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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雕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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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24 16:54:3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金庸经典作品,射雕三部曲第一部。

《射雕英雄传》作于一九五七年到一九五九年,在《香港商报》连载。 《射雕》中的人物个性单纯,郭靖诚朴厚重、黄蓉机智狡狯,读者容易印象深刻。这是中国传统小说和戏剧的特征,但不免缺乏人物内心世界的复杂性。由于人物性格单纯而情节热闹,所以《射雕》比较得到欢迎,被拍成各种语种的电影和电视剧在全球众多国家和地区热播。


  《射雕英雄传》又名《大漠英雄传》,是“射雕三部曲”之一,下接《神雕侠侣》。《射雕英雄传》是金庸中期武侠小说创作的代表作品,也是金庸拥有读者最多的作品,它的发表确立了金庸“武林至尊”的地位。这部小说历史背景突出,场景纷繁,气势宏伟,具有鲜明的“英雄史诗”风格;在人物创造与情节安排上,它打破了传统武侠小说一味传奇,将人物作为情节附庸的模式,坚持以创造个性化的人物形象为中心,坚持人物统帅故事,按照人物性格的发展需要及其内在可能性、必然性来设置情节,从而使这部说达到了事虽奇人却真的妙境。本书最初连载于1957~1959年的《香港商报》。
  《射雕英雄传》现收录在《金庸作品集》中。


【历史版本】
  在修订本中,已不见秦南琴的踪影,但在旧本中,秦南琴是杨过的生母,其父秦老汉捕蛇为生,由于县太爷藉口需索毒蛇,强抢此女作抵;郭靖仗义相助,并收服了血鸟。其后,秦南琴为铁掌帮所掳,裘千仞命父女二人驱蛙、蛇、蛤蟆相斗,欲从中习得破解欧阳锋“蛤蟆功”的武学;接着,将她转送给杨康,惨遭污辱,以此怀了杨过。由于删改的幅度甚大,因此旧本中许多重要的情节也随之简省,其中如秦南琴对郭靖的微妙情愫、秦南琴受辱后的激烈性情(与杨过颇类似)、秦南琴撕毁《武穆遗书》、毒蛇克星“血鸟”、“蛙蛤大战”等,皆完全不见踪影;而为了改穆念慈为杨过生母,也只得将原来殉情杨康的穆念慈,重新还魂。粗略估计之下,相关情节被删除不下于一万五千字。

【故事年表】
  【1196年】 第一次华山论剑,王重阳独夺《九阴真经》。
  【1197年】王重阳拜访段智兴;瑛姑结识周伯通;王重阳仙逝;欧阳锋抢《九阴真经》;周伯通初遇黄药师,自毁真经下册 ;
  【1198年】瑛姑生子;段智兴病倒;瑛姑1197年怀孕,10月怀胎,于1198年生子属情理之中。
  【1200年】 裘千仞伤害瑛姑之子;两年有余,这时应该是1200年了。
  【1200年】 丘处机刺杀王道乾,结交郭、杨二位好友:射雕故事开始。
  【1201年】 郭靖、杨康出生 ;
  【1203年】 黄蓉出生;书中交代郭靖16岁时遇见马钰,并且和他学了两年的内功,然后为了赴18年之约南下中原,于赴约年龄也相符,得出郭靖此时恰好18岁,即1219年。黄蓉比他小二到三岁,但到底是二岁还是三岁,可以进一步判断。
  【1204年】 周伯通来桃花岛索要《九阴真经》;郭靖在桃花岛初遇周伯通时为1219年,周伯通不止一次说过在桃花岛上已经住了十五年,由此可推断周伯通是1204年来到桃花岛。从梅超风的回忆中说,她二次回到桃花岛时,见师母已死,旁边有一个1岁大的婴儿,正赶上此时周伯通也来到桃花岛,这个婴儿无疑就是黄蓉,所以,黄蓉应该是1203年出生,只比郭靖小两岁,故原文中所说的约莫十五六岁年纪其实是指的十六岁。
  【1207年】江南七怪北上蒙古寻郭靖,并斗黑风双煞,陈玄风死,张阿生死,郭靖拜江南七怪为师。
  【1219年】 射雕一书描写的重点,多数事件发生在此年。岳阳大会、铁掌峰、会一灯、烟雨楼、铁枪庙等等。
  【1220年】 郭靖随成吉思汗大军西征,攻打花剌子模;杨过出生;穆念慈在铁掌峰受孕,时间是1219年7月15之后、8月15之前,故1220年杨过必然出生。
  【1221年】第二次华山论剑;成吉思汗逝世;射雕故事结束。
  (历史上成吉思汗于1227年灭西夏,同年逝世。书中最后一回也交代了成吉思汗灭西夏和逝世,不过时间统一被金庸提前处理了6年,但此时射雕故事就要结束,因此并不影响历史背景对本书的支持)。

【新旧对比】
  射雕英雄传
  (1)旧版「射雕英雄传」中,陈玄风、梅超风私结夫妇后深怕师父责骂,相偕偷取九阴真经后逃出桃花岛,造成黄药师妻子为硬记九阴真经而死、黄大怒,把仍留在师门的其它弟子打断腿后,统统赶出桃花岛。这段情节引起众多金迷质疑,为啥黄药师不让陈、梅两位得意弟子结为夫妇?光是「性情古怪」并不足以解释他的行径。金庸在新版中做出「合理」解释,他将黄药师改写为对从小收养的女弟子梅超风有「若即若无」的暧昧感情,也因此不许她与大师兄结为夫妇。
  (2)旧版中描述有一回黑风双煞潜回桃花岛,在阿蘅灵前看到「一岁」的黄蓉,接着两人练了「十余年」的九阴白骨爪,在蒙古大漠上遇见「六岁」的郭靖。这样算来,黄蓉比郭靖至少大了五六岁,怎还能开口闭口「靖哥哥」?金庸在新版中缩短梅超风「修练」的时间,让她在大漠中出现时年轻了近十岁,不仅郭靖成为货真价实的「靖哥哥」,梅超风也得以更「青春美艳」的模样出场。
  (3)金迷质疑金庸,资质驽钝的郭靖怎么可能想出「杨过,字改之」如此文绉绉的名字。金庸在新版中也从善如流修改,这个名字是由郭靖形容他要的感觉、再由黄蓉取名的。
  (4)有人质疑丐帮的降龙十八掌不是在「天龙八部」结局萧峰自杀后就失传了,怎么还能传到洪七公手上?金庸增添了虚竹曾和萧峰共同将降龙二十八掌「去芜存菁」为十八掌,萧峰再由虚竹传给丐帮。
  (5)还有不少金迷质疑、金庸却「坚持己见」的部分,金庸在修订版中以「注」的方式呈现。比方黄蓉在郭靖背上唱「山坡羊」那一段,有人以「宋代才女唱元曲」质疑,金庸则在注中解释,许多曲牌是在元代定名,但在宋代已经出现了。
  (6)也有人质疑蒙古掌权时曾将人分为四等,郭靖属居于最下等的「南人」,怎么可能成为将领。金庸举证史实说明,成吉思汗曾聘多位汉人掌帅旗,其中还真的有一位姓「郭」的将领,此人名叫郭侃,也同样曾经为成吉思汗带兵征伐西域,与郭靖同样是名将郭子仪的后代。

[ 本帖最后由 zgbl 于 2009-1-22 08:08 PM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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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24 16:55:08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一回 风雪惊变

钱塘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无穷无休的从临安牛家村边绕过,东流入海。江畔一排数十

株乌柏树,叶子似火烧般红,正是八月天时。村前村后的野草刚起始变黄,一抹斜阳映照之

下,更增了几分萧索。两株大松树下围着一堆村民,男男女女和十几个小孩,正自聚精会神

的听着一个瘦削的老者说话。那说话人五十来岁年纪,一件青布长袍早洗得褪成了蓝灰色。

只听他两片梨花木板碰了几下,左手中竹棒在一面小羯鼓上敲起得得连声。唱道:

“小桃无主自开花,烟草茫茫带晚鸦。几处败垣围故井,向来一一是人家。”

那说话人将木板敲了几下,说道:“这首七言诗,说的是兵火过后,原来的家家户户,

都变成了断墙残瓦的破败之地。小人刚才说到那叶老汉一家四口,悲欢离合,聚了又散,散

了又聚。他四人给金兵冲散,好容易又再团聚,欢天喜地的回到故乡,却见房屋已给金兵烧

得干干净净,无可奈何,只得去到汴梁,想觅个生计。不料想: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

福。他四人刚进汴梁城,迎面便过来一队金兵。带兵的头儿一双三角眼觑将过去,见那叶三

姐生得美貌,跳下马来,当即一把抱住,哈哈大笑,便将她放上了马鞍,说道:‘小姑娘,

跟我回家,服侍老爷。’那叶三姐如何肯从?拚命挣扎。那金兵长官喝道:‘你不肯从我,

便杀了你的父母兄弟!’提起狼牙棒,一棒打在那叶三郎的头上,登时脑浆迸裂,一命鸣

呼。正是:

阴世新添枉死鬼,阳间不见少年人!

“叶老汉和妈妈吓得呆了,扑将上去,搂住了儿子的死尸,放声大哭。那长官提起狼牙

棒,一棒一个,又都了帐。那叶三姐却不啼哭,说道:‘长官休得凶恶,我跟你回家便

了!’那长官大喜,将叶三姐带得回家。不料叶三姐觑他不防,突然抢步过去,拔出那长官

的腰刀,对准了他心口,一刀刺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这一刀刺去,眼见便可报得父母

兄弟的大仇。不料那长官久经战阵,武艺精熟,顺手一推,叶三姐登时摔了出去。那长官刚

骂得一声:‘小贱人!’叶三姐已举起钢刀,在脖子中一勒。可怜她:

花容月貌无双女,惆怅芳魂赴九泉。”

他说一段,唱一段,只听得众村民无不咬牙切齿,愤怒叹息。那人又道:“众位看官,

常言道得好:

为人切莫用欺心,举头三尺有神明。若还作恶无报应,天下凶徒人吃人。

“可是那金兵占了我大宋天下,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却又不见他遭到什么

报应。只怪我大宋官家不争气,我中国本来兵多将广,可是一见到金兵到来,便远远的逃之

夭夭,只剩下老百姓遭殃。好似那叶三姐一家的惨祸。江北之地,实是成千成万,便如家常

便饭一般。诸君住在江南,当真是在天堂里了,怕只怕金兵何日到来。正是:宁作太平犬,

莫为乱世人。小人张十五,今日路经贵地,服侍众位看官这一段说话,叫作《叶三姐节烈

记》。话本说彻,权作散场。”将两片梨花木板拍拍拍的乱敲一阵,托出一只盘子。众村民

便有人拿出两文三文,放入木盘,霎时间得了六七十文。张十五谢了,将铜钱放入囊中,便

欲起行。村民中走出一个二十来岁的大汉,说道:“张先生,你可是从北方来吗?”张十五

见他身材魁梧,浓眉大眼,便道:“正是。”那大汉道:“小弟作东,请先生去饮上三杯如

何?”张十五大喜,说道:“素不相识,怎敢叨扰?”那大汉笑道:“喝上三杯,那便相识

了。我姓郭,名叫郭啸天。”指着身旁一个白净面皮的汉子道:“这位是杨铁心杨兄弟。适

才我二人听先生说唱叶三姐节烈记,果然是说得好,却有几句话想要请问。”张十五道:

“好说,好说。今日得遇郭杨二位,也是有缘。”郭啸天带着张十五来到村头一家小酒店

中,在张饭桌旁坐了。小酒店的主人是个跛子,撑着两根拐杖,慢慢烫了两壶黄酒,摆出一

碟蚕豆、一碟咸花生,一碟豆腐干,另有三个切开的咸蛋,自行在门口板凳上坐了,抬头瞧

着天边正要落山的太阳,却不更向三人望上一眼。

郭啸天斟了酒,劝张十五喝了两杯,说道:“乡下地方,只初二、十六方有肉卖。没了

下酒之物,先生莫怪。”张十五道:“有酒便好。听两位口音,遮莫也是北方人。”杨铁心

道:“我两兄弟原是山东人氏。只因受不了金狗的肮脏气,三年前来到此间,爱这里人情

厚,便住了下来。刚才听得先生说道,我们住在江南,犹似在天堂里一般,怕只怕金兵何日

到来,你说金兵会不会打过江来?”

张十五叹道:“江南花花世界,遍地皆是金银,放眼但见美女,金兵又有哪一日下想过

来?只是他来与不来,拿主意的却不是金国,而是临安的大宋朝廷。”郭啸天和杨铁心齐感

诧异,同声问道:“这却是怎生说?”

张十五道:“我中国百姓,比女真人多上一百倍也还不止。只要朝廷肯用忠臣良将,咱

们一百个打他一个,金兵如何能够抵挡?我大宋北方这半壁江山,是当年徽宗、钦宗、高宗

他父子三人奉送给金人的。这三个皇帝任用奸臣,欺压百姓,把出力抵抗金兵的大将罢免的

罢免,杀头的杀头。花花江山,双手送将过去,金人却之不恭,也只得收了。今后朝廷倘若

仍是任用奸臣,那就是跪在地下,请金兵驾到,他又如何不来?”郭啸天伸手在桌上重重一

拍,只拍得杯儿、筷儿、碟儿都跳将起来,说道:“正是!”

张十五道:“想当年徽宗道君皇帝一心只想长生不老,要做神仙,所用的奸臣,像蔡

京、王黼,是专帮皇帝搜括的无耻之徒;像童贯、梁师成,是只会吹牛拍马的太监;像高

俅、李邦彦,是陪皇帝嫖院玩耍的浪子。道君皇帝正事诸般不理,整日里若不是求仙学道,

便是派人到处去找寻希奇古怪的花木石头。一旦金兵打到眼前来,他束手无策,头一缩,便

将皇位传给了儿子钦宗。那时忠臣李纲守住了京城汴梁,各路大将率兵勤王,金兵攻打不

进,只得退兵,不料想钦宗听信了奸臣的话,竟将李纲罢免了,又不用威名素著、能征惯战

的宿将,却信用一个自称能请天神天将、会得呼风唤雨的骗子郭京,叫他请天将守城。天将

不肯来,这京城又如何不破?终于徽宗、钦宗都给金兵掳了去。这两个昏君自作自受,那也

罢了,可害苦了我中国千千万万百姓。”

郭啸天、杨铁心越听越怒。郭啸天道:“靖康年间徽钦二帝被金兵掳去这件大耻,我们

听得多了。天神天将甚么的,倒也听见过的,只道是说说笑话,岂难道真有此事?”张十五

道:“那还有假的?”杨铁心道:“后来康王在南京接位做皇帝,手下有韩世忠、岳爷爷这

些天将,本来大可发兵北伐,就算不能直捣黄龙,要收复京城汴梁,却也并非难事。只恨秦

桧这奸贼一心想议和,却把岳爷爷害死了。”

张十五替郭、杨二人斟了酒,自己又斟一杯,一口饮干,说道:“岳爷爷有两句诗道: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这两句诗当真说出了中国全国百姓的心里话。唉,

秦桧这大奸臣运气好,只可惜咱们迟生了六十年。”郭啸天问道:“若是早了六十年,却又

如何?”张十五道:“那时凭两位这般英雄气概,豪杰身手,去到临安,将这奸臣一把揪

住,咱三个就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却又不用在这里吃蚕豆、喝冷酒了!”说着三人大笑。

杨铁心见一壶酒已喝完了,又要了一壶,三人只是痛骂秦桧。那跛子又端上一碟蚕豆、一碟

花生,听他三人骂得痛快,忽然嘿嘿两声冷笑。杨铁心道:“曲三,怎么了?你说我们骂秦

桧骂得不对吗?”那跛子曲三道:“骂得好,骂得对,有甚么不对?不过我曾听得人说,想

要杀岳爷爷议和的,罪魁祸首却不是秦桧。”三人都感诧异,问道:“不是秦桧?那么是

谁?”曲三道:“秦桧做的是宰相,议和也好,不议和也好,他都做他的宰相。可是岳爷爷

一心一意要灭了金国,迎接徽钦二帝回来。这两个皇帝一回来,高宗皇帝他又做甚么呀?”

他说了这几句话,一跷一拐的又去坐在木凳上,抬头望天,又是一动不动的出神。这曲三瞧

他容貌也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可是弓腰曲背,鬓边见白,从背后瞧去,倒似是个老头子模

样。

张十五和郭杨二人相顾哑然。隔了半晌,张十五道:“对,对!这一位兄弟说得很是。

真正害死岳爷爷的罪魁祸首,只怕不是秦桧,而是高宗皇帝。这个高宗皇帝,原本无耻得

很,这种事情自然做得出来。”

郭啸天问道:“他却又怎么无耻了?”张十五道:“当年岳爷爷几个胜仗,只杀得金兵

血流成河,尸积如山,只有逃命之力,更无招架之功,而北方我中国义民,又到处起兵抄鞑

子的后路。金人正在手忙脚乱、魂不附体的当儿,忽然高宗送到降表,说要求和。金人的皇

帝自然大喜若狂,说道:议和倒也可以,不过先得杀了岳飞。于是秦桧定下奸计,在风波亭

中害死了岳爷爷。绍兴十一年十二月,岳爷爷被害,只隔得一个月,到绍兴十二年正月,议

和就成功了。宋金两国以淮水中流为界。高宗皇帝向金国称臣,你道他这道降表是怎生书

写?”杨铁心道:“那定是写得很不要脸了。”张十五道:“可不是吗?这道降表,我倒也

记得。高宗皇帝名叫赵构,他在降表中写道:‘臣构言:既蒙恩造,许备藩国,世世子孙,

谨守臣节。每年皇帝生辰并正旦,遣使称贺不绝。岁贡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他

不但自己做奴才,还叫世世子孙都做金国皇帝的奴才。他做奴才不打紧,咱们中国百姓可不

是跟着也成了奴才?”

砰的一声,郭啸天又在桌上重重拍了一记,震倒了一只酒杯,酒水流得满桌,怒道:

“不要脸,不要脸!这鸟皇帝算是哪一门子的皇帝!”张十五道:“那时候全国军民听到了

这个讯息,无不愤慨之极。淮水以北的百姓眼见河山恢复无望,更是伤心泣血。高宗见自己

的宝座从此坐得稳若泰山,便道是秦桧的大功。秦桧本来已封到鲁国公,这时再加封太师,

荣宠无比,权势薰天。高宗传孝宗,孝宗传光宗,金人占定了我大半边江山。光宗传到当今

天子庆元皇帝手里,他在临安已坐了五年龙廷,用的是这位韩胄韩宰相,今后的日子怎样?

嘿嘿,难说,难说!”说着连连摇头。郭啸天道:“甚么难说?这里是乡下地方,尽说无

妨,又不比临安城里,怕给人听了去惹祸。韩胄这贼宰相,哪一个不说他是大大的奸臣?说

到祸国殃民的本事,跟秦桧是拜把子的兄弟。”张十五说到了眼前之事,却有些胆小了,不

敢再那么直言无忌,喝了一杯酒,说道:“叨扰了两位一顿酒,小人却有一句话相劝,两位

是血性汉子,说话行事,却还得小心,免惹祸端。时势既是这样,咱们老百姓也只有混口苦

饭吃,挨日子罢啦,唉!正是: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薰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杨铁心问道:“这四句诗,说的又是甚么故事?”张十五道:“那倒不是故事。说的是

我大宋君臣只顾在西湖边上饮酒作乐,观赏歌舞,打算世世代代就把杭州当作京师,再也不

想收复失地、回汴梁旧京去了。”

张十五喝得醺醺大醉,这才告辞,脚步踉跄,向东往临安而去,只听他口中独自喃喃的

念着岳飞那首《满江红》中的句子:“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郭

啸天付了酒钱,和杨铁心并肩回家。他两人比邻而居,行得十余丈,便到了家门口。

郭啸天的浑家李氏正在赶鸡入笼,笑道:“哥儿俩又喝饱了酒啦。杨叔叔,你跟嫂子一

起来我家吃饭吧,咱们宰一只鸡。”杨铁心笑道:“好,今晚又扰嫂子了。我家里那个养了

这许多鸡鸭,只是白费粮食,不舍得杀他一只两只,老是来吃你的。”李氏道:“你嫂子就

是心好,说这些鸡鸭从小养大的,说甚么也狠不下心来杀了。”杨铁心笑道:“我说让我来

杀,她就要哭哭啼啼的,也真好笑。今儿晚我去打些野味,明儿还请大哥大嫂。”郭啸天

道:“自己兄弟,说甚么还请不还请?今儿晚咱哥儿一起去打。”当晚三更时分,郭杨二人

躲在村西七里的树林子中,手里拿着弓箭猎叉,只盼有只野猪或是黄麖夜里出来觅食。两人

已等了一个多时辰,始终没听到有何声息。正有些不耐烦了,忽听得林外传来一阵铎铎铎之

声,两人心中一凛,均觉奇怪:“这是甚么?”

就在此时,忽听得远处有几人大声吆喝:“往哪里走?”“快给我站住!”接着黑影晃

动,一人闪进林中,月光照在他身上,郭杨二人看得分明,不由得大奇,原来那人撑着两根

拐杖,却是村头开小酒店的那个跛子曲三。只见他左拐在地下一撑,发出铎的一声,便即飞

身而起,躲在树后,这一下实是高明之极的轻身功夫。郭杨两人不约而同的伸出一手,互握

了一下,心中均是惊诧万分:“我们在牛家村住了三年,全不知这跛子曲三武功竟然如此了

得!”当下躲在长草之中,不敢稍动。只听得脚步声响,三个人追到林边,低声商议了几

句,便一步步的踏入林来。只见三人都是武官装束,手中青光闪烁,各握着一柄单刀。一人

大声喝道:“兀那跛子,老子见到你了,还不跪下投降?”曲三却只是躲在树后不动。三名

武官挥动单刀,呼呼虚劈,渐渐走近,突然间波的一声,曲三右拐从树后戳出,正中一名武

官胸口,势道甚是劲急。那武官一下闷哼,便向后飞了出去,摔在地下。另外两名武官挥动

单刀,向曲三砍去。曲三右拐在地下一撑,向左跃开数尺,避开了两柄单刀,左拐向一名武

官面门点去。那武官武功也自不弱,挺刀挡架。曲三不让他单刀碰到拐杖,左拐收回着地,

右拐扫向另一名武官腰间。只见他双拐此起彼落,快速无伦,虽然一拐须得撑地支持身子,

只余一拐空出来对敌,却是丝毫不落下风。郭杨二人见他背上负着一个包裹,甚是累赘,斗

了一会,一名武官钢刀砍去,削在他包裹之上,当啷一声,包裹破裂,散出无数物事。曲三

乘他欢喜大叫之际,右拐挥出,拍的一声,一名武官顶门中拐,扑地倒了。余下那人大骇,

转身便逃。他脚步甚快,顷刻间奔出数丈。曲三右手往怀中一掏,跟着扬手,月光下只见一

块圆盘似的黑物飞将出去,托的一下轻响,嵌入了那武官后脑。那武官惨声长叫,单刀脱手

飞出,双手乱舞,仰天缓缓倒下,扭转了几下,就此不动,眼见是不能活了。郭杨二人见跛

子曲三于顷刻之间连毙三人,武功之高,生平从来未见,心中都是怦怦乱跳,大气也不敢喘

上一口,均想:“这人击杀命官,犯下了滔天大罪。我们若是给他发觉,只怕他要杀人灭

口,我兄弟俩可万万不是敌手。”却见曲三转过身来,缓缓说道:“郭兄,杨兄,请出来

吧!”郭杨二人大吃一惊,只得从草丛中长身而起,手中紧紧握住了猎叉。杨铁心向郭啸天

手中猎叉瞧了一眼,随即踏上两步。曲三微笑道:“杨兄,你使杨家枪法,这猎叉还将就用

得。你义兄使的是一对短戟,兵刃可太不就手了,因此你挡在他身前。好好,有义气!”杨

铁心给他说穿了心事,不由得有些手足无措。曲三又道:“郭兄,就算你有双戟在手,你们

两位合力,斗得过我吗?”郭啸天摇头道:“斗不过!我兄弟俩当真有眼无珠,跟你老兄在

牛家村同住了这么些年,全没瞧出你老兄是一位身怀绝技的高手。”曲三摇摇头,叹了口

气,说道:“我双腿已废,还说得上甚么绝技不绝技?”似乎十分的意兴阑珊,又道:“若

在当年,要料理这三个宫中的带刀侍卫,又怎用得着如此费事?唉,不中用了,不中用

了。”郭杨二人对望一眼,不敢接口。曲三道:“请两位帮我跛子一个忙,将这三具尸首埋

了,行不行?”郭杨二人又对望一眼,杨铁心道:“行!”

二人用猎叉在地下掘了个大坑,将三具尸体搬入。搬到最后一具时,杨铁心见那个黑色

的盘形之物兀自嵌在那武官后脑,深入数寸,于是右手运劲,拔了出来,着手重甸甸地,原

来是个铁铸的八卦,在尸身上拭去了血渍,拿过去交给曲三。曲三道:“劳驾!”将铁八卦

收入囊中,解下外袍摊在地下,捡起散落的各物,一一放入袍中包起。郭杨二人搬土掩埋尸

首,斜眼看去,见有三个长长的卷轴,另有不少亮晶晶的金器玉器。曲三留下一把金壶、一

只金杯不包入袍中,分别交给郭杨二人,道:“这些物事,是我去临安皇宫中盗来的。皇帝

害苦了百姓,拿他一些从百姓身上搜刮来的金银,算不得是贼赃。这两件金器,转送给了两

位。”

郭杨二人听说他竟敢到皇宫中去劫盗大内财物,不由得惊呆了,都不敢伸手去接。

曲三厉声道:“两位是不敢要呢?还是不肯要?”郭啸天道:“我们无功不受禄,不能

受你的东西。至于今晚之事,我兄弟俩自然决不泄漏一字半句,老兄尽管放心。”曲三道:

“哼,我怕你们泄漏了秘密?你二人的底细,我若非早就查得清清楚楚,今晚岂能容你二位

活着离开?郭兄,你是梁山泊好汉地佑星赛仁贵郭盛的后代,使的是家传戟法,只不过变长

为短,化单为双。杨兄,你祖上杨再兴是岳爷爷麾下的名将。你二位是忠义之后,北方沦

陷,你二人流落江湖,其后八拜为交,义结金兰,一起搬到牛家村来居住。是也不是?”

