂道:“入你娘的!你们一进屋来,伸手就抢东西,又说不交金银,

就放火烧屋子。见到何姑娘美貌,登时动手动脚,说她是奸细,要带了走。混帐王八蛋,你

们跟明朝的官兵有甚么分别了?”说着一拳挥出,砰的一声,把那军官打得直飞出去。袁承

志走进厅中。程青竹、胡桂南等人都气愤愤的述说市上所见,说道闯军入城之后,占住民

房,奸淫掳掠,无所不为。袁承志心下吃惊,说道:“如此做法,民心大失。我亲眼见到大

王在城头射了三箭,严禁杀人掳掠,定是大王尚不知情。我这就去禀报,请他下令禁止。”

程青竹劝道:“盟主,闯王部下有许多本是盗贼出身,来到这帝王之都,花花世界,哪有不

放肆一番的?且过得几天,再向大王进言吧。”袁承志道:“不成,过得几天,北京城里老

百姓都给他们害苦了。救民如救火,怎能等得?”正说话间,忽然外面喊声大震。袁承志等

吃了一惊,奔到门外,只见无数人马拥在正条子胡同出口。先前给铁罗汉打走的那军官骑在

马上,手执大刀,叫道:“袁承志,权将军叫你去说话。”袁承志道:“当真是权将军吩咐

吗?”另一名军官取出一支令箭,道:“有权将军的令箭在此。”袁承志心想:“我若不

去,伤了兄弟间的和气。见到权将军,正可劝他约束部属,不可胡作非为。”便点头道:

“好!我同你去便是。”那军官喝道:“绑了!”便有七八名士兵拥上前来,取出绳索要

绑。袁承志微微一笑,也不抵拒,反手在背后,任由绑缚。铁罗汉、沙天广等齐声呼喝:

“谁敢动手?”冲上去便要打人。袁承志叫道:“大家不可动粗,我见了权将军自有分

辩。”那军官指着何惕守道:“这人是崇祯皇帝的公主,断了一只手的。权将军指明要这

人,把她带了去。”众军士便向何惕守奔来。何惕守金钩一划,阻住众军士近前,笑问:

“权将军要我去干甚么?”那军官道:“打破北京,权将军功劳第一。崇祯的公主,自然归

权将军所有。快乖乖的来吧,以后一生富贵,包你享用不尽。”何惕守笑道:“那倒妙得

很。要是我不肯跟你去呢?”那军官喝道:“哪有这么多啰唆的?带了去!”何惕守叫道:

“师父,那个权将军要抢我去做小老婆呢。你说我去是不去?”袁承志倒是难以回答。但见

几名士卒拥上去向何惕守便拉。何惕守只是格格娇笑,并不动手,突然之间,拉她的士卒仰

天便倒,稍一扭动,便均毙命。原来何惕守衣衫之上,尽是剧毒。那军官大惊之下,叫道:

“反了,反了。前明余孽,抗拒义军,杀啊!”刀枪纷举,向铁罗汉等人头上砍落。群雄到

此地步,岂有束手待毙之理?抢过刀枪,反杀过去,一阵格斗,闯军官兵乱成一团,拥在胡

同中进退不得。袁承志叫道:“你们去回报权将军,大家同到大王跟前,分辩是非曲直。”

双臂一振,绑在他手腕上的绳索登时断了,纵身而起,双手抓住两名军官,扯下马来,叫

道:“当官的留着,士兵都回营去。”众兵见长官被擒,不敢再斗,推推拥拥的走了。袁承

志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命胡桂南和洪胜海押了两名军官,去见李自成。进得宫来,只见殿

上设了盛宴,李自成正在大宴诸将,丝竹盈耳,酒肉流水价送将上来。李自成已喝得微醺,

见到袁承志,喜道:“好,袁承志,你也过来喝一杯!”袁承志躬身道:“是!”走近去接

过李自成手中酒杯,一饮而尽。坐在李自成左侧的一名将军霍地站起身来,喝道:“袁承

志,你好大的胆子,仗了谁的势力,敢杀我部属?”袁承志见这人满脸浓髯,神态粗豪,想

来便是权将军刘宗敏了,说道:“这位是权将军么?”那人道:“正是。大王不过封了你一

个小小果毅将军,你就不把我权将军瞧在眼里了,竟敢杀我部下!”说着伸手抓住刀柄,将

刀拔出一半,啪地一声,又送刀入鞘。霎时之间,殿上数百人寂静无声。

袁承志道:“大王入城之时曾有号令,有谁杀伤百姓,奸淫掳掠,一概斩首。在下见到

本军兄弟正在虐杀百姓,这才出手阻止,实非有意得罪,还请权将军见谅。”刘宗敏冷笑

道:“这天下是大王的天下,是我们老兄弟出死入生、从刀山枪林里打出来的天下。我们会

打江山,难道不会坐江山么?你来讨好百姓,收罗人心,到底是甚么居心?”袁承志道:

“大王刚才说过,他自己也就是百姓。”刘宗敏哈哈大笑,说道:“大王打江山的时候是百

姓。今日得了天下,坐了龙廷,便是真命天子了,难道还是老百姓吗?你这小子胡说八

道。”袁承志默然不语。

李自成笑道:“好啦,好啦!大家自己兄弟,别为这些小事伤了和气。来来来,你们两

个干一杯。宗敏,我知你只因袁承志得了公主,为此吃醋。皇宫里美女要多少有多少,待会

你自己去拣便是。”刘宗敏道:“大王,崇祯的公主却只有一个。”李自成向袁承志笑道:

“他定要你的公主,你就瞧在我面上,让了给他罢。你们一殿为臣,和气要紧。”袁承志一

听,不由得愕然,心中茫然若失,手一松,酒杯掉在地下,登成碎片。李自成怒道:“你就

算不肯,也不用向我发脾气。”袁承志一惊,忙躬身道:“属下不敢。”忽听得丝竹声响,

几名军官拥着一个女子走上殿来。那女子向李自成盈盈拜倒,拜毕站起,烛光映到她脸上,

众人都不约而同的“哦”了一声。

袁承志自练了混元功后,精神极是把持得定,虽与阿九同衾共枕,亦无非礼之行,但此

刻一见这女子,不由得心中一动:“天下竟有这等美貌的女子!”

那女子目光流转,从众人脸上掠过,每个人和她眼波一触,都如全身浸在暖洋洋的温水

中一般,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只听她莺声呖呖的说道:“贱妾陈圆圆拜见大王,愿大王万

岁、万岁、万万岁。”李自成哈哈大笑,道:“好美貌的娘儿!”刘宗敏道:“大王,那崇

祯的公主,小将也不要了。你把这娘儿赐了给我罢。”牛金星道:“刘将军,这陈圆圆是镇

守山海关总兵官吴三桂的爱妾,号称天下第一美人。大王特地召来的,怎能给你?”刘宗敏

听得是李自成自己要,不敢再说,目不转睛的瞪视着陈圆圆,骨都一声,吞了一大口馋涎。

皇极殿上一时寂静无声,忽然间当啷一声,有人手中酒杯落地,接着又是当啷、当啷两

响,又有人酒杯落地。适才袁承志的酒杯掉在地下,李自成甚是恼怒,此刻人人瞧着陈圆圆

的丽容媚态,竟是谁也没留神到别的。

忽然间坐在下首的一名小将口中发出呵呵低声,爬在地下,便去抱陈圆圆的腿。陈圆圆

一声尖叫,避了开去。那边一名将军叫道:“好热,好热!”嗤的一声,撕开了自己衣衫。

又有一名将官叫道:“美人儿,你喝了我手里这杯酒,我就死也甘心!”举着酒杯,凑到陈

圆圆唇边。

一时人心浮动,满殿身经百战的悍将都为陈圆圆的美色所迷。袁承志只看得暗暗摇头,

便欲出殿,忽听得李岩大声喝道:“大王驾前,众兄弟不得无礼。”一名将军哈哈大笑,说

道:“我伸一个小指头儿,摸一摸美人儿的雪白脸蛋,那也不打紧吧!”说着伸出手指,一

步一步的向陈圆圆走去。李自成喝道:“把美人儿送到后宫去。宋献策,你带兵看守。”宋

献策答应了,领着陈圆圆入内。

数十名军官一齐蜂涌过去,争着要多看一眼,直到陈圆圆的后影也瞧不见了,才恋恋不

舍的慢慢归座。一人举鼻狂嗅,说道:“美人儿的香气,闻一闻也是前世修来的。”一人说

道:“这不是人,是狐狸精变的,大王不可收用。”另一人道:“就算是吃人妖魔,我只要

抱她一抱,立刻给她吃了,那也快活得很。”

