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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客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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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2 19:46:3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金庸著名武侠小说之一。现收录于《金庸作品集》中。

  《侠客行》,金庸著,著于1965年,据说灵感来自李白的“古风五十九首”之《侠客行》,现收录于《金庸作品集》中。
  书名取自李白诗《侠客行》,主要叙述一个懵懂少年石破天的江湖经历。


  此书一反金庸大部分作品的路子,既无明确的时代背景,也没有宏大的场面,写爱情也只是浮光掠影,除了石破天之外,人物描写也只是点到即止,因此比起作者的其他许多作品来,一向较为读者所忽视。其实此书恰恰体现了金庸作品的返璞归真。当石破天还是“狗杂种”的时候,他从未想到过“我是谁”,身世和知识于他同样毫无意义,但在他忽然失去一向熟悉的生活环境,陷入江湖之后,却不得不想到了“我是谁”这个亘古的疑问,而越是想知道究竟便越是惶恐和糊涂。
  另一方面,他一出场便在先秦侠客侯赢的故地侯监集上目睹了“侠客”们的争斗,这时他只是个无知的小乞儿。最后到了侠客岛,他已是个声名显赫的武林高手,却无知一如从前,并且因为这无知勘破了众多绝顶聪明的武林高于数十年未能勘破的武功秘窍,一如他在候监集上无意中得到玄铁令一样。“我是谁”的疑问和“机关算尽太聪明”的隐喻可以说是这部寓言式作品的真正旨归,也是它的全部精华所在。但因作者认认真真讲故事、丝毫不着理路,故事和人物虽然简单一些,仍非常奇特和生动,因此粗略读去不易体味到作品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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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 19:47:36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一章 玄铁令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疯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李白这一首“侠客行”古风,写的是战国时魏国信陵君门客侯嬴和朱亥的故事,千载之

下读来,英锐之气,兀自虎虎有威。那大梁城邻近黄河,后称汴梁,即今河南开封。该地虽

然数为京城,却是民风质朴,古代悲歌慷慨的豪侠气概,后世迄未泯灭。

开封东门十二里处,有个小市镇,叫做侯监集。这小镇便因侯嬴而得名。当年侯嬴为大

梁夷门监者。大梁城东有山,山势平夷,称为夷山,东城门便称为夷门。夷门监者就是大梁

东门的看守小吏。

这一日已是傍晚时分,四处前来赶集的乡民正自挑担的挑担、提篮的提篮,纷纷归去,

突然间东北角上隐隐响起了马蹄声。蹄声渐近,竟然是大队人马,少说也有二百来骑,蹄声

奔腾,乘者纵马疾驰。众人相顾说道:“多半是官军到了。”有的说道:“快让开些,官兵

马匹冲来,踢翻担子,那也罢了,便踩死了你,也是活该。”

猛听得蹄声之中夹杂着阵阵唿哨。过不多时,唿哨声东呼西应、南作北和,竟然四面八

方都是哨声,似乎将侯监集团团围住了。众人骇然失色,有些见识较多之人,不免心中嘀

咕:“遮莫是强盗?”

镇头杂货铺中一名伙计伸了伸舌头,道:“啊哟,只怕是我的妈啊那些老哥们来啦!”

王掌柜脸色已然惨白,举起了一只不住发抖的肥手,作势要往那伙计头顶拍落,喝道:“你

***,说话也不图个利市,什么老哥小哥的。当真线上的大爷们来了,那还有你……你的

小命?再说,也没听见光天化日有人干这调调儿的!啊哟,这……这可有点儿邪……”

他说到一半,口虽张着,却没了声音,只见市集东头四五匹健马直抢了过来。马上乘者

一色黑衣,头戴范阳斗笠,手中各执明晃晃的钢刀,大声叫道:“老乡,大伙儿各站原地,

动一下子的,可别怪刀子不生眼睛。”嘴里叱喝,拍马往西驰去。马蹄铁拍打在青石板上,

铮铮直响,令人心惊肉跳。

蹄声未歇,西边厢又有七八匹马冲来,马上健儿也是一色黑衣,头戴斗笠,帽檐压得低

低的。这些人一般叱喝:“乖乖的不动,那没事,爱吃板刀面的就出来!”

杂货铺那伙计嘿的一声笑,说道:“板刀面有什么滋味……”这人贫嘴贫舌的,想要说

句笑话,岂知一句话没完,马上一名大汉马鞭挥出,甩进柜台,勾着那伙计的脖子,顺手一

带,砰的一声,将他重重摔在街上。那大汉的坐骑一股劲儿向前驰去,将那伙计拖着而行。

后边一匹马赶将上来,前蹄踩落,那伙计哀号一声,眼见不活了。

旁人见到这伙人如此凶横,那里还敢动弹?有的本想去上了门板,这时双脚便如钉牢在

地上一般,只是全身发抖,要他当真丝毫不动,却也干不了。

离杂货铺五六间门面处有家烧饼油条店,油锅中热油滋滋价响,铁丝架上搁着七八根油

条。一个花白头发的老者弯着腰,将面粉捏成一个个小球,又将小球压成圆圆的一片,对眼

前惊心动魄的惨事竟如视而不见。他在面饼上洒些葱花,对角一摺,捏上了边,在一支黄砂

碗中抓些芝麻,洒在饼上,然后用铁钳挟起,放入烘炉之中。

这时四下里唿哨声均已止歇,马匹也不再行走,一个七八百人的市集上鸦雀无声,就是

啼哭的小儿,也给父母按住了嘴巴,不令发出半点声音。各人凝气屏息之中,只听得一个人

喀、喀、喀的皮靴之声,从西边沿着大街响将过来。

这人走得甚慢,沉重的脚步声一下一下,便如踏在每个人心头之上。脚步声渐渐近来,

其时太阳正要下山,一个长长的人影映在大街之上,随着脚步声慢慢逼近。街上人人都似吓

得呆了,只有那卖饼老者仍在做他的烧饼。皮靴声响到烧饼铺外忽而停住,那人上上下下的

打量卖饼老者,突然间嘿嘿嘿的冷笑三声。

卖饼老者缓缓抬起头来,只见面前那人身材极高,一张脸孔如橘皮般凹凹凸凸,满是疙

瘩。卖饼老者道:“大爷,买饼么?一文钱一个。”拿起铁钳,从烘炉中挟了个热烘烘的烧

饼出来,放在白木板上。那高个儿又是一声冷笑,说道:“拿来!”伸出左手。那老者眯着

眼睛道:“是!”拿起那个新焙的烧饼,放在他掌中。

那高个儿双眉竖起,大声怒道:“到这当儿,你还在消遣大爷!”将烧饼劈面向老者掷

去。卖饼老者缓缓将头一侧,烧饼从他脸畔擦过,拍的一声响,落在路边的一条泥沟之旁。

高个儿掷出烧饼,随即从腰间撤出一对双钩,钩头映着夕阳,蓝印印地寒气逼人,说

道:“到这时候还不拿出来?姓吴的,你到底识不识时务?”卖饼老者道:“大爷认错人

啦,老汉姓王。卖饼王老汉,侯监集上人人认得。”高个儿冷笑道:“他***!我们早查

得清清楚楚,你乔装改扮,躲得了一年半载,可躲不得一辈子。”

卖饼老者眯着眼睛,慢条斯理的说道:“素闻金刀寨安寨主劫富济贫,江湖上提起来,

都是翘起大拇指,说一声:‘侠盗!’怎么派出来的小喽罗,却向卖烧饼的穷老汉打起主意

来啦?”他说话似乎有气无力,这几句话却说得清清楚楚。

高个儿怒喝:“吴道通,你是决计不交出来的啦?”卖饼老者脸色微变,左颊上的肌肉

牵动了几下,随即又是一副懒洋洋人的神气,说道:“你既知道吴某的名字,对我仍然这般

无礼,未免太大胆了些罢?”那高个儿骂道:“你老子胆大胆小,你到今天才知吗?”左钩

一起,一招‘手到擒来’,疾向吴道通左肩钩落。

吴道通向右略闪,高个儿钢钩落空,左腕随即内勾,钢钩拖回,便向吴道通后心钩到。

吴道通矮身避开,跟着右足踢出,却是踢在那座炭火烧得正旺的烘炉之上。满炉红炭斗地向

那高个儿身上飞去,同时一镬炸油条的熟油也猛向他头顶浇落。

那高个儿吃了一惊,急忙后跃,避开了红炭,却避不开满镬热油,“啊哟”一声,满锅

热油已泼在他双腿之上,只痛得他哇哇怪叫。

吴道通双足力登,冲天跃起,已纵到了对面屋顶,手中兀自抓着那把烤烧饼的铁钳。猛

地里青光闪动,一柄单刀迎头劈来,吴道通举铁钳挡去,当的一声响,火光四溅。他那铁钳

虽是黑黝黝地毫不起眼,其实乃纯钢所铸,竟将单刀挡了回去,便在此时,左侧一根短枪、

右侧双刀同时攻到。原来四周屋顶上都已布满了人。吴道通哼了一声,叫道:“好不要脸,

以多取胜么?”身形一长,双手分执铁钳两股,左挡短枪,右架双刀,竟将铁钳拆了开来,

变成了一对判官笔。原来他这烤烧饼的铁钳,是一对判官笔所合成。

吴道通双笔使开,招招取人穴道,以一敌三,仍然占到上风。他一声猛喝:“着!”使

短枪的“啊”的一声,左腿中笔,骨溜溜的从屋檐上滚了下去。

西北角屋面上站着一名矮瘦老者,双手叉在腰间,冷冷的瞧着三人相斗。

白光闪动之中,使单刀的忽被吴道通右脚踹中,一个筋斗翻落街中。那使双刀的怯意陡

生,两把刀使得如同一团雪花相似,护在身前,只守不攻。

那矮瘦老者慢慢踱将过来,越走越近,右手食指陡地戳出,迳取吴道通左眼。这一招迅

捷无比,吴道通急忙回笔打他手指。那老者手指略歪,避过铁笔,改戳他咽喉。吴道通笔势

已老,无法变招,只得退了一步。

那老者跟着上前一步,右手又是一指伸出,点向他小腹。吴道通右笔反转,砸向敌人头

顶。那老者向前直冲,几欲扑入吴道通的怀里,便这么一冲,已将他一笔避过,同时双手齐

出,向他胸口抓去。吴道通大惊之下,急向后退,嗤的一声,胸口已被他抓下一长条衣服。

吴道通百忙中也不及察看是否已经受伤,双臂合拢,倒转铁笔,一招‘环抱六合’,双笔笔

柄向那老者两边太阳穴中砸去。

那老者不闪不架,又是向前一冲,双掌扎扎实实的击在对方胸口。喀喇喇的一声响,也

不知断了多少根肋骨,吴道通从屋顶上一交翻跌了下去。

那高个儿两条大腿被热油炙得全是火泡,早在暴跳如雷,只是双腿受了重伤,无法纵上

屋顶和敌人拚命,又知那矮瘦老者周牧高傲自负,他既已出手,就不喜旁人来相助,是以只

仰着脖子,观看二人相斗。眼见吴道通从屋顶摔下,那高个儿大喜,急跃而前,双钩扎落,

刺入吴道通的肚腹。他得意之极,仰起头纵声长笑。

周牧急叫:“留下活口!”但终于慢了一步,双钩已然入腹。

突然间那高个儿大叫:“啊……”踉踉跄跄倒退几步,只见他胸口插了两支铁笔,自前

胸直至后背,鲜血从四个伤口中直涌出来,身子幌了几幌,便即摔倒。吴道通临死时奋力一

击,那高个儿猝不入防,竟被双笔插中要害。金刀寨伙伴忙伸手扶起,却已气绝。

周牧不去理会那高个儿的生死,嘴角边露出鄙夷之色,抓起吴道通的身子,见也已停了

呼吸。他眉头微皱,喝道:“剥了他衣服,细细搜查。”

四名下属应道:“是!”立即剥去吴道通的衣衫。只见他背上长衣之下负着一个包裹。

两名黑衣汉子迅速打开包裹,但见包中有包,当即挟手攫过,捏了一捏,怒道:“他奶奶

的!骗人的玩意,不用看了!快到屋里搜去。”

十余名黑衣汉子应声入内。烧饼店前后不过两间房,十几人挤在里面,乒乒乓乓、呛啷

呛啷,店里的碗碟、床板、桌椅、衣物一件件给摔了出来。

周牧只是叫:“细细的搜,什地方都别漏过了!”

闹了半天,已黑沉沉地难以见物,众汉子点起火把,将烧饼店墙壁、灶头也都拆烂了。

呛啷一声响,一只瓦缸摔入了街心,跌成碎片,缸中面粉四散得满地都是。

暮霭苍茫中,一只污秽的小手从街角边偷偷伸过来,抓起水沟旁那烧饼,慢慢缩手。

那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叫化子。他已饿了一整天,有气没力的坐在墙角边。那高个儿接

过吴道通递来的烧饼,掷在水沟之旁,小丐的一双眼睛便始终没离开过这烧饼。他早想去拿

来吃了,但见到街上那些凶神恶煞般的汉子,却吓得丝毫不敢动弹。那杂货铺伙计的死尸便

躺在烧饼之旁。后来,吴道通和那高个儿的两具尸首,也躺在烧饼不远的地方。

直到天色黑了,火把的亮光照不到水沟边,那小丐终于鼓起勇气,抓起了烧饼。他饥火

中烧,顾不得饼上沾了自水烂泥,轻轻咬了一口,含在口里,却不敢咀嚼,生恐咀嚼的微声

给那些手执刀剑的汉子们听见了。口中衔着一块烧饼,虽未吞下,肚里似乎已舒服得多。

这时众汉子已将烧饼铺中搜了个天翻地覆,连地下的砖也已一块块挖起来查过。周牧见

再也查不到什么,喝道:“收队!”

唿哨声连作,跟着马蹄声响起,金刀寨盗伙一批批出了侯监集。两名盗伙抬起那高个儿

的尸身,横放马鞍之上,片刻间走了个干干净净。

直等马蹄声全然消逝,侯监集上才有些轻微人声。但镇人怕群盗去而复回,谁也不敢大

声说话。杂货铺掌柜和另一个伙计抬了伙伴的尸身入店,急忙上了门板,再也不敢出来。但

听得东边劈劈拍拍,西边咿咿呀呀,不是上排门,便是关门,过不多时,街上再无人影,亦

无半点声息。

那小丐见吴道通的尸身兀自横卧在地,没人理睬,心下有些害怕,轻轻嚼了几口,将一

小块烧饼咽下,正待再咬,忽见吴道通的尸身一动。那小丐大吃一惊,揉了揉眼睛,却见那

死尸慢慢坐了起来。小丐吓得呆了,心中怦怦乱跳,但见那死尸双腿一挺,竟然站起身来。

答答两声轻响,那小丐牙齿相击。

死尸回过头来,幸好那小丐缩在墙角之后,死尸见他不到。这时冷月斜照,小丐却瞧得

清清楚楚,但见那死尸嘴角边流下一道鲜血,两根钢钩兀自插在他的腹中,小丐死命咬住牙

齿,不使发出声响。

只见那死尸弯下双腿,伸手在地下摸索,摸到一个烧饼,捏了一捏,双手撕开,随即抛

下,又摸到一个烧饼,撕开来却又抛去。小丐只吓得一颗心几乎要从口腔中跳将出来,只见

那死尸不住在地下摸索,摸到任意杂物,都不理会,一摸到烧饼,便撕开抛去,一面摸,一

面走近水沟。群盗搜索烧饼铺时,将木板上二十来个烧饼都扫在地下,这时那死尸拾起来一

个个撕开,却又不吃,撕成两半,便往地下一丢。

小丐眼见那死尸一步步移近墙角,大骇之下,只想发足奔逃,可是全身吓得软了。一双

脚那里提得起来?那死尸行动迟缓,撕破这二十来个烧饼,足足花了一柱香时光。他在地下

再也摸不到烧饼,缓缓转头,似在四处找寻。小丐转过头来,不敢瞧他,突然间吓得魂飞魄

散。原来他身子虽然躲在墙角之后,但月光从身后照来,将他蓬头散发的影子映在那死尸脚

旁。小丐见那死尸的脚又是一动,大叫一声,发足便跑。

那死尸嘶哑着嗓子叫道:“烧饼!烧饼!”腾腾腾的追来。

小丐在地下一绊,摔了个筋斗。那死尸弯腰伸手,便来按他背心。小丐一个打滚,避在

一旁,发足又奔。那死尸一时站不直身子,支撑了一会这才站起,他脚长步大,虽然行路蹒

跚,摇摇摆摆的如醉汉一般,只十几步,便追到了小丐身后,一把抓住他后颈,提了起来。

只听得那死尸问道:“你……你偷了我的烧饼?”在这当口,小丐如何还敢抵赖,只得

点了点头。那死尸又问:“你……你已经吃了?”小丐又点了点头。那死尸右手伸出,嗤的

一声,扯破小丐的衣衫,露出胸口和肚腹的肌肤。那死尸道:“割开你的肚子,挖出来!”

小丐直吓得魂不附体,颤声道:“我……我……我只咬了一口。”

原来吴道通给周牧双掌击中胸口,又给那高个儿双钩插中肚腹,一时闭气晕死,过得良

久,却又悠悠醒转。肚腹虽是要害,但纵然受到重伤,一时却不便死,他心中念念不忘的只

是那一件物事,一经醒转,发觉金刀寨人马已然离去,竟顾不得胸腹的重伤,先要寻回藏在

烧饼中的物事。

他扮作个卖饼老人,在侯监集隐居。一住三载,倒也平安无事,但设法想见那物的原

主,却也始终找寻不到。待听得唿哨声响,二百余骑四下合围,他虽不知这群盗伙定是冲着

自己而来,终究觉察到局面凶险,仓卒间无处可以隐藏,当即将那物放在烧饼之中。那高个

儿一现身,伸手说道:“拿来!”吴道通行一着险棋,索性便将这烧饼放入他手中,果然不

出所料,那高个儿大怒之下,便将烧饼掷去。

吴道通重伤之后醒转,自认不出是那个烧饼之中藏有那物,一个个撕开来找寻,全无影

踪,最后终于抓着那个小丐。他想这小叫化饿得狠了,多半是连饼带物一齐吞入腹中,当下

便要剖开他肚子来取物。一时寻不到利刃,他咬一咬牙,伸手拔下自己肚上一根钢钩,倒转

钩头,便往小丐肚上划去。

钢钩拔离肚腹,猛觉得一阵剧痛,伤口血如泉涌,钩头虽已碰到小丐的肚子,但左手突

然间没了力气,五指松开,小丐身子落地,吴道通右手钢钩向前送出,却刺了个空。吴道通

仰天摔倒,双足挺了几下,这才真的死了。

那小丐摔在他身上,拚命挣扎着爬起,转身狂奔。刚才吓得实在厉害,只奔出几步,腿

膝酸软,翻了个筋斗,就此晕了过去,右手却兀自牢牢的抓着那个只咬过一口的烧饼。

淡淡的月光照上吴道通的尸身,慢慢移到那小丐身上,东南角上又隐隐传来马蹄之声。

这一次的蹄声来得好快,刚只听到声响,倏忽间已到了近处。侯监集的居民已成惊弓之

鸟,静夜中又听到马蹄声,不自禁的胆战心惊,躲在被窝中只发抖。但这次来的只两匹马,

也没唿哨之声。

这两匹马形相甚奇。一匹自头至尾都是黑毛,四蹄却是白色,那‘乌云盖雪’的名驹;

另一匹四蹄却是黑色,通体雪白,马谱中称为‘黑蹄玉兔’,中土尤为罕见。

白马上骑着的是个白衣女子,若不是鬓边戴了朵红花,腰间又系着一条猩红飘带,几乎

便如服丧,红带上挂了一柄白鞘长剑。黑马乘客是个中年男子,一身黑衫,腰间系着的长剑

也是黑色的剑鞘。两乘马并肩疾驰而来。

顷刻间两人都看到了吴道通的尸首以及满地损毁的家生杂物,同声惊噫:“咦!”

黑衫男子马鞭挥出,卷在吴道通尸身颈项之中,拉起数尺,月光便照在尸身脸上。那女

子道:“是吴道通!看来安金刀已得手了。”那男子马鞭一振,将尸身掷在道旁,道:“吴

道通死去不久,伤口血迹未凝,赶得上!”那女子点了点头。

两匹马并肩向西驰去。八只铁蹄落在青石板上,蹄声答答,竟如一匹马奔驰一般。两匹

马前蹄后蹄都是同起同落,整齐之极,也是美观之极,不论是谁见了都想得到这两匹马曾同

受长期操练,是以奋蹄争驰之际,也是绝无参差。

两匹马越跑越快,一掠过汴梁城郊,道路狭窄,便不能双骑并骑。那女子微一勒马,让

那男子先行。那男子侧头一笑,纵马而前,那女子跟随在后。

两匹骏马脚力非凡,按照吴道通死去的情状推想,这当儿已该当赶上金刀寨人马,但始

终影踪毫无。他们不知吴道通虽气绝不久,金刀寨的人众却早去得无了。

马不停蹄的赶了一个多时辰。二人下马让坐骑稍歇,上马又行,将到天明时分,蓦见远

处旷野中有几个火头升起。两人相视一笑,同时飞身下马。那女子接过那男子手中马缰,将

两匹马都系在一株大树的树干上。两人展开轻身功夫,向火头奔去。

这些火头在平野之间看来似乎不远,其实相距有数里之遥。两人在草地上便如一阵风般

滑行过去。将到临近,只见一大群人分别围着十几堆火,隐隐听得稀里呼噜之声此起彼应,

众人捧着碗在吃面。两人本想先行窥探,但平野之地无可藏身,离这群人约十数丈,便放慢

了脚步,并肩走近。

人群中有人喝问:“什么人?干什么的?”

那男子踏上一步,抱拳笑道:“安寨主不在么?是那一位朋友在这里?”

那矮老者周牧一抬眼,火光照耀下见来人一男一女,一黑一白,并肩而立。两人都是中

年,男的丰神俊朗,女的文秀清雅,衣衫飘飘,腰间都挂着一柄长剑。

周牧心中一凛,随即想起两个人来,一挺腰站了起来,抱拳说:“原来是江南玄素庄石

庄主夫妇大驾光临!”跟着大声喝道:“众弟兄,快起来行礼,这两位是威震大江南北的石

庄主夫妇。”一众汉子轰然站起,微微躬身。周牧心下嘀咕:“石清、闵柔夫妇跟我们金刀

寨可没纠葛梁子,大清早找将上来,不知想干什么,难道也为了这件物事?”游目往四下里

一瞧,一望平野,更无旁人,心想:“虽然听说他夫妇剑术了得,终究好汉敌不过人多,又

怕他何来?”

石夫人闵柔轻声说道:“师哥,这位是鹰爪门的周牧周老爷子。”

她话声虽低,周牧却也听见了,不禁微感得意:“冰雪神剑居然还知道我的名头。”忙

接口道:“不敢,金刀寨周牧拜见石庄主、石夫人。”说着又弯了弯腰。

石清向着众盗伙微笑道:“众位朋友正用早膳,这可打扰了,请坐,请坐。”转头对周

牧道:“周朋友不必客气,愚夫妇和贵门‘一飞冲天’庄震中庄兄曾有数面之缘,说起来大

家也都不是外人。”

周牧道:“‘一飞冲天’是在下师叔。”暗道:“你年纪比我小着一大截,却称我庄师

叔为庄兄,那不是明明以长辈自居吗?”想到此节,更觉对方此来只怕不怀好意,心下更多

了一层戒备。武林中于‘辈份’两字看得甚重,晚辈遇上了长辈固然必须恭敬,而长辈吩咐

下来,晚辈也轻易不得违拗,否则给人说一声以下犯上,先就理亏。

石清见他脸色微微一沉,已知其意,笑道:“这可得罪了!当年嵩山一会,曾听庄兄说

起贵门武功,愚夫妇佩服得紧。我忝在世交,有个不情之请,周世兄莫怪。”他一改口称之

为‘周世兄’,更是以长辈自居了。

周牧道:“倘若是在下自己的事,冲着两位的金面,只要力所能及,两位吩咐下来,自

是无有不遵。但若是敝寨的事,在下职位低微,那可做不得主了。”

石清心道:“这人老辣得紧,没听我说什么,先来推个干干净净。”说道:“那跟贵寨

毫无干系。我要向周世兄打听一件事。愚夫妇追寻一个人,此人姓吴名道通,兵器使的是一

对判官笔,身材甚高,听说近年来扮成了个老头儿,隐姓埋名,潜居在汴梁附近。不知周世

兄可曾听到过他的讯息吗?”

他一说出吴道通的名字,金刀寨人众登时耸动,有些立时放下了手中捧着的面碗。

周牧心想:“你从东而来,当然已见到了吴道通的尸身,我若不说,反而显得不够光棍

了。”当即打个哈哈,说道:“那当真好极了,石庄主、石夫人,说来也是真巧,姓周的虽

然武艺低微,却碰上给贤夫妇立了一场功劳。这吴道通得罪了贤夫妇,我们金刀寨已将他料

理啦。”说这几句话时,双目凝视着石清的脸,瞧他是喜是怒。

石清又是微微一笑,说道:“这吴道通跟我们素不相识,说不上得罪了愚夫妇什么。我

们追寻此人,说来倒教周世兄见笑,是为了此人所携带的一件物事。”

周牧脸上肌肉牵动了几下,随即镇定,笑道:“贤夫妇消息也真灵通,这个讯息嘛,我

们金刀寨也听到了。不瞒石庄主说,在下这番带了这些兄弟们出来,也就是为了这件物事。

唉,不知是那一个狗杂种造的谣,却累得双笔吴道通枉送了性命。我们二百多人空走一趟,

那也罢了,只怕安大哥还要怪在下办事不力呢。江湖上向来谣言满天飞,倘若以为那件物事

真是金刀寨得了,都向我们打起主意来,这可不冤么?张兄弟,咱们怎么打死那姓吴的,怎

样搜查那间烧饼铺,你详详细细的禀告石庄主、石夫人两位。”

一个短小精悍的汉子说道:“那姓吴的武功甚是了得,我们李大元李头领的性命送在他

的手下。后来周头领出手,双掌将那姓吴的震下屋顶,当时便将他震得全身筋折骨断,五脏

粉碎……”此人口齿极是灵便,加油添酱,将众盗伙如何撬开烧饼铺地下的砖头、如何翻倒

面缸、如何折墙翻炕,说了一大篇,可便是略去了周牧取去吴道通背上包裹一节。

石清点了点头,心道:“这周牧一见我们,始终是全神戒备,惴惴不安。玄素庄和金刀

寨向无过节,若不是他已得到了那物事,又何必对我们夫妇如此提防?”他知这伙人得不到

此物便罢,若是得了去,定是在周牧身边,一瞥之间,但见金刀寨二百余人个个壮健剽悍,

虽无一流好手,究竟人多难斗。适才周牧言语说得客气,其中所含的骨头着实不少,全无友

善之意,自也是恃了人多势众,当下脸上仍是微微含笑,手指左首远处树林,说道:“我有

一句话,要单独和周世兄商量,请借一步到那边林中说话。”

周牧怎肯落单,立即道:“我们这里都是好兄弟、好朋友,无事不可……”下面“对人

言”三字尚未出口,突觉左腕一紧,已被石清伸手握住,跟着半身酸麻,右手也已毫无劲

力。周牧又惊又怒,自从石清、闵柔夫妇现身,他便凝神应接,不敢有丝毫怠忽,那知石清

说动手便动手,竟然捷如闪电的抓住了自己的手腕。这等擒拿手法本是他鹰爪门的拿手本

领,不料一招未交,便落入对方手中,急欲运力挣扎,但身上力气竟已无影无踪,知道要穴

已为对方所制,霎时间额头便冒出了汗珠。

石清朗声说道:“周世兄既允过去说话,那最好也没有了。”回头向闵柔道:“师妹,

我和周世兄过去说句话儿,片刻即回,请师妹在此稍候。”说着缓步而行。闵柔斯斯文文的

道:“师哥请便。”他两人虽是夫妇,却是师兄妹相称。

金刀寨众人见石清笑嘻嘻地与周牧同行,似无恶意,他夫人又留在当地,谁也想不到周

牧如此武功,竟会不声不响的被人挟持而去。

石清抓着周牧手腕,越行越快,周牧只要脚下稍慢,立时便会摔倒,只得拚命奔跑。从

火堆到树林约有里许,两人倏忽间便穿入了林中。

石清放脱了他手腕,笑道:“周世兄……”周牧怒道:“你这是干什么?”右手成抓,

一招‘搏狮手’,便往石清胸口狠抓下去。

石清左手自右而左划了过来,在他手腕上轻轻一带,已将他手臂带向左方,一把抓拢,

竟是一手将他两只手腕都反抓在背后。周牧惊怒之下,右足向后力踹。

石清笑道:“周世兄又何必动怒?”周牧只觉右腿‘伏兔’‘环跳’两处穴道中一麻,

踹出的一脚力道尚未使出,已软软的垂了下来。这一来,他只有一只左脚着地,若是再向后

踹,身子便非向前俯跌不可,不由得满脸胀得通红,怒道:“你……你……你……”

石清道:“吴道通身上的物事,周世兄既已取到,我想借来一观。请取出来罢!”周牧

道:“那东西是有的,却不在我身边。你既要看,咱们回到那边去便了。”他想骗石清回到

火堆之旁,那时一声号令,众人群起而攻,石清夫妇武功再强,也难免寡不敌众。

石清笑道:“我可信不过,却要在周世兄身边搜搜!得罪莫怪。”

周牧怒道:“你要搜我?当我是什么人了?”

石清不答,一伸手便除下了他左脚的皮靴。周牧“啊”的一声,只见他已从靴筒中取了

一个小包出来,正是得自吴道通身上之物。周牧又惊又怒,又是诧异:“这……这……他怎

地知道?难到是见到我藏进去的?”其实石清一说要搜,便见他目光自然而然的向左脚一

瞥,眼光随即转开,望向远处,猜想此物定是藏在他左足的靴内,果然一搜便着。

石清心想:“适才那人叙述大搜烧饼铺的情景,显非虚假,而此物却在你身上搜出,当

然是你意图瞒过众人,私下吞没。”左手三指在那小包外捏了几下,脸色微变。

周牧急得胀红了脸,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便要呼叫求援。石清冷冷清的道:“你背叛安

寨主,宁愿将此事当众抖将出来,受那斩断二指的处罚么?”周牧大惊,情不自禁的颤声

道:“你……你怎么知道?”石清道:“我自然知道。”松指放开了他双手,说道:“安金

刀何等精明,你连我也瞒不过,又岂能瞒得过他?”

便在此时,只听得擦擦擦几下脚步声响,有人到了林外。一个粗豪的声音哈哈大笑,朗

声说道:“多承石庄主夸奖,安某这里谢过了。”话声方罢,三个人闯进林来。

周牧一见,登时面如土色。这三人正是金刀寨的大寨主安奉日、二寨主冯振武、三寨主

元澄道人。周牧奉命出来追寻吴道通之时,安寨主并未说到派人前来接应,不知如何,竟然

亲自下寨。周牧心想自己吞没此物的图谋固然已成画饼,而且身败名裂,说不定性命也是难

保,情急之下,忙道:“安大哥,那……那……东西给他抢去了。”

安奉日拱手向石清行礼,说道:“石庄主名扬天下,安某仰慕得紧,一直无缘亲近。敝

寨便在左近,便请石庄主和夫人同去盘桓数日,使兄弟得以敬聆教训。”

石清见安奉日环眼虬髯,身材矮壮,一副粗豪的神色,岂知说话却甚是得体,一句不提

自己抢去物事,却邀请前赴金刀寨子盘桓。可是这一上寨去,那里还能轻易脱身?拱手还礼

之后,顺手便要将那小包揣入怀中,笑道:“多谢安寨主盛情……”

突然间青光闪动,元澄道人长剑出鞘,剑尖刺向石清手腕,喝道:“先放下此物!”

这一下来得好快,岂知他快石清更快,身子一侧,已欺到了元澄道人身旁,随手将那小

包递出,放入他左手,笑道:“给你!”元澄道人大喜,不及细想他用意,便即拿住,不料

右腕一麻,手中长剑已被对方夺去。

石清倒转长剑,斫向元澄左腕,喝道:“先放下此物!”元澄大吃一惊,眼见寒光闪

闪,剑锋离左腕不及五寸,缩手退避,均已不及,只得反掌将那小包掷了回去。

冯振武叫道:“好俊功夫!”不等石清伸手去接小包,展开单刀,着地滚去,迳向他腿

上砍去。石清长剑嗤的一声刺落,这一招后发先至,冯振武单刀尚未砍到他右腿,他长剑其

势便要将冯振武的脑袋钉在地下。

安奉日见情势危急,大叫:“剑下……”石清长剑继续前刺,冯振武心中一凉,闭目待

死,只觉颊上微微一痛,石清的长剑却不再刺下,原来他剑下留情,剑尖碰到了冯振武的面

颊,立刻收势,其间方位、力道,竟是半分也相差不得。跟着听得搭的一声轻响,石清长剑

拍回小包,伸手接住,安奉日那“留情”两字这才出口。

石清收回长剑,说道:“得罪!”退开了两步。

冯振武站起身来,倒提单刀,满脸愧色,退到了安奉日身后,口中喃喃说了两句,不知

是谢石清剑下留情,还是骂他出手狠辣,那只有自己知道了。

安奉日伸手解开胸口铜扣,将单刀从背后取下,拔刀出鞘。其时朝阳初升,日光从林间

空隙照射进来,金刀映日,闪闪耀眼,厚背薄刃,果然好一口利器!安奉日金刀一立,说

道:“石庄主技艺惊人,佩服,佩服,兄弟要讨教几招!”

石清笑道:“今日得会高贤,幸也何如!”一扬手,将那小包掷了出去。四人一怔之

间,只听得飕的一声,石清手中夺自元澄道人的长剑跟着掷出,那小包刚撞上对面树干,长

剑已然赶上,将小包钉入树中。剑锋只穿过小包一角,却不损及包中物事,手法之快,运劲

之巧,实不亚于适才连败元澄道人、冯振武的那两招。

四人的眼光从树干再回到石清身上时,只见他手中已多了一柄通体墨黑的长剑,只听他

说道:“墨剑会金刀,点到为止。是谁占先一招半式,便得此物如何?”

安奉日见他居然将已得之物钉在树上,再以比武较量来决定此物谁属,丝毫不占便宜,

心下好生佩服,说道:“石庄主请!”他早就听说玄素庄石清、闵柔夫妇剑术精绝,适才见

他制服元澄道人和冯振武,当真名下无虚,心中丝毫不敢托大,刷刷刷三刀,尽是虚劈。

石清剑尖向地,全身纹风不动,说道:“进招吧!”

安奉日这才挥刀斜劈,招式未老,已然倒翻上来。他一出手便是生平绝技七十二路‘劈

卦刀’,招中藏套,套中含式,变化多端。石清使开墨剑,初时见招破招,守得甚是严谨,

三十余招后,一声清啸,陡地展开抢攻,那便一剑快似一剑。安奉日接了三十余招后,已全

然看不清对方剑势来路,心中暗暗惊慌,只有舞刀护住要害。

两人拆了七十招,刀剑始终不交,忽听得叮的一声轻响,墨剑的剑锋已贴住了刀背,顺

势滑了下去。这一招‘顺流而下’,原是以剑破刀的寻常招数,若是对手武功稍逊,安奉日

只须刀身向外掠出,立时便将来剑荡开。但石清的墨剑来势奇快,安奉日翻刀欲荡,剑锋已

凉飕飕的碰到了他的食指。安奉日大惊:“我四根手指不保!”便欲撒刀后退,也已不及。

心念电转之际,石清长剑竟然硬生生的收住,非但不同前削,反而向后挪了数寸。安奉日知

他手下容情,此际欲不撒刀,也已不得,只得松手放开了刀柄。

那知墨剑一翻,转到了刀下,却将金刀托住,不令落地,只听石清说道:“你我势均力

敌,难分胜败。”墨剑微微一震,金刀跃将起来。

安奉日心中好生感激,五指又握紧了刀柄,知他取胜之后,尚自给自己保存颜面,忙举

刀一立,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正是‘劈卦刀’的收刀势‘南海礼佛’。

这一招使出,心下更惊,不由得脸上变色,原来他一招一式的使将下来,此时刚好将七

十二路‘劈卦刀’刀法使完,显是对方于自己这门拿手绝技知之已稔,直等自己的刀法使到

第七十一路上,这才将自己制住,倘若他一上来便即抢攻,自己能否挡得住他十招八招,也

是殊无把握。

安奉日正想说几句感谢的言语,石清还剑入鞘,抱拳说道:“姓石的交了安寨主这个朋

友,咱们不用再比。何时路过敝庄,务请来盘桓几日。”安奉日脸色惨然,道:“自当过来

拜访。”纵身近树,拔起元澄道人的长剑,接住小包,将一刀一剑都插在地下,双手捧了那

小包,走到石清身前,说道:“石庄主请取去吧!”这件要物他虽得而复失,但石清顾全自

己面子,保全了自己四根手指,却也十分承他的情。

不料石清双手一拱,说道:“后会有期!”转身便走。

安奉日叫道:“石庄主请留步。庄主顾全安某颜面,安某岂有不知?安某明明是大败亏

输,此物务请石庄主取去,否则岂不是将安某当作不识好歹的无赖小人了。”石清微笑道:

“安寨主,今日比武,胜败未分。安寨主的青龙刀、拦路断门刀等等精妙刀法都尚未施展,

怎能便说输了?再说,这个小包中并无那物在内,只怕周世兄是上了人家的当。”

安春日一怔,说道:“并无那物在内?”急忙打开小包,拆了一层又一层,拆了五层之

后,只见包内有三个铜钱,凝神再看,外圆内方,其形扁薄,却不是三枚制钱是什么?一怔

之下,不由得惊怒交集,当下强自抑制,转头向周牧道:“周兄弟,这……这到底开什么玩

笑?”周牧嗫嚅道:“我……我也不知道啊。在那吴道通身上,便只搜到这个小包。”

安奉日心下雪亮,情知吴道通不是将那物藏在隐秘异常之处,便是已交给了旁人,此番

不但空却跋涉,反而大损金刀寨的威风,当下将纸包往地下一掷,向石清道:“倒教石庄主

见笑了,却不知石庄主何由得知?”

石清适才夺到那个小包之时,随手一捏便已察觉是三枚圆形之物,虽不知定是铜钱,却

已确定绝非心目中欲取的物件,微笑道:“在下也只胡乱猜测而已。咱们同是受人之愚,盼

安寨主大量包涵。”一抱拳,转身向冯振武、元澄道人、周牧拱了拱手,快步出林。

石清走到火堆之旁,向闵柔道:“师妹,走吧!”两人上了坐骑,又向来路回去。

闵柔看了丈夫的脸色,不用多问,便知此事没有成功,心中一酸,不由得泪水一滴滴的

落上衣襟。石清道:“金刀寨也上了当。咱们再到吴道通尸身上去搜搜,说不定金刀寨的朋

友们漏了眼。”闵柔明知无望,却不违拗丈夫之意,哽咽道:“是。”

黑白双驹脚力快极,没到晌午时分,又已到了侯监集上。

镇民惊魂未定,没一家店铺开门。群盗杀人抢劫之事,已由地方保甲向汴梁官衙禀报,

官老爷还在调兵遣将,不敢便来,显是打着“迟来一刻便多一分平安”的主意。

石清夫妇纵马来到吴道通尸身之旁,见墙角边坐着个十二、三岁的小丐,此外四下里更

无旁人。石清当即在吴道通身上细细搜寻,连他发髻也拆散了,鞋袜也除了来看过。闵柔则

到烧饼铺去再查了一次。

两夫妇相对黯然,同时叹了口气。闵柔道:“师哥,看来此仇已注定难报。这几日来也

真累了你啦。咱们到汴梁城中散散心,看几出戏文,听几场鼓儿书。”石清知道妻子素来爱

静,不喜观剧听曲,到汴梁散散心云云,那全是体贴自己,便说道:“也好,既然来到了河

南,总得到汴梁逛逛。听说汴梁的银匠是高手,去拣几件首饰也是好的。”闵柔素以美色驰

名武林,本来就喜爱打扮,人近中年,对容止修饰更加注重。她凄然一笑,说道:“自从坚

儿死后,这十三年来你给我买的首饰,足够开一家珠宝铺子啦!”

她说到“自从坚儿死后”一句话,泪水又已涔涔而下,一瞥眼间,只见那小丐坐在墙角

边,猥猥崽崽,污秽不堪,不禁起了怜意,问道:“你妈妈呢?怎么做叫化子了?”小丐

道:“我……我……我妈妈不见了。”闵柔叹了口气,从怀中摸出一小锭银子,掷在他脚

边,说道:“买饼儿去吃吧!”提缰便行,回头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丐道:“我……我叫‘狗杂种’!”

闵柔一怔,心想:“怎会叫这样的名字?”石清摇了摇头,道:“是个白痴!”闵柔

道:“是,怪可怜见儿的。”两人纵马向汴梁城驰去。

那小丐自给吴道通的死尸吓得晕了过去,直到天明才醒,这一下惊吓实在厉害,睁眼见

到吴道通的尸体身肉模糊的躺在自己身畔,竟不敢起身逃开,迷迷糊糊的醒了又睡,睡了又

醒。石清到来之时,他神智已然清醒,正想离去,却见石清翻弄尸体,又吓得不敢动了,没

想到那个美丽女子竟会给自己一锭银子。他心道:“饼儿么?我自己也有。”

他提起右手,手中兀自抓着那咬过一口的烧饼,惊慌之心渐去,登感饥饿难忍,张口往

烧饼上用力咬下,只听得卜的一声响,上下门牙大痛,似是咬到了铁石。那小丐一拉烧饼,

口中已多了一物,忙吐在左手掌中,见是黑黝黝的一块铁片。

那小丐看了一眼,也不去细想烧饼中何以会有铁片,也来不及抛去,见饼中再无异物,

当即大嚼起来,一个烧饼顷刻即尽。他眼光转到吴道通尸体旁那十几枚撕破的烧饼上,寻

转:“给鬼撕过的饼子,不知吃不吃得?”

正打不定主意,忽听得头顶有人叫道:“四面围住了!”那小丐一惊,抬起头来,只见

屋顶上站着三个身穿白袍的男子,跟着身后飕飕几声,有人纵近。小丐转过身来,但见四名

白袍人手中各持长剑,分从左右掩将过来。

蓦地里马蹄声响,一人飞骑而至,大声叫道:“是雪山派的好朋友么?来到河南,恕安

某未曾远迎。”顷刻间一匹黄马直冲到身前,马上骑着个虬髯矮胖子,也不勒马,突然跃下

鞍来。那黄马斜刺里奔了出去,兜了个圈子,便远远站住,显是教熟了的。

屋顶上的三名白袍男子同时纵下地来,都是手按剑柄。一个四十来岁的魁梧汉子说道:

“是金刀安寨主吧?幸会,幸会!”一面说,一面向站在安奉日身后的白袍人连使眼色。

原来安奉日为石清所败,甚是沮丧,但跟着便想:“石庄主夫妇又去侯监集干什么?是

了,周四弟上了当,没取到真物,他夫妇定是又去寻找。我是他手下败将,他若取到,我只

有眼睁睁的瞧着。但若他寻找不到,我们难道便不能再找一次,碰碰运气?此物倘若真是曾

在吴道通手中,他定是藏在隐秘万分之所,搜十次搜不到,再搜第十一次又有何妨?”当即

跨黄马追赶上来。

他坐骑脚力远不及石氏夫妇的黑白双驹,又不敢过份逼近,是以直至石清、闵柔细搜过

吴道通的尸身与烧饼铺后离去,这才赶到侯监集。他来到镇口,远远瞧见屋顶有人,三个人

都是身穿白衣,背悬长剑,这般装束打扮,除了藏边的雪山派弟子外更无旁人,驰马稍近,

更见三人全神贯注,如临大敌。他还道这三人要去偷袭石氏夫妇,念着石清适才卖的那个交

情,便纵声叫了出来,要警告他夫妇留神。不料奔到近处,未见石氏夫妇影踪,雪山派七名

弟子所包围的竟是个小乞儿。

安奉日大厅,见那小上丐年纪幼小,满脸泥污,不似身有武功的模样,待见眼前那白衣

汉子连使眼色,他又向那小丐望了一眼。

这一望之下,登时心头大震,只见那小丐左手拿着一块铁片,黑黝黝地,似乎便是传说

中的那枚‘玄铁令’,待见身后那四名白衣人长剑闪动,竟是要上前抢夺的模样,当下不及

细想,立即反手拔出金刀,使出‘八方藏刀势’,身形转动,滴溜溜地绕着那小丐转了一

圈,金刀左一刀,右一刀,前一刀,后一刀,霎时之间,八方各砍三刀,三八六十四刀,刀

刀不离小丐身侧半尺之外,将那小丐全罩在刀锋之下。

那小丐只觉刀光刺眼,全身凉飕飕地,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便在此时,七个白衣人各出长剑,幻成一道光网,在安奉日和小丐身周围了一圈。白光

是个大圈,大圈内有个金色小圈,金色小圈内有个小叫化眼泪鼻涕的大哭。

忽听得马蹄声响,一匹黑马,一匹白马从西驰来,却是石清、闵柔夫妇去而复回。

原来他二人驰向汴梁,行出不久,便发现了雪山派弟子的踪迹,两人商量了几句,当即

又策马赶回。石清望见八人刀剑挥舞,朗声叫道:“雪山派众位朋友,安寨主,大家是好朋

友,有话好说,不可伤了和气。”

雪山派那魁梧汉子长剑一竖,七人同时停剑,却仍团团围在安奉日的身周。

石清与闵柔驰到近处,蓦地见到那小丐左手拿着的铁片,同时“咦”的一声,只不知是

否便是心目中那物,二人心中都是怦怦而跳。石清飞身下鞍,走上几步,说道:“小兄弟,

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东西,给我瞧瞧成不成?”饶是他素来镇定,说这两句话时却语音微微

发颤。他已打定主意,料想安奉日不会阻拦,只须那小丐一伸手,立时便抢入剑圈中夺将过

来,谅那一众雪山派弟子也拦不住自己。

那白衣汉子道:“石庄主,这是我们先见到的。”

闵柔这时也已下马走近,说道:“耿师兄,请你问问这位小兄弟,他脚旁那锭银子,是

不是我给的?”这句话甚是明白,她既已给过银子,自比那些白衣人早见到那小丐了。

那魁梧的汉子姓耿,名万钟,是当今雪山派第二代弟子中的好手,说道:“石夫人,或

许是贤伉俪先见到这个小兄弟,但这枚‘玄铁令’呢,却是我们兄弟先见到的了。”

一听到‘玄铁令’这三字,石清、闵柔、安奉日三人心中都是一凛:“果然便是‘玄铁

令’”!雪山派其余六人也各露出异样神色。其实他七人谁都没细看过那小丐手中拿着的铁

片,只是见石氏夫妇与金刀寨寨主都如此郑重其事,料想必是此物;而石、闵、安三人也是

一般的想法:雪山派耿万钟等七人并非寻常人物,既看中了这块铁片,当然不会错的了。

十个人一般的心思,忽然不约而同的一齐伸出手来,说道:“小兄弟,给我!”

十个人互相牵制,谁也不敢出手抢夺,知道只要谁先用强,大利当前,旁人立即会攻己

空门,只盼那小丐自愿将铁片交给自己。

那小丐又怎知道这十人所要的,便是险些儿崩坏了他牙齿的这块小铁片,这时虽已收泪

止哭,却是茫然失措,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随时便能又再流下。

忽听得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还是给我!”

一个人影闪进圈中,一伸手,便将那小丐手中的铁片拿了过去。

“放下!”“干什么?”“好大胆!”“混蛋!”齐声喝骂声中,九柄长剑一把金刀同

时向那人影招呼过去。安奉日离那小丐最近,金刀挥出,便是一招‘白虹贯日’,砍向那人

脑袋。雪山派弟子习练有素,同时出手,七剑分刺那人七个不同方位,叫他避得了肩头,闪

不开大腿,挡得了中盘来招,卸不去攻他上盘的剑势。石清与闵柔一时看不清来人是谁,不

肯便使杀手取他性命,双剑各圈了半圆,剑光霍霍,将他罩在玄素双剑之下。

却听得叮当、叮当一阵响,那人双手连振,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法,霎时间竟将安奉日的

金刀、雪山弟子的长剑尽数夺在手中。

石清和闵柔只觉得虎口一麻,长剑便欲脱手飞出,急忙向后跃开。石清登时脸如白纸,

闵柔却是满脸通红。玄素庄石庄主夫妇双剑合璧,并世能与之抗手不败的已寥寥无几,但给

那人伸指在剑身上分别一弹,两柄长剑都险些脱手,那是两人临敌以来从未遇到过之事。

看那人时,只见他昂然而立,一把金刀、七柄长剑都插在他身周。那人青袍短须,约莫

五十来岁年纪,容貌清癯,脸上隐隐有一层青气,目光中流露出一股说不尽的欢喜之意。石

清蓦地想到一人,脱口而出:“尊驾莫非便是这玄铁令的主人么?”

那人嘿嘿一笑,说道:“玄素庄黑白双剑,江湖上都道剑术了得,果然名不虚传。老夫

适才以一分力道对付这八位朋友,以九分力道对付贤伉俪,居然仍是夺不下两位手中兵刃。

唉,我这‘弹指神通’功夫,‘弹指’是有了,‘神通’二字如何当得?看来非得再下十年

苦功不可。”

石清一听,更无怀疑,抱拳道:“愚夫妇此番来到河南,原是想上摩天崖来拜见尊驾。

虽然所盼成空,总算有缘见到金面,却也是不虚此行了。愚夫妇这几手三脚猫的粗浅剑术,

在尊驾眼中自是不值一笑。尊驾今日亲手收回玄铁令,可喜可贺。”

雪山派群弟子听了石清之言,均是暗暗嘀咕:“这青袍人便是玄铁令的主人谢烟客?他

于一招之间便夺了我们手中长剑,若不是他,恐怕也没第二个了。”七人你瞧瞧我,我瞧瞧

他,都是默不作声。

安奉日武功并不甚高,江湖上的阅历却远胜于雪山派七弟子,当即拱手说道:“适才多

有冒犯,在下这里谨向谢前辈谢过,还盼恕过不知之罪。”

那青袍人正是摩天崖的谢烟客。他又是哈哈一笑,道:“照我平日规矩,你们这般用兵

刃向我身上招呼,我是非一报还一报不可,你用金刀砍我左肩,我当然也要用这把金刀砍你

左肩才合道理。”他说到这里,左手将那铁片在掌中一抛一抛,微微一笑,又道:“不过碰

到今日老夫心情甚好,这一刀便寄下了。你刺我胸口,你刺我大腿环跳穴,你刺我左腰,你

斩我小腿……”他口中说着,右手分指雪山派七弟子。

那七人听他将刚才自己的招数说得分毫不错,更是骇然,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

他竟将每一人出招的方位看得明明白白,又记得清清楚楚,只听他又道:“这也通统记在帐

上,几时碰到我脾气不好,便来讨债收帐。”

雪山派中一个矮个子大声道:“我们艺不如人,输了便输了,你又说这些风凉话作甚?

你记什么帐?爽爽快快刺我一剑便是,谁又耐烦把这笔帐挂在心头?”此人名叫王万仞,其

时他两手空空,说这几句话,摆明是要将性命交在对方手里了。他同门师兄弟齐声喝止,他

却已一口气说了出来。

谢烟客点了点头,道:“好!”拔起王万仞的长剑,挺直直刺。王万仞急向后跃,想要

避开,岂知来剑快极,王万仞身在半空,剑尖已及胸口。谢烟客手腕一抖,便即收剑。

王万仞双脚落地,只觉胸口凉飕飕地,低头一看,不禁“啊”的一声,但见胸口露出一

个圆孔,约有茶杯口大小,原来谢烟客手腕微转,已用剑尖在他衣服上划了个圆圈,自外而

内,三层衣衫尽皆划破,露出了肌肤。他手上只须使劲稍重,一颗心早给他剜出来了。

王万仞脸如土色,惊得呆了。安奉日衷心佩服,忍不住喝采:“好剑法!”

说到出剑部位之准,劲道拿捏之巧,谢烟客适才这一招,石清夫妇勉强也能办到,但剑

势之快,令对方明知刺向何处,仍是闪避不得,石清、闵柔自知便万万及不上了。二人对望

一眼,均想:“此人武功精奇,果然匪夷所思。”

谢烟客哈哈大笑,拔步便行。

雪山派中一个青年女子突然叫道:“谢先生,且慢!”谢烟客回头问道:“干什么?”

那女子道:“尊驾手下留情,没伤我王师哥,雪山派同感大德。请问谢先生,你拿去的那块

铁片,便是玄铁令吗?”谢烟客满脸傲色,说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那女人子

道:“倘若不是玄铁令,大伙再去找找。但若当真是玄铁令,这却是尊驾的不是了。”

只见谢烟客脸上陡然青气一现,随即隐去,耿万钟喝道:“花师妹,不可多口。”众人

素闻谢烟客生性残忍好杀,为人忽正忽邪,行事全凭一己好恶,不论黑道或是白道,丧生于

他手下的好汉指不胜屈。今日他受十人围攻而居然不伤一人,那可说破天荒的大慈悲了。不

料师妹花万紫性子刚硬,又复不知轻重,居然出言冲撞,不但雪山派的同门心下震骇,石氏

夫妇也不禁为她捏了一把冷汗。

谢烟客高举铁片,朗声念道:“玄铁之令,有求必应。”将铁片翻了过来,又念道:

“摩天崖谢烟客。”顿了一顿,说道:“这等玄铁刀剑不损,天下罕有。”拔起地下一柄长

剑,顺手往铁片上斫去,叮的一声,长剑断为两截,上半截弹了出去,那黑黝黝的铁片竟是

丝毫无损。他脸色一沉,厉声道:“怎么是我的不是了?”

花万紫道:“小女子听得江湖上的朋友们言道:谢先生共有三枚玄铁令,分赠三位当年

于谢先生有恩的朋友,说道只须持此令来,亲手交在谢先生手中,便可令你做一件事,不论

如何艰难凶险,谢先生也必代他做到。那话不错罢?”谢烟客道:“不错。此事武林中人,

有谁不知?”言下甚有得色。花万紫道:“听说这三枚玄铁令,有两枚已归还谢先生之手,

武林中也因此发生了两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这玄铁令便是最后一枚了,不知是否?”

谢烟客听她说“武林中也因此发生了两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脸色便略转柔和,说道:

“不错。得我这枚玄铁令的朋友武功高强,没什么难办之事,这令牌于他也无用处。他没有

子女,逝世之后令牌不知去向。这几年来,大家都在拚命找寻,想来令我姓谢的代他干一件

大事。嘿嘿,想不到今日轻轻易易的却给我自己收回了。这样一来,江湖上朋友不免有些失

望,可也反而给你们消灾免难。”一伸足将吴道通的尸身踢出数丈,又道:“譬如此人罢,

纵然得了令牌,要见我脸却也烦难,在将令牌交到我手中之前,自己便先成众矢之的。武林

中哪一个不想杀之而后快?哪一个不想夺取令牌到手?以玄素庄石庄主夫妇之贤,尚且未能

免俗,何况旁人?嘿嘿!嘿嘿!”最后这几句话,已然大有讥嘲之意。

石清一听,不由得面红过耳。他虽一向对人客客气气,但武功既强,名气又大,说出话

来很少有人敢予违拗,不料此番面受谢烟客的讥嘲抢白,论理论力,均无可与之抗争,他平

素高傲,忽受挫折,实是无地自容。闵柔只看着石清的神色,丈夫若露拔剑齐上之意,立时

便要和谢烟客拚了,虽然明知不敌,这口气却也轻易咽不下去。

却听谢烟客又道:“石庄主夫妇是英雄豪杰,这玄铁令若教你们得了去,不过叫老夫做

一件为难之事,奔波劳碌一番,那也罢了。但若给无耻小人得了去,竟要老夫自残肢体,逼

得我不死不活,甚至于来求我自杀,我若不想便死,岂不是毁了这‘有求必应’四字誓言?