郭杨二人听他将自己身世来历说得一清二楚,更是惊讶无比,只得点头称是。曲三道:

“你二位的祖宗郭盛和杨再兴,本来都是绿林好汉,后来才归顺朝廷,为大宋出力。劫盗不

义之财,你们的祖宗都干过了的。这两件金器,到底收是不收?”杨铁心寻思:“若是不

收,定然得罪了他。”只得双手接过,说道:“如此多谢了!”曲三霁然色喜,提起包裹缚

在背上,说道:“回家去吧!”当下三人并肩出林。曲三道:“今晚大有所获,得到了道君

皇帝所画的两幅画,又有他写的一张字。这家伙做皇帝不成,翎毛丹青,瘦金体的书法,却

委实是妙绝天下。”郭杨二人也不懂甚么叫作“翎毛丹青”与“瘦金体的书法”,只唯唯而

应。走了一会,杨铁心道:“日间听那说话的先生言道,我大宋半壁江山,都送在这道君皇

帝手里,他画的画、写的字,又是甚么好东西了?老兄何必甘冒大险,巴巴的到皇宫去盗了

出来?”曲三微笑道:“这个你就不懂了。”郭啸天道:“这道君皇帝既然画得一笔好画,

写得一手好字,定是聪明得很的,只可惜他不专心做皇帝。我小时候听爹爹说,一个人不论

学文学武,只能专心做一件事,倘若东也要抓,西也要摸,到头来定然一事无成。”曲三

道:“资质寻常之人,当然是这样,可是天下尽有聪明绝顶之人,文才武学,书画琴棋,算

数韬略,以至医卜星相,奇门五行,无一不会,无一不精!只不过你们见不着罢了。”说着

抬起头来,望着天边一轮残月,长叹一声。

月光映照下,郭杨二人见他眼角边忽然渗出了几点泪水。郭杨二人回到家中,将两件金

器深深埋入后院地下,对自己妻室也不吐露半句。两人此后一如往日,耕种打猎为生,闲来

习练兵器拳脚,便只两人相对之时,也决不提及此事。两人有时也仍去小酒店对饮几壶,那

跛子曲三仍是烫上酒来,端来蚕豆、花生等下酒之物,然后一跷一拐的走开,坐在门边,对

着大江自管默默想他的心事,那晚林中夜斗,似乎从来就不曾有过。但郭杨二人瞧向他的眼

色,自不免带上了几分敬畏之意。秋尽冬来,过一天冷似一天。这一日晚间刮了半夜北风,

便下起雪来。第二日下得更大,银絮飞天,琼瑶匝地,四下里都白茫茫的。杨铁心跟浑家包

氏说了,今晚整治酒肴,请义兄夫妇过来饮酒赏雪。吃过中饭后,他提了两个大葫芦,到村

头酒店去沽酒,到得店前,却见一对板门关得紧紧地,酒帘也收了起来。杨铁心打了几下

门,叫道:“曲三哥,跟你沽三斤酒。”却不听得应声。隔了一会,他又叫了几声,屋内仍

无应声,走到窗边向内一张,只见桌上灰尘积得厚厚地,心想:“几天没到村头来,原来曲

三已有几天不在家了。可别出了事才好。”当下只得冲风冒雪,到五里外的红梅村去买了

酒,就便又买了一只鸡,回到家来,把鸡杀了,请浑家整治。他浑家包氏,闺名惜弱,便是

红梅村私塾中教书先生的女儿,嫁给杨铁心还不到两年。当晚包氏将一只鸡和着白菜、豆

腐、粉丝放入一只大瓦罐中,在炭火上熬着,再切了一盘腊鱼腊肉。到得傍晚,到隔壁去请

郭啸天夫妇饮酒。

郭啸天欣然过来。他浑家李氏却因有了身孕,这几日只是呕酸,吃了东西就吐,便推辞

不来。李氏的闺名单字一个萍字,包惜弱和她有如姊妹一般,两人在房中说了好一阵子话。

包惜弱给她泡了一壶热茶,这才回家来张罗,却见丈夫和郭啸天把炭炉搬在桌上,烫了酒,

两人早在吃喝了。郭啸天道:“弟妹,我们不等你了。快来请坐。”郭杨二人交好,又都是

豪杰之士,乡下人家更不讲究甚么男女避嫌的礼法。包惜弱微笑答应,在炭炉中添了些炭,

拿一只酒杯来斟了酒,坐在丈夫下首,见两人脸上都是气忿忿地,笑问:“又有甚么事,惹

得哥儿俩生气了?”杨铁心道:“我们正在说临安朝廷中的混帐事。”郭啸天道:“昨儿我

在众安桥头喜雨阁茶楼,听人谈到韩胄这贼宰相的事。那人说得有头有尾,想来不假。他说

不论哪一个官员上书禀报,公文上要是不注明‘并献某某物’的字样,这贼宰相压根儿就不

瞧他的文书。”杨铁心叹道:“有这样的皇帝,就有这样的宰相;有这样的宰相,就有这样

的官吏。临安涌金门外的黄大哥跟我说,有一日他正在山边砍柴,忽然见到大批官兵拥着一

群官儿们过来,却是韩宰相带了百官到郊外游乐,他自管砍柴,也不理会。忽听得那韩胄叹

道:‘这里竹篱茅舍,真是绝妙的山野风光,就可惜少了些鸡鸣犬吠之声!’他话刚说完不

久,忽然草丛里汪汪汪的叫了起来。”包惜弱笑道:“这狗儿倒会凑趣!”杨铁心道:“是

啊,真会凑趣。那狗子叫了一会,从草里钻将出来,你道是甚么狗子?却原来是咱们临安府

的堂堂府尹赵大人。”包惜弱笑弯了腰,直叫:“啊哟!”郭啸天道:“赵大人这一扮狗

叫,指日就要高升。”杨铁心道:“这个自然。”

三人喝了一会酒,只见门外雪下得更大了。热酒下肚,三人身上都觉得暖烘烘的,忽听

得东边大路上传来一阵踏雪之声,脚步起落极快,三人转头望去,却见是个道士。那道士头

戴斗笠,身披蓑衣,全身罩满了白雪,背上斜插一柄长剑,剑把上黄色丝条在风中左右飞

扬,风雪满天,大步独行,实在气概非凡。郭啸天道:“这道士身上很有功夫,看来也是条

好汉。只没个名堂,不好请教。”杨铁心道:“不错,咱们请他进来喝几杯,交交这个朋

友。”两人都生性好客,当即离座出门,却见那道人走得好快,晃眼之间已在十余丈外,却

也不是发足奔跑,如此轻功,实所罕见。两人对望了一眼,都感惊异。杨铁心扬声大叫:

“道长,请留步!”喊声甫歇,那道人倏地回身,点了点头。杨铁心道:“天冻大雪,道长

何不过来饮几杯解解寒气?”那道人冷笑一声,健步如飞,顷刻间来到门外,脸上满是鄙夷

不屑之色,冷然道:“叫我留步,是何居心?爽爽快快说出来罢!”杨铁心心想我们好意请

你喝酒,你这道人却恁地无礼,当下扬头不睬。郭啸天抱拳道:“我们兄弟正自烤火饮酒,

见道长冒寒独行,斗胆相邀,冲撞莫怪。”那道人双眼一翻,朗声道:“好好好,喝酒就喝

酒!”大踏步进来。

杨铁心更是气恼,伸手一把抓住他左腕,往外一带,喝道:“还没请教道长法号。”斗

然间忽觉那道人的手滑如游鱼,竟从自己手掌中溜出,知道不妙,正待退开,突然手腕上一

紧,已被那道人反手抓住,霎时之间,便似被一个铁圈牢牢箍住,又疼又热,急忙运劲抵

御,哪知整条右臂已然酸麻无力,腕上奇痛彻骨。郭啸天见义弟忽然满脸胀得通红,知他吃

亏,心想本是好意结交,倘若贸然动手,反得罪了江湖好汉,忙抢过去道:“道长请这边

坐!”那道人又是冷笑两声,放脱了杨铁心的手腕,走到堂上,大模大样的居中而坐,说

道:“你们两个明明是山东大汉,却躲在这里假扮临安乡农,只可惜满口山东话却改不了。

庄稼汉又怎会功夫?”

杨铁心又窘又怒,走进内室,在抽屉里取了一柄匕首,放在怀里,这才回到内堂上,筛

了三杯酒,自己干了一杯,默然不语。那道人望着门外大雪,既不饮酒,也不说话,只是微

微冷笑。郭啸天见他满脸敌意,知他定是疑心酒中作了手脚,取过道人面前酒杯,将杯中酒

一口干了,说道:“酒冷得快,给道长换一杯热的。”说着又斟了一杯,那道人接过一口喝

了,说道:“酒里就是有蒙汗药,也迷我不倒。”杨铁心更是焦躁,发作道:“我们好意请

你饮酒,难道起心害你?你这道人说话不三不四,快请出去吧。我们的酒不会酸了,菜又不

会臭了没人吃。”那道人“哼”了一声,也不理会,取过酒壶,自斟自酌,连干三杯,忽地

解下蓑衣斗笠,抛在地下。杨郭两人细看时,只见他三十余岁年纪,双眉斜飞,脸色红润,

方面大耳,目光炯炯照人。他跟着解下背上革囊,往桌上一倒,咚的一声,杨郭二人都跳起

身来。原来革囊中滚出来的,竟是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头。

包惜弱惊叫:“哎唷!”逃进了内堂。杨铁心伸手去摸怀中匕首,那道人将革囊又是一

抖,跌出两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来,一个是心,一个是肝,看来不像是猪心猪肝,只怕便是人

心人肝。杨铁心喝道:“好贼道!”匕首出怀,疾向那道人胸口刺去。道人冷笑道:“鹰爪

子,动手了吗?”左手掌缘在他手腕上一击。杨铁心腕上一阵酸麻,五指登时无力,匕首已

被他夹手夺去。郭啸天在旁看得大惊,心想义弟是名将之后,家传的武艺,平日较量武功,

自己尚稍逊他一筹,这道人却竟视他有如无物,刚才这一手显然是江湖上相传的“空手夺白

刃”绝技,这功夫只曾听闻,可从来没见过,当下惟恐义弟受伤,俯身举起板凳,只待道人

匕首刺来,就举凳去挡。谁知那道人并不理会,拿起匕首一阵乱剁,把人心人肝切成碎块,

跟着一声长啸,声震屋瓦,提起右手,一掌劈将下来,腾的一声,桌上酒杯菜盆都震得跳了

起来,看那人头时,已被他手掌击得头骨碎裂,连桌子中间也裂开一条大缝。两人正自惊疑

不定,那道人喝道:“无耻鼠辈,道爷今日大开杀戒了!”杨铁心怒极,哪里还忍耐得住,

抄起靠在屋角里的铁枪,抢到门外雪地里,叫道:“来来来,教你知通杨家枪法的厉害。”

那道人微微冷笑,说道:“凭你这为虎作伥的公门鼠辈也配使杨家枪!”纵身出门。郭啸天

见情势不妙,奔回家去提了双戟,只见那道人也不拔剑,站在当地,袍袖在朔风里猎猎作

响。杨铁心喝道:“拔剑吧!”那道人道:“你两个鼠辈一齐上来,道爷也只是空手对

付。”杨铁心使个旗鼓,一招“毒龙出洞”,枪上红缨抖动,卷起碗大枪花,往道人心口直

搠过去。那道人一怔,赞道:“好!”身随枪走,避向左侧,左掌翻转,径自来抓枪头。杨

铁心在这杆枪上曾苦下幼功,深得祖传技艺。要知杨家枪非间小可,当年杨再兴凭一杆铁

枪,率领三百宋兵在小商桥大战金兵四万,奋力杀死敌兵二千余名,刺杀万户长撒八孛堇、

千户长、百户长一百余人,其时金兵箭来如画,他身上每中一只敌箭,随手折断箭干再战,

最后马陷泥中,这才力战殉国。金兵焚烧他的尸身,竟烧出铁箭头二升有余。这一仗杀得金

兵又敬又怕,杨家枪法威震中原。杨铁心虽然不及先祖威勇,却也已颇得枪法心传,只见他

攒、刺、打、挑、拦、搠、架、闭,枪尖银光闪闪,枪缨红光点点,好一路枪法!杨铁心把

那枪使发了,招数灵动,变幻巧妙。但那道人身随枪走,趋避进退,却哪里刺得着他半分?

七十二路杨家枪法堪堪使完,杨铁心不禁焦躁,倒提铁枪,回身便走,那道人果然发足追

来。杨铁心大喝一声,双手抓住枪柄,斗然间拧腰纵臂,回身出枪,直刺道人面门,这一枪

刚猛狠疾,正是杨家枪法中临阵破敌、屡杀大将的一招“回马枪”。当年杨再兴在降宋之前

与岳飞对敌,曾以这一招刺杀岳飞之弟岳翻,端的厉害无比。那道人见一瞬间枪尖已到面

门,叫声:“好枪法!”双掌合拢,拍的一声,已把枪尖挟在双掌之间。杨铁心猛力挺枪往

前疾送,竟是纹丝不动,不由得大惊,奋起平生之力往里夺回,枪尖却如已铸在一座铁山之

中,哪里更拉得回来?他胀红了脸连夺三下,枪尖始终脱不出对方双掌的挟持。那道人哈哈

大笑,右掌忽然提起,快如闪电般在枪身中间一击,格的一声,杨铁心只觉虎口剧痛,急忙

撒手,铁枪已摔在雪地之中。那道人笑道:“你使的果然是杨家枪法,得罪了。请教贵

姓。”杨铁心惊魂未定,随口答道:“在下姓杨,草字铁心。”道人道:“杨再兴杨将军是

阁下祖上吗?”杨铁心道:“那是先曾祖。”那道人肃然起敬,抱拳道:“适才误以为两人

乃是歹人,多有得罪,却原来竟是忠良之后,实是失敬,请教这位高姓。”郭啸天道:“在

下姓郭,贱字啸天。”杨铁心道:“他是我的义兄,是梁山泊好汉赛仁贵郭盛头领的后

人。”那道人道:“贫道可真鲁莽了,这里谢道。”说着又施了一礼。郭啸天与杨铁心一齐

还礼,说道:“好说,好说,请道长入内再饮三杯。”杨铁心一面说,一面拾起铁枪。道人

笑道:“好!正要与两位喝个痛快!”

包惜弱挂念丈夫与人争斗,提心吊胆的站在门口观看,见三人释兵言欢,心中大慰,忙

入内整治杯盘。三人坐定,郭杨二人请教道人法号。道人道:“贫道姓丘名处机……”杨铁

心叫了一声:“啊也!”跳起身来。郭啸天也吃了一惊,叫道:“遮莫不是长春子吗?”丘

处机笑道:“这是道侣相赠的贱号,贫道愧不敢当。”郭啸天道:“原来是全真派大侠长春

子,真是有幸相见。”两人扑地便拜。

丘处机急忙扶起,笑道:“今日我手刃了一个奸人,官府追得很紧,两位忽然相招饮

酒,这里是帝王之都,两位又不似是寻常乡民,是以起了疑心。”郭啸天道:“我这兄弟性

子急躁,进门时试了道长一手,那是更惹道长起疑了。”丘处机道:“常人手上哪有如此劲

力?我只道两位必是官府的鹰犬,乔装改扮,在此等候,要捉拿贫道。适才言语无礼,实是

鲁莽得紧。”杨铁心笑道:“不知不怪。”三人哈哈大笑。三人喝了几杯酒。丘处机指着地

下碎裂的人头,说道:“这人名叫王道乾,是个大大的汉奸。去年皇帝派他去向金主庆贺生

辰,他竟与金人勾结,图谋侵犯江南。贫道追了他十多天,才把他干了。”杨郭二人久闻江

湖上言道,长春子丘处机武功卓绝,为人侠义,这时见他一片热肠,为国除奸,更是敬仰。

两人乘机向他讨教些功夫,丘处机详为点拨。杨家枪法虽是兵家绝技,用于战场上冲锋陷

阵,固是所向无敌,当者披靡,但以之与武学高手对敌,毕竟颇为不足。丘处机内外兼修,

武功虽然尚未登峰造极,却也已臻甚高境界,杨铁心又如何能与他拆上数十招之多?却是丘

处机见他出手不凡,心中暗暗称奇,有意引得他把七十二路枪法使完,以便确知他是否杨家

嫡传,要是真的对敌,数招之间就已把他铁枪震飞了;当下说明这路枪法的招数本意用于马

上,若是步战,须当更求变化,不可拘泥成法。杨郭二人听得不住点头称是。杨家枪是传子

不传女的绝艺,丘处机所知虽博,却也不明枪法中的精奥,当下也向杨铁心请教了几招。三

人酒酣耳热,言谈甚是投机。杨铁心道:“我们兄弟两人得遇道长,真是平生幸事。道长可

能在舍下多盘桓几日吗?”丘处机正待答话,忽然脸色一变,说道:“有人来找我了。不管

遇上甚么事,你们无论如何不可出来,知道吗?”郭杨二人点头答应。丘处机俯身拾起人

头,开门出外,飞身上树,躲在枝叶之间。郭杨二人见他举动奇特,茫然不解。这时万籁无

声,只听得门外朔风虎虎,过了一阵,西面传来隐隐的马蹄之声,杨铁心道:“道长的耳朵

好灵。”又想:“这位道长的武功果然是高得很了,但若与那跛子曲三相比,却不知是谁高

谁下?”又过一会,马蹄声越来越近,只见风雪中十余骑急奔而来,乘客都是黑衣黑帽,直

冲到门前。

当先一人突然勒马,叫道:“足迹到此为止。刚才有人在这里动过手。”后面数人翻身

下马,察看雪地上的足迹。为首那人叫道:“进屋去搜!”便有两人下马,来拍杨家大门。

突然间树上掷下一物,砰的一声,正打在那人头上。这一掷劲力奇大,那人竟被此物撞得脑

浆迸裂而死。众人一阵大哗,几个人围住了大树。一人拾起掷下之物,惊叫:“王大人的

头!”为首的那人抽出长刀,大声吆喝,十余人把大树团团围住。他又是一声口令,五个人

弯弓搭箭,五枝羽箭齐向丘处机射去。杨铁心提起铁枪要出屋助战,郭啸天一把拉住,低声

道:“道长叫咱们别出去。要是他寡不敌众,咱们再出手不迟。”话声甫毕,只见树上一枝

羽箭飞将下来,却是丘处机闪开四箭,接住了最后一箭,以甩手箭手法投掷下来,只听得

“啊”的一声,一名黑衣人中箭落马,滚入了草丛之中。

丘处机拔剑跃下,剑光起处,两名黑衣人已然中剑。为首的黑衣人叫道:“好贼道,原

来是你!”刷刷刷三枝短弩随手打出,长刀劈风,勒马冲来。丘处机剑光连闪,又是两人中

剑落马。杨铁心只看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心想自己也练得十年武艺。但这位道爷出剑如此

快法,别说抵挡,连瞧也没能瞧清楚,刚才如不是他手下容情,自己早就死于非命了。但见

丘处机来去如风,正和骑马使刀那人相斗,那使刀的也甚了得,一柄刀遮架砍劈,甚为威

猛。再斗一阵,郭杨两人已看出丘处机存心与他缠斗,捉空儿或出掌击、或以剑刺,杀伤对

方一人,用意似要把全部来敌一鼓歼灭,生怕伤了为头之人,余党一哄而散,那就不易追杀

了。只过半顿饭时间,来敌已只剩下六七名。那使刀的知道不敌,一声呼哨,双腿一夹,拨

转马头就逃。丘处机左掌前探,已拉住他的马尾,手上一用劲,身子倏地飞起,还未跃上马

背,一剑已从他后心插进,前胸穿出。丘处机抛下敌尸,勒缰控马,四下兜截赶杀,只见铁

蹄翻飞,剑光闪烁,惊呼骇叫声中,一个个尸首倒下,鲜血把白雪皑皑的大地片片染红。丘

处机提剑四顾,惟见一匹匹空马四散狂奔,再无一名敌人剩下,他哈哈大笑,向郭杨二人招

手道:“杀得痛快吗?”郭杨二人开门出来,神色间惊魂未定。郭啸天道:“道长,那是些

甚么人?”丘处机道:“你在他们身上搜搜。”郭啸天往那持刀人身上抄摸,掏出一件公文

来,抽出来看时,却是那装狗叫的临安府赵知府所发的密令,内称大金国使者在临安府坐索

杀害王道乾的凶手,着令捕快会同大金国人员,克日拿捕凶手归案。郭啸天正自看得愤怒,

那边杨铁心也叫了起来,手里拿着几块从尸身上检出来的腰牌,上面刻着金国文字,却原来

这批黑衣人中,有好几人竟是金兵。郭啸天道:“敌兵到咱们国境内任意逮人杀人,我大宋

官府竟要听他们使者的号令,那还成甚么世界?”杨铁心叹道:“大宋皇帝既向金国称臣,

我文武百官还不都成了金人的奴才吗?”丘处机恨恨的道:“出家人本应慈悲为怀,可是一

见了害民奸贼、敌国仇寇,贫道竟是不能手下留情。”郭杨二人齐声道:“杀得好,杀得

好!”

小村中居民本少,天寒大雪,更是无人外出,就算有人瞧见,也早逃回家去闭户不出,

谁敢过来察看询问?杨铁心取出锄头铁锹,三人把十余具尸首埋入一个大坑之中。包惜弱拿

了扫帚扫除雪上血迹,扫了一会,突觉血腥之气直冲胸臆,眼前一阵金星乱冒,呀的一声,

坐倒在雪地之中。杨铁心吃了一惊,忙抢过扶起,连声问道:“怎么?”包惜弱闭目不答。

杨铁心见她脸如白纸,手足冰冷,心里十分惊惶。丘处机过来拿住包惜弱右手手腕,一搭脉

搏,大声笑道:“恭喜,恭喜!”杨铁心愕然道:“甚么?”这时包惜弱“嘤”了一声,醒

了过来,见三个男人站在周身,不禁害羞,忙回进屋内。丘处机微笑道:“尊夫人有喜

啦!”杨铁心喜道:“当真?”丘处机笑道:“贫道平生所学,稍足自慰的只有三件。第一

是医道,炼丹不成,于药石倒因此所知不少。第二是做几首歪诗,第三才是这几手三脚猫的

武艺。”郭啸天道:“道长这般惊人的武功若是三脚猫,我兄弟俩只好说是独脚老鼠了!”

三人一面说笑,一面掩埋尸首。掩埋完毕后入屋重整杯盘。丘处机今日一举杀了不少金人,

大畅心怀,意兴甚豪。杨铁心想到妻子有了身孕,笑吟吟的合不拢口来,心想:“这位道长

会做诗,那是文武双全了。”说道:“郭大嫂也怀了孩子,就烦道长给取两个名字好吗?”

丘处机微一沉吟,说道:“郭大哥的孩子就叫郭靖,杨二哥的孩子叫作杨康,不论男女,都

可用这两个名字。”郭啸天道:“好,道长的意思是叫他们不忘靖康之耻,要记得二帝被虏

之辱。”

丘处机道:“正是!”伸手入怀,摸出两柄短剑来,放在桌上。这对剑长短形状完全相

同,都是绿皮鞘、金吞口、乌木的剑柄。他拿起杨铁心的那柄匕首,在一把短剑的剑柄上刻

了“郭靖”两字,在另一把短剑上刻了“杨康”两字。郭杨二人见他运剑如飞,比常人写字

还要迅速,刚刚明白他的意思,丘处机已刻完了字,笑道:“客中没带甚么东西,这对短

剑,就留给两个还没出世的孩子吧。”郭杨两人谢了接过,抽剑出鞘,只觉冷气森森,剑刃

锋利之极。丘处机道:“这对短剑是我无意之中得来的,虽然锋锐,但剑刃短了,贫道不合

使,将来孩子们倒可用来杀敌防身。十年之后,贫道如尚苟活人世,必当再来,传授孩子们

几手功夫,如何?”郭杨二人大喜,连声称谢。丘处机道:“金人窃据北方,对百姓暴虐之

极,其势必不可久。两位好自为之吧。”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开门走出。郭杨二人待要相

留,却见他迈步如飞,在雪地里早已去得远了。

郭啸天叹道:“高人侠士总是这样来去飘忽,咱们今日虽有幸会见,想多讨教一点,却

是无缘。”杨铁心笑道:“大哥,道长今日杀得好痛快,也给咱们出了一口闷气。”拿着短

剑,拔出鞘来摩挲剑刃,忽道:“大哥,我有个傻主意,你瞧成不成?”郭啸天道:“怎

么?”杨铁心道:“要是咱们的孩子都是男儿,那么让他们结为兄弟,倘若都是女儿,就结

为姊妹……”郭啸天抢着道:“若是一男一女,那就结为夫妻。”两人双手一握,哈哈大

笑。包惜弱从内堂出来,笑问:“甚么事乐成这个样子?”杨铁心把刚才的话说了。包惜弱

脸上一红,心中也甚乐意。杨铁心道:“咱们先把这对短剑掉换了再说,就算是文定之礼。

如是兄弟姊妹,咱们再换回来。要是小夫妻么……”郭啸天笑道:“那么对不起得很,两柄

剑都到了做哥哥的家里啦!”包惜弱笑道:“说不定都到做兄弟的家里呢。”当下郭杨二人

换过了短剑。其时指腹为婚,事属寻常,两个孩子未出娘胎,双方父母往往已代他们定下了

终身大事。郭啸天当下拿了短剑,喜孜孜的回家去告知妻子。李萍听了也是喜欢。杨铁心把

玩短剑,自斟自饮,不觉大醉。包惜弱将丈夫扶上了床,收拾杯盘,见天色已晚,到后院去

收鸡入笼,待要去关后门,只见雪地里点点血迹,横过后门。她吃了一惊,心想:“原来这

里还有血迹没打扫干净,要是给官府公差见到,岂不是天大一桩祸事?”忙拿了扫帚,出门

扫雪。那血迹直通到屋后林中,雪地上留着有人爬动的痕迹,包惜弱愈加起疑,跟着血迹走

进松林,转到一座古坟之后,只见地下有黑黝黝的一团物事。

包惜弱走进一看,赫然是具尸首,身穿黑衣,就是刚才来捉拿丘处机的人众之一,想是

他受伤之后,一时未死,爬到了这里。她正待回去叫醒丈夫出来掩埋,忽然转念:“别鬼使

神差的,偏偏有人这时过来撞见。”鼓起勇气,过去拉那尸首,想拉入草丛之中藏起,再去

叫丈夫。不料她伸手一拉,那尸首忽然扭动,跟着一声呻吟。

包惜弱这一下吓得魂飞天外,只道是僵尸作怪,转身要逃,可是双脚就如钉在地上一

般,再也动弹不得。隔了半晌,那尸首并不再动,她拿扫帚去轻轻碰触一下,那尸首又呻吟

了一下,声音甚是微弱,她才知此人未死。定睛看时,见他背后肩头中了一枝狼牙利箭,深

入肉里,箭枝上染满了血污。天空雪花兀自不断飘下,那人全身已罩上了薄薄一层白雪,只

须过得半夜,便冻也冻死了。

她自幼便心地仁慈,只要见到受了伤的麻雀、田鸡、甚至虫豸蚂蚁之类,必定带回家来

妥为喂养,直到伤愈,再放回田野,若是医治不好,就会整天不乐,这脾气大了仍旧不改,

以致屋子里养满了诸般虫蚁、小禽小兽。她父亲是个屡试不第的村学究,按着她性子给她取

个名字,叫作惜弱。红梅村包家老公鸡老母鸡特多,原来包惜弱饲养鸡雏之后,决不肯宰杀

一只,父母要吃,只有到市上另买,是以家里每只小鸡都是得享天年,寿终正寝。她嫁到杨

家以后,杨铁心对这位如花似玉的妻子十分怜爱,事事顺着她的性子,杨家的后院里自然也

是小鸟小兽的天下了。后来杨家的小鸡小鸭也慢慢变成了大鸡大鸭,只是她嫁来未久,家中

尚未出现老鸡老鸭,但大势所趋,日后自必如此。

这时她见这人奄奄一息的伏在雪地之中,慈心登生,明知此人并非好人,但眼睁睁的见

他痛死冻死,心下无论如何不忍。她微一沉吟,急奔回屋,要叫醒丈夫商量,无奈杨铁心大

醉沉睡,推他只是不动。

包惜弱心想,还是救了那人再说,当下捡出丈夫的止血散金创药,拿了小刀碎布,在灶

上提了半壶热酒,又奔到坟后。那人仍是伏着不动。包惜弱扶他起来,把半壶热酒给他慢慢

灌入嘴里。她自幼医治小鸟小兽惯了的,对医伤倒也有点儿门道,见这一箭射得极深,一拔

出来只怕当时就要喷血毙命,但如不把箭拔出,终不可治,于是咬紧牙关,用锋利小刀割开

箭旁肌肉,拿住箭杆,奋力向外一提。那人惨叫一声,晕死了过去,创口鲜血直喷,只射得

包惜弱胸前衣襟上全是血点,那枝箭终于拔了出来。

包惜弱心中突突乱跳,忙拿止血散按在创口,用布条紧紧扎住。过了一阵,那人悠悠醒

来,可是疲弱无力,连哼都哼不出声。包惜弱吓得手酸足软,实在扶不动这个大男人,灵机

一动,回家拿了块门板,把那人拉到板上,然后在雪地上拖动门板,就像一辆雪车般将他拖

回家中,将他安置在柴房之中。她忙了半日,这时心神方定,换下污衣,洗净手脸,从瓦罐

中倒出一碗适才没喝完的鸡汤,一手拿了烛台,再到柴房去瞧那汉子。见那人呼吸细微,并

未断气。包惜弱心中甚慰,把鸡汤喂他。那人喝了半碗,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包惜弱吃了一惊,举起烛台一瞧,烛光下只见这人眉清目秀,鼻梁高耸,竟是个相貌俊