李自成一口一口喝酒,脸上神色显是乐不可支,对众将官的丑态全没放在心上。李岩走

上几步,说道:“大王,吴三桂拥兵山海关,有精兵四万,又有辽民八万,都是精悍善战。

大王既已派人招降,他的小妾,还是放还他府中,以安其心为是。”刘宗敏冷笑道:“吴三

桂四万兵马,有个屁用?北京城里崇祯十多万官兵,遇上了咱们,还不是希哩花啦的一古脑

儿都垮了。”李自成点头道:“吴三桂小事一桩,不用放在心上。他若投降,那是识好歹

的,否则的活,还不是手到擒来?吴三桂难道比孙传庭、周遇吉还厉害么?”李岩道:“大

王虽已得了北京,但江南未定……”李自成挥手道:“大家喝酒,大家喝酒!此刻不是说国

家大事的时候。”李岩只得道:“是。”退了下去,坐在袁承志身边,低声道:“一切小

心,须防权将军对你不利。”袁承志点点头。只见李自成喝了几杯酒,大声道:“大伙儿散

了罢,哈哈,哈哈!”飞起一脚,踢翻了桌子,转身而入。众将一哄而散。袁承志随着李岩

出殿,在宫门外遇到胡桂南和洪胜海,吩咐将两名军官放了。四人刚转过一条街,便见数十

名闯军正在一所大宅中掳掠,拖了两名年轻妇女出来。两名女子只是哭叫,挣扎着不肯走。

李岩大怒,喝令部属上前拿问。众闯军见是制将军到来,发一声喊,抛下妇女财物便逃走

了。

一路行去,只听得到处都是军士呼喝嬉笑、百姓哭喊哀呼之声。大街小巷,闯军士卒奔

驰来去,有的背负财物,有的抱了妇女公然而行。李岩见禁不胜禁,拿不胜拿,只有浩叹。

袁承志本来一心想望李自成得了天下之后,从此喜见升平,百姓安居乐业,但眼见今日李自

成和刘宗敏的言行,又见到满城士卒大掠的惨况,比之崇祯在位,又好得了甚么?满腔热

望,登时化为乌有。再走得几步,只见地下躺着几具尸首,两具女尸全身赤裸。众尸身上伤

口中兀自流血未止。袁承志这时再也忍耐不住,握住李岩的手,说道:“大哥,你说闯王为

民伸冤,为……为百姓出气,就是这样么?”说着突然坐倒在地,放声大哭。李岩也是悲愤

不已,说道:“我这就去求见大王,请他非立即下令禁止掳掠不可。”拉起袁承志,回到皇

宫,向卫士说有急事求见闯王。”卫士禀报进去,过了一会,出来说道:“制将军,大王已

经睡了,谁也不敢惊动。请将军明天来吧。”李岩道:“我跟随大王多年,有事求见,大王

深更半夜也必接见。你再去禀报罢。”那卫士又进去半晌,出来时满脸惊惶之色,颤声道:

“大王大发脾气,说小人若是再去啰唆,立刻砍了我的脑袋。”李岩道:“好,我便在这里

等着,等大王醒了之后再见。”对袁承志道:“兄弟,你先回去休息吧。”袁承志道:“我

在这里陪伴大哥。”要胡桂南、洪胜海二人先回,以免青青等挂念。两人等到天色大明,才

见一名卫士从内宫出来,说道:“大王召见。”两人跟着他来到一间房中,那卫士便出去

了。直等了两个多时辰,眼见午时已过,李自成始终不出来。两人你瞧着我,我瞧着你,都

是十分焦急。

眼见日头偏西,已到未时,忽见宋献策推门进来,说道:“李将军,袁将军,两位怎么

在这里?”李岩道:“我们求见大王,卫士说道大王召见。可是从清早直等到这时候,大王

始终没出来。”宋献策叹了口气,低声道:“今日上午,大王召集诸将集议,却让两位在这

里苦等。”李岩惊道:“却是如何?”宋献策道:“牛金星那厮不断在大王跟前说你的坏

话,也说我的坏话。”李岩怒道:“你我二人行得正,坐得正,有甚么坏话好说?”宋献策

道:“大王在河南之时,人心不附,那时我想了个计议出来,造了一句谶语,说是‘十八孩

儿主神器’,叫人到处传播。十八孩儿,拚起来是个‘李’字,便是说大王应有天下。愚夫

愚妇听到了,以为大王天命攸归,大家都来归附,咱们的声势登时大了起来。李将军可还记

得么?”李岩道:“怎不记得?我作儿歌,你作谶语,动摇明朝的人心,可也有些功劳

啊。”宋献策摇头道:“牛金星对大王进谗,说那句‘十八孩儿主神器’,不是指大王,而

是指你李将军!”李岩心头大震,当即站起。他知自来帝皇最忌之事,莫过于有人觊觎他的

宝座。历朝开国英主所以屠戮功臣,如汉高祖、明太祖等把手下大将杀得七零八落,便是怕

他们谋朝篡位,李自成要是信了这句话,那可糟了,不由得颤声道:“这……这……这……

宋献策道:“大王英明,未必就信了,制将军也不用担心。不过今日诸将大会,会中刘将

军、张将军、谷将军、罗将军他们,众口一辞的都说制将军自鸣清高,瞧不起友军,说他们

部属借住民房,跟老百姓借几两银子,跟大娘闺女们说几句话,制将军的部下就去呼喝干

涉。牛金星却道,制将军这不是自鸣清高,而是收罗人心,胸怀大志。”

李岩气得说不出话来,脸色发白,腾的一声,重重坐在椅中。宋献策道:“我为制将军

分辩得几句,众将就大骂我宋矮子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最会胡说八道。我气不过,就

出来了,听宫门口卫士说,两位将军在此,因此过来瞧瞧。大王此刻心中不快,两位不必等

候了。”

李岩拱手道:“多承宋军师见爱,兄弟感激不尽。”宋献策叹道:“咱们虽然打下了北

京,可是江南未平,吴三桂未降,满洲鞑子虎视眈眈,更是一大隐忧。但今日诸将大会,除

了编排制将军的不是之外,就是商量如何拷掠明朝投降的大官富户,要他们献出金银财宝。

唉,成大事的人,眼界也未免太小了啊。”三人相对叹息,出宫而别。

袁承志听了宋献策一番话,见他虽然身高不满三尺,形若*猴,容貌丑陋,说话却是极

有见识,说道:“大哥,这位宋军师实是个人才。”李岩道:“他足智多谋,很了不起。只

是大王爱听牛金星的话,不肯重用宋军师。其实大王许多攻城掠地的方略,都是出于宋军师

的主意。”

两人默默无言的携手同行,走了数百步。李岩道:“兄弟,大王虽已有疑我之意,但为

臣尽忠,为友尽义。我终不能眼见大王大业败坏,闭口不言。你却不用在朝中受气了。”袁

承志道:“正是。兄弟是做不来官的。大哥当日曾说,大功告成之后,你我隐居山林,饮酒

长谈为乐。何不就此辞官告退,也免得成了旁人眼中之钉?”李岩道:“大王眼前尚有许多

大事要办,总须平了江南,一统天下之后,我才能归隐。大王昔年待我甚厚,眼见他前途危

难重重,正是我尽心竭力、以死相报之时。小人流言,我也不放在心上。”两人又携手走了

一阵,只见西北角上火光冲天而起,料是闯军又在焚烧民居。李岩与袁承志这几天来见得多

了,相对摇头叹息。暮霭苍茫之中,忽听得前面小巷中有人咿咿呀呀的拉着胡琴,一个苍老

嘶哑的声音唱了起来,听他唱道:“无官方是一身轻,伴君伴虎自古云。归家便是三生幸,

鸟尽弓藏走狗烹……”只见巷子中走出一个年老盲者,缓步而行,自拉自唱,接着唱道:

“子胥功高吴王忌,文种灭吴身首分。可惜了淮阴命,空留下武穆名。大功谁及徐将军?神

机妙算刘伯温,算不到:大明天子坐龙廷,文武功臣命归阴。因此上,急回头死里逃生;因

此上,急回头死里逃生……”