总算老夫运气不坏,毫不费力的便收回了。哈哈,哈哈!”纵声大笑,声震屋瓦。

花万紫朗声道:“听说谢先生当年曾发下毒誓,不论从谁手中接过这块令牌,都须依彼

所求,办一件事,即令对方是七世的冤家,也不能伸一指加害于他。这令牌是你从这小兄弟

手中接过去的,你又怎知他不会出个难题给你?”谢烟客“呸”的一声,道:“这小叫化是

什么东西?我谢烟客去听这小化子的话,哈哈,那不是笑死人么?”花万紫朗读声道:“众

位朋友听了,谢先生说小化子原来不是人,算不得数。”她说的若是旁人,余人不免便笑出

声来,至少雪山派同门必当附和,但此刻四周却静无声息,只怕一枚针落地也能听见。

谢烟客脸上又是青气一闪,心道:“这丫头用言语僵住我,叫人在背后说我谢某言而无

信。”突然心头一震:“啊哟,不好,莫非这小叫化是他们故意布下的圈套,我既已伸手将

令牌抢到,再要退还他也不成了。”他几声冷笑,傲然道:“天下又有什么事,能难得到姓

谢的了?小叫化儿,你跟我去,有什么事求我,可不与旁人相干。”携着那小丐的手拔步便

行。他虽没将身前这些人放在眼里,但生怕这小丐背后有人指使,当众出个难题,要他自断

双手之类,那便不知如何是好了,是以要将他带到无人之处,细加盘问。

花万紫踏上一步,柔声道:“小兄弟,你是个好孩子。这位老伯伯最爱杀人,你快求他

从今以后,再也别杀……”一句话没说完,突觉一股劲风扑面而至,下面“一个人”三字登

时咽入了腹中,再也说不出口。

原来花万紫知道谢烟客言出必践,自己适才挺剑向他脸上刺去,他说记下这笔帐,以后

随时讨债,总有一日要被他在自己脸颊刺上一剑,何况六个师兄中,除王万仞外,谁都欠了

他一剑,这笔债还起来,非有人送命不可。因此她干冒奇险,不惜触谢烟客之怒,要那小叫

化求他此后不可再杀一人。只须小丐说了这句话,谢烟客不得不从,自己与五位师兄的性命

便都能保全了。不料谢烟客识破她的用意,袍袖拂出,劲风逼得她难以毕辞。只听他大声怒

喝:“要你这丫头罗嗦什么?”又是一股劲风扑至,花万紫立足不定,便即摔倒。

花万紫背脊一着地,立即跃起,想再叫嚷时,却见谢烟客早已拉着小丐之手,转入了前

面小巷之中,显然他不欲那小丐再听到旁人的教唆言语。

众人见谢烟客在丈许外只衣袖一拂,便将花万紫摔了一交,尽皆骇然,又有谁敢再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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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 19:48:03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二章 少年闯大祸

石清走上两步,向耿万钟、王万仞抱拳道:“耿贤弟、王贤弟,这位师妹胆识过人,胜

于须眉,想必是江湖上闻名的寒梅女侠花师妹了。其余四位师兄,请耿贤弟引见。”

耿万钟板起了脸,竟不置答,说道:“在这里遇上石庄主夫妇,那再好也没有了,省了

我们上江南走一遭。”

石清见这七人神色颇为不善,初时只道他们在谢烟客手下栽了筋斗,深感难堪,但耿万

钟与自己素来交好,异地相逢,该当欢喜才是,怎么神气如此冷漠?他一向称自己为‘石大

哥’,又怎么忽尔改了口?心念一动:“莫非我那宝贝儿子闯了祸?”忙道:“耿贤弟,我

那小顽童惹得贤弟生气了么?小兄夫妇给你陪礼,来来来,小兄做个东道,请七位到汴梁城

里去喝一杯。”

安奉日见石清言词之中对雪山派弟子十分亲热,而这些雪山派弟子对自己却大刺刺地正

眼也不瞧上一眼,更不用说通名招呼了,自己站在一旁无人理睬,一来没趣,二来有气,心

想:“哼,雪山派有什么了不起?要如石庄主这般仁义待人,那才真的让人佩服。”向石

清、闵柔抱拳道:“石庄主、石夫人,安某告辞了。”石清拱手道:“安寨主莫怪。犬子石

中玉在雪山派封师兄门下学艺,在下询及犬子,竟对安寨主失了礼数。”安奉日心道:“这

倒怪你不得。”说道:“好说,好说!”率领盗伙,转身而去。

耿万钟等七人始终一言不发,待安奉日等走远,仍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流露出

既尴尬又为难、既气恼又鄙夷的神气,似乎谁都不愿先开口说话。

石清将儿子送到雪山派大弟子‘风火神龙’封万里门下学艺,固然另有深意,却也因此

子太过顽劣,闵柔又诸多回护,自己实在难以管教之故,眼看耿万钟等的模样,只怕儿子这

乱子还闹得当真不小,陪笑道:“白老爷子、白老太太安好,风火神龙封师兄安好。”

王万仞再也忍耐不住,大声道:“我师父、师娘没给你的小……小……小……气死,总

算福份不小。”他本想大骂“小杂种”,但瞥眼间见到闵柔楚楚可怜、担心关怀的脸色,连

说了三个“小”字,终于悬崖勒马,硬生生将“杂种”二字咽下。但他骂人之言虽然忍住,

人人都已知道他的本意,这不骂也等于已破口大骂。

闵柔眼圈一红,说道:“王大哥,我那玉儿确是顽皮得紧,得罪了诸位,我……我……

我先给各位陪礼了。”说着盈盈福了下去。

雪山派七弟子急忙还礼。王万仞大声道:“石大嫂,你生的这小……小……家伙实在太

不成话,只要有半分像你们大哥大嫂两位,那……那还有什么话说?这也不算是得罪了我,

再说,得罪了我师父、师娘,我那白师哥又是这等烈性子。石庄主,不是我吃里扒外,想来

总得通知你一声,我白师哥要来烧你的玄素庄,你……你两位可得避避。你这杯酒,我说什

么不能喝,要是给白师哥知道了,他不跟我翻脸绝交才怪。”

他唠唠叨叨的一大堆,始终没说到石中玉到底干了什么错事。石清、闵柔二人却越听越

惊,心想我们跟雪山派数代交好,怎地白万剑居然恼到要来烧玄素庄?不住口的道:“这孽

障大胆胡闹,该死!怎么连老太爷、老太太也敢得罪了?”

耿万钟道:“这里是是非之地,多留不便,咱们借一步说话。”当下拔起地下的长剑,

道:“石庄主请,石夫人请。”

石清点了点头,与闵柔向西走去,两匹坐骑缓缓在后跟来。路上耿万钟替五个师弟妹引

见,五人分别和石清夫妇说了些久仰的话。

一行人行出七八里地,见大路旁三株栗树,亭亭如盖。耿万钟道:“石庄主,咱们到那

边说话如何?”石清道:“甚好。”九个人来到树下,在大石和树根上公别坐下。

石清夫妇心中极是焦急,却并不开口询问。

耿万钟道:“石庄主,在下和你叨在交好,有一句不中听的言语,直言莫怪。依在下之

见,庄主还是将令郎交给我们带去,在下竭力向师父、师母及白师兄夫妇求情,未始不能保

全令郎的性命。就算是废了他的武功,也胜于两家反脸成仇,大动干戈。”

石清奇道:“小儿到了贵派之后,三年来我未见过他一面,种种情由,在下确是全不知

情,还盼耿兄见告,不必隐瞒。”他本来称他‘耿贤弟’,眼见对方怒气冲冲,这‘贤弟’

二字再叫出去,只怕给他顶撞回来,立时碰上个大钉子。

耿万钟道:“石庄主当真不知?”石清道:“不知!”

耿万钟素知他为人,以玄素庄主如此响亮的名头,决不能谎言欺人,他说不知,那便是

真的不知了,说道:“原来石庄主全无所悉……”

闵柔忍不住打断他的话头,问道:“玉儿不在凌霄城吗?”耿万钟点点头。王万仞道:

“这小……小家伙这会儿若在凌霄城,便有一百条性命,也都不在了。”

石清心下暗暗生气,寻思:“我命玉儿投入你们门下学武,只因敬重白老爷子和封师兄

的为人,看重雪山派的武功。就算玉儿年纪幼小,生性顽劣,犯了你们什么门规,冲着我夫

妇的脸面,也不能要杀便杀。就算你雪山派武功高强,人多势众,难道江湖上真没道理讲了

么?”他仍是不动声色,淡淡的道:“贵派门规素严,这个在下是早知道的。我送犬子到凌

霄城学艺,原是想要他多学一些好规矩。”

耿万钟脸色微微一沉,道:“石庄主言重了。石中玉这小子如此荒唐无耻,穷凶极恶,

却不是我们雪山派教的。”石清淡淡的道:“谅他小小年纪,这‘荒唐无耻,穷凶极恶’八

字考语,却从何说起?”

耿万钟转头向花万紫道:“花师妹,请你到四下里瞧瞧,看有人来没有?”花万紫道:

“是!”提剑远远走开。石清夫妇对望了一眼,均知他将花万紫打发开去,是为了有些言语

不便在妇女之前出口,心下不禁又多了一层忧虑。

耿万钟叹了口气,道:“石庄主,石大嫂,我白师哥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你们是

知道的。我那师侄女今年还只一十三岁,聪明伶俐,天真可爱,白师哥固然爱惜之极,我师

父、师嫂更是当她心肝肉一般。我这师侄女简直便是大雪山凌霄城的小公主,我们师兄姊妹

们,自然也像凤凰一般捧着她了。”

石清点了点头,道:“我那不肖的儿子得罪了这位小公主啦,是不是?”

耿万钟道:“‘得罪’二字,却是忒也轻了。他……他……他委实胆大妄为,竟将我们

师侄女绑住了手足,将她剥得一丝不挂,想要强奸。”

石清和闵柔“啊”的一声,一齐站起身来。闵柔脸色惨白。石清说道:“那……那有此

事?中玉还只一十五岁,这中间必有误会。”

耿万钟道:“咱们也说实在太过荒唐。可是此事千真万确,服侍我那小侄女的两个丫鬟

听到争闹挣扎之声,赶进房来,便即呼救,一个给他斩了一条手臂,一个给他砍去了一条大

腿,都晕了过去。幸好这么一来,这小子受了惊,没敢再侵犯我小侄女,就此逃了。”

武林之中,向以色戒为重,黑道上的好汉打家劫舍、杀人放火视为家常便饭,但若犯了

这个‘淫’字,便为同道众所不齿。强奸妇女之事,连绿林盗贼也不敢轻犯,何况是侠义道

的人物。闵柔只急得花容失色,拉着丈夫的衣袖道:“师哥,那……那便如何是好?”

石清乍闻噩耗,也是心绪烦乱。倘若他听到儿子杀人闯祸犯了事,再大的难题也要接将

下来,但这样的事却不知如何处理才是。他定了定神,说道:“如此说来,老天爷保佑,白

小姑娘还是冰清玉洁之身,没让我那不肖的孽子玷污了?”

耿万钟摇头道:“没有!虽然如此,那也没多大分别。我师父他老人家的脾气你是知道

的,立即命人追寻这小子,吩咐是谁见到,立即杀了,不用留活口。”王万仞接口道:“我

师父言道:他老人家跟你交情不浅,倘若将这小子抓了来,他老人家冲着你的面子,倒不便

取他性命,不如在外面一剑杀了,干干净净。”耿万钟横了他一眼,似嫌他多口。王万仞

道:“师父确是这般吩咐的,难道我说错了么?”

耿万钟不去理他,续道:“倘若只伤了两个丫鬟,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是我们那小

侄女年纪虽小,性子却十分刚烈,不幸遭此羞辱,自觉从此无面目见人,哭了两天,第三天

晚上,竟悄悄从后窗纵了出去,跳下了万丈深谷。”

石清与闵柔又是“啊”的一声。石清颤声道:“可……可救转了没有?”

耿万钟道:“我们凌霄城外的深谷,石庄主是知道的,别说是人,就是一块石子掉了下

去,也跌成了石粉。这样娇娇嫩嫩的一个小姑娘跳了下去,还不成了一团肉浆?”

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雪山派弟子名叫柯万钧的说道:“最冤枉的可算是大师哥啦,无端端

的给师父砍去了一条右臂。”说时气愤之极。石清惊道:“风火神龙?”柯万钧道:“可不

是么?我师父痛惜孙女,又捉不到你儿子,在大厅上大发脾气,骂封师兄管教弟子不严,说

他净吃饭不管事,当什么狗屁师父,越骂越怒,忽然抽出封师兄腰间佩剑,便砍去了他一条

臂膀。我师母出言责备师父,说他不该如此暴躁,迁怒于人。两位老人家当着弟子之面吵起

嘴来,越说越僵,不知又提到了什么旧事,师父竟然出手打了师母一个巴掌。我师母大怒之

下,冲出门去,说道再踏进凌霄城一步便不是人。”

石清惭愧无地,心想:“我钦佩封万里的武功,令独生儿子拜在他门下,那知竟累得他

成为废人。封万里剑法刚猛迅捷,如狂风,如烈火,这才得了个风火神龙的外号。此人仇家

甚多,武功一失,恐怕这一生是一步不敢下大雪山了。唉,当真是愧对良友。”

却听王万仞道:“柯师弟,你说大师哥冤枉,难道咱们白师哥便不冤枉吗?女儿给人家

害死了,白师嫂却又发了疯。”

石清、闵柔越听越惊,只盼有个地洞,就此钻了下去,真不知凌霄城经自己儿子这么一

闹,更有什么惨事生了出来。石清硬起头皮问道:“白夫人又怎地……怎地心神不定了?”

王万仞道:“还不是给你那宝贝儿子气疯的?我们小侄女一死,白师哥不免怨责师嫂,

怪她为什么不好好看住女儿,竟会给她跳出窗去。白师嫂本在自怨自艾,听丈夫这么一说,

不住口的叫:‘阿绣啊,是娘害死你的啊!阿绣啊,是娘害死你的啊!’从此就神智胡涂

了。两位师姊寸步不离的看住她,只怕她也跳下了那深谷去。石庄主,我白师哥要来烧玄素

庄,你说该是不该?”

石清道:“该烧,该烧!我夫妇惭愧无地,便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擒到这孽子,亲自送

上凌霄城来,在白姑娘灵前凌迟处死……”闵柔听到这里,突然“嘤”的一声,晕了过去,

倒在丈夫怀里。石清连连捏她人中,过了良久,闵柔才悠悠醒转。

王万仞道:“石庄主,我雪山派还有两条人命,只怕也得记在你玄素庄的帐上。”

石清惊道:“还有两条人命?”他一生饱经大风大浪,但遭遇之酷,实以今日为甚,当

年次子中坚为仇家所杀,虽然伤心气恼到了极处,却不似今日之又是惭愧,又是惶恐,说出

话来,不由得声音也哑了。

王万仞道:“雪山派遭此变故,师父便派了一十八名弟子下山,一路由白师哥率领,是

到江南去烧你庄子的,还说……还说要……”说到这里,吞吞吐吐的说不下去,耿万钟连使

眼色阻止。

石清鉴貌辨色,已猜到王万仞想说的言语,便道:“那是要擒在下夫妇到大雪山去,给

白姑娘抵命了。”

耿万钟忙道:“石庄主言重了。别说我们不敢,就算真有这份胆量,凭我们几手粗浅功

夫,又如何请得动庄主夫妇?我师父言道:令郎是无论如何要寻到的,只是他年纪虽小,人

却机灵得紧,否则凌霄城地势险峻,又有这许多人追寻,怎会给他走得无影无踪?”闵柔垂

泪道:“玉儿一定死了,一定也摔在谷中死了。”耿万钟摇头道:“不是,他的脚印在雪地

里一路下山,后来山坡上又见到雪橇的印子。说来惭愧,我们这许多大人,竟抓不到一个十

五岁的少年。我师父确是想邀请两位上凌霄城去,商议善后之策。”

石清淡淡的道:“说来说去,那是要我给白姑娘抵命了。王师兄说还有两条人命,却又

是什么事?”

王万仞道:“我刚才说一十八名弟子兵分两路,第一路九个人去江南,另一路由耿师哥

率领,在中原各地寻访你儿子的下落。倒起霉来,也真会祸不单行……”耿万钟截住他的话

头,道:“王师弟,不必说下去了,这件事跟石庄主无关。”王万仞道:“怎么无关?若不

是为了那小子,孙师哥、褚师弟又怎会不明不白的送了性命?再说,到底对头是谁,咱们也

不知道,回到山上,你怎生回禀师父?师父一生气,恐怕你这条手臂也保不住啦。石庄主夫

妇交游广阔,跟他二位打听打听,有什么不可?”

耿万钟想起封师兄断臂之惨,自忖这件事确是无法交代,向石清夫妇打听一下,倒也不

失为一条路子,便道:“好吧,你爱说便说。”

王万仞道:“石庄主,三日之前,我们得到讯息,说有个姓吴的人得到了玄铁令,躲在

汴梁城外侯监集上卖烧饼。我师兄弟九人便悄悄商量,都觉能不能拿到石中玉那小子,也只

有碰运气的了,人海茫茫,又从那里找去?十年找不到,只怕哥儿们十年便不能回凌霄城,

若是将那玄铁令得来,就算拿不到你的儿子,回去对师父也算有了交代。商议之际,不免便

有人骂你儿子,说他小小年纪,如此大胆荒唐,当真该死。正在这时,忽然有个苍老的声音

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这样的少年天下少有,良才美质,旷世难逢!’”

石清和闵柔对瞧了一眼,别人如此夸奖自己的儿子,真比听人破口大骂还要难受。

王万仞续道:“那时我们是在一家客店之中说话,那上房四壁都是砖墙,可是这声音透

墙而来,十分清晰,便像是对面说话一般。我们九个人说话并不响,不知如何又都给他听了

去。”

石清和闵柔心头都是一震,寻思:“隔着砖墙而将旁人的说话听了下去,说不定墙上有

孔有缝,说不定是在窗下偷听而得,也说不定有些人大叫大嚷,却自以为说得甚轻,倒也没

什么奇怪。但隔墙说话,令人听来清晰异常,那必是内功十分深厚。这些人途中又逢高人,

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柯万钧道:“我们听到说话声音,都呆了一呆。王师哥便喝道:‘是谁活得不耐烦了,

却来偷听我们说话?’王师哥一喝问,那边便没声响了。可是过不了一会,听得那老贼说

道:‘阿当,今儿咱们杀过几个人哪?’那小女鬼道:‘还只杀了一个。’那老贼道:‘那

么还可再杀两个。’”

石清“啊”的一声,说道:“‘一日不过三’!”

耿万钟一直不作声,此时急问:“石庄主,你可识得这老贼么?”石清摇头道:“我不

认得他,只是曾听先父说起,武林中有这么一号人物,外号叫作什么‘一日不过三’,自称

一日之中最多只杀三人,杀了三人之后,心肠就软了,第四人便杀不下手去。”王万仞骂

道:“他***,一天杀三个人还不够?这等邪恶毒辣的奸徒,居然能让他活到如今。”

石清默然,心中却想:“听说这位姓丁的前辈行事在邪正之间,虽然残忍好杀,却也没

听说有什么重大过恶,所杀之人往往罪有应得。”只是这句话不免得罪雪山派,是以忍住了

不说出口。

耿万钟又问:“不知这老贼叫什么名字?是何门何派?”石清道:“听说此人姓丁,真

名也不知叫什么,他外号叫‘一日不过三’,老一辈的人大都叫他为丁不三。”柯万钧气愤

愤的道:“这老贼果然是不三不四。”

石清道:“听说此人有三兄弟,他有个哥哥叫丁不二,有个弟弟叫丁不四。”王万仞骂

道:“他***,不二不三,不三不四,居然取这样的狗屁名字。”耿万钟道:“王师弟,

在石大嫂面前,不可口出粗言。”王万仞道:“是。”转头对闵柔道:“对不住。”闵柔微

微一笑,说道:“想来那三个都是外号,不会当真取这样的古怪名儿。”

石清道:“本来丁氏三兄弟在武林中名头也算不小,想来白老爷子跟他们有些过节,不

愿提起他们名字,是以众位师兄不知。后来怎样了?”

王万仞道:“只听那老贼放屁道:‘有一个叫孙万年的汉有?有一个叫褚万春的没有?

你们两人给我滚出来。’那时我们怎耐得住,九个人一涌而出。可是说也奇怪,院子中竟一

个人也没有。大家四下找寻,我上屋顶去着,都不见人。柯师弟便闯进那间板门半掩的客房

去看。只见桌上点着枝蜡烛,房里却一只鬼也没有。”

“我们正觉奇怪,忽听得我们自己房中有人说话,正是那老贼的声音。听他说道:‘孙

万年、褚万春,你们两个在凉州道上,干么目不转睛的瞧着我这小孙女,又指指点点的胡说

风话,脸上色迷迷的不怀好意。我这小孙女年纪虽小,长得可美。你两个畜生,心中定是打

了脏主意,那可不是冤枉你们吧?给我滚进来吧!’孙师哥、褚师哥越听越怒,双双挺剑冲

入房去。耿师哥叫道:‘小心!大伙儿齐上。’只见房中灯火熄了,没半点声息。我大叫:

‘孙师哥,褚师哥!’他二人既不答应,房中也无兵刃相斗的声音。”

“我们都是心中发毛忙幌亮火摺,只见两位师哥直挺挺跪在地下,长剑放在身旁。耿师

哥和我抢进房去,一拉他二人,孙师哥和褚师哥随手而倒,竟已气绝而死,周身却没半点伤

痕,也不知那老贼是用什么妖法害死了他们。说来惭愧,自始至终,我们没一个见到那老贼

和小女贼的影子。”

柯万钧道:“在凉州道上,我们可没留神曾见过他一老一小。孙师哥、褚师哥就算瞧了

他孙女几眼,又有什么大不了啦。”

石清、闵柔夫妇都点了点头。众人半晌不语。

石清道:“耿兄,小孽障在凌霄城闯下这场大祸,是那一日的事?”

耿万钟道:“十二月初十。”

石清点了点头,道:“今日三月十二,白师哥离凌霄城已有三月,这会儿想来玄素庄也

早让他烧了。耿兄,王兄,众位师兄,我夫妇一来须得找寻小孽障的下落,拿住了他后,绑

缚了亲来凌霄城向白老爷子、封师兄、白师兄请罪;二来要打听一下那个‘一日不过三’丁

不三的去向,小弟夫妇纵然惹他不动,也好向白老爷子报讯,请他老人家亲自出马,料理此

事。告辞了!”说着一抱拳,团团作了个揖。

柯万钧道:“你……你……你交代了这两句话,就此拍手走了不成?”石清道:“柯师

兄更有什么说话?”柯万钧道:“我们找不到你儿子,只好请你夫妻同去凌霄城,见见我师

父,才好交代这件事。”石清道:“凌霄城自然是要来的,却总得诸事有了些眉目再说。”

柯万钧向耿万钟看看,又向王万仞看看,气忿忿道:“师父得知我们见了石庄主夫妇,

却请不动你二人上山,那……那……岂不是……”

石清早知他的用意,竟想倚多为胜,硬架自己夫妇上大雪山去,捉不到儿子,便要老子

抵命,说道:“白老爷子德高望重,威镇西陲,在下对他老人家向来敬如师长,倘若白师哥

在此,奉了白老爷子之命,要在下上凌霄城去,在下自是非遵命不可,现下呢,嗯,这样

吧!”解下腰间黑鞘长剑,向闵柔道:“师妹,你的剑也解下来吧。”闵柔依言解剑。石清

两手横托双剑,递向耿万钟道:“耿兄,请你将小弟夫妇的兵刃扣押了去。”

耿万钟素知这对黑白双剑是武林中罕见的神兵利器,他夫妇爱如性命,这时候居然解剑

缴纳,可说已给雪山派极大的面子,他们为了这对宝剑,那是非上凌霄城来取回不可,便想

说几句谦逊的言语,这才伸手接过。

柯万钧却大声道:“我小侄女一条性命,封师哥的一条臂膀,还有师娘下山,白师嫂发

疯,再加上孙师哥、褚师哥死于非命,岂是你两口铁剑便抵得过的?耿师哥跟你有交情,我

姓柯的却不识得你!姓石的,你今日去凌霄城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石清微笑道:“小儿得罪贵派已深,在下除了陪罪致歉之外,更无话说。柯师兄是雪山

派的后起之秀,武功高强,在下虽未识荆,却也是素所仰慕的。”双手仍托着双剑,等耿万

钟伸手接过。

柯万钧心想:“我们要拿这二人上大雪山去,不免有一场剧斗。他既自行呈上兵刃,那

是再好也没有了,这真叫‘自作孽,不可活’。”生怕石清忽然反悔,再将长剑收回,当即

抢上两步,双手齐出,使出本门的擒拿功夫,将两柄长剑牢牢抓住,说道:“那便先缴了你

的兵器。”缩臂便要取过,突然之间,只觉石清掌心中似有一股强韧之极的黏力,黏住了双

剑,竟然拿不过来。

柯万钧大吃一惊,劲运双臂,喝一声:“起!”猛力拉扯。不料霎时间石清掌中黏力消

失得无影无踪,柯万钧这数百斤向上急提的劲力登时没了着落处,尽数吃在自己的手腕之

上,只听得“喀喇”一声响,双腕同时脱臼,“啊哟!”一声大叫,手指松开,双剑又跌入

石清掌中。

旁观众人瞧得明明白白,石清双掌平摊,连小指头也没弯曲一下,柯万钧全是自己使力

岔了,等于是以数百斤的大力折断了自己手腕一般。柯万钧又痛又怒,右腿飞出,猛向石清

小腹踢去。

耿万钟急道:“不得无礼!”伸手抓住柯万钧背心,将他向后扯开,这一脚才没踢到石

清身上。

耿万钟知道石清的内力厉害,这一脚若是踢实了,柯万钧的右腿又非折断不可。他的武

功见识却高得多了,当下吸一口气,内劲运到了十根手指之上,缓缓伸过去拿剑。手指尖刚

触到双剑剑身,登时全身剧震,犹如触电,一阵热气直传到胸口,显然石清的内力藉着双剑

传了过来。耿万钟暗叫:“不好!”心想石清安下这个圈套,引诱自己和他比拚内力。练武

之人比拚内力,最是凶险不过,强存弱亡,实无半分回旋余地,两人若是内力相差不远,往

往要斗到至死方休,到后来即使存心罢手或是退让,也已有所不能。当其时形格势禁,已无

回旋余地,只得运内劲抵御,不料自己内劲和石清的内劲一碰,立即弹了回来。

石清双掌轻翻,将双剑放入耿万钟掌中,笑道:“咱们自己兄弟,还能伤了和气不成!

告辞了!”

刹那之间,耿万钟背上出了一身冷汗,知道自己功力和石清相比委实差得远了,适才自

己的内劲撞到对方内劲之上,一碰即回,那里是他对手?他不令自己受伤出丑,便是大大的

手下容情。耿万钟呆呆捧着双剑,满脸羞惭,不知说什么好。

石清回头道:“师妹,咱们还是去汴梁城吧。”闵柔眼圈一红道:“师哥,孩儿……”

石清摇了摇头,道:“宁可像坚儿这样,一刀给人家杀了,倒也爽快。”

闵柔泪水涔涔而下,泣道:“师哥,你……你……”石清牵了她的手,扶她到白马之

旁,再扶她上马。雪山派弟子见到她这等娇怯怯的模样,真难相信她便是威震江湖的‘冰霜

神剑’。

花万紫见玄素双剑并骑驰去,便奔了回来,见王万仞已替柯万钧接上手腕,柯万钧却在

一句“老子”、一句“他妈”的破口大骂。花万紫问明情由,双眉微蹙,说道:“耿师哥,

此事恐怕不妥。”

耿万钧道:“怎么不妥?对方武功太强,咱们便合七人之力,也留不下人家。总算扣押

了他们的兵器,回凌霄城去也有了个交代。”说着拔剑出鞘,但见白剑如冰、黑剑似墨,寒

气逼人,只侵得肌肤隐隐生疼,果然是两口生平罕见的宝刃,说道:“剑可不是假的!”

花万紫道:“剑自然是真的。咱们留不下人,可不知有没能耐留得下这两口宝剑?”耿

万钟心头一凛,问道:“花师妹以为怎样?”花万紫道:“去年有一日,小妹曾和白师嫂闲

谈,说到天下的宝刀宝剑,石中玉那小贼在旁多嘴,夸称他父母的黑白双剑乃天下一等一的

利器;说他父母舍得将他送到大雪山来学艺,数年不见,倒也不怎么在乎,却不舍得有一日

离开这对兵器。此刻石庄主将兵刃交在咱们手中,倘若过得几天又使什么鬼门道,将宝剑盗

了回去,日后却到凌霄城来向咱们要剑,那可不易对付。”

柯万钧道:“咱们七人眼睁睁的瞧着宝剑,总不成宝剑真会通灵,插翅飞了去。”

耿万钟沉吟半晌,道:“花师妹这话,倒也不是过虑。石清这人实非泛泛之辈,咱们加

意提防便是,莫要又在他手里摔个筋斗。”王万仞道:“小心谨慎,总是错不了。打从今儿

起,咱们六个男人每晚轮班看守这对鬼剑便是。”顿了一顿,问道:“耿师哥,这姓石的这

会儿正在汴梁,咱们去不去?”

耿万钟心想若说不去汴梁,未免太过怯敌,路经中州名都,居然过门不入,同门师兄弟

日后说起来,大是脸上无光,但明知石清夫妇是在汴梁,自己再携剑入城,当真十分冒险,

一时沉吟未决。

忽听得一阵叱喝之声,大路上来了一队官差,四名轿夫抬着一座绿呢大轿,却是官府到

了。

耿万钟心想侯监集刚出了大盗行凶杀人的命案,自己七人手携兵刃聚在此处,不免引人

生疑,和官府打上了交道可麻烦之极,向众人使个眼色,说道:“走吧!”

七人正要快步走开,一名官差忽然大声嚷了起来:“别走了杀人强盗,杀人强盗要逃走

哪!”耿万钟不加理会,挥手催各人快走。忽听得那官差叫道:“杀人凶手名叫白自在,是

雪山派的老不死掌门人。无威无德白自在,你谋财害命,好不危险哪!”

雪山派七弟子一听,无不又惊又怒。他们师父白自在外号‘威德先生’,这官差直呼其

名已是大在不敬,竟胆敢称之为‘无威无德’。王万仞刷的一声,拔出了长剑,叫道:“狗

官无礼,割去了他的舌头再说。”耿万钟表道:“王师弟且慢,官府中人怎能知道师父的外

号名讳?定然有人指使。”当即纵身向前,抱拳一拱,问道:“是那一位官长驾临?”

猛听得嗤的一声响,轿中飞出一粒暗器,正好打在他腿旁的“伏兔穴”上。这粒暗器甚

是细小,力道却强劲之极。耿万钟腿一软,当即摔倒,提起手中长剑,运劲向轿中掷去。他

人虽摔倒,这一招‘鹤飞九天’仍是使得既狠且准,飕的一声,长剑破轿帷而入,显然已刺

中了轿内放射暗器之人。

他心中一喜,却见那四名轿夫仍是抬了轿子飞奔,忽见一条马鞭从轿中挥将出来,卷向

王万仞左腿,一拉一挥,王万仞的身子便即飞出,他手中捧着的墨剑却给马鞭夺了过去。

花万紫叫道:“是石庄主么?”白剑出鞘,挥剑往马鞭上投去,嗤的一声轻响,轿中又

飞出一粒暗器,打在她手腕之上。她手腕剧痛,摔下白剑,旁边一名同门师兄忙伸足往白剑

上踏去,突然间轿中飞出一物,已罩住了他的脑袋。那人登时眼前漆黑一团,大惊之下急忙

向后纵跃,再抓住头上之物,用力向地下掷落,却是一顶官帽,只见轿子中伸出的鞭子卷起

白剑,正缩入轿中。

柯万钧等众人大呼追去。轿中暗器嗤嗤嗤的不绝射出,有的打中脸面,有的打中腰间,

竟是谁也没能避过。这些暗器都没打中要害,但中在身上却疼痛异常,各人看那暗器时,者

惊得呆了,原来只是一粒粒黄铜扣子,显是刚从衣服摘下来的。雪山派群弟子料得轿子中那

人必是石清,说不定他夫妇二人都坐在轿中,倘若赶上去动武,还不是闹个灰头土脸?

柯万钧气得哇哇大叫:“这姓石的一家,小的荒唐无耻,大的无耻荒唐,说将兵刃留下

来,一转眼却又夺了回去。”

王万仞指着轿子背影,双脚乱跳,戟手“直娘贼,狗杂种”的乱骂。

耿万钟道:“此事宣扬出去,于咱们雪山派的声名没什么好处。大家把口收着些儿,回

山去禀明师父再说。”想到此行不断碰壁,平素在大雪山凌霄城中自高自大,只觉雪山派武

功天下无敌,岂知一到用上,竟然处处缚手缚脚,不由得一声长叹,心下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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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 19:48:25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三章 摩天崖

那乘轿子行了数里,转入小路。抬轿之人只要脚步稍慢,轿中马鞭挥出,刷刷几下,重

重打在前面的轿夫背上,在前的轿夫不敢慢步,在后的轿夫也只得跟着飞奔,几名官差跟随

在后。又奔了四五里路,轿中人才道:“好啦,停下来。”四名轿夫如得大赦,气喘吁吁的

放下轿来,帷子掀开,出来一个老者,左手拉着那个小丐,竟是玄铁令主人谢烟客。

他向几名官差喝道:“回去向你们的狗官说,今日之事,不得声张。我只要听到什么声

息,把你们的脑袋瓜子都摘了下来,把狗官的官印拿去丢在黄河里。”

几名官差连连哈腰,道:“是,是,我们万万不敢多口,老爷慢走!”谢烟客道:“叫

我慢走?你想叫官兵来捉拿我么?”一名官差忙道:“不敢,不敢。万万不敢。”谢烟客

道:“我叫你去跟狗官说的话,你都记得么?”那官差道:“小人记得,小人说,我们大伙

儿亲眼目睹,侯监集上那个卖烧饼的老儿,杂货铺中的伙计,都是被一个叫白自在的老儿所

杀。他是雪山派的掌门人,外号威德先生,其实无威无德。凶器是一把刀,刀上有血,人证

物证俱在,谅那老儿也抵赖不了。”那官差先前被谢烟客打得怕了,为了讨好他,添上什么

人证物证,至于弄一把刀来做证据,原是官府中胥吏的拿手好戏。

谢烟客一笑,说道:“这白老儿使剑不用刀。”那官差道:“是,是!那姓白的凶犯手

持青钢剑,在那卖烧饼的老儿身上刺了进去。侯监集上,人人都是瞧得清清楚楚的。”

谢烟客暗暗好笑,心想威德先生白自在真要杀吴道通,又用得着什么兵器?当下也不再

去理会官差,左手携着小丐,右手拿着石清夫妇的黑白双剑,扬长而去,心下甚是得意。

原来他带走那小丐后,总是疑心石清夫妇和雪山派弟子有什么对己不利的图谋,奔出数

里,将小丐点倒后丢在草丛之中,又悄悄回来偷听,他武功比之石清等人高出甚多,伏在树

后,竟连石清、闵柔这等大行家也没察觉,耿万钟他们更加不用说了。他听明原委,却与己

全然无干,见石清将双剑交给了耿万钟,便决意去夺将过来。回到草丛拉起小丐,解开了他

穴道,恰好在道上遇到前来侯监集查案的知县,当即掀出知县,威逼官差、轿夫,抬了他和

小丐去夺到双剑。耿万钟等没见到他的面目,自然认定是石清夫妇使的手脚了。

谢烟客携着小丐,只向僻静处行去,来到一条小河边上,见四下无人,放下小丐的手,

拔出闵柔的白剑在他颈中一比,厉声问道:“你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若有半句虚言,立即

把你杀了。”说着挥起白剑,擦的一声轻响,将身旁一株小树砍为两段。半截树干连枝带叶

掉在河中,顺水飘去。

那小丐结结巴巴的道:“我……我……什么……指使……我……”谢烟客取出玄铁令,

喝问:“是谁交给你的?”小丐道:“我……我……吃烧饼……吃出来的。”

谢烟客大怒,左掌反手便向他脸颊击了过去,手背将要碰到他的面皮,突然想起自己当

年发过的毒誓,决不可以一指之力加害于将玄铁令交在自己手中之人,当即硬生生凝住手

掌,喝道:“胡说八道,什么吃烧饼?我问你,这块东西是谁交给你的?”

小丐道:“我在地下拣个烧饼吃,咬了一口,险……险……险些儿咬崩了我牙齿……”

谢烟客心想:“莫非吴道通那厮将此令藏在烧饼之中?”但转念又想:“天下有那等碰

巧之事?那厮得了此令,真比自己性命还宝贵,怎肯放在烧饼里?”他却不知当时情景紧迫

之极,金刀寨人马突如其来,将侯监集四面八方的围住了,吴道通更无余暇寻觅妥藏之所,

无可奈何之下,便即行险,将玄铁令嵌入烧饼,递给了金刀寨的头领。那人大怒之下,果然

随手丢在水沟之旁。金刀寨盗伙虽将烧饼铺搜得天翻地覆,却又怎会去地下拣一个脏烧饼撕

开来瞧瞧。

谢烟客凝视小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小丐道:“我……我叫狗杂种。”谢烟客

大奇,问道:“什么?你叫狗杂种?”小丐道:“是啊,我妈妈叫我狗杂种。”

谢烟客一年之中也难得笑上几次,听小丐那么说,忍不住捧腹大笑,心道:“世上替孩

子取个贱名,盼他快长高长大,以免鬼妒,那也平常,什么阿狗、阿牛、猪屎、臭猫,都不

希奇,却那里有将孩子叫为狗杂种的?是他妈妈所叫,可就更加奇了。”

那小丐见他大笑,便也跟着他嘻嘻而笑。

谢烟客忍笑又问:“你爸爸叫什么名字?”小丐摇头道:“我爸爸?我……我没爸

爸。”谢烟客道:“那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小丐道:“就是我,我妈妈,还有阿黄。”谢

烟客道:“阿黄是什么人?”小丐道:“阿黄是一条黄狗。我妈妈不见了,我出来寻妈妈,

阿黄跟在我后面,后来它肚子饿了,走开去找东西吃,也不见了,我找来找去找不到。”

谢烟客心道:“原来是个傻小子,看来他得到这枚玄铁令当真全是碰巧。我叫他来求我

一件小事,应了昔年此誓,那就完了。”问道:“你想求我……”下面“什么事”三字还没

出口,突然缩住,心想:“这傻小子倘若要我替他去找妈妈,甚至要我找那只阿黄,却到那

里去找?他妈妈定是跟人跑了,那只阿黄多半给人家杀来吃了,这样的难题可千万不能惹上

身来。要我去杀十个八个武林高手,可比找他那只阿黄容易得多。”微一沉吟,已有计较,

说道:“很好,我对你说,不论有谁叫你向我说什么话,你都不可说,要不然我立即便砍下

你的头来。知不知道?”那小丐将玄铁令交在自己手中之事,不多久便会传遍武林,只怕有

人骗得小丐来向自己求恳什么事,限于当年誓言,可不能拒却。

小丐点头道:“是了。”谢烟客不放心,又问:“你记不记得?是什么了?”小丐道:

“你说,有人叫我来向你说什么话,我不可开口,我说一句话,你就杀我头。”谢烟客道:

“不错,傻小子倒也没傻到家,记心倒好,倘使真是个白痴,却也难弄。你跟我来。”

当下又从僻静处走上大路,来到路旁一间小面店中。谢烟客习了两个馒头,张口便吃,

斜眼看那小丐。他慢慢咀嚼馒头,连声赞美:“真好吃,味道好极!”左手拿着另外那个馒

头,在小丐面前幌来幌去,心想:“这小叫化向人乞食惯了的,见我吃馒头,焉有不馋涎欲

滴之理?只须他出口向我乞讨,我把馒头给了他,玄铁令的诺言就算是遵守了。从此我逍遥

自在,再不必为此事挂怀。”虽觉以玄铁令如此大事,而以一个馒头来了结,未免儿戏,但

想应付这种小丐,原也只是一枚烧饼、一个馒头之事。

那知小丐眼望馒头,不住的口咽唾沫,却始终不出口乞讨。谢烟客等得颇不耐烦,一个

馒头已吃完了,第二个馒头又送到口边,正要再向蒸笼中去拿一个,小丐忽然向店主人道:

“我也吃两个馒头。”伸手向蒸笼去拿。

店主人眼望谢烟客,瞧他是否认数,谢烟客心下一喜,点了点头,心想:“待会那店家

向你要钱,瞧你求不求我?”只见小丐吃了一个,又是一个,一共吃了四个,才道:“饱

了,不吃了。”

谢烟客吃了两个,便不再吃,问店主人道:“多少钱?”那店家道:“两文钱一个,六

个馒头,一共十二文。”谢烟客道:“不,各人吃的,由各人给钱。我吃两个,给四文钱便

是。”伸手入怀,去摸铜钱。这一摸却摸了个空,原来日间在汴梁城里喝酒,将银子和铜钱

都使光了,身上虽带得不少金叶子,去忘了在汴梁兑换碎银,这路旁小店,又怎兑换得出?

正感为难,那小丐忽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交给店家,道:“一共十二文,都是我给。”

谢烟客一怔,道:“什么?要你请客?”那小丐笑道:“你没钱,我有钱,请你吃几个

馒头,打什么紧?”那店家也大感惊奇,找了几块碎争子,几串铜钱。那小丐揣在怀里,瞧

着谢烟客,等他吩咐。

谢烟客不禁苦笑,心想:“谢某狷介成性,向来一饮一饭,都不肯平白受人之惠,想不

到今日反让这小叫化请我吃馒头。”问道:“你怎知我没钱?”小丐笑道:“这几天我在市

上,每见人伸手入袋取钱,半天摸不出来,脸上却神气古怪,那便是没钱了。我听店里的人

说道,存心吃白食之人,个个这样。”

谢烟客又不禁苦笑,心道:“你竟将我当作是吃白食之人。”问道:“你这银子是那里

偷来的?”小丐道:“怎么偷来的?刚才那个穿白衣服的观音娘娘太太给我的。”谢烟客

道:“穿白衣服的观音娘娘太太?”随即明白是闵柔,心想:“这女子婆婆妈妈,可坏了我

的事。”

两人并肩而行,走出数十丈,谢烟客提起闵柔的那口白剑,道:“这剑锋利得很,刚才

我轻轻一剑,便将树砍断了,你喜不喜欢?你向我讨,我便给了你。”他实不愿和这肮脏的

小丐多缠,只盼他快快出口求恳一件事,了此心愿。小丐摇头道:“我不要。这剑是那个观

音娘娘太太的,她是好人,我不能要她的东西。”

谢烟客抽出黑剑,随手挥出,将道旁一株大树拦腰斩断,道:“好吧,那么我将这口黑

剑给你。”小丐仍是摇头,道:“这是黑衣相公的。黑衣相公和观音娘娘做一道,我也不能

要他的东西。”

谢烟客呸了一声,说道:“狗杂种,你倒挺讲义气哪能。”小丐不懂,问道:“什么叫

讲义气?”谢谢烟客哼了一下,不去理他,心想:“这种事你既然不懂,跟你说了也是白

饶。”小丐道:“原来你不喜欢讲义气,你……你是不讲义气的。”

谢烟客大怒,脸上青气一闪,举掌便要向那小丐天灵盖击落,待见到他天真烂漫的神

气,随即收掌,心想:“我怎能以一指加于他身?何况他既不懂什么是义气,便不是故意来

讥刺我了。”说道:“我怎么不讲义气?我当然讲义气。”小丐问道:“讲义气好不好?”

谢烟客道:“好得很啊,讲义气自然是好事。”小丐道:“我知道啦,做好事的是好人,做

坏事的是坏人,你老是做好事,因此是个大大的好人。”

这句话若是出于旁人之口,谢烟客认定必是讥讽,想也不想,举掌便将他打死了。他一

生之中,从来没人说过他是“好人”,虽然偶尔也做几件好事,却是兴之所至,随手而为,

与生平所做坏事相较,这寥寥几件好事简直微不足道,这时听那小丐说得语气真诚,不免大

有啼笑皆非之感,心道:“这小家伙说话颠颠蠢蠢,既说我不讲义气,又说我是个大大的好

人。这些话若给我的对头在旁听见了,岂不成为武林中的笑柄?谢某这张脸往那里搁去?须

得乘早了结此事,别再跟他胡缠。”

那小丐既不要黑白双剑,谢烟客取出一块青布包袱将双剑包了,负在背上,寻思:“引

他向我求什么好?”正沉吟间,忽见道旁三株枣树,结满了红红的大枣子,指着枣子说道:

“这里的枣子很好。”眼见三株枣树都高,只须那小丐求自己采枣,便算是求恳过了,不料

那小丐道:“大好人,你想吃枣子,是不是?”

谢烟客奇道:“什么大好人?”小丐道:“你是大大的好人,我便叫你大好人。”谢烟

客脸一沉,道:“谁说我是好人来着?”小丐道:“不是好人,便是坏人,那么我叫你大坏

人。”谢烟客道:“我也不是大坏人。”小丐道:“这倒奇了,叠不是好人,又不是坏人,

啊,是了,你不是人!”谢烟客大怒,喝道:“你说什么?”小丐道:“你本事很大,是不

是神仙?”谢烟客道:“不是!”语气已不似先前严峻,跟着道:“胡说八道!”

小丐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可不知是什么。”突然奔到枣树底

下,双手抱住树干,两脚撑了几下,便爬上了树。

谢烟客见他虽不会武功,爬树的身手却极灵活,只见他拣着最大的枣子,不住采着往怀

中塞去,片刻间胸口便高高鼓起。他溜下树来,双手捧了一把,递经谢烟客,道:“吃枣子

吧!你不是人,也不是鬼,难道是菩萨?我看却也不像。”

谢烟客不去理他,吃了几枚枣子,清甜多汁,的是上品,心想:“他没来求我,反而变

成了我去求他。”说道:“你想不想知道我是谁?你只须求我一声,说:‘请你跟我说,你

到底是谁?你是不是神仙菩萨?’我便跟你说。”

小丐摇头道:“我不求人家的。”谢烟客心中一凛,忙问:“为什么不求人?”小丐

道:“我妈妈常跟我说:‘狗杂种,你这一生一世,可别去求人家什么。人家心中想给你,

你不用求,人家自然会给你;人家不肯的,你便苦苦哀求也是无用,反而惹得人家讨厌。’

我妈妈有时吃香的甜的东西,倘若我问她要,她非但不给,反而狠狠打我一顿,骂我:‘狗

杂种,你求我干什么?干么不求你那个娇滴滴的小贱人去?’因此我是决不求人家的。”

谢烟客道:“‘娇滴滴的小贱人’是谁?”小丐道:“我不知道啊。”

谢烟客又是奇怪,又是失望,心想:“这小家伙倘若真是什么也不向我乞求,当年这个

心愿如何完法?他的母亲只怕是个颠婆,怎么儿子向她讨食物吃便要挨打?她骂什么‘娇滴

滴的小贱人’,多半是她丈夫喜新弃旧,抛弃了她,于是她满心恶气都发在儿子头上。乡下

愚妇,原多如此。”又问:“你是个小叫化,不向人家讨饭讨钱么?”

小丐摇头道:“我从来不讨,人家给我,我就拿了。有时候人家不给,他一个转身没留

神,我也拿了,赶快溜走。”谢烟客淡淡一笑,道:“那你不是小叫化,你是小贼人!”小

丐问道:“什么叫小贼?”谢烟客道:“你真的不懂呢?还是装傻?”小丐道:“我当然真

的不懂,才问你啦。什么叫装傻?”

谢烟客向他脸上瞧了几眼,见他虽满脸污泥,一双眼睛却晶亮漆黑,全无愚蠢之态,

道:“你又不是三岁娃娃,活到十几岁啦,怎地什么事也不懂?”

小丐道:“我妈妈不爱跟我说话,她说见到了我就讨厌,常常十天八天不理我,我只好

跟阿黄去说话了。阿黄只会听,不会说,它又不会跟我说什么是小贼、什么是装傻。”

谢烟客见他目光中毫无狡谲之色,心想:“这小子不是绕弯子骂我吧?”又问:“那你

不会去和邻居说话?”小丐道:“什么叫邻居?”谢烟客好生厌烦,说道:“住在你家附近

的人,就是邻居了。”小丐道:“住在我家附近的?嗯,共有十一株大松树,树上有许多松

鼠、草里有山鸡、野兔,那些是邻居么?它们只会吱吱的叫,却都不会说话。”谢烟客道:

“你长到这么大,难道除了你妈妈之外,没跟人说过话?”

小丐道:“我一直在山上家里,走不下来,除了妈妈之外就没跟人说过话。前几天妈妈

不见了,我找妈妈时从山上掉了下来,后来阿黄又不见了,我问人家,我妈妈那里去了,阿

黄那里去了,人家说不知道。那算不算说话?”

谢烟客心道:“原来你在荒山上住了一辈子,你母亲又不来睬你,难怪这也不懂,那也

不懂。”便道:“那也算说话吧。那你又怎知道银子能买馒头吃?”小丐道:“我见人家买

过的。你没银子,我有银子,你想要,是不是?我给你好了。”从怀中取出那几块碎银子来

递给他。谢烟客摇头道:“我不要。”心想:“这小子浑浑沌沌,倒不是个小气的家伙。”

说了这一阵子话,渐感放心,相信他不是别人安排了来对付自己的圈套。

只听小丐又问:“你刚才说我不是小叫化,是小贼。到底我是小叫化呢,还是小贼?”

谢烟客微微一笑,道:“你向人家讨吃的,讨银子,人家肯给才给你,你便是小叫化。倘若

你不理人家肯不肯给,偷偷的伸手拿了,那便是小贼了。”

那小丐侧头想了一会,道:“我从来不向人家讨东西,不管人家肯不肯给,就拿来吃

了,那么我是小贼。是了,你是老贼。”

谢烟客吃一惊,怒道:“什么,你叫我什么?”

小丐道:“你难道不是老贼?这两把剑人家明明不肯给你,你却去抢了来,你不是小孩

子,自然是老贼了。”

谢烟客不怒反笑,说道:“‘小贼’两个字是骂人的话,‘老贼’也是骂人的话,你不

能随便骂我。”小丐道:“那你怎么骂我?”谢烟客笑道:“好,我也不骂你。你不是小叫

化,也不是小贼,我叫你小娃娃,你就叫我老伯伯。”小丐摇头道:“我不叫小娃娃,我叫

狗杂种。”谢烟客道:“狗杂种的名字不好听,你妈妈可以叫你,别人可不能叫你。你妈妈

也真奇怪,怎么叫自己的儿子做狗杂种?”

小丐道:“狗杂种为什么不好?我的阿黄就是只狗。他陪着我,我就快活,好像你陪着

我一样。不过我跟阿黄说话,它只会汪汪的叫,你却也会说话。”说着便伸手在谢烟客背上

抚摸几下,落手轻柔,神态和蔼,便像是抚摸狗儿的背毛一般。

谢烟客将一股内劲运到了背上,那小丐全身一震,犹似摸到了一块烧红的赤炭,急忙放

开手,胸腹间说不出的难受,几欲呕吐。谢烟客似笑非笑的瞧着他,心道:“谁叫你对我无

礼,这一下可够你受的了!”

小丐手抚胸口,说道:“老伯伯,你在发烧,快到那边树底下休息一会,我去找些水给

你喝。你什么地方不舒服?你烧得好厉害,只怕这场病不轻。”说话时满脸关切之情,伸手

去扶他手臂,要他到树下休息。

这一来,谢烟客纵然乖戾,见他对自己一片真诚,便也不再运内力伤他,说道:“我好

端端的,生什么病?你瞧,我不是退烧了么?”说着拿过他小手来,在自己额头摸了摸。

小丐一摸之下,觉他额头凉印印地,急道:“啊啦,老伯伯,你快死了!”谢烟客怒

道:“胡说八道,我怎么快死了?”小丐道:“我妈妈有一次生病,也是这么又发烧又发

冷,她不住叫:‘我要死了,快死了,没良心的,我还是死了的好!’后来果然险些死了,

在床上睡了两个多月才好。”谢烟客微笑道:“我不会死的。”那小丐微微摇头,似乎不

信。

两人向着东南方走了一阵,小丐望望天上烈日,忽然走到路旁去采了七八张大树叶。谢

烟客只道他小孩喜玩,也不加理睬,那知他将这些树叶编织成了一顶帽子,交给谢烟客,说

道:“太阳晒得厉害,你有病,把帽儿戴上吧。”

谢烟客给他闹得啼笑皆非,不忍拂他一番好意,便把树叶帽儿戴在头上。炎阳之下,戴

上了这顶帽子,倒也凉快舒适。他向来只有人怕他恨他,从未有人如此对他这般善意关怀,

不由得心中感到了一阵温暖。

不久来到一处小市镇上,那小丐道:“你没钱,这病说不定是饿坏了的,咱们上饭馆子

去吃个饱饱的。”拉着谢烟客之手,走进一家饭店。那小丐一生之中从没进过饭馆,也不知

如何叫菜,把怀里的碎银和铜钱都掏出来放在桌上,对店小二道:“我和老伯伯要吃饭吃肉

吃鱼,把钱都拿去好了。”银子足足三两有余,便整治一桌上好筵席也够了。

店小二大喜,忙吩咐厨房烹煮鸡肉鱼鸭,不久菜肴陆续端上。谢烟客叫再打两斤白洒。

那小丐喝了一口酒,吐了出来,道:“辣得很,不好吃。”自管吃肉吃饭。

谢烟客心想:“这小子虽不懂事,却是天生豪爽,看来人也不蠢,若加好好调处,倒可

成为武林中一把好手。”转念又想:“唉,世人忘恩负义的多,我那畜生徒弟资质之佳,世

上难逢,可是他害得我还不够?怎么又生收徒之念?”一想到他那孽徒,登时怒气上冲,将

两斤白酒喝干,吃了些菜肴,说道:“走吧!”

那小丐道:“老伯伯,你好了吗?”谢烟客道:“好啦!”心想:“这会儿你银子花光

了,再要吃饭,非得求我不可。咱们找个大市镇,把金叶子兑了再说。”

当下两人离了市镇,又向东行。谢烟客问道:“小娃娃,你妈妈姓什么?她跟你说过没

有?”小丐道:“妈妈就是妈妈了,妈妈也有姓的么?”谢烟客道:“当然啦,人人都是有

姓的。”小丐道:“那么我姓什么?”谢烟客道:“我就是不知道。狗杂种太难听,要不要

我给你取个姓名?”

倘若小丐说道:“请你给我取个姓名吧?”那就算求他了,随便给他取个姓名,便完心

愿。不料小丐道:“你爱给我取名,那也好。不过就怕妈妈不喜欢。她叫惯我狗杂种,我换

了名字,她就不高兴了。狗杂种为什么难听?”谢烟客皱了皱眉头,心想:“‘狗杂种’三

字为什么难听,一时倒也不易向他解说得明白。”

便在此时,只听得左首前面树林之中传来叮叮几下兵刃相交之声。心下一凛:“有人在

那边交手?这几人出手甚快,武功着实不低。”当即低声向小丐道:“咱们到那边去瞧瞧,

你可千万不能出声。”伸手在小丐后膊一托,展开轻功,奔向兵刃声来处,几个起落,已到

了一株大树之后。那小丐身子犹似腾云驾雾一般,只觉好玩无比,想要笑出声来,想起谢烟

客的嘱咐,忙伸手按住了嘴巴。

两人在树外瞧去,只见林中有四人纵跃起伏,恶斗方酣,乃是三人夹攻一人。被围攻的

是个红面老者,白发拂胸,空着双手,一柄单刀落在远处地下,刀身曲折,显是给人击落了

的,谢烟客认得他是白鲸岛的大悲老人,当年曾在自己手底下输过一招,武功着实了得。夹

击的三人一个是身材甚高的瘦子,一个是黄面道人,另一个相貌极怪,两条大伤疤在脸上交

叉而过,划成一个十字,那瘦子使长剑,道人使链子锤,丑脸汉子则使鬼头刀。这三人谢烟

客却不认得,武功均非泛泛,那瘦子尤为了得,剑法飘逸无定,轻灵沉猛。

谢烟客见大悲老人已然受伤,身上点点鲜血不住溅将出来,双掌翻飞,仍是十分勇猛。

他绕着一株大树东闪西避,藉着大树以招架三人的兵刃,左手擒拿,右手或拳或掌,运劲推

带,牵引三人的兵刃自行碰撞。谢烟客不禁起了幸灾乐祸之意:“大悲老儿枉自平日称雄逞

强,今日虎落平阳被犬欺,我瞧你难逃此劫。”

那道人的链子锤常常绕过大树,去击打大悲老人的侧面,丑汉子则臂力甚强,鬼头刀使

将开来,风声呼呼。谢烟客暗暗心惊:“我许久没涉足江湖,中原武林中几时出了这几个人

物?怎么这三人的招数门派我竟一个也认不出来。若非是这三把好手,大悲老人也不至败得

如此狼狈。”

只听那道人嘶哑着嗓子道:“白鲸岛主,我们长乐帮跟你原无仇怨。我们司徒帮主仰慕

你是号人物,好意以礼相聘,邀你入帮,你何必口出恶言,辱骂我们帮主?你只须答应加盟

本帮,咱们立即便是好兄弟、好朋友,前事一概不究。又何必苦苦支撑,白白送了性命?咱

们携手并肩,对付侠客岛的‘赏善罚恶令’,共渡劫难,岂不是好?”