美的青年男子。她脸上一热,左手微颤,晃动了烛台,几滴烛油滴在那人脸上。那人睁开眼

来,蓦见一张芙蓉秀脸,双颊晕红,星眼如波,眼光中又是怜惜,又是羞涩,当前光景,宛

在梦中,不禁看得呆了。包惜弱低声道:“好些了吗?把这碗汤喝了吧。”那人伸手要接,

但手上无力,险些把汤全倒在身上。包惜弱抢住汤碗,这时救人要紧,只得喂着他一口一口

的喝了。那人喝了鸡汤后,眼中渐渐现出光彩,凝望着她,显是不胜感激。包惜弱倒给他瞧

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拿了几捆稻草给他盖上,持烛回房。这一晚再也睡不安稳,连做了几个

噩梦,忽见丈夫一枪把柴房中那人刺死,又见那人提刀杀了丈夫,却来追逐自己,四面都是

深渊,无处可以逃避,几次都从梦中惊醒,吓得身上都是冷汗。待得天明起身,丈夫早已下

床,只见他拿着铁枪,正用磨刀石磨砺枪头,包惜弱想起夜来梦境,吓了一跳,忙走去柴

房,推开门来,一惊更甚,原来里面只剩乱草一堆,那人已不知去向。她奔到后院,只见后

门虚掩,雪地里赫然是一行有人连滚带爬向西而去的痕迹。她望着那痕迹,不觉怔怔的出了

神。过了良久,一阵寒风扑面吹来,忽觉腰酸骨软,十分困倦。回到前堂,杨铁心已烧好了

白粥,放在桌上,笑道:“你瞧,我烧的粥还不错吧?”包惜弱知道丈夫因自己怀了身孕,

是以特别体惜,一笑而坐,端起粥碗吃了起来。她想若把昨晚之事告知丈夫,他嫉恶如仇,

定会赶去将那人刺死,岂不是救人没救彻?当下绝口不提。忽忽腊尽春回,转眼间过了数

月,包惜弱腰围渐粗,愈来愈感慵困,于那晚救人之事也渐渐淡忘了。这日杨氏夫妇吃过晚

饭,包惜弱在灯下给丈夫缝套新衫裤。杨铁心打好了两双草鞋,把草鞋挂到墙上,记起日间

耕田坏了犁头,对包惜弱道:“犁头损啦,明儿叫东村的张木儿加一斤半铁,打一打。”包

惜弱道:“好!”杨铁心瞧着妻子,说道:“我衣衫够穿啦!你身子弱,又有了孩子,好好

儿多歇歇,别再给我做衣裳。”包惜弱转过头来一笑,却不停针。杨铁心走过去,轻轻拿起

她的针线。包惜弱这才伸了个懒腰,熄灯上床。睡到午夜,包惜弱蒙眬间忽听丈夫斗然坐起

身来,一惊而醒,只听得远处隐隐有马蹄之声,听声音是从西面东来,过得一阵,东边也传

来了马蹄声,接着北面南面都有了蹄声。包惜弱坐起身来,道:“怎么四面都有了马?”杨

铁心匆匆下床穿衣,片刻之间,四面蹄声越来越近,村中犬儿都吠叫起来。杨铁心道:“咱

们给围住啦!”包惜弱惊道:“干甚么呀?”杨铁心道:“不知道。”把丘处机所赠的短剑

递给妻子,道:“你拿着防身!”从墙上摘下一杆铁枪,握在手里。这时东南西北人声马

嘶,已乱成一片,杨铁心推开窗子外望,只见大队兵马已把村子团团围住,众兵丁手里高举

火把,七八名武将骑在马上往来奔驰。

只听得众兵丁齐声叫喊:“捉拿反贼,莫让反贼逃了!”杨铁心寻思:“是来捉拿曲三

吗?这几日却不见他在村里,幸好他不在,否则的话,他的武功再强,也敌不过这许多兵

马。”忽听一名武将高声叫道:“郭啸天、杨铁心两名反贼,快快出来受缚纳命。”杨铁心

大吃一惊,包惜弱更是吓得脸色苍白。杨铁心低声道:“官家不知为了何事,竟来诬害良

民。跟官府是辩不清楚的。咱们只好逃命。你别慌,凭我这杆枪,定能保你冲出重围。”他

一身武艺,又是在江湖上闯荡过的,这时临危不乱,挂上箭袋,握住妻子右手。

包惜弱道:“我来收拾东西。”杨铁心道:“还收拾甚么?统通不要了。”包惜弱心中

一酸,垂下泪来,颤声道:“我们这家呢?”杨铁心道:“咱们只要留得性命,我和你自可

在别地重整家园。”包惜弱道:“这些小鸡小猫呢?”杨铁心叹道:“傻孩子,还顾得到它

们吗?”顿了一顿,安慰她道:“官兵又怎会跟你的小鸡小猫儿为难。”

一言方毕,窗外火光闪耀,众兵已点燃了两间草房,又有两名兵丁高举火把来烧杨家屋

檐,口中大叫:“郭啸天、杨铁心两个反贼再不出来。便把牛家村烧成了白地。”杨铁心怒

气填膺,开门走出,大声喝道:“我就是杨铁心!你们干甚么?”两名兵丁吓了一跳,丢下

火把转身退开。火光中一名武官拍马走近,叫道:“好,你是杨铁心,跟我见官去。拿下

了!”四五名兵丁一拥而上。杨铁心倒转枪来,一招“白虹经天”,把三名兵丁扫倒在地,

又是一招“春雷震怒”,枪柄挑起一兵,掼入了人堆,喝道:“要拿人,先得说说我又犯了

甚么罪。”那武官骂道:“大胆反贼,竟敢拒捕!”他口中叫骂,但也畏惧对方武勇,小敢

逼近。他身后另一名武官叫道:“好好跟老爷过堂去,免得加重罪名。有公文在此。”杨铁

心道:“拿来我看!”那武官道:“还有一名郭犯呢?”郭啸天从窗口探出半身,弯弓搭

箭,喝道:“郭啸天在这里。”箭头对准了他。那武官心头发毛,只觉背脊上一阵阵的凉

气,叫道:“你把箭放下,我读公文给你们听。”郭啸天厉声道:“快读!”把弓扯得更满

了。那武官无奈,拿起公文大声读道:“临安府牛家村村民郭啸天、杨铁心二犯,勾结巨

寇,图谋不轨,着即拿问,严审法办。”郭啸天道:“甚么衙门的公文?”那武官道:“是

韩相爷的手谕。”郭杨二人都是一惊,均想:“甚么事这样厉害,竟要韩*胄亲下手谕?难

道丘道长杀死官差的事发了?”郭啸天道:“谁的首告?有甚么凭据?”那武官道:“我们

只管拿人,你们到府堂上自己分辩去。”杨铁心叫道:“韩丞相专害无辜好人,谁不知道?

我们可不上这个当。”领队的武官叫道:“抗命拒捕,罪加一等。”杨铁心转头对妻子道:

“你快多穿件衣服,我夺他的马给你。待我先射倒将官,兵卒自然乱了。”弦声响处,箭发

流星,正中那武官右肩。那武官啊哟一声,撞下马来,众兵丁齐声发喊,另一名武官叫道:

“拿反贼啊!”众兵丁纷纷冲来。郭杨二人箭如连珠,转瞬间射倒六七名兵丁,但官兵势

众,在武官督率下冲到两家门前。

杨铁心大喝一声,疾冲出门,铁枪起处,官兵惊呼倒退。他纵到一个骑白马的武官身

旁,挺枪刺去,那武官举枪挡架。岂知杨家枪法变化灵动,他枪杆下沉,那武官腿上早着。

杨铁心举枪挑起,那武官一个筋斗倒翻下马。

杨铁心枪杆在地下一撑,飞身跃上马背,双腿一夹,那马一声长嘶,于火光中向屋门奔

去。杨铁心挺枪刺倒门边一名兵丁,俯身伸臂,把包惜弱抱上马背,高声叫道:“大哥,跟

着我来!”郭啸天舞动双戟,保护着妻子李萍,从人丛中冲杀出来。官兵见二人势凶,拦阻

不住,纷纷放箭。杨铁心纵马奔到李萍身旁,叫道:“大嫂,快上马!”说着一跃下马。李

萍急道:“使不得。”杨铁心哪里理她,一把将她拦腰抱起,放上马背。义兄弟两人跟在马

后,且战且走,落荒而逃。走不多时,突然前面喊声大作,又是一彪军马冲杀过来。郭杨二

人暗暗叫苦,待要觅路奔逃,前面羽箭嗖嗖射来。包惜弱叫了一声:“啊哟!”坐骑中箭跪

地,把马背上两个女子都抛下马来。杨铁心道:“大哥,你护着她们,我再去抢马!”说着

提枪往人丛中冲杀过去。十余名官兵排成一列,手挺长矛对准了杨铁心,齐声呐喊。

郭啸天眼见官兵势大,心想:“凭我兄弟二人,逃命不难,但前后有敌,妻子是无论如

何救不出了。我们又没犯法,与其白白在这里送命,不如上临安府分辩去。上次丘处机道长

杀了官兵和金兵,可没放走了一个,死无对证,谅官府也不能定我们的罪。再说,那些官

差、金兵又不是我们兄弟杀的。”当下纵声叫道:“兄弟,别杀了,咱们就跟他们去!”杨

铁心一呆,拖枪回来。带队的军官下令停箭,命兵士四下围住,叫道:“抛下兵器弓箭,饶

你们不死。”杨铁心道:“大哥,别中了他们的奸计。”郭啸天摇摇头,把双戟往地下一

抛。杨铁心见爱妻吓得花容失色,心下不忍,叹了一口气,也把铁枪和弓箭掷在地下。郭杨

二人的兵器刚一离手,十余枝长矛的矛头立刻刺到了四人的身旁。八名士兵走将过来,两个

服侍一个,将四人反手缚住。杨铁心嘿嘿冷笑,昂头不理。带队的军官举起马鞭,刷的一

鞭,击在杨铁心脸上,骂道:“大胆反贼,当真不怕死吗?”这一鞭只打得他自额至颈,长

长一条血痕。杨铁心怒道:“好,你叫甚么名字?”那军官怒气更炽,鞭子如雨而下,叫

道:“老爷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姓段名天德,上天有好生之德的天德。记住了吗?你到阎

王老子那里去告状吧。”杨铁心毫不退避,圆睁双眼,凝视着他。段天德喝道:“老爷额头

有刀疤,脸上有青记,都记住了!”说着又是一鞭。

包惜弱见丈夫如此受苦,哭叫:“他是好人,又没做坏事。你……你干吗要这样打人

呀?你……你怎么不讲道理?”杨铁心一口唾沫,呸的一声,正吐在段天德脸上。段天德大

怒,拔出腰刀,叫道:“先毙了你这反贼!”举刀搂头砍将下来。杨铁心向旁闪过,身旁两

名士兵长矛前挺,抵住他的两胁。段天德又是一刀,杨铁心无处可避,只得向后急缩。那段

天德倒也有几分武功,一刀不中,随即向前一送,他使的是柄锯齿刀,这一下便在杨铁心左

肩上锯了一道口子,接着第二刀又劈将下来。郭啸天见义弟性命危殆,忽地纵起,飞脚往段

天德面门踢去。段天德吃了一惊,收刀招架。郭啸天虽然双手被缚,腿上功夫仍是了得,身

子未落,左足收转,右足飞出,正踢在段天德腰里。段天德剧痛之下,怒不可遏,叫道:

“乱枪戳死了!上头吩咐了的,反贼若是拒捕,格杀勿论。”众兵举矛齐刺。郭啸天接连踢

倒两兵,终是双手被缚,转动不灵,身子闪让长矛,段天德自后赶上,手起刀落,把他一只

右膀斜斜砍了下来。杨铁心正自力挣双手,急切无法脱缚,突见义兄受伤倒地,心中急痛之

下,不知从哪里忽然生出来一股巨力,大喝一声,绳索绷断,挥拳打倒一名兵士,抢过一柄

长矛,展开了杨家枪法,这时候一夫拚命,万夫莫当。长矛起处,登时搠翻两名官兵。段天

德见势头不好,先自退开。杨铁心初时尚有顾忌,不敢杀死官兵,这时一切都豁出去了,东

挑西打。顷刻间又戳死数兵。众官兵见他凶猛,心下都怯了,发一声喊,四下逃散。杨铁心

也不追赶,扶起义兄,只见他断臂处血流如泉涌,全身已成了一个血人,不禁垂下泪来。郭

啸天咬紧牙关,叫道:“兄弟,别管我……快,快走!”杨铁心道:“我去抢马,拚死救你

出去。”郭啸天道:“不……不……”晕了过去。杨铁心脱下衣服,要给他裹伤,但段天德

这一刀将他连肩带胸的砍下,创口占了半个身子,竟是无法包扎。郭啸天悠悠醒来,叫道:

“兄弟,你去救你弟妇与你嫂子,我……我是……不成了……”说着气绝而死。

杨铁心和他情逾骨肉,见他惨死,满腔悲愤,脑海中一闪,便想到了两人结义时的那句

誓言:“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抬头四望,自己妻子和郭大嫂在混乱中都已不知去向。他

大声叫道:“大哥,我去给你报仇!”挺矛向官兵队里冲去。官兵这时又已列成队伍,段天

德传下号令,箭如飞蝗般射来。杨铁心浑不在意,拨箭疾冲。一名武官手挥大刀,当头猛

砍,杨铁心身子一矮,突然钻到马腹之下。那武官一刀砍空,正待回马,后心已被一矛刺

进。杨铁心掷开尸首,跳上马背,舞动长矛。众官兵哪敢接战,四下奔逃。他赶了一阵,只

见一名武官抱着一个女子,骑在马上疾驰。杨铁心飞身下马。横矛杆打倒一名兵士,在他手

中抢过弓箭,火光中看准那武官坐骑,嗖的一箭射去,正中马臀,马腿前跪,马上两人滚了

下来。杨铁心再是一箭,射死了武官,抢将过去,只见那女子在地下挣扎着坐起身来,正是

自己妻子。包惜弱乍见丈夫,又惊又喜,扑到了他怀里。杨铁心问道:“大嫂呢?”包惜弱

道:“在前面,给……给官兵捉去啦!”杨铁心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救她。”包惜弱

惊道:“后面又有官兵追来啦!”杨铁心回过头来,果见一队官兵手举火把赶来。杨铁心咬

牙道:“大哥已死,我无论如何要救大嫂出来,保全郭家的骨血。要是天可怜见,你我将来

还有相见之日。”包惜弱紧紧搂住丈夫脖子,死不放手,哭道:“咱们永远不能分离,你说

过的,咱们就是要死,也死在一块!是吗?你说过的。”杨铁心心中一酸,抱住妻子亲了

亲,硬起心肠拉脱她双手,挺矛往前急追,奔出数十步回头一望,只见妻子哭倒在尘埃之

中,后面官兵已赶到她身旁。

杨铁心伸袖子一抹脸上的泪水、汗水、血水,把生死置之度外,一心只想救出李氏。为

义兄保全后代,赶了一阵,又夺到了一匹马,抓住一名官兵喝问,得知李氏正在前面。他纵

马疾驰,忽听得道旁树林一个女人声音大叫大嚷,急忙兜转马头,冲入林中,只见李氏双手

已自脱缚,正和两名兵士厮打。她是农家女子,身子壮健,虽然不会武艺,但这时拚命蛮

打,自有一股刚勇,那两名兵士又笑又骂,一时却也奈何她不得。杨铁心更不打话,冲上去

一矛一个,戳死了两兵,把李氏扶上坐骑,两人同乘,回马再去找寻妻子。奔到与包氏分手

的地方,却已无人。此时天色微明,他下马察看,只见地下马蹄杂沓,尚有人身拖曳的痕

迹,想是妻子又给官兵掳去了。杨铁心急跃上马,双足在马腹上乱踢,那马受痛,腾身飞

驰。赶得正急间,忽然道旁号角声响,冲出十余名黑衣武士。当先一人举起狼牙棒往他头顶

猛砸下来。杨铁心举矛格开,还了一矛。那人回棒横扫,棒法奇特,似非中原武术所使家

数。杨铁心以前与郭啸天谈论武艺,知道当年梁山泊好汉中有一位霹雳火秦明,狼牙棒法天

下无双,但除他之外,武林豪杰使这兵刃的向来极少,因狼牙棒份量沉重,若非有极大膂力

不易运用自如。只有金兵将官却甚喜用,以金人生长辽东苦寒之地,身强力大,兵器沉重,

则阵上多占便宜。当年金兵入寇,以狼牙棒砸击大宋军民。众百姓气愤之余,忽然说起笑话

来。某甲道:“金兵有甚么可怕,他们有一物,咱们自有一物抵挡。”某乙道:“金兵有金

兀术。”甲道:“咱们有韩少保。”乙道:“金兵有拐子马。”甲道:“咱们有麻札刀。”

乙道:“金兵有狼牙棒。”甲道:“咱们有天灵盖。”那天灵盖是头顶的脑门,金兵狼牙棒

打来,大宋百姓只好用天灵盖去抵挡,笑谑之中实含无限悲愤。

这时杨铁心和那使狼牙棒的斗了数合,想起以前和郭啸天的谈论,越来越是疑心,瞧这

人棒法招术,明明是金兵将官,怎地忽然在此现身?又斗数合,枪招加快,挺矛把那人刺于

马下。余众大惊,发喊逃散。

杨铁心转头去看骑在身后的李氏,要瞧她在战斗之中有无受伤,突然间树丛中射出一枝

冷箭,杨铁心不及闪避,这一箭直透后心。李氏大惊,叫道:“叔叔,箭!箭!”杨铁心心

中一凉:“不料我今日死在这里!但我死前先得把贼兵杀散,好让大嫂逃生。”当下摇矛狂

呼,往人多处直冲过去,但背上箭伤创痛,眼前一团漆黑,昏晕在马背之上。当时包惜弱被

丈夫推开,心中痛如刀割,转眼间官兵追了上来,待要闪躲,早被几名士兵拥上一匹坐骑。

一个武官举起火把,向她脸上仔细打量了一会,点点头,说道:“瞧不出那两个蛮子倒有点

本事,伤了咱们不少兄弟。”另一名武官笑道:“现下总算大功告成,这趟辛苦,每人总有

十几两银子赏赐罢。”那武官道:“哼,只盼上头少克扣些。”转头对号手道:“收队

罢!”那号兵举起号角,呜呜呜的吹了起来。包惜弱吞声饮泣,心中只是挂念丈夫,不知他

性命如何。这时天色已明,路上渐有行人,百姓见到官兵队伍,都远远躲了开去。包惜弱起

初担心官兵无礼,哪知众武官居然言语举止之间颇为客气,这才稍稍放心。

行不数里,忽然前面喊声大振,十余名黑衣人手执兵刃,从道旁冲杀出来,当先一人喝

道:“无耻官兵,残害良民,统通下马纳命。”带队的武官大怒,喝道:“何方大胆匪徒,

在京畿之地作乱?快滚开些!”一众黑衣人更不打话,冲入官兵队里,双方混战起来。官兵

虽然人多,但黑衣人个个武艺精熟,一时之间杀得不分胜负。

包惜弱暗暗欢喜,心想:“莫不是铁哥的朋友们得到讯息,前来相救?”混战中一箭飞

来,正中包惜弱坐骑的后臀,那马负痛,纵蹄向北疾驰。包惜弱大惊,双臂搂住马颈,只怕

掉下马来。只听后面蹄声急促,一骑马追来。转眼间一匹黑马从身旁掠过,马上乘客手持长

索,在空中转了几圈,呼的一声,长素飞出,索上绳圈套住了包惜弱的坐骑,两骑马并肩而

驰。那人渐渐收短绳索,两骑马奔跑也缓慢了下来,再跑数十步,那人呼哨一声,他所乘黑

马收脚站住。包惜弱的坐骑被黑马一带,无法向前,一声长嘶,前足提起,人立起来。

包惜弱劳顿了大半夜,又是惊恐,又是伤心,这时再也拉不住缰,双手一松,跌下马

来,晕了过去。昏睡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等到悠悠醒转,只觉似是睡在柔软的床上,又

觉身上似盖了棉被,很是温暖,她睁开眼睛,首先入眼的是青花布帐的帐顶,原来果是睡在

床上。她侧头望时,见床前桌上点着油灯,似有个黑衣男子坐在床沿。那人听得她翻身,忙

站起身来,轻轻揭开了帐子,低声问道:“睡醒了吗?”包惜弱神智尚未全复,只觉这人依

稀似曾相识。那人伸手在她额头一摸,轻声道:“烧得好烫手,医生快来啦。”包惜弱迷迷

糊糊的重又入睡。

过了一会,似觉有医生给她把脉诊视,又有人喂她喝药。她只是昏睡,梦中突然惊醒大

叫:“铁哥,铁哥!”随觉有人轻拍她肩膀,低语抚慰。她再次醒来时已是白天,忍不住出

声呻吟。一个人走近前来,揭开帐子。这时面面相对,包惜弱看得分明,不觉吃了一惊,这

人面目清秀,嘴角含笑,正是几个月前她在雪地里所救的那个垂死少年。包惜弱道:“这是

甚么地方,我当家的呢?”那少年摇摇手,示意不可作声,低声道:“外边官兵追捕很紧,

咱们现下是借住在一家乡农家里。小人斗胆,谎称是娘子的丈夫,娘子可别露了形迹。”包

惜弱脸一红,点了点头,又问:“我当家的呢?”那人道:“娘子身子虚弱,待大好之后,

小人再慢慢告知。”包惜弱大惊,听他语气,似乎丈夫已遭不测,双手紧紧抓住被角,颤声

道:“他……他……怎么了?”那人只是不说,道:“娘子这时心急也是无益,身子要

紧。”包惜弱道:“他……他可是死了?”那人满脸无可奈何之状,点了点头,道:“杨爷

不幸,给贼官兵害死了。”说着只是摇头叹息。包惜弱伤痛攻心,晕了过去,良久醒转,放

声大哭。

那人细声安慰。包惜弱抽抽噎噎的道:“他……他怎么去世的?”那人道:“杨爷可是

二十来岁年纪,身长膀阔,手使一柄长矛的吗?”包惜弱道:“正是。”那人道:“我今日

一早见到他和官兵相斗,杀了好几个人,可惜……唉,可惜一名武官偷偷绕到他身后,一枪

刺进了他背脊。”

包惜弱夫妻情重,又晕了过去,这一日水米不进,决意要绝食殉夫。那人也不相强,整

日只是斯斯文文的和她说话解闷。包惜弱到后来有些过意不去了,问道:“相公高姓大名?

怎会知道我有难而来打救?”那人道:“小人姓颜,名烈,昨天和几个朋友经过这里,正遇

到官兵逞凶害人。小人路见不平,出手相救,不料老天爷有眼,所救的竟是我的大恩人,也

真是天缘巧合了。”包惜弱听到“天缘巧合”四字,脸上一红,转身向里,不再理他,心下

琢磨,忽然起了疑窦,转身问道:“你和官兵本来是一路的?”颜烈道:“怎……怎么?”