李岩听到这里,大有感触,寻思:“明朝开国功臣,徐达、刘基等人尽为太祖害死。这

瞎子也知已经改朝换代,否则怎敢唱这曲子?”瞧这盲人衣衫褴褛,是个卖唱的,但当此人

人难以自保之际,哪一个有心绪来出钱听曲?只听他接着唱道:“君王下旨拿功臣,剑拥兵

围,绳缠索绑,肉颤心惊。恨不能,得便处投河跳井;悔不及,起初时诈死埋名。今日的一

缕英魂,昨日的万里长城。……”

他一面唱,一面漫步走过李岩与袁承志身边,转入了另一条小巷之中,歌声渐渐远去,

说不尽的凄惶苍凉。

袁承志心情郁郁,回到住处,只见大厅中坐着一人。那人一见袁承志,便奔到厅口,叫

道:“小师叔,你回来啦。”那人粗衣草履,背插长刀,正是崔秋山之侄崔希敏。袁承志喜

道:“你也来了。有甚么事?”崔希敏从身边取出一封信来,双手呈上。袁承志见封皮上写

着“字谕诸弟子”字样,认得是师父笔迹,先作了一揖,然后恭恭敬敬的接过来,抽出信

纸,见信上写道:“吾华山派历来门规,不得在朝居官任职。今闯王大业克就,吾派弟子功

成身退,其于四月月圆之夕,齐集华山之巅。”下面签着个“清”字。袁承志道:“啊,距

会期已不到一月,咱们就得动身。”崔希敏道:“正是,我叔叔、安大娘、小慧也都要去

呢。”袁承志入内对众人说了,却不见青青,问焦宛儿道:“夏姑娘呢?”焦宛儿道:“好

一会没见她啦,我去瞧瞧!”袁承志道:“我去叫她。”走到青青房外,在门上用手指弹了

几下,说道:“青弟,是我。”房内并无声息,候了片刻,又轻轻拍门,仍无回音。袁承志

把门一推,房门并未上闩,往里张望,只见房内空无所有,进得房去,不禁一呆,原来她衣

囊、长剑等物都已不见,连她母亲的骨灰罐也带走了,看来似已远行。袁承志大急,在各处

翻寻,在她枕下找到一张字条,上面写道:“既有金枝玉叶,何必要我寻常百姓?”

袁承志望着字条呆呆的出了一会神,心中千头万绪,不知如何是好,自思:“我待她一

片真心诚意,她总是小心眼儿,处处疑我。男子汉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但求心之所安。我

们每日在刀山枪林中出死入生,又怎能顾得到种种嫌疑?青弟,青弟,你实在太不知我的心

了。”想到这里,不禁一阵心酸,又想:“她上次负气出走,险些儿失闪在洋兵手里,这时

候兵荒马乱,却又不知到了哪里?”

他呆呆坐在床上,大为沮丧。焦宛儿轻轻走进房来,见他犹如失魂落魄一般,不觉吃

惊。众人得知讯息后,都涌进房来,七嘴八舌,有的劝慰,有的出主意。

焦宛儿年纪虽小,对事情却最把持得定,当下说道:“袁相公,你急也无用。夏姑娘一

身武艺,有谁敢欺侮她?这样罢,你会期已近,还是和哑巴叔叔、何姊姊等一起上华山去。

程伯伯和我留在这里看护阿九妹子。沙叔叔、铁老师、胡叔叔和我们金龙帮的,大伙儿出去

找夏姑娘,再传出江湖令牌,命七省豪杰帮同寻访。找到之后,立即陪她上华山来相会。”

袁承志连连点头,道:“焦姑娘的主意很高,就这么办。程老夫子和焦姑娘最好陪同公主出

京远避,留在京中可不大稳便。惕守还没正式入我门中,待我禀明师父之后再说。这一次不

必同上华山了。”何惕守眼睛一溜,正想求恳,忽想青青也曾有疑己之意,和袁承志同行只

怕不甚妥当,当下微微一笑,也就不言语了,寻思:“你不让我去华山,我偏偏自己来。”

她做惯了邪教教主,近来虽已大为收敛,毕竟野性未除,也不理袁承志的吩咐,只管筹划自

行上华山拜见祖师的事。袁承志安排已毕,次日向闯王与义兄李岩辞别。李自成眼见留他不

住,便赏赐了许多大内珍宝。袁承志要待推辞,李岩连使眼色,袁承志只得谢过受了。

李岩送出宫门,叹道:“兄弟,你功成身退,那是最好不过……”说着神色黯然。袁承

志道:“大哥你多多保重。如有危难,小弟虽在万里之外,一得讯息,也必星夜赶来。”两

人洒泪而别。当日下午,袁承志与哑巴、崔秋山、崔希敏、安大娘、安小慧、洪胜海六人取

道向西,往华山进发。各人乘坐的都是骏马,脚程极快,不多时已到了宛平。

众人进饭店打尖,用完饭正要上马,洪胜海瞥眼间忽见墙角里有一只蝎子、一条蜈蚣,

都用铁钉钉在墙脚。他微觉奇怪,轻扯袁承志的衣服。袁承志凝眼一看,点了点头,心想这

必与五毒教有关,可惜何惕守没同来,不知这两个记号是甚么意思。洪胜海借故与店小二攀

谈了几句,淡淡的道:“那墙脚下的两件毒物,倒有些古怪。”店小二笑道:“要不是我收

了银子,真要把这两样鬼东西丢了。烦死人!”他一面说一面扳手指,笑道:“两天不到,

问起这劳甚子的,连你达官爷不知是第十几位了。”洪胜海忙问:“是谁钉的?”店小二

道:“便是那个老乞婆啊!”洪胜海向袁承志望了一眼,问道:“是哪些人问过呢?”说着

拿了块碎银子塞在店小二手里。店小二口中推辞,伸手接了银子,笑道:“不是叫化丐头,

就是光棍混混儿,哪知道你达官爷也问这个……嘿嘿,可叫你老人家破费啦。”袁承志插口

道:“那老乞婆钉毒物之时,还有谁在一旁吗?”店小二道:“那天的事也真透着希奇,先

是一个青年标致相公独个儿来喝酒……”袁承志急问:“多大年纪?怎等打扮?”店小二

道:“瞧模样儿比你相公还小着几岁,生得这么俊,我还道是唱小旦的戏子儿呢,后来见他

腰里带着把宝剑,那可就不知是甚么路数了。他好似家里死了人似的,愁眉苦脸,喝喝酒,

眼圈儿就红了,真叫人瞧着心里直疼……”众人知道这必是青青无疑。崔希敏怒道:“你别

口里不干不净的。”店小二吓了一跳,抹了抹桌子,道:“爷们要上道了么?”袁承志道:

“后来怎样?”店小二望了崔希敏一眼,说道:“那青年相公喝了一会酒,忽然楼梯上脚步

响,上来了一位老爷子,别瞧他头发胡子白得银子一般,可真透着精神,手里提着一根龙头

拐杖,腾的一声,往地下一登,桌上的碗儿盏儿便都跳了起来。”袁承志心中大急:“温方

山那老儿和她遇上了,青弟怎能逃出他的毒手?”

店小二又道:“那老爷子坐了下来,要了酒菜。他刚坐定,又上来一位老爷子。那真叫

古怪,前前后后一共来了四个,都是白头发、白胡子、红脸孔,倒像是一个模子里浇出来的

一般,要找这四个一模一样的老爷子,那真是不容易得紧了。这四人有的拿着一对短戟,有

的拿着一根皮鞭。他们谁也不望谁,各自开了一张桌子,四个老儿把那位年轻相公围在中

间。我越瞧越透着邪门,再过一会儿,那老乞婆就来啦。掌柜的要赶她出去,哪知当地一

声,嘿,你道甚么?”崔希敏忙问:“甚么?”店小二道:“这叫做财神爷爷着烂衫,人不

可以貌相。当的一声,她抛了一大锭银子在柜上,向着那四个老头和那相公一指,叫道:

‘这几位吃的,都算在我帐上!’你老,你可见过这样阔绰的叫化婆么?”