谢烟客听到他最后这句话时,胸口一阵剧震,寻思:“难道侠客岛的‘赏善罚恶令’又

重现江湖了?”

只听大悲老人怒道:“我堂堂好男儿,岂肯与你们这些无耻之徒为伍?我宁可手接‘赏

善罚恶令’,去死在侠客岛上,要我加盟为非作歹的恶徒邪帮,却万万不能。”左手倏地伸

出,抓向那丑汉子肩头。

谢烟客暗叫:“好一招‘虎爪手’!”这一招去势极快,那丑汉子沉肩相避,还是慢了

少些,已被大悲老人五指抓住了肩头。只听得嗤的一声,那丑汉子右肩肩头的衣服被扯了一

大块,肩头鲜血淋漓,竟被抓下了一大片肉来。那三人大怒,加紧招数。

谢烟客暗暗称异:“长乐帮是什么帮会?帮中既有这样的高手在内,我怎么从没听见过

它的名头?多半是新近才创立的。司徒帮主又是什么人了?难道便是‘东霸天’司徒横?武

林中姓司徒的好手,除司徒横之外可没第二人了。”

但见四人越斗越狠。那丑汉子狂吼一声,挥刀横扫过去。大悲老人侧身避开,向那道人

打出一拳,刷的一声响,丑汉的鬼头刀已深深砍入树干之中,运力急拔,一时竟拔不出来。

大悲老人右肘疾沉,向他腰间撞了下去。

大悲老人在这三名好手围攻下苦苦去撑,已知无悻,他苦斗之中,眼观八方,隐约见到

树后藏得有人,料想又是敌人。眼前三人已无法打发,何况对方更来援兵?眼前三个敌手之

中,以那丑脸的汉子武功最弱,唯有先行除去一人,才有脱身之机,是以这一下肘锤使足了

九成力道。

但听得砰的一声,肘锤已击中那丑汉子腰间,大悲老人心中一喜,抢步便即绕到树后,

便在此时,那道人的链子锤从树后飞击过来。大悲老人左掌在链子上斩落,眼前白光忽闪,

急忙向右让开时,不料他年纪大了,酣战良久之后,精力已不如盛年充沛,本来脚下这一滑

足可让开三尺,这一次却只滑开了二尺七八寸,嗤的一声轻响,瘦子的长剑刺入了他左肩,

竟将他牢牢钉在树干之上。

这一下变起不意,那小丐忍不住“咦”的一声惊呼,当那三人围这老人时,他心中已大

为不平,眼见那老人受制,更是惊怒交集。

只听那瘦子冷冷的道:“白鲸岛主,敬酒不吃吃罚酒,现下可降了我长乐帮吧?”大悲

老人圆睁双眼,怒喝:“你既知我是白鲸岛岛主,难道我白鲸岛上有屈膝投降的懦夫?”用

力一挣,宁可废了左肩,也要挣脱长剑,与那瘦子拚命。

那道人右手一挥,链子锤飞出,钢链在大悲老人身上绕了数匝,砰的一响,锤头重重撞

上他胸口,大悲老人长声大叫,侧过头来,口中狂喷鲜血。

那小丐再也忍不住,急冲而出,叫道:“喂,你们三个坏人,怎么一起打一个好人?”

谢烟客眉头一皱,心想:“这娃娃去惹事了。”随即心下喜欢:“那也好,便借这三人

之手将他杀了,我见死不救,不算违了誓言:要不然那小娃娃出声向我求救,我就帮他料理

了那三人。”

只见那小丐奔到树旁,挡在大悲老人身前,叫道:“你们可不能再难为这老伯伯。”

那瘦子先前已察觉身后有人,见这少年奔跑之时身上全无武功,却如此大胆,定是受人

指使,心想:“我吓吓这小鬼,谅他身后之人不会不出来。”伸手拔下了嵌在树干上的鬼头

刀,喝道:“小鬼头,是谁叫你来管老子的闲事?我要杀这老家伙了,你滚不滚开?”扬起

大刀,作势横砍。

那小丐道:“这老伯伯是好人,你们都是坏人,我一定帮好人。你砍好了,我当然不滚

开。”他母亲心情较好之时,偶尔也说些故事给他听,故事中必有好人坏人,在那小孩子心

中,帮好人打坏人,乃是天经地义之事。

那瘦子怒道:“你认得他么?怎知他是好人?”

那小丐道:“老伯伯说你们是什么恶徒邪帮,死也不肯跟你们作一道,你们自然是坏人

了。”转过身去,伸手要解那根链子锤下来。

那道人反手出掌,拍的一响,只打得那小丐头昏眼花,左边脸颊登时高高肿起,五根手

指的血印像一只血掌般爬在他脸上。

那小丐实不知天高地厚。昨日侯监集上金刀寨人众围攻吴道通,一来他不知吴道通是好

人还是坏人,二来这几人在屋顶恶斗,吴道通从屋顶摔下便给那高个儿双钩刺入小腹,否则

说不定他当时便要出来干预,至于是否会危及自身,他是压根儿便不懂。

那瘦子见这小丐有恃无恐、毫不畏惧的模样,心下登即起疑:“这小鬼到底仗了什么大

靠山,居然敢在长乐帮的香主面前罗唣?”侧身向大树后望去时,瞥眼见到谢烟客清癯的形

相,登时想起一个人来:“这人与江湖上所说的玄铁令主人、摩天居士谢烟客有些相似,莫

非是他?”当下举起鬼头刀,喝道:“我不知你是什么来历,不知你师长门派,你来捣乱,

只当你是个无知的小叫化,一刀杀了,打什么紧?”呼的一刀,向那小丐颈中劈了下去。不

料那小丐一来强项,二来不懂凶险,竟是一动也不动。那瘦子一刀劈到离他头颈数寸之处,

这才收刀,赞道:“好小子,胆子倒也不小!”

那道人性子暴躁,右手又是一掌,这次打在那小丐右颊之上,下手比上次更是沉重。那

小丐痛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那瘦子道:“你怕打,那便快些走开。”那小丐哭丧着脸

道:“你们先走开,不可难为这老伯伯,我便不哭。”那瘦子倒笑了起来。那道人飞脚将小

丐踢倒在地。那小丐跌得鼻青目肿,爬起身来,仍是护在大悲老人身前。

大悲老人性子孤僻,生平极少知己,见这少年和自己素不相识,居然舍命相护,自是好

生感激,说道:“小兄弟,你跟他们斗,还不是白饶一条性命。程某垂暮之年,交了你这位

小友,这一生也不枉了,你快快走吧。”什么‘垂暮之年’、什么‘这一生也不枉了’,那

小丐全然不懂,只知他是催自己走开,大声道:“你是好人,不能给他们坏人害死。”

那瘦子寻思:“这小娃娃来得极是古怪,那树后之人也不知是不是谢烟客,我们犯不着

多结冤家,但若给这小娃娃几句话一说便即退走,岂不是显得咱长乐帮怕了人家?”当即举

起鬼头刀,说道:“好,小娃娃,我来试你一试,我连砍你三十六刀,你若是一动也不动,

我便算服了你。你怕不怕?”

小丐道:“你接连砍我三十六刀,我自然怕。”瘦子道:“你怕了便好,那么快给我走

吧。”小丐道:“我心里怕,可是我偏偏就不走。”瘦子大拇指一翘,道:“好,有骨气,

看刀!”飕的一刀从他头顶掠了过去。

谢烟客在树后看得清楚,见那瘦子这刀横砍,刀势轻灵,使的全是腕上之力,乃是以剑

术运刀,虽不知他这一招什么名堂,但见一柄沉重的鬼头刀在他手中使来,轻飘飘地犹如无

物,刀刃齐着那小丐的头皮贴肉掠过,登时削下他一大片头发来。那小丐竟十分硬朗,挺直

了身子,居然动也不动。

但见刀光闪烁吞吐,犹似灵蛇游走,左一刀右一刀,刀刀不离那小丐的头顶,头发纷纷

而下,堪堪砍到三十二刀,那瘦子一声叱喝,鬼头刀自上而下直劈,嗤的一声,将那小丐的

右手衣袖削下了一片,接着又将他左袖削下一片,接着左边裤管,右边裤管,均在转瞬之间

被服他两刀分别削下了一条。那瘦子一收刀,刀柄顺势在大悲老人胸腹间的‘膻中穴’上重

重一撞,哈哈大笑,说道:“小娃娃,真有你的,真是了得!”

谢烟客见他以剑使刀,三十六招连绵圆转,竟没有半分破绽,不由得心下暗暗喝采,待

见他收招时以前刀柄撞了大悲老人的死穴,心道:“此人下手好辣!”只见那小丐一头蓬蓬

松松的乱发被他连削三十二刀,稀稀落落的更加不成模样。

适才这三十二刀在小丐头顶削过,他一半固然是竭力硬挺,以维护大悲老人,另一半可

是吓得呆了,倒不是不肯动,而是不会动了,待瘦子三十六刀砍完,他伸手一摸自己脑袋,

宛然完好,这才长长的喘出一口气来。

那道人和那丑脸汉子齐声喝采:“米香主,好剑法!”那瘦子笑道:“冲着小朋友这份

肝胆,今日咱们便让他一步!两位兄弟,这便走吧!”那道人和丑脸汉子见大悲老人吃了这

一刀柄后,气息奄奄,转眼便死,当下取了兵刃,迈步便行。丑脸汉子脚步蹒跚,受伤着实

不轻。那瘦子伸右掌往树上推去,嚓的一响,深入树干尺许的长剑被他掌力震激,带着大悲

老人肩头的鲜血跃将出来。那瘦子左手接住,长笑而去,竟没向谢烟客藏身处看上一眼。

谢烟客寻思:“原来这瘦子姓米,是长乐帮的香主,他露这两手功夫,显然是耍给我看

的。此人剑法轻灵狠辣,兼而有之,但比之玄素庄石清夫妇尚颇不如,凭这手功夫便想在我

面前逞威风吗?嘿嘿!”依着他平素脾气,这姓米的露这两手功夫,在自己面前炫耀,定要

上前教训教训他,对方若是稍有不敬,便即顺手杀了,只是玄铁令的心愿未了,实不愿在此

刻多惹事端,当下只是冷眼旁观,始终隐忍不出。

那小丐向大悲老人道:“老伯伯,我来给你包好了伤口。”拾起自己给那瘦子削下的衣

袖,要去给大悲老人包扎肩头的剑伤。

大悲老人双目紧闭,说道:“不……不用了!我袋里……有些泥人儿……给了你……你

吧……”一句话没说完,脑袋突然垂落,便已死去,一个高大的身子慢慢滑向树根。

小丐惊叫:“老伯伯,老伯伯!”伸手去扶,却见大悲老人缩成一团,动也不动了。

谢烟客走近身来,问道:“他临死时说些什么?”小丐道:“他说……他说……他袋里

有些什么泥人儿,都给了我。”

谢烟客心想:“大悲老人是武林中一个代怪杰,武学修为,跟我也差不了多少。此人身

边说不定有些什么要紧物事。”但他自视甚高,决不愿在死人身边去拿什么东西,就算明知

大悲老人身怀希世奇珍,他也是掉头不顾而去,说道:“是他给你的,你就拿了吧。”小丐

问道:“是他给的,我拿了是不是小贼?”谢烟客笑道:“不是小贼。”

小丐伸手到大悲老人衣袋中掏摸,取出一只木盒,还有几锭银子,七八枚生满了刺的暗

器,几封书信,似乎还有一张绘着图形的地图。谢烟客很想瞧瞧书信中写什么,是幅什么样

的地图,但自觉只要一沾了手,便失却武林高人的身分,是以忍手不动。

只见小丐已打开了木盒,盒中垫着棉花,并列着三排泥制玩偶,每排六个,共是一十八

个。玩偶制作精巧,每个都是裸体的男人,皮肤上涂了白垩,画满了一条条红线,更有无数

黑点,都是脉络和穴道的方位。谢烟客一看,便知这些玩偶身上画的是一套内功图谱,心

想:“大悲老儿临死时做个空头人情,你便是不送他,小孩儿在你尸身上找到,岂有不拿去

玩儿的?”

那小丐见到这许多泥人儿,十分喜欢,连道:“真有趣,怎么没衣服穿的,好玩得紧。

要是妈妈肯做些衣服给他们穿,那就更好了。”

谢烟客心想:“大悲老儿虽然和我不睦,但总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总不能让他暴骨荒

野!”说道:“你的老朋友死了,不将他埋了?”小丐道:“是,是。可怎么埋法?”谢烟

客淡淡的道:“你有力气,便给他挖个坑;没力气,将泥巴石块堆在他身上就完了。”

小丐道:“这里没锄头,挖不来坑。”当下去搬些泥土石块、树枝树叶,将大悲老人的

尸身盖没了。他年小力弱,勉强将尸体掩盖完毕,已累得满身大汗。

谢烟客站在一旁,始终没出手相助,待他好容易完工,便道:“走吧!”小丐道:“到

那里去?我累得很,不跟你走啦!”谢烟客道:“为什么不跟我走?”

小丐道:“我要去找妈妈,找阿黄。”

谢烟客微微心惊:“这娃娃始终还没求过我一句话,若是不肯跟我走,倒是一件为难之

事,我又不能用强,硬拉着他。有了,昔年我誓言只说对交来玄铁令之人不能用强,却没说

不能相欺。我只好骗他一骗。”便道:“你跟我走,我帮你找妈妈、找阿黄去。”小丐喜

道:“好,我跟你去,你本事很大,一定找得到我妈妈和阿黄。”

谢烟客心道:“多说无益,好在他还没有开口正式恳求,否则要我去给他找寻母亲和那

条狗子,可是件天大的难事。”握住他右手,说道:“咱们得走快些。”小丐刚应得一声:

“是!”便似腾身而起,身不由主的给他拉着飞步而行,连叫:“有趣,有趣!”只觉得凉

风扑面,身旁树木迅速倒退,不绝口的称赞:“老伯伯,你拉着我跑得这样快!”

走到天黑,也不知奔行了多少里路,已到了一处深山之中,谢烟客松开了手。

那小丐只觉双腿酸软,身子摇幌了两下,登时坐倒在地。只坐得片刻,两只脚板大痛起

来,又过半晌,只见双脚又红又肿,他惊呼:“老伯伯,我的脚肿起来了。”

谢烟客道:“你若求我给你医,我立时使你双脚不肿不痛。”小丐道:“你如肯给我治

好,我自然多谢你啦。”谢烟客眉头一皱,道:“你当真从来不肯开口向人乞求?”小丐

道:“你若肯给我治,用不着我来求,否则我求也无用。”谢烟客道:“怎么无用?”小丐

道:“你倘若不肯治,我心里难过,脚上又痛:说不定要哭一声。倘若你是不会治,反而让

你心里难过。”谢烟客哼了一声,道:“我心里从来不难过!小叫化,便在这里睡吧!”随

即心想:“这娃娃既不开口向人求乞,可不能叫他作‘小叫化’。”

那少年靠在一株树上,双足虽痛,但奔跑了半日,疲累难当,不多时便即沉沉睡去,连

肚饿也忘了。谢烟客却跃到树顶安睡,只盼半夜里有一只野兽过来,将这少年咬死吃了,给

他解了一个难题。岂知一夜之中,连野兔也没一只经过。

次日清晨,谢烟客心道:“我只有带他到摩天崖去,他若出口求我一伯轻而易举之事,

那是他的运气,否则好歹也设法取了他的性命。连这样一个小娃娃也炮制不了,摩天居士还

算什么人了?”携了那少年之手又行,那少年初几步着地时,脚底似有数十万根小针在刺,

忍不住“哎哟”叫痛。

谢烟客道:“怎么啦?”盼他出口说:“咱们歇一会儿吧。”岂料他却道:“没什么,

脚底有点儿痛,咱们走吧。”谢烟客奈何他不得,怒气渐增,拉着他急步疾行。

谢烟客不停南行,经过市镇之时,随手在饼铺饭店中抓些熟肉、面饼,一面奔跑,一面

嚼吃,要是分给那少年,他便吃了,倘若不给,那少年也不乞讨。

如此数日,直到第六日,尽是在崇山峻岭中奔行,那少年虽然不会武功,在谢烟客提携

之下,居然也硬撑了下来。谢烟客只盼他出口求告休息,却始终不能如愿,到得后来,心下

也不禁有些佩服他的硬朗。

又奔了一日,山道愈益险陡,那少年再也攀援不上,谢烟客只得将他负在背上,在悬崖

峭壁间纵跃而上。那少年只看得心惊肉跳,有时到了真正惊险之处,只有闭目不看。

这日午间,谢烟客攀到了一处笔立的山峰之下,手挽从山峰上垂下的一根铁链,爬了上

去,这山峰光秃秃地,更无置手足处,若不是有这根铁链,谢烟客武功再高,也不易攀援而

上。到得峰顶,谢烟客将那少年放下,说道:“这里便是摩天崖了,我外号‘摩天居士’,

就是由此地而得名。你也在这里住下吧!”

那少年四下张望,见峰顶地势倒也广阔,但身周云雾缭绕,当真是置身云端之中,不由

得心下惊惧,道:“你说帮我去找妈妈和阿黄的?”

谢烟客冷冷的道:“天下这么大,我怎知你母亲到了何处。咱们便在这里等着,说不定

有朝一日,你母亲带了阿黄上来见你,也未可知。”

这少年虽童稚无知,却也知谢烟客是在骗他,如此险峻荒僻的处所,他母亲又怎能寻得

着,爬得上?至于阿黄更是决计不能,一时之间,呆住了说不出话来。

谢烟客道:“几时你要下山去,只须求我一声,我便立即送你下去。”心想:“我不给

你东西吃,你自己没能耐下去,终究要开口求我。”

那少年的母亲虽然对他冷漠,却是从来不曾骗过他,此时他生平首次受人欺骗,眼中泪

水滚来滚去,拚命忍住了,不让眼泪流下。

只见谢烟客走进一个山洞之中,过了一会,洞中有黑烟冒出,却是在烹煮食物,又过少

时,香气一阵阵的冒将出来,那少年腹中饥饿,走进洞去,见是老大一个山洞。

谢烟客故意将行灶和锅子放在洞口烹煮,要引那少年向自己讨。那知这少年自幼只和母

亲一人相依为生,从来便不知人我之分,见到东西便吃,又有什么讨不讨的?他见石桌上放

着一盘腊肉,一大锅饭,当即自行拿了碗筷,盛了饭,伸筷子夹腊肉便吃。谢烟客一怔,心

道:“他请我吃过馒头、枣子、酒饭,我若不许他吃我食物,倒显得谢某不讲义气了。”当

下也不理睬。

这等两人相对无言、埋头吃饭之事,那少年一生过惯了,吃饱之后,便去洗碗、洗筷、

刷锅、砍柴。那都是往日和母亲同住时的例行之事。

他砍了一担柴,正要挑回山洞,忽听得树丛中忽喇声响,一只獐子窜了出来。那少年提

起斧头,一下砍在獐子头上,登时砍死,当下在山溪里洗剥干净,拿回洞来,将大半只獐子

挂在当风处风干,两条腿切碎了熬成一锅。

谢烟客闻到獐肉羹的香气,用木勺子舀起尝了一口,不由得又是欢喜,又是烦恼。这獐

肉羹味道十分鲜美,比他自己所烹的高明何止十倍,心想这小娃娃居然还有这手功夫,日后

口福不浅;但转念又想,他会打猎、会烧菜,倘若不求我带他下山,倒是奈何他不得。

在摩天崖上如此忽忽数日,那少年张罗、设陷、弹雀、捕兽的本事着实不差,每天均有

新鲜菜肴煮来和谢烟客共食,吃不完的禽兽便风干腌起。他烹调的手段大有独到之处,虽是

山乡风味,往往颇具匠心。谢烟客赞赏之余,问起每一样菜肴的来历,那少年总说是母亲所

教。再盘问下去,才知这少年的母亲精擅烹调,生性却既暴躁又疏懒,十餐饭倒是有九餐叫

儿子去煮,若是烹调不合,高兴时在旁指点,不高兴便打骂兼施了。谢烟客心想他母子二人

都烧得如此好菜,该当均是十分聪明之人,想是乡下女子为丈夫所弃,以致养成了孤僻乖戾

的性子,也说不定由于孤僻乖戾,才为丈夫所弃。

谢烟客见那少年极少和他说话,倒不由得有点暗暗发愁,心想:“这件事不从速解决,

总是一个心腹大患,不论那一日这娃娃受了我对头之惑,来求我自废武功,自残肢体,那便

如何是好?又如他来求我终身不下摩天崖一步,那么谢烟客便活活给囚禁在这荒山顶上了。

就算他只求我去找他妈妈和那条黄狗,可也是头痛万分之事。”

饶是他聪明多智,却也想不出个善策。

这日午后,谢烟客负着双手在林间闲步,瞥眼见那少年倚在一块岩石之旁,眉花眼笑的

正瞧着石上一堆东西。谢烟客凝神看去,见石上放着的正是大悲老人给他的那一十八个泥人

儿,那少年将这些泥人儿东放一个,西放一个,一会儿叫他们排队,一会儿叫他们打仗,玩

得兴高采烈。

谢烟客心道:“当年大悲老人和我在北邙山较量,他掌法刚猛,擒拿法迅捷变幻,斗到

大半个时辰之后,终于在我‘控鹤功’下输了一招,当即知难而退。此人武功虽高,却只以

外家功夫见长,这些绘在泥人身上的内功,多半肤浅得紧,不免贻笑大方。”

当下随手拿起一个泥人,见泥人身上绘着涌泉、然谷、照海、太溪、水泉、太钟、复

留、交信等穴道,沿足而上,至肚腹上横骨、太赫、气穴、四满、中注、肓俞、商曲而结于

舌下的廉泉穴,那是‘足少阴肾经’,一条红线自足底而通至咽喉,心想:“这虽是练内功

的正途法门,但各大门派的入门功夫都和此大同小异,何足为贵?是了!大悲老人一生专练

外功,壮年时虽然纵横江湖,后来终于知道技不如人,不知从那里去弄了这一十八个泥人儿

来,便想要内外兼修。说不定还是输在我手下之后,才起了这番心愿。但练那上乘内功岂是

一朝一夕之事,大悲老人年逾七十,这份内功,只好到阴世去练了,哈哈,哈哈!”想到这

里,不禁笑出声来。

那少年笑道:“伯伯,你瞧这些泥人儿都有胡须,又不是小孩儿,却不穿衣衫,真是好

笑。”谢烟客道:“是啊!可笑得紧。”他将一个个泥人都拿起来看,只见一十二个泥人身

上分别绘的是手太阴肺经、手阳明大肠经、足阳明胃经、足太阴脾经、手少阴心经、手太阳

肝经,那是正经十二脉;另外六个泥人身上绘的是任脉、督脉、阴维、阳维、阴跤、阳跤六

脉;奇经八脉中最是繁复难明的冲脉、带脉两路经脉却付阙如,心道:“这似乎是少林派的

入门内功。大悲老人当作宝贝般藏在身上的东西,却是残缺不全的。其实他想学内功,这些

粗浅学问,只须找内家门中一个寻常弟子指教数月,也就明白了。唉,不过他是成名的前辈

英雄,又怎肯下得这口气来,去求别人指点?”想到此处,不禁微有凄凉之意。

又想起当年在北邙山上与大悲老人较技,虽然胜了一招,但实是行险侥幸而致,心想:

“幸好他无内功根基,倘若少年时修过内功,只怕斗不上三百招,我便被他打入深谷。嘿

嘿,死得好,死得好!”

他脸上露出笑容,缓步走开,走得几步,突然心念一动:“这娃娃玩泥人玩得高兴,我

何不乘机将泥人上所绘的内功教他,故意引得他走火入魔,内力冲心而死?我当年誓言只说

决不以一指之力加于此人,他练内功自己练得岔气,却不能算是我杀的。就算是我立心害他

性命,可也不是‘以一指之力加于其身’,不算违了誓言。对了,就是这个主意。”

他行事向来只凭一己好恶,虽然言出必践,于“信”之一字看得极重,然而什么仁义道

德,在他眼中却是不值一文,当下便拿着那个绘着‘足少阴肾经’的泥人来,说道:“小娃

娃,你可知这些黑点红线,是什么东西?”

那少年想了一下,说道:“这些泥人生病。”谢烟客奇道:“怎么生病?”那少年道:

“我去年生病,全身都生了红点。”

谢烟客哑然失笑,道:“那是麻疹。这些泥人身上画的,却不是麻疹,乃是学武功的秘

诀。你瞧我背了你飞上峰来,武功好不好?”说到这里,为了坚那少年学武之心,突然双足

一点,身子笔直拔起,飕的一声,便窜到了一株松树顶上,左足在树枝上稍行借力,身子向

上弹起,便如袅袅上升一般,缓缓落下,随即又在树枝上弹起,三落三弹,便在此时,恰有

两只麻雀从空中飞过,谢烟客存心卖弄,双手一伸,将两只麻雀抓在掌中,这才缓缓落下。

那少年拍手笑道:“好本事,好本事!”

谢烟客张开手掌,两只麻雀振翅欲飞,但两只翅膀刚一扑动,谢烟客掌中便生出一股内

力,将双雀鼓气之力抵消了。那少年见他双掌平摊,双雀羽翅扑动虽急,始终飞不离他的掌

心,更是大叫:“好玩,好玩!”谢烟客笑道:“你来试试!”将两只麻雀放在他掌中,那

少年伸指抓住,不敢松手。

谢烟客笑道:“泥人儿身上所画的,乃是练功夫的法门。你拚命帮那老儿,他心中多谢

你,因此送了给你。这不是玩意儿,可宝贵得很呢。你只要练成了泥人身上那些红线黑点的

法道,手掌摊开,麻雀儿也就飞不走啦。”

那少年道:“这倒好玩,我定要练练。怎么练的?”口中说着,张开了手掌。两只麻雀

展翅一扑,便飞了上去。谢烟客哈哈大笑。那少年也跟着傻笑。

谢烟客道:“你若求我教你这门本事,我就可以教你。学会之后,可好玩得很呢,你要

下山上山,自己行走便了,也不用我带。”那少年脸上大有艳羡之色,谢烟客凝视着他脸,

只盼他嘴里吐出“求你教我”这几个字来,情切之下,自觉气息竟也粗重了。

过了好一刻,却听那少年道:“我如求你,你便要打我。我不求你。”谢烟客道:“你

求好了,我说过决不打你。你跟着我这许多时候,我可打过你没有?”那少年摇头道:“没

有,不过我不求你教。”

他自幼在母亲处吃过的苦头实是创深痛巨,不论什么事,开口求恳,必定挨打,而且母

亲打了他后,她自己往往痛哭流泪,郁郁不欢者数日,不断自言自语:“没良心的,我等着

你来求我,可是日等夜等,一直等了几年,你始终不来,却去求那个什么也及我不上的小贱

人,干么又来求我?”这些话他也不懂是什么意思,但母亲口中痛骂:“你来求我?这时候

可就迟了。从前为什么又不求我?”跟着棍棒便狠狠往头上招呼下来,这滋味却实在极不好

受。这么挨得几顿饱打,八九岁之后就再不向母亲求恳什么。他和谢烟客荒山共居,过的日

子也就如跟母亲在一起时无异,不知不觉之间,心中早就将这位老伯伯当作是母亲一般了。

谢烟客脸上青气闪过,心道:“刚才你如开口求恳,完了我平生心愿,我自会教你一身

足以傲视武林的本领。现下你自寻死路,这可怪我不得。”点头道:“好,你不求我,我也

教你。”拿起那个绘着‘足少阴肾经’的泥人,将每一个穴道名称和在人身的方位详加解说

指点。

那少年天资倒也不蠢,听了用心记忆,不明白处便提出询问。谢烟客毫不藏私的教导,

再传了内息运行之法,命他自行修习。

过得大半年,那少年已练得内息能循‘足少阴肾经’经脉而行。谢烟客见他进展甚速,

心想:“瞧不出你这狗杂种,倒是个大好的练武胚子。可是你练得越快,死得越早。”跟着

教他“手少阴心经”的穴道经脉。如此将泥人一个个的练将下去,过得两年有余,那少年已

将‘足厥阴肝经’、‘手厥阴心包经’、‘足太阴脾经’、‘手太阴肺经’的六阴经脉尽数

练成,跟着便练‘阴维’和‘阴跤’两脉。

这些时日之中,那少年每日里除了朝午晚三次勤练内功之外,一般的捕禽猎兽,烹肉煮

饭,丝毫没疑心谢烟客每传他一分功夫,便是引得他向阴世路多跨一步。只是练到后来,时

时全身寒战,冷不可耐。谢烟客说道这是练功的应有之象,他便也不放在心上,那料得到谢

烟客居心险恶,传给他的练功法门虽然不错,次序却全然颠倒了。

自来修习内功,不论是为了强身治病,还是为了作为上乘武功的根基,必当水火互济,

阴阳相配,练了‘足少阴肾经’之后,便当练‘足少阳胆经’,少阴少阳融会调和,体力便

逐步增强。可是谢烟客却一味叫他修习少阴、厥阴、太阴、阴维、阴跤的诸路经脉,所有少

阳、阳明等经脉却一概不授。这般数年下来,那少年体内阴气大盛而阳气极衰,阴寒积蓄,

已然凶险之极,只要内息稍有走岔,立时无救。

谢烟客见他身受诸阴侵袭,竟然到此时尚未毙命,诧异之余,稍加思索,便即明白,知

道这少年浑浑噩噩,于世务全然不知,心无杂念,这才没踏入走火入魔之途,若是换作旁

人,这数年中总不免有七情六欲的侵扰,稍有胡思乱想,便早已死去多时了,心道:“这狗

杂种老是跟我耽在山上,只怕还有许多年好挨。若是放他下山,在那花花世界中过不了几

天,便即送了他的小命。但放他下山,说不定便遇上了武林中人,这狗杂种只消有一口气

在,旁人便能利用他来挟制于我,此险决不能冒。”

心念一转,已有了主意:“我教他再练九阳诸脉,却不教他阴阳调合的法子。待得他内

息中阳气也积蓄到相当火候,那时阴阳不调而相冲相克,龙虎拚斗,不死不休,就算心中始

终不起杂念,内息不岔,却也非送命不可。对,此计大妙。”

当下便传他‘阳跤脉’的练法,这次却不是自少阳、阳明、太阳、阳跤的循序渐进,而

是从次难的‘阳跤脉’起始。至于阴阳兼通的任督两脉,却非那少年此时的功力所能练,抑

且也与他原意不符,便置之不理。

那少年依法修习,虽然进展甚慢,总算他生性坚毅,过得一年有余,居然将‘阳跤脉’

练成了,此后便一脉易于一脉。

这数年之中,每当崖上盐米酒酱将罄,谢烟客便带同那少年下山采购,不放心将他独自

留在崖上,只怕有人乘虚而上,将他劫持而去,那等于是将自己的性命交在别人手中了。两

人每年下崖数次,都是在小市集上采购完毕,立即上崖,从未多有逗留。那少年身材日高,

衣服鞋袜自也是越买越大。

那少年这时已有十八九岁,身材粗壮,比之谢烟客高了半个头。谢烟客每日除了传授内

功之外,闲话也不跟他多说一句。好在那少年自幼和母亲同住,他母亲也是如此冷冰冰地待

他,倒也惯了,他母亲常要打骂,谢烟客却不笑不怒,更从未以一指加于其身。崖上无事分

心,除了猎捕食物外,那少年唯以练功消磨时光,忽忽数载,诸阳经脉也练得快要功行圆满

了。

谢烟客自三十岁上遇到了一件大失意之事之后,隐居摩天崖,本来便极少行走江湖,这

数年中更是伴着那少年不敢稍离,除了勤练本门功夫之外,更新创了一路拳法、一路掌法。

这一日谢烟客清晨起来,见那少年盘膝坐在崖东的圆岩之上,迎着朝曦,正自用功,眼

见他右边头顶微有白气升起,正是内力已到了火候之象,不由得点头,尽道:“小子,你一

只脚已踏进鬼门关去啦。”知道他这般练功,须得再过一个时辰方能止歇,当即展开轻功,

来到崖后的一片松林之中。

其时晨露未干,林中一片清气,谢烟客深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将出来,突然间左掌向前

一探,右掌倏地拍出,身随掌行,在十余株大松树间穿插回移,越奔越快,双掌挥击,只听

得擦擦轻响,双掌不住在树干上拍打,脚下奔行愈速,也掌却是愈缓。

脚下加快而出手渐慢,疾而不显急剧,舒而不减狠辣,那便是武功中的上乘境界。谢烟

客打到兴发,蓦地里一声清啸,拍拍两掌,都击在松树干上,跟着便听得簌簌声响,松针如

雨而落。他展开掌法,将成千成万枚松针反击上天,树上松针不断落下,他所鼓荡的掌风始

终不让松针落下地来。松针尖细沉实,不如寻常树叶之能受风,他竟能以掌力带得千万松针

随风而舞,内力虽非有形有质,却也已隐隐有凝聚意。

但见千千万万枚松针化成一团绿影,将他一个盘旋飞舞的人影裹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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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 19:48:44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四章 长乐帮帮主

谢烟客要试试自己数年来所勤修苦练的内功到了何等境界,不住催动内力,将松针越带

越快,然后又扩大圈子,把绿色针圈逐步向外推移。圈子一大,内力照应有所不足,最外圈

的松针便纷纷坠落。谢烟客吸一口气,内力疾吐,下坠的松针不再增多。他心下甚喜,不住

催运内力,但觉举手抬足间说不出的舒适畅快,意兴神会,渐渐到了物我两忘之境。

过了良久,自觉体内积蓄的内力垂尽,再运下去便于身子有损,当下内力徐敛,松针缓

缓飘落,在他身周积成一个青色的圆圈。谢烟客展颜一笑,甚觉惬意,突然之间脸色大变,

不知打从何时起始,前后左右竟团团围着九人,一言不发的望着他。

以他武功,旁人别说欺近身来,即是远在一两里之外,即已逃不出他耳目,只有适才全

神贯注催动内力,试演这一路‘碧针清掌’,心无旁鹜,于身外之物,当真是视而不见,听

而不闻,别说有人来到身旁,即令山崩海啸,他一时也未必能够知觉。

摩天崖从无外人到来,他突见有人现身,自知来者不善,再一凝神间,认得其间一个瘦

子、一个道人、一个丑脸汉子,当年曾在汴梁郊外围杀大悲老人,自称是长乐帮中人物。顷

刻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不论是谁,这般不声不响的来到摩天崖上,明着瞧不起我,不

惜和我为敌。我和长乐帮素无瓜葛,他们纠众到来,是什么用意?莫非也像对付大悲老人一

般要以武功逼我入帮么?”又想:“其中三人的武功是见过的,以当年而论,我一人便可和

他三人打成平手,今日自是不惧。只不知另外六人的功夫如何?”见这六人个个都是四十岁

以上的年纪,看来其中至少有二人内力甚是深厚,当下冷然一笑,说道:“众位都是长乐帮

的朋友么?突然光临摩天崖,谢某有失远迎,却不知有何见教?”说着微一拱手。

这九人一齐抱拳还礼,各人适才都见到他施展‘碧针清掌’时的惊人内力,没想到他是

心有所属,于九人到来视而不见,还道他自恃武功高强,将各人全不放在眼内,这时见他拱

手,生怕他运内力伤人,各人都暗自运气护住全身要穴,其中有两人登时太阳穴高高鼓起,

又有一人衣衫飘动。那知谢烟客这一拱手,手上并未运有内力;更不知他试演‘碧针清掌’

时全力施为,恰如是与一位绝顶高手大战了一场,十成内力中倒已去了九成。

一个身穿黄衫的老人说道:“在下众兄弟来得冒昧,失礼之至,还望谢先生怒罪。”

谢烟客见这人脸色苍白,说话有气没力,便似身患重病的模样,陡然间想起了一人,失

声道:“阁下可是‘着手回春’贝大夫?”

那人正是‘着手加春’贝海石,听得谢烟客知道自己名头,不禁微感得意,咳嗽两声,

说道:“不敢,贱名不足以挂尊齿。‘着手回春’这外号名不副实,更是贻笑大方。”

谢烟客道:“素闻贝大夫独来独往,几时也加盟长乐帮了?”贝海石道:“一人之力,

甚为有限,敝帮众兄弟群策群力,大伙儿一起来办事,那就容易些。咳咳,谢先生,我们实

是来得鲁莽,擅闯宝山,你大人大量,请勿见怪!咳咳,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们有事求见敝

帮帮主,便烦谢先生引见。”谢烟客奇道:“贵帮帮主是那一位?在下甚少涉足江湖,孤陋

寡闻,连贵帮主的大名也不知道,多有失礼。却怎地要我引见了?”

他此言一出,那九人脸上都现出怫然不悦之色。贝海石左手挡住口前短髭,咳了几声,

说道:“谢先生,敝帮石帮主既与阁下相交,携手同行,敝帮上下自是都对先生敬若上宾,

不敢有丝毫无礼。石帮主的行止,我们身为下属,本来不敢过问,实在帮主离总舵已久,诸

事待理,再加眼前有两件大事,可说急如星火,咳咳,所以嘛,我们一得讯息,知道石帮主

是在摩天崖上,便匆匆忙忙的赶来了。本该先行投帖,得到谢先生允可,这才上崖,只以事

在紧迫,礼数欠周,还望海涵。”说着又是深深一躬。

谢烟客见他说得诚恳,这九人虽都携带兵刃,却也没什么恶意,心道:“原来只是一场

误会。”不禁一笑,说道:“摩天崖上无桌无椅,怠慢了贵客,各位随便请坐。贝大夫却听

谁说在下曾与石帮主同行?贵帮人材济济,英彦毕集,石帮主自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人物。

在下闲云野鹤,隐居荒山,怎能蒙石帮主折节下交?嘿嘿,好笑,当真好笑。”

贝海石右手一伸,说道:“众兄弟,大伙儿坐下说话。”他显是这一行的首领,当下那

八人便四下里坐了下来,有的坐在岩石上,有的坐在横着的树干上,贝海石则坐在一个土墩

之上。九人分别坐下,但将谢烟客围在中间的形势仍是不变。

谢烟客怒气暗生:“你们如此对我,可算得无礼之极。莫说我不知你们石帮主、瓦帮主

在什么地方,就算知道,你们这等模样,我本来想说的,却也不肯说了。”当下只是微微冷

笑,抬头望着头顶太阳,大刺刺的对众人毫不理睬。

贝海石心想:“以我在武林中的身分地位,你对我如此傲慢,未免太也过份。素闻此人

武功了得,心狠手辣,长乐帮却也不必多结这个怨家。瞧在帮主面上,让你一步便是。”于

是客客气气的道:“谢先生,这本是敝帮自己的家务事,麻烦到你老人家身上,委实过意不

去。请谢先生引见之后,兄弟自当再向谢先生赔不是。”

同来的八人均想:“贝大夫对此人如此客气,倒也少见。谢烟客武功再高,我们九人齐

上,又何惧于他?不过他既是帮主的朋友,却也不便得罪。”

谢烟客冷冷的道:“贝大夫,你是江湖上的成名豪杰,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是个响当

当的脚色,是也不是?”贝海石听他语气中大有愠意,暗暗警惕,说道:“不敢。”谢烟客

道:“你贝大夫的话是说话,我谢烟客说话就是放屁了?我说从来没见过你们的石帮主,阁

下定然不信。难道只有你是至诚君子,谢某便是专门撒谎的小人?”

贝海石咳嗽连连,说道:“谢先生言重了。兄弟对谢先生素来十分仰慕,敝帮上下,无

不心敬谢先生言出如山,岂敢有丝毫小觑了?适才见谢先生正在修习神功,当是无暇给我们

引见敝帮帮主。众兄弟迫于无奈,只好大家分头去找寻找寻。谢先生莫怪。”

谢烟客登时脸色铁青,道:“贝大夫非但不信谢某的话,还要在摩天崖上肆意妄为?”

贝海石摇摇头,道:“不敢,不敢。说来惭愧,长乐帮不见了帮主,要请外人引见,传

了出去,江湖上人人笑话。我们只不过找这么一找,谢先生万勿多心。摩天崖山高林密,好

个所在。多半敝帮石帮主无意间上得崖来,谢先生静居清修,未曾留意。”心想:“他不让

我们跟帮主相见,定是不怀好意。”

谢烟客寻思:“我这摩天崖上那有他们的什么狗屁帮主。这伙人蛮横无理,寻找帮主云

云,显然是个藉口。这般大张旗鼓的上来,还会有什么好事?凭着谢某的名头,长乐帮竟敢

对我如此张狂,自然是有备而来。”他知道此刻情势凶险,素闻贝海石‘五行六合掌’功夫

名动武林,单是他一人,当然也不放在心上,但加上另外这八名高手,那就不易对付,何况

他长乐帮的好手不知尚有多少已上得崖来,多半四下隐伏,俟机出手,心念微动之际,突然

眼光转向西北角上,脸露惊异之色,口中轻轻“咦”的一声。

那九人的目光都跟着他瞧向西北方,谢烟客突然身形飘动,转向米香主身侧,伸手便去

拔他腰间长剑。那米香主见西北方并无异物,但觉风声飒然,敌人已欺到身侧,右手快如闪

电,竟比谢烟客的手还快,抢在头里,手搭剑柄,嗤的一声响,长剑已然出鞘。眼前青光甫

展,肋下便觉微微一麻,跟着背心一阵剧痛,谢烟客左手食指已点了他穴道,右手五指抓住

了他后心。

原来谢烟客眼望西北方固是诱敌之计,夺剑也是诱敌。米香主一心要争先握住剑柄,肋

下与后心自然而然的露出了破绽,否则他武功虽然不及,却也无论如何不会在一招之际便被

制住。谢烟客当年曾详观米香主如何激斗大悲老人、如何用鬼头刀削去那少年满头长发,熟

知他的剑路,大凡出手迅疾者守御必不严固,冒险一试,果然得手。

谢烟客微微一笑,说道:“米香主,得罪了。”米香主怒容动面,却已动弹不得。

贝海石愕然道:“谢先生,你要怎地?当真便不许我们找寻敝帮帮主么?”谢烟客森然

道:“你们要杀谢某,只怕也非易事,至少也得陪上几条性命。”

贝海石苦笑道:“我们和谢先生无怨无仇,岂有加害之心?何况以谢先生如此奇变横生

的武功,我们纵有加害之意,那也不过是自讨苦吃而已。大家是好朋友,请你将米兄弟放下

吧。”他见谢烟客一招之间擒住米香主,心下也是好生佩服。

谢烟客右手抓在米香主后心的‘大椎穴’上,只须掌力一吐,立时便震断了他心脉,说

道:“各位立时下我摩天崖去,谢某自然便放了米香主。”

贝海石道:“下去有何难哉?午时下去,申时又再上来了。”谢烟客脸色一沉,说道:

“贝大夫,你这般阴魂不散的缠上了谢某,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贝海石道:“什么主意?众位兄弟,咱们打的是什么主意?”随他上山的其余七人一直

没有开口,这时齐声说道:“咱们要求见帮主,恭迎帮主回归总舵。”

谢烟客怒道:“说来说去,你们疑心我将你们帮主藏了起来啦,是也不是?”

贝海石道:“此中隐情,我们在没见到帮主之前,谁也不敢妄作推测。”向一名魁梧的

中年汉子道:“云香主,你和众贤弟四下里瞧瞧,一见到帮主大驾,立即告知愚兄。”

那云香主右手捧着一对烂银短戟,点头道:“遵命!”大声道:“众位,贝先生有令,

大伙去谒见帮主。”其余六人齐声道:“是。”七人倒退几步,一齐转身出林而去。

谢烟客虽制住了对方一人,但见长乐帮诸人竟丝毫没将米香主的安危放在心上,仍然自

行其事,绝无半分投鼠忌器之意,只有贝海石一人留在一旁,显然是在监视自己,而不是想

设法搭救米得主,寻思:“那少年将玄铁令交在我手中,此事轰传江湖,长乐帮这批家伙以

找帮主为名,真正用意自是来绑架这少年。此刻我失了先机,那少年势必落入他们掌握,长

乐帮便有了制我的利器。哼,谢烟客是什么人,岂容你们上门欺辱?”那七人离去,正是出

手杀人的良机,当即左掌伸到米香主后腰,内力疾吐。这一招‘文丞武尉’,竟是以米香主

的身子作为兵刃,向贝海石击去。

他素知贝海石内力精湛,只因中年时受了内伤,身上常带三分病,武功才大大打了个折

扣。此人久病成医,‘贝大夫’三字外号便由此而来,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大夫,饶是如此,

武功仍是异常厉害。九年之前,‘冀中三煞’被他一晚间于相隔二百里的三地分别击毙,成

为武林中一提起来便人人耸然动容的大事。因此谢烟客虽听他咳嗽连连,似乎中气虚弱,却

丝毫不敢怠忽,一出手便是最阴损毒辣的险招。

贝海石见他突然出手,咳嗽道:“谢先生……却……咳,咳,却又何必伤了和气?”伸

出双掌,向米香主胸口推去,突然间左膝挺出,撞在火香主小腹之上,登时将他身子撞得飞

起,越过自己头顶飞向身后,这样一来,双掌便按向谢烟客胸口。

这一招变化奇怪之极,谢烟客虽见闻广博,也不知是什么名堂,一惊之下,顺势伸掌接

他的掌力,突然之间,只觉自己双掌指尖之上似有千千万万根利针刺过来一般。谢烟客急运

内力,要和他掌力相敌,蓦然间胸口空荡荡地,全身内力竟然无影无踪。他脑中电光石火般

一闪:“啊哟不好,适才我催逼掌力,不知不觉间已将内力消耗了八九成,如何再能和他比

拚真力?”立即双掌一沉,击向贝海石小腹。

贝海石右掌捺落,挡住来招,谢烟客双袖猛地挥出,以铁袖功拂他面门。贝海石心道:

“来势虽狠,却露衰竭之象,他是要引我上当。”斜身闪过,让开了他衣袖。‘摩天居士’

四字大名,武林中提起来当真非同小可,贝海石适才见他试演‘碧针清掌’,掌法精奇,内

力深厚,自己实是远所不及,只是帮主失踪,非寻回不可,纵然被迫与此人动手,却也是无

可奈何,虽察觉他内力平平,料来必是诱敌,是以丝毫不敢轻忽。

谢烟客双袖回收,呼的一声响,已借着衣袖鼓回来的劲风向后飘出丈余,顺势转身,拱

手道:“少陪,后会有期。”口中说话,身子向后急退,去势虽快,却仍潇洒有余,不露丝

毫急遽之态。

谢烟客连攻三招不逞,自知今日太也不巧,强敌猝至,却适逢自己内力衰竭,便即抽身

引退,却不能说已输在贝海石手下,他虽被迫退下摩天崖,但对方九人围攻,尚且在劣势之

中制住对方高手米香主,大挫长乐帮的锐气。他在陡陂峭壁间纵跃而下时,心中快慰之情尚

自多于气恼,蓦地里想到那少年落于敌手,自此后患无穷,登时大是烦恼,转念又想:“待

我内力恢复,赶上门去将长乐帮整个儿挑了,只须不见那狗杂种之面,他们便奈何我不得。

但若那狗杂种受了他们挟制或是劝诱,一见我面便说:‘我求你斩下自己一条手臂。’那可

糟了。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好在这小子八阴八阳经脉的内功不久便可练成,小命活不久

了,待他死后,再去找长乐帮的晦气便是。此事不可急躁,须策万全。”

贝海石见谢烟客突然退去,大感不解:“他既和石帮主交好,为什么又对米香主痛下杀

手?种种蹊跷之处,实在令人难以索解。难道……难道他竟察觉了我们的计谋?不知是否已

跟石帮主说起?”霎时间不由得心事重重,凝思半晌,摇了摇头,转身扶起米香主,双掌贴

在他背心“魂门”“魄户”两在要穴之上,传入内功。

过得片刻,米香主眼睁一线,低声道:“多谢贝先生救命之恩。”

贝海石道:“米兄弟安卧休息,千万不可自行运气。”

适才谢烟客这一招‘文丞武尉’,既欲致米香主的死命,又是攻向贝海石的杀手。贝海

石若是出掌在米香主身上一挡,米香主在前后两股内力夹击之下,非立时毙命不可,是以贝

海石先以左膝撞他小腹,既将他撞到了背后,又化解了谢烟客大半内力,幸好谢烟客其时内

力所剩才已不过一成,否则贝海石这一招虽然极妙,米香主还是难保性命。

贝海石将米香主轻轻平放地下,双掌在他胸口和小腹上运力按摩,猛听得有人欢呼大

叫:“帮主在这里,帮主在这里!”贝海石大喜,说道:“米兄弟,你已无危险,我瞧瞧帮

主去。”忙向声音来处快步奔去,心道:“谢天谢地,若是找不到帮主,本帮只怕就此风流

云散,迫在眉睫的大祸又有谁来抵挡?”

他奔行不到一里之地,便见一块岩石上坐着一人,侧面看去,赫然便是本帮的帮主石破

天。云香主等七人在岩前恭恭敬敬的垂手而立。贝海石抢上前去,其时阳光从头顶直晒,照

得石上之人面目清晰无比,但见他浓眉大眼,长方的脸膛,却不是石帮主是谁?贝海石喜

叫:“帮主,你老人家安好?”

一言出口,便见石帮主脸上露出痛楚异常的神情,左边脸上青气隐隐,右边脸上却尽是

红晕,宛如饮了酒一般。贝海石内功既高,又是久病成医,眼见情状不对,大吃一惊,心

道:“他……他在捣什么鬼,难道是在修习一门高深内功。这可奇了?嗯,那定是谢烟客传

他的。啊哟不好,咱们闯上崖来,只怕是打扰了他练功。这可不妙了。”

霎时之间,心中种种疑团登即尽解:“帮主失踪了半年,到处寻觅他不到,原来是静悄

悄的躲在这里修习高深武功。他武功越高,于本帮越是有利,那可好得很啊。谢烟客自是知

道帮主练功正到紧要关头,若受外人打扰,便致分心,因此上无论如何不肯给我们引见。他

一番好心,我们反而得罪了他,当真是过意不去了。其实他只须明言便是,我难道会不明白

这中间的过节?素闻谢烟客此人傲慢辣手,我们这般突然闯上崖来,定是令他大大不快,这

才一翻脸便出手杀人。瞧帮主这番神情,他体内阴阳二气交攻,只怕龙虎不能聚会,稍有不

妥,便至走火入魔,实是凶险之极。”

当下他打手势命各人退开,直到距石帮主数十丈处,才低声说明。

众人恍然大悟,都是惊喜交集,连问:“帮主不会走火入魔吧?”有的更深深自疚:

“我们莽莽撞撞的闯上崖来,打扰了帮主用功,惹下的乱子当真不小。”

贝海石道:“米香主给谢先生打伤了,那一位兄弟过去照料一下。我在帮主身旁守候,

或许在危急时能助他一臂之力。其余各位便都在此守候,切忌喧哗出声。若有外敌上崖,须

得静悄悄的打发了,决不可惊动帮主。”

各人均是武学中的大行家,都知修习内功之时若有外敌来侵,扰乱了心神,最是凶险不

过,当下连声称是,各趋摩天崖四周险要所在,分路把守。

贝海石悄悄回到石帮主身前,只见他脸上肌肉扭曲,全身抽搐,张大了嘴想要叫喊,却

发不出半点声息,显然内息走岔了道,性命已危在顷刻。贝海石大惊,待要上前救援,却不

知他练的是何等内功,这中间阴阳坎离,弄错不得半点,否则只有加速对方死亡。

但见石帮主全身衣衫已被他抓得粉碎,肌肤上满是血痕,头顶处白雾弥漫,凝聚不散,

心想:“他武功平平,内力不强,可是瞧他头顶白气,内功实已练到极高境界,如何在半年

之内,竟有这等神速的进境?”

突然间闻到一阵焦臭,石帮主右肩处衣衫有白烟冒出,那当真是练功走火、转眼立毙之

象。贝海石一惊,伸掌去按他右手肘的‘清冷渊’,要令他暂且宁静片刻,不料手指碰到他

手肘,着手如冰,不由得全身剧烈一震,不敢运力抵御,当即缩手,心道:“那是什么奇门

内功?怎地半边身子寒冷彻骨,半边身子却又烫若火炭?”

正没做理会处,忽见帮主缩成一团,从岩上滚了下来,几下痉挛,就此不动。

贝海石惊呼:“帮主,帮主!”探他鼻息,幸喜尚有呼吸,只是气若游丝,显然随时都

会断绝。他皱起眉头,纵声呼啸,将石帮主身子扶起,倚在岩上,眼见局面危急之极,当下

盘膝坐在帮主身侧,左掌按在他心口,右掌按住他背心,运起内劲,护住他心脉。

过不多时,那七人先后到来,见到帮主脸上忽而红如中酒,忽而青若冻僵,身子不住颤

抖,各人无不失色,眼光中充满疑虑,都瞧着贝海石,但见他额头黄豆大的汗珠不住渗出,

全身颤动,显已竭尽全力。

过了良久,贝海石才缓缓放下了双手,站起身来,说道:“帮主显是在修习一门上乘内

功,是否走火,本座一时也难以决断。此刻幸得暂且助他渡过了一重难关,此后如何,实难

逆料。这件事非同小可,请众兄弟共同想个计较。”

各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想:“连你贝大夫也没了主意,我们还能有什么法子?”