包惜弱道:“那日你不是和官兵同来捉拿那位道长、这才受伤的吗?”颜烈道:“那日也真

是冤枉。小人从北边来,要去临安府,路过贵村,哪知道无端端一箭射来,中了肩背。如不

是娘子大恩相救,真是死得不明不白。到底他们要捉甚么道士呀?道士捉鬼,官兵却捉道

士,真是一塌胡涂。”说着笑了起来。包惜弱道:“啊,原来你是路过,不是他们一伙。我

还道你也是来捉那道长的,那天还真不想救你呢。”当下便述说官兵怎样前来捉拿丘处机,

他又怎样杀散官兵。包惜弱说了一会,却见他怔怔的瞧着自己,脸上神色痴痴迷迷,似乎心

神不属,当即住口。颜烈一惊,陪笑道:“对不住。我在想咱们怎样逃出去,可别再让官兵

捉到。”包惜弱哭道:“我……我丈夫既已过世,我还活着干甚么?你一个人走吧。”颜烈

正色道:“娘子,官人为贼兵所害,含冤莫白,你不设法为他报仇,却只是一意寻死。官人

生前是英雄豪杰之士,他在九泉之下,只怕也不能瞑目罢?”包惜弱道:“我一个弱女子,

又怎有报仇的能耐?”颜烈义愤于色,昂然道:“娘子要报杀夫之仇,这件事着落在小人身

上。你可知道仇人是谁?”包惜弱想了一下,说道:“统率官兵的将官名叫段天德,他额头

有个刀疤,脸上有块青记。”颜烈道:“既有姓名,又有记认,他就是逃到了天涯海角,也

非报此仇不可。”他出房去端来一碗稀粥,碗里有个剥开了的咸蛋,说道:“你不爱惜身

子,怎么报仇呀?”包惜弱心想有理,接过碗来慢慢吃了。次日早晨,包惜弱整衣下床,对

镜梳好了头髻,找到一块白布,剪了朵白花插在鬓边,替丈夫带孝,但见镜中红颜如花,夫

妻俩却已人鬼殊途,悲从中来,又伏桌痛哭起来。颜烈从外面进来,待她哭声稍停,柔声

道:“外面道上官兵都已退了,咱们走吧。”包惜弱随他出屋。颜烈摸出一锭银子给了屋

主,把两匹马牵了过来。包惜弱所乘的马本来中了一箭,这时颜烈已把箭创裹好。

包惜弱道:“到哪里去呀?”颜烈使个眼色,要她在人前不可多问,扶她上马,两人并

辔向北。走出十余里,包惜弱又问:“你带我到哪里去?”颜烈道:“咱们先找个隐僻的所

在住下,避一避风头。待官家追拿得松了,小人再去找寻官人的尸首,好好替他安葬,然后

找到段天德那个奸贼,杀了替官人报仇。”包惜弱性格柔和,自己本少主意,何况大难之

余,孤苦无依,听他想得周到,心中好生感激,道:“颜相公,我……我怎生报答你才

好?”颜烈凛然道:“我性命是娘子所救,小人这一生供娘子驱使,就是粉身碎骨,赴汤蹈

火,那也是应该的。”包惜弱道:“只盼尽快杀了那大坏人段天德,给铁哥报了大仇,我这

就从他于地下。”想到这里,又垂下泪来。两人行了一日,晚上在长安镇上投店歇宿。颜烈

自称夫妇二人,要了一间房。包惜弱心中惴惴不安,吃晚饭时一声不作,暗自抚摸丘处机所

赠的那柄短剑,心中打定了主意:“要是他稍有无礼,我就一剑自杀。”

颜烈命店伴拿了两捆稻草入房,等店伴出去,闩上了房门,把稻草铺在地下,自己倒在

稻草之中,身上盖了一张毡毯,对包惜弱道:“娘子请安睡吧!”说着闭上了眼。包惜弱的

心怦怦乱跳,想起故世的丈夫,真是柔肠寸断,呆呆的坐了大半个时辰,长长叹了口气,也

不熄灭烛火,手中紧握短剑,和衣倒在床上。

次日包惜弱起身时,颜烈已收拾好马具,命店伴安排了早点。包惜弱暗暗感激他是至诚

君子,防范之心登时消了大半。待用早点时,见是一碟鸡炒干丝,一碟火腿,一碟腊肠,一

碟熏鱼,另有一小锅清香扑鼻的香梗米粥。她出生于小康之家,自归杨门,以务农为生,平

日吃早饭只是几根咸菜,半个咸蛋,除了过年过节、喜庆宴会之外,哪里吃过这样考究的饮

食?食用之时,心里颇不自安。

待得吃完,店伴送来一个包裹。这时颜烈已走出房去,包惜弱问道:“这是甚么?”店

伴道:“相公今日一早出去买来的,是娘子的替换衣服,相公说,请娘子换了上道。”说罢

放下包裹,走出房去。包惜弱打开包裹一看,不觉呆了,只见是一套全身缟素的衣裙,白鞋

白袜固然一应俱全,连内衣、小袄以及罗帕、汗巾等等也都齐备,心道:“难为他一个少年

男子,怎地想得如此周到?”换上内衣之时,想到是颜烈亲手所买,不由得满脸红晕。她半

夜仓卒离家,衣衫本已不整,再加上一夜的纠缠奔波,更是满身破损尘污,待得里外一新,

精神也不觉为之一振。待得颜烈回房,见他身上也已换得光鲜焕然。两人纵马上道,有时一

前一后,有时并辔而行。这时正是江南春意浓极的时光,道旁垂柳拂肩,花气醉人,田中禾

苗一片新绿。颜烈为了要她宽怀减愁,不时跟她东谈西扯。包惜弱的父亲是个小镇上的不第

学究,丈夫和义兄郭啸天都是粗豪汉子,她一生之中,实是从未遇到过如此吐属俊雅、才识

博洽的男子,但觉他一言一语无不含意隽妙,心中暗暗称奇。只是眼见一路北去,离临安越

来越远,他却绝口不提如何为己报仇,更不提安葬丈夫,忍不住道:“颜相公,我夫君的尸

身,不知落在哪里?”颜烈道:“非是小人不肯去寻访尊夫尸首,为他安葬,实因前日救娘

子时杀了官兵,眼下正是风急火旺的当口,我只要在临安左近一现身,非遭官兵的毒手不

可。眼下官府到处追拿娘子,说道尊夫杀官造反,罪大恶极,拿到他的家属,男的斩首,女

的充作官妓。小人死不足惜,但若娘子无人保护,给官兵逮了去,遭遇必定极惨。小人身在

黄泉之下,也要伤心含恨了。”包惜弱听他说得诚恳,点了点头。颜烈道:“我仔细想过,

眼下最要紧的,是为尊夫收尸安葬。咱们到了嘉兴,我便取出银子,托人到临安去妥为办

理。倘若娘子定要我亲自去办这才放心,那么在嘉兴安顿好娘子之后,小人冒险前往便

了。”包惜弱心想要他甘冒大险,于理不合,说道:“相公如能找到妥当可靠的人去办,那

也是一样的。”又道:“我丈夫有个姓郭的义兄,同时遭难,敢烦相公一并为他安葬,

我……我……”说着垂下泪来。

颜烈道:“此事容易,娘子放心便是。倒是报仇之事,段天德那贼子是朝廷武将,要杀

他着实不易,此刻他又防备得紧,只有慢慢的等候机会。”包惜弱只想杀了仇人之后,便自

杀殉夫。颜烈这番话虽然句句都是实情,却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日,心下一急,哭出声来,抽

抽噎噎的道:“我也不想要报甚么仇了。我当家的如此英雄,尚且被害,我……我一个弱女

子,又……又有甚么能耐?我一死殉夫便是。”颜烈沉吟半晌,似也十分为难,终于说道:

“娘子,你信得过我吗?”包惜弱点了点头。颜烈道:“眼下咱们只有去北方,方能躲避官

兵的追捕。大宋官兵不能追到北边去捉人。咱们只要过得长江,就没多大危险了。待事情冷

下来之后,咱们再南下报仇雪恨。娘子放心宽怀,官人的血海沉冤,自有小人一力承担。”

包惜弱大为踌躇:自己家破人亡,举目无亲,如不跟随他去,孤身一个弱女子又到哪里去安

身立命?那晚亲眼见到官兵杀人放火的凶狠模样,若是落入了他们手中,被充作官妓,那真

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了。但此人非亲非故,自己是个守节寡妇,如何可随一个青年男子同

行?此刻若是举刃自刎,此人必定阻拦。只觉去路茫茫,来日大难,思前想后,真是柔肠百

转。她连日悲伤哭泣,这时却连眼泪也几乎流干了。颜烈道:“娘子如觉小人的筹划不妥,

但请吩咐,小人无有不遵。”包惜弱见他十分迁就,心中反觉过意不去,除非此时自己立时

死了,一了百了,否则实在也无他法,无可奈何之下,只得低头道:“你瞧着办吧。”

颜烈大喜,说道:“娘子的活命大德,小人终身不敢忘记,娘子……”包惜弱道:“这

事以后别再提啦。”颜烈道:“是,是。”当晚两人在硖石镇一家客店中宿歇,仍是同处一

室。自从包惜弱答允同去北方之后,颜烈的言谈举止,已不如先前拘谨,时时流露出喜不自

胜之情。包惜弱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只是见他并无丝毫越礼,心想他不过是感恩图报,料来

不致有何异心。次日中午,两人到了嘉兴。那是浙西大城,丝米集散之地,自来就十分繁

盛,宋室南渡之后,嘉兴地近京师,市况就更热闹。颜烈道:“咱们找一家客店歇歇吧。”

包惜弱一直在害怕官兵追来,道:“天色尚早,还可赶道呢。”颜烈道:“这里的店铺不

错,娘子衣服旧了,得买几套来替换。”包惜弱一呆,道:“这不是昨天才买的吗?怎么就

旧了?”颜烈道:“道上尘多,衣服穿一两天就不光鲜啦。再说,像娘子这般容色,岂可不

穿世上顶顶上等的衣衫?”

包惜弱听他夸奖自己容貌,内心窃喜,低头道:“我是在热丧之中……”颜烈忙道:

“小人理会得。”包惜弱就不言语了。她容貌秀丽,但丈夫杨铁心从来没这般当面赞过,低

下头偷眼向颜烈瞧去,见他并无轻薄神色,一时心中栗六,也不知是喜是愁。

颜烈问了途人,径去当地最大的“秀水客栈”投店。漱洗罢,颜烈与包惜弱一起吃了些

点心,两人相对坐在房中。包惜弱想要他另要一间客房,却又不知如何启齿才好,脸上一阵

红一阵白,心事重重。过了一会,颜烈道:“娘子请自宽便,小人出去买了物品就回。”包

惜弱点了点头,道:“相公可别太多花费了。”颜烈微笑道:“就可惜娘子在服丧,不能戴

用珠宝,要多花钱也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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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24 16:55:27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二回 江南七怪

颜烈跨出房门,只见过道中一个中年士人拖着鞋皮,踢*踢*的直响,一路打着哈欠迎面

过来,那士人似笑非笑,挤眉弄眼,一副惫懒神气,全身油腻,衣冠不整,满面污垢,看来

少说也有十多天没洗澡了,拿着一柄破烂的油纸黑扇,边摇边行。颜烈见这人衣着明明是个

斯文士子,却如此肮脏,不禁皱了眉头,加快脚步,只怕沾到了那人身上的污秽。突听那人

干笑数声,声音甚是刺耳,经过他身旁时,顺手伸出折扇,在他肩头一拍。颜烈身有武功,

这一下竟没避开,不禁大怒,喝道:“干甚么?”那人又是一阵干笑,踢*踢*的向前去了,

只听他走到过道尽头,对店小二道:“喂,伙计啊,你别瞧大爷身上破破烂烂,大爷可有的

是银子。有些小子可邪门着哪,他就是仗着身上光鲜唬人。招摇撞骗,勾引妇女,吃白食,

住白店,全是这种小子,你得多留着点儿神。稳稳当当的,让他先交了房饭钱再说。”也不

等那店小二答腔,又是踢*踢*的走了。颜烈更是心头火起,心想好小子,这话不是冲着我来

吗?那店小二听那人一说,斜眼向他看了眼,不禁起疑,走到他跟前,哈了哈腰,陪笑道:

“您老别见怪,不是小的无礼……”颜烈知他意思,哼了一声道:“把这银子给存在柜

上!”伸手往怀里一摸,不禁呆了。他囊里本来放着四五十两银子,一探手,竟已空空如

也。店小二见他脸色尴尬,只道穷酸的话不错,神色登时不如适才恭谨,挺腰凸肚的道:

“怎么?没带钱吗?”颜烈道:“你等一下,我回房去拿。”他只道匆匆出房,忘拿银两,

哪知回入房中打开包裹一看,包裹几十两金银竟然尽皆不翼而飞。这批金银如何失去,自己

竟是茫然不觉,那倒奇了,寻思:“适才包氏娘子出去解手,我也去了茅房一阵,前后不到

一炷香时分,怎地便有人进房来做了手脚?嘉兴府的飞贼倒是厉害。”店小二在房门口探头

探脑的张望,见他银子拿不出来,发作道:“这女娘是你原配妻子吗?要是拐带人口,可要

连累我们呢!”包惜弱又羞又急,满脸通红。颜烈一个箭步纵到门口,反手一掌,只打得店

小二满脸是血,还打落了几枚牙齿。店小二捧住脸大嚷大叫:“好哇!住店不给钱,还打人

哪!”颜烈在他屁股上加了一脚,店小二一个筋斗翻了出去。包惜弱惊道:“咱们快走吧,

不住这店了。”颜烈笑道:“别怕,没了银子问他们拿。”端了一张椅子坐在房门口头。过

不多时,店小二领了十多名泼皮,抡棍使棒,冲进院子来。颜烈哈哈大笑,喝道:“你们想

打架?”忽地跃出,顺手抢过一根杆棒,指东打西,转眼间打倒了四五个。那些泼皮平素只

靠逞凶使狠,欺压良善,这时见势头不对,都抛下棍棒,一窝蜂的挤出院门,躺在地下的连

爬带滚,惟恐落后。包惜弱早已吓得脸上全无血色,颤声道:“事情闹大了,只怕惊动了官

府。”颜烈笑道:“我正要官府来。”包惜弱不知他的用意,只得不言语了。

过不半个时辰,外面人声喧哗,十多名衙役手持铁尺单刀,闯进院子,把铁链抖得当啷

当啷乱响,乱嘈嘈的叫道:“拐卖人口,还要行凶,这还了得?凶犯在哪里?”颜烈端坐椅

上不动。众衙役见他衣饰华贵,神态俨然,倒也不敢贸然上前。带头的捕快喝道:“喂,你

叫甚么名字?到嘉兴府来干甚么?”颜烈道:“你去叫盖运聪来!”

盖运聪是嘉兴府的知府,众衙役听他直斥上司的名字,都是又惊又怒。那捕快道:“你

失心疯了吗?乱呼乱叫盖大爷的名字。”颜烈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来,往桌上一掷,抬头瞧着

屋顶,说道:“你拿去给盖运聪瞧瞧,看他来是不来?”那捕快取过信件,见了封皮上的

字,吃了一惊,但不知真伪,低声对众衙役道:“看着他,别让他跑了。”随即飞奔而出。

包惜弱坐在房中,心里怦怦乱跳,不知吉凶。过不多时,又涌进数十名衙役来,两名官员全

身公服,抢上来向颜烈跪倒行礼,禀道:“卑职嘉兴府盖运聪、秀水县姜文,叩见大人。卑

职不知大人驾到,未能远迎,请大人恕罪。”颜烈摆了摆手,微微欠身,说道:“兄弟在贵

县失窃了一些银子,请两位劳神查一查。”盖运聪忙道:“是,是。”手一摆,两名衙役托

过两只盘子,一盘黄澄澄的全是金子,一盘白晃晃的则是银子。盖运聪道:“卑职治下竟有

奸人胆敢盗窃大人使费,全是卑职之罪,这点戋戋之数,先请大人赏收。”颜烈笑着点点

头,盖运聪又把那封信恭恭敬敬的呈上,说道:“卑职已打扫了行台,恭请大人与夫人的宪

驾。”颜烈道:“还是这里好,我喜欢清清静静的,你们别来打扰啰唆。”说着脸色一沉。

盖运聪与姜文忙道:“是,是!大人还需用甚么,请尽管吩咐,好让卑职办来孝敬。”颜烈

抬头不答,连连摆手。盖姜二人忙率领衙役退了出去。那店小二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由掌柜

的领着过来磕头赔罪,只求饶了一条性命,打多少板子屁股也是心甘。颜烈从盘中取过一锭

银子,掷在地上,笑道:“赏你吧,快给我滚。”那店小二还不敢相信,掌柜的见颜烈脸无

恶意,怕他不耐烦,忙捡起银子,磕了几个头,拉着店小二出去。包惜弱兀自心神不定,问

道:“这封信是甚么法宝?怎地做官的见了,竟怕成这个样子。”颜烈笑道:“本来我又管

不着他们,这些做官的自己没用。赵扩手下尽用这些脓包,江山不失,是无天理了。”包惜

弱道:“赵扩,那是谁?”颜烈道:“那就是当今的宁宗皇帝。”包惜弱吃了一惊,忙道:

“小声!圣上的名字,怎可随便乱叫?”颜烈见她关心自己,很是高兴,笑道:“我叫却是

不妨。到了北方,咱们不叫他赵扩叫甚么?”包惜弱道:“北方?”颜烈点了点头,正要说

话,突然门外蹄声急促,数十骑马停在客店门口。包惜弱雪白的脸颊上本已透出些血色,听

到蹄声,立时想起那晚官兵捕拿之事,登时脸色又转苍白。颜烈却是眉头一皱,好似颇不乐

意。只听得靴声橐橐,院子里走进数十名锦衣军士来,见到颜烈,个个脸色有喜,齐叫:

“王爷!”爬下行礼。颜烈微笑道:“你们终于找来啦。”包惜弱听他们叫他“王爷”,更

是惊奇万分,只见那些大汉站起身来,个个虎背熊腰,甚是剽健。颜烈摆了摆手道:“都出

去吧!”众军士齐声答应,鱼贯而出。颜烈转头对包惜弱道:“你瞧我这些下属,与宋兵比

起来怎样?”包惜弱奇道:“难道他们不是宋兵?”颜烈笑道:“现今我对你实说了吧,这

些都是大金国的精兵!”说罢纵声长笑,神情得意之极。包惜弱颤声道:“那么……你……

你也是……”颜烈笑道:“不瞒娘子说,在下的姓氏上还得加多一个‘完’字,名字中加多

一个‘洪’字。在下完颜洪烈,大金国六王子,封为赵王的。便是区区。”包惜弱自小听父

亲说起金国蹂躏我大宋河山之惨、大宋皇帝如何被他们掳去不得归还、北方百姓如何被金兵

残杀虐待,自嫁了杨铁心后,丈夫对于金国更是切齿痛恨,哪知道这几天中与自己朝夕相处

的竟是个金国王子,惊骇之余,竟是说不出话来。完颜洪烈见她脸上变色,笑声顿敛,说

道:“我久慕南朝繁华,是以去年求父皇派我到临安来,作为祝贺元旦的使者。再者,宋主

尚有几十万两银子的岁贡没依时献上,父皇要我前来追讨。”包惜弱道:“岁贡?”完颜洪

烈道:“是啊,宋朝求我国不要进攻,每年进贡银两绢匹,可是他们常说甚么税收不足,总

是不肯爽爽快快的一次缴足。这次我对韩胄全不客气,跟他说,如不在一个月之内缴足,我

亲自领兵来取,不必再费他心了。”包惜弱道:“韩丞相又怎样说?”完颜洪烈道:“他有

甚么说的?我人未离临安府,银子绢匹早已送过江去啦,哈哈!”包惜弱蹙眉不语。完颜洪

烈道:“催索银绢甚么的,本来也不须我来,派一个使臣就已足够。我本意是想瞧瞧南朝的

山川形胜,人物风俗,不意与娘子相识,真是三生有幸。”包惜弱心头思潮起伏,茫然失

措,仍是默然不语。完颜洪烈道:“我给娘子买衣衫去。”包惜弱低头道:“不用啦。”完

颜洪烈笑道:“韩丞相私下另行送给我的金银,如买了衣衫,娘子一千年也穿着不完。娘子

别怕,客店四周有我亲兵好好守着,决无歹人敢来伤你。”说着扬长出店。包惜弱追思自与

他相见以来的种种经过,他是大金国王子,对自己一个平民寡妇如此低声下气,不知有何用

意?想到丈夫往日恩情,他惨遭非命,撇下自己一个弱女子处此尴尬境地,实不知如何是

好,不由得六神无主,又伏枕痛哭起来。完颜洪烈怀了金银,径往闹市走去,见城中居民人

物温雅,虽然贩夫走卒,亦多俊秀不俗之人,心中暗暗称羡。突然间前面蹄声急促,一骑马

急奔而来。市街本不宽敞,加之行人拥挤,街旁又摆满了卖物的摊头担子,如何可以驰马?

完颜洪烈忙往街边一闪,转眼之间,见一匹黄马从人丛中直窜出来。那马神骏异常,身高膘

肥,竟是一匹罕见的良马。完颜洪烈暗暗喝了一声彩,瞧那马上乘客,不觉哑然。那马如此

神采,骑马之人却是个又矮又胖的猥琐汉子,乘在马上犹如个大肉团一般。此人手短足短,

没有脖子,一个头大得出奇,却又缩在双肩之中。说也奇怪,那马在人堆里发足急奔,却不

碰到一人、亦不踢翻一物,只见它出蹄轻盈,纵跃自如,跳过瓷器摊,跨过青菜担,每每在

间不容发之际闪让而过,闹市疾奔,竟与旷野驰骋无异。完颜洪烈不自禁的喝了一声彩:

“好!”那矮胖子听得喝彩,回头望了一眼。完颜洪烈见他满脸都是红色的酒糟粒子,一个

酒糟鼻又大又圆,就如一只红柿子粘在脸上,心想:“这匹马好极,我出高价买下来吧。”

就在这时,街头两个小孩游戏追逐,横过马前。那马出其不意,吃了一惊,眼见左足将要踢

到小孩身上,那矮胖子一提缰绳,跃离马鞍,那马身上一轻,倏然跃起,在两个小孩头顶飞

越而过,那矮胖子随又轻飘飘的落在马背。完颜洪烈一呆,心想这矮子骑术如此精绝,我大

金国善乘之人虽多,却未有及得上他的,真是人不可以貌相。如聘得此人回京教练骑兵,我

手下的骑士定可纵横天下。这比之购得一匹骏马又好过万倍了。他这次南来,何处可以驻

兵,何处可以渡江,看得仔仔细细,一一暗记在心,甚至各地州县长官的姓名才能,也详为

打听。此时见到这矮胖子骑术神妙无比,心想南人朝政腐败,如此奇士弃而不用,遗诸草

野,何不楚材晋用?当下决意以重金聘他到燕京去作马术教头。他心意已决,发足疾追,只

怕那马脚力太快,追赶不上,正要出声高呼,但见那乘马奔到大街转弯角处,忽然站住。完

颜洪烈又是一奇,心想马匹疾驰,必须逐渐放慢脚步方能停止,此马竟能在急行之际斗然收

步,实是前所未睹,就算是武功高明之人,也未必能在发力狂奔之时如此神定气闲的蓦地站

定。只见那矮胖子飞身下马,钻入一家店内。完颜洪烈快步走将过去,见店中直立着一块大

木牌,写着“太白遗风”四字,却是一家酒楼,再抬头看时,楼头一块极大的金字招牌,写

着“醉仙楼”三个大字,字迹劲秀,旁边写着“东坡居士书”五个小字,原来是苏东坡所

题。完颜洪烈见这酒楼气派豪华,心想:“他来到酒楼,便先请他大吃大喝一番,乘机结

纳,正是再好不过。”忽见那矮胖子从楼梯上奔了下来,手里托着一个酒坛,走到马前。完

颜洪烈当即闪在一旁。那矮胖子站在地下,更加显得臃肿难看,身高不过三尺,膀阔几乎也

有三尺,那马偏偏腿长身高,他头顶不过刚齐到马镫。只见他把酒坛放在马前,伸掌在酒坛

肩上轻击数掌,随手一揭,已把酒坛上面一小半的坛身揭了下来,那酒坛便如是一个深底的

瓦盆。黄马前足扬起,长声欢嘶,俯头饮酒。完颜洪烈闻得酒香,竟是浙江绍兴的名酿女儿

红,从这酒香辨来,至少是十来年的陈酒。

那矮胖子转身入内,手一扬,当的一声,将一大锭银子掷在柜上,说道:“给开三桌上

等酒菜,两桌荤的,一桌素的。”掌柜的笑道:“是啦,韩三爷。今儿有松江来的四鳃鲈

鱼,下酒再好没有。这银子您韩三爷先收着,慢慢再算。”矮胖子白眼一翻,怪声喝道:

“怎么?喝酒不用钱?你当韩老三是光棍混混,吃白食的吗?”掌柜笑嘻嘻的也不以为忤,

大声叫道:“伙计们,加把劲给韩三爷整治酒菜哪!”众伙计里里外外一叠连声的答应。完

颜洪烈心想:“这矮胖子穿着平常,出手却这般豪阔,众人对他又如此奉承,看来是嘉兴府

的一霸。要聘他北上去做马术教头,只怕要费点周折了。且看他请些甚么客人,再相机行

事。”当下拾级登楼,拣了窗边一个座儿坐下,要了一斤酒,随意点了几个菜。这醉仙楼正

在南湖之旁,湖面轻烟薄雾,几艘小舟荡漾其间,半湖水面都浮着碧油油的菱叶,他放眼观

赏,登觉心旷神怡。这嘉兴是古越名城,所产李子甜香如美酒,因此春秋时这地方称为醉

李。当年越王勾践曾在此处大破吴王阖闾,正是吴越之间交通的孔道。当地南湖中又有一项

名产,是绿色的没角菱,菱肉鲜甜嫩滑,清香爽脆,为天下之冠,是以湖中菱叶特多。其时

正当春日,碧水翠叶,宛若一泓碧玻璃上铺满一片片翡翠。完颜洪烈正在赏玩风景,忽见湖

心中一叶渔舟如飞般划来。这渔舟船身狭长,船头高高翘起,船舷上停了两排捉鱼的水鸟。

完颜洪烈初时也不在意,但转眼之间,只见那渔舟已赶过了远在前头的小船,竟是快得出

奇。片刻间渔舟渐近,见舟中坐着一人,舟尾划桨的穿了一身蓑衣,却是个女子。她伸桨入

水,轻轻巧巧的一扳,渔舟就箭也似的射出一段路,船身儿如离水飞跃,看来这一扳之力少

说也有一百来斤,女子而有如此劲力已是奇怪,而一枝木桨又怎受得起如此大力?只见她又

是数扳,渔舟已近酒楼,日光照在桨上,亮晃晃的原来是一柄点铜铸的铜桨。那渔女把渔舟

系在酒楼下石级旁的木桩上,轻跃登岸。坐在船舱里的汉子挑了一担粗柴,也跟着上来。两

人径上酒楼。渔女向那矮胖子叫了声:“三哥!”在他身旁坐了下来。矮胖子道:“四弟、

七妹,你们来得早!”完颜洪烈侧眼打量那两人时,见那女子大约十八九岁年纪,身形苗

条,大眼睛,长睫毛,皮肤如雪,正是江南水乡的人物。她左手倒提铜桨,右手拿了蓑笠,

露出一头乌云般的秀发。完颜洪烈心想:“这姑娘虽不及我那包氏娘子美貌,却另有一般天

然风姿。”那挑柴的汉子三十岁上下年纪,一身青布衣裤,腰里束了条粗草绳,足穿草鞋,

粗手大脚,神情木讷。他放下担子,把扁担往桌旁一靠,叽叽数声,一张八仙桌竟给扁担推

动了数寸。完颜洪烈一怔,瞧那条扁担也无异状,通身黑油油地,中间微弯,两头各有一个

突起的鞘子。这扁担如此沉重,料想必是精钢熟铁所铸。那人腰里插了一柄砍柴用的短斧,

斧刃上有几个缺口。两人刚坐定,楼上脚步声响,上来两人。那渔女叫道:“五哥、六哥,

你们一起来啦。”前面一人身材魁梧,少说也有二百五六十斤,围着一条长围裙,全身油

腻,敞开衣襟,露出毛茸茸的胸膛,袖子卷得高高的,手臂上全是寸许长的黑毛,腰间皮带

上插着柄尺来长的尖刀,瞧模样是个杀猪宰羊的屠夫。后面那人五短身材,头戴小毡帽,白

净面皮,手里提了一杆秤,一个竹篓,似是个小商贩。完颜洪烈暗暗称奇:“瞧头上三人都

是身有武功之人,怎么这两个市井小人却又跟他们兄弟相称?”忽听街上传来一阵登登登之

声,似是铁物敲击石板,跟着敲击声响上楼梯,上来一个衣衫褴褛的瞎子,右手握着一根粗

大的铁杖。只见他四十来岁年纪,尖嘴削腮,脸色灰扑扑地,颇有凶恶之态。坐在桌边的五

人都站了起来,齐叫:“大哥。”渔女在一张椅子上轻轻一拍,道:“大哥,你座位在这

里。”那瞎子道:“好。二弟还没来吗?”那屠夫模样的人道:“二哥已到了嘉兴,这会儿

也该来啦。”渔女笑道:“这不是来了吗?”只听得楼梯上一阵踢*踢*拖鞋皮声响。完颜洪

烈一怔,只见楼梯口先探上一柄破烂污秽的油纸扇,先扇了几扇,接着一个穷酸摇头晃脑的

踱了上来,正是适才在客店中相遇的那人。完颜洪烈心想:“我的银两必是此人偷了

去……”心头正自火冒,那人咧嘴向他一笑,伸伸舌嘴,装个鬼脸,转头和众人招呼起来,

原来便是他们的二哥。完颜洪烈寻思:“看来这些人个个身怀绝技,倘若能收为己用,实是

极大的臂助。那穷酸偷我金银,小事一桩,不必计较,且瞧一下动静再说。”只见那穷酸喝

了一口酒,摇头摆脑的吟道:“不义之财……放他过,……玉皇大帝……发脾气!”口中高

吟,伸手从怀里掏出一锭锭金银,整整齐齐的排在桌上,一共掏出八锭银子,两锭金子。

完颜洪烈瞧那些金银的色泽形状,正是自己所失却的,心下不怒反奇:“他入房去偷我

金银倒也不难,但他只用扇子在我肩头一拍,就将我怀中银锭都偷去了,当时我竟一无所

觉。这妙手空空之技,确是罕见罕闻。”

眼看这七人的情状,似乎他们作东,邀请两桌客人前来饮酒,因宾客未到,七人只喝清

酒,菜肴并不开上席来。但另外两桌上各只摆设一副杯筷,那么客人只有两个了。完颜洪烈

寻思:“这七个怪人请客,不知请的又是何等怪客?”过了一盏茶时分,只听楼下有人念

佛:“阿弥陀佛!”那瞎子道:“焦木大师到啦!”站起身来,其余六人也都肃立相迎。又

听得一声:“阿弥陀佛!”一个形如槁木的枯瘦和尚上了楼梯。这和尚四十余岁年纪,身穿

黄麻僧衣,手里拿着一段木柴,木柴的一头已烧成焦黑,不知有何用处。和尚与七人打个问

讯,那穷酸引他到一桌空席前坐下。和尚欠身道:“那人寻上门来,小僧自知不是他的对

手,多蒙江南七侠仗义相助,小僧感激之至。”

那瞎子道:“焦木大师不必客气。我七兄弟多承大师平日眷顾,大师有事,我兄弟岂能

袖手?何况那人自恃武功了得,无缘无故的来与大师作对,哪还把江南武林中人放在眼里?

就是大师不来通知,我们兄弟知道了也决不能甘休……”话未说完,只听得楼梯格格作响,

似是一头庞然巨兽走上楼来,听声音若非巨象,便是数百斤的一头大水牛。楼下掌柜与众酒

保一叠连声的惊叫起来:“喂,这笨家伙不能拿上去!”“楼板要给你压穿啦。”“快,

快,拦住他,叫他下来!”但格格之声更加响了,只听喀喇一声,断了一块梯板。接着又听

得喀喀两声巨响,楼梯又断了两级。

完颜洪烈眼前一花,只见了一个道人手中托了一口极大的铜缸,迈步走上楼来,定睛看

时,只吓得心中突突乱跳,原来这道人正是长春子丘处机。

完颜洪烈这次奉父皇之命出使宋廷,要乘机阴结宋朝大官,以备日后入侵时作为内应。

陪他从燕京南来的宋朝使臣王道乾趋炎附势,贪图重贿,已暗中投靠金国,到临安后替他拉

拢奔走。哪知王道乾突然被一个道人杀死,连心肝首级都不知去向。完颜洪烈大惊之余,生

怕自己阴谋已被这道人查觉,当即带同亲随,由临安府的捕快兵役领路,亲自追拿刺客。追

到牛家村时与丘处机遭遇,不料这道人武功高极,完颜洪烈尚未出手,就被他一技甩手箭打

中肩头,所带来的兵役随从被他杀得干干净净。完颜洪烈如不是在混战中先行逃开,又得包

惜弱相救,堂堂金国王子就此不明不白的葬身在这小村之中了。完颜洪烈定了定神,见他目

光只在自己脸上掠过,便全神贯注的瞧着焦木和那七人,显然并未认出自己,料想那日自己

刚探身出来,便给他羽箭掷中摔倒,并未看清楚自己面目,当即宽心,再看他手中托的那口

大铜缸时,一惊之下,不由得欠身离椅。这铜缸是庙宇中常见之物,用来焚烧纸锭表章,直

径四尺有余,只怕足足有四百来斤,缸中溢出酒香,显是装了美酒,那么份量自必更加沉

重,但他托在手里却不见如何吃力。他每跨一步,楼板就喀喀乱响。楼下这时早已乱成一

片,掌柜、酒保、厨子、打杂的、众酒客纷纷逃出街去,只怕楼板给他压破,砸下来打死了

人。

焦木和尚冷然道:“道兄惠然驾临,却何以取来了小庙的化纸铜缸?衲子给你引见江南

七侠!”丘处机举起左手为礼,说道:“适才贫道到宝刹奉访,寺里师父言道,大师邀贫道

来醉仙楼相会。贫道心下琢磨,大师定是请下好朋友来了,果然如此。久闻江南七侠威名,

今日有幸相见,足慰平生之愿。”焦木和尚向七侠道:“这位是全真派长春子丘道长,各位

都是久仰的了。”转过头来,向丘处机道:“这位是七侠之首,飞天蝙蝠柯镇恶柯大侠。”

说着伸掌向那瞎子身旁一指,跟着依次引见。完颜洪烈在旁留神倾听,暗自记忆。第二个便

是偷他银两的那肮脏穷酸,名叫妙手书生朱聪。最先到酒楼来的骑马矮胖子是马王神韩宝

驹,排行第三。挑柴担的乡农排行第四,名叫南山樵子南希仁。第五是那身材粗壮、屠夫模

样的大汉,名叫笑弥陀张阿生。那小商贩模样的后生姓全名金发,绰号闹市侠隐。那渔女叫

作越女剑韩小莹,显是江南七侠中年纪最小的一个。焦木引见之时,丘处机逐一点首为礼,

右手却一直托着铜缸,竟似不感疲累。酒楼下众人见一时无事,有几个大胆的便悄悄溜上来

瞧热闹。柯镇恶道:“我七兄弟人称‘江南七怪’,都是怪物而已,‘七侠’甚么的,却不

敢当。我兄弟久仰全真七子的威名,素闻长春子行侠仗义,更是钦慕。这位焦木大师为人最

是古道热肠,不知如何无意中得罪了道长?道长要是瞧得起我七兄弟,便让我们做做和事

老。两位虽然和尚道士,所拜的菩萨不同,但总都是出家人,又都是武林一派,大家尽释前

愆,一起来喝一杯如何?”丘处机道:“贫道和焦木大师素不相识,无冤无仇,只要他交出

两个人来,改日贫道自会到法华禅寺负荆请罪。”柯镇恶道:“交出甚么人来?”丘处机

道:“贫道有两个朋友,受了官府和金兵的陷害,不幸死于非命。他们遗下的寡妇孤苦无

依。柯大侠,你们说贫道该不该理?”颜烈一听,端在手中的酒杯一晃,泼了些酒水。只听

柯镇恶道:“别说是道长朋友的遗孀,就是素不相识之人,咱们既然知道了,也当量力照

顾,那是义不容辞之事。”丘处机大声道:“是呀!我就是要焦木大师交出这两个身世可怜

的女子来!他是出家人,却何以将两个寡妇收在寺里,定是不肯交出?七位是侠义之人,请

评评这道理看!”

此言一出,不但焦木与江南七怪大吃一惊,完颜洪烈在旁也是暗暗称奇,心想:“难道

他说的不是杨郭二人的妻子,另有旁人?”焦木本就脸色焦黄,这时更加气得黄中泛黑,一

时说不出话来,结结巴巴的道:“你……你……胡言乱道……胡言……”丘处机大怒,喝

道:“你也是武林中知名人物,竟敢如此为非作歹!”右手一送,一口数百斤重的铜缸连酒

带缸,向着焦木飞去。焦木纵身跃开避过。

站在楼头瞧热闹的人吓得魂飞天外,你推我拥,一连串的骨碌碌滚下楼去。笑弥陀张阿

生估量这铜缸虽重,自己尽可接得住,当下抢上一步,运气双臂,叫一声:“好!”待铜缸

飞到,双臂一沉,托住缸底,肩背肌肉坟起,竟自把铜缸接住了,双臂向上一挺,将铜缸高

举过顶。但他脚下使力太巨,喀喇一声,左足在楼板上踏穿了一个洞,楼下众人又大叫起

来。张阿生上前两步,双臂微曲,一招“推窗送月”,将铜缸向丘处机掷去。丘处机伸出右

手接过,笑道:“江南七怪名不虚传!”随即脸色一沉,向焦木喝道:“那两个女子怎样

了?你把她两个妇道人家强行收藏在寺,到底是何居心?你这贼和尚只要碰了她们一根头

发,我把你拆骨扬灰,把你法华寺烧成白地!”朱聪扇子一扇,摇头晃脑的道:“焦木大师

是有道高僧,怎会做这般无耻之事?道长定是听信小人的谣言了。虚妄之极矣,决不可信

也。”丘处机怒道:“贫道亲眼见到,怎么会假?”江南七怪都是一怔。焦木道:“你就算

要到江南来扬万立威,又何必败坏我的名头……你……你……到嘉兴府四下里去打听,我焦

木和尚岂能做这等歹事?”丘处机冷笑道:“好呀,你邀了帮手,便想倚多取胜。这件事我

是管上了,决计放你不过。你清净佛地,窝藏良家妇女,已是大大不该,何况这两个女子的

丈夫乃忠良之后,惨遭非命。”

柯镇恶道:“道长说焦木大师收藏了那两个女子,而大师却说没有。咱们大伙儿到法华

寺去瞧个明白,到底谁是谁非,不就清楚了?兄弟眼睛虽然瞎了,可是别人眼睛不瞎啊。”

六兄妹齐声附和。丘处机冷笑道:“搜寺?贫道早就里里外外搜了个遍,可是明明见到那两

个女人进去,人却又不见了。无法可想,只有要和尚交出人来。”朱聪道:“原来那两个女

子不是人。”丘处机一楞,道:“甚么?”朱聪一本正经的道:“她们是仙女,不是会隐身

法,就是借土遁遁走啦!”余下六怪听了,都不禁微笑。丘处机怒道:“好啊,你们消遣贫

道来着。江南七怪今日帮和尚帮定了,是不是?”

柯镇恶凛然道:“我们本事低微,在全真派高手看来,自是不足一笑。可是我七兄弟在

江南也还有一点小小名头,知道我们的人,都还肯说一句:江南七怪疯疯癫癫,却不是贪生

怕死之徒。我们不敢欺压旁人,可也不能让旁人来欺压了。”丘处机道:“江南七侠名声不

坏,这个我是知道的。各位事不干己,不用赶这趟浑水。我跟和尚的事,让贫道自行跟他了

断,现下恕不奉陪了。和尚,跟我走吧。”说着伸左手来拿焦木手腕。焦木手腕一沉,当下

把他这一拿化解了开去。马王神韩宝驹见两人动上了手,大声喝道:“道士,你到底讲不讲

理?”丘处机道:“韩三爷,怎样?”韩宝驹道:“我们信得过焦木大师,他说没有就是没

有。武林中铁铮铮的好汉子,难道谁还能撒谎骗人?”丘处机道:“他不会撒谎,莫非丘某

就会没来由的撒谎冤他?丘某亲眼目睹,若是看错了人,我挖出这对招子给你。我找这和尚

是找定了。七位插手也是插定了,是不是?”江南七怪齐声道:“不错。”丘处机道:

“好,我敬七位每人一口酒。各位喝了酒再伸手吧。”说着右手一沉,放低铜缸,张口在缸

里喝了一大口酒,叫道:“请吧!”手一抖,那口铜缸又向张阿生飞来。张阿生心想:“要

是再像刚才那样把铜缸举在头顶,怎能喝酒?”当即退后两步,双手挡在胸口,待铜缸飞

到,双手向外一分,铜缸正撞在胸口。他生得肥胖,胸口累累的都是肥肉,犹如一个软垫般

托住了铜缸,随即运气,胸肌向外弹出,已把铜缸飞来之势挡住,双手合围,紧紧抱住了铜

缸,低头在缸里喝了一大口酒,赞道:“好酒!”双手突然缩回,抵在胸前,铜缸尚未下

落,已是一招“双掌移山”,把铜缸猛推出去。这一招劲道既足,变招又快,的是外家的高

明功夫。完颜洪烈在一旁看得暗暗心惊。

丘处机接回铜缸,也喝了一大口,叫道:“贫道敬柯大哥一缸酒!”顺手将铜缸向柯镇

恶掷去。

完颜洪烈心想:“这人眼睛瞎了,又如何接得?”却不知柯镇恶位居江南七怪之首,武

功也为七人之冠,他听辨细微暗器尚且不差厘毫,这口巨大的铜缸掷来时呼呼生风,自然辨

得清楚,只见他意定神闲的坐着,恍如未觉,直至铜缸飞临头顶,这才右手一举,铁杖已顶

在缸底。那铜缸在铁杖上的溜溜转得飞快,犹如耍盘子的人用竹棒顶住了瓷盘玩弄一般。突

然间铁棒略歪,铜缸微微倾侧,眼见要跌下来打在他的头顶,这一下还不打得脑浆迸裂?哪

知铜缸倾侧,却不跌下,缸中酒水如一条线般射将下来。柯镇恶张口接住,上面的酒不住倾

下,他咕嘟咕嘟的大口吞饮,饮了三四口,铁杖稍挪,又已顶在缸底正中,随即向上一送,

铜缸飞了起来。他挥杖横击,当的一声巨响,震耳欲聋,那缸便飞向丘处机而去,四下里嗡

嗡之声好一阵不绝。

丘处机笑道:“柯大侠平时一定爱玩顶盘子。”随手接住了铜缸。柯镇恶冷冷的道:

“小弟幼时家贫,靠这玩意儿做叫化子讨饭。”丘处机道:“贫贱不能移,此之谓大丈夫。

我敬南四哥一缸!”低头在缸中喝一口酒,将铜缸向南山樵子南希仁掷去。南希仁一言不

发,待铜缸飞到,举起扁担在空中挡住,当的一声,铜缸在空中受阻,落了下来。南希仁伸

手在缸里抄了一口酒,就手吃了,扁担打横,右膝跪倒,扇担搁在左膝之上,右手在扁担一

端扳落,扁担另一端托住铜缸之底,扳起铜缸,又飞在空中。他正待将缸击还给丘处机,闹

市侠隐全金发笑道:“兄弟做小生意,爱占小便宜,就不费力的讨口酒吃吧。”抢到南希仁

身边,待铜缸再次落下时,也抄一口酒吃了,忽地跃起,双足抵住缸边,空中用力,双脚一

挺,身子如箭般向后射出,那铜缸也给他双脚蹬了出去。他和铜缸从相反方向飞出,铜缸径

向丘处机飞去。他身子激射到板壁之上,轻轻滑下。妙手书生朱聪摇着折扇,不住口的道:

“妙哉,妙哉!”丘处机接住铜缸,又喝了一大口酒,说道:“妙哉,妙哉!贫道敬二哥一

缸。”朱聪狂叫起来:“啊哟,使不得,小生手无缚鸡之力,肚无杯酒之量,不压死也要醉

死……”呼叫未毕,铜缸已向他当头飞到。朱聪大叫:“压死人啦,救命,救……”伸扇子

在缸中一捞,送入口中,倒转扇柄,抵住缸边往外送出,腾的一声,楼板已被他蹬破一个大

洞,身子从洞里掉了下去,“救命,救命”之声,不住从洞里传将上来。众人都知他是装腔

作势,谁也不觉惊讶。完颜洪烈见他扇柄一抵,铜缸便已飞回,小小一柄折扇,所发劲力竟

不弱于南希仁那根沉重的钢铁扁担,心下暗自骇异。越女剑韩小莹叫道:“我来喝一口!”

右足一点,身子如飞燕掠波,倏地在铜缸上空跃过,头一低,已在缸中吸到了一口酒,轻飘

飘的落在对面窗格之上。她擅于剑法轻功,膂力却非所长,心想轮到这口笨重已极的铜缸向

自己掷来,接挡固是无力,要掷还给这个道士更是万万不能,是以乘机施展轻功吸酒。这时

那铜缸仍一股劲的往街外飞出,街上人来人往,落将下来,势必酿成极大灾祸。丘处机暗暗

心惊,正拟跃到街上去接住。只听呼的一声,身旁一个黄衣人斜刺越过,口中一声呼哨,楼

下那匹黄马奔到了街口。

楼上众人都抢到窗口观看,只见空中一个肉团和铜缸一撞,铜缸下堕之势变为向前斜

落,肉团和铜缸双双落在黄马背上。那黄马驰出数丈,转过身来,直奔上楼。马王神韩宝驹

身在马腹之下,左足勾住镫子,双手及右足却托住铜缸,使它端端正正的放在马鞍之上,不

致倾侧。那黄马跑得又快又稳,上楼如驰平地。韩宝驹翻身上马,探头在缸中喝了一大口

酒,左臂一振,把铜缸推在楼板之上,哈哈大笑,一提缰,那黄马倏地从窗口窜了出去,犹

如天马行空,稳稳当当的落在街心。韩宝驹跃下马背,和朱聪挽手上楼。丘处机道:“江南

七侠果然名不虚传!个个武功高强,贫道甚是佩服。冲着七位的面子,贫道再不跟这和尚为

难,只要他交出那两个可怜的女子,就此既往不咎。”柯镇恶道:“丘道长,这就是你的不

是了。这位焦木大师数十年清修,乃是有道的高僧,我们素来敬佩。法华寺也是嘉兴府有名

的佛门善地,怎么会私藏良家妇女?”丘处机道:“天下之大,尽有欺世盗名之辈。”韩宝

驹怒道:“如此说来,道长是不信我们的话了?”丘处机道:“我宁可信自己的眼睛。”韩

宝驹道:“道长要待怎样?”他身子虽矮,但话声响亮,说来自有一股威猛之气。丘处机

道:“此事与七位本来无干,既然横加插手,必然自恃技艺过人。贫道不才,只好和七位见

个高下,若是不敌,听凭各位如何了断便了。”柯镇恶道:“道长既然一意如此,就请划下

道儿来罢。”丘处机微一沉吟,说道:“我和各位向无仇怨,久仰江南七怪也是英侠之士,

动刀动拳,不免伤了和气。这样罢。”大声叫道:“酒保,拿十四个大碗来!”

酒保本来躲在楼下,这时见楼上再无动静,听得叫唤,忙不叠的将大碗送上楼来。

丘处机命他把大碗都到缸中舀满了酒,在楼上排成两列,向江南七怪说道:“贫道和各

位斗斗酒量。各位共喝七碗,贫道一人喝七碗,喝到分出胜负为止。这法儿好不好?”韩宝

驹与张阿生等都是酒量极宏之人,首先说好。柯镇恶却道:“我们以七敌一,胜之不武,道

长还是另划道儿吧。”丘处机道:“你怎知一定能胜得了我?”

越女剑韩小莹虽是女子,生性却是十分豪爽,当下亢声说道:“好,先比了酒量再说。

这般小觑我们七兄弟的,小妹倒是第一次遇上。”说着端起一碗酒来,咕嘟咕嘟的便喝了下

去。她这碗酒喝得急了,顷刻之间,雪白的脸颊上,泛上了桃红。丘处机道:“韩姑娘真是

女中丈夫。大家请罢!”七怪中其余六人各自举碗喝了。丘处机碗到酒干,顷刻间连尽七

碗,每一碗酒都只咕的一声,便自口入肚,在咽喉间竟然不稍停留。酒保兴高采烈,大声叫

好,忙又装满了十四碗。八人又都喝了。喝到第三个十四碗时,韩小莹毕竟量窄,喝得半

碗,右手微微发颤。张阿生接过她手中半碗酒来,道:“七妹,我代你喝了。”韩小莹道:

“道长,这可不可以?”丘处机道:“行,谁喝都是一样。”再喝一轮,全金发也败了下

去。七怪见丘处机连喝二十八碗酒,竟是面不改色,神态自若,尽皆骇然。完颜洪烈在一旁

瞧着,更是挢舌不下,心想:“最好这老道醉得昏天黑地,那江南七怪乘机便将他杀了。”

全金发心想己方还剩下五人,然而五人个个酒量兼人,每人再喝三四碗酒还可支持,难道对

方的肚子里还装得下二十多碗酒?就算他酒量当真无底,肚量却总有限,料想胜算在握,正

自高兴,无意中在楼板上一瞥,只见丘处机双足之旁湿了好大一滩,不觉一惊,在朱聪耳边

道:“二哥,你瞧这道士的脚。”朱聪一看,低声道:“不好,他是用内功把酒从脚上逼了

出来。”全金发低声道:“不错,想不到他内功这等厉害,那怎么办?”朱聪寻思:“他既

有这门功夫,便再喝一百碗也不打紧。预得另想计较。”退后一步,突然从先前踹破的楼板

洞中摔了下去,只听他大叫:“醉了,醉了!”又从洞中跃上。又喝了一巡酒,丘处机足旁

全是水渍,犹如有一道清泉从楼板上汩汩流出。这时南希仁、韩宝驹等也都瞧见了,见他内

功如此精深,都是暗自钦服。

韩宝驹把酒碗往桌上一放,便欲认输。朱聪向他使个眼色,对丘处机道:“道长内功出

神入化。我们佩服之极。不过我们五个拚你一个,总似乎不大公平。”丘处机一怔,道:

“朱二哥瞧着该怎么办?”朱聪笑道:“还是让兄弟一对一的跟道长较量下去吧。”此言一

出,众人都觉奇怪,眼见五人与他斗酒都已处于必败之地,怎么他反而要独自抵挡?但六怪

都知这位兄弟虽然言语滑稽,却是满肚子的诡计,行事往往高深莫测,他既这么说,必是另

有诈道,当下都不作声。

丘处机呵呵笑道:“江南七侠真是要强得紧。这样吧,朱二哥陪着我喝干了缸中之酒,

只要不分胜败,贫道就算输了,好不好?”这时铜缸中还剩下小半缸酒,无虑数十大碗,只

怕要庙里两个弥勒佛的大肚子,才分装得下。但朱聪毫不在意,笑道:“兄弟酒量虽然不

行,但当年南游,却也曾胜过几样厉害家伙,干啊!”他右手挥舞破扇,左手大袖飘扬,一

面说,一面喝酒。丘处机跟着他一碗一碗的喝下去,问道:“甚么厉害家伙?”朱聪道:

“兄弟有一次到天竺国,天竺王子拉了一头水牛出来,和我斗饮烈酒,结果居然不分胜

败。”丘处机知他是说笑话骂人,“呸”了一声,但见他指手划脚,胡言乱语,把酒一碗一

碗的灌下肚去,手足之上又无酒水渗出,显然不是以内功逼发,但见他腹部隆起了一大块,

难道他肚子真能伸缩自如,颇感奇怪,又听他道:“兄弟前年到暹罗国,哈,这一次更加不

得了。暹罗国王牵了一头大白象和我斗酒,这蠢家伙喝了七缸,你道我喝了几缸?”丘处机

明知他是说笑,但见他神态生动,说得酣畅淋漓,不由得随口问了一句:“几缸?”朱聪神

色突转严重,压低了声音,正色道:“九缸!”忽然间又放大了声音道:“快喝,快喝!”