袁承志越听越急,心想:“温氏四老已经难敌,再遇上何红药,可如何得了?”店小二

越说兴致越好,口沫横飞的道:“哪知他们理也不理,自顾自的饮酒。那老乞婆恼了,叫了

一声,一张手,一道白光,直往那拿拐杖的老儿射去。”崔希敏道:“你别瞎扯啦,难道她

还真会放飞剑不成?”店小二急道:“我干么瞎扯?虽然不是飞剑,可也是几成儿不离。只

见那老儿伸出筷子,叮叮当当一阵响,筷子上套了明晃晃的一串。我偷偷蹩过去一张,嘿,

你道是甚么?”崔希敏道:“甚么?”店小二道:“原来是一串指甲套子,都教那老儿用筷

子套住啦。我刚喝得一声彩,只听得波的一声,你道是甚么?”崔希敏道:“甚么?”店小

二拉着他走到一张桌子旁,道:“你瞧。”只见那桌子有个小孔,店小二拿起一根筷子插入

小孔,刚刚合式,说道:“那老儿提起筷子,就插进了桌面。这手功夫可不含糊吧?我是不

会,可不知你老人家会不会。”崔希敏道:“我不会。”店小二道:“原来你老人家也不

会,那也不要紧。老乞婆知道敌他不过,一声不吭,怪眼一翻,就奔了出去。后来那青年相

公跟着四个老头子一起走了。原来他们是一路,摆好了阵势对付那叫化婆的。”

袁承志问道:“他们向哪里去的?”店小二道:“向西南,去良乡。五个人走了不多会

儿,叫化婆又回转来,在墙边钉了这两件怪东西,给了我一块银子,叫我好好侍候这两只毒

虫,别让人动了。这几日四下大乱,我们掌柜的说要收铺几日,别做生意。老板娘一定不

肯,这才开市,倒让我赚了一笔外快……”他还在唠唠叨叨地说下去,袁承志已抢出门去,

跃上马背,叫道:“快追!”

青青自见袁承志把阿九抱回家里,越想越是不对,阿九容貌美丽,己所不及,何况她是

公主,自己却是个来历不明的私生女,跟她天差地远,袁承志自是非移情别爱不可。若不是

爱上了她,怎会紧紧地抱住了她,回到了家里,在众人之前兀自舍不得放手?后来又听人说

道,李自成将阿九赐了给袁承志,权将军刘宗敏喝醋,两个人险些儿便在金殿上争风打架,

说到动武打架,又有谁打得过他?自然是他争赢了。崇祯是他的杀父大仇,他念念不忘的要

报仇,可是阿九只说得一句要他别杀她爹爹,他立刻就乖乖的听话。“我的言语,他几时这

么听从了?只有他来骂我,那才是常事。”思前想后,终于硬起心肠离京,心里伤痛异常,

决意把母亲骨灰带到华山之巅与父亲骸骨合葬,然后在父母尸骨之旁图个自尽,想到孑然一

身,个郎薄幸,落得如此下场,不禁自伤自怜。这日在宛平打尖,竟不意与温氏四老及何红

药相遇。温方山露了一手内功,何红药自知不敌,径自退开。青青已抱必死之心,倒也并不

惊惧,怕的是四老当场把她处死,那么母亲的遗志就不能奉行了,当下念头一转,计谋已

生,走到温方达跟前,施了一礼,叫声:“大爷爷!”然后逐一向其余三老见礼。温氏四老

见她坦然不惧,倒也颇出意外。青青笑问:“四位爷爷去哪里?”温方达道:“你去哪

里?”青青道:“我跟那姓袁的朋友约好了,在这里会面,哪知他到这时候还没来。”四老

听得袁承志要来,人人都是心头大震,哪敢再有片刻停留?温方义喝道:“跟我们去。”青

青假意道:“我要等人呢。”温方义手一伸,已隔衣叩住她手腕,拉出店门,两人共乘一

骑。四老尽往荒僻无人之处驰去,眼见离城已远,这才跳下马来。温方义把青青一摔,推在

地下,骂道:“无耻小贱人,今日教你撞在我们手里。”青青哭道:“四位爷爷,我做错了

甚么?你们饶了我,我以后都听你们的话。”温方义骂道:“你还想活命?”擦的一声,拔

出一柄匕首。青青哭道:“二爷爷,你要杀我么?”温方悟道:“你这叫是该死!”青青

道:“三爷爷,我妈是你亲生女儿,我求你一件事。”温方山铁青着脸,说道:“要活命那

是休想!”青青哭道:“我死之后,求你送个信给我那姓袁的朋友,叫他独个儿去找宝贝

吧,别等我了。”

四老一听到“找宝贝”三字,心中一震,齐声问道:“甚么?”青青哭道:“我反正是

死,这秘密是不能说的。我只求你们送这封信去。”说着从衫上撕下一块衣角,又从怀里针

线包内取出一根针来,刺破手指,点了鲜血,在衣角上写起来。四老不住问她找甚么宝贝,

她只是不理,写好之后,交给温方山道:“三爷爷,你也不用见他,托人捎去宛平城里刚才

咱们相会的那处酒楼,这就得啦!”她虽是做作,但想起袁承志无良心,又不禁流下泪来。

四老见了她伤心欲绝的神情,确非作伪,一齐围观,只见衣角上写道:“今生不能再

见,我父重宝,均赠予你,请自往挖取,不必等我。青妹泣白。”

温方义喝道:“甚么宝贝?难道你真知道藏宝的所在?”青青哭道:“我甚么都不知

道,反正我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温方悟道:“呸,压根儿就没甚么宝贝。你那死鬼父

亲骗了我们一场,现在你又想来搞鬼。”

青青垂头不语,暗暗伸手入怀,解开了一对玉蝶的丝绦。这本是铁箱中之物,当售宝变

钱之时,她见这对玉蝶精致灵动,就取来系在身上,那是纪念她与袁承志共同得宝之意,十

箱珍宝不计其数,也不少了这对小小玉蝶。她突然站起身来,叫道:“这信送不送也由你们

了,这就杀了我吧!”只听叮叮两声清脆之音,一对玉蝶落在地下。青青俯身要拾,温方悟

已抢先捡了起来。四老数十年为盗,岂有不识宝货之理?见玉蝶如此珍贵,眼都红了。四人

心中突突乱跳,齐声喝道:“这是哪里来的?”青青只是不语。温方山道:“你好好说出

来,或者就饶了你一条小命。”青青道:“就是那批珍宝里的。我和袁大哥照着爹爹留下来

的那张地图,挖到了十只铁箱,里面都是珍奇宝物。东西实在太多,带不了,我只捡了这对

玉蝶来玩。我们说好,这次要去全都挖了出来,哪知你们……”说着又哭了起来。四老走到

一旁,低声商议。温方达道:“看来宝藏之事倒是不假。”温方义道:“逼她领路去取。”

三老都点了点头。温方山道:“先骗她说饶命不杀,等找到宝贝,再来好好整治这小贱

人。”温方悟道:“我有个主意:咱们掘出了珍宝,就把这小贱人埋在宝窟之中,等那姓袁

的小畜生来掘宝,一掘掘到这个死宝贝,岂不是好?”三老同声大笑,都说:“五弟这主意

最高。”四人商议已毕,兴高采烈的回来威逼青青。青青起先假意不肯,后来装作实在受逼

不过,只得说出藏宝之地是在华山之巅。她是要四老带她去华山,找到父亲埋骨的所在,趁

他们在荒山中乱挖乱掘之时,自己便可把母亲骨灰和父亲的骸骨合葬一起,然后横剑自刎。

哪知她这句谎话一说,四老却更深信不疑。当年温氏五老擒住金蛇郎君,他也是将他们带上

华山。宝贝虽没找到,金蛇郎君又突然失踪,但他们脑海之中,却已深印了宝物必在华山的

念头。当日张春九和那秃头所以上华山来搜索,也是因此。

当下四老带了青青,连日马不停蹄的赶路,只怕袁承志追到,那时非但宝物得不到手,

连四条老命也还难保。这天来到山西界内,五人奔驰了一日,已是颇为疲累,在一家客店中

歇了。温方义人最粗壮,食量最大,一叠声的急叫:“炒菜、筛酒,赶面条儿!”等店伙端

了饭菜上来,他就和往常一般,抢先稀里呼噜的吃了起来。三老和青青正要跟着动筷,温方

义忽从面汤中挑起一物,惊叫一声,登时直僵僵的不动了。四人大惊,看他所挑起的,赫然

是一只极大的黑色蜘蛛。温方达一摸兄弟的手,已无脉搏,脸色发黑,鼻孔里也没气了。温

方悟惊怒交集,抓起店小二往地下猛力一摔,喀喇两声,店小二腿骨立断,晕死了过去。温

方山抢出去,一把抓住掌柜的胸口,用筷子挟起蜘蛛,喝道:“好大的胆子,竟敢谋财害

命,这是甚么?”那掌柜吓得魂飞天外,连声道:“小店……小店是七十多年的老店,厨房

又是干净不过,怎……怎么有这……这东西……”温方山左手在他面颊上一捏,那掌柜下颏

跌下,再也合不拢口。温方山手一伸,把蜘蛛塞入了他的口里,片刻之间,那掌柜便即毙

命。这时店中已经大乱,温方达右手拿住青青手腕,防她逃走,左手抱起兄弟尸身。方山、

方悟两人乒乒乓乓一阵乱打,不分青红皂白,把住客和店伙打死了七八个,随即在客店中放

起火来。旁人见他们逞凶,哪敢过来?三老将温方义的尸身带到野外葬了,又是悲痛,又是

忿怒,猜不透一只蜘蛛怎会如此剧毒。青青见过五毒教的伎俩,寻思:“原来那老乞婆暗中

蹑上我们啦。”