霎时之间,谁也没有话说。

米香主由人携扶着,倚在一株柏树之上,低声道:“贝……贝先生,你说怎么办,便是

怎么。你……你的主意,总比我们高明些。”

贝海石向石帮主瞧了一眼,说道:“关东四大门派约定重阳节来本帮总舵拜山,时日已

颇为迫促。此事是本帮存亡荣辱的大关键,众位兄弟大家都十分明白。关东四大门派的底,

咱们已摸得清清楚楚,软鞭、铁戟,一柄鬼头刀,几十把飞刀,那也够不上来跟长乐帮为难

啊。司徒帮主的事,是咱们自己帮里家务,要他们来管什么闲事?只不过这件事在江湖上张

扬出去,可就十分不妥。咳,咳……真正的大事,大伙儿都明白,却是侠客岛的‘赏善罚恶

令’,那非帮主亲自来接不可,否则……否则人人难逃这个大劫。”

云香主道:“贝先生说的是。长乐帮平日行事如何,大家都心里有数。咱们弟兄个个爽

快,不喜学那伪君子的行迳。人家要来‘赏善’,是没什么善事好赏的,说到‘罚恶’,那

笔帐就难算得很了。这件事若无帮主主持大局,只怕……只怕……唉……”

贝海石道:“因此事不宜迟,依我之见,咱们须得急速将帮主请回总舵。帮主眼前

这……这一场病,恐怕不轻,倘若吉人天相,他在十天半月中能回复原状,那是再好不过。

否则的话,有帮主坐镇总舵,纵然未曾康复,大伙儿抵御外敌之时,心中总也是定些,

可……可是不是?”众人都点头道:“贝先生所言甚是。”

贝海石道:“既是如此,咱们做个担架,将帮主和米香主两位护送回归总舵。”

当下各人砍下树枝,以树皮搓索,结成两具担架,再将石帮主和米香主二人牢牢缚在担

架之上,以防下崖时滑跌。八人轮流抬架,下摩天崖而去。

那少年这日依着谢烟客所授的法门修习,将到午时,只觉手阳明大肠经、足阳明胃经、

手太阳小肠经、足太阳膀胱经、手少阳三焦经、足少阳胆经六处经脉中热气斗盛,竟是难以

抑制,便在此时,各处太阴、少阴、厥阴的经脉之中却又陡如寒冰侵蚀。热的极热而寒的至

寒,两者不能交融。他数年勤练,功力大进,到了这日午时,除了冲脉、带脉两脉之外,八

阴八阳的经脉突然间相互激烈冲撞起来。

他撑持不到大半个时辰,便即昏迷过去,此后始终昏昏沉沉,一时似乎全身在火炉中烘

焙,汗出如渖,口干唇焦,一时又似坠入了冰窖,周身血液都似凝结成冰。如此热而复寒,

寒而复热,眼前时时幌过各种各样人影,有男有女,丑的俊的,纷至沓来,这些人不住在跟

他说话,可是一句也听不见,只想大声叫喊,偏又说不出半点声音。眼前有时光亮,有时黑

暗,似乎有人时时喂他喝汤饮酒,有时甜密可口,有时辛辣刺鼻,却不知是什么汤水。

如此胡里胡涂的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一日额上忽然感到一阵凉意,鼻中又闻到隐隐香

气,慢慢睁开眼来,首先看到的是一根点燃着的红烛,烛火微微跳动,跟着听得一个清脆柔

和的声音低声说道:“天哥,你终于醒过来了!”语音中充满了喜悦之情。

那少年转睛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说话的是个十七八岁少女,身穿淡绿衫子,一张瓜子

脸儿,秀丽美艳,一双清澈的眼睛凝视着他,嘴角边微含笑容,轻声问道:“什么地方不舒

服啦?”

那少年脑中一片茫然,只记得自己坐在岩石上练功,突然间全身半边冰冷,半边火热,

惊惶之下,就此晕了过去,怎么眼前忽然来了这个少女?他喃喃的道:“我……我……”发

觉自身是睡在一张柔软的床上,身上盖了被子,当即便欲坐起,但身子只一动,四肢百骸中

便如万针齐刺,痛楚难当,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那少女道:“你刚醒转,可不能动,谢天谢地,这条小命儿是拣回来啦。”低下头在他

脸颊上轻轻一吻,站直身子时但见她满脸红晕。

那少年也不明白这是少女的娇羞,只觉她更是说不出的好看,便微微一笑,嗫嚅着道:

“我……我在那里啊?”

那少女浅笑嫣然,正要回答,忽听得门外脚步声响,当即将左手食指竖在口唇之前,作

个禁声的姿势,低声道:“有人来啦,我要去了。”身子一幌,便从窗口中翻了出去。那少

年眼睛一花,便不见了那姑娘,只听得屋顶微有脚步细碎之声,迅速远去。

那少年心下茫然,只想:“她是谁?她还来不来看我?”过了片刻,只听得脚步声来到

门外,有个咳嗽了两声,呀的一声,房门推开,两人走了进来。一个是脸有病容的老者,另

一个是个瘦子,面貌有些熟悉,依稀似乎见过。

那老者见那少年睁大了眼望着他,登时脸露喜色,抢上一步,说道:“帮主,你觉得怎

样?今日你脸色可好得多了。”那少年道:“你……你叫我什么?我……我……在什么地

方?”那老者脸上闪过了一丝忧色,但随即满面喜悦之容,笑道:“帮主大病了七八天,此

刻神智已复,可喜可贺,请帮主安睡养神。属下明日再来请安。”说着伸出手指,在那少年

两手腕脉上分别搭了片刻,不住点头,笑道:“帮主脉象沉稳厚实,已无凶险,当真是吉人

天相,实乃我帮上下之福。”

那少年愕然道:“我……我……名叫‘狗杂种’,不是‘帮主’。”

那老者和那瘦子一听此言,登时呆了,两人对望了一眼,低声道:“请帮主安息。”倒

退几步,转身出房而去。

那老者便是‘着手回春’贝海石,那瘦子则是米香主米横野。

米横野在摩天崖上为谢烟客内劲所伤,幸喜谢烟客其时内力所胜无几,再得贝海石及时

救援,回到长乐帮总舵休养数日,便逐渐痊愈了,只是想到一世英名,竟被谢烟客一招之间

擒获,不免甚是郁郁。

贝海石劝道:“米贤弟,这事说来都是咱们行事莽撞的不是,此刻回想,我倒盼当时谢

烟客将咱们九人一古脑儿的都制服了,那便不致冲撞了帮主,引得他走火入魔。帮主一直昏

迷不醒,能否痊可,实在难说,就算身子好了,这门阴阳交攻的神奇内功,却无论如何是练

不成了。万一他有什么三长两短,唉,米贤弟,咱们九人中,倒是你罪名最轻。你虽然也上

了摩天崖,但在见到帮主之前,便已先行失了手。”米横野道:“那又有什么分别?要是帮

主有什么不测,大伙儿都是大祸临头,也不分什么罪轻罪重了。”

岂知到得第八天晚间,贝海石和米横野到帮主的卧室中去探病,竟见石帮主已能睁眼视

物、张口说话,两人自是欣慰无比。贝海石按他脉搏,觉到颇为沉稳,正喜欢间,不料他突

然说了一句莫名奇妙的言语,说什么自己不是帮主,乃是‘狗杂种’。贝米二人骇然失色,

不敢多言,立时退出。

到了房外,米横野低声问道:“怎样?”贝海石沉吟半晌,说道:“帮主眼下心智未曾

明白,但总胜于昏迷不醒。愚兄尽心竭力为帮主医治,假以时日,必可复原。”说到这里,

顿了一顿,道:“只是那件事说来便来,神出鬼没,帮主却不知何时方能全然痊可。”过了

一会,说道:“只消有帮主在这里,天塌下来,也有人承当。”轻拍米横野的肩头,微笑

道:“米贤弟,你不用担心,一切我理会得,自当妥为安排。”

那少年见二人退出房去,这才迷迷糊糊的打量房中情景,只见自身是睡在一张极大的床

上,床前一张朱漆书桌,桌旁两张椅子,上铺锦垫。房中到处陈设得花团锦簇,绣被罗帐,

兽香袅袅,但觉置身于一个香喷喷、软绵绵的神仙洞府,眼花缭乱,瞧出来没一件东西是识

得的。他吹了一口长气,心想:“多半我是在做梦。”

但想到适才那个绿衫少女软语腼腆的可喜模样,连秀眉绿鬓也记得清清楚楚,她跃了出

去的窗子兀自半开半掩,却也不像是在做梦。他伸起右手,想摸一摸自己的头,但手只这么

轻轻一抬,全身又是如针刺般剧痛,忍不住“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忽听得房角落里有人打了个呵欠,说道:“少爷,你醒了……”那是个女子声音,似是

刚从梦中醒觉,突然之间,她“啊”的一声惊呼,说道:“你……你醒了?”一个黄衫少女

从房角里跃了出来,抢到他床前。

那少年初时还道先前从窗中跃出的少女又再回来,心喜之下,定睛看时,却见这少女身

穿鹅黄短袄,服色固自不同,形颜亦是大异,她面庞略作圆形,眼睛睁得大大地,虽不若那

绿衫少女那般明艳绝伦,但神色间多了一份温柔,却也妩媚可喜。那少年生平直至此日,才

首次与他年纪相若的两个女郎面对面的说话,自是分辨不出其间的细致差别。只听她又惊又

喜的道:“少爷,你醒转来啦?”

那少年道:“我醒转来了,我……我现下不是做梦了么?”

那少女格格一笑,道:“只怕你还是在做梦也说不定。”她一笑之后,立即收敛笑容,

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问道:“少爷,你有什么吩咐?”

那少年奇道:“你叫我什么?什么少……少爷?”那少女眉目间隐隐含有怒色,道:

“我早跟你说过,我们是低三下四之人,不叫你少爷,又叫什么?”那少年喃喃自语:“一

个叫我帮……什么‘帮主’,一个却又叫我‘少爷’,我到底是谁?怎么在这里了?”

那少女神色略和,道:“少爷,你身子尚未复原,别说这些了。吃些燕窝好不好?”

那少年道:“燕窝?”他不知燕窝是什么东西,但觉肚子十分饥饿,不管吃什么都是好

的,便点了点头。

那少女走到邻房之中,不久便捧了一只托盘进来,盘中放着一只青花瓷碗,热气腾腾地

喷发甜香。那少年一闻到,不由得馋涎欲滴,肚中登时咕咕咕的响了起来,那少女微微一

笑,说道:“七八天中只净喝参汤吊命,可真饿得狠啦。”将托盘端到他面前。

那少年就着烛火看去,见是雪白一碗粥不像粥的东西,上面飘着些干玫瑰花瓣,散发着

微微清香,问道:“这样好东西,是给我吃的么?”那少女笑道:“是啊,还客气么?”那

少年心想:“这样的好东西,却不知道要多少钱,我没银子,还是先说明白的好。”便道:

“我身边一个钱也没有,可……可没银子给你。”那少女先是一怔,跟着忍不住卟哧一笑,

说道:“生了这场大病,性格儿可一点也不改,刚会开口说话,便又这么贫嘴贫舌的。既然

饿了,便快吃吧。”说着将那托盘又移近了一些。

那少年大喜,问道:“我吃了不用给钱?”

那少女见他仍是说笑,有些厌烦了,沉着脸道:“不用给钱,你到底吃不吃?”

那少年忙道:“我吃,我吃!”伸手便去拿盘中的匙羹,右手只这么一抬,登时全身刺

痛,哼了两声,咬紧牙齿,慢慢提手,却不住发颤。

那少女寒着脸问道:“少爷,你这是真痛还是假痛?”那少年奇道:“自然是真痛,为

什么要装假?”那少女道:“好,瞧在你这场大病生得半死不活的份上,我便破例再喂你一

次。你若是乘机又来毛手毛脚、不三不四,我可再也不理你了。”那少年问道:“什么叫毛

手毛脚,不三不四?”

那少女脸上微微一红,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拿起匙羹,在碗中舀了一匙燕窝,往他

嘴中喂去。

那少年登时傻了,想不到世上竟有这等好人,张口将这匙燕窝吃了,当真是又甜又香,

吃在嘴里说不出的受用。

那少女一言不发,接连喂了他三匙,身子却站在床前离得远远地,伸长了手臂去喂他,

唯恐他突然有非礼的行动。

那少年吃得砸嘴舐唇,连称:“好吃,好味道!唉,真是多谢你了。”那少女冷笑道:

“你别想使什么诡计骗我上当!燕窝便是燕窝罢啦,你几千碗也吃过了,几时又曾赞过一声

‘好吃’?”那少年心下茫然,寻思:“这种东西,我几时吃过了?”问道:“这……这便

是燕窝么?”那少女哼的一声,道:“你也真会装傻。”说这句话时,同时退后了一步,脸

上满是戒备之意。

那少年见他一身鹅黄短袄和裤子,头上梳着双鬟,新睡初起,头发颇见蓬松,脚上未穿

袜子,雪白赤足踏在一对绣花拖鞋之中,那是生平从所未见的美丽情景,母亲脚上始终穿着

袜子,却又不许自己进她的房,当下赞道:“你……你的脚真好看!”

那少女脸上微微一红,随即现出怒色,将瓷碗往桌上一放,转过身去,把铺在房角里的

席子、薄被、和枕头拿了起来,向房门走去。

那少年心下惶恐,道:“你……你到哪里去?你不睬我了么?”语气中颇有哀恳之意。

那少女道:“你病得死去活来,刚刚知了点人事,口中便又不干不净起来啦。我又能到那里

去了?你是主子,我们低三下四之人,怎说得上睬不睬的?”说着迳自出门去了。

那少年见她发怒而去,不知如何得罪了她,心想:“一个姑娘跳窗走了,一个姑娘从门

中走了,她们说的话我一句也不懂。唉,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他正自怔怔的出神,听得脚步声细碎,那少女又走进房来,脸上犹带怒色,手中捧着脸

盆。那少年心中喜欢,只见她将脸盆放在桌上,从脸盆中提出一块热腾腾的面巾来,绞得干

了,递到那少年面前,冷冰冰的道:“擦面吧!”

那少年道:“是,是!”忙伸手去接,双手一动,登时全身刺痛,他咬紧牙关,伸手接

了过来,欲待擦面,却双手发颤,那面巾离脸尺许,说什么也凑不过去。

那少女将信将疑,冷笑道:“装得真像。”接过面巾,说道:“要我给你擦面,那也可

以。可是你若伸手胡闹,只要是碰到我一根头发,我也永远不走进房里来了。”那少年道:

“我不敢,姑娘,你不用给我擦面。这块布雪雪白的,我的脸脏的很,别弄脏了这布。”

那少女听他语音低沉,咬字吐声也与以前颇有不同,所说的话更是不伦不类,不禁起

疑:“莫非他这场大病当真伤了脑子。听贝先生他们谈论,说他练功时走火入魔,损伤了五

脏六腑,姓命能不能保也难说得很。否则怎么说话总是这般颠三倒四的?”便问:“少爷,

你记得我的名字么?”

那少年道:“你从来没跟我说过,我不知道你叫什么?”笑了又笑道:“我不叫少爷,

叫做狗杂种,那是我娘这么叫的。老伯伯说这是骂人的话,不好听。你叫什么?”

那少女越听越是皱眉,心道:“瞧他说话的模样,全无轻佻玩笑之意,看来他当真是胡

涂啦。”不由得心下难过,问道:“少爷,你真的不认得我了?不认得我侍剑了?”那少年

道:“你叫侍剑么?好,以后我叫你侍剑……不,侍剑姊姊。我妈说,女人年纪比我大得多

的,叫她阿婆、阿姨,和我差不多的,叫她姊姊。”侍剑头一低,突然眼泪滚了出来,泣

道:“少爷,你……你不是装假骗我,真的忘了我么?”

那少年摇头道:“你说的话我不明白。侍剑姊姊,你为什么哭了?为什么不高兴了?是

我得罪了你么?我妈妈不高兴时便打我骂我,你也打我骂我好了。”

侍剑更是心酸,慢慢拿起那块面巾,替他擦面,低声道:“我是你的丫鬟,怎能打你骂

你?少爷,但盼老天爷保佑你的病快快好了。要是你当真什么都忘了,那可怎么办啦?”

擦完了面,那少年见雪白的面巾上倒也不怎么脏,他可不知自己昏迷之际,侍剑每天都

给他擦几次脸,不住口的连声称谢。

侍剑低声问道:“少爷,你忘了我的名字,其他的事情可还记得么?比如说,你是什么

帮的帮主?”那少年摇了摇头道:“我不是什么帮主,老伯伯教我练功夫,突然之间,我半

边身子热得发滚,半边身子却又冷得不得了,我……我……难过得抵受不住,便晕了过去。

侍剑姊姊,我怎么到了这里?是你带我来的么?”侍剑心中又是一酸,寻思:“这么说来,

他……他当真是什么都记不得了。”

那少年又问:“老伯伯呢?他教我照泥人儿身上的线路练功,怎么会练到全身发滚又发

冷,我想问问他。”

侍剑听他说到‘泥人儿’,心念一动,七天前替他换衣之时,从他怀中跌了一只木盒出

来,好奇心起,曾打开来瞧瞧,见是一十八个裸体的男形泥人。她一见之下,脸就红了,素

知这位少主风流成性,极不正经,这些不穿衣衫的泥人儿决计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即合上盒

盖,藏入抽屉之中,这时心想:“我把这些泥人儿给他瞧瞧,说不定能助他记起走火入魔之

前的事情。”于是拉开抽屉,取了那盒子出来,道:“是这些泥人儿么?”

那少年喜道:“是啊,泥人儿在这里。老伯伯呢?老伯伯到那里去了?”侍剑道:“那

一个老伯伯?”那少年道:“老伯伯便是老伯伯了。他名叫摩天居士。”

侍剑于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极少知闻,从来没听见过摩天居士谢烟客的名头,说道:“你

醒转了就好,从前的事一时记不起,也没什么。天还没亮,你好好再睡一会,唉,其实从前

的什么都记不起,说不定还更好些呢?”说着给他拢了拢被子,拿起托盘,便要出房。

那少年问道:“侍剑姊姊,为什么我记不起从前的事还更好些?”

侍剑道:“你从前所做的事……”说了这半句话,突然住口,转头急步出房而去。

那少年心下茫然,只觉种种事情全都无法索解,耳听得屋外笃笃的敲着竹梆,跟着当当

当锣声三响,他也不知这是敲更,只想:“午夜里,居然还有人打竹梆、打锣玩儿。”突然

之间,右手食指的‘商阳穴’上一热,一股热气沿着手指、手腕、手臂直走上来。那少年一

惊,暗叫:“不好!”跟着左足足心的‘涌泉穴’中已是彻骨之寒。

这寒热交攻之苦他已经历多次,知道每次发作都是势不可当,疼痛到了极处,便会神智

不觉。已往几次都是在迷迷糊糊之中发作,这次却是清醒之中突然来袭,更是惊心动魄。只

觉一股热气、一股寒气分从左右上下,慢慢汇到心肺之间。

那少年暗想:“这一回我定要死了!”过去寒热两气不是汇于小腹,便是聚于脊梁,这

次竟向心肺要害间聚集,却如何抵受得住?他知情势不妙,强行挣扎,坐起身来,想要盘膝

坐好,一双腿却无论如何弯不拢来,极度难当之际,忽然心想:“老伯伯当年练这功夫,难

道也吃过这般苦头?将两只麻雀儿放在掌心中令它们飞不走,也不是当真十分好玩之事。早

知如此,这功夫我不练啦。”

忽听得窗外有个男子声音低声道:“启禀帮主,属下豹捷堂展飞,有机密大事禀报。”

那少年半点声息也发不出来,过了半晌,只见窗子缓缓开了,人影一闪,跃进一个身披

斑衣的汉子。这人抢近前来,见那少年坐在床上,不由得吃了一惊,眼前情景大出他意料之

外,当即急退了两步。

这时那少年体内寒热内息正在心肺之间交互激荡,心跳剧烈,只觉随时都能心停而死,

但极度疼痛之际,神智却是异乎寻常的清明,听得这斑衣汉子自报姓名为‘豹捷堂展飞’,

眼见他越窗进来,不知他要干什么,只是睁大了眼凝视着他。

展飞见那少年并无动静,低声道:“帮主,听说你老人家练功走火,身子不适,现下可

大好了?”那少年身子颤动了几下,说不出话来。展飞脸现喜色,又道:“帮主,你眼下未

曾复原,不能动弹,是不是?”

他说话虽轻,但侍剑在隔房已听到房中异声,走将进来,见展飞脸上露出狰狞凶恶的神

色,惊道:“你干什么?不经传呼,擅自来到帮主房中,想犯上作乱么?”

展飞身形一幌,突然抢到侍剑身畔,右肘在她腰间一撞,右指又在她肩头加上了一指。

侍剑登时被他封住了穴道,斜倚在一张椅上,登时动弹不得。展飞练的是外家功夫,手闭穴

道只能制人手足,却不能令人说不得话,当下取出一块帕子,塞入她口中。侍剑心中大急,

知他意欲不利于帮主,却无法唤人来救。

展飞对帮主仍是十分忌惮,提掌作势,低声道:“我这铁沙掌功夫,一掌打死你这小丫

头,想也不难!”呼的一掌,向侍剑的天灵盖击去,心想:“这小子若是武功未失,定会出

手相救。”手掌离侍剑头顶不到半尺,见帮主仍是坐着不动,心中一喜,立即收掌,转头向

那少年狞笑道:“小淫贼,你生平作恶多端,今日却死在我的手里。”向床前走近两步,低

声道:“你此刻无力抗御,我下手杀你,非英雄好汉的行迳。可是老子跟你仇深似海,已说

不上讲什么江湖规矩。你若懂江湖义气,也不会来勾引我妻子了!”

那少年和侍剑身子虽不能动,这几句话却听得清清楚楚。那少年心想:“他为什么跟我

仇深似海,又什么叫做勾引他的妻子?”侍剑却想:“少爷不知欠下了多少风流孽债,今日

终于遭到报应。唉,这人真的要杀死少爷了。”心下惶急,极力挣扎,但手足酸软,一顷侧

间,砰的一声倒在地上。

展飞恶狠狠的道:“我妻子失身于你,哼,你只道我闭了眼睛做王八,半点不知?可是

以前虽然知道,却也奈何你不得,只有忍气低声,哑子吃黄莲,有苦说不出。那想到老天有

眼,你这小淫贼做恶多端,终会落入我手里。”说着双足摆定马步,吸气运功,右臂格格作

响,呼的一掌拍出,直击在那少年心口。

展飞是长乐帮外五堂中豹捷堂香主,他这铁沙掌已有二十余年深厚功力,实非泛泛,这

一掌使足了十成力,正打在那少年两乳之间的‘膻中穴’上。但听得喀喇一声响,展飞右臂

折断,身子向后直飞出去,撞破窗格,摔出房外,登时全身气闭,晕了过去。

房外是座花园,园中有人巡逻。这一晚轮到豹捷堂的帮众当什,因此展飞能进入帮主的

内寝。他破窗而出,摔入玫瑰花丛,压断了不少枝干,登时惊动了巡逻的帮众,便有人提着

火把抢过来。眼见展飞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下,不知死活,只道有强敌侵入帮主房中,那人大

惊之下,当即吹起竹哨报警,同时拔出单刀,探头从窗中向屋内望去,只见房内漆黑一团,

更无半点声息,左手忙举火把去照,右手舞动单刀护住面门。从刀光的缝隙中望过去,只见

帮主盘膝坐在床上,床前滚倒了一个女子,似是帮主的侍女,此外便无别人。

便在此时,听到了示警哨声的帮众先后赶到。

虎猛堂香主邱山风手执铁锏,大声叫道:“帮主,你老人家安好么?”揭帷走进屋内,

只见帮主全身不住的颤动,突然间“哇”的一声,张口喷出无数紫血,足足有数碗之多。

邱山风忙向旁急闪,才避开了这股腥气甚烈的紫血,正惊疑间,却见帮主已跨下床来,

扶起地下的侍女,说道:“侍剑姊姊,他……他伤到了你吗?”跟着掏出了她口中塞着的帕

子。

侍剑急呼了一口气,道:“少爷,你……你可给他打伤了,你觉得怎……怎样?”惊慌

之下,话也说不清楚了。那少年微笑道:“他打了我一掌,我反而舒服之极。”

只听得门外脚步声响,许多人奔到。贝海石、米横野等快步进房,有些人身分较低,只

在门外守候。贝海石抢上前来,问那少年道:“帮主,刺客惊动你了吗?”

那少年茫然道:“什么刺客?我没瞧见啊。”

这时已有帮中好手救醒了展飞,扶进房来。展飞知道本帮帮规于犯上作乱的叛徒惩罚最

严,往往剥光了衣衫,绑在后山‘刑台石’上,任由地下虫蚁咬啮,天空兀鹰啄食,折磨八

九日方死。他适才倾尽全力的一击没打死帮主,反被他以浑厚内力反弹出来,右臂既断,又

受了内伤,只盼速死,却又被人扶进房来,当下凝聚一口内息,只要听得帮主说一声‘送刑

台石受长乐天刑’,立时便举头往墙上撞去。

贝海石问道:“刺客是从窗中进来的么?”那少年道:“我迷迷糊糊的,身上难受得要

命,只道此番心跳定要跳死我了。似乎没人进来过啊。”展飞大是奇怪:“难道他当真的神

智未清,不知是我打他么?可是这个丫头却知是我下的手,她终究会吐露真相。”

果然贝海石伸手在侍剑腰间和肩头捏了几下,运内力解开她穴道,问道:“是谁封了你

的穴道?”侍剑指着展飞,说道:“是他!”贝海石眼望展飞,皱起了眉头。

展飞冷笑一声,正想痛骂几句才死,忽听得帮主说道:“是我……是我叫他干的。”

侍剑和展飞都是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两人怔怔的瞧着那少年,不明白他这句话是何

用意。那少年于种种事情全不了然,但已体会出情势严重,各人对自己极是尊敬,若知展飞

制住了侍剑,又曾发掌击打自己,定然对他大大的不利,当即随口撒了句谎,意欲帮他一个

忙。至于为什么要为他隐瞒,其中原因可半点也说不出来。

他只隐约觉得,展飞击打自己乃是激于一股极大的怨愤,实有不得已处。再加当时他体

内寒热内外交攻,难过之极,展飞这一掌正好打在他膻中穴上。那膻中穴乃人身气海,展飞

掌力奇劲,时刻又凑得极巧,一掌击到,刚好将他八阴经脉与八阳经脉中所练成的阴阳劲力

打成一片,水乳交融,再无寒息和炎息之分。当时他内力突然之间增强,以至将展飞震出窗

外,心中全然不知,但觉体内彻骨之寒变成一片清凉,如烤如焙的炎热化成融融阳和,四肢

百骸间说不出的舒服,又过半晌,连清凉、暖和之感也已不觉,只是全身精力弥漫,忍不住

要大叫大喊。当虎猛堂香主邱山风进房之时,他一口喷出了体内郁积的瘀血,登时神气清

爽,不但体力旺盛,连脑子也加倍灵敏起来。

贝海石等见侍剑衣衫不整,头发蓬乱,神情惶急,心下都已了然,知道帮主向来好色贪

淫,定是大病稍有转机,便起邪念,意图对她非礼,适逢展飞在外巡视,帮主便将他呼了进

来,命他点了侍剑的穴道,只是不知展飞如何又得罪了帮主,以致被他击出窗外,多半是展

飞又奉命剥光侍剑的衣服,行动却稍有迟疑。只是展飞武功远较帮主为强,所谓‘被他击出

窗外’,也必是展飞装腔作势,想平息他怒气,十之八九,还是自行借势窜出去的。众人见

展飞伤势不轻,头脸手臂又被玫瑰花丛刺得斑斑血痕,均有狐悲之意,只是碍于帮主脸面,

谁也不敢对展飞稍示慰问。

众人既这么想,无人敢再提刺客之事。虎猛堂香主邱山风想起自己阻了帮主的兴头,有

展飞的例子在前,帮主说不定立时便会反脸怪责,做人以识趣为先,当即躬身说道:“帮主

休息,属下告退。”余人纷纷告辞。

贝海石见帮主脸上神色怪异,终是关心他的身子,伸手出去,说道:“我再搭搭帮主的

脉搏。”那少年提起手来,任他搭脉。贝海石二根手指按到了那少年的手腕之上,蓦地里手

臂剧震,半边身子一麻,三根手指竟被他脉搏震了下来。

贝海石大吃一惊,脸现喜色,大声道:“恭喜帮主,贺喜帮主,这盖世神功,终究是练

成了。”那少年莫名其妙,问道:“什……什么盖世神功?”贝海石料想他不愿旁人知晓,

当下不敢再提,说道:“是,是属下胡说八道,帮主请勿见怪。”微微躬身,出房而去。

顷刻间群雄退尽,房中又只剩下展飞和侍剑二人。展飞身负重伤,但众人不知帮主要如

何处置他,既无帮主号令,只得任由他留在房中,无人敢扶他出去医治。

展飞手肩折断,痛得额头全是冷汗,听得众人走远,咬牙怒道:“你要折磨我,便赶快

下手吧,姓展的求一句饶,不是好汉。”那少年奇道:“我为什么要折磨你?嗯,你手臂断

了,须得接起来才成。从前阿黄从山边滚下坑去跌断了腿,是我给它接上的。”

那少年与母亲二人僻居荒山,什么事情都得自己动手,虽然年幼,一应种菜、打猎、煮

饭、修屋都干得井井有条。狗儿阿黄断腿,他用木棍给绑上了,居然过不了十多天便即痊

愈。他说罢便东张西望,要找根木棍来给展飞接骨。

侍剑问道:“少你,你找什么?”那少年道:“我找根木棍。”侍剑突然走上两步,跪

倒在地,道:“少爷,求求你,饶了他吧。你……你骗了他妻子到手,也难怪他恼恨,他又

没伤到你。少爷,你真要杀他,那也一刀了断便是,求求你别折磨他啦。”她想以木棍将人

活活打死,可比一刀杀了痛苦得多,不由得心下不忍。

那少年道:“什么骗了他妻子到手?我为什么要杀他?你说我要杀人?人那杀得的?”

见卧室中没有木棍,便提起一张椅子,用力一扳椅脚。他此刻水火既济,阴阳调和,神功初

成,力道大得出奇,手上使力轻重却全然没有分寸,这一扳之下,只听得喀的一声响,椅脚

便折断了。那少年不知自己力大,喃喃的道:“这椅子这般不牢,坐上去岂不摔个大跤?侍

剑姊姊,你跪着干什么?快起来啊。”走到展飞身前,说道:“你别动!”

展飞口中虽硬,眼看他这么一下便折断了椅脚,又想到自己奋力一掌竟被他震断手臂,

身子立即破窗而出,此人内力实是雄浑无比,不由自主的全身颤栗,双眼钉住了他手中的椅

脚,心想:“他当然不会用椅脚来打我,啊哟,定是要将这椅脚塞入我嘴里,从喉至胃,叫

我死不去,活不得。”长乐帮中酷刑甚多,有一项刑罚正是用一根木棍撑入犯人口中,自咽

喉直塞至胃,却一时不得便死,苦楚难当,称为‘开口笑’。展飞想起了这项酷刑,只吓得

魂飞魄散,见帮主走到身前,举起左掌,便向他猛击过去。

那少年却不知他意欲伤人,说道:“别动,别动!”伸手便捉住他左腕。展飞只觉半身

酸麻,挣扎不得。那少年将那半截椅脚放在他断臂之旁,向侍剑道:“侍剑姊姊,有什么带

子没有?给他绑一绑!”

侍剑大奇,问道:“你真的给他接骨?”那少年笑道:“接骨便接骨了,难道还有什么

真的假的?你瞧他痛成这么模样,怎么还能闹着玩?”侍剑将信将疑,还是去找了一根带子

来,走到两人身旁,向那少年看了一眼,惴惴然的将带子替展飞缚上断臂。那少年微笑道:

“好极,你绑得十分妥贴,比我绑阿黄的断腿时好得多了。”

展飞心想:“这贼帮主凶淫毒辣,不知要想什么新镣古怪的花样来折磨我?”听他一再

提到‘阿黄断腿’,忍不住问道:“阿黄是谁?”那少年道:“阿黄是我养的狗儿,可惜不

见了。”展飞大怒,厉声道:“好汉子可杀不可辱,你要杀便杀,如何将展某当做畜生?”

那少年忙道:“不,不!我只是这么提一句,大哥别恼,我说错了话,给你赔不是啦。”说

着抱拳拱了拱手。

展飞知他内功厉害,只道他假意赔罪,实欲以内力伤人,否则这人素来倨傲无礼,跟下

属和颜悦色的说几句话已是十分难得,岂能给人陪什么不是?当即侧身避开了这一拱,双目

炯炯的瞪视,瞧他更有什么恶毒花样。那少年道:“大哥是姓展的么?展大哥,你请回去休

息吧。我狗杂种不会说话,得罪了你,展大哥别见怪。”展飞大吃一惊,心道:“什……什

么……他说什么‘我狗杂种’?那又是一句绕了弯子来骂人的新鲜话儿?”

侍剑心想:“少爷神智清楚了一会儿,转眼又胡涂啦。”但见那少年双目发直,皱眉思

索,便向展飞使个眼色,叫他乘极快走。

展飞大声道:“姓石的小子,我也不要你卖好。你要杀我,我本来便逃不了,老子早认

命啦,也不想多活一时三刻。你还不快快杀我?”那少年奇道:“你这人的胡涂劲儿,可真

叫人好笑,我干么要杀你?我妈妈讲故事时总是说:坏人才杀人,好人是不杀人的。我当然

不做坏人。你这么一个大个儿,虽然断了一条手臂,我又怎杀得了你?”侍剑忍不住接口

道:“展香主,帮主已饶了你啦,你还不快去?”展飞提起左手摸了摸头,心道:“到底是

小贼糊涂了,还是我自己糊涂了?”侍剑顿足道:“快去,快去!”伸手将他推出了房外。

那少年哈哈一笑,说道:“这人倒也有趣,口口声声的说我要杀他,倒像我最爱杀人、

是个大大的坏人一般。”

侍剑自从服侍帮主以来,第一次见他忽发善心,饶了一个得罪他的下属,何况展飞犯上

行刺,实是罪不可赦,不禁心中欢喜,微笑道:“你当然是好人哪,是个大大的好人。是好

人才抢人家的妻子,拆散人家的夫妻……”说到后来,语气颇有些辛酸,但帮主积威之下,

究是不敢太过放肆,说到这里便住口了。

那少年奇道:“你说我抢了人家的妻子?怎样抢法的?我抢来干什么了?”

侍剑嗔道:“是好人也说这些下流话?装不了片刻正经,转眼间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

我说呢,好少爷,你便要扮好人,谢谢你也多扮一会儿。”

那少年对她的话全然不懂,问道:“你……你说什么?我抢他妻子来干什么,我就是不

懂,你教我吧!”这时只觉全身似有无穷精力要发散出来,眼中精光大盛。

侍剑听他越说越不成话,心中怕极,不住倒退,几步便退到了房门口,若是帮主扑将过

来,立时便可逃了出去,其实她知道他当真要逞强暴,又怎能得脱毒手?以往数次危难,全

仗自己以死相胁,坚决不从,这才保得了女儿躯体的清白。这时见他眼光中又露出野兽一般

横暴神情,不敢再出言讥刺,心中怦怦乱跳,颤声道:“少爷,你身子没……没有复原,还

是……还是多休息一会吧。”

那少年道:“我多休息一会,身子复原之后,那又怎样?”侍剑满脸通红,左足跨出房

门,只听他喃喃的道:“这许多事情,我当真是一点也不懂,唉,你好像很怕我似的。”双

手抓住椅背,忍不住手掌微微使劲。那椅子是紫檀木所制,坚硬之极,那知他内劲到处,喀

喇一响,椅背登时便断了。那少年奇道:“这里什么东西都像是面粉做的。”

谢烟客居心险毒,将上乘内功颠倒了次序传授,只待那少年火候到时,阴阳交攻,死得

惨酷无比,便算不得是自己‘以一指之力相加’。那少年修习数年,那一日果然阴阳交迫,

本来非死不可,说来也真凑巧,恰好贝海石在旁。贝大夫既精医道,又内力深湛,替他护住

了心脉,暂且保住了一口气息。来到长乐帮总舵后,每晚有人前来探访,盗得了武林中珍奇

之极的‘玄冰碧火酒’相喂,压住了他体内阴阳二息的交拚,但这药酒性子猛烈,更增他内

息力道,到这日刚好展飞在‘膻中穴’上一击,硬生生的逼得他内息龙虎交会,又震得他吐

出丹田内郁积的毒血,水火既济,这两门纯阴纯阳的内功非但不再损及他身子,反而化成了

一门亘古以来从未有的古怪内力。

自来武功中练功,如此险径,从未有人胆敢想到。纵令谢烟客忽然心生悔意,贝海石一

心要救他性命,也决计不敢以刚猛掌力震他心口。但这古怪内力是误打误撞而得,毕竟不按

理路,这时也未全然融会,偶尔在体内胡冲乱闯,又激得他气血翻涌,一时似欲呕吐,一时

又想跳跃,难以定心。其中缘由,这少年自是一无所知。本来已是胡里胡涂的如在梦境,这

时更似梦中有梦。是真是幻,再也摸不着半点头脑。

侍剑低声道:“你既饶了展香主性命,又替他接骨,却又何苦再骂他畜生?这么一来,

他又要恨你切骨了。”见他神色怪异,目光炯炯,古里古怪的瞧着自己,手足跃跃欲动,显

是立时便要扑将过来,再也不敢在房中稍有停留,立即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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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 19:49:02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五章 叮叮当当

那少年心中一片迷惘,搔了搔头,说道:“奇怪,奇怪!”见到桌上那盒泥人儿,自言

自语:“泥人儿却在这里,那么我又不是做梦了。”打开盒子盖,拿了泥人出来。

其时他神功初成,既不会收劲内敛,亦不知自己力大,就如平时这般轻轻一捏,刷刷刷

几声,裹在泥人外面的粉饰、油彩和泥底纷纷掉落。那少年一声“啊哟”,心感可惜,却见

泥粉褪落处里面又有一层油漆的木面。索性再将泥粉剥落一些,里面依稀现出人形,当下将

泥人身上泥粉尽数剥去,露出一个裸体的木偶来。

木偶身上油着一层桐油,绘满了黑线,却无穴道位置。木偶刻工精巧,面目栩栩如生,

张嘴作大笑之状,双手捧腹,神态滑稽之极,相貌和本来的泥人截然不同。

那少年大喜,心想:“原来泥人儿里面尚有木偶,不知另外那些木偶又是怎生模样?”

反正这些泥人身上的穴道经脉早已记熟,当下将每个泥人身外的泥粉油彩逐一剥落。果然每

个泥人内都藏有一个木偶,神情或喜悦不禁,或痛哭流泪,或裂觜大怒,或慈和可亲,无一

相同。木偶身上的运功线路,与泥人身上所绘全然有异。

那少年心想:“这些木偶如此有趣,我且照他们身上的线路练练功看。这个哭脸别练,

似他这般哭哭啼啼的岂不难看?裂着嘴笑的也不好看,我照这个笑嘻嘻的木人儿来练。”当

下盘膝坐定,将微笑的木偶放在面前几上,丹田中微微运气,便有一股暖洋洋的内息缓缓上

升,他依着木偶身上所绘线路,引导内息通向各处穴道。

他却那里知道,这些木偶身上所绘,是少林派前辈神僧所创的一套‘罗汉伏魔神功’。

每个木偶是一尊罗汉。这门神功集佛家内功之大成,深奥精微之极。单是第一步摄心归元,

须得摒绝一切俗虑杂念,十万人中便未必有一人能做到。聪明伶俐之人总是思虑繁多,但若

资质鲁钝,又弄不清其中千头万绪的诸种变化。

当年创拟这套神功的高僧深知世间罕有聪明、纯朴两兼其美的才士。空门中虽然颇有根

器既利、又已修到不染于物欲的僧侣,但如去修练这门神功,势不免全心全意的‘着于武

功’,成为实证佛道的大障。佛法称‘贪、嗔、痴’为三毒,贪财贪色固是贪,耽于禅悦、

武功亦是贪。因此在木罗汉外敷以泥粉,涂以油彩,绘上了少林正宗的内功入门之道,以免

后世之人见到木罗汉后不自量力的妄加修习,枉自送了性命,或者离开了佛法正道。

大悲老人知道这一十八个泥人是武林异宝,花尽心血方始到手,但眼见泥人身上所绘的

内功法门平平无奇,虽经穷年累月的钻研,也找不到有甚宝贵之处。他既认定这是异宝,自

然小心翼翼,不敢有半点损毁,可是泥人不损,木罗汉不现,一直至死也不明其中秘奥的所

在。其实岂止大悲老人而已,自那位少林僧以降,这套泥人已在十一个人手中流转过,个个

战战兢兢,对十八个泥人周全保护,思索推敲,尽属徒劳。这十一人都是遗恨而终,将心中

一个大疑团带入了黄土之中。

那少年天资聪颖,年纪尚轻,一生居于深山,世务一概不通,非纯朴不可,恰好合式。

也幸好他清醒之后的当天,便即发现了神功秘要。否则帮主做得久了,耳濡目染,无非娱人

声色,所作所为,尽是凶杀争夺,纵然天性良善,出于泥而不染,但心中思虑必多,那时再

见到这一十八尊木罗汉,练这神功便非但无益,且是大大的有害了。

那少年体内水火相济,阴阳调合,内力已十分深厚,将这股内力依照木罗汉身上线路运

行,一切窒滞处无不豁然而解。照着线路运行三遍,然后闭起眼睛,不看木偶而运功,只觉

舒畅之极,又换了一个木偶练功。

他全心全意的沉浸其中,练完一个木偶,又是一个,于外界事物,全然的不闻不见,从

天明到中午,从中午到黄昏,又从黄昏到次日天明。

侍剑初时怕他侵犯,只探头在房门口偷看,见他凝神练功,一会儿嘻嘻傻笑,过了一会

却又愁眉苦脸,显是神智胡涂了,不禁担心,便蹑足进房。待见他接连一日一晚的练功,无

止无休,心中早已忘了害怕,只是满心挂怀,出去睡上一两个时辰,又进来看他。

贝海石也在房外探视了数次,见他头顶白气氤氲,知他内功又练到了紧要关头,便吩咐

下属在帮主房外加紧守备,谁也不可进去打扰。

待得那少年练完了十八尊木罗汉身上所绘的伏魔神功,已是第三日晨光熹微。他长长的

舒了口气,将木偶放入盒中,合上盒盖,只觉神清气爽,内力运转,无不如意,却不知武林

中一门稀世得见的‘罗汉伏魔神功’已是初步小成。本来练到这境界,少则五六年,多则数

十年,决无一日一夜间便一蹴可至之理。只是他体内阴阳二气自然融合,根基早已培好,有

如上游万顷大湖早积蓄了汪洋巨浸,这‘罗汉伏魔神功’只不过将之导入正流而已。正所谓

‘水到渠成’,他数年来苦练纯阴纯阳内力乃是储水,此刻则是‘渠成’了。

一瞥眼间,见侍剑伏在床沿之上,已然睡着了,于是跨下床来,其时中秋已过,八月下

旬的天气,颇有凉意,见侍剑衣衫单薄,便将床上的一条锦被取过,轻轻盖在她身上。走到

窗前,但觉一股清气,夹着园中花香扑面而来。忽听得侍剑低声道:“少爷,少爷你……你

别杀了!”那少年回过头来,问道:“你怎么老是叫我少爷?又叫我别杀人?”

侍剑睡得虽熟,但一颗心始终吊着,听得那少年说话,便即醒觉,拍拍自己心口,道:

“我……我好怕!”眼见床上没了人,回过头来,却见那少年立在窗口,不禁又惊又喜,笑

道:“少爷,你起来啦!你瞧,我……我竟睡着了。”站起身来,披在她肩头的锦被便即滑

落。她大惊失色,只道睡梦中已被这轻薄无行的主人玷污了,低头看自身衣衫,却是穿得好

好地,霎时间惊疑交集,颤声道:“你……你……我……我……”

那少年笑道:“你刚才说梦话,又叫我别杀人。难道你在梦中,也见到我杀人吗”

侍剑听他不涉游词,心中略定,又觉自身一无异状,心道:“是我错怪了他么?谢天谢

地……”便道:“是啊,我刚才做梦,见到你双手拿了刀子乱杀,杀得地下横七竖八的都是

尸首,一个个都不……不……”说到这里,脸上一红,便即住口。她日有所见,夜有所梦,

这一日两晚之中,在那少年床前所见的只是那一十八具裸身木偶,于是梦中见到的也是大批

裸体男尸。那少年怎知情由,问道:“一个个都不什么?”侍剑脸上又是一红,道:“一个

个都不……不是坏人。”

那少年问道:“侍剑姊姊,我心中有许多事不明白,你跟我说,行不行?”侍剑微笑

道:“啊哟,怎地一场大病,把性格儿都病得变了?跟我们底下人奴才说话,也有什么姊

姊、妹妹的。”那少年道:“我便是不懂,怎么你叫我少爷,又说什么是奴才。那些老伯伯

又叫我帮主。那位展大哥,却说我抢了他的妻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侍剑向他凝视片刻,见他脸色诚挚,绝无开玩笑的神情,便道:“你有一日一夜没吃东

西了,外边熬得有人参小米粥,我先装一碗给你吃。”

那少年给她一提,登觉腹中饥不可忍,道:“我自己去装好了,怎敢劳动姊姊?小米粥

在那里?”一嗅之下,笑道:“我知道啦。”大步走出房外。

他卧室之外又是一间大房,房角里一只小炭炉,炖得小米粥波波波的直响。那少年向侍

剑瞧了一眼。侍剑满脸通红,叫道:“啊哟,小米粥炖糊啦。少爷,你先用些点心,我马上

给你炖过。真糟糕,我睡得像死人一样。”

那少年笑道:“糊的也好吃,怕什么?”揭开锅盖,焦臭刺鼻,半锅粥已熬得快成焦饭

了,拿起匙羹抄了一匙焦粥,便往口中送去。这人参小米粥本有苦涩之味,既未加糖,又煮

糊了,自是苦上加苦。那少年皱一皱眉头,一口吞下,伸伸舌头,说道:“好苦!”却又抄

了一匙羹送入口中,吞下之后,又道:“好苦!”

侍剑伸手去夺他匙羹,红着脸道:“糊得这样子,亏你还吃?”手指碰到他手背,那少

年不肯将匙羹放手,手背肌肤上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反弹之力。侍剑手指一震,急忙缩手。那

少年却毫不知情,又吃了一匙苦粥。侍剑侧头相看,见他狼吞虎咽,神色滑稽古怪,显是吃

得又苦涩,又香甜,忍不住抿嘴而笑,说道:“这也难怪,这些日子来,可真饿坏你啦。”

那少年将半锅焦粥吃了个锅底朝天。这人参小米粥虽煮得糊了,但粥中人参是上品老山

参,实具大补之功,他不多时更是精神奕奕。

侍剑见他脸色红艳艳地,笑道:“少爷,你练的是什么功夫?我手指一碰到你手背,你

便把人家弹了开去,脸色又变得这么好。”那少年道:“我也不知是什么功夫,我是照着那

些木人儿身上的线路练的。侍剑姊姊,我……我到底是谁?”侍剑又是一笑,道:“你是真

的记不起了,还是在说笑话?”

那少年搔了搔头,突然问:“你见到我妈妈没有?”侍剑奇道:“没有啊。少爷,我从

来没听说你还有一位老太太。啊,是了,你一定很听老太太的话,因此近来性格儿也有些儿

改了。”说着向他瞧了一眼,生怕他旧脾气突然发作,幸好一无动静。那少年道:“妈妈的

话自然要听。”叹了口气,道:“不知道我妈妈到那里去了。”侍剑道:“谢天谢地,世界

上总算还有人能管你。”

忽听门外有人朗声说道:“帮主醒了么?属下有事启禀。”

那少年愕然不答,向侍剑低声问道:“他是不是跟我说话?”侍剑道:“当然是了,他

说有事向你禀告。”那少年急道:“你请他等一等。侍剑姊姊,你得先教教我才行。”

侍剑向他瞧了一眼,提高声音说道:“外面是那一位?”那人道:“属下狮威堂陈冲

之。”侍剑道:“帮主吩咐,命陈香主暂候。”陈冲之在外应道:“是。”

那少年向侍剑招招手,走进房内,低声问道:“我到底是谁?”侍剑双眉微蹙,心间增

忧,说道:“你是长乐帮的帮主,姓石,名字叫破天。”那少年喃喃的道:“石破天,石破

天,原来我叫做石破天,那么我的名字不是狗杂种了。”

侍剑见他颇有忧色,安慰他道:“少爷,你也不须烦恼。慢慢儿的,你会都记起来的。

你是石破天石帮主,长乐帮的帮主,自然不是狗……自然不是!”

那少年石破天悄声问道:“长乐帮是什么东西?帮主是干什么的?”

侍剑心道:“长乐帮是什么东西,这句话倒不易回答。”沉吟道:“长乐帮的人很多,

像贝先生啦,外面那个陈香主啦,都是有大本领的人。你是帮主,大伙儿都要听你的话。”

石破天道:“那我跟他们说些什么话好?”侍剑道:“我是个小丫头,又懂得什么?少

爷,你若是拿不定主意,不妨便问贝先生。他是帮里的军师,最是聪明不过的。”石破天

道:“贝先生又不在这里。侍剑姊姊,你想那个陈香主有什么话跟我说?他问我什么,我一

定回答不出。你……你还是叫他去吧。”侍剑道:“叫他回去,恐怕不大好。他说什么,你

只须点点头就是了。”石破天喜道:“那倒不难。”

当下侍剑在前引路,石破天跟着她来到外面的一间小客厅中。只见一名身材极高的汉子

倏地从椅上站了起来,躬身行礼,道:“帮主大好了!属下陈冲之问安。”

石破天躬身还了一礼,道:“陈……陈香主也大好了,我也向你问安。”

陈冲之脸色大变,向后连退了两步。他素知帮主倨傲无礼、残忍好杀,自己向他行礼问

安,他居然也向自己行礼问安,显是杀心已动,要向自己下毒手了。陈冲之心中虽惊,但他

是个武功高强、桀傲不驯的草莽豪杰,岂肯就此束手竺毙?当下双掌暗运功力,沉声说道:

“不知属下犯了第几条帮规?帮主若要处罚,也须大开香堂,当众宣告才成。”

石破天不明白他说些什么,惊讶道:“处罚,处罚什么?陈香主你说要处罚?”陈冲之

气愤愤的道:“陈冲之对本帮和帮主忠心不贰,并无过犯,帮主何以累出讥刺之言?”石破

天记起侍剑叫他遇到不明白时只管点头,慢慢再问贝海石不迟,当下便连连点头,“嗯”了

几声,道:“陈香主请坐,不用客气。”陈冲之道:“帮主之前,焉有属下的坐位?”石破

天又接连点头,说道:“是,是!”

两个个人相对而立,登时僵着不语,你瞧着我,我瞧着你。陈冲之脸色是全神戒备而兼

愤怒惶惧,石破天则是茫然而有困惑,却又带着温和的微笑。

按照长乐帮规矩,下属向帮主面陈机密之时,旁人不得在场,是以侍剑早已退出客厅,

否则有她在旁,便可向陈冲之解释几句,说明帮主大病初愈,精神不振,陈香主不必疑虑。

石破天见茶几上放着两碗清茶,便自己左手取了一碗,右手将另一碗递过去。陈冲之既

怕茶中有毒,又怕石破天乘机出手,不敢伸手去接,反退了一步,呛啷一声,一只瓷碗在地

下摔得粉碎。石破天“啊哟”一声,微笑道:“对不住,对不住!”将自己没喝过的茶又递

给他,道:“你喝这一碗吧!”

陈冲之双眉一竖,心道:“反正逃不脱你的毒手,大丈夫死就死,又何必提心吊胆?”

他知道帮主武功虽然不及自己,但若出手伤了他,万万逃不出长乐帮这龙潭虎穴,在贝大夫

手下只怕走不上十招,那时死起来势必惨不可言,当下接过碗来,骨都都的喝干,将茶碗重

重在茶几上一放,惨然说道:“帮主如此对待忠心的下属,但愿长乐帮千秋长乐,石帮主长

命百岁。”

石破天对“但愿石帮主长命百岁”这句话倒是懂的,只不知陈冲之这么说,乃是一句反

话,也道:“但愿陈香主也长命百岁。”

这句话听在陈冲之耳中,又变成了一句刻毒的讥刺。他嘿嘿冷笑,心道:“我已命在顷

刻,你却还说祝我长命百岁。”朗声道:“属下不知何事得罪了帮主,既是命该如此,那也

不必多说了。属下今日是来向帮主禀告:昨晚有两人擅闯总坛狮威堂,一个是四十来岁的中

年汉子,另一个是二十七八岁的女子。两人都使长剑,武功似是凌霄城雪山派一路。属下率

同部属出手擒拿,但两人剑法高明,给他们杀了三名兄弟。那年轻女子后来腿上中了一刀,

这才被擒,那汉子却给逃走了,特向帮主领罪。”

石破天道:“嗯,捉了个女的,逃了个男的。不知这两人来干什么?是来偷东西吗?”

陈冲之道:“狮威堂倒没少了什么物事。”石破天皱眉道:“那两人凶恶得紧,怎地动不动

便杀了三个人。”他好奇心起,道:“陈得主,你带我去瞧瞧那女子,好么?”

陈冲之躬身道:“遵命。”转身出厅,斗地动念:“我擒获的这女子相貌很美,年纪虽

然大了几岁,容貌可真不错,帮主若是看上了,心中一喜,说不定便能把解药给我。”又

想:“陈冲之啊陈冲之,石帮主喜怒无常,待人无礼,这长乐帮非你安身之所。今日若得侥

幸活命,从此远走高飞,隐姓埋名,再也不来赶这淌浑水了。可是……可是脱帮私逃,那是

本帮不赦的大罪,长乐帮便追到天涯海角,也放我不过,这便如何是好?”

石破天随着陈冲之穿房过户,经过了两座花园,来到一扇大石门前,见四名汉子手执兵

刃,分站石门之旁。四名汉子抢步过来,躬身行礼,神色于恭谨之中带着惶恐。

陈冲之一摆手,两名汉子当即推开石门。石门之内另有一道铁栅栏,一把大铁锁锁着。

陈冲之从身边取出钥匙亲自打开。进去后是一条长长的甬道,里面点着巨烛,甬道尽处又有

四名汉子把守,再是一道铁栅。过了铁栅是一扇厚厚的石门,陈冲之开锁打开铁门,里面是

间两丈见方的石室。

一个白衣女子背坐,听得开门之声,转过脸来。陈冲之将从甬道中取来的烛台放在进门

处的几上,烛光照射到那女子脸上。

石破天“啊”的一声轻呼,说道:“姑娘是雪山派的寒梅女侠花万紫。”

那日侯监集上,花万紫一再以言语相激谢烟客。当时各人的言语石破天一概不懂,也不

知‘雪山派’、‘寒梅女侠’等等是什么意思,只是他记心甚好,听人说过的话自然而然的

便不会忘记。此刻相距侯监集之会已有七八年,花万紫面貌并无多大变化,石破天一见便即

识得。

但石破天当时是个满脸泥污的小丐,今日服饰华丽,变成了个神采奕奕的高大青年,花

万紫自然不识。她气愤愤的道:“你怎认得我?”

陈冲之听石破天一见到这女子立即便道出她的门派、外号、名字,不禁佩服:“这小子

眼力过人,倒也有他的本事。”当即喝道:“这位是我们帮主,你说话恭敬些。”

花万紫吃了一惊,没想在牢狱之中竟会和这个恶名昭彰的长乐帮帮主石破天相遇。她和

师哥耿万钟夜入长乐帮,为的是要查察石破天的身分来历。她素闻石破天好色贪淫,败坏过

不少女子的名节,今日落入他手中,不免凶多吉少,不敢让他多见自己的容色,立即转头,

面朝里壁,呛啷啷几下,发出铁器碰撞之声,原来她手上、脚上都戴了铐镣。

石破天只在母亲说故事之时听她说起过脚镣手铐,直至今日,方得亲见,问陈冲之道:

“陈香主,这位花姑娘手上脚上那些东西,便是脚镣手铐么?”陈冲之不知这句话是何用

意,只得应道:“是。”石破天又问:“她犯了什罪,要给她带上脚镣手铐?”

陈冲之恍然大悟,心道:“原来帮主怪我得罪了花姑娘,是以才向我痛下毒手。可须得

赶快设法补救才是。男子汉大丈夫,为一个女子而枉送性命,可真是冤了。”忙道:“是,

是,属下知罪。”忙从衣袋中取出钥匙,替花万紫打开了铐镣。

花万紫手足虽获自由,只有更增惊慌,一时间手足颤抖。她武功固然不弱,智谋胆识亦

殊不在一般武林豪士之下,倘若石破天以死相胁,她非但不会皱一皱眉头,还会侃侃而言,

直斥其非,可是耳听得他反而出言责备擒住自己的陈香主,显然在向自己卖好,意存不轨。

她一生守身如玉,想到石破天的恶名,当真是不寒而栗,拚命将面庞挨在冰冷的石壁之上,

心中只是想:“不知是不是那小子?我只须仔细瞧他几眼,定能认得出来。”但说什么也不

敢转头向石破天脸上瞧去。

陈冲之暗自调息,察觉喝了“毒茶”之后体内并无异样,料来此毒并非十分厉害,当可

有救,自须更进一步向帮主讨好,说道:“咱们便请花姑娘同到帮主房中谈谈如何?这里地

方又黑又小,无茶无酒,不是款待贵客的所在。”

石破天喜道:“好啊,花姑娘,我房里有燕窝吃,味道好得很,你去吃一碗吧。”花万

紫颤声道:“不去!不去吃!”石破天道:“味道好得很呢,去吃一碗吧!”花万紫怒道:

“你要杀便杀,姑娘是堂堂雪山派的传人,决不向你求饶。你这恶徒无耻已极,竟敢有非份

之想,我宁可一头撞死在这石屋之中,也决不……决不到你房中。”

石破天奇道:“倒像我最爱杀人一般,真是奇怪,好端端地,我又怎敢杀你了?你不爱

吃燕窝也就罢了。想来你爱吃鸡鸭鱼肉什么的。陈香主,咱们有没有?”陈冲之道:“有,

有,有!花姑娘爱吃什么,只要是世上有的,咱们厨房里都有。”花万紫“呸”了一声,厉

声道:“姑娘宁死也不吃长乐帮中的食物,没的玷污了嘴。”石破天道:“地么花姑娘喜欢

自己上街去买来吃的了?你有银子没有?若是没有,陈香主你有没有,送些给她好不好?”