但见他手舞足蹈,似醉非醉,如疯非疯,便在片刻之间,与丘处机两人把铜缸中的酒喝到了

底。韩宝驹等从来不知他竟有偌大酒量,无不惊喜交集。

丘处机大拇指一翘,说道:“朱兄真是一位奇人,贫道拜服!”朱聪笑道:“道长喝酒

用的是内功,兄弟用的却是外功,乃体外之功。你请看吧!”说着哈哈大笑,忽地倒翻一个

筋斗,手里已提着一只木桶,随手一晃,酒香扑鼻,桶里装的竟是半桶美酒。这许多人个个

武功高强,除柯镇恶外,无不眼光锐利,但竟没瞧清楚这水桶是从哪里来的,再看朱聪的肚

子时,却已扁平如常,显然这木桶本来是藏在他大袍子的底下,江南七侠纵声大笑,丘处机

不禁变色。

要知朱聪最善于鸡鸣狗盗、穿窬行窃之技,是以绰号叫做“妙手书生”。他这袍内藏桶

之术,一直流传至今。魔术家表演之时,空身走出台来,一个筋斗,手中多了一缸金鱼,再

一个筋斗,台上又多了一碗清水,可以变到满台数十碗水,每一碗水中都有一尾金鱼游动,

令观众个个看得目瞪口呆,叹为观止,即是师法这门妙术。朱聪第二次摔落楼下,便是将一

只木桶藏入了袍底,喝酒时胡言乱语,挥手扬扇,旨在引开丘处机的目光。魔术家变戏法之

时,在千百对眼睛的睽睽注视之下,尚且不让人瞧出破绽,那时丘处机丝毫没防到他会使这

般手法,竟未看出他使用妙技,将一大碗一大碗的酒都倒入了蒙在袍内的木桶之中。

丘处机道:“哼,你这个怎么算是喝酒?”朱聪笑道:“你难道算是喝酒了?我的酒喝

在桶内,你的酒喝在地下,那又有甚么分别?”他一面说,一面踱来踱去,忽然一不小心踏

在丘处机足旁的酒渍之中,一滑之下,向丘处机身上跌去。丘处机随手扶了他一把。朱聪向

后一跃,踱了一个圈子,叫道:“好诗,好诗!自古中秋……月最明,凉风届候……夜弥

清。一天……气象沉银汉,四海鱼龙……跃水精……”拖长了声音,朗声念诵起来。丘处机

一怔:“这是我去年中秋写的一首未成律诗,放在身边,拟待续成下面四句,从未给别人看

过,他怎么知道?”伸手往怀里一摸,写着这半首诗的那张纸笺果真已不知去向。朱聪笑吟

吟的摊开诗笺,放在桌上,笑道:“想不到道长武功盖世,文才也如此隽妙,佩服佩服。”

原来他刚才故意一滑一跌,已施展妙手空空之技,把丘处机衣袋内的这张纸条偷了出来。丘

处机寻思:“适才他伸手到我怀里,我竟是丝毫不觉,倘若他不是盗我诗笺,而是用匕首戳

上一刀,此刻我哪里还有命在?显然是他手下留情了。”言念及此,心意登平,说道:“朱

二侠既陪着贫道一起干光了这一缸酒,贫道自当言而有信,甘拜下风。今日醉仙楼之会,是

丘处机栽在江南七侠手下了。”江南七怪齐声笑道:“不敢,不敢。这些玩意儿是当不得真

的。”朱聪又道:“道长内功深湛,我们万万不及。”丘处机道:“贫道虽然认输,但两个

朋友所遗下的寡妇却不能不救。”举手行礼,托起铜缸,说道:“贫道这就去法华寺要

人。”柯镇恶怒道:“你既已认输,怎地又跟焦木大师纠缠不清?”丘处机道:“扶危解

困,跟输赢可不相干。柯大侠,若是你朋友不幸遭难,遗孀受人欺辱,你救是不救?”说到

这里,突然变色,叫道:“好家伙,还约了人啦,就是千军万马,你道爷便豁出了性命不

要,也不能就此罢手。”张阿生道:“就是咱们七兄弟,还用得着约甚么人?”柯镇恶却也

早听到有数十人奔向酒楼而来,还听到他们兵刃弓箭互相碰撞之声,当即站起,喝道:“大

家退开,抄家伙!”张阿生等抢起兵器,只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响,数十人抢上楼来。

众人回头看时,见数十人都是穿着金兵装束的劲卒。丘处机本来敬重江南七怪的为人,

只道他们被焦木和尚一时欺蒙,是以说话行事始终留了余地,这时忽见大批金兵上来,心头

怒极,大叫:“焦木和尚,江南七怪,你们居然去搬金寇,还有脸而自居甚么侠义道?”韩

宝驹怒道:“谁搬金兵来着?”那些金兵正是完颜洪烈的侍从。他们见王爷出外良久不归,

大家不放心,一路寻来,听说醉仙楼上有人凶杀恶斗,生怕王爷遇险,是以急急赶到。

丘处机哼了一声,道:“好啊,好啊!贫道恕不奉陪了!这件事咱们可没了没完。”手

托铜缸,大踏步走向梯口。柯镇恶站起身来,叫道:“丘道长,您可别误会!”丘处机边走

边道:“我误会?你们是英雄好汉,干么要约金兵来助拳?”柯镇恶道:“我们可没有

约。”丘处机道:“我又不是瞎子!”柯镇恶眼睛盲了,生平最忌别人讥讽他这缺陷,铁杖

一摆,抢上前去,喝道:“瞎子便怎样?”丘处机更不打话,左手一抬,拍的一掌,打在一

名金兵的顶门上。那兵哼也没哼一声,登时脑浆迸裂而死。丘处机道:“这便是榜样!”袍

袖一拂,径自下楼。众金兵见打死了同伴,一阵大乱,早有数人挺矛向丘处机后心掷下。他

头也不回,就似背后生着眼睛,伸手一一拨落。众金兵正要冲下,完颜洪烈疾忙喝住,转身

对柯镇恶道:“这恶道无法无天,各位请过来共饮一杯,商议对付之策如何?”柯镇恶听得

他呼喝金兵之声,知他是金兵头脑,喝道:“***,滚开!”完颜洪烈一愕。韩宝驹道:

“咱大哥叫你滚开!”右肩一耸,正撞在他左胯之上。完颜洪烈一个踉跄,退开数步。江南

七怪和焦木和尚一拥下楼。

朱聪走在最后,经过完颜洪烈身旁时,伸扇又在他肩头一拍,笑道:“你拐带的女子卖

掉了吗?卖给我怎样?哈哈,哈哈!”说着急步下楼。朱聪先前虽不知完颜洪烈的来历,但

在客店之中看到他对待包惜弱的模样,已知他二人不是夫妇,又听他自夸豪富,便盗了他金

银,小作惩戒。此则既知他是金兵头脑,不取他的金银,哪里还有天理?

完颜洪烈伸手往怀里一摸,带出来的几锭金银果然又都不翼而飞。他想这些人个个武功

惊人,请那矮胖子去做马术教头之事那也免开尊口了,若再给他们发见包氏娘子竟在自己这

里,更是天大祸事,幸得此刻丘处机与七怪误会未释,再不快走,连命也得送在这里。当下

赶回客店,带同包惜弱连夜向北,回金国的都城燕京而去。

原来那日丘处机杀了汉奸王道乾,在牛家村结识郭啸天,杨铁心两人,又将前来追捕的

金兵和衙役杀得一个不剩,心下畅快,到得杭州后,连日在湖上赏玩风景。西湖之北的葛

岭,乃晋时葛洪炼丹之处,为道家胜地。丘处机上午到处漫游,下午便在葛岭道观中修练内

功,研读道藏。这日走过清河坊前,忽见数十名官兵在街上狼狈经过,甩盔曳甲,折弓断

枪,显见是吃了败仗逃回来的。他心下奇怪,暗想:“此时并没和金国开仗,又没听说左近

有盗贼作乱,不知官兵是在哪里吃了这亏?”询问街上百姓,众人也都茫然不知。他好奇心

起,远远跟随,见众官兵进了威果第六指挥所的营房。

到了夜间,他悄悄摸进指挥所内,抓了一名官兵出来,拖到旁边小巷中喝问。那官兵正

睡得胡里胡涂,突然利刃加颈,哪敢有丝毫隐瞒,当即把牛家村捉拿郭、杨二人的事照实说

了。丘处机不迭声的叫苦,只听那兵士说,郭啸天已当场格毙,杨铁心身受重伤,不知下

落,多半也是不活的了;又说郭杨二人的妻子倒是活捉了来,可是走到半路,不知如何,竟

有一彪人马冲将出来,胡里胡涂的打了一场,官兵却吃了老大的亏。丘处机只听得悲愤无

已,但想那小兵奉命差遣,实是身不由己,当下也不拿他出气,只问:“你们上官是谁?”

那小官道:“指挥大人他……他……姓段……官名……官名叫作天德”丘处机放了小兵,摸

到指挥所内去找那段天德,却是遍寻不获。次日一早,指挥所前的竿子上高高挂出一颗首

级。号令示众。丘处机一看,赫然便是新交朋友郭啸天的头颅,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气恼,

心道:“丘处机啊丘处机,这两位朋友是忠义之后,好意请你饮酒,你却累得他们家破人

亡。你若不替他们报仇雪恨,还称得上是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想到愤恨之处,反手一掌,

只把指挥所前的旗杆石打得石屑纷飞。好容易守到半夜,他爬上长竿,把郭啸天的首级取了

下来,奔到西湖边上,挖了一坑,把首级埋了,拜了几拜,不禁洒下泪来,默默祝祷:“贫

道当日答允传授两位后裔的武艺,贫道生平言出必践,如不将你们的后人调教为英雄人物,

他日黄泉之下,再无面目和两位相见。”心下盘算,首先要找到那段天德,杀了他为郭杨两

人报仇,然后去救出两人的妻子,安顿于妥善之所,天可怜见生下两个遗腹子来,好给两位

好汉留下后代。他接连两晚暗闯威果第六指挥所,却都未能找到指挥使段天德。想是此人贪

图安逸、不守军纪,不宿在营房之中与士卒同甘同苦。第三日辰牌时分,他径到指挥所辕门

之外,大声喝道:“段天德在哪里,快给我滚出来!”

段天德为了郭啸天的首级被窃,正在营房中审讯郭啸天的妻子李萍,要她招认丈夫有什

么大胆不法的朋友,忽听得营外闹成一片,探头从窗口向外张望,只见一个长大道士威风凛

凛的手提两名军士,横扫直劈,只打得众兵丁叫苦连天。军佐一叠连声的喝叫:“放箭!”

仓卒之际,众官兵有的找到了弓,寻不着箭,有的拿到箭,却又不知弓在何处。段天德大

怒,提起腰刀,直抢出去,喝道:“造反了么?”挥刀往丘处机腰里横扫过去。丘处机见是

一名军官,将手中军士一抛,不闪不架,左手一探,已抢前抓住了他手腕,喝道:“段天德

那狗贼在哪里?”

段天德手上剧痛,全身酸麻,忙道:“道爷要找段大人么?他……他在西湖船里饮酒,

也不知今天回不回来。”丘处机信以为真,松开了手。段天德向两名军士道:“你们快带领

这位道爷,到湖边找段指挥去。”两名军士尚未领悟,段天德喝道:“快去,快去,莫惹道

爷生气。”两名军士这才会意,转身走出。丘处机跟了出去。段天德哪里还敢停留,忙带了

几名军士,押了李萍,急奔雄节第八指挥所来。那指挥使和他是酒肉至交,一听之下,正要

点兵去擒杀恶道,突然营外喧声大起,报称一个道士打了进来,想必带路的军士受逼不过,

将段天德的常到之处说了出来。段天德是惊弓之鸟,也不多说,带了随从与李萍便走,这次

是去投城外全捷第二指挥所。那指挥所地处偏僻,丘处机一时找他不到。段天德惊魂稍定,

想起那道人在千百军士中横冲直撞的威势,真是不寒而栗。这时手腕上又开始剧痛,越肿越

高,找了个军营中的跌打医生来一瞧,腕骨竟是给捏断了两根。上了夹板敷药之后,当晚不

敢回家,便住在全捷第二指挥所内。睡到半夜,营外喧扰起来,说是守岗的军士忽然不见

了。段天德惊跳起来,心知那军士定是被道士掳了去逼问,自己不论躲往何处军营,他总能

找上门来,打是打不过,躲又躲不开,那可如何是好?这道士已跟自己朝过了相,只冲着自

己一人而来,军营中官兵虽多,却未必能保护周全。正自惶急,突然想起伯父在云栖寺出

家,他武功了得,不如投奔他去;又想那道士找自己为难,定与郭啸天一案有关,如把李萍

带在身边,危急时以她为要挟,那恶道便不敢贸然动手,当下逼迫李萍换上军士装束,拉着

她从营房后门溜了出去,黑夜中七高八低的往云栖寺来。

他伯父出家已久,法名枯木,是云栖寺的住持,以前本是个军官,武功出自浙闽交界处

仙霞派的嫡传,属于少林派的旁支。他素来不齿段天德为人,不与交往,这时见他夤夜狼狈

逃来,自是十分诧异,当下冷冷的问道:“你来干甚么?”段天德知道伯父一向痛恨金兵,

要是说了实情,自己如何会同金兵去捕杀郭杨二人,只怕伯父立时便杀了自己,因此在路上

早已想妥了一套说辞,眼见伯父神色不善,忙跪下磕头,连称:“侄儿给人欺侮了,求伯父

作主。”枯木道:“你在营里当官,不去欺侮别人,人家已谢天谢地啦,又有谁敢欺侮你

啦?”段天德满面惭容,说道:“侄儿不争气,给一个恶道赶得东奔西逃,无路可走。求伯

父瞧在我过世的爹爹面上,救侄儿一命。”枯木听他说得可怜,问道:“那道人追你干什

么?”段天德知道越是将自己说得不堪,越是易于取信,当下连称:“侄儿该死,该死。前

日侄儿和几个朋友,到清冷桥西的瓦子去玩耍……”枯木鼻中哼了一声,脸色登时大为不

愉。原来宋朝的妓院称为“瓦舍”,或称“瓦子”,取其“来时瓦合,去时瓦解”之义,意

思是说易聚易散。

段天德又道:“侄儿有个素日相好的粉头,这天正在唱曲子陪侄儿饮酒,忽然有个道人

进来,说听她曲子唱得好,定要叫她过去相陪……”枯木怫然不悦,道:“胡说!出家人又

怎会到这种下流地方去?”段天德道:“是啊,侄儿当下就出言嘲讽,命他出去。那道人凶

恶得紧,反骂侄儿指日就要身首异处,却在这里胡闹。”枯木道:“甚么身首异处?”段天

德道:“他说金兵不日渡江南下,要将咱们大宋官兵杀得干干净净。”枯木勃然怒道:“他

如此说来?”段天德道:“是。也是侄儿脾气不好,跟他争吵,说道金兵若是渡江,我们拚

命死战,也未必便输了。”这句话好生迎合枯木的心意,只听得他连连点头,觉得这个侄儿

自从出得娘胎,惟有这句话最像人话。段天德见他点头,心下暗喜,说道:“两人说到后

来,便打将起来,侄儿却不是这恶道的敌手。他一路追赶,侄儿无处逃避,只得来向伯父求

救。”枯木道:“我是出家人,不来理会你们这般争风吃醋的丑事。”段天德哀求道:“只

求伯父救我一命,以后决不敢了。”枯木想起兄弟昔日之情,又恼那道人出言无状,便道:

“好,你就在寺里客舍住几日避他一避。可不许胡闹。”段天德连连答应。枯木叹道:“一

个做军官的,却如此无用。当真金兵渡江来攻,那如何得了?唉,想当年,我……”李萍受

了段天德的挟制威吓,在一旁耳听得他肆意撒谎,却不敢出一句声。这天下午申牌时分,知

客僧奔进来向枯木禀报:“外面有个道人,大叫大嚷的好不凶恶,口口声声要段……段长官

出去。”枯木把段天德叫来。段天德惊道:“是他,正是他。”枯木道:“这道人如此凶

狠,他是哪一门哪一派的?”段天德道:“不知是哪里来的野道士,也不见武功有甚么了不

得,只不过膂力大些,侄儿无用,因此抵敌不住。”枯木道:“好,我去会会。”当下来到

大殿。丘处机正要闯进内殿,监寺拚命拦阻,却拦不住。枯木走上前去,在丘处机臂上轻轻

一推,潜用内力,想把他推出殿去,哪知这一推犹如碰在棉花堆里,心知不妙,正想收力,

已经来不及了,身不由主的直跌出去,蓬的一声,背心撞在供桌之上,喀喇喇几声响,供桌

被撞塌了半边,桌上香炉、烛台纷纷落地。枯木大惊,心想:“这道人的武功高明之极,岂

只膂力大些而已?”当下双手合十,打个问讯,道:“道长光临敝寺,有何见教?”丘处机

道:“我是来找一个姓段的恶贼。”枯木自知决不是他的敌手,说道:“出家人慈悲为怀,

道长何必跟俗人一般见识?”丘处机不理,大踏步走向殿内。这时段天德早已押着李萍在密

室里躲了起来。云栖寺香火极盛,其时正是春天进香的季节,四方来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

丘处机不便强搜,冷笑数声,退了出去。段天德从隐藏之处出来。枯木怒道:“甚么野道士

了?如不是他手下容情,我一条老命早已不在了。”段天德道:“这恶道只怕是金人派来的

细作,否则怎么定要跟咱们大宋军官为难?”知客僧回来禀报,说那道人已经走了。枯木

道:“他说些甚么?”知客僧道:“他说本寺若不交出那个……那个段长官,他决不罢

休。”枯木向段天德怒视一眼,说道:“你说话不尽不实,我也难以深究。只是这道人武功

实在太强,你若落入他手,性命终究难保。”沉吟半晌,道:“你在这里不能耽了。我师弟

焦木禅师功力远胜于我,只有他或能敌得住这道人,你到他那里去避一避吧。”段天德哪里

敢说半个不字,讨了书信,连夜雇船往嘉兴来,投奔法华寺住持焦木大师。

焦木怎知他携带的随从竟是个女子,既有师兄书信,便收留了。岂知丘处机查知踪迹,

跟着追来,在后园中竟见到了李萍,待得冲进后园查察时,段天德已将李萍拉入了地窖。丘

处机还道包惜弱也给藏在寺内,定要焦木交出人来。他是亲眼所见,不管焦木如何解说,他

总是不信。两人越说越僵,丘处机一显武功,焦木自知不是敌手,他与江南七怪素来交好,

便约丘处机在醉仙楼上见面。丘处机那口大铜缸,便是从法华寺里拿来的。待得在醉仙楼头

撞到金兵,丘处机误会更深。焦木于此中实情,所知自是十分有限,与江南七怪出得酒楼,

同到法华寺后,说了师兄枯木禅师荐人前来之事,又道:“素闻全真七子武功了得,均已得

了当年重阳真人的真传,其中长春子尤为杰出,果然名不虚传。这人虽然鲁莽了些,但看来

也不是无理取闹之人,与老衲无怨无仇,中间定有重大误会。”全金发道:“还是把令师兄

荐来的那两人请来,仔细问问。”焦木道:“不错,我也没好好盘问过他们。”正要差人去

请段天德,柯镇恶道:“那丘处机性子好不暴躁,一上来便声势汹汹,浑没把咱们江南武林

人物瞧在眼里。他全真派在北方称雄,到南方来也想这般横行霸道,那可不成。这误会要是

解说不了,不得不凭武功决胜,咱们一对一的跟他动手,谁也抵挡不住。他是善者不来,来

者不善……”朱聪道:“咱们跟他来个一拥齐上!”韩宝驹道:“八人打他一个?未免不是

好汉。”全金发道:“咱们又不是要伤他性命,只不过叫他平心静气的听焦木大师说个清

楚。”韩小莹道:“江湖上传言出去,说焦木大师和江南七怪以多欺少,岂不是坏了咱们名

头?”八人议论未决,忽听得大殿上震天价一声巨响,似是两口巨钟互相撞击,众人耳中嗡

嗡嗡的好一阵不绝。柯镇恶一跃而起,叫道:“来啦!”八人奔至大殿,又听得一声巨响,

还夹着金铁破碎之声。只见丘处机托着铜缸,正在敲撞大殿上悬着的那口铁钟,数击之下,

铜缸已出现了裂口。那道人胡须戟张,圆睁双眼,怒不可抑。江南七怪不知丘处机本来也非

如此一味蛮不讲理之人,只因他连日追寻段天德不得,怒火与日俱增,更将平素憎恨金兵之

情,尽皆加在一起。七怪却道他恃艺欺人,决意和他大拚一场。全真七子威名越盛,七怪越

是不肯忍让,倘若丘处机只是个无名之辈,反而易于分说了。韩宝驹叫道:“七妹,咱兄妹

先上。”他是韩小莹的堂兄,性子最急,刷的一声,腰间一条金龙鞭已握在手中,一招“风

卷云残”,疾往丘处机托着铜缸的右手手腕上卷去。韩小莹也抽出长剑,径往丘处机后心刺

到。丘处机前后受敌,右手回转,当的一声,金龙鞭打在铜缸之上,同时身子略侧,已让过

了后心来剑。古时吴越成仇,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相图吴国。可是吴王手下有个大将伍子

胥,秉承孙武遗教,训练的士卒精锐异常。勾践眼见兵卒武艺不及敌国,闷闷不乐。有一日

越国忽然来了个美貌少女,剑术精妙无比。勾践大喜,请她教导越兵剑法,终于以此灭了吴

国。嘉兴是当年吴越交界之处,两国用兵,向来以此为战场,这套越女剑法就在此处流传下

来。只是越国处女当日教给兵卒的剑法旨在上阵决胜,是以斩将刺马颇为有用,但以之与江

湖上武术名家相斗,就嫌不够轻灵翔动。到得唐朝末叶,嘉兴出了一位剑术名家,依据古剑

法要旨而再加创新,于锋锐之中另蕴复杂变化。韩小莹从师父处学得了这路剑法,虽然造诣

未精,但剑招却已颇为不凡,她的外号“越女剑”便由剑法之名而得。

数招一过,丘处机看出她剑法奥妙,当下以快打快。她剑法快,丘处机出手更快,右手

以铜缸挡住韩宝驹的金龙鞭,左掌着着抢快,硬打硬拿,要强行夺取韩小莹手中长剑。片刻

之间,韩小莹倏遇险招,被逼得退到了佛像之旁。南山樵子南希仁和笑弥陀张阿生一个手持

纯钢扁担,一个挺起屠牛的尖刀,上前夹攻。南希仁一语不发,一根扁担使得虎虎生风。张

阿生却是吼叫连连,满口江南的市井俚语,丘处机既不懂他说些甚么,便跟他来个充耳不

闻。酣战中丘处机突飞左掌,往张阿生面门劈到。张阿生后仰相避,哪知他这一招乃是虚

招,右足突然飞出,张阿生手腕一疼,尖刀脱手飞出,他拳术上造诣远胜兵刃,尖刀脱手,

竟是毫不在意,左腿略挫,右掌虚晃,呼的一声,左拳猛击而出,劲雄势急。丘处机赞道:

“好!”侧身避开,连叫:“可惜!可惜!”张阿生问道:“可惜甚么?”丘处机道:“可

惜你一身好功夫,却是自甘堕落,既与恶僧为伍,又去作金兵的走狗。”张阿生大怒,喝

道:“蛮不讲理的贼道士,你才作金兵走狗!”呼呼呼连击三拳。丘处机身子一缩,铜缸斜

转,当当两声,张阿生接连两拳竟都打在缸上。朱聪见己方四人联手,兀自处于下风,向全

金发一招手,二人从两侧攻了上去。全金发用的是一杆大铁秤,秤杆使的是杆棒路子,秤钩

飞出去可以钩人,犹如飞抓,秤锤则是一个链子锤,是以一件兵器却有三般用途。朱聪擅于

点穴之术,破油纸扇的扇骨乃是钢铸,将扇子当作了点穴撅,在各人兵器飞舞中找寻对方的

穴道。

丘处机的铜缸回旋转侧,宛如一个巨大的盾牌,挡在身前,各人的兵器哪里攻得进去?

他左手擒拿劈打,却又乘隙反袭。那沉重的铜缸拿在手中,身法虽然再也无法灵动,但以寡

敌众,由此而尽挡敌人来招,毕竟还是利胜于弊。焦木见众人越打越猛,心想时刻一久,双

方必有损伤,急得大叫:“各位住手,请听我一言。”但众人斗发了性,却哪里收得住手?