次日四人在客店吃饭,逼着店伙先尝几口,等他无事,这才放胆吃喝。行了数日,一晚

客店中忽然人声嘈杂,有人大呼偷马。温方悟起身查看,将到马厩时,黑暗中忽然嗤的一

声,一股水箭迎面射来。他急缩身闪避,已然不及,登时喷得满脸都是,只觉奇腥刺鼻,知

道不妙。他眼睛已经睁不开来,听声辨形,长鞭挥出,把偷施暗袭之人打得背脊折断。另一

人喝道:“老儿还要逞凶!”举斧劈来。温方悟长鞭倒转,将那人连人带斧卷起,用力一

挥,那人一头撞在墙上,脑浆迸裂。温方达、温方山以为区区几个毛贼,兄弟必可料理得

了,待得听见温方悟吼叫连连,忙抢出去看时,只见他双手在自己脸上乱抓乱挖,才知不

妙。温方达一把将他抱住。温方山纵身出外查看敌踪,一无所见,回进店房时,见兄长抱住

了五弟的身体大哭,原来温方悟已然气绝而亡,须眉脸颊,俱已中毒溃烂。温方达泣道:

“二十年前,那金蛇恶贼从我们手里逃了出去,那时他筋脉已断,成为废人,身边毒药也早

给我们搜出,可是崆峒派的两位道兄却身中剧毒而亡,莫非当时就是五毒教救了他……”温

方山道:“不错,原来五毒教暗中在跟咱们作对。这次大家同受曹化淳之聘,图谋大事,眼

见已然成功,那五毒教教主何铁手突然反脸,以致功败垂成。直到现在,我仍不知是甚么缘

故。”温方达沉思片刻,忽地跳了起来,叫道:“金蛇恶贼所用毒药如此厉害,看来他就是

五毒教的?”温方山恍然大悟,说道:“必是如此。”

两人想到当年金蛇郎君来石梁报仇的狠毒,不觉栗栗危惧,当下把温方悟的尸身埋葬

了,商量了半天,决心先上华山,掘到宝藏之后,再找五毒教报仇,只是害怕他们暗中加

害,不但饮食特别小心,晚上连客店也不敢住了。这天两兄弟带了青青,宿在一座古庙的破

殿之中。温方达年纪虽老,仍具神力,搬了两只大石臼,一只撑住前门,一只撑住后门,方

才安心睡觉。睡到中夜,佛像之后忽然悉悉数声,两人登时醒觉,只当是老鼠,也不以为

意。温方山朦胧间正要再睡,忽然鼻管中钻入一缕异香,顿觉身心舒泰,快美异常,全身飘

飘荡荡的似乎神游太虚,置身极乐。他心神一荡,立即醒悟,大叫一声,跳了起来。温方达

虽然事起仓卒,但究是数十年的老江湖,见机极快,拉住青青的手,提着她跃上了供桌。星

光熹微下,只见温方山手舞钢杖,使得呼呼风响,蓦地里震天价一声巨响,佛像被钢杖打去

了一截。佛像后面跃出两名黄衣童子,一人使刀向温方山攻去,另一人手执喷筒,又要喷射

毒雾。温方达手一扬,波波两声,两支袖箭当场把两名童子穿胸钉死。温方山并不住手,仍

在乱舞乱打。

温方达叫道:“三弟,没敌人啦!”温方山竟是充耳不闻,他神智已为毒雾所迷,钢杖

越使越急。温方达瞧出不对,抢上去要夺他兵刃。温方山把钢杖舞成一团银光,急切间哪里

抢得入去?突然间温方山大叫一声,杖柄倒转,杖顶龙头撞在自己胸前,鲜血直喷,双脚一

挺,眼见活不了。青青见三位爷爷数日之内都被五毒教害死,温方山是她亲外公,向来待她

比别的四位爷爷都好些,这时不禁洒了几点眼泪。温方达一声不响,把温方山的尸身抱出去

葬了,在坟前拜了几拜,对青青道:“走吧!”青青不敢违拗,只得陪着他连夜赶路。温方

达一路防备更加周密。入陕西境后,曾有一名红衣童子挨近他身边,被他手起一掌,登时震

破了天灵盖。青青见了他铁青了脸,越来越是乖戾,连话也不敢多说一句。这日快到华山脚

下,两人赶了半天路,很是口渴,在一座凉亭中歇足饮水,让马匹凉一凉汗。只见一名乡农

走进亭来,打着陕西土腔问道:“这位是温老爷子吧?”温方达喝道:“你要干甚么?”那

乡农道:“刚才有人给了我两吊钱,叫我送信来给你。”温方达道:“那人呢?”乡农道:

“他已骑马走了。”温方达怕有诡计,命青青取信拆开,见无异状,才接过信笺,只见共有

三页,第一页上写道:“温老大:你三个兄弟因何而死,欲知详情,可看下页。”温方达骂

道:“他***!”忙展第二页观看,几页信纸急切间却揭不开来。他伸手入嘴,沾了些唾

液,翻开第二页来,见笺上写道:“你死期也已到了,如果不信,再看第三页。”温方达愈

怒,随手又在嘴中一湿,揭开第三页,只见笺上画了一条大蜈蚣,一个骷髅头,再无字迹。

气恼中把纸笺往地下一掷,忽觉右手食指与舌头上似乎微微麻木,定神一想,不觉冷汗直

冒。

原来三张纸笺上均浸了剧毒汁液,纸笺稍稍粘住,笺上写了激人愤怒的言辞,使人狂怒

之际不加提防,以手指沾湿唾液,就此把剧毒带入口中。这是五毒教下毒的三十六大法之

一。金蛇郎君当年从何红药处学得,用在假秘笈之上,张春九即因此而中毒毙命。温方达惊

惶中抬起头来,见那乡农已奔出数十步。他恼怒已极,赶出亭来,只觉头脑一阵晕眩,情知

不妙,待要镇慑心神,更是头痛欲裂,当下奋起神威,飞戟直往那乡农后心掷去。那人正是

五毒教徒,只道已然得手,哪知短戟掷来,如风似电,狂叫一声,铁戟穿胸而过,身子竟被

钉在地下。温方达惨笑数声,往后便倒。

青青叫道:“大爷爷,你怎么啦!”俯身去看。温方达左手一伸,忽地挺戟往她胸口刺

到。青青万想不到他临死时还要下此毒手,只觉眼前银光闪耀,戟尖已刺到胸口,这时退避

已经不及,只有闭目待死。忽听当的一声,脚背上一阵剧痛,睁眼看时,短戟已被人打落在

地,戟柄撞中了自己脚背。她转身要看是谁出手相救,突觉背心已被人牢牢揪住,动弹不

得。那人取出皮索,将她双手反背缚住,这才转到她的面前,正是五毒教的老乞婆何红药。

青青一股凉气从丹田中直冒上来,心想落入这恶人手里,死得不知将如何惨酷,倒是给

大爷爷一戟刺死痛快得多了。何红药阴恻恻的笑道:“你要我一刀杀了你呢,还是喜欢给一

千条无毒小蛇来咬你七七四十九天才死?”青青闭目不答。何红药道:“你带我去找你那负

心的父亲,就不让你零碎受苦。”青青心想:“反正我是要去找爹爹的埋骨之地,就让她带

我去好了。”说道:“我也正要去寻爹爹,你和我一同去吧。”何红药见她答应得爽快,不

禁起了疑心,但想金蛇郎君已成废人,武功全失,也不怕他怎的,冷笑道:“好,你带

路。”青青道:“放开我,让我先葬了大爷爷。”何红药道:“放开你?哼!”拾起温方达

的短戟,在路旁掘了个大坑,把温方达和那名五毒教徒两人的尸身都投在坑里,盖上了泥

土,一面掩埋,一面喃喃咒骂:“你父亲虽是坏蛋,可是我不许别人折辱他。这四个老头儿

弄得他死不死、活不活的,我早就要找他们的晦气了。直到今日,方泄了心头之恨。怎么你

又叫他们做爷爷?”