陈冲之和花万紫同时开口说话,一个道:“有,有,我这便去取。”一个道:“不要,

不要,死也不要。”

石破天道:“想来你自己有银子。陈香主说你腿上受了伤,本来我们可以请贝先生给你

瞧瞧,你既然这么讨厌长乐帮,那么你到街上找个医生治治吧,流多了血,恐怕不好。”

花万紫决不信他真有释放自己之意,只道他是猫玩耗子,故意戏弄,气愤愤的道:“不

论你使什么诡计,我才不上你的当呢。”

石破天大感奇怪,道:“这间石屋子好像监牢一样,在这里有什么好玩?我虽没见过监

牢,我妈妈讲故事时说的监牢,就跟这间屋子差不多。花姑娘,你还是快出去吧。”

花万紫听他这几句话不伦不类,什么‘我妈妈讲故事’云云,不知是何意思,但释放自

己之意倒似不假,哼了一声,说道:“我的剑呢,还我不还?”心想:“若有兵刃在手,这

石破天如对我无礼,纵然斗他不过,总也可以横剑自刎。”

陈冲之转头瞧帮主的脸色。石破天道:“花姑娘是使剑的,陈香主,请你还了她,好不

好?”陈冲之道:“是,是,剑在外面,姑娘出去,便即奉上。”

花万紫心想总不能在这石牢中耗一辈子,只有随机应变,既存了必死之心,什么也不怕

了,当下霍地立起,大踏步走了出去。石陈二人跟在其后。穿过甬道、石门,出了石牢。

陈冲之要讨好帮主,亲自快步去将花万紫的长剑取了来,递给帮主。石破天接过后,转

递给花万紫。花万紫防他递剑之时乘机下手,当下气凝双臂,两手倏地探出,连鞘带剑,呼

的一声抓了过去。她取剑之时,右手搭住了剑柄,长剑抓过,剑锋同时出鞘五寸,凝目向石

破天脸上瞧去,突然心头一震:“是他,便是这小子,决计错不了!”

陈冲之知她剑法精奇,恐她出剑伤人,忙回手从身后一名帮众手中抢过一柄单刀。

石破天道:“花姑娘,你腿上的伤不碍事吧?若是断了骨头,我倒会给你接骨,就像给

阿黄接好断腿一样。”

这句话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花万紫见他目光向自己腿上射来,登时脸上一红,斥道:

“轻薄无赖,说话下流。”石破天奇道:“怎么?这句话说不得么?我瞧瞧你的伤口。”他

一派天真烂漫,全无机心,花万紫却认定他在调戏自己,刷的一声,长剑出鞘,喝道:“姓

石的,你敢上前一步,姑娘跟你拚了。”剑尖上青光闪闪,对准了石破天的胸膛。

陈冲之笑道:“花姑娘,我帮主年少英俊,他瞧中了你,是你大大的福份。天下也不知

有多少年轻美貌的姑娘,想陪我帮主一宵也不可得呢。”

花万紫脸色惨白,一招‘大漠飞沙’,剑挟劲风,向石破天胸口刺去。

石破天此时虽然内力浑厚,于临敌交手的武功却从来没学过,眼见花万紫利剑刺到,心

慌意乱之下,立即转身便逃。幸好他内功极精,虽是笨手笨脚的逃跑,却也自然而然的快得

出奇,呼的一声,已逃出了数丈以外。

花万紫没料到他竟会转身逃走,而瞧他几个起落,便如飞鸟急逝,姿式虽然十分难看,

但轻功之佳,实是生平所未睹,一时不由得呆了,怔怔的站在当地,说不出话来。

石破天站在远处,双手乱摇,道:“花姑娘,我怕了你啦,你怎么动不动便出剑杀人。

好啦,你爱走便走,爱留便留,我……我不跟你说话了。”他猜想花万紫要杀自己,必有重

大原由,自己不明其中关键,还是去问侍剑的为是,当下转身便走。

花万紫更是奇怪,朗声道:“姓石的,你放我出去,是不是?是否又在外伏人阻拦?”

石破天停步转身,奇道:“我拦你干什么?一个不小心,给你刺上一剑,那可糟了。”

花万紫听他这么说,心下将信将疑,兀自不信他真的不再留难自己,心想:“且不理他

有何诡计,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向他狠狠瞪了一眼,心中又道:“果然是你!你这小

子对雪山派胆敢如此无礼。”转身便行,腿上伤了,走起来一跛一拐,但想跟这恶贼远离一

步,便多一分安全,当下强忍腿伤疼痛,走得甚快。

陈冲之笑道:“长乐帮总舵虽不成话,好歹也有几个人看守门户,花姑娘说来便来,说

去便去,难道当我们都是酒囊饭袋么?”花万紫止步回身,柳眉一竖,长剑当胸,道:“依

你说便怎地?”陈冲之笑道:“依我说啊,还是由陈某护送姑娘出去为妙。”花万紫寻思:

“在他檐下过,不得不低头。这次只怪自己太过莽撞,将对方瞧得忒也小了,以致失手。当

真要独自闯出这长乐帮总舵去,只怕确实不大容易。眼下暂且忍了这口气,日后邀集师兄弟

们大举来攻,再雪今日之辱。”低声道:“如此有劳了。”

陈冲之向石破天道:“帮主,属下将花姑娘送出去。”低声道:“当真是让她走,还是

到了外面之后,再擒她回来?”石破天奇道:“自然当真送她走。再擒回来干什么?”陈冲

之道:“是,是。”心道:“准是帮主嫌她年纪大了,瞧不上眼。其实这姑娘雪白粉嫩,倒

挺不错哪!帮主既看不中,便也不用跟她太客气了。”对花万紫道:“走吧!”

石破天见花万紫手中利剑青光闪闪,有些害怕,不敢多和她说话,陈冲之愿送她出门,

那是再好不过,当即觅路自行回房。一路上遇到的人个个闪身让在一旁,神态十分恭谨。

石破天回到房中,正要向侍剑询问花万紫何以被陈香主关在牢里,何以她又要挺剑击刺

自己,忽听得门外守卫的帮众传呼:“贝先生到。”

石破天大喜,快步走到客厅,向贝海石道:“贝先生,刚才遇到了一件奇事。”当下将

见到花万紫的情形说了一遍。

贝海石点点头,脸色郑重,说道:“帮主,属下向你求个情。狮虎堂陈香主向来对帮主

恭顺,于本帮又有大功,请帮主饶了他性命。”石破天奇道:“饶他性命?为什么不饶他性

命?他人很好啊,贝先生,要是他生了什么病,你就想法子救他一救。”贝海石大喜,深深

一揖,道:“多谢帮主开恩。”当即匆匆而去。

原来陈冲之送走花万紫后,即去请贝海石向帮主求情,赐给解药。贝海石翻开他眼皮察

看,又搭他脉搏,知他中毒不深,心想:“只须帮主点头,解他这毒易如反掌。”他本来想

石帮主既已下毒,自不允轻易宽恕,此人年纪轻轻,出手如此毒辣,倒是一层隐忧,不料一

开口就求得了赦令,既救了朋友,又替帮中保留一份实力。这石帮主对自己言听计从,不难

对付,日后大事到来,当可依计而行,谅无变故,其喜可知。

贝海石走后,石破天便向侍剑问起种种情由,才知当地名叫镇江,地当南北要冲,是长

乐帮总舵的所在。他石破天是长乐帮的帮主,下分内三堂、外五堂,统率各路帮众。帮中高

手如云,近年来好生兴旺,如贝海石这等大本领的人物都投身帮中,可见得长乐帮的声势实

力当真非同小可。至于长乐帮在江湖上到底干些什么事,跟雪山派有什么仇嫌,侍剑只是个

妙龄丫鬟,却也说不上来。

石破天也听得一知半解,他人虽聪明,究竟所知世务太少,于这中间的种种关键过节,

无法串连得起来,沉吟半晌,说道:“侍剑姊姊,你定是认错人了。我既然不是做梦,那个

帮主便一定另外有个人。我只是个山中少年,那里是什么帮主了。”

侍剑笑道:“天下就算有容貌相同之人,也没像到这样子的。少爷,你最近练功夫,恐

怕是震……震动了头脑,我不跟你多说啦,你休息一会儿,慢慢的便都记得起来了。”

石破天道:“不,不!我心中有许多疑惑不解之事,都要问你。侍剑姊姊,你为什么要

做丫鬟?”侍剑眼圈儿一红,道:“做丫鬟,难道也有人情愿的么?我自幼父母都去世了,

无依无靠,有人收留了我,过了几年,将我卖到长乐帮来。窦总管要我服侍你,我只好服侍

你啦。”石破天道:“如此说来,你是不愿意的了。那你去吧,我也不用人服侍,什么事我

自己都会做。”

侍剑急道:“我举目无亲的,叫我到那里去?窦总管知道你不要我服侍,一定怪我不尽

心,非将我打死不可。”石破天道:“我叫他不打你便是。”侍剑道:“你病还没好,我也

不能就这么走了。再说,只要你不欺侮我,少爷,我是情愿服侍你的。”石破天道:“你不

愿走,那也很好,其实我心里也盼望你别走。我怎会欺侮你?我是从来不欺侮人的。”

侍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抿嘴说:“你这么说,人家还道咱们的石大帮主当真改邪归

正了。”见他一本正经的全无轻薄油滑之态,虽想这多半是他一时高兴,故意做作,但瞧着

终究喜欢。

石破天沉吟不语,心想:“那个真的石帮主看来是挺凶恶的,既爱杀人,又爱欺侮人,

个个见了他害怕。他还去抢人家妻子,可不知抢来干什么?要她煮饭洗衣吗?我……我可到

底怎么办呢?唉,明天还是向贝先生说个明白,他们定是认错人了。”心中思潮起伏,一时

觉得做这帮主,人人都听自己的话,倒也好玩;一时又觉冒充别人,当那帮主回来之后,一

定大发脾气,说不定便将自己杀了,可又危险得紧。

傍晚时分,厨房中送来八色精致菜肴,侍剑服侍他吃饭,石破天要她坐下来一起吃,侍

剑胀红了脸,说什么也不肯。石破天只索罢了,津津有味的直吃了四大碗饭。

他用过晚膳,又与侍剑聊了一阵,问东问西,问这问那,几乎没一样事物不透着新奇。

眼见天色全黑,仍无放侍剑出房之意。侍剑心想这少爷不要故态复萌,又起不轨之意,便即

告别出房,顺手带上了房门。

石破天坐在床上,左右无事,便照十八个木偶身上的线路经脉又练了一遍功夫。

万籁俱寂之中,忽听得窗格上得得得响了三下。石破天睁天眼来,只见窗格缓缓推起,

一只纤纤素手伸了进来,向他招了两招,依稀看到皓腕尽处的淡绿衣袖。

石破天心中一动,记起那晚这个瓜子脸儿、淡绿衣衫的少女,一跃下床,奔到窗前,叫

道:“姊姊!”窗外一个清脆的声音啐了一口,道:“怎么叫起姊姊啦,快出来吧!”

石破天推开窗子,跨了出去,眼前却无人影,正诡异间,突然眼前一黑,只觉一双温软

的手掌蒙住了自己眼睛,背后有人格格一笑,跟着鼻中闻到一阵兰花般的香气。

石破天又惊又喜,知道那少女在和他闹着玩,他自幼在荒山之中,枯寂无伴,只有一条

黄狗作他的游侣,此刻突然有个年轻人和他闹玩,自是十分开心。他反手抱去,道:“瞧我

不捉住了你。”那知他反手虽快,那少女却滑溜异常,这一下竟抱了个空。只见花丛中绿衫

闪动,石破天抢上去伸手抓出,却抓到了满手玫瑰花刺,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那少女从前面紫荆花树下探头出来,低声笑道:“傻瓜,别作声,快跟我来。”石破天

见她身形一动,便也跟随在后。

那少女奔到围墙脚边,正要涌身上跃,黑暗中忽有两人闻声奔到,一个手持单刀,一个

拿着两柄短斧,在那少女身前一挡,喝道:“站住!什么人?”便在这时,石破天已跟着过

来。那二人是在花园中巡逻的帮众,一见到石破天和她笑嘻嘻的神情,忙分两边退下,躬身

说道:“属下不知是帮主的朋友,得罪莫怪。”跟着向那少女微微欠身,表示陪礼之意。那

少女向他们伸了伸舌头,向石破天一招手,飞身跳上了围墙。

石破天知道这么高的围墙自己可万万跳不上去,但见那少女招手,两个帮众又是眼睁睁

的瞧着自己,总不能叫人端架梯子来爬将上去,当下硬了头皮,双脚一登,往上便跳,说也

奇怪,脚底居然生出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呼的一声,身子竟没在墙头停留,轻轻巧巧

的便越墙而过。

那两名帮众吓了一跳,大声赞道:“好功夫!”跟着听得墙外砰的一声,有什么重物落

地,却原来石破天不知落地之法,竟然摔了一交。那两名帮众相顾愕然,不知其故,自然万

万想不到帮主轻功如此神妙,竟会摔了个姿势难看之极的仰八叉。

那少女却在墙角头看得清清楚楚,吃了一惊,见他摔倒后一时竟不爬起,忙纵身下墙,

伸手去扶,柔声道:“天哥,怎么啦?你病没好全,别逞强使功。”伸手在他肋下,将他扶

了起来。石破天这一交摔得屁股好不疼痛,在那少女扶持之下,终于站起。那少女道:“咱

们到老地方去,好不好?你摔痛了么?能不能走?”

石破天内功深湛,刚才这一交摔得虽重,片刻间也就不痛了,说道:“好!我不痛啦,

当然能走!”

那少女拉着他的右手,问道:“这么多天没见到你,你想我不想?”微微仰起了头,望

着石破天的眼睛。

石破天眼前出现了一张清丽白腻的脸庞,小嘴边带着俏皮的微笑,月光照射在她明彻的

眼睛之中,宛然便是两点明星,鼻中闻到那少女身上发出的香气,不由得心中一荡,他虽于

男女之事全然不懂,但一个二十岁的青年,就算再傻,身当此情此景,对一个美丽的少女自

然而然会起爱慕之心。他呆了一呆,说道:“那天晚上你来看我,可是随即就走了。我时时

想起你。”

那少女嫣然一笑,道:“你失踪这么久,又昏迷了这许多天,可不知人家心中多急。这

两天来,每天晚上我仍是来瞧你,你不知道?我见你练功练得起劲,生怕打扰了你的疗伤功

课,没敢叫你。”

石破天喜道:“真的么?我可一点不知道。好姊姊,你……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那少女突然间脸色一变,摔脱了他的手,嗔道:“你叫我什么?我……我早猜到你这么

久不回来,定在外边跟什么……什么……坏女人在一起,哼!你叫人家‘好姊姊’叫惯了,

顺口便叫到我身上来啦!”她片刻之前还在言笑晏晏,突然间变得气恼异常,石破天愕然不

解,道:“我……我……”

那少女听他不自辩解,更加恼了,一伸手便扯住了他右耳,怒道:“这些日子中,你到

底和那个贱女人在一起?你是不是叫她作‘好姊姊’?快说!快说!”她问一句“快说”,

便用力扯他一下耳朵,连问三句,手上连扯三下。

石破天痛得大叫“啊哟”,道:“你这么凶,我不跟你玩啦!”那少女又是用力扯他的

耳朵,道:“你想撇下我不理么?可没这么容易。你跟哪个女人在一起?快说!”石破天苦

着脸道:“我是跟一个女人在一起啊,她睡在我的房里……”那少女大怒,手中使劲,登时

将石破天的耳朵扯出血来,尖声道:“我这就去杀死她。”

石破天惊道:“哎,哎,那是侍剑姊姊,她煮燕窝、煮人参小米粥给我吃,虽然小米粥

煮得糊了,苦得很,可是她人很好啊,你……你可不能杀她。”

那少女两行眼泪本已从脸颊上流了下来,突然破涕为笑,“呸”的一声,用力又将他的

耳朵一扯,说道:“我道是那好姊姊,原来你说的是这个臭丫头。你骗我,油嘴滑舌的,我

才不信呢。这几日每天晚上我都在窗外看你,你跟这个臭丫头倒是规规矩矩的,算你乖!”

伸过手去,又去碰他的耳朵。

石破天吓了一跳,侧头想避,那少女却用手掌在他耳朵上轻轻的揉了几下,笑问:“天

哥,你痛不痛?”石破天道:“自然痛的。”那少女笑道:“活该你痛,谁叫你骗人?又古

里古怪的叫我什么‘好姊姊’!”石破天道:“我听妈说,叫人家姊姊是客气,难道我叫错

你了么?”

那少女横了他一眼道:“几时要你跟我客气了?好吧,你心中不服气,我也把耳朵给你

扯还就是了。”说着侧过了头,将半边脸凑了过去。石破天闻到她脸上幽幽的香气,提起手

来在她耳朵上捏了几下,摇头道:“我不扯。”问道:“那么我叫你什么才是?”那少女嗔

道:“你从前叫我什么?难道连我名字也忘了?”

石破天定了定神,正色道:“姑娘,我跟你说,你认错了人,我不是你的什么天哥。我

不是石破天,我是狗杂种。”

那少女一呆,双手按住了他的肩头,将他身子扳转了半个圈,让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向

他凝神瞧了一会,哈哈大笑,道:“天哥,你真会开玩笑,刚才你说得真像,可给你吓了一

大跳,还道真的认错人。咱们走吧!”说着拉了他手,拔步便行。石破天急道:“我不是开

玩笑,你真的认错了人。你瞧,我连你叫什么也不知道。”

那少女止步回身,右手拉住了他的左手,笑厣如花,说道:“好啦,你定要扯足了顺风

旗才肯罢休,我便依了你。我姓丁名当,你一直便叫我‘叮叮当当’。你记起来了吗?”几

句话说完,蓦地转身,飞步向前急奔。

石破天被她一扯之下,身子向前疾冲,脚下几个踉跄,只得放开脚步,随她狂奔,初时

气喘吁吁的十分吃力,但急跑了一阵,内力调匀,脚下越来越轻,竟是全然不用费力。

也不知奔出了多少路,只见眼前水光浮动,已到了河边,丁当拉着他手,轻轻一纵,跃

上泊在河边的一艘小船船头。石破天还不会运内力化为轻功,砰的一声,重重落在船头,船

旁水花四溅,小船不住摇幌。

丁当“啊”的一声叫,笑道:“瞧你的,想弄个船底朝天么?”提起船头竹篙,轻轻一

点,便将小船荡到河心。

月光照射河上,在河心映出个缺了一半的月亮。丁当的竹稿在河中一点,河中的月亮便

碎了,化成一道道的银光,小船向前荡了出去。

石破天见两岸都是杨柳,远远望出去才有疏疏落落的几家人家,夜深人静,只觉一阵阵

淡淡香气不住送来,是岸上的花香?还是丁当身上的芬芳?

小船在河中转了几个弯,进了一条小港,来到一座石桥之下,丁当将小船缆索系在桥旁

杨柳枝上。水畔杨柳茂密,将一座小桥几乎遮满了,月亮从柳枝的缝隙中透进少许,小船停

在桥下,真像是间天然的小屋一般。

石破天赞道:“这地方真好,就算是白天,恐怕人家也不知道这里有一艘船停着。”丁

当笑道:“怎么到今天才赞好?”钻入船舱取出一张草席,放在船头,又取两副杯筷,一把

酒壶,笑道:“请坐,喝酒吧!”再取几盘花生、蚕豆、干肉,放在石破天面前。

石破天见丁当在杯中斟满了酒,登时酒香扑鼻。谢烟客并不如何爱饮酒,只偶尔饮上几

杯,石破天有时也陪着他喝些,但喝的都是白酒,这时取了丁当所斟的那杯酒来,月光下但

见黄澄澄、红艳艳地,一口饮下,一股暖气直冲入肚,口中有些辛辣、有些苦涩。丁当笑

道:“这是二十年的绍兴女儿红,味道可还好么?”

石破天正待回答,忽听得头顶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二十年的绍兴女儿红,味儿岂还

有不好的?”

拍的一声,丁当手中酒杯掉上船板,酒水溅得满裙都是。酒杯骨溜溜滚开,咚的一响,

掉入了河中。她花容失色,全身发颤,拉住了石破天的手,低声道:“我爷爷来啦!”

石破天抬头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一只脚垂在头顶,不住幌啊幌的,显然那人是坐在桥

上,双脚从杨枝中穿下,只须再垂下尺许,便踏到了石破天头上。那只脚上穿着白布袜子,

绣着寿字的双梁紫缎面鞋子。鞋袜都十分干净。

只听头顶那苍老的声音道:“不错,是你爷爷来啦。死丫头,你私会情郎,也就罢了。

怎么将我辛辛苦苦弄来的二十年的女贞陈绍,也偷出来给情郎喝?”丁当强作笑容,说道:

“他……他不是什么情郎,只不过是个……是个寻常朋友。”那老者怒道:“呸,寻常朋

友,也抵得你待他这么好?连爷爷的命根子也敢偷?小贼,你给我滚出来,让老头儿瞧瞧,

我孙女儿的情郎是怎么一个丑八怪。”

丁当左手捏住石破天右手手掌,右手食指在他掌心写字,嘴里说道:“爷爷,这个朋友

又蠢又丑,爷爷见了包不喜欢。我偷的酒,又不是特地给他喝的,哼,他才不配呢,我是自

己爱喝酒,随手抓了一个人来陪陪。”

她在石破天掌心中划的是‘千万别说是长乐帮主’九个字,可是石破天的母亲没教他识

字读书,谢烟客更没教他识字读书,他连个‘一’字也不识得,但觉到她在自己掌心中乱搔

乱划,不知她搞什么花样,痒痒的倒也好玩,听到她说自己‘又蠢又丑’,又是不配喝她的

酒,不由得有气,将她的手一摔,便摔开了。

丁当立即又伸手抓住了他手掌,写道:“有性命之忧,一定要听话”,随即用力在他掌

上捏了几下,像是示意亲热,又像是密密叮嘱。

石破天只道她跟自己亲热,心下只是喜欢,自是不明所以,只听头顶的老者说道:“两

个小家伙都给我滚上来。阿当,爷爷今天杀了几个人啦?”

丁当颤声道:“好像……好像只杀了一个。”

石破天心想:“我撞来撞去这些人,怎么口口声声的总是将‘杀人’两字挂在嘴边?”

只听得头顶桥上那老者说道:“好啊,今天我还只杀了一个,那么还可再杀两人。再杀

两个人来下酒,倒也不错。”

石破天心道:“杀人下酒,这老公公倒会说笑话?”突觉丁当握着自己的手松了,眼前

一花,船头上已多了一个人。只见这人须发皓然,眉花眼笑,是个面目慈祥的老头儿,但与

他目光一触,登时不由自主的机伶打个冷战,这人眼中射出一股难以形容的凶狠之意,叫人

一见之下,便浑身感到一阵寒意,几乎要冷到骨髓中去。

这老人嘻嘻一笑,伸手在石破天肩头一拍,说道:“好小子,你口福不小,喝了爷爷的

二十年女贞陈绍!”他只这么轻轻一拍,石破天肩头的骨骼登时格格的响了好一阵,便似已

尽数碎裂一般。

丁当大惊,伸手攀住了那老人的臂膀,求道:“爷爷,你……你别伤他。”

那老人随手这么一拍,其实掌上已使了七成力道,本拟这一拍便将石破天连肩带臂、骨

骼尽数拍碎,那知手掌和他肩膀相触,立觉他肩上生出一股浑厚沉稳的内力,不但护住了自

身,还将手掌向上一震,自己若不是立时加催内力,手掌便会向上弹起,当场便要出丑。那

老人心中的惊讶实不在丁当之下,又是嘻嘻一笑,说道:“好,好,好小子,倒也配喝我的

好酒。阿当,斟几杯酒上来,是爷爷请他喝的,不怪你偷酒。”

丁当大喜,素知爷爷目中无人,对一般武林高手向来都殊少许可,居然一见石破天便请

他喝酒,实在大出意料之外。她对石破天情意缠绵,原认定他英雄年少,世间无双,爷爷垂

青赏识,倒也丝毫不奇,只是听爷爷刚才的口气,出手便欲杀人,怎么一见面便转了口气,

可见石郎英俊潇洒,连爷爷也为之倾倒。她一厢情愿,全不想到石破天适才其实已然身遭大

难,她爷爷所以改态,全因察觉了对方内力惊人之故,他于这小子的什么‘英俊潇洒’,那

是丝毫没放在心上。何况石破天相貌虽然不丑,也不见得如何英俊,‘潇洒’两字,更跟他

沾不上半点边儿。当下丁当喜孜孜的走进船舱,又取出两只酒杯,先斟了一杯给爷爷,再给

石破天斟上一杯,然后自己斟了一杯。

那老人道:“很好,很好!你这娃娃既然给我阿当瞧上了,定然有点来历。你叫什么名

字?”石破天道:“我……我……我……”这时他已知‘狗杂种’三字是骂人的言语,对熟

人说倒也不妨,跟陌生人说起来却有些不雅,但除此之外更无旁的名字,因此连说三个

‘我’字,竟不能再接下去。那老人怫然不悦,道:“你不敢跟爷爷说么?”石破天昂然

道:“那又有什么不敢?只不过我的名字不大好听而已。我名叫狗杂种。”

那老人一怔,突然间哈哈大笑,声音远远传了出去,笑得白胡子四散飞动,笑了好半

晌,才道:“好,好,好,小娃娃的名字很好。狗杂种!”

石破天应道:“嗯,爷爷叫我什么事?”

丁当启齿微笑,瞧瞧爷爷,又瞧瞧石破天,秋波流转,妩媚不胜。她听到石破天自然而

然的叫她的爷爷为‘爷爷’,那是承认和她再也不分彼此;又想:“我在他掌中写字,要他

不可吐露身分,他居然全听了我的。以他堂堂帮主之尊,竟肯自认‘狗杂种’,为了我如此

委屈,对我钟情之深,实已到了极处。”

那老人也是心中大喜,连呼:“好,好!”自己一叫“狗杂种”,石破天便即答应,这

么一个身负绝技的少年居然在自己面前服服贴贴,不敢有丝毫倔强,自是令他大为得意。

那老人道:“阿当,爷爷的名字,你早已跟你情郎说了吧?”

丁当摇摇头,神态甚是忸怩,道:“我还没说。”

那老人脸一沉,说道:“你对他到底是真好还是假好,为什么连自己的身分来历也不跟

他说?说是假好吧,为什么偷了爷爷二十年陈绍给他喝不算,接连几天晚上,将爷爷留作救

命之用的‘玄冰碧火酒’,也拿去灌在这小子的口里?”越说语气越严峻,到后来已是声色

俱厉,那‘玄冰碧火酒’五字,说来更是一字一顿,同时眼中凶光大盛。石破天在旁看着,

也不禁栗栗危惧。

丁当身子一侧,滚在那老人的怀里,求道:“爷爷,你什么都知道了,饶了阿当吧。”

那老人冷笑道:“饶了阿当?你说说倒容易。你可知道‘玄冰碧火洒’效用何等神妙,给你

这么胡乱糟蹋了,可惜不可惜?”

丁当道:“阿当给爷爷设法重行配制就是了。”那老人道:“说来倒稀松平常。倘若说

配制便能配制,爷爷也不放在心上了。”丁当道:“我见他一会儿全身火烫,一会儿冷得发

颤,想起爷爷的神酒兼具阴阳调合之功,才偷来给他喝了些,果然很有些效验。这么一喝再

喝,不知不觉间竟让他喝光了。爷爷将配制的法门说给阿当听,我偷也好,抢也好,定去给

爷爷再配几瓶。”那老人道:“几瓶?哈哈,几瓶?等你头发白了,也不知是否能找齐这许

多珍贵药材,给我配上一瓶半瓶。”

石破天听着他祖孙二人的对答,这才恍然,原来自己体内寒热交攻、昏迷不醒之际,丁

当竟然每晚偷了他爷爷珍贵之极的什么‘玄冰碧火洒’来喂给自己服食,自己所以得能不

死,多半还是她喂酒之功,那么她于自己实有救命的大恩,耳听得那老人逼迫甚紧,便道:

“爷爷,这酒既是我喝的,爷爷便可着落在我身上讨还。我一定去想法子弄来还你,若是弄

不到,只好听凭你处置了。你可别难为叮叮当当。”

那老人嘻嘻一笑,道:“很好,很好!有骨气。这么说,倒还有点意思。阿当,你为什

么不将自己的身分说给他听。”丁当脸现尴尬之色,道:“他……他一直没问我,我也就没

说。爷爷不必疑心,这中间并无他意。”那老人道:“没有他意吗?我看不见得。只怕这中

间大有他意,有些大大的他意。小丫头的心事,爷爷岂有不知?你是真心真意的爱上了他,

只盼这小子娶你为妻,但若将自己的姓名说了出来啊,哼哼,那就非将这小子吓得魂飞魄散

不可,因此上你只要能瞒得一时,便是一时。哼,你说是也不是?”

那老人这番话,确是猜中了丁当的心事。他武功高强,杀人不眨眼,江湖上人物闻名丧

胆,个个敬而远之,不愿跟他打什么交道,他却偏偏要人家对他亲热,只要对方稍现畏惧或

是厌恶,他便立下杀手。丁当好生为难,心想自己的心事爷爷早已一清二楚,若是说谎,只

有更惹他恼怒,将事情弄到不可收拾。但若把爷爷的姓名说了出来,十九会将石郎吓得从此

不敢再与自己见面,那又怎生是好?霎时间忧惧交集,既怕爷爷一怒之下杀了石郎,又怕石

郎知道了自己来历,这份缠绵的情爱就此化作流水,不论石郎或死或去,自己都不想活了,

颤声道:“爷爷,我……我……”

那老人哈哈大笑,说道:“你怕人家瞧咱们不起,是不是?哈哈,丁老头威震江湖,我

孙女儿居然不敢提他祖父名字,非但不以爷爷为荣,反以爷爷为耻,哈哈,好笑之极。”双

手捧腹,笑得极是舒畅。

丁当知道危机已在顷刻,素知爷爷对这‘玄冰碧火洒’看得极重,自己既将这酒偷去救

石郎的性命,又不敢提爷爷名字,他如此大笑,心中实已恼怒到了极点,当下咬了咬唇皮,

向石破天道:“天哥,我爷爷姓丁。”

石破天道:“嗯,你姓丁,爷爷也姓丁。大家都姓丁,丁丁丁的,倒也好听。”

丁当道:“他老人家的名讳上‘不’下‘三’,外号叫做那个……那个……‘一日不过

三’!”

她只道‘一日不过三’丁不三的名号一出口,石破天定然大惊失色,一颗心卜卜卜的跳

个不住,目不转睛的瞧着他。

那知石破天神色自若,微微一笑,道:“爷爷的外号很好听啊。”

丁当心头一震,登时大喜,却兀自不放心,只怕他说的是反话,问道:“为什么你说很

好听?”

石破天道:“我也说不上为什么,只觉得好听。‘一日不过三’,有趣得很。”

丁当斜眼看爷爷时,只见他捋胡大乐,伸手在石破天肩头又是一掌,这一掌中却丝毫未

用内力,摇头幌脑的道:“你是我生平的知己,好得很。旁人听到了我‘一日不过三’的名

头,卑鄙的便歌功颂德,胆小的则心惊胆战,向我戟指大骂的狂徒倒也有几个,只有你这小

娃娃不动声色,反而赞我外号好听。很好,小娃娃,爷爷要赏你一件东西。让我想想看,赏

你什么最好。”

他抱着膝头,呆呆出神,心想:“老子当年杀人太多,后来改过自新,定下了规矩,一

日之中杀人不得超过三名。这样一来便有了节制,就算日日都杀三名,一年也不过一千,何

况往往数日不杀,杀起来或许也只一人二人。好比那日杀雪山派弟子孙万年、褚万春,就只

两个而已。这‘一日不过三’的外号自然大有道理,只可惜江湖上的家伙都不明白其中的妙

处。这少年对我不摆架子,不拍马屁,已然十分难得,那也罢了,而他听到了老子的名号之

后,居然十分欢喜。老子年逾六十,什么人见没见过?是真是假,一眼便知,这小子说我名

号好听,可半点不假。”沉吟半晌,说道:“爷爷有三件宝贝,一是‘玄冰碧火酒,已经给

你喝了,那是要还的,不算给你。第二宝是爷爷的一身武功。娃娃学了自然大有好处。第三

宝呢,就是我这个孙女儿阿当了。这两件宝物可只能给一件。你是要学我武功呢,还是要我

的阿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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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 19:49:21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六章 伤疤

丁不三这么一问,丁当和石破天登时都呆了。

丁当心头如小鹿乱撞,寻思:“爷爷一身武功当世少有敌手,石郎若得爷爷传授神功,

此后纵横江湖,更加声威大震了。先前他说,他们长乐帮不久便有一场大难,十分棘手,他

要是能学到我爷爷的武功,多半便能化险为夷。他是男子汉大丈夫,江湖上大帮会的帮主,

自是以功业为重,儿女私情为轻。”偷眼瞧石破天时,只见他满脸迷惘,显是拿不定主意。

丁当一颗心不由得沉了下去:“石郎素来风流倜傥,一生之中不知有过多少相好。这半年虽

对我透着特别亲热些,其实于我毕竟终也如过眼云烟。何况我爷爷在武林中名声如此之坏,

他长乐帮和石破天虽然名声也是不佳,跟我爷爷总还差着老大一截。他既知我身分来历,又

怎能要我?”心里酸痛,眼中泪珠已是滚来滚去。

丁不三催道:“快说!你别想拣便宜,想先学我功夫,再娶阿当;要不然娶了阿当,料

想老子瞧着你是我孙女婿,自然会传武功给你。那决计不成。我跟你说,天下没一人能在丁

不三面前弄鬼。你要了这样,不能再要那样,否则小命儿难保,快说!”

丁当眼见事机紧迫,石郎只须说一句“我要学爷爷的武功”,自己的终身就此断送,忙

道:“爷爷,我跟你实说了,他是长乐帮的帮主石破天,武林中也是大有名头的人物……”

丁不三奇道:“什么?他是长乐帮帮主?这小子不像吧?”丁当道:“像的,像的。他年纪

虽轻,但长乐帮中的众英雄都服了他的,好像他们帮中那个‘着手回春’贝大夫,武功就很

了不起,可也听奉他的号令。”丁不三道:“贝大夫也听他的话?不会吧?”丁当道:“会

的,会的。我亲眼瞧见的,那还会有假?爷爷武功虽然高强,但要长乐帮的一帮之主跟着你

学武,这个……这个……”言下之意显然是说:“贝大夫的武功就不在你下。石帮主可不能

跟你学武功,还是让他要了我吧。”

石破天忽道:“爷爷,叮叮当当认错人啦,我不是石破天。”丁不三道:“你不是石破

天,那么你是谁?”石破天道:“我不是什么帮主,不是叮叮当当的‘天哥’。我是狗杂

种,狗杂种便是狗杂种。这名字虽然难听,可是,我的的确确是狗杂种。”

丁不三捧腹大笑,良久不绝,笑道:“很好。我要赏你一宝,既不是为了你是什么瓦帮

主、石帮主,也不是为了阿当喜欢你还是不喜欢。那是丁不三看中了你!你是狗杂种也好、

臭小子也好、乌龟王八蛋也好,丁不三看中了你,你就非要我的一宝不可。”

石破天向丁不三看看,又向丁当看看,心想:“这叮叮当当把我认作她的天哥,那个真

的天哥不久定会回来,我岂不是骗了她,又骗了她的天哥?但说不要她而要学武功,又伤了

她的心。我还是一样都不要的好。”当下摇了摇头,说道:“爷爷,我已喝了你的‘玄冰碧

火酒’,一时也难以还你,不如便算你老人家给我的一宝吧!”

丁不三脸一沉,道:“不成,不成,那‘玄冰碧火洒’说过是要还的,你想赖皮,那可

不成。你选好了没有,要阿当呢,还是要武功?”

石破天向丁当偷瞧一眼,丁当也正在偷眼看他,两人目光接触,急忙都转头避开。丁当

脸色惨白,泪珠终于夺眶而出,依着她平时骄纵的脾气,不是伸手大扭石破天耳朵,也必顿

足而去,但在爷爷跟前,却半点威风也施展不出来,何况在这紧急当口,扭耳顿足,都适足

以促使石破天选择习武,更是万万不可,心头当真说不出的气苦。

石破天又向她一瞥,见她泪水滚滚而下,大是不忍,柔声道:“叮叮当当,我跟你说,

你的确是认错了人。倘若我真是你的天哥,那还用得着挑选?自然是要……要你,不要学武

功!”

丁当眼泪仍如珍珠断线般在脸颊上不绝流下,但嘴角边已露出了笑容,说道:“你不是

天哥?天下那里还有第二个天哥?”石破天道:“或许我跟你天哥的相貌,当真十分相像,

以致大家都认错了。”丁当笑道:“你还不认?好吧,容貌相似,天下本来也有的。今年年

头,我跟你初相识时,你粗粗鲁鲁的抓住我手,我那时又不识你,反手便打,是不是了?”

石破天傻傻的向她瞪视,无从回答。

丁当脸上又现不悦之色,嗔道:“你当真是一场大病之后全忘了呢,还是假痴假呆的混

赖?”石破天搔了搔头皮,道:“你明明是认错了人,我怎知那个天哥跟你之间的事?”丁

当道:“你想赖,也赖不掉的。那日我双手都给你抓住了,心中急得很。你还嘻嘻的笑,伸

过嘴……伸过嘴来想……想香我的脸孔。我侧过头来,在你肩头狠狠的咬了一口,咬得鲜血

淋漓,你才放了。你……你……解开衣服来看看,左肩上是不是有这伤疤?就算我真的认错

了人,这个我……我口咬的伤疤,你总抹不掉的。”

石破天点头道:“不错,你没咬过我,我肩上自然不会有伤疤……”说着便解开衣衫,

露了左肩出来。“咦!这……这……”突然间身子剧震,大声惊呼:“这可奇了!”

三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左肩上果然有两排弯弯的齿痕,合成一张樱桃小口的模样。

齿印结成了疤,反而凸了出来,显是人口所咬,其他创伤决不会结成这般形状的伤疤。

丁不三冷冷一笑,道:“小娃娃想赖,终于赖不掉了。我跟你说,上得山多终遇虎,你

到处招惹风流,总有一天会给一个女人抓住,甩不了身。这种事情,爷爷少年时候也上过大

当。要不然这世上怎会有阿当的爹爹,又怎会有阿当?只有我那不成器的兄弟丁不四,一生

娶不到老婆,到老还是痴痴迷迷的,整日哭丧着脸,一副狗熊模样。好了,这些闲话也不用

说他,如此说来,你是要阿当了?”

石破天心下正自大奇,想不起什么时候曾给人在肩头咬了一口,瞧那齿痕,显而易见这

一口咬得十分厉害,这等创伤留在身上,岂有忘记之理?这些日子来他遇到了无数奇事,但

心中知道一切全因‘认错了人’,唯独这一件事去实在难以索解。他呆呆出神,丁不三问他

的话,竟一句也没听进耳里。

丁不三见他不作一声,脸上神色十分古怪,只道少年脸皮薄,不好意思直承其事,哈哈

一笑,便道:“阿当,撑船回家去!”

丁当又惊又喜,道:“爷爷,你说带他回咱们家去?”丁不三道:“他是我孙女婿儿,

怎不带回家去?要是冷不防给他溜之大吉,丁不三今后还有脸做人么?你说他帮里有什么

‘着手回春’贝大夫这些人,这小子倘若缩在窝里不出头,去抓他出来就不大容易了。”

丁当笑咪咪的向石破天横了一眼,突然满脸红晕,提起竹篙,在桥墩上轻轻一点,小船

穿过桥洞,直荡了出去。

石破天想问:“到你家里去?”但心中疑团实在太多,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

小河如青缎子般,在月色下闪闪发光,丁当竹篙刺入水中,激起一圈圈漪涟,小船在青

缎上平平滑了过去。有时河旁水草擦上船舷,发出低语般的沙沙声,岸上柳枝垂了下来,拂

过丁当和石破天的头发,像是柔软的手掌抚摸他二人头顶。良夜寂寂,花香幽幽,石破天只

当是又入了梦境。

小船穿过一个桥洞,又是一个桥沿,曲曲折折的行了良久,来到一处白石砌成的石级之

旁。丁当拾起船缆抛出,缆上绳圈套住了石级上的一根木椿。她掩嘴向石破天一笑,纵身上

了石级。

丁不三笑道:“今日你是娇客,请,请!”

石破天不知说什么好,迷迷糊糊的跟在丁当身后,跟着她走进一扇黑漆小门,跟着她踏

过一条鹅卵石铺成的长长石路,跟着她走进了一个月洞门,跟着她走进一座花园,跟着她来

到一个八角亭子之中。

丁不三走进亭中,笑道:“娇客,请坐!”

石破天不知“娇客”二字是何意义,见丁不三叫他坐,只得坐下。丁不三却携着孙女之

手,穿过花园,远远的去了。

明月西斜,凉亭外的花影拖得长长地,微风动树,凉亭畔的一架秋千一幌一幌的颤拦。

石破天抚着左肩上的疤痕,心下一片迷惘。

过了好一会,只听得脚步细碎,两个中年妇人从花径上走到凉亭外,略略躬身,微笑

道:“请新官人进内堂更衣。”石破天不知是什么意思,猜测要他进内堂去,便随着二人向

内走去。

经过一处荷花池子,绕过一道回廊,随着两个妇人进了一间厢房。只见房里放着一大盘

热水,旁边悬着两条布巾。一个妇人笑道:“请新官人沐浴。老爷说,时刻匆忙,没预备新

衣,请新官人将就些,仍是穿自己的衣服吧。”二人吃吃而笑,退出房去,掩上了房门。

石破天心想:“我明明叫狗杂种,怎么一会儿变成帮主,一会儿成了天哥,叫作石破天

也就罢了,这时候又给我改名叫什么‘娇客’、‘新官人’?”

他存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情,,看来丁不三和丁当对自己并无恶意,一盘热汤中散发着

香气,不管三七二十一,除了衣衫,便在盘中洗了个浴,精神为之一爽。

刚穿好衣衫,听得门外一个男子声音朗声说道:“请新官人到堂上拜天地。”石破天吃

了一惊,‘拜天地’三字他是懂的,一经联想,‘新官人’三字登时也想起来了,小时候曾

听母亲讲过新官人、新娘子拜天地的事。他怔怔的不语,只听那男子又问:“新官人穿好衣

衫了吧?”石破天道:“是。”那人推开房门,走了进来,将一条红绸挂在他颈中,另一朵

红绸花扣在他的襟前,笑道:“大喜,大喜。”扶着他手臂便向外走去。

石破天手足无措,跟着他穿廊过户,到了大厅上。只见明晃晃地点着八根巨烛,居中一

张八仙桌上披了红色桌帏。丁不三笑吟吟的向外而立。石破天一踏进厅,廊下三名男子便齐

声吹起笛子来。扶着石破天的那男子朗声道:“请新娘子出堂。”

只听得环佩丁冬,先前那两个中年女子扶着一个头兜红绸、身穿红衫的女子,瞧这身形

正是丁当。那三个女子站在石破天右侧。烛光濯眼,兰麝飘香,石破天心中又是胡涂,又是

害怕,却又是喜欢。

那男子朗声赞道:“拜天!”

石破天见了丁当已向中庭盈盈拜倒,正犹豫间,那男子在他耳边轻声说道:“跪下来叩

头。”又在他背上轻轻推了推。石破天心想:“看来是非拜不可。”当即跪下,胡乱叩了几

个头。扶着丁当的一个女子见他拜得慌乱,忍不住卟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男子赞道:“拜地!”石破天和丁当转过身来,一齐向内叩头。那男子又赞道:“拜

爷爷。”丁不三居中一站,丁当先拜了下去,石破天微一犹豫,跟着便也拜倒。

那男子赞道:“夫妇交拜。”

石破天见丁当侧身向自己跪下,脑子中突然清醒,大声说道:“爷爷,叮叮当当,我可

真的不是什么石帮主,不是你的天哥。你们认错了人,将来可别……可别怪我。”

丁不三哈哈大笑,说道:“这浑小子,这当儿还在说这些笑话!将来不怪,永远也不怪

你!”

石破天道:“叮叮当当,咱们话说在头里,咱们拜天地,是闹着玩呢,还是当真的?”

丁当已跪在地下,头上罩着红绸,突然听他问这句话,笑道:“自然是当真的。这种事……

那有……那有闹着玩的?”石破天大声道:“今日你认错了人,可不管我事啊。将来你反悔

起来,又来扭我耳朵,咬我肩膀,那可不成!”

一时之间,堂上堂下,尽皆灿然。

丁当忍俊不禁,格格一声,也笑了出来,低声道:“我永不后悔,只要你待我好,对我

真心,我……我自然不会扭你耳朵,咬你肩头。”

丁不三大声道:“老婆扭耳,天经地义,自盘古氏开天辟地以来,就是如此。有什么成

不成的?我的乖孙女婿儿,阿当向你跪了这么久,你怎不还礼?”

石破天道:“是,是!”当即跪下还礼,两人在红毡之上交拜了几拜。

那赞礼男子大声道:“夫妻交拜成礼,送入洞房。新郎新娘,百年好合,多子多孙,五

世其昌。”登时笛声大作。一名中年妇人手持一对红烛,在前引路,另一妇人扶着丁当,那

赞礼男子扶着石破天,一条红绸系在两人之间,拥着走进了一间房中。

这房比之石破天在长乐帮总舵中所居要小得多,陈设也不如何华丽,只是红烛高烧,东

挂一块红绸,西贴一张红纸,虽是匆匆忙忙间胡乱凑起来的,却也平添不少喜气。几个人扶

着石破天和丁当坐在床沿之上,在桌上斟了两杯酒,齐声道:“恭喜姑爷小姐,喝杯交杯酒

儿。”嘻嘻哈哈的退了出去,将房门掩上了。

石破天心中怦怦乱跳,他虽不懂世务,却也知这么一来,自己和丁当已拜了天地,成了

夫妻。他见丁当端端正正的坐着,头上罩了那块红绸,一动也不动,隔了半晌,想不出什么

话说,便道:“叮叮当当,你头上盖了这块东西,不气闷么?”

丁当笑道:“气闷得紧,你把它揭了去吧!”

石破天伸两根手指捏住红绸一角,轻轻揭了下来,烛光之下,只见丁当脸上、唇上胭脂

搽得红扑扑地,明艳端丽,嫣然腼腆。石破天惊喜交集,目不转睛的身她呆呆凝视,说道:

“你……你真好看。”

丁当微微一笑,左颊上出现个小小的酒窝,慢慢把头低了下去。

正在此时,忽听得丁不三在房外高处朗声说道:“今宵是小孙女于归的吉期,何方朋友

光临,不妨下来喝杯喜酒。”

另一边高处有人说道:“长乐帮主座下贝海石,谨向丁三爷道安问好,深夜滋扰,甚是

不当。丁三爷恕罪。”

石破天低声道:“啊。是贝先生来啦。”丁当秀眉微蹙,竖食指搁在嘴唇正中,示意他

不可作声。

只听丁不三哈哈一笑,说道:“我道是那一路偷鸡摸狗的朋友,却原来是长乐帮的人。

你们喝喜酒不喝?可别大声嚷嚷的,打扰了我孙女婿、孙女儿的洞房花烛,要闹新房,可就

来得迟了。”言语之中,好生无礼。

贝海石却并不生气,咳嗽了几声,说道:“原来今日是丁三爷令孙千金出阁的好日子。

我们兄弟来得鲁莽,没携礼物,失了礼数,改日登门道贺,再叨扰喜酒。敝帮眼下有一件急

事,要亲见敝帮石帮主,烦请丁三爷引见,感激不尽。若非为此,深更半夜的,我们便有天

大胆子,也不敢贸然闯进丁三爷的歇驾之所。”

丁不三道:“贝大夫,你也是武林中的前辈高人了,不用跟丁老三这般客气,你说什么

石帮主,便是我的新孙女婿狗杂种了,是不是?他说你们认错了人,不用见了。”

随伴贝海石而来的共有帮中八名高手,米横野、陈冲之等均在其内,听丁不三骂他们帮

主为狗杂种,有几人喉头已发出怒声。贝海石却曾听石破天自己亲口说过几次,知道丁不三

之言倒不含侮辱之意,只是帮主竟做了丁不三这老魔头的孙女婿,不由得暗暗担忧,说道:

“丁三爷,敝帮此事紧急,必须请示帮主。我们帮主爱说几句笑话,那也是常有的。”

石破天听得贝海石语意甚是焦急,想起自己当日在摩天崖上寒热交困,幸得他救命,此

后他又日夜探视,十分关心,此刻实不能任他忧急,置之不理,当即走到窗前,推开窗子,

大声叫道:“贝先生,我在这里,你们是不是找我?”

贝海石大喜,道:“正是。属下有紧急事务禀告帮主。”石破天道:“我是狗杂种,可

不是你们的什么帮主。你要找我,是找着了。要找你们帮主,却没找着。”贝海石脸上闪过

一缕尴尬的神色,道:“帮主又说笑话了。帮主请移驾出来,咱们借一步说话。”石破天

道:“你要我出来?”贝海石道:“正是!”

丁当走到石破天身后,拉住他衣袖,低声说道:“天哥,别出去。”石破天道:“我跟

他说个明白,立刻就回来。”从窗子中毛手毛脚的爬了出去。

只见院子中西边墙上站着贝海石,他身后屋瓦上一列站着八人,东边一株栗子树的树干

上坐着一人,却是丁不三,树干一起一伏,缓缓的抖动。

丁不三道:“贝大夫,你有话要跟我孙女婿说,我在旁听听成不成?”贝海石沉吟道:

“这个……”心想:“你是武林中的前辈高人,岂不明白江湖上的规矩?我夤夜来见帮主,

说的自是本帮机密,外人怎可与闻?早就听说此人行事乱七八糟,果然名不虚传。”便道:

“此事在下不便擅专,帮主在此,一切自当由帮主裁定。”

丁不三道:“很好,很好,你把事情推到我孙女婿头上。喂,狗杂种,贝大夫有话跟你

说,我想在旁听听。”石破天道:“爷爷要听,打什么紧?”丁不三哈哈大笑,道:“乖孙

子,孝顺孙儿。贝大夫,有话便请快说,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孙女儿洞房花烛,你这老儿在

这里罗嗦不停,岂不是大煞风景?”

贝海石没料到石破天竟会如此回答,一言既出,势难挽回,心下老大不快,说道:“帮

主,总舵有雪山派的客人来访。”

石破天还没答话,丁不三已插口道:“雪山派没什么了不起。”

石破天道:“雪山派?是花万紫花姑娘他们这批人么?”

武林中门派千百,石破天所知者只一个雪山派,雪山派中门人千百,他所熟识的又只花

万紫一人,因此冲口而出便提她的名字。

随贝海石而来的八名长乐帮好手不约而同的脸上现出微笑,均想:“咱们帮主当真风流

好色,今晚在这里娶新媳妇,却还是念念不忘的记着雪山派中的美貌姑娘。”

贝海石道:“有花万紫花姑娘在内,另外却还有好几个人。领头的是‘气寒西北’白万

剑。此外还有八九个他的师弟,看来都是雪山派中的好手。”

丁不三插口道:“白万剑有什么了不起?就算白自在这老匹夫自己亲来,却又怎地?贝

大夫,老夫听说你的‘五行六合掌’功夫着实不坏,为什么一见白万剑这小子到来,便慌慌

张张,大惊小怪起来?”

贝海石听他称赞自己的‘五行六合掌’,心下不禁得意:“这老魔头向来十分自负,居

然还将我的五行六合掌放在心上。”微微一笑,说道:“在下这点儿微末武功,何足挂齿?

我们长乐帮虽是小小帮会,却也不惧武林中那一门、那一派的欺压。只是我们和雪山派素无

纠葛,‘气寒西北’却声势汹汹的找上门来,要立时会见帮主,请他等到明天,却也万万等

不得,这中间多半有什么误会,因此我们要向帮主讨个主意。”

石破天道:“昨天花姑娘闯进总舵来,给陈香主擒住了,今天早晨已放了她出去。他们

雪山派为这件事生气了?”贝海石道:“这件事或者也有点干系。但属下已问过了陈香主,

他说帮主始终待花姑娘客客气气,连头发也没碰到她一根,也没追究她擅闯总舵之罪,临别

之时还要请她吃燕窝,送银子,实在是给足雪山派面子了。但瞧‘气寒西北’的神色,只怕

中间另有别情。”石破天道:“你要我怎么样?”贝海石道:“全凭帮主号令。帮主说‘文

对’,我们回去好言相对,给他们个软钉子碰碰;若说‘武对’,就打他们个来得去不得,

谁教他们肆无忌惮的到长乐帮来撒野?要不然,帮主亲自去瞧瞧,随机应变,那就更好。”

石破天和丁当同处一室,虽然喜欢,却也是惶诚之极,心下惴惴不安,不知洞房花烛之

后,下一步将是如何,暗思自己不是她的真‘天哥’,这场‘拜天地成亲’,到头来终不免

拆穿西洋镜,弄得尴尬万分,幸好贝海石到来,正好乘机脱身,便道:“既是如此,我便回

去瞧瞧。他们如有什么误用会,我老老实实跟他们说个明白便了。”回头说道:“爷爷,叮

叮当当,我要去了。”

丁不三搔了搔头皮,道:“这个不大妙。雪山派的小子们来搅局,我去打发好了,反正

我杀过他们两个弟子,和白老儿早结了怨,再杀几个,这笔帐还是一样算。”

丁不三杀了孙万年、褚万春二人之事,雪山派引为奇耻大辱,秘而不宣;石清、闵柔夫

妇得知后也从未对人说起,因此江湖上全无知闻。贝海石一听之下,心想:“雪山派势力甚

盛,不但本门师徒武功高强,且与中原各门派素有交情,我们犯不着无缘无故的树此强敌。

长乐帮自己的大麻烦事转眼就到,实不宜另生枝节。”当即说道:“帮主要亲自去会会雪山

派人物,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丁三爷,敝帮的小事,不敢劳动你老人家的大驾。我们了结此

事之后,再来拜访如何?”他绝口不提‘喝喜酒’三字,只盼石破天回总舵之后,劝得他打

消与丁家结亲之意。

丁不三怒道:“胡说八道,我说过要去,那便一定要去。我老人家的大驾,是非劳动不

可的。长乐帮这件事,丁老三是管定了。”

丁当在房内听着各人说话,猜想雪山派所以大兴问罪之师,定是自己这个风流夫婿见花

万紫生得美貌,轻薄于她,十之八九还对她横施强暴,至于陈香主说什么“连头发也没有碰

到她一根”,多半是在为帮主掩饰,否则送银子也还罢了,怎地要请人家姑娘吃燕窝补身?

又想今宵洞房花烛,他居然要赶去跟花万紫相会,将自己弃之不顾,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

又听爷爷和贝海石斗口,渐渐说僵,当即纵身跃入院子,说道:“爷爷,石郎帮中有事,要

回总舵,咱们可不能以儿女之私,误他正事。这样吧,咱祖孙二人便跟随石郎而去,瞧瞧雪

山派中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石破天虽要避开洞房中的尴尬,却也不愿和丁当分离,听她这么说,登时大喜,笑道:

“好极,好极!叮叮当当,你和我一起去,爷爷也去。”

他既这么说,贝海石等自不便再生异议。各人来到河畔,坐上长乐帮驶来的大船,回归

总舵。

贝海石在船上低声对石破天道:“帮主,你劝劝丁三爷,千万不可出手父伤雪山派的来

人,多结冤家,殊是无谓。”石破天点头道:“是啊,好端端地怎可随便杀人,那不是成了

坏人么?”