青青不答,心想:“我一说,你又要骂我妈妈。”这天两人走了四五十里,在半山腰里

歇了。何红药晚上用皮索把青青双足牢牢缚住,防她逃走。次日一早,天刚微明,何红药解

开青青脚上皮索,两人又再上山。山路愈来愈陡,到后来须得手足并用,攀藤附葛,方能上

去。何红药左手已断,无法拉扯青青,于是解去她手上皮索,要她走在前头,自己在后监

视。青青从未来过华山,反须何红药指点路径。当晚两人在一棵大树下歇宿。青青身处荒

山,命悬敌手,眼见明月在天,耳听猿啼于谷,思潮起伏,又悲又怕,哪里还睡得着?次晨

又行,直至第三天傍晚,才上华山绝顶。青青听袁承志详细说过父亲埋骨之所四周的景物,

这时抬头望见峭壁,见石壁旁孤松怪石,流泉飞瀑,正和袁承志所说的一模一样,不禁一阵

心酸,流下泪来。

何红药厉声道:“他躲在哪里?”青青向峭壁一指道:“那石壁上有一个洞,爹爹就住

在这里面。”何红药侧头想了一会,记得当年金蛇郎君藏身之处确是在此左近,咬牙切齿地

说道:“好,咱们上去见他。”青青见她神色甚是可怖,虽然自己死志已决,却也不禁打了

个寒噤。

两人绕道盘向峭壁顶上,走出数十步,忽听得转角处传来笑语之声。何红药拉着青青往

草丛里一缩,右手五根带着钢套的指甲抵住她咽喉,低声喝道:“不许作声!”从草丛中望

出去,只见一个老道和一个中年人谈笑而来。

青青认得是木桑道人和袁承志的大师兄铜笔铁算盘黄真,这两人武功都远胜何红药,但

自己只要一动,五枚毒指甲不免立时嵌入喉头,只听黄真笑道:“师父他老人家这几天就快

上山啦。小师弟总也是日内便到。道长不愁没下棋的对手。”木桑笑道:“要不是贪下棋,

你们华山派聚会,我老道巴巴的赶来干么呀?凑热闹么?”两人一路说笑,逐渐远去。何红

药深知华山派的厉害,听说他们要在此聚会,心想险地不可多耽,当下伏低身子,慢慢爬到

峭壁之侧,从背囊里取出绳索,一端缚住了一棵老树,另一端缚着自己和青青,缓缓缒下。

青青忽然见到峭壁上的洞穴,叫道:“是这里了!”何红药心中突突乱跳,数十年来,长日

凝思,深宵梦回,无一刻不是想到与这负心人重行会面的情景,或许,要狠狠折磨他一番,

再将他打死,又或许,竟会硬不起心肠而饶了他,内心深处,实盼他能回心转意,又和自己

重圆旧梦,即使他要狠狠的鞭打自己一顿出气,那也由得他,这时相见在即,只觉身子发

颤,手心里都是冷汗。

她右手乱挖乱撬,把洞穴周围的砖石青草拨开。何红药命青青先进洞去,掌心中扣了剧

毒钢套,谨防金蛇郎君突袭。青青进洞之后,早已泪如雨下,越向内走,越是哭得抽抽噎

噎。进不数步,洞内已是一团漆黑。何红药打亮火折,点燃了绳索,命青青拿在手里,照亮

路径。青青一呆,心想:“烧了绳索,怎生回上去?我反正是死在这里陪爹爹妈妈的了,难

道她也不回去?”何红药愈向内走,愈觉山洞不是有人居住的模样,疑心大盛,突然一把叉

住青青的脖子,喝道:“你对老娘捣鬼,可教你不得好死!”蓦地里寒风飒然袭体,火光颤

动,来到了空廓之处,有如一间石室。何红药心中一震,举起绳索四下照看,只见四壁刻着

无数武功图形,一行字写道:“重宝秘术,付与有缘,入我门来,遇祸莫怨。”金蛇郎君和

她虽然相处时日不多,但给她绘过肖像,题过字,他的笔迹早已深印心里,这四行字果然是

他手笔,只是文字在壁,人却不见,不觉心痛如绞,高声叫道:“雪宜,你出来!我决不伤

你。”这一声叫喊,只震得泥尘四下扑疏疏的乱落。

她回头厉声问青青道:“他哪里去了?”青青哭着往地下一指,道:“他在这里!”何

红药眼前一黑,伸手抓住青青手腕,险些儿晕倒,嘶哑了嗓子问道:“甚么?”青青道:

“爹爹葬在这里。”何红药道:“哦……原来……他……他已经死了。”这时再也支持不

住,腾的一声,跌坐在金蛇郎君平昔打坐的那块岩石上,右手抚住了头,心中悲苦之极,数

十年蕴积的怨毒一时尽解,旧时的柔情蜜意陡然间又回到了心头,低声道:“你出去吧,我

饶了你啦!”青青见她如此悲苦,不觉怜惜之情油然而生,想起爹爹对她不起,袁承志也是

这般负心,两人实是同病相怜,忽然扑过去抱住了她,放声痛哭起来。

何红药道:“快出去,绳子再烧一阵,你永远回不上去了。”青青道:“你呢?”何红

药道:“我在这里陪你爹爹!”青青道:“我也不上去了。”何红药陷入沉思,对青青不再

理会,忽然伸手在地下如痴如狂般挖了起来。

青青惊道:“你干甚么?”何红药凄然道:“我想了他二十年,人见不到,见见他的骨

头也是好的。”青青见她神色大变,心中又惊又怕。何红药一只右掌犹如一把铁锹,不住在

泥土中掏挖,挖了好一阵,坑中已露出一堆骨殖,正是袁承志当年所葬的金蛇郎君骸骨。青

青扑在父亲的遗骨上,纵声痛哭。何红药再挖一阵,倏地在土坑中捧起一个骷髅头来,抱在

怀里,又哭又亲,叫道:“夏郎,夏郎,我来瞧你啦!”一会又低低的唱歌,唱的是摆夷小

曲,青青一句不懂。何红药闹了一阵,把骷髅凑到嘴边狂吻;突然惊呼,只觉面颊上被尖利

之物刺了一下。她把骷髅往外一挪,在火光下细看时,只见骷髅的牙齿中牢牢咬着一根小小

金钗。金钗极短,初时竟没瞧见。何红药伸手去拔,竟拔不下来,想是金蛇郎君临死时用力

咬住,直到肌肉烂完,金钗仍然咬在嘴里。何红药伸指插到骷髅口中用力扳动,骷髅牙齿脱

落,金钗跌在地下。她捡了起来,拭去尘土,不由得脸色大变,厉声问道:“你妈妈名叫

‘温仪’?”青青点了点头。何红药悲怒交集,咬牙切齿的道:“好,好,你临死还是记着

那个贱婢,把她的钗子咬在口里!”望着金钗上刻着的“温仪”两字,眼中如要喷出火来,

突然把钗子放入口里,乱咬乱嚼,只刺得满口都是鲜血。

青青见她如疯似狂,神智已乱,心想两人毕命之期便在眼前,从背囊中取出母亲的骨灰

坛,解开坛上缚着的牛皮,倒转坛子,把骨灰缓缓倾入坑中。何红药呆了一呆,喝道:“你

干甚么?”青青不答,倒完骨灰后,把泥土扒着掩上,心中默默祷祝:“爹娘在天之灵有

知,女儿已完成了你们合葬的心愿。”何红药夺过灰坛一瞧,恍然而悟,叫道:“这是你母

亲的骨灰?”青青缓缓点了点头。何红药反手一掌,青青身子一缩,没能避开,这一掌正打

在她肩头之上,一个踉跄,险些儿跌倒。何红药狂叫:“不许你们合葬,不许你们合葬!”

用手乱扒,但骨灰已与泥土混合在一起,再也分拆不开。她妒念如炽,把骸骨从坑中捡了出

来,叫道:“我把你烧成灰,烧成灰,撒在华山脚下,教你四散飞扬,四散飞扬!永远不能

跟那贱婢相聚!”

青青大急,抢上争夺,拆不数招,便给打倒在地。何红药脱下外衣铺在地下,把骸骨堆

在衣上,用火点燃衣服。她左肘抵住青青,不让她动弹,右掌拨火使旺,片刻之间,骸骨已

经燃着,石洞中浓烟弥漫。

何红药哈哈大笑,忽然鼻孔中钻进一股异味,惊愕之下,登时省悟,大叫:“夏郎,你

好毒呀!”

青青也觉一股异香猛扑鼻端,正诧异间,突觉头脑一阵晕眩,只见何红药扑在燃着的骸

骨堆上,猛力吸气,乱叫:“好,好,我本来要跟你死在一起。那最好,好极了!”陡然抬

起头来,凝望青青,脸色恐怖之极。

青青大叫一声,往外逃出,奔出数丈,神智逐渐胡涂,腿脚酸软,跌倒在地。袁承志在

饭店中见到何红药钉在墙角的记号,知她召集教众,大举追击,同时青青又落在温氏四老手

里,不论哪一边得胜,青青都是无幸,焦急万分,立即纵骑疾驰,沿路寻访。不久查知温氏

四老中已有三人中毒而死,这一来更是挂虑,当真是日里食不甘味,晚间睡不安枕,幸喜这

一批人的踪迹是向华山而去,倒也不致因追踪而误了会期。赶到华山脚下时,洪胜海在凉亭

边发现有一片泥土颇有异状,用兵刃撬土,挖出来的赫然是温方达和另一人的尸首。袁承志

道:“青弟必已落入五毒教手里,咱们快上山。”安大娘安慰他道:“这时正是华山派的会

期,穆老师父就算还没到,只要黄师兄、归师兄哪一位到了,定会出手相救。”袁承志道:

“五毒教胆敢闯上华山,必是有备而来,可别让师侄们遭了毒手。”崔希敏道:“连祖师爷

也到了,怕他们怎的?大家快上山啊!”众人把马匹寄存在乡人家里,急赶上山。快到山顶

时,忽听得嗤嗤嗤一阵响,数粒暗器划过天空。袁承志喜道:“木桑道长在上面,他在招呼

咱们了。”当即从衣囊里摸出三枚铜钱,向天猛掷,只见三颗黄点消失在云气之中,悠然而

逝,隔了好一阵方才落下。崔希敏赞道:“小师叔,这一下劲道好足!”袁承志正要跃出去

接还铜钱,突然山腰中掷出一个黑黝黝的算盘,飞将上去兜住了三枚铜钱,这才落下。一人

从树后窜出,接住算盘,乞擦乞擦的摇晃,大笑而来,正是铜笔铁算盘黄真,笑道:“师

弟,你好阔气,铜钱银子也随手乱掷,这可不是挥金如土吗?我们生意人瞧着可着实肉痛。

做生意的钱一入手,可不能还你了。”

崔希敏大叫:“师父,你老人家先到啦!”抢上去咚咚咚的磕了三个响头。他也不理会

是甚么地方,心中高兴,这几个头磕得加倍用力,站起来时,额角已给岩石撞肿了高高一

块。安小慧又是怜惜,又是气恼,不住低声埋怨。崔希敏只是傻笑。袁承志等也都上去见了

礼。各人互道别来情事。袁承志悬念青青,正想询问大师哥有没见到她踪迹,忽然间树丛里

扑出两头猩猩,一齐紧紧搂住了袁承志。崔希敏大吃一惊,叫道:“啊哟,不好!”伸拳便

打。袁承志笑道:“大威,小乖,你们好!”伸手轻轻格开崔希敏打来的一拳。两头猩猩突

然吱吱乱叫,放开了袁承志,猛往山壁上窜去。崔希敏道:“是小师叔养的吗?糟糕,猩猩

生气了!”眼见两头猩猩越爬越高,身形渐小。袁承志心道:“大威、小乖定是藏着甚么好

东西,见我回来,要取出来给我。”望了一阵,忽见峭壁上冒出阵阵烟来,那处所正是埋葬

金蛇郎君的洞穴,不觉一惊,又见两头猩猩在高处指手划脚,大打手势,似在招呼自己过

去。安小慧也看了出来,说道:“承志大哥,两头猩猩在叫你呢!”袁承志道:“不错!”

向哑巴打了几下手势,哑巴点头会意,奔向石室取了火把长索,与众人绕道上了峭壁之顶。

袁承志道:“洞里的路径只有我熟。我一个人进去吧。”在衣上撕下两片小布,塞住鼻孔,

点燃火把,缒绳下去。两头猩猩在峭壁上乱叫乱跳,搔头挖耳,似乎十分焦急。袁承志刚到

洞口,便见一阵浓烟冒出,当下屏除呼吸,直冲进去,奔至狭道,只见一人横卧在地,凑近

一看,竟是青青。这一下惊喜交集,忙摸她口鼻,呼吸已甚为微弱。眼见内洞微有火光,尚

有一人躺在那里,正是何红药,还想入去相救,突然间一个踉跄,胸口作恶,头脑晕眩,登

时便要昏倒,知道烟雾中含有剧毒,忙弯身抱起青青,奔出洞来,抓住绳子。哑巴和洪胜海

一齐用力,把两人吊将上来。袁承志见四周已无毒烟,才深深吸了两口气,忽觉肚里难受之

极,再也忍耐不住,在半空中大呕起来。

众人在峭壁上甚是担忧,只怕他中了瘴气毒雾,一个失手,两人都跌入深谷之中。哑巴

和洪胜海战战兢兢的向上提拉,崔秋山、崔希敏叔侄在旁护持。

眼见拉着两人将到山顶,突然峭壁洞穴内震天价一阵巨响,烟雾瀰漫,山石横飞。众人

都大吃一惊。洪胜海一吓之下,双手松了绳索。幸得哑巴耳聋,并未听见,兼之神力惊人,

双手交互拉扯,将二人提了上来。

袁承志脚一着地,立足不稳,登时软倒。木桑忙给两人推宫过气。这时峭壁中爆炸声一

阵接着一阵,不知山洞之中怎会藏着这许多火药,又不知谁在内中捣鬼,各人面面相觑,茫

然不解。过了一会,袁承志悠然醒来,调匀呼吸,只觉倦乏万分,连说:“好险!”又过一

阵,青青也醒来了,见了袁承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众人见两人醒转,这才放心。过了

良久,爆炸声全然停息,崔希敏自告奋勇,要下去查看。崔秋山把绳索牢牢系在他腰上,缓

缓缒了下去。崔希敏见洞口已被炸出来的碎石巨岩封住,再也无法入洞,只得回上。青青神

智渐复,断断续续的把洞中情由说了。”木桑叹道:“当年我见金蛇郎君在铁匣中藏箭,已

惊诧他心计之工,哪知还远不止此。这炸药如此威猛,相较之下,铁匣藏箭可说是微不足道

了。”