一行来到长乐帮总舵。丁当说道:“天哥,我到你房中去换一套男子衣衫,这才跟你一

起,去见见那位花容月貌的花姑娘。”石破天大感兴趣,问道:“那为什么?”丁当笑道:

“我不让她知道我是你的娘子,说起话来方便些。”石破天听到她说“我是你的娘子”这六

个字时,脸上神情又是娇羞,又是得意,不由得胸口为之一热,道:“很好,我同你换衣服

去。”

丁不三道:“我也去装扮装扮,我扮作贵帮的一个小头目可好?”贝海疆海石本不愿让

雪山派中人知道丁不三与本帮混在一起,听他说愿意化装,正合心意,却不动声色,说道:

“丁三爷爱怎样着,可请自便。”

丁不三祖孙二人随着石破天来到他卧室之中。推门进去时侍剑兀自睡着,她听到门响,

“啊”的一声,从床上跳将起来,见到丁不三祖孙,大为惊讶。石破天一时难以跟她说明,

只道:“侍剑姊姊,这两位要装扮装扮,你……帮帮他们吧。”深恐侍剑问东问西,这拜天

地之事可不便启齿,说了这句话,便走到房外的花厅之中。

过得一顿饭时分,陈冲之来到厅外,朗声道:“启禀帮主,众兄弟已在虎猛堂中伺候帮

主大驾。”

便在此时,丁当掀开门帷,走了出来,笑道:“好啦,咱们去吧。”石破天眼前突然多

了一个粉装玉琢般的少年男子,不由得一怔,只见丁当穿了一袭青衫,头带书生巾,手中拿

着一柄摺扇。石破天虽不知什么叫做‘风流儒雅’,却也觉得她这般打扮,较之适才的新娘

子服饰另有一番妩媚。丁不三却穿了一套粗布短衣,脸上搽满了淡墨,足下一双麻鞋,左肩

高,右肩低,走路一跛一拐,神情十分猥崽。石破天乍看之下,几乎认不出来,隔了半晌,

这才哈哈大笑,说道:“爷爷,你样子可全变啦。”

陈冲之低声道:“帮主,要不要携带兵刃?”石破天睁大了眼睛问道:“带什么兵刃,

为什么要带兵刃?”陈冲之只道他问的是反话,忙道:“是!是!”当下当先引路,四个人

来到虎猛堂中。

陈冲之推门进去,堂中数十人倏地站起,齐声说道:“参见帮主!”石破天万没料到厅

门开处,厅堂竟是如此宏大,堂中又有这许多人等着,不由得吓了一跳,见各人躬身行礼,

既不知如何答礼,又不知说什么好,登时呆在门口,不由得手足无措。但见四周几桌上点着

明晃晃的世烛,数十名高高矮矮的汉子分两旁站立,居中空着一张虎皮交椅。大厅中这一股

威严之气,登时将他这个从未见过世面的乡下少年慑住了,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双眼望着

贝海石求援,只盼他指示如何应对。

贝海石抢到门边,扶着石破天的手臂,低声道:“帮主,咱们先坐定了,才请雪山派的

朋友们进来。”石破天自是一切都听由他的摆布,在贝海石扶持下走到虎皮交椅前。贝海石

低声道:“请坐!”

石破天茫然道:“我……坐在那里?”心里说不出的害怕,眼光不由自主的向丁当望

去,最好丁当能拉着他手逃出大厅,逃得远远地,到什么深山野岭之中,再也别回到这地方

来。丁当却向他微微一笑。石破天从她眼色中感到一阵亲切之意,似乎听她在说:“天哥,

不用怕,我便在你身边,若有什么难事,我总是帮你。”他登时精神一振,心下又是感激,

又是安慰,当下便在居中那张虎皮大椅上坐了下去。

石破天坐下后,丁不三和丁当站在虎皮交椅之后,堂上数十条汉子一一按座次就座。

贝海石道:“众家兄弟,帮主这些日子中病得甚是沉重,幸得吉人天相,已大好了,只

是精神尚未全然复元。本来帮主还应安安静静的休养多日,方能亲理帮务,不料雪山派的朋

友们却非见帮主不可,倒似乎帮主已然一病不起了似的。嘿嘿,帮主内功深湛,小小病魔岂

能奈何得了他?帮主,咱们便请雪山派的朋友们进来如何?”

石破天“嗯”了一声,也不知该说“好”还是“不好”。

贝海石道:“安排座位!西边的兄弟们都坐到东边来。”众人当即移动座位,坐到了东

首。在堂下侍候的帮众上来,在西首摆开一排九张椅子。

贝海石道:“米香主,请客人来会帮主。”米横野应道:“是。”转身出去。

过不多时,听得厅堂外脚步声响。四名帮众打开大门。米横野侧身在旁,朗声道:“启

禀帮主,雪山派众位朋友到来!”

贝海石低声道:“咱们出去迎接!”轻轻扯了扯石破天的衣袖。石破天道:“是么?”

迟迟疑疑的站起身来,跟着贝海石走向厅口。

雪山派九人走进厅来,都穿着白色长衫,当先一人身材甚高,四十二三岁年纪,一脸英

悍之色,走到离石破天丈许之地,突然站住,双目向他射来,眼中精光大盛,似乎要直看到

他心中一般。石破天向他傻傻一笑,算是招呼。

贝海石道:“启禀帮主,这位是威震西陲、剑法无双,武林中大大有名的‘气寒西北’

白万剑白大哥。”

石破天点点头,又傻里傻气的一笑,他只认得跟在白万剑身后最末一个的花万紫,笑

道:“花姑娘,你又来了。”

此言一出,雪山派九人登时尽皆变色。花万紫更是尴尬,哼的一声,转过了头去。

白万剑是雪山派掌门人威德先生白自在的长子,他们师兄弟均以“万”字排行,他名字

居然叫到白万剑,足见剑法固然高出侪辈,而白自在对儿子的武功也确是着实得意,才以此

命名。他与‘风火神龙’封万里合称‘雪山双杰’,在武林中当真是好大的威名,这次若不

是他亲来,贝海石也决不会夤夜赶到丁不三家中去将石破天请来。白万剑在外边客厅中候石

破天延见,足足等了两个时辰,心头已是老大一股怒火,一碗茶冲了喝,喝了冲,已喝得与

白水无异,早没半点茶味,好容易进得虎猛堂来,那帮主还是大模大样的居中坐在椅上,贝

海石报了自己的名字向他引见,他连‘久仰大名’之类的客气话半句不说,一开口便向花师

妹招呼,如何不令白万剑气破了胸膛?

他登时便想:“瞧模样八成便是那小子,这几天四下打听,江湖上都说长乐帮石帮主贪

淫好色,自然便是他了。这小子不将我放在眼里,却色迷迷的向花师妹献殷勤,大庭广众之

间已是如此,花师妹陷身于此之时,自然更是大大不堪了。”总算他是大有身分之人,不愿

立即发作,斜眼冷冷的向石破天侧视,口中不语,脸上神色显得大为不屑。

石破天又问:“花姑娘,你大腿上的剑伤好些了吗?还痛不痛?”这一问之下,花万紫

登时满脸通红,其余八名雪山派弟子一齐按住剑柄。

贝海石忙道:“众位朋友远来,请坐,请坐。敝帮帮主近日身体不适,本来不宜会客,

只是冲着众位的面子,这才抱病相见,有劳各位久候,实在抱歉得很。”

白万剑哼的一声,大踏步走上去,在西首第一张椅坐下,耿万钟坐第二位,以下是柯万

钧、王万仞等几人,花万紫坐在末位。

长乐帮中有几人嘻皮笑脸,甚是得意,心想:“帮主一出口便讨了你们的便宜,关心你

师妹的大腿,嘿嘿,你‘气寒西北’还不是无可奈何?”

贝海石陪了石破天回归原位,仆役奉上茶来。贝海石拱手道:“敝帮上下久仰雪山派威

德先生、雪山双杰、以及众位朋友的威名,只是敝帮僻处江南,无由亲近。今日承白师傅和

众家朋友枉顾,敝帮上下有缘会见西北雪山英雄,实是三生之幸。”

白万剑拱手还礼,道:“贝大夫着手成春,五行六合掌天下无双,在下一直仰慕得紧。

贵帮众位朋友英才济济,在下虽不相识,却也早闻大名。”他将贝海石和长乐帮众都捧了几

句,却绝口不提石破天。

贝海石诈作不知,谦道:“岂敢,岂敢!不知各位到镇江已有几日了?金山焦山去玩过

了吗?改日让敝帮帮主作个小东,陪各位到市上酒家小酌一番,再瞧瞧我们镇江小地方的风

景。”他随口敷衍,总是不问雪山派群弟子的来意。

终于还是白万剑先忍耐不住,朗声说道:“江湖上多道贵帮石帮主武功了得,却不知石

帮主是那一门那一派的武功?”

长乐帮上下尽皆心中一凛,均想:“帮主于自己的武功门派从来不说,偶尔有人于奉承

之余将话头带过去,他也总是微笑不答。贝先生说他是前司徒帮主的师侄,但武功却全然不

像。不知他此时是否肯说?”

石破天嗫嚅道:“这……这个……你问我武功么?我……我是一点儿也不会。”

白万剑听他这么说,心中先前存着三分怀疑也即消了,嘿嘿一声冷笑,说道:“长乐帮

英贤无数,石帮主倘若当真不会武功,又如何作得群雄之王?这句话只好去骗小孩子了。想

来石帮主羞于称述自己的师承来历,却不知是何缘故。”

石破天道:“你说我骗小孩子?谁是小孩子?叮叮当当,她……她不是小孩子,我也没

骗她,我早跟她说过,我不是她的天哥。”他虽和白万剑对答,鼻中闻着身后丁当的衣香,

一颗心却全悬在她的身上。

白万剑浑不知他说些什么叮叮当当,只道他心中有鬼,故意东拉西扯,脸色更是沉了下

来,沉声道:“石帮主,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阁下在凌霄城中所学的武功,只怕还没尽数

忘得干干净净吧?”

此言一出,长乐帮帮众无不耸然动容。众人皆知西域‘凌霄城’乃雪山派师秆聚居之

所,白万剑如此说,难道帮主曾在雪山派门下学过武功?这伙人如此声势汹汹的来到,莫非

与他们门户之事有关?

石破天茫然道:“凌霄城?那是什么地方?我从来没学过什么武功。如果学过,那也不

会忘得干干净净吧?”

这几句话连长乐帮群豪听来也觉大不对头。‘凌霄城’之名,凡是武林中人,可说无人

不知,他身为长乐帮帮主,居然诈作未之前闻,又说从未学过武功,如此当面撒谎,不免有

损他的身分体面,又有人料想,帮主这么说,必定另有深意。

在白成剑等人听来,这几句话更是大大的侮辱,显是将雪山派丝毫没放在眼里,把‘凌

霄城’三字轻轻的一笔勾销。王万仞忍不住大声道:“石帮主这般说,未免太过目中无人。

在石帮主眼中,雪山派门下弟子是个个一钱不值了。”

石破天见他满脸怒容,料来定是自己说错了话,忙道:“不是,不是的。我怎会说雪山

派个个一钱不值。好像……好像……好像……”他在摩天崖居住之时,一年有数次随着谢烟

客到小市镇上买米买盐,知道越是值钱的东西越好,这时只想说几句讨好雪山派的话,以平

息王万仞的怒气,但连说了三个“好像”,却举不出适当的例子。这几人中,耿万钟、柯万

钧、王万仞等几个他在侯监集上曾经见过,但不知他们的名字,只有花万紫一人比较熟悉,

窘迫之下,便道:“好像花万紫姑娘,就值钱得很,值得很多很多银子……”

呼的一声,雪山派九人一齐起立,跟着眼前青光乱闪,八柄长剑出鞘,除了白万剑一人

之外,其余八人各挺长剑,站成一个半圆,围在石破天身前。王万仞戟指骂道:“姓石的,

你口出污言秽语,当真是欺人太甚。我们雪山弟子虽然身在龙潭虎穴之中,也不能轻易咽下

这口气!”

石破天见这九人怒气冲天,半点摸不着头脑,心想:“我说的明明是好话,怎么你们又

生气了?”回头向丁当道:“叮叮当当,我说错了话吗?”丁当听得夫婿当众羞辱花万紫,

知他全没将这美貌姑娘放在心上,自是喜慰之极,听他问及,当即抿嘴笑道:“我不知道。

或许花姑娘不值很多很多银子,也未可知。”石破天点了点头,道:“就算花姑娘不值什么

银子,便宜得很,贱得很,那也不用生气啊!”

长乐帮群豪轰然大笑,均想帮主既这么说,那是打定主意跟雪山派大战一场了。有人便

道:“贵了我买不起,倘若便宜,嘿嘿,咱们倒可凑乎凑乎……”

青光一闪,跟着叮的一声,却帮来王万仞狂怒之下,挺剑便向石破天胸口刺去。白万剑

随手抽出腰间长剑,轻轻挡开。王万仞手腕酸麻,长剑险些脱手,这一剑便递不出去。

白万剑喝道:“此人跟咱们仇深似海,岂能一剑了结?”刷的一声,还剑入鞘,沉声

道:“石帮主,你到底认不认得我?”

石破天点点头,说道:“我认得你,你是雪山派的‘气寒西北’白万剑白师傅。”白万

剑道:“很好,你自己做过的事,认也不认?”石破天道:“我做过的事,当然认啊。”白

万剑道:“嗯,那么我来问你,你在凌霄城之时,叫什么名字?”

石破天搔了搔头,道:“我在凌霄城?什么时候我去过了?啊,是了,那年我下山来寻

妈妈和阿黄,走过许多城市小镇,我也不知是什么名字,其中多半有一个叫做凌霄城了。”

白万剑寒着脸,仍是一字一字的慢慢说道:“你别东拉西扯的装蒜!你的真名字,并非

叫石破天!”

石破天微微一笑,说道:“对啦,对啦,我本来就不是石破天,大家都认错了我,毕竟

白师傅了不起,知道我不是石破天。”

白万剑道:“你本来的真姓名叫做什么?说出来给大伙儿听听。”

王万仞怒喝:“他叫做什么?他叫……狗杂种!”

这一下轮到长乐帮群豪站起身来,纷纷喝骂,十余人抽出了兵刃。王万仞已将性命豁出

去了,心想我就是要骂你这狗杂种,纵然乱刀分尸,王某也不能皱一皱眉头。

那知石破天哈哈大笑,拍手道:“是啊,对啦!我本来就叫狗杂种。你怎知道?”

此言一出,众人愕然相顾,除了贝海石、丁不三、丁当等少数几人听他说过‘狗杂种’

的名字,余人都是惊疑不定。白万剑却想:“这小子果然是大奸大猾,实有过人之长,连如

此辱骂也能坦然受之,对他可要千万小心,半点轻忽不得。”

王万仞仰天大笑,说道:“哈哈,原来你果然是狗杂种,哈哈,可笑啊可笑。”石破天

道:“我叫做狗杂种有什么可笑?这名字虽然不好,但当年你妈妈若是叫你做狗杂种,你便

也是狗杂种了。”王万仞怒喝:“胡说八道!”长剑挺起,使一招‘飞沙走石’,内劲直贯

剑尖,寒光点点,直向石破天胸口刺去。

白万剑有心要瞧瞧石破天这几年来到底学到了什么奇异武功,居然年纪轻轻,便身为一

帮之主,令得群豪贴服,这一次便不再阻挡,口中说道:“王师弟不可动粗。”身子离椅,

作个阻拦之势,却任由王万仞从身旁掠过,连人带剑,直向石破天扑去。

石破天虽练成了上乘内功,但动手过招的临敌功夫却半点也没学过,眼见对方剑势来得

凌厉之极,既不知如何闪避,亦不知怎生招架才好,手忙脚乱之间,自然而然的伸手向外推

出。他身穿长袍,两只长袖向长剑上挥了出去。只听得喀喇一响,呼的一声,王万仞突然向

后直飞出去,砰的一声,重重撞在大门之上。

雪山派九人进入虎猛堂后,长乐帮帮众便将大门在外用木柱撑住了,以便一言不合,动

起手来,便是个瓮中捉鳖之势。这虎猛堂的大门乃坚固之极的梨木所制,镶以铁片,嵌以铜

钉。王万仞背脊猛力撞在门上,跟着卟卟两响,两截断剑插入了自己肩头。

原来石破天双袖这一挥之势,竟将他手中长剑震为两截。王万仞被他内力的劲风所逼,

气也喘不过来,全身劲力尽失,双臂顺着来势挥出,两截断剑竟反刺入身。他软软的坐倒在

地,已然动弹不得,肩头伤口中鲜血泊泊流出,霎时之间,白袍的衣襟上一片殷红。柯万钧

和花万紫急忙抢过,一个探他鼻息,一个把他腕脉,幸好石破天内力虽强,却不会运使,王

万仞只受外伤,性命无碍。

这么一来,雪山派群弟子固然又惊又怒,长乐帮群豪也是欣悦之中带着极大的诧异。群

豪曾见帮主施展过武功,也不怎么了得,所以拥他为主,只为了他锐身赴难,甘愿牺牲一己

而救全帮上下性命,再加贝海石全力扶持,众人畏惧石帮主,其实大半还是由于怕了贝海石

之故,万料不到石帮主内力竟如此强劲。只贝海石暗暗点头,心中忧喜参半。

白万剑冷笑道:“石帮主,咱们武林中人,讲究辈份大小。犯上作乱,人人得而诛之。

常言道得好: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既曾在我雪山派门下学艺,我这个王师弟好歹也是你

的师叔,你向他下此毒手,到底是何道理?天下抬不过一个‘理’字,你武功再强,难道能

将普天下尊卑之分、师门之义,一手便都抹煞了么?”

石破天茫然道:“你说什么,我一句也不懂。我几时在你雪山派门下学过武艺了?”

白万剑道:“到得此刻,你还是不认。你自称狗杂种,嘿嘿,你自甘下流,都没什么好

说,可是你父母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侠义英雄,你也不怕辱没了父母的英名。你不认师父难

道连父母也不认了?”

石破天大喜,道:“你认识我爹爹妈妈?那是再好也没有了。白师傅,请你告诉我,我

妈妈在那里?我爹爹是谁?”说着站起身来深深一揖,脸上神色异常诚恳。

白万剑大是愕然,不知他如此装假,却又是什么用意,转念又想:“此人大奸大恶,实

不可以常理度之。他为了遮掩自己身分,居然父母也不认了。他既肯自认狗杂种,自然连祖

宗父母也早不放在心上了。”霎时间心下感慨万分,一声长叹,说道:“如此美质良材,偏

偏不肯学好,当真是可恨可叹。”

石破天吃了一惊,道:“白师傅,你说可恨可叹,我爹爹妈妈怎么了?”说时关怀之情

见于颜色。

白万剑见他真情流露,却决非作伪,便道:“你既对你爹娘尚有悬念之心,还不算是丧

尽了天良。你爹娘剑法通神,英雄了得,夫妻俩携手行走江湖,又会有什么凶险?”

长乐帮群豪相顾茫然,均想:“帮主的身世来历,我们一无所知,原来他父母亲是江湖

上的有名人物,说什么‘剑法通神,英雄了得’。武林中当得起白万剑这八个字考语的夫妻

可没几对啊,那是谁了?”贝海石登时便想:“难道他是玄素庄黑白又剑的儿子?这……这

可有些麻烦了。”

这时王万仞在柯万钧的花万紫两人扶掖之下,缓过了气来,长长呻吟了一声。

石破天见他叫声中充满痛楚,甚是关怀,问道:“这位大哥为何突然向后飞了出去?好

像是撞伤了?贝先生,你说他伤势重不重?”

这几句询问在旁人听来,无不认为他是有意讥刺,长乐帮中群豪倒有半数哈哈大笑。有

的说道:“此人伤势说重不重,说轻恐怕也不轻。”有的道:“雪山派的高手声势汹汹,半

夜三更前来生事,我道真有什么惊人艺业,嘿嘿,果然惊人之至,名不虚传。”

白万剑只作充耳不闻,朗声说道:“石帮主,我们今日造访,为的是你一人的私事,和

别的朋友均无干系。雪山派弟子不愿跟人作无聊的口舌之争。石中玉,我只问你一句话,你

到底认是不认?”石破天奇道:“石中玉?谁是石中玉,你要我认什么?”

白万剑道:“你师父风火神龙为了你的卑鄙恶行,以致断去了一臂,封师哥待你恩重如

山,你心中可有丝毫内愧?”这几句话说得甚至是诚恳,只盼他天良发现,终于生出悔罪之

心。

石破天对所听到的言语却句句不懂,又问:“风火神龙封师兄,他是谁?怎么为了我的

卑鄙恶行而断去一臂?我……做了什么卑鄙恶行?”

白万剑听他始终不认,显是要逼着自己当众吐露爱女受辱、跳崖自尽的惨事,只气得目

觜欲裂,刷的一声,拔剑出鞘,手腕一抖,秃的一响,长剑又还入了剑鞘,指着柱上的三个

剑痕,朗声说道:“列位朋友,我雪山派剑法低微,不值方家一笑。但本派自创派祖师传下

来的剑法,若是侥幸刺伤对手,往往留下雪花六出之形。本派的派名,便是由此而来。”

众人齐向柱子上望去,只见朱漆的柱上共有六点剑痕,布成六角,每一点都是雪花六出

出之形,甚是整齐。适才见他拔剑还剑,只一瞬间之事,那知他便在这一刹那中已在柱上连

刺六剑,每一剑都凭手腕颤动,幻成雪花六出,手法之快实是无与伦比。众人当王万仞被石

破天内劲摔出后,对雪山派已没怎么放在眼里,但白万剑这一手剑法精妙,武林中罕见罕

闻,有的不由得肃然起敬,有的更大声叫起好来。

白万剑抱拳道:“列位朋友之中,兵刃上胜过白某的,不知道有多少。白某岂敢班门弄

斧,到贵帮总舵来妄自撒野?只是有一件事要请列位朋友作个见证。七年之前,敝派有个不

成器的弟子,名叫石中玉,胆大妄为,和在下的廖师叔动手较量。我廖师叔为了教训于他,

曾在他左腿上刺了六剑,每一剑都成雪花六出之形。本派剑法虽然平庸无奇,但普天之下,

并无第二派剑法能留下这等伤痕的。”说到这里,转头瞪视石破天,森然道:“石中玉,你

欺瞒众人,不敢自暴身分,那么你将裤管捋起来,给列位朋友瞧瞧,到底你大腿上是否有这

般的伤痕?是真是假,一见便知。”

石破天奇道:“你叫我捋起裤管来给大家瞧瞧?”白万剑道:“不错,若是阁下腿上无

此伤痕,那是白某瞎了眼睛,前来贵帮骚扰胡混,自当向帮主磕头陪罪。但若你腿上当真有

此伤痕,那……那……那便如何?”石破天笑道:“要是我腿上真有这么六个剑疤,那可真

奇了,怎么我自己全不知道?”

白万剑目不转睛的凝视着他,见他说得满怀自信,不由得心下嘀咕:“此人定然是石中

玉那小子。虽然相隔数年,他长大成人之后相貌变了,神态举止也颇有不同,但面容一般无

异。花师妹潜入此处察看,回来后一口咬定是他,难道咱们大伙儿都走了眼不成?”一时沉

吟未答。

陈冲之笑道:“你要看我们帮主腿上伤疤,我们帮主却要看贵派花姑娘大腿上的伤疤。

这里人多,赤身露体的不便,不如让他两位同到内室之中,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大家仔仔

细细的看上一看!”长乐帮群豪捧腹大笑,声震屋瓦。

白万剑怒极,低声骂道:“无耻!”身形一转,已站在厅心,喝道:“石中玉,你作贼

心虚,不肯显示腿伤,那便随我上凌霄城去了断吧!”刷的一声,已拔剑在手。

石破天道:“白师傅又何必生气?你说我腿上有这般伤痕,我却说没有,那么大家瞧瞧

便是,又打什么紧了?”说着抬起左腿,左脚踏在虎皮交椅的扶手上,捋起左脚的裤管,露

出腿上肌肤。

大厅中登时鸦雀无声。突然间众人不约而同“哦”的一声,惊呼了出来。

只见石破天左腿外侧的肌肤之上,果然有六点伤疤,宛然都有六角,虽然皮肉上的伤疤

不如柱上的剑痕那般清晰,但六角之形,人人却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中间最惊讶的却是石破

天自己,他伸手用力一擦那六个伤疤,果然是生在自己腿上,绝非伪造。他揉了揉眼睛,又

再细看,腿上这六个伤疤实和柱上剑痕一模一样。

雪山派九人一十八只眼睛冷冷的凝望着他。

石破天捋着裤管,额头汗水一滴滴的流下来,他又摸摸肩头,喃喃道:“肩头、腿上都

有伤疤,怎么别人知道,我……我自己都不知道?难道……我把从前的事都忘了?”

他瞧瞧贝海石,贝海石缓缓摇了摇头。他回头去望丁当,丁当皱着鼻子,向他笑着装个

鬼脸。他又向丁不三瞧去,丁不三右手食中两指向前一送,示意动武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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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 19:49:44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七章 雪山剑法

陈冲之双手横托长剑,送到石破天身前,低声道:“帮主,不必跟他们多说,以武力决

是非。胜的便是,败的便错。”他见白万剑剑法虽精,料想内力定然不如帮主,既然证据确

凿,辩他不过,只好用武,就算万一帮主不敌,长乐帮人多势众,也要杀他们个片甲不回。

石破天随手接过长剑,心中兀自一片迷惘。

白万剑森然道:“石中玉听了:白万剑奉本派掌门人威德先生令谕,今日清理门户。这

是雪山派本门之事,与旁人无涉。若在长乐帮总舵动手不便,咱们到外边了断如何?”

石破天迷迷糊糊的道:“了……了什么断?”丁当在他背上轻轻一推,低声道:“跟他

打啊,你武功比他强得多,杀了他便是。”石破天道:“我……我不杀他,为什么要杀他?

白师傅又不是坏人。”一面说,一面向前跨了两步。

白万剑适才见他双袖一拂,便将王万仞震得身受重伤,心想这小子离了凌霄城后,不知

得逢什么奇遇,竟练成了这等深厚内功,旁的武功自也定然非同小可,那里敢有丝毫疏忽?

长剑抖动,一招‘梅雪争春’,虚中有实,实中有虚,剑尖剑锋齐用,剑尖是雪点,剑锋乃

格枝,四面八方的向石破天攻了过来。

霎时之间,石破天眼前一片白光,那里还分得清剑尖剑锋?他惊惶之下,又是双袖向外

乱挥,他空有一身浑厚内功,却丝毫不会运用,适才将王万仞摔出,不过机缘巧合而已,这

时乱挥之下,力分则弱,何况白万剑的武功又远非王万仞之可比。但听得嗤嗤声响,他两只

衣袖已被白万剑削落,跟着咽喉间微微一凉,已被剑尖抵住。

白万剑情知对方高手如云,尤其贝海石武功决不在自己之下,站在石破天身后那老者目

中神光湛然,也必是个极厉害的人物,身处险地,如何可给对方以喘息余暇?一招得手,立

即抢上两步,左臂伸出,已将石破天挟在肋下,胳膊使劲,逼住了石破天腰间的两处穴道,

喝道:“列位朋友,今日得罪了,日后登门陪礼!”

柯万钧等眼见师哥得手,不待吩咐,立时将王万仞负起,同时向大门闯去。

陈冲之和米横野刀剑齐出,喝道:“放下帮主!”刀砍肩头,剑取下盘,向白万剑同时

攻上。

白万剑长剑颤动,当当两声,将刀剑先后格开,虽说是先后,其间相差实只一霎。他觉

察到敌刀上所含内力着实不弱,心想:“这两人武功已如此了得,长乐帮众好手并力齐上,

我等九人非丧生于此不可。”身形一幌,贴墙而立,喝道:“那一个上来,兄弟只得先毙了

石中玉,再和各位周旋。”

长乐帮群豪万料不到帮主如此武功,竟会一招之间便被他擒住,不由得都没了主意。

丁当满脸惶急之色,向丁不三连打手势,要他出手。丁不三却笑了笑,心想:“这小子

武功极强,在那小船之上,轻描淡写的便卸了我的一掌,岂有轻易为人所擒之理?他此举定

有用意,我何必强行出头,反而坏他的事?且暗中瞧瞧热闹再说。”丁当见爷爷笑嘻嘻的漫

不在乎,心下略宽,但良人落入敌手,总是担心。

这时柯万钧双掌抵门,正运内劲向外力推,大门外支撑的木柱被他推得吱吱直响,眼见

大门便要被他推开。贝海石斜身而上,说道:“柯朋友不用性急,待小弟叫人开门送客。”

花万紫喝道:“退开了?”挥动长剑,护住柯万钧的背心。

贝海石伸指便向剑刃上抓去。花万紫一惊:“难道你这手掌竟然不怕剑锋?”便这么稍

一迟疑,眼见贝海石的手指已然抓到剑上,不料他手掌和剑锋相距尚有数寸,蓦地里屈指弹

出,嗡的一声,花万紫长剑把捏不住,脱手落地。贝海石右手探出,一掌拍在她肩头。这两

下兔起鹘落,变招之速,实不亚于刚才白万剑在柱上留下六朵剑花。

丁不三暗暗点头:“贝大夫五行六合掌武林中得享大名,果然有他的真实本领。”但见

他轻飘飘的东游西走,这边弹一指,那边发一掌,雪山派众弟子纷纷倒地,每人最多和他拆

上三四招,便给击倒。

白万剑大叫:“好功夫,好五行六合掌,姓白的改日定要领教!”突然飞身而起,忽喇

喇一声,冲破屋顶,挟着石破天飞了出去。

贝海石叫道:“何不今日领教?”跟着跃起,从屋顶的破洞中追出。只见寒光耀眼,头

顶似有万点雪花倾将下来。他身在半空,手中又无兵刃,急切间难以招架,立时使一个千斤

坠,硬生生的直坠下来。这一下看似平淡无奇,但在一瞬间将向上急冲之势转为下坠,其间

只要有毫发之差,便已中剑受伤,大厅中一众高手看了,无不打从心底喝出一声采来。但白

万剑便凭了这一招,已将石破天挟持而去。贝海石足尖在地下一登,跟着又穿屋追出。

丁当大急,也欲纵身从屋顶的破孔中追出。丁不三抓住她手臂,低声道:“不忙!”

只听得砰砰、拍拍,响声不绝,屋顶破洞中瓦牌泥块纷纷下坠。横卧在地的雪山派八弟

子中,忽有一个瘦小人形急纵而起,快如狸猫,捷似猿猴,从屋顶破洞中钻了出去。

陈冲之反手一刀,嗤的一声,削下了他一片鞋底,便只一寸之差,没砍下他的脚板来。

群豪都是一楞,没想到雪山派中除白万剑外,居然还有这样一个高手,他被贝海石击倒后,

竟尚能脱身逃走。米横野深恐其余七人又再脱逃,一一补上数指。

这时长乐帮中已有十余人手提兵刃,从屋顶破洞中窜出,分头追赶。各人均想:“人家

欺上门来,将我们帮主擒了去,若不截回,今后长乐帮在江湖上那里还有立足之地?虽将敌

人也擒住了七名,但就算擒住七十名、七百名,也不能抵偿帮主被擒之辱。”又想:“只须

将那姓白的绊住,拆得三招两式,众兄弟一拥而上,救得帮主,那自是天大的奇功。”当下

人人奋勇,分头追赶。

四下里唿哨大作,长乐帮追出来的人愈来愈众。

白万剑一招间竟便将石破天擒住,自己也觉难以相信,穿破屋顶脱出之后,心中暗呼:

“惭愧!”耳听得身后追兵喊声大作,手中抱着人难以脱身远走,纵目四望,见西首河上一

道拱桥,此时更无多思余暇,便即扑向桥底,抱着石破天站在桥蹬石上,紧贴桥身。

过不多时,便听得长乐帮群豪在小河南岸呼啸来去,更有七八人踏着石桥,自桥南奔至

桥北。白万剑打定了主意:“若我行迹给敌人发觉,说不得只好先杀了这小子。”只听得又

有一批长乐帮中人沿河搜将过来。突然间河畔草丛中忽喇声响,一人向东疾驰而去。

白万剑听着此人脚步声,知是师弟汪万翼,心头一喜。汪万翼的轻功在雪山派中向称第

一,奔行如飞,他此举显是意在引开追兵,好让自己乘机脱险。果然长乐帮群豪蜂拥追去。

白万剑心想:“长乐帮中识见高明之士不少,岂能留下空隙,任我从容逸去?”

正迟疑间,只听得橹声夹着水声,东边摇来三艘敞篷船,两艘装了瓜菜,一艘则装满稻

草,当是乡人一早到镇江城里来贩卖。三艘船首尾相贯,穿过拱桥。白万剑大喜,待最后一

艘柴船经过身畔时,纵身跃起,连着石破天一齐落到稻草堆上。稻草积得高高的,几欲碰到

桥底,二人轻轻落下,船上乡人全不知觉。白万剑带着石破天身子一沉,钻入了稻草堆中。

柴船驶到柴市,靠岸停泊,摇船的乡农迳自上茶馆喝茶去了。

白万剑从稻草中探头出来,见近旁无人,当即挟着石破天跃上岸来,见西首码头旁泊着

一艘乌篷船,当即踏上船头,摸出一锭三两来重的银子,往船板一抛,说道:“船家,我这

朋友生了急病,快送我们上扬州去。这锭银子是船钱,不用找了。”船家见了这么大一锭银

子,大喜过望,连声答应,拔篙开船。乌篷船转了几个弯便驶入运河,迳向北航。

白万剑缩在船舱之中,他知这一带长乐帮势力甚大,稍露风声,群豪便会赶来,心下盘

算:“我虽侥幸擒得了石中玉这小子,但将七名师弟、师妹都陷在长乐帮中,却如何搭救他

们出队?”心下一喜一忧,生恐石破天装模作样,过不到一盏茶时分,便伸指在他身上点上

几处穴道,当乌篷船转入长江时,石破天身上也已有四五十处穴道被他点过了。

白万剑道:“船家,你只管向下流驶去,这里又是五两银子。”船家大喜,说道:“多

谢客官厚赏,只是小人的船小,经不起江中风浪,靠着岸驶,勉强还能对付。”白万剑道:

“靠南岸顺流而下最好。”

驶出二十余里,白万剑望见岸上一座黄墙小庙,当即站在船头,纵声呼啸。庙中随即传

出呼啸之声。白万剑道:“靠岸。”那船家将船驶到岸旁,插了篙子,待要铺上跳板,白万

剑早已挟了石破天纵跃而上。

白万剑刚踏上岸,庙中十余人已欢呼奔至,原来是雪山派第二批来接应的弟子。众人见

他腋下挟着一个锦衣青年,齐问:“白师哥,这个是……”

白万剑将石破天重重往地下一摔,愤然道:“众位师弟,愚兄侥幸得手,终于擒到了这

罪魁祸首。大家难道不认得他了?”

众人向石破天瞧去,依稀便是当年凌霄城中那个跳脱调皮的少年石中玉。

众人怒极,有的举脚便踢,有的向他大吐唾沫。一个年长的弟子道:“大家可莫打伤了

他。白师哥马到功成,实是可喜可贺。”白万剑摇了摇头,道:“虽然擒得这小子,却失陷

了七位师弟、师妹,其实是得不偿失。”

众人说着走进小庙。两名雪山弟子将石破天挟持着随后跟进。那是一座破败的土地庙,

既无和尚,亦无庙祝。雪山派群弟子图这小庙地处荒僻,无人打扰,作为落脚联络之处。

白万剑到得庙中,众师弟摆开饭菜,让他先吃饱了,然后商议今后行止。虽说是商议,

但白万剑胸中早有成竹,一句句说出来,众师弟自是尽皆遵从。

白万剑道:“咱们须得尽快将这小子送往凌霄城,去交由掌门人发落。七位师弟、师妹

虽然陷敌,谅来长乐帮想到帮主在咱们手中,也不敢难为他们。张师弟、王师弟、赵师弟三

位是南方人,留在镇江城中,乔装改扮了,打探讯息。好在你们没跟长乐帮朝过相,他们认

不出来。”张王赵三人答应了。白万剑又道:“汪万翼师弟机灵多智,你们三个和他联络上

后,全听他的吩咐。可别自以为入门早过他,摆师兄的架子,坏了大事。”张王赵三人对这

位白师哥甚是敬畏,连声称是。

白万剑道:“咱们在这里等到天黑,东下到江阴再过长江,远兜圈子回凌霄城去。路程

虽然远些,长乐帮却决计料不到咱们会走这条路。这时候他们定然都已追过江北去了。”他

对长乐帮十分忌惮,言下也毫不掩饰。

白万剑在四下察看了一周,众同门又聚在庙中谈论。他叹了口气,说道:“咱们这次来

到中原,虽然烧了玄素庄,擒得逆徒石中玉,但孙、褚两位兄弟死于非命,耿师弟他们又陷

于敌手,实是大折本派的锐气,归根结底,总是愚兄统率无方。”

众同门中年纪最长的呼延万善说道:“白师哥不必自责,其实真正原因,还是众兄弟武

功没练得到家。大伙儿一般受师父传授,可是本门中除白师哥、封师哥两位之外,都只学了

师尊武学的一点儿皮毛,没学到师门功夫的精义。”另一个胖胖的弟子闻万夫道:“咱们在

凌霄城中自己较量,都自以为了不起啦,不料到得外面来,才知满不是这么一回事。白师

哥,咱们要等到天黑才动身,左右无事,请你指点大伙儿几招。”众师弟齐声附和。

白万剑道:“爹爹传授众兄弟的武功,其实是一模一样,不存半分偏私。你们瞧封师哥

练功比我勤勉,他功夫便在我之上。”闻万夫道:“师父绝无偏私,这是人人知道的,只恨

做兄弟的太笨,领会不到其中诀窍。”白万剑道:“此去凌霄城,途中未必太平无事,多学

一招剑法,咱们的力量便增了一分。呼延师弟、闻师弟,你们两个便过过招。赵师弟、王师

弟,你们到外边守望,见到有什么动静,立即传声通报。”赵王二人心想白师哥要点拨师弟

们剑法,自己偏偏无此眼福,心中老大不愿,却又不敢违抗师哥命令,只得怏怏出外。

呼延万善和闻万夫打起精神,各提长剑,相向而立。闻万夫站在下首,叫道:“呼延师

哥请!”呼延万善倒转剑柄,向白万剑一拱手,道:“请白师哥点拨。”白万剑点了点头。

呼延万善剑尖倏地翻上,斜刺闻万夫左肩,正是雪山派剑法中的一招‘老枝横斜’。

凌霄城内外遍植梅花,当年创制这套剑法的雪山派祖师又生性爱梅,是以剑法中夹杂了

不少梅花、梅萼、梅枝、梅干的形态,古朴飘逸,兼而有之。梅树枝干以枯残丑拙为贵,梅

花梅萼以繁密浓聚为尚,因而呼延万善和闻万夫两人长剑一交上手,有时招式古朴,有时剑

点密集,剑法一转,便见雪花飞舞之姿,朔风呼号之势,出招迅捷,宛若梅树在风中摇曳不

定,而塞外大漠飞沙、驼马奔驰的意态,在两人的身形中亦偶尔一现。

石破天这时被抛在一旁,谁也不来理会。他百无聊赖之下,便观看呼延万善和闻万夫二

人拆解剑法。他内功已颇为精湛,拳术剑法却一窍不通,眼看两人你一剑来、我一剑去,攻

守进退,甚为巧妙,于其中理路自是全无所知,只觉斗得紧凑,倒也看得津津有味。

又看一会,觉得两人两柄长剑刺来刺去,宛如儿戏,明明只须再向前送,便可刺中了对

手,总是力道已尽,倏然而止,功亏一篑。他想:“他们师兄弟练剑,又不是当真要杀死对

方,自然不会使尽了。”

忽听得白万剑喝道:“且住!”缓步走到殿中,接过呼延万善手中长剑,比划了一个姿

式,说道:“这一招只须再向前递得两寸,便已胜了。”石破天道:“是啊!白师傅说得很

对,这一剑只须再向前刺上两寸,便已胜了。那位呼延师傅何以故意不刺?”

呼延万善点头道:“白师哥指教得是,只是小弟这一招‘风沙莽莽’用到这里时,内力

已尽,再也无法刺前半寸。”

白万剑微微一笑,说道:“内力修为,原非一朝一夕之功。但内力不足,可用剑法上的

变化补救。本派的内功秘诀,老实说未必有特别的过人之处,比之少林、武当、峨嵋、昆仑

诸派,虽说是各有所长,毕竟雪山一派创派的年月尚短,可能还不足以与已有数百年积累的

诸大派相较。但本派剑法之奇,实说得上海内无双。诸位师弟在临敌之际,便须以我之长攻

敌之短,不可与人比拚内力,力求以剑招之变化精微取胜。”

众师弟一齐点头,心想:“白师哥这番话,果然是说中了我们剑法中最要紧的所在。”

凌霄城城主、雪山派掌门人威德先生白自在少年时得遇机缘,服食灵药,内力斗然间大

进,抵得常人五六十年修练之功。他雪山派的内功法门本来平平无厅,白自在的内力却在少

林、武当的高手之上。然而这种灵丹妙药,终究是可遇不可求之物,他自己内力虽强,门下

诸弟子却在这一关上大大欠缺了。威德先生要强好胜,从来不向弟子们说起本门的短处。雪

山派在凌霄城中闭门为王,众弟子也就以为本派内外功都是当世无敌。直至此番来到中原,

连续失利,白万剑坦然直告,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当下白万剑将剑法中的精妙变化,一招一式的再向各人指点。呼延万善与闻万夫拆招之

后,换上两名师弟。两人比过后,白万剑命呼延万善、闻万夫在外守望替回赵王二人。

众人经过了一番大阅历,深切体会到只须有一招剑法使得不到家,立时便是生死之分,

无不凝神注目,再不像在凌霄城时那样单为练剑而用功了。

各人每次拆招,所使剑法都是大同小异。石破天人本聪明,再听白万剑不断点拨,当第

七对弟子拆招时,那一路七十二招雪山剑法,石破天已大致明白,虽然招法的名称雅致,他

既不明其意,便无法记得,而剑法中的精妙变化也未领悟,但对方剑招之来,如何拆架,如

何反击,他心中所想像的已颇合雪山派剑法的要旨。

众人全神贯注的学剑,学者忘倦,观者忘饥,待得一十八名雪山弟子尽数试完。这套剑

法九对弟子反来覆去的已试演了九遍,石破天也已记得了十之六七。

忽然呛啷一响,白万剑掷下长剑,一声长叹,众师弟面面相觑,不知他此举是何含意。

只见他眼光转向躺在地下的石破天,黯然道:“这小子入我门来,短短两三年内,便领悟到

本派武功精要之所在,比之学了十年、二十年的许多师伯、师叔,招式之纯自然不如,机变

却大有过之。本派剑法原以轻灵变化为尚,有此门徒,封师哥固然甚为得意,掌门人对他也

是青眼有加,期许他光大本派。唉……唉……唉……”连叹三声,惋惜之情见于颜色。

‘气寒西北’白万剑武功固高,识见亦是超人一等,此刻指点十八名师弟练了半天剑,

均觉这些师弟为资质所限,便再勤学苦练,也已难期大成,想到本派后继无人,甚觉遗憾。

石中玉本是个千中之选的佳弟子,偏偏不肯学好。他此刻沉浸于剑法变幻之中,一时间忘了

师门之恨,家门之辱,不由得大是痛心。

石破天见他瞧向自己的目光中含着极深厚的爱护情意,虽然不明白他的深意,心下却不

禁暗暗感激。

土地庙中一时沉寂无声。过了片刻,白万剑右足在地下长剑的剑柄上轻轻一点,那剑倏

地跳起,似是活了一般,自行跃入他的手中。他提剑在手,缓步走到中庭,朗声道:“何方

高人降临?便请下来一叙如何?”

雪山众弟子都吓了一跳,心道:“长乐帮的高手赶来了?怎地呼延万善、闻万夫两个在

外守望,居然没出声示警?来者毫无声息,白师哥又是如何知道?”

只听得拍的一声轻响,庭中已多了两个人,一个男子全身黑衣,另一个妇人身穿雪白衣

裙,只腰系红带、鬓边戴了一朵大红花,显得不是服丧。两人都是背负长剑,男子剑上飘的

是黑穗,妇人剑上飘的是白穗。两人跃下,同时着地,只发出一声轻响,已然先声夺人,更

兼二人英姿飒爽,人人瞧着都是一震。

白万剑倒悬长剑,抱剑拱手,朗声道:“原来是玄素庄石庄主夫妇驾到。”

跃下的两人正是玄素庄庄主石清、闵柔夫妇。石清脸露微笑,抱拳说道:“白师兄光临

敝庄,愚夫妇失迎,未克稍尽地主之谊,抱歉之至。”

和石清夫妇在侯监集见过面的雪山弟子都已失陷于长乐帮总舵,这一批人却都不识,听

得是他夫妇到来,不禁心下嘀咕:“咱们已烧了他的庄子,不知他已否知道?”不料白万剑

单刀直入,说道:“我们此番自西域东来,本来为的是找寻令郎。当时令郎没能找到,在下

一怒之下,已将贵庄烧了。”

石清脸上笑容丝毫不减,说道:“敝庄原是建造得不好,白师兄瞧着不顺眼,代兄弟一

火毁去,好得很啊,好得很!还得多谢白师兄手下留情,将庄中人丁先行逐出,没烧死一鸡

一犬,足见仁心厚意。”

白万剑道:“贵庄家丁仆妇又没犯事,我们岂可无故伤人?石庄主何劳多谢?”

石清道:“雪山派群贤向来对小儿十分爱护,只恨这孩子不学好,胡作非为,有负白老

前辈和封师兄、白师兄一番厚望。愚夫妇既是感激,又复惭愧。白老前辈身子安好?白老夫

人身子安好?”说到这里,和闵柔一齐躬身为礼,乃是向他父母请安之意。

白万剑弯腰答礼,说道:“家父托福安健,家母却因令郎之故,不在凌霄城中。”说到

这里,不由得忧形于色。石清道:“老夫人武功精湛,德高望重,一生善举屈指难数,江湖

上人人钦仰。此番出外小游散心,福体必定安康。”白万剑道:“多谢石庄主金言,但愿如

此。只是家母年事已高,风霜江湖,为人子的不能不担心挂怀。”石清道:“这是白师兄的

孝思。为人子的孝顺父母,为父母的挂怀子女,原是人情之常。子女纵然行为荒谬不肖,为

父母的痛心之余,也只有带回去狠狠管教。”

白万剑听他言语渐涉正题,便道:“石庄主夫妇是武林中众所仰慕的英侠,玄素庄大厅

上悬有一匾,在下记得写的是‘黑白分明’四个大字。料来说的是石庄主夫妇明辨是非、主

持公道的侠义胸怀。却不单是说两位黑白双剑纵横江湖的威风。”石清道:“不错。‘侠义

胸怀’四字,愧不敢当。但想咱们学武之人,于这是非曲直之际总当不可含糊。但不知‘黑

白分明’这四字木匾,如今到了何处?”白万剑一楞,随即泰然道:“是在下烧了!”

石清道:“很好!小儿拜在雪山派门下,若是犯了贵派门规,原当任由贵派师长处治,

或打或杀,做父母的也不得过问,这原是武林中的规矩。愚夫妇那日在侯监集上,将黑白双

剑交在贵派手中,言明押解小儿到凌霄城来换取双剑,此事可是有的?”

白万剑和耿万钟、柯万钧等会面后,即已得悉此事。当日耿万钟等双剑被夺,初时料定

是石清夫妇使的手脚,但随即遇到那一群狼狈逃归的官差轿夫,详问之下,得悉轿中人一老

一小,形貌打扮,显是携着那小乞丐的摩天居士谢烟客。白万剑素闻谢烟客武功极高,行踪

无定,要夺回这黑白双剑,实是一件大难事,此刻听石清提及,不由得面上微微一红,道:

“不错,尊剑不在此处,日后自当专诚奉上。”

石清哈哈一笑,说道:“白师兄此言,可将石某忒也看得轻了。‘黑白分明’四字,也

不是石某夫妇才讲究的。你们既已将小儿扣押住了,又将石某夫妇的兵刃扣住不还,却不知

是武林中那一项规矩?”白万剑道:“依石庄主说,该当如何?”石清道:“大丈夫一言既

出,驷马难追。要孩子不能要剑,要了剑便不能要人。”

白万剑原是个响当当的角色,信重然诺,黑白双剑在本派手中失去,实是对石清有愧,

按理说不能再强辞夺理,作口舌之争。但他曾和耿万钟等商议,揣测说不定石清与谢烟客暗

中勾结,交剑之后,便请谢烟客出手夺去。何况石中玉害死自己独生爱女,既已擒住祸首,

岂能凭他一语,便将人交了出去?当下说道:“此事在下不能自专,石庄主还请原谅。至于

贤夫妇的双剑,着落在白万剑身上奉还便了。白某若是无能,交不出黑白双剑,到贵庄之前

割头谢罪。”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更无转圜余地。

石清知道以他身分,言出必践,他说还不出双剑,便以性命来赔,在势不能不信。但眼

睁睁见到独生爱儿躺在满是泥污的地下,说什么也要救他回去。闵柔一进殿后,一双眼光便

没离开过石破天的身上。她和爱子分别已久,乍在异地相逢,只想扑上去将他搂在怀中,亲

热一番,眼中泪水早已滚来滚去,差一点要夺眶而出,任他白万剑说什么话,她都是听而不

闻。只是她向来听从丈夫主张,是以站在石清身旁,始终不发一言。

石清道:“白师兄言重了!愚夫妇的一对兵刃,算得什么?岂能与白师兄万金之躯相提

并论?只是咱们在江湖上行走,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雪山派剑法虽强,人手虽众,却

也不能仗势欺人,既要了剑,却又要人!白师兄,这孩子今日愚夫妇要带走了。”他说到这

个‘了’字,左肩微微一动,那是招呼妻子拔剑齐上的讯号。

寒光一闪,石清、闵柔两把长剑已齐向白万剑刺去。双剑刺到他胸前一尺之处,忽地凝

立不动,便如猛烈间僵住了一般。石清说道:“白师兄,请!”他夫妇不肯突施偷袭。白万

剑若不拔剑招架,双剑便不向前击刺。

白万剑目光凝视双剑剑尖,向前踏出半步。石清、闵柔手中长剑跟着向后一缩,仍和他

胸口差着这么一尺。白万剑陡地向后滑出一步,当石清夫妇的双剑跟着递上时,只听得叮叮

两声,白万剑已持剑还击,三柄长剑颤成了三团剑花。石清使的本是一柄黑色长剑,此刻使

的则是一口青刚剑,碧油油的泛出绿光。三剑一交,霎时间满殿生寒。

雪山派群弟子对白师哥的剑法向来慑服,心想他虽然以一敌二,仍是必操胜算,各人抱

剑在手,都贴墙而立,凝神观斗。初时但见石清、闵柔夫妇分进合击,一招一式,者是妙到

巅毫,拆到六七十招后两人出招越来越快,已看不清剑招。白万剑使的仍是七十二路雪山剑

法,众弟子练贯之下,看来已觉平平无奇,但以之对抗石清夫妇精妙的剑招,时守时攻,本

来毫不出奇的一招剑法,在他手下却生出了极大威力。

殿上只点着一枝蜡烛,火光暗淡,三个人影夹着三团剑光,却耀眼生花,炽烈之中又夹

着令人心为之颤的凶险,往往一剑之出,似是只毫发之差,便会血溅神殿。剑光映着烛火,

三人脸上时明时暗。白万剑脸露冷傲,石清神色和平,闵柔亦不减平时的温雅娴静。单瞧三

人的脸色气度,便和适才相互行礼问安时并无分别,但剑招狠辣,显是均以全力拚斗。

当石清夫妇来到殿中,石破天便认出闵柔就是在侯监集上赠他银两的和善妇人。他夫妇

一进殿来,便和白万剑说个不停,跟着便拔剑相斗,始终没时候让石破天开口相认,至于他

三人说些什么,石破天却一句也不懂,只知石清要向白万剑讨还两把剑,又有一个孩子什么

的,黑白双剑他是知道的,却全没想到三人所争原来是为了自己。

石破天适才见到雪山派十八名弟子试剑,这时见三人又拔剑动手,既无一言半语叱责喝

骂,神色间又十分平静,只道三人还是和先前一般的研讨武艺,七十二路雪山派剑法他早已

看得熟了,这时在白万剑手中使出来轻灵自然,矫捷狠辣,每一招都看得他心旷神怡。

看了一会,再转而注视石清夫妇的剑法,便即发觉三人的剑路大不相同。石清是大开大

阖,端严稳重;闵柔却是随式而转,使剑如带。两夫妇所使的剑法招式并无不同,但一刚一

柔、一阳一阴,一直一圆、一速一缓,运招使式的内劲全然相反,但一与白万剑长剑相遇,

两夫妇的剑招又似相辅相成,凝为一体。他夫妇在上清观学艺时本是同门师兄妹,学艺时互

生情愫,当时合使剑法之际便已有心心相印之意,其后结褵二十余载,从未有一日分离,也

从未有一日停止练剑,早已到了心意相通、有若一人的地步。剑法阴阳离合的体会,武林中

更无另外两人能与之相比。这般剑法上的高深道理,石破天自然半点不懂。

石清夫妇的剑法内劲,分别和白万剑在伯仲之间,两个打一个,白万剑早非对手,只是

白万剑的剑法中有一股凌厉的狠劲,闵柔生性斯文,出招时往往留有三分余地,三个人才拚

斗了这么久。但别看闵柔一股娇怯怯的模样,剑法之精,殊不在丈夫之下。白万剑只斗到七

十招时,便接连两次险些为闵柔剑锋扫中,心中已在暗暗叫苦,只是他生性刚强,纵然丧生

在他夫妇剑底,也是宁死不屈,但攻守之际,不免越来越落下风。

雪山派中的几名弟子看出情势不对,一人大声叫道:“两个打一个,太不成话了。石庄

主,你有种便和白师哥单打独斗,若是群殴,我们也要一拥而上了。”

石清一笑,说道:“风火神龙封师兄在这儿么?封师兄若在,原可和白师兄联手,咱们

四个人比剑玩玩。”言下之意十分明白,雪山派群弟子中除了封万里,余人未必能与白万剑

联手出剑。眼前敌手只白万剑一人,自己夫妇占了很大便宜,但独生爱子若被他携上凌霄城

去,那里还能活命?何况这庙中雪山派几近二十人,也可说自己夫妻两人斗他十余人,至于

除白万剑一人之外其余都是庸手,又谁叫他雪山派中不多调教几个好手出来?