黄真道:“他竟会在自己骸骨之中种下毒药,这又有谁能想得到?”崔希敏睁大了一双

圆圆的眼睛,问道:“师父,他在骸骨中种毒?他人已死了,变成了枯骨,怎么还能在自己

骨头中下毒?”黄真笑骂:“好,等你老人家升天归位之后,你倒在自己的傻骨头里,放点

儿毒药瞧瞧!”众人都哄笑起来。崔希敏撅起了嘴唇;道:“人家不知道才问呢。”袁承志

道:“金蛇郎君夏老师是个极精干计算之人,他自知一生结仇太多,死后说不定会有人损毁

他的遗体。他善于用毒,临终之时,必定服了一种深入骨髓的剧毒药剂。”崔希敏一拍大

腿,恍然大悟,叫道:“我知道啦,要是有人烧他遗骨,烧出来的毒烟就能害死人。”过了

一会,又道:“那么洞里怎么又会爆炸?难道他还吃了炸药,让炸药钻入骸骨?”安小慧怕

人笑他,忙道:“炸药必是预先埋在炕中的。”袁承志黯然点头,叹道:“青弟的母亲遗命

要和丈夫合葬,现在两人虽然尸骨化灰,但终于合葬在一起了。”崔希敏伸出了舌头,不住

惊叹:“这人好厉害,死了几十年之后,还能对付去害他的人。活着之时,那还了得?那五

毒教的恶婆也是死有应得。”袁承志道:“她虽然怨毒太过,但一往情深,也是个苦命之

人。”安小慧抚摸着两头猩猩头顶,说道:“要不是大威和小乖发现得早,再慢一步,不但

青姊姊救不出来,只怕承志大哥也会给炸在山洞之中。”众人都说的确好险,幸亏畜生的知

觉灵敏,远远的就察觉有异。众人一路谈论适才的险事,一路上山。安大娘和安小慧扶青青

走进石室,给她洗脸换衣,扶上床去休息。青青中毒甚深,木桑道人虽给她服了解毒灵丹,

但因金蛇郎君所用的毒药得自五毒教秘方,寻常解药见不了功。她睡了一晚之后,次日脸上

布满黑气,病势更见沉重,有时神智胡涂起来,又哭又闹,昏迷中只骂袁承志负心无义,喜

新弃旧。众人见袁承志一副尴尬模样,又是好笑,又是担心,怕他为难,都悄悄退了出去。

袁承志柔声安慰,坚称矢志靡他,决不移爱旁人。青青脸上一阵红一阵黑,不住呕吐黑水。

袁承志到了这个地步,也是束手无策,只有在卧榻旁垂泪的份儿。众人在外面纷纷议论,有

的说金蛇郎君用心狠毒,自受其报,反而害了自己的女儿;有的说青青这样一个好姑娘,虽

然爱使小性子,心地却好,若是就此不治,实在教人难过。众人唉声叹气,愀然不乐。将到

黄昏,两头猩猩先叫了起来,外面一阵人声喧扰,原来是归辛树夫妇领着梅剑和、刘培生、

孙仲君等六名弟子到了。归二娘抱着儿子归钟,小孩儿笑得傻里傻气的,身子可大好了。她

听说青青中毒,忙把儿子未服完的茯苓首乌丸拿出来给她服下。青青安静了一阵,沉沉睡

去。天黑后,黄真的大弟子领着八名师弟、两个儿子到了山上。他先向木桑道人行礼,然后

叩见师父、二师叔、二师娘。他见袁承志年纪甚轻,自己大儿子还大过他,要跪下向他磕

头,实在有点不愿,叫了一声“师叔!”不禁有点迟疑。袁承志见这师侄四十多岁年纪,虎

背熊腰,筋骨似铁,站着几乎高过自己一个头,先暗暗喝了一声彩,心想大师哥如此英雄,

确要这样威风的人物才能做他掌门弟子,崔希敏人既莽撞,武功又差,和这位师侄可差得远

了,见他作势要跪,忙伸手拦住,向黄真其余八名弟子摆了摆手,说道:“大家别多礼

啦!”崔希敏在一旁介绍,说道:“我这位大师兄姓冯名难敌,江湖上人称八面威风。”袁

承志道:“冯兄定是得着大师哥真传了。”黄真眼见冯难敌不肯对小师叔下跪,心想他已是

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也就不加勉强。他向来滑稽玩世,于这些礼数也并不考究,当下笑道:

“师父算盘精,教出来的徒儿也就爱占便宜,向小师叔磕几个头,可就太吃亏了。”冯难敌

给师父说得不好意思,便要向袁承志跪倒。袁承志急忙拦住。冯难敌当下命大儿子冯不破、

二儿子冯不摧向木桑道人与归、袁两位师叔祖、以及梅剑和等师叔依次拜见了。冯不破今年

二十三岁,冯不摧二十一岁,两人在甘凉一带仗着父亲的名头,武林中个个让他哥儿俩三

分。他二人手下也确有点真功夫,这时候见袁承志不过二十岁左右,居然长着自己两辈,心

中好不服气,又见他红肿了双眼,出来见客时泪痕未干,心想此人不知甚么事吃了亏,这般

哭哭啼啼的,脓包之极,英雄好汉打落了牙齿和血吞,哪有受了人欺侮便哭的?对他更加瞧

不在眼里。他二人和归辛树门下的弟子个个交好,知道就中孙仲君最是心傲好胜,武功也

强。当晚哥儿俩偷偷商议,要挑拨孙师姑去和这小师叔祖比试一场,叫他出一个丑,万一给

父亲或师祖知道了,也怪不到兄弟俩头上。第二天两兄弟一早起来,溜到外面去找孙仲君,

迎面撞见八师叔石骏。他也是个年少好事之人,武功和冯氏兄弟在伯仲之间,喝道:“喂,

你们哥儿俩探头探脑的找甚么?”冯不摧笑道:“我们在找孙师姑呢,听说她在山东干掉了

不少渤海派的人,要请她说来听听。”石骏喜道:“好啊,刚才我见她在山那边,正跟梅师

哥练武呢。”

三人兴冲冲的赶往山后。冯氏兄弟心中盘算,用甚么话来挑动孙仲君去找那袁小师叔祖

比武。冯不摧悄声道:“要是孙师姑还在练剑,咱们就说是那姓袁的说的,这一路、那一路

都使得不对。”冯不破笑着点头。

刚转到山后,忽听得孙仲君正在厉声叫骂,这一下大出三人意外,忙拔足赶去,只见孙

仲君挺着单钩,正在追逐一人。

注:李自成攻破北京事迹,当时文士笔录见闻而流传后世者甚多。诸书作者对李自成无

不极为仇视,文中自多夸张及诬蔑,未可尽信。但闯军初时纪律严明,进北京后便即腐败,

当属事实,否则不致成功后便即一败涂地。以下所录为《明季北略》一书中若干记载:(文

中所谓“贼”指闯军而言,可见作者极有偏见。)○昧爽,阴云四合,城外烟焰障天,微雨

不绝,雾迷,俄微雪,城陷。或谓先有人伏内,通太监曹化淳弟曹二公内应开门;一云:太

监王相尧率内兵千人出迎贼。贼将刘宗敏整军入,军中甚肃。……太监曹化淳同兵部尚书张

缙彦开彰义门迎贼。……大抵京城之陷,多由奸人内应耳。……已而贼大呼开门者不杀,于

是士民各执香立门,贼过,伏迎,门上俱粘“顺民”,大书“永昌元年顺天王万万岁”。○

贼尽放马兵入城,乱入人家。诸将军望高门大第,即入据之。刘宗敏据田宏第,李牟据周奎

第。○掌书宫人杜氏、陈氏、窦氏为自成所取,而窦氏尤宠,号窦妃。又有张氏,亦嬖之。

自成集宫女分赐随

来诸贼,每贼各三十人。牛金星、宋献策等亦各数人。○四月初一日,宋献策云:“天

象惨列,日色无光,亟宜停刑。”初七日,自成过宗敏第,见庭院夹三百多人,哀号半绝。

自成云:“天象示警,宋军师言当省刑,宜酌放之。”此中缙绅十一,余皆杂流武弁及效劳

办事人。释千余人,然死者过半矣。○贼初入城,不甚杀戮。数日后大肆杀戮……贼兵满

路,手携麻索,见面稍魁肥,即疑有财,系颈征贿。有中途借贷而释者,亦有押至其家,任

其拣择而后释者。若缚至刘宗敏伪府便无生理。

○贼初入城时,先假张杀戮之禁,如有淫掠民间者,立行凌迟。假将犯罪之寇杀死四

人,分为五段,据称以淫杀之故也。民间误信,遂安心开店市,嘻嘻自若……四五日后恣行

杀掠。先令十家一保,如有一家逃亡,十家同斩。十家之内有富户者,闯贼自行点取籍没,

其中下之家,听各贼分掠。又民间马骡铜器,俱责令输营,于是满城百姓,家家倾竭。○贼

兵初入人家,曰借锅爨。少焉,曰借床眠。顷之,曰借汝妻女姊妹作伴。藏匿者,押男子,

遍搜,不得不止。爱则置楼马上。有一贼挟三四人者,又有身搂一人而余马挟带二三人者。

不从则死,从而不当意者亦死。一人而不堪众嬲者亦死。安福胡同一夜妇女死者三百七十余

人。降官妻妾,俱不能免。……贼将各踞巨室。籍没子女为乐,而士兵充塞巷陌,以搜马搜

铜为名,沿门淫掠。稍违者,兵加其颈。门卫甚严,即欲脱免,不

可得也。不顾青天白日,恣行淫戏。

○贼无他伎俩,到处先用贼党扮作往来客商,四处传布,说贼“不杀人,不爱财。不奸

淫,不抢掠,平买平卖,蠲免钱粮,且将官家银钱分赈穷民,颇爱斯文秀才,迎者先赏银

币,嗣即考校,一等作府,二等作县。”……于是不通秀才皆望做官;无知穷民皆望得钱;

拖欠钱粮者皆望蠲免。真保间民谣有“开了大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等语,因此贼计

得售。

○贼兵入城者四十余万,各肆掳掠。自成或禁止,辄哗曰:“皇帝让汝做,金银妇女不

让我辈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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