白万剑听他提到封万里,心下大怒:“封师哥只为收了你的小鬼儿子为徒,这才被爹爹

斩去一臂,亏你还有脸提到他?”但高手比武不可丝毫乱了心神。白万剑本已处境窘迫,这

一发怒,一招‘明驼骏足’使出去时不免招式稍老。石清登时瞧出破绽,举剑封挡,内力运

到剑锋之上,将白万剑的来剑微微一黏。白万剑急忙运劲滑开,便只这么电光石火的一个空

隙,闵柔长剑已从空隙中穿了进去,直指白万剑胸口。

白万剑双目一闭,知道此剑势必穿心而过,无可招架。那知闵柔长剑只递到离他胸口半

尺之处,立即缩回。夫妇俩并肩向后跃开,擦的一声响,双剑同时入鞘,一言不发。

白万剑睁开眼来,脸色铁青,心想对方饶了我的性命,用意再也明白不过,那是要带了

他们儿子走路,自己落败,如何再能穷打烂缠,又加阻拦?何况即使再斗,双拳难敌四手,

终究斗他夫妇不过,想起爱女为他夫妇的儿子所害,自己率众来到中原,既将七名师弟妹失

陷在长乐帮中,石中玉得而复失,而生平自负的雪山剑法又敌不过玄素双剑,一生英名付于

流水,霎时间万念俱灰,怔怔的站着,也是不作一声。

这时呼延万善、闻万夫已得讯回庙,眼见师哥落败,齐声呼道:“他们以多斗少,难道

咱们便不能学样?”十八人各挺长剑,从四面八方向石清、闵柔夫妇攻了上去。

石清道:“白师兄,我夫妇联手,虽然略占上风,胜败未分,接招!”说着挺剑向白万

剑刺去。以白万剑的身分,适才对方既饶了自己性命,决不能再行索战,但石清自己发剑,

却可招架,心道:“好,我和你一对一的决一死战。”当即举剑格开,斜身还招。

白万剑和石清这一斗上手,情势又自不同,适才他以一敌二,处处受到牵制,防守固是

极尽严密之能事,反击之际却难以尽情发挥,攻击石清时要防到闵柔来袭,剑刺闵柔时又须

回招拆架石清在旁所作的呼应。这时一人斗一人,单剑对单剑,他又耻于适才之败,登时将

这七十二路雪山剑法使得淋漓尽致,全力进击。

石清暗暗吃惊:“‘气寒西北’名下无虚,果是当世一等一的剑士!”提起精神,将生

平所学尽数施展出来,心想:“要教你知道我上清观剑法,原不在你雪山派之下。我命儿子

拜在你派门下,乃是另有深意。你别妄自尊大,以为我石清便不如你白万剑了。”

二人这一拚斗,当真是棋逢敌手。白万剑出招迅猛,剑招纵横。石清却是端凝如山,法

度严谨。白万剑连变了十余次剑招,始终占不到丝毫上风,心下也是暗暗惊异:“此人剑法

之高,更在他所享声名之上,然则他何以命他儿子拜在本派门下?”又想:“适才我比剑落

败,还可说双拳难敌四手,现下单打独斗,若再输得一招半式,雪山派当真是声名扫地了。

我非得制住他的要害,也饶他一命不可,否则奇耻难雪。”他一存着急于求胜之心,出招时

不免行险。石清暗暗心喜:“你越急于求胜,只怕越易败在我的手里。”

十余招过去,果然白万剑连遇险招,他心中一凛,登时收慑心神,去奇诡而行正道,改

急攻为争先着,到此地步,两人才真的是斗了个旗鼓相当,难分轩轾。

石破天在一旁看着二人相斗,虽然不明其中道理,却也看得出了神。

石清和白万剑也是斗得浑忘了身际的情事,待拆到二百余招之后,白万剑心神酣畅,只

觉今日之斗实是平生一大快事,早将刚才被闵柔一剑制住之耻抛在脑后。石清也深以遇此劲

敌为喜。两人自然而然都生出惺惺相惜之情,敌意渐去,而切磋之心越来越盛,各展绝技,

要看对方如何拆解。

二人初斗之时,殿中叮叮当当之声变成一片,这时却唯有双剑撞击的铮铮之声。斗到分

际,白万剑一招‘暗香疏影’,剑刃若有若无的斜削过来。石清低赞一声:“好剑法!”竖

剑一立,双剑相交。两人所使的这一招上都运上了内劲,拍的一声响,石清手中青钢剑竟尔

折断。他手中长剑甫断,左边一剑便递了上来。石清左手接过,一招‘左右逢源’,长剑自

左至右的在身前划了一弧,以阻对方继续进击。

白万剑退后一步,说道:“此是石庄主剑质较劣,并非剑招上分了输赢。石庄主若有黑

剑在手,宝剑焉能折断?倒是兄弟的不是了。”刚说了这句话,突然间脸色大变,这才发觉

站在石清左首递剑给他的乃是闵柔,本派十八名师弟,却横七竖八的躺得满地都是。

原来当白万剑全神贯注的与石清斗剑之时,闵柔已将雪山派十八名弟子一一刺伤倒地。

每人身上所受伤都极轻微,但闵柔的内力从剑尖上传了过去,直透穴道,竟使众人中剑后再

也动弹不得。这是闵柔剑法中的一绝。她宅心仁善,不愿杀伤敌人,是以别出心裁,将上清

观的打穴法融化在剑术之中。雪山派十八名弟子虽说是中剑,实则是受了她内力的点穴,只

不过她内力未臻上乘境界,否则剑尖碰到对方穴道,便可制敌而不使其皮肉受伤。

闵柔手中长剑一递给丈夫,足尖轻拨,从地下挑起一柄子雪山派弟子脱落的长剑,握在

手中,站在丈夫左侧之后三步,随时便能抢上夹击。

白万剑一颗心登时沉了下去,寻思:“我和石清说什么也只能斗个平手,石夫人再加入

战团,旧事重演,还打什么?”黯然说道:“只可惜封师哥不在这里,否则封白二人联手,

当可和贤伉俪较量一场。今日败势已成,还有什么可说?”

石清道:“不错,日后遇到风火神龙……”一句话没说完,想起封万里为了儿子石中玉

之故,臂膀为他师父所斩,日后纵然遇到,也不能比剑了,登时住口,不再继续往下说,脸

上不禁深有惭色,丝毫不以夫妇联手打败雪山派十九弟子为喜。

石破天见白万剑脸色铁青,显是心中痛苦之极,而石清、闵柔均有同情和惋惜之色,心

想:“雪山派这十八个师弟都是笨蛋,没一个能帮他和石庄主夫妇两个斗两个,好好的比一

场剑,当真十分扫兴。”想起白万剑适才凝视自己时大有爱惜之意,寻思:“白师傅对我甚

好,那位石夫人给过我银子,待我也不错。他们要比剑,却少一个对手,有一位封师哥什么

的,偏偏不在这里,大家都不开心。我虽然不会什么剑法,但刚才看也看熟了,帮他们凑凑

热闹也好。”当即站起身来,学着白万剑适才的模样,足尖在地下一柄长剑的剑柄上一点,

内力到处,那剑呼的一声,跃将起来。他毛手毛脚的抢着抓住剑柄,笑道:“你少了一个

人,比不成剑,我来和白师傅联手,凑个兴儿。不过我是不会的,请你们指点。”

白万剑和石清夫妇见他突然站起,都是大吃一惊。白万剑心想自己明明已点了他全身数

十处穴道,怎么忽然间能迈步行动,定是闵柔在击倒本派十八弟子后,便去解开他的穴道。

石清、闵柔料想白万剑既将他擒住,定然便点了他的重穴,怎么竟会走过来?闵柔叫道:

“玉……”那一声“玉儿”只叫得一个字,便即住口,转眼向丈夫瞧去。

石破天被服白万剑点了穴道,躺在地下已有两个多时辰。本来白万剑点了旁人穴道,至

少要六个时辰方得解开,可是石破天内功深厚,虽然不会自解穴道之法,但不到一个时辰,

各处所封穴道在他内力自然运行之下,不知不觉的便解开了。他浑浑噩噩,全然不知,只觉

本来手足麻木,不会动弹,后来慢慢的都会动了。

白万剑大声道:“你为什么要和我联剑?要试试你在雪山派所学的剑法?”

石破天心想:“我确是看你们练剑而学到了一些,就只怕学错了。”便点了点头,道:

“我学的也不知学对了没有,请白师傅和石庄主、石夫人教我。”说着长剑斜起,站在白万

剑身侧,使的正是雪山剑法中一招‘双驼西来’。

石清、闵柔夫妇一齐凝视石破天,他们自从送他上凌霄城学剑,已有多年不见,此刻异

地重逢,中间又渗着许多爱怜、喜悦、恼恨、惭愧之情,当真是百感交集。夫妇俩见儿子长

得高了,身子粗壮,脸上虽有风尘憔悴之色,却也掩不住一股英华飞逸之气,尤其一双眸子

精光灿然,便似体内蕴蓄有极深的内力一般。

石清身为严父,想到武林中的种种规矩,这不肖子大坏玄素庄门风,令他夫妇在江湖上

羞于见人,这几年来,他夫妇只是暗中探访他的踪迹,从不和武林同道相见。他此刻见到父

母,居然不上前拜见,反要比试武艺,单此一事,足见雪山派说他种种轻佻不端的行迳当非

虚假,不由得暗暗切齿,只是他向来极沉得住气,又碍于在白万剑之前,一时不便发作。

闵柔却是慈母心肠,欢喜之意,远过恼恨。她本来生有两子,次子为仇家所害惨死,伤

心之余,将疼爱两子之心都移注在这长子石中玉身上。她常对丈夫为儿子辩解,说雪山派一

面之辞未必可信,定是儿子在凌霄城中受人欺凌,给逼得无可容身,多半还是白自在的孙女

恃宠而骄,欺压得他狠了,因而愤而反抗。否则他小小年纪,怎会做出这种贪淫犯上的事

来?何况白家的女孩儿当时只十二三岁,中玉也不会对这样的小姑娘胡作非为。数年中风霜

江湖,一直没得到儿子的讯息,她时时暗中饮泣,总担心儿子已葬身于西域大雪山中,又或

是膏于虎狼之吻,此刻乍见爱子,他便是有天大的过犯,在慈母心中早就一切都原谅了。但

见他提剑而出,步履轻健,身形端稳,不由得心花怒放,恨不得将他搂在怀里,好好的疼他

一番。她知这个儿子从小便狡狯过人,既说要和白万剑联手比剑,定是另有深意,她深恐丈

夫恼怒之下,出声叱责,又想看看儿子这些年来武功进境到底如何,当即说道:“好啊,咱

们四个便二对二的研讨一下武功,反正是点到为止,也没什么相干。”语间柔和,充满了爱

怜之意,只是心下激动,话声却也颤了。

石清向妻子斜视了一眼,点了点头。闵柔性子和顺,什么事都由丈夫作主,自来不出什

么主意,但她偶尔说什么话,石清倒也总不违拗。他猜想妻子的心意,一来是急于要瞧儿子

的武功,二来是要白万剑输得心服,谅来石中玉小小年纪,就算聪明,剑法也高不过那些被

闵柔点倒的雪山派众师叔,何况他决计不会真的帮着白万剑出力与父母相抗。

白万剑却另有一番主意:“你以雪山派剑法和我联手抗敌,便承认是雪山派弟子。不论

这场比剑结果如何,只须我不为你一家三人所杀,待得取出雪山派掌门人令符,你便非得跟

我回山不可。石清夫妇若再阻挠,那更是坏了武林中的规矩。”当下长剑一举,说道:“是

二对二也好,是三对一也好,白某人反正是玄素双剑的手下败将,再来舍命陪君子便是。”

他已定下死志,倘若他石家三人向自己围攻逼迫,那便说什么也要杀了石中玉,只须不求自

保,舍命杀他谅来也办得到。

石破天见他长剑剑尖微颤,斜指石清,当是似攻实守,便道:“那么是由我抢攻了。”

长剑也是微颤,向石清右肩刺去,一招刺出,陡然间剑气大盛。这一剑去势并不甚急,但内

力到处,只激得风声嗤嗤而呼,剑招是雪山剑法,内力之强却远非白万剑所能及。

白万剑、石清、闵柔三人同时不约而同的低声惊呼:“咦!”

石破天这一剑刺出,白万剑初见便微生卑视之意,心想:“你这一招‘云横西岭’,右

肘抬得太高,招数易于用老;左指部位放得完全不对,不含伸指点穴的后着;左足跨得前了

四寸,敌人若施反击,便不惧你抬左足踢他胫骨……”他一眼之间,便瞧出了石破天这一招

中八九处错失,但霎时之间,卑视立时变为错愕。石破天这一招剑气之劲,真是生平罕见,

只有父亲酒酣之余,向少数几名得意弟子试演剑法之时,出剑时才有如此嗤嗤声响,但那也

要在三四十招之后,内力渐渐凝聚,方能招出生风。石破天这般起始发剑便有疾风厉声,难

道剑上装有哨子之类的古怪物事么?

他这念头只是一转,便知所想不对,只见石清“咦”了一声之后,举剑封挡,喀的一声

响,石清手中长剑立时断为两截。上半截断剑直飞出去,插入墙角中,深入数寸。

石清只觉虎口一热,膀子颤动,半截剑也险些脱手。他虽恼恨这个败子,但练武之人遇

上了武功高明之士,忍不住会生出赞佩的念头,一个“好”字当下便脱口而出。

石破天见石清的长剑断折,却吃了一惊,叫声:“啊哟!”立即收剑,脸上露出歉仄和

关怀之意。这时他脸向烛火,这般神色都教石清、闵柔二人瞧在眼里。夫妇二人心中都闪过

一丝暖意:“玉儿毕竟还是个孝顺儿子!”

石清抛去断剑,用足尖又从地下挑起一柄长剑,说道:“不用顾忌,接招吧!”刷的一

剑,向石破天左腿刺去。石破天毕竟从来没练过剑术,内力虽强,在进攻时尚可发威力,一

遇上石清这种虚虚实实、忽左忽右的剑法,却那里能接得住?一招间便慌了手脚,总算心念

转得甚快,手忙脚乱的使招‘苍松迎客’,横剑挡去。

石清长剑略斜,剑锋已及他右腿,倘若眼前这人不是他亲生儿子,而是个须杀之而后快

的死敌,这一剑已将石破天右腿斩为两截。他长剑轻轻一抖,闵柔却已吓出了一身冷汗,急

叫:“清哥!”

石破天眼望自己右腿时,但见裤管上已被划开一道破口,却没伤到皮肉,他歉然笑道:

“多谢你手下留情,我的剑法学得全然不对,比你可差得远了!”

他这句话出于真心,但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语入白万剑耳中,直是一万个不受用,心

道:“你向父亲说你剑法比他差得甚远,岂非明明在贬低雪山派剑法?又说学得全然不对,

便是说我们雪山派藏私,没好好教你。只一句话,便狠狠损了雪山派两下。白万剑但教一口

气在,岂能受你这小子奚落折辱?”

石清也是眉头微蹙,心想:“师妹老是说玉儿在雪山派中必受师叔、师兄辈欺凌,我想

白老前辈为人正直,封万里肝胆侠义,既收我儿为徒,决不能亏待了他。但瞧他使这两招剑

法,姿式已然不对,中间更是破绽百出,如何可以临敌?似乎他在凌霄城中果然没学到什么

真实武功。他先一剑内力强劲之极,但这份内力与雪山派定然绝无干系,便威德先生自己也

未必有此造诣,必是他另有奇遇所致。到底如何,须得追究个水落石出,日后也好分辩是非

曲直。”当下说道:“来来来,大家不用有什么顾忌,好好的比剑。”左手捏个剑诀,向前

一指,挺剑向白万剑刺去。

白万剑举剑格开,还了一剑。

闵柔便伸剑向石破天缓缓刺去,她故意放缓了去势,好让儿子不致招架不及。石破天见

她这一剑来势甚缓,想起当年侯门监视集上赠银之情,裂开了嘴向她一笑,又点头示谢,这

才提剑轻轻一挡。闵柔见他神情,只道他是向母亲招呼,心中更喜,回剑又向他腰间掠去。

石破天想了一想:“这一招最好是如此拆解。”当下使出一招雪山剑法,将来剑格开。

闵柔见他剑法生疏之极,出招既迟疑,递剑时手法也是嫩极,不禁心下难过:“雪山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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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 19:50:22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八章 白痴

石破天自己撞到闵柔剑上,受伤不重,也不如何疼痛,眼见石清、闵柔二人出庙,跟着

殿中烛火熄灭,一团漆黑之中,忽觉有人伸手过来,按住自己嘴巴,轻轻将自己拖入了神台

底下。正惊异间,火光闪亮,见白万剑手中拿着火摺,惊叫:“有鬼,有鬼!”奔出庙去,

料得他不知自己躲在神台之下,出庙追寻,不由得暗暗好笑,只觉那人抱着自己快跑出庙,

奔驰了一会,跃入一艘小舟,接着有人点亮油灯。

石破天见身畔拿着油灯的正是丁当,心下大喜,叫道:“叮叮当当,是谁抱我来的?”

丁当小嘴一撇,道:“自然是爷爷了,还能有谁?”石破天侧过头来,见丁不三抱膝坐在船

头,眼望天空,便问:“爷爷,你……你……抱我来做什么?”

丁不三哼了一声,说道:“阿当,这人是个白痴,你嫁他作甚?反正没跟他同房,不如

趁早一刀杀了。”

丁当急道:“不,不!天哥生了一场大病,好多事都记不起了,慢慢就会好。天哥,我

瞧瞧你的伤口。”解开他胸口衣襟,拿手帕醮水抹去伤口旁的血迹,敷上金创药,再撕下自

己衣襟,给他包扎了伤口。

石破天道:“谢谢你。叮叮当当,你和爷爷都躲在那桌子底下吗?好像捉迷藏,好玩得

很。”丁当道:“还说好玩呢?你爸爸妈妈和那姓白的斗剑,可不知瞧得我心中多慌。”石

破天奇道:“我爸爸妈妈?你说那个穿黑衣服的大爷是我爸爸?那个俊女人可不是我妈

妈……我妈妈不是这个样子,没她好看。”丁当叹了口气,说道:“天哥,你这场病真是害

得不轻,连自己父亲也忘了。我瞧你使那雪山剑法,也是生疏得紧,难道真的连武功也都忘

记得干干净净了?……这……这怎么会?”

原来石破天为白万剑所擒,丁不三祖孙一路追了下来。白万剑出庙巡视,两人乘机躲入

神台之下,石清夫妇入庙斗剑种种情形,祖孙二人都瞧在眼里。丁不三本来以为石破天假装

失手,必定另有用意,那知见他使剑出招,剑法之糟,几乎气破了他肚子,心中只是大骂:

“白痴,白痴!”乘着白万剑找寻火刀、火石,便将石破天救出。

只听得石破天道:“我会什么武功?我什么武功也不会。你这话我更加不明白了。”丁

不三再也忍耐不住,突然站起,回头厉声说道:“阿当,你到底是迷了心窍还是什么,偏要

嫁这么个胡说八道、莫名其妙的小混蛋?我一掌便将他毙了,包在爷爷身上,给你另外找一

个又英俊、又聪明、风流体贴、文武双全的少年来给你做小女婿儿。”

丁当眼中泪水滚来滚去,哽咽道:“我……我不要什么别的少年英雄。他……他又不是

白痴,只不过……只不过生了一场大病,脑子一时胡涂了。”

丁不三怒道:“什么一时胡涂?他父亲明明武功了得,他却自称是‘狗杂种’,他若不

是白痴,你爷爷便是白痴。瞧着他使剑那一副鬼模样,不教人气炸了胸膛才怪,那么毛手毛

脚的,没一招不是破绽百出,到处都是漏洞。嘿嘿,人家明明收了剑,这小子却把身子撞到

剑上去,硬要受了伤才痛快。这样的脓包我若不杀,早晚也给人宰了。江湖上传出去,说道

丁不三的孙女婿给人家杀了,我还做人不做?不行,非杀不可!”

丁当咬一咬下唇,问道:“爷爷,你要怎样才不杀他?”丁不三道:“哈,我干么不杀

他?非杀不可,没的丢了我丁不三的脸。人家听说丁老三杀了自己的孙女婿,没什么希奇。

若说丁老三的孙女婿给人家杀了,那我怎么办?”丁当道:“怎么办?你老人家替他报仇

啊。”丁不三哈哈大笑,道:“我给这种脓包报仇?你当你爷爷是什么人?”丁当哭道:

“是你教我和他拜堂的,他早是我的丈夫啦。你杀了他,不是叫我做小寡妇么?”

丁不三搔搔头皮,说道:“那时候我曾试过他,觉得他内功不坏,做得我孙女婿,那知

他竟是个白痴。你一定不让我杀他,那也成,却须依我一件事。”

丁当听到有了转机,喜道:“依你什么事?快说,爷爷,快说。”

丁不三道:“我说他是白痴,该杀。你却说他不是白痴,不该杀。好吧,我限他十天之

内,去跟那个白万剑比武,将那个‘气寒西北’什么的杀死了或者打败了,我才饶他,才许

他和你做真夫妻。”

丁当倒抽了一口凉气,刚才亲眼见到白万剑剑术精绝,石郎如何能是这位剑术大名家的

敌手,只怕再练二十年也是不成,说道:“爷爷,你出的明明是个办不到的难题。”

丁不三道:“难也好,容易也好,他打不过白万剑,我一掌便将这白痴毙了。”自觉这

题目出得甚好,这小子说什么也办不到,不禁洋洋自得。

丁当满腹愁思,侧头向石破天瞧去,却见他一脸漫不在乎的神气,悄声道:“天哥,我

爷爷限你在十天之内,打败那个白万剑,你说怎样?”石破天道:“白万剑?他剑法好得很

啊,我怎打得过他?”丁当道:“是啊。我爷爷说,你若是打不过他,便要将你杀了。”石

破天嘻嘻一笑,说道:“好端端的为什么杀我?爷爷跟你说笑呢,你也当真?爷爷是好人,

不是坏人,他……他怎么会杀我?”

丁当一声长叹,心想:“石郎当真病得傻了,不明事理。眼前之计,唯有先答允爷爷再

说,在这十天之内,好歹要想法儿让石郎逃走。”于是向丁不三道:“好吧,爷爷,我答允

了,教他十天之内,去打败白万剑便是。”

丁不三冷冷一笑,说道:“爷爷饿了,做饭吃吧!我跟你说:一不教,二别逃,三不

饶。不教,是爷爷决不教白痴武艺。别逃,是你别想放他逃命,爷爷只要发觉他想逃命,不

用到十天,随时随刻便将他毙了。不饶,用不着我多说。”

丁当道:“你既说他是白痴,那么你就算教他武艺,他也是学不会的,又何必‘一不

教’?”丁不三道:“就算爷爷肯教,他十天之内又怎能去打败白万剑?教十年也未必能

够。”丁当道:“那是你教人的本领不好,以你这样天下无敌的武功,好好教个徒儿来,怎

会及不上雪山派白自在的徒儿?难道什么威德先生白自在还能强过了你?”

丁不三微笑道:“阿当,你这激将之计不管用。这样的白痴,就算神仙也拿他没法子。

你有没听见石清夫妇跟白万剑的说话?这白痴在雪山派中学艺多年,居然学成了这样独脚猫

的剑法?”他名叫丁不三,这“三”字犯忌,因此‘三脚猫’改称‘独脚猫’。

其时坐船张起了风帆,顺着东风,正在长江中溯江而上,向西航行。天色渐明,江面上

都是白雾。丁当说道:“好,你不教,我来教。爷爷,我不做饭了,我要教天哥武功。”

丁不三怒道:“你不做饭,不是存心饿死爷爷么?”丁当道:“你要杀我丈夫,我不如

先饿死了你。”丁不三道:“呸,呸!快做饭。丁当不去睬他,向石破天道:“天哥,我来

教你一套功夫,包你十天之内,打败了那白万剑。”丁不三道:“胡说八道,连我也办不到

的事,你这小丫头又能办到?”

祖孙俩不住斗口。丁当心中却着实发愁。她知爷爷脾气古怪,跟他软求决计无用,只有

想个什么刁钻的法子,或能让他回心转意,寻思:“我不给他做饭,他饿劲上来,只好停舟

泊岸,上岸去买东西吃,那便有机可乘,好教石郎脱身逃走。”

不料石破天见丁不三饿得愁眉苦脸,自己肚中也饿了,他又怎猜得到丁当的用意,站起

身来,说道:“我去做饭。”丁当怒道:“你去劳碌做饭,创口再破,那怎么办?”

丁不三道:“我丁家的金创药灵验如神,敷上即愈,他受的剑创又不重,怕什么?好孩

子,快去做饭给爷爷吃。”为了想吃饭,居然不叫他‘白痴’。丁当道:“他做饭给你吃,

那么你还杀不杀他?”丁不三道:“做饭管做饭,杀人管杀人。两件事毫不相干,岂可混为

一谈?”

石破天一按胸前剑伤,果然并不甚痛,便到后梢去淘米烧饭,见一个老梢公掌着舵,坐

在梢后,对他三人的言语恍若不闻。煮饭烧菜是石破天生平最拿手之事,片刻间将两尾鱼煎

熬得微焦,一锅白米饭更是煮得热烘烘、香喷喷地。

丁不三吃得连声赞好,说道:“你的武功若有烧饭本事的一成,爷爷也不会杀你了,当

日你若没跟阿当拜堂成亲,只做我的厨子,别说我不会杀你,别人若要杀你,爷爷也决不答

应。唉,只可惜我先前已限定了十日之期,丁不三言出如山,决不能改,倘若我限的是一个

月,多吃你二十天的饭,岂不是好?这当儿悔之莫及,无法可想了。”说着叹气不已。

吃过饭后,石破天和丁当并肩在船尾洗碗筷。丁当见爷爷坐在船头,低声道:“待会我

教你一套擒拿手法,你可得用心记住。”石破天道:“学会了去跟那白师傅比武么?”丁当

道:“你难道当真是白痴?天哥,你……你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石破天道:“从前我怎

么了?”丁当脸上微微晕红,道:“从前你见了我,一张嘴可比蜜糖儿还甜,千伶百俐,有

说有笑,哄得我好不欢喜,说出话来,句句令人意想不到。你现在可当真傻了。”

石破天叹了一口气,道:“我本来不是你的天哥,他会讨你欢喜,我可不会,你还是去

找他的好。“丁当软语央求:”天哥,你这是生了我的气么?“石破天摇头道:”我怎会生

气?我跟你说实话,你总是不信。”

丁当望着船舷边滔滔江水,自言自语:“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才会变回从前那样。”呆

呆出神,手一松,一只磁碗掉入了江中,在绿波中幌得两下便不见了。

石破天道:“叮叮当当,我永远变不成你那个天哥。倘若我永远是这么……这么……一

个白痴,你就永远不会喜欢我,是不是?”

丁当泫然欲泣,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心中烦恼已极,抓起一只只磁碗,接二

连三的抛入了江心。

石破天道:“我……我要是口齿伶俐,说话能讨你喜欢,那么我便整天说个不停,那也

无妨。可是……可是我真的不是你那个‘天哥’啊。要我假装,也装不来。”

丁当凝目向他瞧去,其时朝阳初上,映得他一张脸红彤彤地,双目灵动,脸上神色却十

分恳挚。丁当幽幽叹了口气,说道:“若说你不是我那个天哥,怎么肩头上会有我咬伤的疤

痕?怎么你也是这般喜欢拈花惹草,既去勾引你帮中展香主的老婆,又去调戏雪山派的那花

姑娘?若说你是我那个天哥,怎么忽然间痴痴呆呆,再没从前的半分风流潇洒?”

石破天笑道:“我是你的丈夫,老老实实的不好吗?”丁当摇头道:“不,我宁可你像

以前那样活泼调皮,偷人家老婆也好,调戏人家闺女也好,便不爱你这般规规矩矩的。”石

破天于偷人家老婆一事,心中始终存着个老大疑窦,这时便问:“偷人家老婆?偷来干什

么?老伯伯说,不先跟人家说而拿人东西,便是小贼。我偷人家老婆,也算小贼么?”

丁当听他越说越缠夹,简直莫名其妙,忍不住怒火上冲,伸手便扭住他耳朵用力一扯,

登时将他耳根子上血也扯出来了。

石破天吃痛不过,反手格出。丁当只觉一股大得异呼寻常的力道击在他手臂之下,身子

猛力向后撞去,几乎将后梢上撑篷的木柱也撞断了。她“啊哟”一声,骂道:“死鬼,打老

婆么?使这么大力气。”石破天忙道:“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丁当望手臂上看去,只见已肿起了又青又紫的老大一块,忽然之间,她俏脸上的嗔怒变

为喜色,握住了石破天双手,连连摇幌,道:“天哥,原来你果然是在装假骗我。”

石破天愕然:“装什么假?”丁当道:“你武功半点也没失去。”石破天道:“我不会

武功。”丁当嗔道:“你再胡说八道,瞧我理不理你。”伸出手掌往他左颊上打去。

石破天一侧头,伸掌待格,但丁当是家传的掌法,去势飘忽,石破天这一格中没半分武

术手法,自是格了个空,只觉脸上一痛,无声无息的已被按了一掌。

丁当手臂剧震,手掌便如被石破天的脸颊弹开一般,又是“啊哟”一声,惊惶之意却比

适才更甚。她料想石破天武功既然未失,自是轻而易举的避开了自己这一掌,因此掌中自然

而然的使上了本门阴毒的柔力,那料到石破天这一格竟会如此笨拙,直似全然不会武功,可

是手掌和他脸颊相触,却又受到他内力的剧震。她左手抓住自己右掌,只见石破天左颊上一

个黑黑的小手掌印陷了下去。她这‘黑煞掌’是祖父亲传,着实厉害,幸得她造诣不深,而

石破天又内力深厚,才受伤甚轻,但乌黑的掌印却终于留下了,非至半月之后,难以消退。

她又是疼惜,又是歉仄,搂住了他腰,将脸颊贴在他左颊之上,哭道:“天哥,我真不知

道,原来你并没复原。”

石破天玉人在抱,脸上也不如何疼痛,叹道:“叮叮当当,你一时生气,一时喜欢,到

底为了什么,我终究不明白。”

丁当急道:“那……怎么办?那怎么办?”坐直了身子,在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

颗药丸给他服下,道:“唉,但愿不会留下疤痕才好。”

两人偎依着坐在后梢头,一时之间谁也不开口。

过了良久,丁当将嘴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天哥,你生了这场病后,武功都忘记了,

内力却是忘不了的。我将那套擒拿手教你,于你有很大用处。”

石破天点点头,道:“你肯教我,我用心学便了。”

丁当伸出手指,轻轻抚摸他脸颊上乌黑的手掌印,心中好生过意不去,突击凑过口去,

在那掌印上吻了一下。

霎时之间,两人的脸都羞得通红,心下均感甜蜜无比。

丁当掠了掠头发,将一十八路擒拿手演给他看。当天教了六路,石破天都记住了。跟着

两人逐一拆解。次日又教了六路。

过得三天,石破天已将一十八路擒拿手练得颇为纯熟。这擒拿法虽只一十八路,但其中

变化却着实繁复。这三天之中,石破天整日只是与丁当拆解。丁不三冷眼旁观,有时冷言冷

语,讥嘲几句。到第四天上,石破天胸口剑创已大致平复。

丁当眼见石郎进步极速,芳心窃喜,听得丁不三又骂他‘白痴’,问道:“爷爷,咱们

丁家一十八路擒拿手,叫一个白痴来学,多少日子才学得会?”

丁不三一时语塞,眼见石破天确已将这套擒拿手学会了,那么此人实在并非痴呆,这小

子到底是装假呢,还是当真将从前的事情都忘了?他不肯输口,强辩道:“有的白痴聪明,

有的白痴愚笨。聪明的白痴,半天便会了,傻子白痴就像你的石郎,总得三天才能学会。”

丁当抿嘴笑道:“爷爷,当年你学这套擒拿法之时,花了几天?”丁不三道:“我那用着几

天?你曾祖爷爷只跟我说了一遍,也不过半天,爷爷就全学会了。”丁当笑道:“哈哈,爷

爷,原来你是个聪明白痴。”丁不三沉脸喝道:“没上没下的胡说八道。”

便在此时,一艘小船从下流赶将上来。当地两岸空阔,江流平稳,但见那船高张风帆,

又有四个人急速划动木桨,船小身轻,渐渐迫近丁不三的坐船。船头站着两名白衣汉子,一

人纵声高叫:“姓石的小子是在前面船上么?快停船,快停船!”

丁当轻轻哼了一声,道:“爷爷,雪山派有人追赶石郎来啦。”丁不三眉花眼笑,道:

“让他们捉了这白痴去,千刀万剐,才趁了爷爷的心愿。”丁当问道:“捉聪明白痴?还是

捉傻子白痴?”丁不三道:“自然是捉傻子白痴,谁敢来捉聪明白痴?”丁当微笑道:“不

错,聪明白痴武功这么高,又有谁敢得罪他半分。”丁不三一怔,怒道:“小丫头,你敢绕

弯子骂爷爷?”丁当道:“雪山派杀了你的孙女婿,日后长乐帮问你要人,丁三老爷不大有

面子吧?”丁不三道:“为什么没面子?有面子得很。”自觉这句话难以自圆其说,便道:

“谁敢说丁老三没面子,我扭断他的脖子。”

丁当自言自语:“旁人谅来也不敢说什么,就只怕四爷爷要胡说八道,说他倘若有个孙

女婿,就决不能让人家杀了。不知道爷爷敢不敢扭断自己亲兄弟的脖子?就算有这个胆子,

也不知有没这份本事。”丁不三大怒,说道:“你说老四的武功强过我的?放屁,放屁!他

比我差得远了。”

说话之间,那小船又追得近了些。只听得两名白衣汉子大声叱喝:“兀那汉子,瞧你似

是长乐帮石中玉那小子,怎地不停船?”

石破天道:“叮叮当当,有人追上来啦,你说怎么办?”

丁当道:“我怎知怎么办?你这样一个大男人,难道半点主意也没有?”

便在此时,那艘小船已迫近到相距丈许之地,两名白衣汉子齐声呼喝,纵身跃上石破天

的坐船后梢。两人手中各执长剑,耀日生光。

石破天见这二人便是在土地庙中会过的雪山派弟子,心想:“不知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他

们,这些雪山派的人如此苦苦追我?”只听得嗤的一声,一人已挺剑向他肩头刺来。石破天

在这三日中和丁当不断拆解招式,往往手脚稍缓,便被她扭耳拉发,吃了不少苦头,此刻身

手上的机变迅捷,比之当日在土地庙中和石清夫妇对招之时已颇为不同,眼见剑到,也不遑

细思,随手使出第八招‘凤尾手’,右手红个半圆,欺上去抓住那人手腕一扭。

那人“啊”的一声,撤手抛剑。石破天右肘乘势抬起,拍的一声,正中那人下颏。那人

下巴立碎,满口鲜血和着十几枚牙齿都喷出船板之上。

石破天万万料不到这招‘凤尾手’竟如此厉害,不由得吓得呆了,心中突突乱跳。

第二名雪山弟子本欲上前夹击,突见一霎之间,同来的师兄便已身受重伤。这师兄武功

比他为高,料想自己若是上前,也决计讨不了好去,当即抢上去抱起师兄。此时那小船已和

大船并肩而驶,那人挟着伤者跃回小船,喝令收篷扳梢。

眼见小船掉转船头,顺流东下,不多时两船相距便远。但听得怒骂之声顺着东风隐隐传

来。石破天瞧着船板上的一滩鲜血,十几枚牙齿,又是惊讶,又是好生歉仄,兀自喃喃的

道:“这……这可当真对不住了!”

丁当从船舱中出来,走到他身旁,微笑道:“天哥,这一招‘凤尾手’干净利落,使得

可着实不错啊。”石破天摇头道:“你怎事先没跟我说明白?早知道一下会打得人家如此厉

害,这功夫我也就不学了。”丁当心头一沉,寻思:“这呆子傻病发作,又来说呆话了。”

说道:“既学武功,当然越厉害越好。刚才你这一招‘凤尾手’若不是使得恰到好处,他的

长剑早已刺穿你的肩头。你不伤人,人便伤你。你喜欢打伤人家呢,还是喜欢让人家打伤?

打落几枚牙齿,那是最轻的伤了。武林中动手过招,随时随刻有性命之忧。你良心好,对方

却良心不好,你若给人家一剑杀了。良心再好,又有什么用?”

石破天沉吟道:“最好你教我一门功夫,既不会打伤打死人家,又不会让人家打伤打死

我。大家嘻嘻哈哈的,只做朋友,不做敌人。”丁当苦笑道:“呆话连篇,满嘴废话!咱们

学武之人,动上手便是拚命,你道是捉迷藏、玩泥沙吗?”石破天道:“我喜欢捉迷藏、玩

泥沙,不喜欢动手拚命。可惜一直没人陪我捉迷藏,阿黄又不会。”丁当越听越恼,嗔道:

“你这胡涂蛋,谁跟你说话,就倒足了霉。”赌气不再理他,回到舱中和衣而睡。

丁不三道:“是吗?我说他是白痴,终究是白痴。武功好是白痴,武功不好也是白痴,

不如趁早杀了,免得生气。”

丁当寻思:“石郎倘若真的永远这么胡涂,我怎能跟他厮守一辈子?倒也不如真的依爷

爷之言,一刀将他杀了,落得眼前清净。”但随即想到他大病之前的种种甜言蜜语,就算他

一句话不说,只要悄悄的向自己瞧上一眼,那也是眉能言,目能语,风流蕴藉之态,真教人

如饮美酒,心神俱醉;别后相思,实是颠倒不能自己,万不料一场大病,竟将一个英俊机变

的俏郎君,变成了一段迂腐迟钝的呆木头。她越想越是烦恼,不由得珠泪暗滴,将一张薄被

蒙住了头。

丁不三道:“你哭又有什么用?又不能把一个白痴哭成才子!”丁当怒道:“我把一个

傻子白痴哭成了聪明白痴,成不成?”丁不三怒道:“又来胡说八道!”

丁当不住饮泣,寻思:“瞧雪山派那花万紫姑娘的神情,对石郎怒气冲冲的,似乎还没

给他得手。他见到美貌姑娘居然不会轻薄调戏,那还像个男子汉大丈夫?我真的嫁了这么个

规规矩矩的呆木头,做人有什么乐趣?”

她哭了半夜,又想:“我已和他拜堂成亲,名正言顺的是他妻子。这几日中,白天和他

练功夫,他就只一本正经的练武,从来不乘机在我身上碰一下、摸一把。晚上睡觉,相距不

过数尺,可是别说不来亲我一亲,连我的手脚也不来捏一下,那像什么新婚夫妇?别说新婚

夫妇,就算是七八十岁的老夫老妻,也该亲热一下啊。”

耳听得石破天睡在后梢之上,呼吸悠长,睡得正香,她怒从心起,从身畔摸过柳叶刀,

轻轻拔刀出鞘,咬牙自忖:“这样的呆木头老公,留在世上何用?”悄悄走到后梢,心道:

“石郎石郎,这是你自己变了,须莫怪我心狠。”提起刀来正要往他头上斫落,终于心中一

软,将他肩头轻轻扳过,要在他临死之前再瞧他最后一眼。

石破天在睡梦中转过身来,淡淡的月光洒在他脸上,但见他脸上笑容甚甜,不知在做什

么好梦。丁当心道:“你转眼便要死了,让你这好梦做完了再杀不迟,左右也不争在这一时

半刻。”当下抱膝坐在他身旁,凝视着他的脸,只待他笑容一敛,挥刀便斫将下去。

过了一会,忽听得石破天迷迷糊糊说道:“叮叮当当,你……你为什么生气?不过……

不过你生起气来,模样儿很好看,是真的……真的十分好看……我就看上一百天,一千天,

也决不会够,一万天……十万天,不,五千天……也是不够……”

丁当静静的听着,不由得心神荡漾,说道:“石郎,石郎,原来你在睡梦之中,也对我

念念不忘。这般好听和话若是白天里跟我说了,岂不是好?唉,总有一天,你的胡涂病根子

好了,会跟我说这些话。”眼见船舷边露水沾湿了木板,石破天衣衫单薄,心生怜惜,将舱

里一张薄被扯了出来,轻轻盖在他身上,又向他痴痴的凝视半天,这才回入舱中。

只听得丁不三骂道:“半夜三更,一只小耗子钻来钻去,便是胆子小,想动手却不敢,

有什么屁用?也不知是不是我丁家的种?”

丁当知道自己的举止都教爷爷瞧在眼里了,这时她心中喜欢,对爷爷的讥刺毫不在意,

心中反来覆去只是想着这几句话:“不过你生起气来,模样儿很好看……我看上一万天,十

万天,也是不够。”突击间卟哧一声,笑了出来,心道:“这白痴天哥,便在睡梦中说话,

也是痴痴的。咱们就活了一百岁,也不过三万六千日,那有什么十万天可看?”

她又哭又笑的自己闹了半天,直到四更天时才蒙胧睡去,但睡不多时,便给石破天的声

音惊醒,只听得他在后梢头大声嚷道:“咦,这可真奇了!叮叮当当,你的被子,半夜里怎

么会跑到我身上来?难道被子生脚的么?”

丁当大羞,从舱中一跃而起,抢到后梢,只听石破天手中拿着那张薄被,说道:“叮叮

当当,你说这件事奇怪不奇怪?这被子……”丁当满脸通红,夹手将被子抢了过来,低声喝

道:“不许再说了,被子生脚,又有什么奇怪?”石破天道:“被子生脚还不奇怪?你说被

子的脚在那里?”

丁当一侧头,见那老梢公正在拔篙开船,似笑非笑的斜视自己,不由得一张脸更是羞得

如同红布相似,嗔道:“你还说?”左手便去扭他的耳朵。

石破天右手一抬,自然而然的使出一十八路擒拿手中的‘鹤翔手’。丁当右手回转,反

拿他肋下。石破天左肘横过,封住了她这一拿,右手便去抓她肩头。丁当将被子往船板上一

抛,回了一招,她知石破天内劲凌厉,手掌臂膀不和他指掌相接。霎时之间两人已拆了十余

招。丁当越打越快,石破天全神贯注,居然一丝不漏,待拆到数十招后,丁当使一招‘龙腾

爪’,直抓他头顶。石破天反腕格去,这一下出手奇快,丁当缩手不及,已被他五指拂中了

手腕穴道,只觉一股强劲的热力自腕而臂,自臂而腰,直转了下去。这股强劲的内力又自腰

间直传动至腿上,丁当站立不稳,身子一侧,便倒了下来,正好摔在薄被上。

石破天童心大起,俯身将被子在她身上一裹,抱了起来,笑道:“你为什么扭我?我把

你抛到江里喂大鱼。”丁当给他抱着,虽是隔着一条被子,也不由得浑身酸软,又羞又喜,

笑道:“你敢!”石破天笑道:“为什么不敢?”将她连人带被的轻轻一送,掷入船舱。

丁当从被中钻了出来,又走到后梢。石破天怕她再打,退了一步,双手摆起架式。

丁当笑道:“不玩啦!瞧你这副德性,拉开了架子,倒像是个庄稼汉子,那有半点武林

高手的风度!”石破天笑道:“我本来就不是武林高手。”丁当道:“恭喜,恭喜!你这套

擒拿手法已学会了,青出于蓝,连我做师父的也已不是徒儿的对手了。”

丁不三在船舱中冷冷的道:“要和雪山派高手白万剑较量,却还差着这么老大一截。”

丁当道:“爷爷,他学功夫学得这么快。只要跟你学得一年半载,就算不能天下无敌,

做你的孙女婿,却也不丢你老人家的脸了。”丁不三冷笑道:“丁老三说过的话,岂有改口

的?第一、我说过他既要娶你为妻,永远就别想学我武艺;第二、我限他十天之内打败白万

剑。再过得五天,他性命也不在了,还说什么一年半载?”

丁当心中一寒,昨天晚上还想亲手去杀死石破天,今日却已万万舍不得石郎死于爷爷之

手,但爷爷说过的话,确是从来没有不算数的,这便如何是好?思前想后,只有照着原来的

法子,从这一十八路擒拿手中别出机谋。

于是此后几天之中,丁当除了吃饭睡觉,只是将这一十八路擒拿手的诸般变化,反来覆

去的和石破天拆解。到得后来,石破天已练得纯熟之极,纵然不借强劲的内力,也已勉强可

和丁当攻拒进退,拆个旗鼓相当。

第八天早晨,丁不三咳嗽一声,说道:“只剩下三天了。”

丁当道:“爷爷,你要他去打败白万剑,依我看也不是什么难事。白万剑雪山派的剑法

虽然厉害,总还不是我丁家的武功可比。石郎这套擒拿手练得差不多了。单凭一双空手,便

能将那姓白的手中长剑夺了下来。他空手夺人长剑,算不算得是胜了?”

丁不三冷笑道:“小丫头说得好不稀松!凭他这一点子能耐,便能将‘气寒西北’手中

长剑夺将下来?我叫你乘早别发清秋大梦。就是你爷爷,一双空手只怕也夺不下那姓白的手

中长剑。”丁当道:“原来连你也夺不下,那么你的武功我瞧……哼,哼,也不过……哼,

哼!”丁不三怒道:“什么哼哼?”丁当仰头望着天空,说道:“哼哼就是哼哼,就是说你

武功了得。”丁不三道:“你说什么鬼话?哼哼就是说我武功稀松平常。”丁当道:“你自

己说你武功稀松平常,可不是我说的。”丁不三道:“你哼哼也好,哈哈也好,总而言之,

十天之内他不能打败白万剑,我就杀了这白痴。”

丁当嘟起了小嘴,说道:“你叫他十天之内去打败白万剑,但若十天之内找不到那姓白

的,可不是石郎的错。”丁不三道:“我说十天,就是十天。找得到也好,找不到也好,十

天之内不将他打败,我就杀了这小白痴。”丁当急道:“现下只剩三天了,却到那里找白万

剑去?你……你……你当真是不讲道理。”丁不三笑道:“丁不三若讲道理,也就不是丁不

三了。你到江湖上打听打听,丁不三几时讲过道理了?”

到第九天上,丁不三嘴角边总是挂着一丝微笑,有时斜睨石破天,眼神极是古怪,带着

三分卑视,却有七分杀气。

丁当知道爷爷定是要在第十天上杀了石郎,这时候别说石破天的武功仍与白万剑天差地

远,就算当真胜得了他,短短两天之中,茫茫大江之上,却又到那里找这‘气寒西北’去?

这日午后,丁当和石破天拆了一会擒拿手,脸颊晕红,她打了个呵欠,说道:“八月天

时,还这么热!”坐在石破天身边,指着长江中并排而游动的两只水鸟,说道:“天哥,你

瞧这对夫妻水鸟在江中游来游去,何等逍遥快乐,若是一箭把雄鸟射死了,雌鸟孤苦伶仃

的,岂不可怜?”石破天道:“我以前在山里打猎、射鸟的时候,倒也没想到它是雌是雄,

依你这么说,我以后只拣雌鸟来射吧!”丁当叹了口气,心道:“我这石郎毕竟痴痴呆

呆。”又打个呵欠,斜身依着石破天,将头靠在他肩上,合上了眼。

石破天道:“叮叮当当,你倦了吗?我扶你到船舱里睡,好不好?”丁当迷迷糊糊的

道:“不,我就爱这么睡。”石破天不便拂她之意,便任由她以自己左肩为枕,只听得她气

息悠长,越睡越沉,一头秀发擦在自己左颊之上,微感麻痒,却也是说不出的舒服。

突然之间,一缕极细微的声音钻入了自己左耳,轻如蜂鸣,几不可辨:“我跟你说话,

你只听着,不可点头,更不可说话,脸上也不可露出半点惊奇的神气。你最好闭上眼睛,假

装睡着,再发出一些鼾声,以便遮掩我的话声。”

石破天大感奇怪,还道她是在说梦话,斜眼看去,但见她长长的睫毛覆盖双眼,突击间

左眼张开,向他霎了两下,随即又闭上了。石破天当前即省悟:“原来她要跟我说说几句秘

密话儿,不让爷爷听见。”于是也打了个呵欠,说道:“好倦!”合上了眼睛。

丁当心下暗喜:“天哥毕竟不是白痴,一点便透,要他装睡,他便装得真像。”又低声

道:“爷爷说你武功低微,又是个白痴,不配做他的孙女婿儿。十天的期限,明天便到,他

定要将你杀死。咱们又找不着白万剑,就算找到了,你也打他不过。唯一的法子,只有咱夫

妇俩脱身逃走,躲到深山之中,让爷爷找你不到。”

石破天心道:“好端端地,爷爷怎么会杀我,叮叮当当究竟是个小孩子,将爷爷的笑话

也当了真,不过她说咱两个躲到深山之中,让爷爷找不到,那倒好玩得很。”他一生之中,

都是二人共处深山,自觉那是自然不过的生涯,这些日子来遇到的事无不令他茫然失措,实

深盼得能回归深山,想到此后相伴的竟是个美丽可爱的叮叮当当,不由得大是兴奋。

丁当又道:“咱两个若是上岸逃走,定给爷爷追到,无论如何是逃不了的。你记好了,

今晚三更时分,我突然抱住爷爷,哭叫道:‘爷爷,你饶了石郎,别杀他,别杀他!’你便

立刻抢进舱来,右手使‘虎爪手’,抓住爷爷的背心正中,左手使‘玉女拈针’拿住他后

腰。记着,听到我叫‘别杀他’,你可得赶快动手,是‘虎爪手’和‘玉女拈针’。爷爷被

我抱住双臂,一时不能分手抵挡,你内力很强,这么一拿,爷爷便不能动了。”

石破天心道:“叮叮当当真是顽皮,叫我帮忙,开爷爷这样一个大玩笑,却不知爷爷会

不会生气?也罢,她既爱闹着玩,我顺着她意思行事便了。想来倒是有趣得紧。”

丁当又低声道:“这一抓一拿,可跟我二人生死攸关。你用左手摸一下我背心的‘灵台

穴’,那‘虎爪手’该当抓在这里。”石破天仍是闭着眼睛,慢慢提起左手,在丁当‘灵台

穴’上轻轻抚摸一下。丁当道:“是啦,黑暗之中出手要快,认穴要准,我拚命抱住爷爷,

只能挨得一霎时间,只要他一惊觉,立时便能将我摔开,那时你万难抓得到他了。你再轻轻

碰我后腰的‘悬枢穴’,且看对是不对。那‘玉女拈针’这一招,只用大拇指和食指两根中

指,劲力要从指尖直透穴道。”

石破天左手缓缓移下,以两根手指在他后腰‘悬枢穴’上轻轻搔爬了一下,他这时自是

丝毫没有使劲,不料丁当是黄花闺女,份外怕痒,给他在后腰上这么轻轻一搔,忍不住格的

一声笑了出来,笑喝:“你胡闹!”石破天哈哈大笑。丁当也伸手去他肋下呵痒。两人嘻嘻

哈哈,笑作一团,把装睡之事全然置之脑后。

这日黄昏时分,老梢公将船泊在江边的一个小市镇旁,上岸去沽酒买菜。丁当道:“天

哥,咱们也上岸去走走。”石破天道:“甚好!”丁当携了他手,上岸闲行。

那小市镇只不过八九十家人家,倒有十来家是鱼行。两人行到市梢,眼看身旁无人。石

破天道:“爷爷在船舱中睡觉,咱们这么拔足便走,岂不就逃走了?”他只盼尽早与丁当躲

入深山。丁当摇头道:“那有这么容易?就是让咱们逃出十里二十里,他一样也能追上。”

忽听得背后一人粗声道:“不错,你便是逃出一千里,一万里,咱们一样也能追上。”

石破天和丁当回过头来,只见两名汉子从一棵大树后转了出来,向着二人狞笑。石破天

识得这两人便是雪山派中的呼延万善和闻万夫,不由得一怔,心下暗暗惊惧。

原来雪山派两名弟子在长江中发现了石破天的踪迹,上船动手,其一身受重伤。白万剑

得报,分遣众师弟水陆两路追寻。呼延万善和闻万夫这一拨乘马溯江向西追来,竟在这小镇

上和石破天相遇。呼延万善为人持重,心想自己二人未必是这姓石小子的对手,正想依着白

师兄的嘱咐发射冲天火箭传讯,不料闻万夫忍耐不住,登时叫了出来。

丁当也是一惊:“这二人是雪山派弟子,不知白万剑是否便在左近?倘若那姓白的也赶

了来,爷爷逼着石郎和他动手,那可糟了。”向二人横了一眼,啐道:“我们自己说话,谁

要你们插口?天哥,咱们回船去。”石破天也是心存怯意,点了点头,两人转身便走。

闻万夫向来便瞧不起这师侄,心想:“王万仞王师哥、张万风张师弟两人都折在这小子

手下,也不知他二人怎么搞的。这小子要是当真武功高强,怎么会一招之间便给白师哥擒了

来?我今日将他擒了去,那可是大功一件,从此在本门中出人头地。”当即喝道:“往那里

走?姓石的小子,乖乖跟我走吧!”口中叱喝,左手便向石破天肩头抓来。

石破天侧身避过,使出丁当所教的擒拿手法,横臂格开来招。闻万夫一抓不中,飞脚便

向石破天小腹上踢去。

这一脚如何拆解,石破天却没学过。他这半天中,心头反来覆去的便是想着‘虎爪手’

和‘玉女拈针’两招,危急之际,所想起的也只这两招。但闻万夫和他相对而立,这两招攻

人后心的手法却全然用不上,这时他也顾不得合式不合式,拔步便抢向对方身后。他内功深

厚,转侧便捷无比,这么一奔,便已将闻万夫那一足避过,同时右手‘虎爪手’抓他‘灵台

穴’,左手‘玉女拈针’拿他‘悬枢穴’,内力到处,闻万夫微一痉挛,便即萎倒。

呼延万善正欲上前夹攻,突见石破天已拿住师弟要穴,情急之下不及抽剑,挥拳往石破

天腰间击来。他这一拳用上了十成劲力,波的一响,跟着喀嚓一声,右臂竟尔震断。

石破天却只腰间略觉疼痛,松手放开闻万夫时,只见他缩成了一团,毫不动弹,扳过他

肩头,见他双目上挺,神情甚是可怖。石破天吃了一惊,叫道:“啊哟,不好,叮叮当当,

他……他……他怎么忽然抽筋,莫非……莫非死了?”

丁当格的一笑,道:“天哥,你这两招使得甚好,只不过慌慌张张的,姿势太也难看。

你这么一拿,他死是不会死的,残废却免不了,双手双脚,总得治上一年半载吧。”

石破天伸手去扶闻万夫,道:“真……真对不起,我……我不是有意伤你,那怎么……

怎么办?叮叮当当,得想法子给他治治?”丁当伸手从闻万夫身畔抽出长剑,道:“你要让

他不多受苦楚?那容易得紧,一剑杀了就是。”石破天忙道:“不行,不行!”

呼延万善怒道:“你这两个无耻小妖。雪山派弟子能杀不能辱。今日老子师兄弟折在你

手里,快快把我们两个都杀了。多说这些气人的话干么?”

石破天深恐丁当真的将闻万夫杀了,忙夺下她手中长剑,在地下一插,说道:“叮叮当

当,快……快回去吧。”拉着她衣袖,快步回船。丁当哂道:“听人说长乐帮石帮主心狠手

辣,杀人不眨眼,怎地忽然婆婆妈妈起来?刚才之事,可别跟爷爷说。”石破天道:“是,

我不说,你说那个人,他……他当真会手足残废?”丁当道:“你拿了他两处要穴,若还不

能令他手足残废,咱们丁家这一十八路擒拿手法还有什么用处?”石破天道:“那怎么你叫

我待会也这么去擒拿爷爷?”丁当笑道:“傻哥哥,爷爷是何等样人物,岂可和雪山派中这

等脓包相比?你若侥幸能拿住爷爷这两处要穴,又能使用上内力,最多令他两三个时辰难以

行动,难道还能叫他残废了?”

石破天心头栗六,怔忡不安,只是想着闻万夫适才的可怖模样。

这一晚迷迷糊糊的半醒半睡,到得半夜,果然听得丁当在船舱中叫了起来:“爷爷,爷

爷,你饶了石郎性命,别杀他,别杀他!”石破天急跃而起,抢到舱中,蒙胧中只见丁当抱

了丁不三的上身,不住的叫:“爷爷,别杀石郎!”

石破天伸出双手,便要往丁不三后心抓去,陡然间想起闻万夫缩成一团的可怖神情,心

道:“我这双手抓将下去,倘若将爷爷也抓成这般模样,那可太对不起他,我……我决计不

可。”当即悄悄退出船舱,抱头而睡。

丁当眼见石破天抢进舱来,时刻配合得恰到好处,正欣喜间,不料他迟疑片刻,便即退

出,功败垂成,不由得又急又怒。

石破天回到后梢,心中兀自怦怦乱跳,过了一会,只听得丁当道:“啊哟,爷爷,我怎

么抱着你?我……我刚才做了个恶梦,梦见你将石郎打死了,我求你……求你饶他性命,你

总是不答应,谢天谢地,只不过是个梦。”

却听丁不三道:“你做梦也好,不做梦也好,天一亮便是咱们说好了的第十天。且瞧他

这一日之中,能不能找到白万剑来将他打败了。”丁当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石郎不是

白痴!”丁不三道:“是啊,他良心好!良心好的人便是傻子,便是白痴,该死之极。唉,

以‘虎爪手’抓‘灵台穴’,以‘玉女拈针’拿‘悬枢穴’,妙计啊妙计!就可惜白痴良心

好,不忍下手。不忍下手,就是白痴,白痴就是该死。”

这几句话钻入了舱内外丁当和石破天耳里,两人同时大惊:“爷爷怎知道我们的计

策?”石破天还不怎么样,丁当却不由得遍体都是冷汗,心想:“原来爷爷早已知晓,那么

暗中自必有备,天哥刚才没有下手,也不知是福是祸?”

石破天浑浑噩噩,却绝不信次日丁不三真会下手杀他,过不多时,便即睡着了。

天刚破晓,忽听得岸上人声喧哗,纷纷叫嚷:“在这里了!”“便是这艘船。”“别让

老妖怪走了!”石破天坐起身来,只见岸边十多人手提灯笼火把,奔到船边,当先四五人抢

上船头,大声叱喝:“老妖怪在那里?害人老妖往那里逃?”

丁不三从船舱中钻了出来,喝道:“什么东西在这里大呼小叫的?”

一条汉子喝道:“是他,是他!快泼!”他身后两人手中拿着竹做的喷筒,对准丁不

三,两股血水向他急速射去。岸上众人欢呼吆喝:“黑狗血洒中老妖怪,他就逃不了!”

可是这两股狗血那里能溅中丁不三半点?他腾身而起,心下大怒:“那里来的妄人,当

老夫是妖怪,用黑狗血喷我?”旁人不去惹他,他喜怒无常之时,举手便能杀人,何况有人

欺上头来?他身子落下来时,双脚齐飞,踢中两名手持喷筒的汉子,跟着呼的一掌,将当先

的大汉击得直飞出去。这三人都不会什么武功,中了这江湖怪杰的拳脚,那里还有性命?两

个人当即死在船头,当先的那条大汉在半空中便狂喷鲜血。

丁不三又要举脚向余人扫去,忽听得丁当在身后冷冷的道:“爷爷,一日不过三!”

丁不三一怔,盛怒之下,险些儿忘了自己当年立下的毒誓,这一脚离那船头汉子已不过

尺许,当下硬生生的收了回来。

众人吓得魂飞魄散,叫道:“老妖怪厉害,快逃,快逃!”霎时之间逃了个干干净净,

灯笼火把有的抛在江中,有的丢在岸上。三具尸首一在岸上,二在船头,谁也顾不得了。

丁不三将船头的尸首踢入江中,向梢公道:“快开船,再有人来,我可不能杀啦!”那

梢公吓得呆了,双手不住发抖,几乎无力拔篙。丁不三提起竹篙,将船撑离岸边。狗血没射

到人,却都射在舱里,腥气难闻。

丁不三冷冷的道:“阿当,你捣这鬼为了什么?”丁当笑道:“爷爷,你说过的话算不

算数?”丁不三道:“我几时说过话不算数了?”丁当道:“好,你说十天一满,若是石郎

没将那姓白的打败,便要杀他。今日是第十日,可是你已经杀了三个人啦!”

丁当极是得意,笑吟吟的道:“丁家三老爷素来说话算数,你说在第十天上定要杀了这

小子,可是‘一日不过三’,你已杀了三个人,这第四个人,便不能杀了。你既在第十天上

杀他不得,以后也就不能再杀了。我瞧你的孙女婿儿也不是真的什么白痴,等他身子慢慢复

原,武功自会大进,包不丢了你的脸面便是。”

丁不三伸足在船头用力一蹬,喀的一声,船头木板登时给他踹了一个洞,怒道:“不

成,不成!丁不三折在你小丫头手下,便已丢了脸。”丁当笑道:“我是你的孙女儿,大家

是一家人,有什么丢不丢脸的?这件事我又不会说出去。”丁不三怒道:“我输了便心中不

痛快,你说不说有什么相干?”丁当道:“那就算是你赢好了。”丁不三道:“输便输,赢

便赢。我又不是你那不成器的四爷爷,他小时候跟我打架,输了反而自吹是赢了。”

石破天听着他祖孙二人的对话,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些人是丁当故意引了来给她爷爷

杀的,好让他连杀三人之后,限于‘一日不过三’的规定,便不能再杀他,眼看丁不三于一

瞬间连杀三人的凶狠神态,那么要杀死自己的话,只怕也不是开玩笑了;见丁当笑嘻嘻的走

到后梢,便道:“叮叮当当,你为了救我性命,却无缘无故的害死了三人,那不是……不是

太也残忍了么?”丁当脸一沉,说道:“是你害的,怎么反而怪起我来了?”石破天惘然

道:“是……是我害的?”丁当道:“怎么不是?昨晚你事到临头,不敢动手。否则咱二人

早已逃得远远的了,又何至累那三人无辜送命?”

石破天心想这话倒也不错,一时说不出话来。

忽听得丁不三哈哈大笑,说道:“有了,有了!姓石的小子,爷爷要挖出你的眼珠子,

斩了你的双手,教你死是死不了,却成为一个废人。我只须不取你性命,那就不算破了‘一

日不过三’的规矩。”丁当和石破天面面相觑,神色大变。

丁不三越想越得意,不住口的道:“妙计,妙计!小白痴,我不杀死你,却将你弄成人

不像人,鬼不像鬼。阿当哪,那总可以的吧?”丁当一时无辞可辩,只得道:“这第十天又

没过,说不定待会就遇到白万剑,石郎又出手将他打败了呢?”丁不三呵呵而笑,道:“不

错,不错,咱们须得公平交易,童叟无欺。爷爷等到今晚三更再动手便了。”

丁当愁肠百结,再也想不出别的法子来令石破天脱此危难。偏偏石破天似是仍不知大祸

临头,反来问她:“你为什么皱起了眉头,有什么心事?”丁当嗔道:“你没听爷爷说么?

他要挖了你的眼珠子,斩了你的双手。”石破天笑道:“爷爷说笑话吓人呢,你也当真!他

挖了我眼睛、斩了我双手去,又有什么用?我又没得罪他。”

丁当由嗔转怒,心道:“这人行事婆婆妈妈,脑筋胡里胡涂,我一辈子跟着他确也没趣

得紧,爷爷要杀他,让他死了便是。”但想到爷爷待会将他挖去双目、斩去双手,自己如果

回心转意,又要起他来,我叮叮当当嫁了这么一个没眼没手的丈夫,更加无味已极。

眼见太阳渐渐西沉,丁当面向船尾,见自己和石破天的影子双双浮在江面之上,就像是

游泳一般,随舟逐波而西。丁当侧过身来,见石破天背脊向着自己,她双手伸出,便向他背

心要穴拿去。她右手使‘虎爪手’抓住石破天背心‘灵台穴’,左手以‘玉女拈针’拿他

‘悬枢穴’。石破天绝无防备,被她拿住后立时全身酸软,却弹不得。

丁当却受到他内力震荡,身子向后反弹,险些坠入江中,伸手抓住船篷,骂道:“爷爷

要挖你双眼,斩你双手,你这种废人留在世上,就算不丢爷爷的脸,我叮叮当当也没脸见人

了。也不用爷爷动手,我自己先挖出你的眼珠子。”在后梢取过一条长长的帆索,将石破天

双手双脚都缚住了,又将帆索从肩至脚,一圈又一圈的紧紧捆绑,少说也缠了八九十圈,直

如一只大粽子相似。

本来如此这般的被擒拿了穴道,一个对时中难以开口说话,但石破天内力深厚,四肢虽

不能动,却张口说道:“叮叮当当,你跟我闹着玩吗?”他话是这般说,但见着丁当凶狠的

神气,也已知道大事不妙,眼神中流露出乞怜之色。丁当伸足在他腰间狠狠踢了一脚,骂

道:“哼,我跟你闹着玩?死在临头,还在发你的清秋大梦,这般的傻蛋,我将你千刀万

剐,也是不冤。”飕的一声,拔出了柳叶刀来,在石破天脸颊上来回擦了两下,作磨刀之

状。

石破天大骇,说道:“叮叮当当,我今后总是听你的话就是。你杀了我,我……我……

可活不转来啦!”丁当恨恨的道:“谁要你活转来了?我有心救你性命,你偏不照我吩咐。

那是你自寻死路,又怪得谁来?我此刻不杀你,爷爷也会害你。哼,是我丈夫,要杀便由我

自己动手,让别人来杀我丈夫,我叮叮当当一世也不快活。”

石破天道:“你饶了我,我不再做你丈夫便是。”他说这几句话,已是在极情哀求,只

是自幼禀承母训,不能向人求恳,这个‘求’字却始终不出口。

丁当道:“天地也拜过了,怎能不做我丈夫?再罗嗦,我一刀便砍下你的狗头。”

石破天吓得不敢再作声。只听得丁不三笑道:“很好,很好,妙得很!那才是丁不三的

乖孙女儿。爽爽快快,一刀两段便是!”

那老梢公见丁当举刀要杀人,吓得全身发抖,舵也掌得歪了。船身斜里横过去,恰好迎

面一艘小船顺着江水激流冲将过来,眼见两船便要相撞。对面小船上的梢公大叫:“扳梢,

扳梢!”

丁当提起刀来,落日余晖映在刀锋之上,只照得石破天双目微眯,猛见丁当手臂往下急

落,拍的一声响,这一刀却砍得偏了,砍在他头旁数寸处的船板上。丁当随即撤手放刀,双

手抓起石破天的身子,双臂运劲向外一抛,将他向着擦舟而过的小船船舱摔去。

丁不三见孙女突施诡计,怒喝:“你……你干什么?”飞身从舱中扑出,伸手去抓石破

天时,终究慢了一步。江流湍急,两船瞬息间已相距十余丈,丁不三轻功再高,却也无法纵

跳过去。他反手重重打了丁当一个耳光,大叫:“回舵,回舵,快追!”

但长江之中风劲水急,岂能片刻之间便能回舵?何况那小船轻舟疾行,越驶越远,再也

追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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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 19:50:39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九章 大粽子

石破天耳畔呼呼风响,身子在空中转了半个圈,落下时脸孔朝下俯伏,但觉着身处甚是

柔软,倒也不感疼痛,只是黑沉沉的目不见物,但听得耳畔有人惊呼。他身不能动,也不敢

开口说话,鼻中闻到一阵幽香,似是回到了长乐帮总舵中自己的床上。

微一定神,果然觉到是躺在被褥之上,口鼻埋在一个枕头之中,枕畔却另有一个人头,

长发披枕,竟然是个女子。石破天大吃一惊,“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只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什么人?你……你怎么……”石破天道:“我……

我……”不知如何回答才是。那女子道:“你怎么钻到我们船里?我一刀便将你杀了!”石

破天大叫:“不,不是我自己钻进来的,是人家摔我进来的。”那女子急道:“你……

你……你快出去,怎么爬在我被……被窝里?”

石破天一凝神间,果觉自己胸前有褥,背上有被,脸上有枕,而且被褥之间更是颇为温

暖,才知丁当这么一掷,恰巧将他摔入这艘小船的舱门,穿入船舱中一个被窝;更糟的是,

从那女子的话中听来,似乎这被窝竟是她的。他若非手足被绑,早已急跃而起,逃了出去,

偏生身上穴道未解,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只得说道:“我动不得,求求你,将我搬了出

去,推出去也好,踢出去也好。”

只听得脚后一个苍老的妇人声音道:“这混蛋说什么胡话?快将他一刀杀了。”那女子

道:“奶奶,若是杀了他,我被窝中都是鲜血,那……那怎么办?”语气甚是焦急。那老妇

怒道:“那是什么鬼东西?喂,你这混蛋,快爬出来。”

石破天急道:“我真是动不得啊,你们瞧,我给人抓了灵台穴,又拿了悬枢穴,全身又

给绑得结结实实,要移动半分也动不了。这位姑娘还是太太,你快起来吧,咱们睡在一个被

窝里,可……可实在不大妙。”

那女子啐道:“什么太太的?我是姑娘,我也动不了。奶奶,你……你快想个法子,这

个人当真是给人绑着的。”石破天道:“老太太,我求求你,劳你驾,把我拉出去。我……

我得罪这位姑娘……唉……这个……真是说不过去。”

那老妇怒道:“小混蛋,倒来说风凉话。”那姑娘道:“奶奶,咱们叫后梢的船家来把

他提出去,好不好?”那老妇道:“不成,不成!这般乱七八糟的情景,怎能让旁人见到?

偏生你我又动弹不得,这……这……”

石破天心道:“莫非这位老太太和那姑娘也给人绑住了?”

那老妇不住口的怒骂:“小混蛋,臭混蛋,你怎么别的船不去,偏偏撞到我们这里来?

阿绣,把他杀了,被窝中有血,有什么要紧?这人早晚总是要杀的。”那姑娘道:“我没力

气杀人。”那老妇道:“用刀子慢慢的锯断了他喉管,这小混蛋就活不了。”

石破天大叫:“锯不得,锯不得!我的血脏得很,把这香喷喷的被窝弄得一塌糊涂,而

且……而且……被窝里有个死尸,也很不妙。”只听得嘤的一声,那姑娘显是听到‘被窝里

有个死尸’这话甚是害怕,石破天心中一喜,听那姑娘道:“奶奶,我拔刀子也没力气。”

石破天道:“你没力气拔刀子,那再好也没有了。我此刻动不得,你若是将我杀了,我就变

成了僵尸,躺在你身旁,那有多可怕。我活着不能动,变成僵尸,就能动了,我两只冷冰冰

僵尸手握住你的喉咙……”

那姑娘给他说得更加怕了,忙道:“我不杀你,我不杀你!”过了一会儿,又道:“奶

奶,怎生想个法子,叫他出去?”那老妇道:“我在想哪,你别多说话。”

这时已然入夜,船舱中漆黑一团。石破天和那姑娘虽然同盖一被,幸好掷进来时偏在一

旁,没碰到她身子,黑暗中只听得那姑娘气息急促,显然十分惶急。过了良久,那老妇仍是

没想出什么法子来。

突然之间,远处传来两下尖锐的啸声,静夜中十分凄厉刺耳。跟着飘来一阵大笑之声,

声音苍老豪迈。那人边笑边呼:“小翠,我等了你一日一晚,怎么这会儿才到?”

那姑娘急道:“奶奶,他……他迎上来了,那便如何是好?”那老妇哼了一声,说道:

“你再也别作声,我正在凝聚真气,但须足上经脉稍通,能有片刻动弹,我便往江心一跳,

免得受这老妖之辱。”那姑娘急道:“奶奶,奶奶,那使不得。”那老妇怒道:“我叫你别

来打扰我。奶奶投江之时,你跟不跟我去?”那姑娘微一迟疑,说道:“我……我跟着奶奶

一块儿死。”那老妇道:“好!”说了这个“好”后,便再也不作声了。

石破天两度尝过这“走火”的滋味,心想:“原来这老太太和小姑娘都是练内功走火,

以致动弹不得,偏生敌人在这当头赶到,那当真为难之极。”

只听下游那苍老的声音又叫道:“你爱比剑也好,斗拳也好,丁老四定然奉陪到底。小

翠,你怎么不回答我?”这时话声又已近了数十丈。过不多时,只听得半空中呛啷啷铁链响

动,跟着拍的一声世响,一件东西落到了船上,显是迎面而来的船上有人掷来铁锚铁链。后

梢的船家大叫:“喂,喂,干什么?干什么?”

石破天只觉坐船向右急剧倾侧,不由自主的也向右滚去,那姑娘向他侧过来,靠在他身

上。石破天道:“这个……这个……你……”要想叫她别靠在自己身上,但随即想起她跟自

己一样,也是动弹不得,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

跟着觉得船头一沉,有人跃到了船上,倾侧的船身又回复平稳。那老人站在船头说道:

“小翠,我来啦,咱们是不是就动手?”

后梢的船家叫道:“你这么搅,两艘船都要给你弄翻了。”那老人怒道:“狗贼,快给

我闭了你的鸟嘴!”提起铁锚掷出。两艘船便即分开,同时顺着江水疾流下去。船家见他如

此神力,将一只两百来斤重的铁锚掷来掷去,有如无物,吓得挢舌不下,再也不敢作声了。

那老人笑道:“小翠,我在船头等你。你伏在舱里想施暗算,我可不上你当。”

石破天心头一宽,心想他一时不进舱来,便可多挨得片刻,但随即想起,多挨片刻,未

必是好,那老妇若能凝聚真气,便要挟了这小姑娘投江自尽,这时那姑娘的耳朵正挨在他口

边,便低声道:“姑娘,你叫你奶奶别跳到江里。”

那姑娘道:“她……她不肯的,一定要跳江。”一时悲伤不禁,流下泪来,眼泪既夺眶

而出,便再也忍耐不住,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泪水滚滚,沾湿了石破天的脸颊。她哽咽

道:“对……对不住!我的眼泪流到了你脸上。”这姑娘竟是十分斯文有礼。

石破天轻叹一声,说道:“姑娘不用客气,一些眼泪水,又算得了什么?”那姑娘泣

道:“我不愿意死。可是船头那人很凶,奶奶说宁可死了,也不能落在他手里。我……我的

眼泪,真对不住,你可别见怪……”只听得船板格的一声响,船舱彼端一个人影坐了起来。

石破天本来口目向下,埋在枕上,但滚动之下,已侧在一旁,见到这人坐起,心中怦怦

乱跳,颤声说道:“姑……姑娘,你奶奶坐起来啦。”那姑娘“啊”的一声,她脸孔对着石

破天,已瞧不见舱中情景。过了一会,只听石破天叫道:“老太太,你别抓她,她不愿意陪

你投江自尽,救人哪,救人哪!”

船头上那老人听到船舱中有个青年男子的声音,奇道:“什么人大呼小叫?”

石破天道:“你快进来救人。老太太要投江自尽了。”

那老人大惊,一掌将船篷掀起了半边,右手探出,已抓住了那老妇的手臂。那老妇凝聚

了半天的真气立时涣散,应声而倒。那老人一搭她的脉搏,惊道:“小翠,你是练功走了火

吗?干么不早说,却在强撑?”那老妇气喘喘的道:“放开手,别管我,快滚出去!”那老

人道:“你经脉逆转,甚是凶险,若不早救,只怕……只怕要成为残废。我来助你一臂之

力。”那老妇怒道:“你再碰一下我的身子,我纵不能动,也要咬舌头,立时自尽。”

那老人忙缩回手掌,说道:“你的手太阴肺经、手少阴心经、手少阳三焦经全都乱了,

这个……这个……”那老妇道:“你一心一意只想胜过我。我练功走火,岂不是再好也没有

了?正好如了你的心愿。”那才人道:“咱们不谈这个。阿绣,你怎么了?快劝劝你奶奶。

你……你……咦!你怎么跟一个大男人睡在一起,他是你的情郎,还是你的小女婿儿?”

阿绣和石破天齐声道:“不,不是的,我们都动不了啦。”

那老人大是奇怪,伸手将石破天一拉。石破天给帆索绑得直挺挺地,腰不能曲,手不能

弯,给他这么一拉,便如一根木材般从被窝中竖了起来。那老人出其不意,倒吓了一大跳,

待得看清,不禁哈哈大笑,道:“阿绣,端阳节早过,你却在被窝中藏了一只大粽子。”

阿绣急道:“不是的,他是外边飞进来的,不……不是我藏的。”

那老人笑道:“你怎么也不能动,也变成了一只大粽子么?”

那老妇厉声道:“你敢伸一根指头碰到阿绣,我和你拚命。”

那老人叹了口气,道:“好,我不碰她。”转头向梢公道:“船家,转舵掉头,扯起帆

来,我叫你停时便停船。”那梢公不敢违拗,应道:“是!”慢慢转舵。

那老妇怒道:“干什么?”那老人道:“接你到碧螺山去好好调养。你这次走火,非同

小可。”那老妇道:“我死也不上碧螺山。我又没输给你,干么迫我到你的狗窝去?”那老

人道:“咱们约好了在长江比武,我输了到你家磕头,你输了便到我家里。是你自己练功走

火也好,是你斗不过我也好,总而言之,这一次你非上碧螺山走一遭不可。我几十年来的心

愿,这番总算得偿,妙极,妙极!”那老妇怒发如狂,叫道:“不去,不去,不……”越叫

越凄厉,陡然间一口气转不过来,竟尔晕了过去。

那老人笑吟吟的道:“你不去也得去,今日还由得你吗?”

石破天忍不住插口道:“她既不愿去,你怎能勉强人家?”

那老人大怒,喝道:“要你放什么狗屁?”反掌便往他脸上打去。

这一掌眼见便要打得他头晕眼花、牙齿跌落,突然之间,见到石破天脸上一个膝黑的掌

印,那老人一怔之下,登时收掌,笑道:“啊哈,大粽子,我道是谁将你绑成这等模样,原

来是我那乖乖侄孙女。你脸上这一掌,是给我侄孙女打的,是不是?”

石破天不明所以,问道:“你侄孙女?”那老人道:“你还不知老夫是谁?我是丁不

四,丁不三是我哥哥,他年纪比我大,武功却不及我……我的侄孙女……”石破天看他相貌

确与丁不三有几分相似,服饰也差不多,只是腰间缠着一条黄光灿然的金带,便道:“啊,

是了,叮叮当当是你侄孙女,不错,这一掌正是叮叮当当打的,我也是给她绑的。”

丁不四捧腹大笑,道:“我原说天下除了阿当这小丫头,再没第二个人这么顽皮淘气。

很好,很好,很好!她为什么绑你?”石破天道:“她爷爷要杀我,说我武功太差,是个白

痴。”丁不四更是大乐,笑得弯下腰来,道:“老三要杀的人,老四既然撞上了,那就……

那就……”石破天惊道:“你也要杀?”

丁不四道:“丁不四的心意,天下有谁猜得中?你以为我要杀你,我就偏偏不杀。”站

起身来,左手抓住石破天后领提将起来,右手并掌如刀,在他身上重重缠绕的帆索自上而下

急划而落,数十重帆索立时纷纷断绝,当真是利刃也未必有如此锋锐。

石破天赞道:“老爷子,你这手功夫厉害得很,那叫什么名堂?”

丁不四听石破天一赞,登时心花怒放,道:“这一手功夫自然了不起,普天下能有如此

功力的,除了丁不四外,只怕再无第二人了。这手功夫吗?叫做……”

这时那老妇已醒,听到丁不四自吹自擂,当即冷笑道:“哼,耗子上天平,自称自赞!

这一手‘快刀斩乱麻’不论那个学过几手三脚猫把式的庄稼汉子,又有谁不会使了?”丁不

四道:“呸!呸!学过几手三脚猫把式的人,就会使我这手‘快刀斩乱麻’?你倒使给我瞧

瞧!”那老妇道:“你明知我练功走火,没了力气,来说这种风凉言语。大粽子,我跟你

说,你到随便那一处市镇上,见到有人练把式卖膏药,骗人钱财,只须给他一文两文,他就

会练这手‘快刀斩乱麻’给你瞧,包管跟这老骗子练得一模一样,没半点分别,说不定还比

他强些。这是普天下骗人的混蛋都会的法门,又有什么希罕了?”

丁不四听那老妇说得刻薄,不由得怒发如狂,顺手便向她肩头抓落。

石破天叫道:“不可动粗!”斜身反手,向他右腕上切去,正是丁当所教一十八路擒拿

手中的一招‘白鹤手’。他被丁当拿中穴道后为时已久,在内力撞击之下,穴道渐解,待得

身上帆索断绝,血行顺畅,立时行动自如。

丁不四“咦”的一声,反手勾他小臂。石破天于这一十八路擒拿手练得已甚纯熟,当即

变招,左掌拍出,右手取对方双目。丁不四喝道:“好!这是老三的擒拿手。”伸臂上前,

压他手肘。石破天双臂圈转,两拳反击他太阳穴。丁不四两条手臂自下穿上,向外一分,快

如电闪般向石破天手臂上震去。只道这一震之下,石破天双臂立断,不料四臂相撞,石破天

稳立不动,丁不四却感上身一阵酸麻,喀喇一声,足下所踏的一块船板从中折断,船身也向

左右猛烈摇幌两下。他急忙后退了一步,以免陷入断板,口中又是“咦”的一声。

他前一声“咦”,只是惊异石破天居然会使他丁家的一十八路擒拿手,但当双臂与石破

天较劲,震得他退出一步,那一声“咦”却是大大的吃惊,只觉这年轻人内力充盈厚实,直

是无穷无尽,自己适才虽然未出全力,但对方浑若无事,自己却踏断了船板,可说已输了一

招。此人这等厉害,怎能为丁当所擒?脸上又怎会给她打中一掌?一时心中疑团丛生。

那老妇惊诧之情丝毫不亚于丁不四,当即哈哈大笑,说道:“连……连一个浑小子

也……也……也……”一时气息不畅,却说不下去了。丁不四怒道:“我代你说了吧,‘连

一个浑小子也斗不过,逞什么英雄好汉?’是不是?这句话你说不出口,只怕将你憋也憋死

了。”那老妇满脸笑容,连连点头。

丁不四侧头向石破天道:“大粽子,你……你师父是谁?”石破天搔了搔头,心想自己

虽向谢烟客和丁当学过武功,却没拜过师父,说道:“我没师父!”丁不四怒道:“胡说八

道,那么你这一十八路擒拿手,又是那里偷学得来的?”石破天道:“我不是偷学得来的,

叮叮当当教了我十天。她不是我师父,是我……是我……”要想说‘是我妻子’总觉有些不

妥,便不说了。丁不四更是恼怒,骂道:“你***,这武功是阿当教你的?胡说八道。”

那老妇这时已顺过气来,冷冷的道:“江湖上人人都说,‘丁氏双雄,一是英雄,一是

狗雄!’这名话当真不错。今日老婆子亲眼目睹,果然是江湖传言,千真万确。”

丁不四气得哇哇大叫,道:“几时有这句话了?定是你捏造出来的。你说,谁是英雄,

谁是狗熊?我的武功比老三强,武林中谁人不知,那个不晓?”

那老妇不敢急促说话,一个字一个字的缓缓说道:“丁当是丁老三的孙女儿。丁老三教

了他儿子,他儿子教他的女儿丁当,丁当又教这个浑小子。这浑小子只学了十天,就胜过了

丁老四,你教天下人去评……评……评……”连说了三个“评”字,一口气又转不过来了。

丁不四听着他慢条斯理、一板一眼的说话,早已十分不耐,这时忍不住抢着说道:“我

来代你说:‘你教天下人评评这道理看,到底谁是英雄,谁是狗熊?自然丁老三是英雄,丁

老四是狗熊!’”越说声音越响,到后来声如雷震,满江皆闻。

那老妇笑眯眯的点了点头,道:“你……你自己知道就好。”这几个字说的气若游丝,

但听在丁不四耳中,却令他愤懑难当,大声叫道:“谁说这大粽子胜过丁老四了?来,来,

来,咱们再比过!我不在……不在……”

他本想说‘不在三招之内就将你打下江去,那就如何如何’,但话到口边,心想此人武

功非同小可,‘三招之内’只怕拾夺他不下,要想说‘十招之内’,仍觉没有把握,说‘二

十招’吧,还是怕这句话说得太满,若说‘一百招之内’,却已没了英雄气概,自己一个成

名人物,要花到一百招才能将侄孙妇儿的徒弟打败,那又有什么了不起?他略一迟疑,那老

妇已道:“你不在十万招之内将他打败,你就拜他……拜他……拜他……咳……咳……”

丁不四怒吼:“‘你就拜他为师!’你要说这句话,是不是?”‘拜他为师’这四个字

一出口,身子已纵在半空,掌影翻飞,向石破天头顶及胸口同时拍落。

石破天虽学过一十八路擒拿手法,但只能拆解丁当的一十八路擒拿手,学时既非活学,

用时也不能活用,眼见丁不四犹似千手万掌般拍将下来,那里能够抵御?只得双掌上伸,护

住头顶,便在这时,后颈大椎穴上感到一阵极沉重的压力,已然中掌。

那大椎穴乃人手足三阳督脉之会,最是要害,但也正因是人手足三阳督脉之会,诸处经

脉中内力同时生出反击的劲道。丁不四只感到全身剧震,向旁反弹了开去,看石破天时,却

是浑若无事。这一招石破天固然被他击中,但丁不四反而向外弹去,不能说分了输赢。

那老妇却阴阳怪气的道:“丁不四,人家故意让你击中,你却给弹了开去,当真无用之

极,只是一招,你便输了。”丁不四怒道:“我怎么输了?胡说八道!”那老妇道:“就算

你没有输,那么你让他在你大椎穴上拍一掌看。如果你不死,也能将他弹开几步,那么你们

就算打成平手。”丁不四心想:“这小子内力雄厚之极,我大椎穴若给他击上一掌,那是不

死也得重伤。”说道:“好端端地,我为什么要给他打?你的大椎穴倒给我打一掌看。”那

老妇道:“早知丁狗熊没种,就只会一门取巧捡便宜的功夫,若是跟人家一掌还一掌、一拳

还一拳的文比,谁也不得躲闪挡架,你就不敢。”

丁不四给她说中了心事,讪讪的道:“这等蛮打,是不会武功的粗鲁汉子所为,咱们武

学名家,怎么能玩这等笨法子?”他自知这番话强词夺理,经不起驳,在那老妇笑声中,向

石破天道:“再来,再来,咱们再比过。”

石破天道:“我只学过叮叮当当教的那些擒拿手,别的武功都不会,你刚才那样手掌乱

幌的功夫,我不会招架。老爷子,就算你赢了,咱们不比啦。”

那‘就算你赢了’这五个字,听在丁不四耳中极不受用,他大声说道:“赢就是赢,输

就是输,那有什么算不算的?我让你先动手,你过来打我啊。”石破天摇头道:“我就是不

会。”丁不四听那老妇不住冷笑,心头火起,骂道:“***,你不会,我来教你。你瞧仔

细了,你这样出掌打我,我就这么架开,跟着反手这么打你,你就斜身这么闪过,跟着左手

拳头打我这里。”

石破天学招倒是很快,依样出手,丁不四回手反击。两人只拆得四招,丁不四呼的一拳

打到,石破天不知如何还手,双手下垂,说道:“下面的我不会了。”

丁不四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都是我教你的,那还比什么武?”石破天道:“我

原说不用比啦,算你赢就是了。”丁不四道:“不成,我若不是真正胜了你,小翠一辈子都

笑话我,丁大英雄给她说成是丁大狗熊,我这张脸往那里搁去?你记着,我这么打来,你不

用招架,抢上一步,伸指反来戳我小腹,这一招很是阴毒,我这拳就不能打实了,就只得避

让,这叫做以攻为守,攻敌之所必救。”

他口中教招,手上比划。石破天用心记忆,学会后两人便从头打起,打到丁中四所教的

武功用尽之时,便即停了,只得一个往下再教,一个继续又学。丁不四这些拳法掌法变化甚

是繁复,但他与石破天对打,却只以曾经教过的为限。

丁不四心想这般斗将下去,如何胜得了他?唯一机缘只是这浑小子将所学的招数忘了,

拆解稍有错误,便立中自己毒手。但偏偏石破天记心极好,丁不四只教过一遍,他便牢牢记

住。两人直拆了数十招,他招式中仍无破绽。

那老妇不时发出几下冷笑之声,又令丁不四不敢以凡庸的招数相授,只要攻守之际有一

招不够凌厉精妙,那老妇便出言相讥。她走火之后虽然行动不得,但眼光仍是十分厉害,就

算是一招高明武功,她也要故意诋毁几句,何况是不十分出色精奥之着。

丁不四打醒了精神,传授石破天拳掌,这股全力以赴的兢兢业业之意,竟丝毫不亚于当

年数度和那老妇真刀真枪的拚斗。又教了数十招,天色将明,丁不四渐感焦躁,突然拳法一

变,使出一招先前教过的‘渴马奔泉’,连拳带人,猛地扑将过去。

石破天叫道:“次序不对了!”丁不四道:“有什么次序不次序的?只要是教过你的便

行。”石破天倒也没忘他曾教过用‘粉蝶翻飞’来拆解,当即依式纵身闪开。丁不四心想:

“我只须将你逼下江去,就算是赢了。小翠再要说嘴,也已无用。”踏上一步,一招‘横扫

千军’,双臂猛扫过去。石破天仍是依式使招‘和风细雨’,避开了对方狂暴的攻势,但这

步一退,左足已踏上了船舷。

丁不四大喜,喝道:“下去吧!”一招‘钟鼓齐鸣’,双拳环击,攻他左右太阳穴。依

照丁不四所授的功夫,石破天该当退后一步,再以‘春云乍展’化开来掌,可是此刻身后已

无退路,一步后退,便踏入了江中,情急之下难以多想,生平学得最熟的只是丁当教的那两

招,也不理会用得上用不上,一闪身,已穿到了丁不四背后,右手以‘虎爪手’抓住他‘灵

台穴’,左手以‘玉女拈针’拿住他‘悬枢穴’,双手一拿实,强劲内力陡然发出。

丁不四大叫一声,坐倒在舱板之上。

其实石破天内力再强,凭他只学几天的擒拿手法,又如何能拿得住丁不四这等高手?只

因丁不四有了先入为主的成见,认定石破天必以‘春云乍展’来解自己这招‘钟鼓齐鸣’,

而要使‘春云乍展’,非退后一步而摔入江中不可。他若和另一个高手比武,自会设想对方

能有种种拆解之法,拆解之后跟着便有诸般厉害后着,自是四面八方都防到了,决不能被对

手闪到自己后心而拿住了要穴。但他和石破天拆解了百余招,对方招招都是一板一眼,全然

依准了自己所授的法门而发,心下对他既无半分提防之意,又全没想到这浑小子居然会突然

变招,所用的招数却纯熟无比,出手如风,待要挡避,已然不及,竟着了他的道儿。偏生石

破天的内力十分厉害,劲透要穴,以丁不四修为之高,竟也抵敌不住。

这一下变故之生,丁不四和石破天固然吃惊不小,那老妇也是错愕无已,“哈哈,哈

哈”狂笑两下,又晕厥了过去,双目翻白,神情殊是可怖。

石破天惊道:“老太太,你……你怎么啦?”

阿绣身在舱里,瞧不见船头上的情景,听石破天叫得惶急,忙问:“这位大哥,我奶奶

怎么了?”石破天道:“啊哟……她……晕过去啦,这一次……这一次模样儿不对,只

怕……只怕……难以醒转。”阿绣惊道:“你说我奶奶……已经……已经死了?”石破天伸

手去探了探那老妇的鼻息,道:“气倒还有,只不过模样儿……那个……那个很不对。”阿

绣急道:“到底怎么不对?”石破天道:“她神色像是死了一般,我扶起你来瞧瞧。”

阿绣不愿受他扶抱,但实在关心祖母,踌躇道:“好!那就劳你这位大哥的大驾。”

石破天一生之中,从未听人说话如此斯文有礼,长乐帮中诸人跟他说话之时尽管恭谨,

却是敬畏多过了友善,连小丫头侍剑也总是掩不住脸上惶恐之神色。丁当跟他说话有时十分

亲热,却也十分无礼。只有这个姑娘的说话,听在耳中当真是说不出的慰贴舒服,于是轻轻

扶她起来,将一条薄被裹在她身上,然后将她抱到船头。

阿绣见到祖母晕去不醒的情状,“啊”的一声叫了起来,说道:“这位大哥,可不可以

请你在奶奶‘灵台穴’上,用手掌运一些内力过去?这是不情之请,可真不好意思。”

石破天听她说话柔和,垂眼向她瞧去。这时朝阳初生,只见她一张瓜子脸,清丽文秀,

一双明亮清澈的大眼睛也正在瞧着她。两人目光相接,阿绣登时羞得满脸通红,她无法转头

避开,便即闭上了眼睛。石破天冲口而出:“姑娘,原来你也是这样好看。”阿绣脸上更加

红了,两人相距这么近,生怕说话时将口气喷到他脸上,将小嘴紧紧闭住。

石破天一呆,道:“对不起!”忙放下了她,伸掌按住那老妇的‘灵台穴’,也不知如

何运送内力,便照丁当所教以‘虎爪手’抓人‘灵台穴’的法子,发劲吐出。

那老妇“啊”一声,醒了过来,骂道:“浑小子,你干什么?”石破天道:“这位姑娘

叫我给你运送内力,你……你果然醒过来啦。”那老妇骂道:“你封了我穴道啦,运送内

力,是这么干的?”石破天讪讪的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实在不会,请你教一教。”

适才他这么一使劲,只震得那老妇五脏六腑几欲翻转,‘灵台穴’更被封闭,好在她练

功走火,穴道早已自塞,这时封上加封,也不相干。她初醒时十分恼怒,但已知他内力浑厚

无比,心想:“这傻小子天赋异禀,莫非无意中食了灵芝仙草,还是什么通灵异物的内丹,

以致内力虽强,却不会运使。我练功走火,或能凭他之力,得能打通被封的经脉?”便道:

“好,我来教你。你将内息存于丹田,感到有一股热烘烘的暖气了,是不是?你心中想着,

让那暖气通到手少阳胆经的经脉上。”

这些经脉穴道的名称,当年谢烟客在摩天崖上都曾教过,石破天依言而为,毫不费力的

便将内力集到了掌心,他所修习的‘罗汉伏魔功’乃少林派第一精妙内功,并兼阴阳刚柔之

用,只是向来不知用法,等如一人家有宝库,金银堆积如山,却觅不到那枚开库的钥匙,此

刻经那老妇略加指拨,依法而为,体内本来蓄积的内力便排山倒海般涌出。

那老妇叫道:“慢些,慢……”一言未毕,已“哇”的一声,吐出大口黑血。

石破天吃了一惊,叫道:“啊哟!怎么了?不对么?”阿绣道:“这位大哥,我奶奶请

你缓缓运力,不可太急了。”那老妇骂道:“傻瓜,你想要我的命吗?你将内力运一点儿过

来,等我吸得几口气,再送一点儿过来。”

石破天道:“是,是!对不起。”正要依法施为,突见丁不四一跃而起,叫道:“他奶

奶的,咱们再比过,刚才不算。”那老妇道:“老不要脸,为什么不算?明明是你输了。刚

才他只须在你身上补上一刀一剑,你还有命么?”

丁不四自知理亏,不再和那老妇斗口,呼的一掌,便向石破天拍来,喝道:“这招拆法

我教过你,不算不讲理吧?”石破天忙依他所授招式,挥掌挡开。丁不四跟着又是一掌,喝

道:“这一招我也教过你的,总不能说我耍无赖欺侮小辈了吧?”他每出一招,果然都是曾

经教过石破天的,显得自己言而有信,是个君子。

他越打越快,十余招后,已来不及说话,只是不住叱喝:“教过你的,教过的,教过!

教过!教……教……教……”如此迅速出招,石破天虽然天资聪颖,总是无法只学过一遍,

便将诸般繁复的掌法尽数记住活用,对方拳脚一快,登时便无法应付,眼见数招之间,便会

伤于丁不四的掌底,正在手忙脚步乱之际,忽听得那老妇叫道:“且慢,我有话说。”

丁不四住手不攻,问道:“小翠,你要说什么?”那老妇向石破天道:“少年,我身子

不舒服,你再来送一些内力给我。”丁不四点头道:“那很好。你走火后经脉窒滞,你既不

愿我相助,叫他出点力气倒好。这少年武功不行,内力挺强!”

那老妇哼了一声,冷冷的道:“是啊,他武功是你教的,内力却不是你教的,他武功不

行,内力挺强。”丁不四怒道:“他武功怎么能算是我教的,我只教了他半天,只须他跟我

学得三年五载,哼,小一辈人物之中,没一个能是他敌手。”那老妇道:“就算学得跟你一

模一样,又有什么用?他不学你的武功,便能将你打败,学得了你的武功,只怕反而打你不

过了。越学越差,你说是学你的好,还是不学的好?”丁不四登时语塞,呆了一呆,说道:

“他那两招虎爪手和玉女拈针,还不是我丁家的功夫?”

那老妇道:“这是丁不三的孙女所教,可不是你教的。少年,你过来,别去理他。”

石破天道:“是!”坐到那老妇身侧,伸手又去按住她灵台穴,运功助她打通经脉,这

一次将内力极慢极慢的送去,惟恐又激得她吐血。

那老妇缓缓伸臂,将衣袖遮在脸上,令丁不四见不到自己在开口说话,又听不到话声,

低声道:“待会他再和你厮打,你手掌之上须带内劲。就像这样把内劲运到拳掌之中。只要

见到他伸掌拍来,你就用他一模一样的招式,和他手心相抵,把内劲传到他身上。这老儿想

把你逼下江中淹死,你记好了,见到他使什么招,你也就使什么招。只有用这法子,方能保

得……保得咱们三人活命。”她和石破天只相处几个时辰,便已瞧出他心地良善,若要他为

他自己而和丁不四为难,多半他会起退让之心,不一定能遵照嘱咐,但说“方能保得咱三人

活命”,那是将他祖孙二人的性命也包括在内了,料想他便能全力以赴。

石破天点了点头。那老妇又道:“你暂且不用给我送内力。待会你和那老儿双掌相抵,

送出内力时可不能慢慢的来,须得急吐而出,越强越好。”石破天道:“他会不会吐血?”

那老妇道:“不会的。我练功走火,半点内力也没有了,你的内力猛然涌到,我无法抗拒,

这才吐血。这老儿的内力强得很,刚才你抓住他背心穴道,他并没吐血,是不是?你若不出

全力,反而会给他震得吐血。你若受伤,那便没人来保护我祖孙二人,一个老太婆,一个小

姑娘,躺在这里动弹不得,只有任人宰割欺凌。”

石破天听到这里,心头热血上涌,只觉此刻立时为这老婆婆和姑娘死了也是毫不皱眉,

其实她二人是何等样人,是善是恶,他却是一无所知。

那老妇将庶在脸上的衣袖缓缓拿开,说道:“多谢你啦。丁不四死不认输,你就和他过

过招。唉,老婆子活了这一把年纪,一下的真好汉、大英雄也见过不少,想不到临到归天之

际,眼前见到的却是一只老狗熊,当真够冤。”丁不四怒道:“你说老狗熊,是骂我吗?”

那老妇微微一笑,说道:“一个人若有三分自知之明,也许还不算坏得到了家。丁老四,你

要杀他,还不容易?只管使些从来没教过他的招数出来,包管他招架不了。”

丁不四怒道:“丁老四岂是这等无耻之徒?你瞧仔细了,招招都是我教过他的。”那老

妇原是要激他说这句话,叹了口气,不再作声。

丁不四“哼”的一声,大声道:“大粽子,这招‘逆水行舟’要打过来啦!那是我教过

你的,可别忘了。”说着双膝微曲,身子便矮了下去,左掌自下而上的挥出。

石破天听他说‘逆水行舟’,心下已有预备,也是双膝微曲,左掌自下而上的挥出。

丁不四喝道:“错了!不是这样拆法。”一句话没说完,眼见石破天右掌即将和自己左

掌相碰,心下一凛:“这小子内力甚强,只怕犹在我之上。若跟他比拚内力,那可没什么味

道。”当即收回左掌,右掌推了出去,那一招叫作‘奇峰突起’。石破天心中记着那老妇的

话,跟着也使一招‘奇峰突起’,掌中已带了三分内劲。丁不四陡觉对方掌力陡强,手掌未

到,掌风已然扑面而来,心下微感惊讶,立即变招。

石破天凝视丁不四的招式,见他如何出掌,便跟着依样葫芦,这么一来,不须记忆如何

拆解,只是依样学样,心思全用以凝聚内力,果然掌底生风,打出的掌力越来越强。

丁不四却有了极大的顾忌,处处要防到对手手掌和自己手掌相碰,生怕一黏上手之后,

硬碰硬的比拚内力,好几次捉到石破天的破绽,总是眼见他照式施为,便不得不收掌变招。

他自成名以来,江湖上的名家高手会过不知多少,却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对手,不论自己出什

么招式,对方总是照抄。倘若对方是个成名人物,如此打法自是迹近无赖,当下便可立斥其

非,但偏偏石破天是个徒具内力、不会武功之人,讲明只用自己所授的招式来跟自己对打,

这般学了个十足十,原是名正言顺之举。他心下焦躁,不住咒骂,却始终奈何石破天不得。

这般拆了五六十招,石破天渐渐摸到运使内力的法门,每一拳、每一掌打将出去,劲力

愈来愈大,船头上呼呼风响,便如疾风大至一般。

丁不四不敢丝毫怠忽,只有全力相抗,心道:“这小子到底是什么邪门?莫非他有意装

傻藏奸,其实却是个身负绝顶武功的高手?”再拆数招,觉得要避开对方来掌越来越难,幸

好石破天一味模仿自己的招数,倒也不必费心去提防他出其不意的攻击。

又斗数招,丁不四双掌转了几个弧形,斜斜拍出,这一招叫做‘或左或右’,掌力击左

还是击右,要看当时情景而定,心头暗喜:“臭小子,这一次你可不能照抄了吧?你怎知我

掌力从那一个方向袭来?”果然石破天见这一招难以仿效,问道:“你是攻左还是攻右?”

丁不四一声狂笑,喝道:“你倒猜猜看!”两只手掌不住颤动。石破天心下惊怕,只得提起

双掌,同时向丁不四掌上按去,他不知对方掌力来自何方,惟有左右同时运劲。

丁不四见他双掌一齐按到,不由得大惊,暗想傻小子把这招虚中套实、实中套虚的巧招

使得笨拙无比,‘或左或右’变成了‘亦左亦右’,两掌齐重,令此招妙处全失。但这么一

来,自己非和他比拚内力不可,霎时间额头冒汗,危急中灵机一动,双掌倏地上举,掌力向

天上送去。这一招叫做‘天王托塔’,原是对付敌人飞身而起、凌空下击而用。石破天此时

并非自空下搏,这招本来全然用不上。但石破天每一招都学对方而施,眼见丁不四忽出这招

‘天王托塔’,不明其中道理,便也双掌上举,呼的一声,向上拍出。

两人四掌对着天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

丁不四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石破天见对方敌意已去,跟着纵声而笑。阿绣斜倚在

舱门木柱上,见此情景,也是嫣然微笑。

那老妇却道:“不要脸,不要脸!打不过人家,便出这种鬼主意来骗小孩子!”

丁不四在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竟想出这个古怪法子来避免和石破天以内力相拚,躲过

了危难,于自己的机警灵变甚为得意,虽听到那老妇出言讥刺,便也不放在心上,只嘻嘻一

笑,说道:“我跟这小子无怨无仇,何必以内力取他性命!”

那老妇正要再出言讥刺,突击船身颠簸了几下,向下游直冲,原来此处江面陡狭,水流

十分湍急。丁不四又是哈哈大笑,叫道:“小翠,到碧螺岛啦,你们祖孙两位,连同大粽子

一起,都请上去盘桓盘桓。”那老妇脸色立变,颤声道:“不去,我宁死也不踏上你的鬼岛

一步。”丁不四道:“上去住几天打什么紧?你在我家里好好养伤,舒服得很。”那老妇怒

道:“舒服个屁!”惶急之下,竟然口出粗言。

江水滔滔,波涛汹涌,浪花不绝的打上船来。石破天顺着丁不四的目光望去,只见右前

方江中出现一个山峰,一片青翠,上尖下圆,果然形如一螺,心想这便是碧螺岛了。

丁不四向梢公道:“靠到那边岛上。”那梢公道:“是!”丁不四俯身提起铁锚,站在

船头,只待驶近,便将铁锚抛上岛去。

石破天道:“老爷子,这位老太太既然不愿到你家里去,你又何必……”一名话没说

完,突然那老妇一跃而起,伸手握住阿绣的手臂,涌身入江。

丁不四大叫:“不可!”反手来抓,却那里来得及?只听得扑通一声,江水飞溅,两人

已没入水中。

石破天大惊之下,抓起一块船板,也向江中跳了下去,他跃下时双足在船舷上力撑,身

子直飞出去,是以虽比那老妇投江迟了片刻,入水之处却就在她二人身侧。他不会游水,江

浪一打,口中咕咕入水,他一心救人,右手抱住船板,左手乱抓,正好抓住了那老妇头发,

当下再不放手,三人顺着江水直冲下去。

江水冲了一阵,石破天已是头晕眼花,口中仍是不住的喝水,突然间身子一震,腰间疼

痛,重重的撞上一块岩石。石破天大喜,伸足凝力踏住,忙将那老妇拉近,幸喜她双臂仍是

紧紧抱着孙女儿,只是死活难知。

石破天将她两人一起抱起,一脚高一脚低,拖泥带水,向陆地上走去。只走出十余丈便

已到了干地,忽听那老妇骂道:“无礼小子,你刚才怎敢抓我头发?”

石破天一怔,忙道:“是,是!真对不起。”那老妇道:“你怎……哇!”她这么一声

“哇”,随着吐了许多江水出来。阿绣道:“奶奶,若不是这位大哥相救,咱二人又不识水

性,此刻……此刻……”说到这里,也哎出了不少江水。那老妇道:“如此说来,这小子于

咱们倒有救命之恩了。也罢,抓我头发的无礼之举,不跟他计较便是。”

阿绣微笑道:“救人之际,那是无可奈何。这位大哥,可当真……当真多谢了。”她被

石破天抱在怀中,四只眼睛相距不过尺许,她说话之时,转动目光,不和石破天相对,但她

祖孙二人呕出江水,终究淋淋漓漓的溅了石破天一身。好在他全身早已湿透,再湿些也不相

干,但阿绣涨红了脸,甚是不好意思。

那老妇道:“好啦,你可放我们下来了,这里是紫烟岛,离那老怪居住之处不远,须得

防他过来罗唣。”石破天道:“是,是!”正要将她二人放下,忽听得树丛之后有人说道:

“这小子多半没死,咱们非找到他不可。”石破天吃了一惊,低声道:“丁不四追来啦。”

抱着二人,便在树丛中一缩,一动也不敢动。只听得脚踏枯草之声,有二人从身侧走过,一

个是老人,另一个却是少女。

石破天这一下却比见到丁不四追来更是怕得厉害,向二人背影瞧去,果然一个是丁当,

一个却是丁不三。他颤声道:“不好,是……是丁三爷爷。”

那老妇奇道:“你为什么怕成这个样子?丁不三的孙女儿不是传了你武功么?”石破天

道:“爷爷要杀我,叮叮当当又怪我不听话,将我绑成一只大粽子,投入江中。幸好你们的

船从旁经过,否则……否则……”那老妇笑道:“否则你早成了江中老乌龟、老甲鱼的点心

啦。”石破天道:“是,是!”想起昨日被丁当用帆索全身缠绕的情景,兀自心有余悸,

道:“婆婆,他们还在找我。这一次若给他们捉到,我……我可糟了!”

那老妇怒道:“我若不是练功走火,区区丁不三何足道哉!你去叫他来,瞧他敢不敢动

你一根毫毛。”阿绣劝道:“奶奶,此刻你老人家功力未复,暂且避一避丁氏兄弟的锋头,

等你身子大好了,再去找他们的晦气不迟。”那老妇气忿忿的道:“这一次你奶奶也真倒足

了大霉,说来说去,都是那小畜生、老不死这两个鬼家伙不好。”阿绣柔声道:“奶奶,过

去的事情,又提它干么?咱二人同时走火,须得平心静气的休养,那才能好得快。你心中不

快,只有于身子有损。”那老妇怒道:“身子有损就有损,怕什么了?今日喝了这许多江

水,史小翠一世英名,那是半点也不剩了。”越说越是大声。

石破天生怕给丁不三听到,劝道:“老婆婆,你平平气。我……我再运些内力给你。”

也不等她答应,便伸掌按上她灵台穴,将内力缓缓送去,内力既到,那老妇史婆婆只得凝神

运息,将石破天这股内力引入自己各处闭塞了的经脉穴道,一个穴道跟着一个穴道的冲开,

口中再也不能出声。石破天只求她不惊动丁不三,掌上内力源源不绝的送出。

史婆婆心下暗自惊讶:“这小子的内功如此精强,却何以不会半点武功?”她脑中念头

只是这么一转,胸口便气血翻涌,当下再也不敢多想,直至足少阳经脉打通,这才长长舒了

一口气,站起身来,笑道:“辛苦你了。”

石破天和阿绣同感惊喜,齐声道:“你能行动了?”

史婆婆道:“通了足上一脉,还有许多经脉未通呢!”

石破天道:“我又不累,咱们便把其余经脉都打通了。”

史婆婆眉头一皱,说道:“小子胡说八道,我是和阿绣同练‘无妄神功’以致走火,岂

是寻常的疯瘫?今日打通一处经脉,已是谢天谢地了,就算是达摩祖师、张三丰真人复生,

也未必能在一日之中打通我全身塞住了经脉。”石破天讪讪的道:“是,是!我不懂这中间

的道理。”史婆婆道:“左右闲着无事,你就帮助阿绣打通足少阳经脉。”

石破天道:“是,是!”将阿绣扶起,让她左肩靠在一根树干之上,然后伸掌按她灵台

穴,以那老妇所教的法门,缓缓将内力送去。阿绣内功修为比之祖母浅得多了,石破天直花

了四倍时间,才将她足少阳经脉打通。

阿绣挣扎着站起,细声细语的道:“多谢你啦。奶奶,咱们也不知这位大哥高姓大名,

不知如何称呼,多有失礼。”她这句话是向祖母说的,其实是在问石破天的姓名,只是对着

这个青年男子十分腼腆,不敢正面和他说话。

史婆婆道:“喂,大粽子,我孙女儿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石破天道:“我……我……也不知道,我妈妈叫我……叫我那个……”他想说‘狗杂

种’,但此时已知这三字十分不雅,无法在这温文端庄的姑娘面前出口,又道:“他们却又

把我认错是另外一个人,其实我不是那个人。到底我是谁,我……我实在说不上来……”

史婆婆听得老大不耐烦,喝道:“你不肯说就不说好了,偏有这么罗哩罗嗦的一大套鬼

话。”阿绣道:“奶奶,人家不愿说,总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咱们也不用问了。叫不叫名字

没什么分别,咱们心里记着人家的恩德好处,也就是了。”

石破天道:“不,不,我不是不肯说,实在说出来很难听。”史婆婆说道:“什么难听

好听?还有难听过大粽子的么?你不说,我就叫你大粽子了。”石破天心道:“大粽子比狗

杂种好听得多了。”笑道:“叫大粽子很好,那也没什么难听。”

阿绣见石破天性子随和,祖母言语无礼,他居然一点也不生气,心中更过意不去,道:

“奶奶,你别取笑。这位大哥可别见怪。”

石破天嘻嘻一笑,道:“没有什么。谢天谢地,只盼丁不三爷爷和叮叮当当找不到我就

好了。你们在这里歇一会,我去瞧瞧有什么吃的没有。”史婆婆道:“这紫烟岛上柿子甚

多,这时正当红熟,你去采些来。岛上鱼蟹也肥,不妨去捉些。”

石破天答应了,闪身在树木之后蹑手蹑脚,一步步的走去,生怕给丁氏祖孙见到,只走

出数十丈,果见山边十余株柿树,树上点点殷红,都是熟透了的圆柿。

他走到树下,抓住树干用力摇幌,柿子早已熟透,登时纷纷跌落。他张开衣衫兜接住,

奔回树丛,给史婆婆和阿绣吃。她二人双足已能行走,手上经脉未通,史婆婆勉强能提起手

臂,阿绣的双臂却仍瘫痪不灵。石破天剥去柿皮,先喂史婆婆吃一枚,又喂阿绣吃一枚。

阿绣见他将剥了皮的柿子送到自己口边,满脸羞得就如红柿子一般,又不能拒却,只得

在他手中吃了。石破天却待再喂,阿绣道:“这位大哥,你自己先吃饱了,再……再……”

史婆婆道:“这边向西南行出里许,有个石洞,咱们待天黑后,到那边安身,好让这对

不三不四的鬼兄弟找咱们不到。”

石破天大喜,道:“好极了!”他对丁不四倒不如何忌惮,但丁不三祖孙二人一意要取

他性命,实是害怕之极,听史婆婆说有地方可以躲藏,心下大慰。

眼巴巴的好容易等到天色昏暗,当下左手扶着史婆婆,右手扶了阿绣,三人向西南方行

去。这紫烟岛显是史婆婆旧游之所,地形甚至是熟悉,行不到一里,右首便全是山壁。史婆

婆指点着转了两弯,从一排矮树间穿了过去,赫然现出一个山洞的洞口。

史婆婆道:“大粽子,今晚你睡在外面守着,可不许进来。”石破天道:“是,是!”

又道:“可惜咱们不敢生火,烤干浸湿的衣服。”

史婆婆冷冷的道:“这叫做虎落平阳被犬欺。日后终要让这对不三不四的鬼兄弟身受十

倍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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