丘处机喝道:“下流东西,谁来听你胡说?瞧我的!”突然间左手拳掌并用,变化无方,连

下杀手,酣斗中蓦地飞出一掌,猛向张阿生肩头劈去,这一掌“天外飞山”去势奇特,迅捷

异常,眼见张阿生无法避开。焦木叫道:“道长休下杀手!”但丘处机与六人拚斗,对方个

个都是能手,实已颇感吃力,斗得久了,只怕支持不住,而且对方尚有两人虎视在旁,随时

都会杀入,那时自己只怕要葬身在这江南古刹之中了,这时好容易抓到敌方破绽,岂肯容

情,这一掌竟是使上了十成力。张阿生练就了一身铁布衫横练功夫,在屠房里时常脱光了衣

衫,与蛮牛相撞角力为戏,全身又粗又硬,直如包了一层牛皮相似。他知对方这掌劈下来非

同小可,但既已闪架不及,当下运气于肩,猛喝一声:“好!”硬接了他这一掌,只听得喀

喇一声,上臂竟被他蕴蓄全真派上乘内功的这一掌生生击断。朱聪一见大惊,铁骨扇穿出,

疾往丘处机“璇玑穴”点去,这招是寓防于攻,生怕五弟受伤之后,敌人继续追击。丘处机

打伤一人,精神一振,在兵器丛中单掌犹如铁爪般连续进招。全金发“啊哟”一声,秤锤已

被他抓住。丘处机回力急夺,全金发力气不及,被他拉近了两尺。丘处机侧过铜缸,挡在南

希仁与朱聪面前,左掌呼的一声,往全金发天灵盖直击下去。韩宝驹与韩小莹大惊,双双跃

起,两般兵刃疾向丘处机头顶击落。丘处机只得闪身避开。全金发乘机窜出,这一下死里逃

生,只吓得全身冷汗,但腰眼里还是给踹中了一脚,剧痛彻骨,滚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

焦木本来不想出手,只盼设法和丘处机说明误会,可是眼见邀来相助的朋友纷纷受伤,

自己是正主儿,不能不上,当下袍袖一拂,举起一段乌焦的短木,往丘处机腋下点去。丘处

机心想:“原来这和尚也是个点穴能手,出手不凡。”当下凝神对付。柯镇恶听得五弟六弟

受伤不轻,挺起铁杖,便要上前助战。全金发叫道:“大哥,发铁菱吧!打‘晋’位,再打

‘小过’!”叫声未歇,嗖嗖两声,两件暗器一先一后往丘处机眉心与右胯飞到。丘处机吃

了一惊,心想目盲之人也会施发暗器,而且打得部位如此之准,真是罕见罕闻,虽有旁人以

伏羲六十四卦的方位指点,终究也是极难之事。当下铜缸斜转,当当两声,两只铁菱都落入

了缸内。这铁菱是柯镇恶的独门暗器,四面有角,就如菱角一般,但尖角锋锐,可不似他故

乡南湖中的没角菱了,这是他双眼未盲之时所练成的绝技,暗器既沉,手法又准。丘处机接

住两只铁菱,铜缸竟是一晃,心道:“这瞎子好大手劲!”这时韩氏兄妹、朱聪、南希仁等

都已避在一旁。全金发不住叫唤:“打‘中孚’、打‘离’位!……好,现下道士踏到了

‘明夷’……”他这般呼叫方位,和柯镇恶是十余年来练熟了的,便是以自己一对眼睛代作

义兄的眼睛,六兄妹中也只他一人有此能耐。柯镇恶闻声发菱,犹如亲见,霎时间接连打出

了十几枚铁菱,把丘处机逼得不住倒退招架,再无还手的余暇,可是也始终伤他不到。柯镇

恶心念一动:“他听到了六弟的叫喊,先有了防备,自然打他不中了。”这时全金发声音越

来越轻,叫声中不住夹着呻吟,想是伤痛甚烈,而张阿生竟是一声不作,不知生死如何。只

听全金发道:“打……打……他……‘同人’。”柯镇恶这次却不依言,双手一扬,四枚铁

菱一齐飞出,两枚分打“同人”之右的“节”位、“损”位,另外两枚分打“同人”之左的

“丰”位、“离”位。

丘处机向左跨一大步,避开了“同人”的部位,没料到柯镇恶竟会突然用计,只听两个

人同声惊呼。丘处机右肩中了一菱,另外对准“损”位发出的一菱,却打在韩小莹背心。柯

镇恶又惊又喜,喝道:“七妹,快来!”韩小莹知道大哥的暗器喂有剧毒,厉害无比,忙抢

到他身边。柯镇恶从袋里摸出一颗黄色药丸,塞在她口里,道:“去睡在后园子泥地上,不

可动弹,等我来给你治伤。”韩小莹拔脚就奔。柯镇恶叫道:“别跑,别跑!慢慢走去。”

韩小莹登时领悟,暗骂自己愚蠢,中毒后发力奔跑,血行加快,把毒素带到心里立时无救,

当下放慢脚步,踱到后园。

丘处机中了一菱,并不如何疼痛,当下也不在意,又和朱聪、焦木等斗在一起,酣斗中

忽听得柯镇恶连叫“别跑!”心念一动,只觉伤口隐隐发麻,不觉大惊,知道暗器上有毒,

心里一寒,不敢恋战,当即运劲出拳,往南希仁面门猛击过去。南希仁见来势猛恶,立定马

步,横过纯钢扁担,一招“铁锁横江”,拦在前面。丘处机并不收拳,扬声吐气,嘿的一

声,一拳打在扁担正中。南希仁全身大震,双手虎口迸裂,鲜血直流,当啷一响,扁担跌在

地下。丘处机情急拚命,这一拳用上了全身之力。南希仁立受内伤,脚步虚浮,突然眼前金

星乱冒,喉口发甜,哇的一声,口中鲜血直喷。丘处机虽然又伤一人,但肩头越来越麻,托

着铜缸甚感吃力,大喝一声,左腿横扫。韩宝驹跃起避开。丘处机叫道:“往哪里逃?”右

手推出,铜缸从半空中罩将下来。韩宝驹身在空中,无处用力,只翻了半个筋斗,巨缸已罩

到顶门,他怕伤了身子,当即双手抱头缩成一团,砰的一声大响,铜缸已端端正正的把他罩

住。丘处机抛出铜缸,当即抽剑在手,点足跃起,伸剑割断了巨钟顶上的粗索,左掌推处,

那千余斤重的巨钟震天价一声,压在铜缸之上。韩宝驹再有神力,也爬不出来了。丘处机这

两下使力大了,只感手足酸软,额头上黄豆般的汗珠一颗颗渗出来。柯镇恶叫道:“快抛剑

投降,再挨得片刻,你性命不保。”丘处机心想那恶僧与金兵及官兵勾结,寺中窝藏妇女,

行为奸恶之极,江南七怪既与他一伙,江湖上所传侠名也必不确,丘某宁教性命不在,岂能

向奸人屈膝?当下长剑挥动,向外杀出。江南七怪中只剩下柯镇恶、朱聪两人不伤,余人存

亡不知,这时怎能容他脱身出寺?柯镇恶一摆铁杖,拦在大门。丘处机夺路外闯,长剑势挟

劲风,径刺柯镇恶面门。飞天蝙蝠柯镇恶听声辨形,举杖挡格。当的一声,丘处机险些拿剑

不住,不觉大惊,心道:“这瞎子内力如此深厚,难道功力在我之上?”接着一剑,又与对

方铁杖相交,这才发觉原来右肩受伤减力,并非对方厉害,倒是自己劲力不济,当即剑交左

手,使开一套学成后从未在临敌时用过的“同归剑法”来,剑光闪闪,招招指向柯镇恶、朱

聪、焦木三人要害,竟自不加防守,一味凌厉进攻。这路“同归剑法”取的是“同归于尽”

之意,要是敌人厉害,自己性命危殆,无可奈何之际,只得使这路剑法拚命,每一招都是猛

攻敌人要害,招招狠,剑剑辣,纯是把性命豁出去了的打法,虽是上乘剑术,倒与流氓泼皮

耍无赖的手段同出一理。原来全真派有个大对头,长住西域,为人狠毒,武功深不可测,远

在全真七子之上。当年只有他们师父才制他得住,现今师尊逝世,此人一旦重来中原,只怕

全真派有覆灭之虞。全真派有一个“天罡北斗阵法”,足可与之匹敌,但必须七人同使,若

是仓卒与此人邂逅相逢,未必七人聚齐。这套“同归剑法”也是意在对付这大对头,然而可

单独使用,只盼牺牲得一二人与之同归于尽,因而保全了一众同门。丘处机此刻身中剧毒,

又被三个高手缠住,命在顷刻,只得使出这路不顾一切的武功来。

拆得十余招,柯镇恶腿上中剑。焦木大叫:“柯大哥、朱二弟,让这道人去吧。”就这

么一疏神,丘处机长剑已从他右肋中刺入。焦木惊呼倒地。

这时丘处机也已摇摇欲坠,站立不稳。朱聪红了双眼,口中咒骂,绕着他前后游斗。再

战数合,柯镇恶总是眼不能视物,被丘处机声东击西,虚虚实实,霍霍霍的连刺七八剑,剑

势来路辨别不清,右腿又中一剑,俯身直跌。朱聪大骂:“狗道士,贼道士,你身上的毒已

行到了心里啦!你再刺三剑试试。”丘处机须眉俱张,怒睁双目,左手提剑,踉踉跄跄的追

来。朱聪轻功了得,在大殿中绕着佛像如飞奔逃。丘处机自知再也支持不住了,叹了一口

气,止步不追,只觉眼前一片模糊,定了定神,想找寻出寺的途径,突然拍的一声,后心给

一物一撞,原来是朱聪从脚上脱下来的一只布鞋,鞋子虽软,却是带着内劲。丘处机身子一

晃,脑中只觉烟雾腾腾,神智渐失,正收摄心神间,咚的一下,后脑上又吃了一记,这次是

朱聪在佛前面抓起的一个木鱼。幸得丘处机内功深厚,换了常人,这一下就得送命,但也已

打得他眼前一阵发黑。他提声叫道:“罢了,罢了,长春子今日死在无耻之徒的手里!”突

觉双腿酸软,摔倒在地。朱聪怕他摔倒后又再跃起,拿起扇子,俯身来点他胸口穴道,突见

他左手一动,知道不妙,忙伸右臂在胸前一挡,只觉小腹上有一股大力推来,登时向后直飞

出去,人未落地,口中已是鲜血狂喷。丘处机最后这一击乃平生功力之所聚,虽然身子已动

弹不得,但这一掌将体内残存的内劲尽数迸发出来,实是非同小可,朱聪哪里抵受得住?

法华寺中众僧都不会武艺,也不知方丈竟然身怀绝艺,突见大殿中打得天翻地覆,早就

个个吓得躲了起来。过了好一阵,听得殿上没了声响,几个大胆的小沙弥探头张望,只见地

下躺满了人,殿上到处是血,大惊之下,大呼小叫,跌跌撞撞的忙去找段天德。段天德一直

躲在地窖之中,听众僧说相斗双方人人死伤倒地,当真是不胜之喜,还怕丘处机不在其内,

命小沙弥再去看明白那道士有没有死,等小沙弥回来报称那道士闭目俯伏,这才放心,拉了

李萍奔到大殿。

他在丘处机身上踢了一脚。丘处机微微喘息,尚未断气。段天德拔出腰刀,喝道:“你

这贼道追得我好苦,老子今日送你上西天去吧!”焦木重伤之余,见段天德要行凶伤人,提

气叫道:“不……不可伤他!”段天德道:“干甚么?”焦木道:“他是好人……只是性子

急……急,生了误会……”段天德道:“甚么好人?砍了再说。”焦木怒道:“你听不听我

说话?放……放下刀子。”段天德哈哈大笑,叫道:“要我放下刀子?哈哈!立地成佛

吗?”举起腰刀,向丘处机顶门便砍。

焦木怒极,奋起平生之力,将手中一段乌焦木头对准段天德掷去。段天德身子急侧,可

是武功实在太差,没能避开,这段焦木打在他嘴角之上,登时撞下了三颗牙齿。段天德疼

极,恶性大发,也不顾焦木于自己有恩,举刀便往他头上砍落。站在他身旁的小沙弥狠命拉

住他右臂,另一个去拉他衣领。段天德怒极,回刀将两个个沙弥砍翻在地。丘处机、焦木、

江南七侠武功虽强,这时却个个受伤甚重,只有眼睁睁的瞧着他行凶。

李萍大叫:“恶贼,快住手!”她给段天德拉了东奔西逃,本想俟机杀他为夫报仇,这

时见到满地鲜血,而这恶贼又欲杀人,再也忍耐不住,当即扑上去狠命厮打。各人见她身穿

军士装束,只道是段天德的部属,何以反而拚命拦阻他伤人?均感诧异。

柯镇恶眼睛瞎了,耳朵特别灵敏,一听她叫嚷之声,便知是女子,叹道:“焦木和尚,

我们都给你害死啦。你寺里果真藏着女人!”焦木一怔,立时醒悟,心想自己一时不察,给

这畜生累死,无意中出卖了良友,又气又急,双手在地上一撑,和身纵起,双手箕张,猛向

段天德扑去。段天德见他来势猛恶,大骇避开。焦木重伤后身法呆滞,竟尔一头撞在大殿柱

上,脑浆迸裂,立时毙命。段天德吓得魂不附体,哪里还敢停留,拉了李萍,急奔而出。李

萍大叫:“救命啊,我不去,救命啊!”终于声音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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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24 16:57:00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三回 大漠风沙

寺里僧众见焦木圆寂,尽皆悲哭。有的便替伤者包扎伤口,抬入客舍。忽听得巨钟下的

铜缸内当当当响声不绝,不知里面是何怪物,众僧面面相觑,手足无措,当下齐声口诵《高

王经》,岂知“救苦救难”、“阿弥陀佛”声中,缸内响音始终不停,最后终于大了胆子,

十多个和尚合力用粗索吊起大钟,刚将铜缸掀起少许,里面滚出来一个巨大的肉团。众僧大

惊,四散逃开。只见那肉团一跃站起,呼呼喘气,却是韩宝驹。他被罩在铜缸之中,不知后

半段的战局,眼见焦木圆寂,义兄弟个个重伤,急得哇哇大叫。提起金龙鞭便欲向丘处机头

顶击落。全金发叫道:“三哥,不可!”韩宝驹怒道:“为甚么?”全金发腰间剧痛,只

道:“千……千万不可。”

柯镇恶双腿中剑,受伤不轻,神智却仍清明,从怀中摸出解毒药来,命僧人分别去给丘

处机及韩小莹服下,一面将经过告知韩宝驹。韩宝骑大怒,转身奔出,要去追杀段天德。柯

镇恶喝住,说道:“那恶徒慢慢再找不迟,你快救助受了内伤的众兄弟。”

朱聪与南希仁所受内伤甚重。全金发腰间所受的这一脚也着实不轻。张阿生胳臂折断,

胸口受震,一时痛晕过去,但醒转之后,却无大碍。当下众人在寺里养伤。法华寺监寺派人

到杭州云栖寺去向枯木禅师报信,并为焦木禅师料理后事。过了数日,丘处机与韩小莹身上

中的毒都消解了。丘处机精通医道,开了药方给朱聪等人调治,又分别给各人推拿按摩。幸

得各人根柢均厚,内伤外伤逐渐痊可,又过数日,都能坐起身来。这日八人聚集在一间僧房

之中,想起受了奸人从中播弄,这许多江湖上的大行家竟自误打误杀,弄得个个重伤,还赔

了焦木禅师一条性命,都是黯然不语。过了一会,韩小莹首先说道:“丘道长英明,天下皆

知,我们七兄弟也不是初走江湖之人,这次人家竟然胡里胡涂的栽在这无名之辈手里,流传

出去,定让江湖上好汉耻笑。这事如何善后,还得请道长示下。”

丘处机这几日也是深责自己过于鲁莽,如不是这般性急,只消平心静气的与焦木交涉,

必可弄个水落石出,当下对柯镇恶道:“柯大哥,你说怎么办?”

柯镇恶脾气本就怪僻,瞎了双眼之后更是乖戾,这次七兄弟被丘处机一人打倒,实是生

平的奇耻大辱,再加上腿上剑创兀自疼痛难当,气恼愈甚,当下冷笑道:“丘道长仗剑横行

天下,哪里把别人瞧在眼里?这事又何必再问我们兄弟?”丘处机一楞,知他气愤未消,当

下站起身来向七人团团行了一礼,说道:“贫道无状,行事胡涂,实是抱愧得紧,这里向各

位谢过。”

朱聪等都还了礼。柯镇恶却装作不知,冷冷的道:“江湖上的事,我兄弟再也没面目理

会啦。我们在这里打鱼的打鱼,砍柴的砍柴,只要道长不要再来寻事,我们总可以安安稳稳

的过这下半辈子。”丘处机给他一顿抢白,脸上微红,默不作声,僵了一阵,站起来道:

“贫道这次坏了事,此后决不敢再踏进贵境。焦木大师的怨仇,着落在贫道身上,我必手刃

奸徒,出这口恶气。现下贫道就此别过。”说着又是团团一揖,转身出外。柯镇恶喝道:

“且慢!”丘处机转身道:“柯大哥有何吩咐?”柯镇恶道:“你把我们兄弟个个打得重

伤,单凭这么一句话,就算了事吗?”丘处机道:“柯大哥意思怎样?贫道只要力所能及,

无有不遵。”柯镇恶低沉了声音道:“这口气我们咽不下去,还求道长再予赐教。”江南七

怪虽然行侠仗义,却是个个心高气傲,行止怪异,要不怎会得了“七怪”的名头?他们武功

既高,又是人多势众,在武林中与人争斗从未吃过亏。当年与淮阳帮失和动手,七个人在长

江边上打败了淮阳帮的一百多条好汉,其时韩小莹年纪尚幼,却也杀了两名敌人,江南七

怪,端的是名震江湖。这一次败在丘处机一人手里,自是心情异常难堪。何况焦木是七怪的

好友,不幸遭难,也可说是由丘处机行事鲁莽而起。可是法华寺中明明藏着女人,而且确是

郭啸天的遗孀,这一节是己方理亏,江南七怪却又置之不理了。丘处机道:“贫道中了暗

器,要不是柯大哥赐予解药,这时早登鬼域。咱们双方拚斗了一场,贫道宁愿认输。”柯镇

恶道:“既是如此,你把背上长剑留下,就让你走。”他明知此时若再动手,己方只韩氏兄

妹能够下场,胜负之数那也不用提了,但说就此罢休,宁可七怪一齐命丧于他剑底。丘处机

怒气上冲,心想:“我给你们面子,已给得十足,又已赔罪认输,还待怎的?”当下说道:

“这是贫道护身的兵器,就如柯大哥的铁杖一般。”柯镇恶大声道:“你讥笑我眼盲吗?”

丘处机道:“不敢。”柯镇恶怒道:“现下咱们大家受伤,难决胜负。明年今日,请道长再

在醉仙楼相会。”丘处机眉头一皱,心想这七怪并非歹人,我何苦与他们争这闲气?那日焦

木死后,韩宝驹从铜缸中脱身而出,如要杀我,易如反掌。再说这件事总究是自己莽撞了,

大丈夫是非分明,错了便当认错,但如何摆脱他们的纠缠,却也不易,沉吟了一会儿,心念

一动,说道:“各位既要与贫道再决胜负,也无不可,只是办法却要由贫道规定。否则的

话,贫道在醉仙楼头斗酒,已输了给朱二侠:法华寺较量武功,又输了给七位,连输两场。

第三场仍然是输,那也不必再比了。”韩宝驹、韩小莹、张阿生三人当即站起,朱聪等睡在

床上,也昂起头来,齐声道:“江南七怪跟人较量,时刻与所在向来由人选择。”丘处机见

他们如此好胜,微微一笑,道:“不论是甚么赌法,都能听贫道的主意?”朱聪与全金发均

想就算你有甚么诡道奸计,也不致就输了给你,齐声说道:“由你说好了。”丘处机道:

“君子一言?”韩小莹接口道:“快马一鞭。”柯镇恶还在沉吟。丘处机道:“我这主意要

是各位觉得不妥,贫道话说在先,算是我输。”这是摆明了以退为进,心知七怪要强,决不

肯轻易让他认输,柯镇恶果然接口道:“不用言语相激,快说罢。”丘处机坐了下来,道:

“我这个法子,时候是拖得长些,可是赌的却是真功夫真本事,并非单拚一时的血气之勇。

刀剑拳脚上争先决胜,凡是学武的个个都会。咱们都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决不能再像后生

小子们那样不成器。”江南七怪都想:“不用刀剑拳脚决胜负,又用甚么怪法子?难道再来

比喝酒?”丘处机昂然道:“咱们来个大比赛,我一人对你们七位,不但比武功,还得斗恒

心毅力,斗智巧计谋,这一场大比拚下来,要看到得头来,到底谁是真英雄真豪杰。”这番

话只听得江南七怪个个血脉贲张。

韩小莹道:“快说,快说,越难的事儿越好。”朱聪笑道:“比赛修仙炼丹,画符捉

鬼,我们可不是你道爷的对手。”丘处机也笑道:“贫道也不会想跟朱二哥比赛偷鸡摸狗,

顺手牵羊。”韩小莹嘻嘻一笑,跟着又一迭连声的催促:“快说,快说。”丘处机道:“推

本溯源,咱们误打误伤,是为了拯救忠义的后代而起,那么这件事还得归结在这上面。”于

是把如何结识郭杨二人、如何追赶段天德的经过说了。江南七怪听在耳中,不住口的痛骂金

人暴虐,朝廷官吏无耻。丘处机述毕,说道:“那段天德带出去的,便是郭啸天的妻子李

氏,除了柯大哥与韩家兄妹,另外四位都见到他们了。”柯镇恶道:“我记得她的声音,永

世不会忘记。”丘处机道:“很好。至于杨铁心的妻子包氏,却不知落在何方。那包氏贫道

曾经见过,各位却不认得。贫道与各位赌的就是这回事。因此法子是这样……”韩小莹抢着

道:“我们七人去救李氏,你去救包氏,谁先成功谁胜,是不是?”

丘处机微微一笑道:“说到救人吗,虽然不易,却也难不倒英雄好汉。贫道的主意却还

要难得多,费事得多。”柯镇恶道:“还要怎地?”丘处机道:“那两个女子都已怀了身

孕,救了她们之后,须得好好安顿,待她们产下孩子,然后我教姓杨的孩子,你们七位教姓

郭的孩子……”江南七怪听他越说越奇,都张大了口。韩宝驹道:“怎样?”丘处机道:

“过得一十八年,孩子们都十八岁了,咱们再在嘉兴府醉仙楼头相会,大邀江湖上的英雄好

汉,欢宴一场。酒酣耳热之余,让两个孩子比试武艺,瞧是贫道的徒弟高明呢,还是七侠的

徒弟了得?”江南七怪面面相觑,哑口无言。丘处机又道:“要是七位亲自与贫道比试,就

算再胜一场,也不过是以多赢少,也没甚么光彩。待得贫道把全身本事教给了一人,七位也

将艺业传给一人。让他二人一对一的比拚,那时如果贫道的徒弟得胜,七侠可非得心服口服

不可。”柯镇恶豪气充塞胸臆,铁杖重重在地下一顿,叫道:“好,咱们赌了。”全金发

道:“要是这时候那李氏已给段天德害死,那怎么办?”丘处机道:“这就是赌一赌运气

了。天老爷要我得胜,有甚么可说的?”韩宝驹道:“好,救孤恤寡,本是侠义道该做之

事,就算比你不过,我们总也是作了一件美事。”丘处机大拇指一翘,朗声道:“韩三爷说

得不错。七位肯承担将郭氏的孤儿教养成人,贫道先代死去的郭兄谢谢。”说着团团作揖。

朱聪道:“你这法子未免过于狡狯。凭这么几句话,就要我兄弟为你费心一十八年?”丘处

机脸上变色,仰天大笑。韩小莹愠道:“有甚么好笑?”丘处机道:“我久闻江南七怪大

名,江湖上都道七侠急人之难,真是行侠仗义的英雄豪杰,岂知今日一见,嘿嘿!”韩宝驹

与张阿生齐声道:“怎样?”丘处机道:“这叫作浪得虚名,见面不如闻名!”江南七怪怒

火上冲。韩宝驹在板凳上猛击一掌,正待开言,丘处机道:“古来大英雄真侠士,与人结交

是为朋友卖命,只要是义所当为,就算把性命交给了他,又算得甚么?可不曾听说当年荆

轲、聂政,有甚么斤斤计较。朱家、郭解扶危济困、急人之难,不见得又讨价还价了。”这

番话一顿抢白,朱聪脸上无光,心下惭愧,当即扇子一张,道:“道长说得不错,兄弟知罪

了。我们七怪担当这件事就是。”丘处机站起身来,说道:“今日是三月廿四,十八年后的

今日正午,大伙儿在醉仙楼相会,让普天下英雄见见,谁是真正的好汉子!”袍袖一拂,满

室生风,当即扬长出门。韩宝驹道:“我这就追那段天德去,要是给他躲进了乌龟洞,从此

无影无踪,那可要大费手脚了。”七怪中只他一人没有受伤,当下抢出山门,跨上追风黄名

驹,急去追赶段天德和李氏。朱聪急叫:“三弟,三弟,你不认得他们啊!”但韩宝驹性子

极急,追风黄又是马如其名,果真奔驰如风,早去得远了。

段天德拉了李萍,向外急奔,回头见寺里无人追赶出来,这才稍觉放心,奔到河边,见

到一艘小船,跳上船头,举刀喝令船夫开船。江南是水乡之地,河道密如蛛网,小船是寻常

代步之具,犹如北方的马匹骡车一般,是以向来有“北人乘马,南人乘船”之说。那船夫见

是一个恶狠狠的武官,哪敢违拗,当即解缆摇橹,驾船出城。

段天德心想:“我闯了这个大祸,若回临安,别的不说,我伯父立时就要取我性命,只

得且到北边去避一避风头。最好那贼道和江南七怪都伤重身死,我伯父又气得一命呜呼,那

时再回去作官不迟。”当下督着船夫一路往北。韩宝驹的坐骑脚程虽快,但尽在旱道上东问

西找,自然寻他不着。段天德连转了几次船,更换了身上军官装束,勒逼李萍也换了衣衫。

十多日后过江来到扬州,投了客店,正想安顿个处所,以作暂居之计,说也凑巧,忽听到有

人在向客店主人打听自己的踪迹。段天德大吃一惊,凑眼从门缝中张望,见是一个相貌奇丑

的矮胖子和一个美貌少女,两人都是一口嘉兴土音,料想是江南七怪中的人物,幸好扬州掌

柜不大懂两人言语,双方一时说不明白,当下急忙拉了李萍,从后门溜了出去,雇船再行。

他不敢稍有停留,沿运河北上,一口气到了山东境内微山湖畔的利国驿。李萍粗手大脚,容

貌本陋,这时肚腹隆起,整日价詈骂啼哭,段天德虽是下流胚子,对之却不起非礼之心。两

人日常相对,只是相打相骂,没一刻安宁。

过不了几天,那矮胖子和那少女又追到了。段天德只想在屋里悄悄躲过,不料李萍得知

来了救星,高声大叫起来。段天德忙用棉被塞住她嘴,狠狠打了她一顿,李萍拚命挣扎呼

叫,虽然没让韩宝驹、小莹兄妹发现,却已惊险之至。段天德带了她同逃,原是想以她为

质,危急时好令敌人不敢过于紧逼,但眼前情势已变,心想自己单身一人易于逃脱,留着这

泼妇在身边实是个大大的祸胎,不如一刀杀却,干手净脚,待韩氏兄妹走后,当即拔出刀

来。

李萍时时刻刻在找寻机会,要与这杀夫仇人同归于尽,但每到晚间睡觉之时,就被他缚

住了手足,不得其便,这时见他目露凶光,心中暗暗祝祷:“啸哥,啸哥,求你阴灵佑护,

教我手刃这个恶贼。我这就来跟你相会了。”当即从怀中取出了丘处机所赠的那柄短剑。这

短剑她贴肉而藏,倒没给段天德搜去。段天德冷笑一声,举刀砍将下来。李萍死志已决,丝

毫不惧,出尽平生之力,挺短剑向段天德扎去。段天德只觉寒气直逼面门,回刀一挑,想把

短剑打落,哪知短剑锋利已极,只听得当啷一声,腰刀断了半截,跌在地下,短剑剑头已抵

在自己胸前。段天德大骇,往后便跌,嗤的一声,胸前衣服被划破了一条大缝,自胸至腹,

割了长长的一条血痕,只要李萍力气稍大得一点儿,已自遭了破胸开膛之祸。他惊惶之下,

忙举起椅子挡住,叫道:“快收起刀子,我不杀你!”李萍这时也已手酸足软,全身乏力,

同时腹内胎儿不住跳动,再也不能跟他厮拚,坐在地下连连喘息,手里却紧紧抓住短剑不

放。段天德怕韩宝驹等回头再来,如独自逃走,又怕李萍向对头泄露自己形迹,忙逼着她上

船又行,仍是沿运河北上,经临清、德州,到了河北境内。

每次上陆小住,不论如何偏僻,过不多时总有人找寻前来,后来除了那矮胖子与女子之

外,又多了个手持铁杖的盲人,总算这三人不认得他,都是他在明而对方在暗,得能及时躲

开,却也已险象环生。

不久又多了一件大头痛事,李萍忽然疯癫起来,客店之中,旅途之上,时时大声胡言乱

语,引人注目,有时扯发撕衣,怪状百出。段天德初时还道她迭遭大变,神智迷糊,但过了

数日,猛然省悟,原来她是怕追踪的人失了线索,故意留下形迹,这样一来,要想摆脱敌人

的追踪可更加难了。这时盛暑渐过,金风初动,段天德逃避追踪,已远至北国,所携带的银

子也用得快要告罄,而仇人仍然穷追不舍,不禁自怨自艾:“老子当初在杭州当官,鸡肉老

酒,钱财粉头,那是何等快活,没来由的贪图了人家银子,到牛家村去杀这贼泼妇的恶强盗

老公,却来受这活罪。”他几次便欲撇下李萍,自行偷偷溜走,但转念一想,总是不敢,对

她暗算加害,又没一次成功。这道护身符竟变成了甩不脱、杀不掉的大累赘,反要提心吊胆

的防她来报杀夫之仇,当真苦恼万分。不一日来到金国的京城中都燕京,段天德心想大金京

师,地大人多,找个僻静所在躲了起来,只消俟机杀了这泼妇,仇人便有天大的本事也找不

到自己了。

他满肚子打的如意算盘,不料刚到城门口,城中走出一队金兵来,不问情由,便将二人

抓住,逼令二人挑担。李萍身材矮小,金兵给她的担子轻些。段天德肩头却是一副一百来斤

的重担,只压得他叫苦连天。

这队金兵随着一名官员一路向北。原来那官是派赴蒙古部族宣示金主敕令的使者。随行

护送的金兵乱拉汉人百姓当作脚夫,挑负行李粮食。段天德抗辩得几句,金兵的皮鞭便夹头

夹脑的抽将下来。这般情形他倒也阅历甚多,不足为奇,只不过向来是他以皮鞭抽百姓之

头,今日却是金兵以皮鞭抽其本人之头而已。皮鞭无甚分别,脑袋却颇有不同了。这时李萍

肚子越来越大,挑担跋涉,实是疲累欲死,但她决意要手刃仇人,一路上竭力掩饰,不让金

兵发现破绽,好在她自幼务农,习于劳苦,身子又甚是壮健,当下豁出了性命,勉力支撑。

数十日中,尽在沙漠苦寒之地行走。这时虽是十月天时,但北国奇寒,这一日竟满天洒下雪

花,黄沙莽莽,无处可避风雪。三百余人排成一列,在广漠无垠的原野上行进。正行之间,

突然北方传来隐隐喊声,尘土飞扬中只见万马奔腾,无数兵马急冲而来。众人正惊惶间,大

队兵马已涌将过来,却是一群败兵。众兵将身穿皮裘,也不知是漠北的一个甚么部族,但见

行伍大乱,士众抛弓掷枪,争先恐后的急奔,人人脸现惊惶。有的没了马匹,徒步狂窜,给

后面乘马的涌将上来,转眼间倒在马蹄之下。金国官兵见败兵势大,当即四散奔逃。李萍本

与段天德同在一起,但众败兵犹如潮水般涌来,混乱中段天德已不知去向。李萍抛下担子,

拚命往人少处逃去,幸而人人只求逃命,倒也无人伤她。

她跑了一阵,只觉腹中阵阵疼痛,再也支持不住,伏倒在一个沙丘之后,就此晕了过

去。过了良久良久,悠悠醒来,昏迷中似乎听得一阵阵婴儿啼哭的声音。她尚自迷迷糊糊,

不知是已归地府,还是尚在人间,但儿啼声越来越响,她身子一动,忽觉胯间暖暖的似有一

物。这时已是夜半,大雪初停,一轮明月从云间钻了出来,她斗然觉醒,不禁失声痛哭,原

来腹中胎儿已在患难流离之际诞生出来了。

她疾忙坐起,抱起孩儿,见是一个男孩,喜极流泪,当下用牙齿咬断脐带,贴肉抱在怀

里。月光下只见这孩子浓眉大眼,啼声洪亮,面目依稀是亡夫的模样。她雪地产子,本来非

死不可,但一见到孩子,竟不知如何的生出一股力气,挣扎着爬起,躲入沙丘旁的一个浅坑

中以蔽风寒,眼瞧婴儿,想起亡夫,不禁悲喜交集。在沙坑中躲了一晚,到第二天中午,听

得四下无声,鼓勇出去,只见遍地都是死人死马,黄沙白雪之中,抛满了刀枪弓箭,环首四

望,竟无一个活人。

她从死兵的背囊中找到些干粮吃了,又从死兵身上找到了火刀火石,割了一块马肉,生

火烤了。剥下死兵的皮裘,一件裹住孩子,自己也穿了一件。好在天时酷寒,尸体不腐,她

以马肉为食,在战场上挨了十来天,精力渐复,抱了孩子,信步往东走去。这时怀中抱着的

是亲生孩儿,那恨之切骨的段天德已不知去向,本来的满腔悲痛愤恨,登时化为温柔慈爱,

大漠中风沙如刀,她只求不刮到孩儿脸上,自己却是丝毫不以为苦。行了数日,地下草木渐

多,这日向晚,忽见前面两骑马奔驰而来。乘者见到她的模样,便勒马询问。她连说带比,

将遇到败兵、雪地产儿的事说了。那两人是蒙古牧民,虽不懂她言语,但蒙古人生性好客,

怜贫恤孤,见她母子可怜,就邀她到蒙古包去饱餐了一顿,好好睡了一觉。蒙古人以游牧为

生,赶了牲口东迁西徙,追逐水草,并无定居,用毛毡搭成帐篷以蔽风雪,就叫做蒙古包。

这群牧民离开时留下了四头小羊给她。李萍含辛茹苦的抚养婴儿,在大漠中熬了下来。她在

水草旁用树枝搭了一所茅屋,畜养牲口,又将羊毛纺条织毡,与牧人交换粮食。忽忽数年,

孩子已经六岁了。李萍依着丈夫的遗言,替他取名为郭靖。这孩子学话甚慢,有点儿呆头呆

脑,直到四岁时才会说话,好在筋骨强壮,已能在草原上放牧牛羊。母子两人相依为命,勤

勤恳恳,牲口渐繁,生计也过得好些了,又都学会了蒙古话,只是母子对话,说的却仍是临

安故乡言语。李萍瞧着儿子憨憨的模样,说着甚么“羊儿、马儿”,全带着自己的临安乡下

土音,时时不禁心酸:“你爹爹是山东好汉,你也该当说山东话才是。只可惜我跟你爹爹时

日太短,没学会他的卷舌头说话,无法教你。”

这一年方当十月,天日渐寒,郭靖骑了一匹小马,带了牧羊犬出去牧羊。中午时分,空

中忽然飞来一头黑雕,向羊群猛扑下来,一头小羊受惊,向东疾奔而去。郭靖连声呼喝,那

个羊却头也不回的急逃。

他忙骑上小马追去,直追了七八里路,才将小羊赶上,正想牵了小羊回来,突然间前面

传来一阵阵隐隐的轰隆之声。郭靖吃了一惊,他小小的心中也不知是甚么,心想或许是打

雷。只听得轰雷之声愈来愈响,过了一会,又听得轰隆声中夹着阵阵人喧马嘶。他从未听到

过这般的声音,心里害怕,忙牵了小马小羊,走上一个土山,钻在灌木丛里,躲好后再探出

头来。只见远处尘土蔽天,无数车马奔驰而至,领队的长官发施号令,军马排列成阵,东一

队,西一队,不计其数。众兵将有的头上缠了白色头巾,有的插了五色翎毛。郭靖这时不再

害怕,看得很是开心。又过一阵,忽听左首数里外号角声响,几排兵马冲将过来,当先的将

官是个瘦长青年,身上披了红色斗篷,高举长刀,领头冲锋。双方兵马冲近,厮杀起来。攻

过来的那一队人数甚少,不久便抵敌不住,退了下去,后面又有援兵抵达,只打得杀声震

天。眼见攻来的兵马又要支持不住,忽然数十支号角齐声吹动,一阵急鼓,进攻的军士大声

欢呼:“铁木真大汗来啦,大汗来啦!”双方军士手不停斗,却不住转头向东方张望。郭靖

顺着各人眼光望去,只见黄沙蔽天之中,一队人马急驰而来,队中高高举起一根长杆,杆上

挂着几丛白毛。欢呼声由远而近,进攻的兵马勇气百倍,先到的兵马阵脚登时散乱。那长杆

直向土山移来,郭靖忙缩向灌木深处,一双光溜溜的小眼仍往外望,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中

年汉子纵马上了土山。他头戴铁盔,下颏生了一丛褐色胡子,双目一转,精光四射。郭靖自

不知他便是蒙古部落的酋长铁木真,就算知道,也不懂“大汗”是甚么。

铁木真骑在马上凝望山下的战局,身旁有十余骑随从。过了一会,那身披红色斗篷的少

年将军纵马上山,叫道:“父王,敌人人数多,咱们退一下吧!”

铁木真这时已看清楚双方形势,低沉了嗓子道:“你带队向东退却!”他双目望着双方

兵马交战,口中传令:“木华黎,你与二王子带队向西退却。博尔术,你与赤老温带队向北

退却。忽必来,你与速不台带队向南退却。见这里大纛高举,号角吹动,一齐回头冲杀。”

众将齐声答应,下山率领部属,片刻之间,蒙古兵四下退散。

敌兵齐声欢呼,见到铁木真的白毛大纛仍是竖在山上,四下里都大叫起来:“活捉铁木

真,活捉铁木真!”密密麻麻的兵马争先恐后向土山涌来,都不去理会四下退开的蒙古兵

卒。万马践沙扬尘,土山四周涌起了一团团黄雾。铁木真站在土山高处,凛然不动,十余名

劲卒举起铁盾,在他四周挡去射来的弩箭。铁木真的义弟忽都虎与猛将者勒米率领了三千精

兵守在土山周围,箭射刀砍,死守不退。刀光矛影中杀声震天。郭靖瞧得又是兴奋,又是害

怕。激战了半个多时辰,数万名敌兵轮番冲击,铁木真部下三千精兵已伤亡四百余名,敌兵

也被他们杀伤了千余名。铁木真放眼望去,但见原野上敌军遗尸遍地,鞍上无人的马匹四散

奔驰,但敌兵射过来的羽箭兀自力道强劲。眼见东北角敌兵攻得尤猛,守军渐渐抵挡不住,

铁木真的第三子窝阔台很是焦急,问道:“爹爹,可以举纛吹号了吗?”铁木真双眼如鹰,

一瞬也不瞬的望着山下敌兵,低沉了嗓子道:“敌兵还没有疲!”这时东北角上敌军调集重

兵猛攻,竖了三杆黑纛,显然是有三名大将在那里督战。蒙古兵渐渐后退。者勒米奔上土

山,叫道:“大汗,孩儿们抵挡不住啦!”铁木真怒道:“挡不住?你夸甚么英雄好汉?”

者勒米脸上变色,从军士手中抢了一柄大刀,荷荷狂叫,冲入敌阵,杀开一条血路,直

冲到黑纛之前。敌军主将见他来势凶猛,勒马退开。者勒米手起刀落,将三名持纛大汉一一

砍死,抛下大刀,双手抱住三杆黑纛回上土山,倒转了插入土中。敌军见他如此悍勇,尽皆

骇然。蒙古兵欢呼狂叫,将东北角上的缺口又堵住了。

又战良久,西南角上敌军中忽有一名黑袍将军越众而出,箭无虚发,接连将蒙古兵射倒

了十余人。两名蒙古将官持矛冲上前去,被他嗖嗖两箭,都倒撞下马来。铁木真夸道:“好

箭法!”话声未毕,那黑袍将军已冲近土山,弓弦响处,一箭正射在铁木真颈上,接着又是

一箭,直向铁木真肚腹上射来。铁木真左颈中箭,眼见又有箭到,急提马缰,坐骑倏地人

立,这一箭劲力好生厉害,从马胸插入,直穿没羽,那马扑地倒了。蒙古军见主帅中箭落

马,人人大惊失色。敌军呐喊声中,如潮水般冲杀上来。窝阔台替父亲拔出颈中箭羽,撕下

衣襟,要替他裹伤。铁木真喝道:“别管我,守住了山口。”窝阔台应命转身,抽箭射倒了

两名敌兵。

忽都虎从西边率队迎战,只打得箭尽枪折,只得退了回来。者勒米红了眼,叫道:“忽

都虎,像兔子般逃跑吗?”忽都虎笑道:“谁逃呀?我没了箭。”铁木真坐倒在地,从箭袋

里抽出一把羽箭掷过去。忽都虎接过箭来,弓弦连响,对面黑纛下一名将军中箭落马。忽都

虎猛冲下山,抢过那将军的骏马,回上山来。铁木真赞道:“好兄弟,真有你的!”忽都虎

满身是血,低声道:“可以举纛吹号了吗?”铁木真伸手按住头颈里的创口,鲜血从手掌里

直流出来,说道:“敌军还没疲,再支持一会。”忽都虎跪了下家,求道:“我们甘愿为你

战死,但大汗你身子要紧。”铁木真牵过一匹马来,奋力上鞍,叫道:“大家牢牢守住

了!”挥动长刀,劈死了三名冲上土山的敌兵。敌军忽见铁木真重行上马,不禁气为之夺,

败退下山,攻势顿缓。铁木真见敌势少衰,叫道:“举纛,吹号!”蒙古兵大叫声中,一名

卫上站上马背,将白毛大纛高高举起,号角呜呜吹动。四下里杀声震天,远处一排排蒙古兵

势若奔雷般冲将过来。敌军人数虽众,但都聚集在土山四周围攻,外围的队伍一溃,中间你

推我挤,乱成一团。那黑袍将军见势头不对,大声喝令约束,但阵势已乱,士无斗志,不到

半个时辰,大军已被冲得土崩瓦解,大股歼灭,小股逃散。那黑袍将军骑了一匹黑马,落荒

而走。铁木真叫道:“抓住这贼子的,赏黄金三斤。”数十名蒙古健儿大呼追去。那黑袍将

军箭无虚发,当者落马,一口气射倒了十余人。余人不敢迫近,被他催马急奔,竟尔逃去。

郭靖躲在树丛中遥遥望见,小心灵中对那黑袍将军好生钦仰。

这一仗铁木真大获全胜,把世仇泰亦赤兀部歼灭了一大半,料得从此不足为患,回想当

年被泰亦赤兀部所擒,颈带木枷,痛受殴辱,这场大仇今日方雪,颈中创口兀自流血不止,

但心中欢畅,忍不住仰天长笑。众将士欢声动地,拥着大汗收兵凯旋。郭靖待大众走远,清

理战场的士辛也因天黑归去,这才从树丛中溜将出来,回到家里时已是半夜,母亲正急得犹

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是好,见儿子回来,喜从天降。郭靖说起刚才所见,虽是结结巴

巴的口齿不清,却也说了个大概。李萍见他眉飞色舞,并无俱色,心想孩子虽小,人又蠢

笨,终是将门之后,倒也大有父风,不禁又喜又悲。第三日早上,李萍拿了手织的两条毛

毡,到三十里外的市集去换粮食。郭靖自在门外放羊,想起前日在土山上所见的恶战,觉得

好玩之极,举起赶羊的鞭子,骑在马背上使将起来,口中大声吆喝,驱赶羊群,自觉俨然是

大将军领兵打仗一般。正玩得高兴,忽听得东边马蹄声响,一骑匹马慢慢踱来,马背一人俯

首伏在鞍上。那马蹄到临近,停了脚步,马上那人抬起头来。郭靖吓了一跳,不禁惊叫出

声。只见那人满脸又是泥沙,又是血污,正是前日所见的那个黑袍将军。他左手拿着一柄刀

头已断的半截马刀,刀上凝结了紫红的血渍,力杀追敌的弓箭却已不知去向,想是前日逃脱

后又曾遭遇过敌人。右赖上老大一个伤口,正不住流血,马腿上也受了伤。只见他身子摇

晃,眼中布满红丝,嘶嘎了声音叫道:“水,水……给我水?”

郭靖忙进屋去,在水缸里舀了一碗清水,捧到门口。那人夹手夺过,咕嘟咕嘟全喝了下

去,说道:“再拿一碗来!”郭靖又去倒了一碗。那人喝到一半,脸上血水滴在碗里,半碗

清水全成红色。那人哈哈一笑,忽然脸上筋肉扭动,一个倒栽葱跌下马来,晕了过去。

郭靖大声惊呼,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阵,那人悠悠醒转,叫道:“你给马喝水,有吃

的没有?”郭靖拿了几块熟羊肉给他吃了,又提水给马饮了。

那人一顿大嚼,登时精神勃勃,一骨碌跳起身来,叫道:“好兄弟,多谢你!”从手腕

上褪下一只粗大的黄金镯子,递给郭靖,道:“给你!”郭靖摇头道:“妈妈说的,应当接

待客人,不可要客人东西。”那人哈哈大笑,叫道:“好孩子,好孩子!”将金镯套回手

腕,撕下半幅衣襟,包扎好自己脸上与马腿的伤口。突然东边隐隐传来马群奔驰之声,那人

满脸怒容,喝道:“哼,竟是放不过我!”两人出门向东遥望,见远处尘土飞扬,人马不计

其数,正向这里奔来。

那人道:“好孩子,你家里有小弓箭吗?”郭靖道:“有!”转身入内。那人听了,脸

露喜色,却见郭靖拿了自己玩耍的小弓小箭出来。那人哈哈一笑,随即眉头一皱,道:“我

要跟人打仗,要大的!”郭靖摇了摇头。

这时追兵愈来愈近,远远已望得见旗帜晃动。那人心想坐骑受伤,大漠上奔逃不远,在

此处躲藏虽然危险,却已无第二条路可走,便道:“我一个人打他们不过,要躲起来。”眼

见茅屋内外实是无地可躲,情势紧迫,便向屋旁一个大干草堆指了指,说道:“我躲在这

里。你把我的马赶得越远越好。你也远远躲了开去,别让他们见到。”说着钻进了干草堆

中。蒙古人一过炎夏,便割草堆积,冬日饲养牲口,烧火取暖,全凭干草,是以草堆往往比

住人的蒙古包还大。那将军躲入了草堆,若非仔细搜索,倒也不易发觉。

郭靖在黑马臀上刷刷两鞭,那黑马纵蹄狂奔,跑得远远的才停下来吃草。郭靖骑了小

马,向西驰去。追兵望见有人,两名军士骑马赶来。郭靖的小马奔跑不快,不久便给追上

了。两名军士喝问:“孩子,见到一个骑黑马的汉子吗?”郭靖不会说谎,张大了嘴不答。

两名军士又问几句,见他傻里傻气,始终不答,便道:“带他见大王子去!”拉着小马的缰

绳,将他带到茅屋之前。

郭靖心中打定了主意:“我只是不说。”只见无数蒙古战士簇拥着一个身披红色斗篷的

瘦长青年。郭靖记得他的脸孔,这人昨天曾领兵大战,士卒个个听他号令,知道他是黑袍将

军的敌人。那大王子大声喝道:“小孩怎么说?”两名军士道:“这小孩吓坏了,话也不会

说。”大王子凝目四望,突然见到那匹黑马在远处吃草,低沉了声音道:“是他的马吗?去

拉来瞧瞧。”十名蒙古兵分成五组,从五个不同的方向悄悄朝黑马围去。待那黑马惊觉,昂

头想逃,已没了去路。大王子见了牵过来的黑马,哼了一声道:“这不是哲别的马吗?”众

军士齐声道:“正是!”大王子提起马鞭,刷的一声,在郭靖的小脑袋上抽了一下,喝道:

“他躲在哪里?快说。你可别想骗我!”

哲别躲在干草堆里,手中紧紧握住长刀,眼见郭靖吃了一鞭,额上登时起了一道殷红的

血痕,心中突突乱跳。他知这人是铁木真的长子术赤,残酷狠辣,名闻大漠,心想孩子定会

受不住恐吓而说了出来,那只有跳出来决死一拚。郭靖痛得要哭,却拚命忍住眼泪,昂头

道:“你为甚么打我?我又没做坏事!”他只知做了坏事才该挨打。术赤怒道:“你还倔

强!”刷的又是一鞭,郭靖大哭起来。这时众兵丁已在郭靖家中搜查一过,两名军士挺着长

矛往干草堆中乱刺,幸好那草堆甚大,没刺到哲别藏身的所在。术赤道:“坐骑在这里,他

一定不会逃远。小孩,你说不说?”刷刷刷,接连又是三鞭。郭靖伸手想去抓他鞭子,却哪

里抓得着?突然间远处号角声响,众军士道:“大汗来啦!”术赤住手不打,拍马迎了上

去。众军士拥着铁木真驰来。术赤迎上去叫了一声:“爹爹!”前日铁木真被哲别这一箭射

得伤势极重,在激战时强行忍住,收兵之后,竟痛晕了数次。大将者勒米和铁木真的三子窝

阔台轮流用口吸吮他创口瘀血,或咽或吐。众将士与他的四个儿子在床边守候了一夜,到第

二日清晨,方脱险境。蒙古兵侦骑四出,众人立誓要抓住哲别,将他四马裂体,乱刀分尸,

为大汗报那一箭之仇。第二日傍晚,一小队蒙古兵终于遇上哲别,却被他杀伤数人逃脱,但

哲别也受了伤。铁木真得讯,先派长子追赶,再亲率次子察合台、三子窝阔台、幼子拖雷一

齐赶来。术赤向黑马一指,道:“爹爹,找到那贼子的黑马啦!”铁木真道:“我不要马,

要人。”术赤道:“是,咱们一定能找到。”奔回到郭靖面前,拔出腰刀,在空中虚劈两

刀,喝道:“你说不说?”郭靖被他打得满脸是血,反而更加倔强,不住叫道:“我不说,

我不说!”铁木真听这孩子说话天真,不说“不知道”而说“我不说”,那必是知晓哲别的

所在,低声对三子窝阔台道:“你去骗这小孩说出来。”

窝阔台笑嘻嘻的走到郭靖面前,从自己头盔上拔下两根金碧辉煌的孔雀翎毛,拿在手

里,笑道:“你说出来,我把这个给你。”郭靖仍道:“我不说。”

铁木真的二子察合台道:“放狗!”他的随从军士当即从后队牵了六头巨獒过来。蒙古

人性喜打猎,酋长贵人无不畜养猎犬猎鹰。察合台尤其爱狗,这次追踪哲别,正用得着猎

狗,是以带了六头獒犬,这时放将出来,先命六犬环绕着黑马周围一阵乱嗅,然后找寻哲别

藏身的所在。六头巨獒汪汪吠叫,在茅屋中不住的奔进奔出。郭靖与哲别本不相识,但前日

见他在战阵英勇异常,不禁钦佩,而给术赤抽了这几鞭之后,心里怒极,激发了天性中的一

股倔强之气,呼哨一声,呼出自己的牧羊犬来。这时察合台的六犬已快嗅到干草堆前,那牧

羊犬听了郭靖的号令,守在草堆前,不许六犬过去。察合台大声呼叱,六头巨犬同时扑了上

去,一时犬吠之声大作,七头狗狂吠乱咬的打了起来。那牧羊犬身形既小,又是以一敌六,

转瞬间就被咬得遍体鳞伤,可是十分勇敢,竟自不退,负隅死斗。郭靖一面哭,一面呼喝着

鼓励爱犬力战。铁木真和窝阔台等见状,早知哲别必是躲在草堆之中,都笑吟吟的瞧着七犬

相斗。术赤大怒,举起马鞭又是刷刷数鞭,打得郭靖痛彻心肺。他满地打滚,滚到术赤身

边,忽地跃起,抱住他的右腿,死命不放。术赤用力一抖,哪知这孩子抱得紧极,竟自抖不

下来。察合台、窝阔台、拖雷三人见了兄长的狼狈样子,都哈哈大笑起来,铁木真也不禁莞

尔,术赤胀红了脸,拔出腰间长刀,往郭靖头顶劈了下去。眼见这孩子就要身首异处,突然

草堆中一柄断头马刀疾伸出来,当啷一声,双刀相交,术赤只觉手里一震,险些把捏不定。

众军士齐声呼叫,哲别已从草堆里跃了出来。他左手将郭靖一扯,拉到身后,冷笑道:“欺

侮孩子,不害臊吗?”众军士刀矛齐举,围在哲别身周。哲别见无可抵挡,抛下手中马刀。

术赤上去当胸一拳,哲别并不还手,喝道:“快杀我!”随即低沉了声音道:“可惜我不能

死在英雄好汉手里!”铁木真道:“你说甚么?”哲别道:“要是我在战场之上,被胜过我

的好汉杀了,那是死得心甘情愿。现今却是大鹰落在地下,被蚂蚁咬死!”说着圆睁双眼,

猛喝一声。察合台的六犬已把牧羊犬压在地下乱咬,斗然间听到这一声威猛异常的大喝,吓

得一齐跳起身来,尾巴夹在后腿之间,畏畏缩缩的逃开。铁木真身旁闪出一人,叫道:“大

汗,别让这小子夸口,我来斗他。”铁木真见是大将博尔术,心中甚喜,道:“好,你跟他

比比。咱们别的没有,有的是英雄好汉。”博尔术上前数步,喝道:“我一个人杀你,教你

死得心甘情愿。”哲别见他身材魁梧,声音洪亮,喝道:“你是谁?”博尔术道:“我是博

尔术。你没听见过吗?”哲别心中一凛:“早听说博尔术是蒙古人中的英雄,原来是他。”

横目斜睨,哼了一声。铁木真道:“你自夸弓箭了得,人家叫你做哲别。你就和我这好朋友

比比箭吧。”蒙古语中,“哲别”两字既指“枪矛”,又是“神箭手”之意。哲别本来另有

名字,只因他箭法如神,人人叫他哲别,真名反而无人知晓了。哲别听铁木真叫博尔术为

“好朋友”,叫道:“你是大汗的好朋友,我先杀了你。”蒙古众军士听了,都哈哈大笑起

来。人人都知博尔术武艺精熟,所向无敌,威名扬于大漠,众人虽见过哲别的箭法高强,但

说要杀博尔术,那真叫做不自量力了。当初铁木真年轻之时,被仇敌泰亦赤兀部人捉去,头

颈里套了木枷。泰亦赤兀部众在斡难河滨宴会,一面喝酒,一面用马鞭抽打,要恣意侮辱他

之后,再加杀害。后来与宴人众喝得大醉,铁木真用枷头打晕了看守兵卒,逃入树林之中。

泰亦赤兀人大举挨户搜查。有一个青年名叫赤老温,不怕危险,仗义留他,将他木枷打碎,

放在火里烧毁,把他藏在一辆装羊毛的大车之中。追兵在赤老温家里到处搜查,搜到大车

前,拉去了几把羊毛,快要露出铁木真的脚了。赤老温的父亲情急智生,笑道:“这样大热

天,羊毛里怎么能藏人?热也热死了他。”其时正当盛暑,人人汗下如雨,追兵心想有理,

这才放过不搜。铁木真生平经历危难无数,以这一次最是千钧一发的大险。铁木真逃得性命

后狼狈之极,与母亲弟弟靠捕杀野鼠过活。有一天,他养的八匹白马又被别的部落盗了去,

铁木真单身去追,遇到一个青年在挤马奶。铁木真问起盗贼的消息。那青年就是博尔术,说

道:“男儿的苦难都是一样,我和你结成朋友。”两人骑马一起追赶,追了三天,赶上盗马

的部落。两人箭无虚发,杀败数百名敌人,把八匹马夺回。铁木真要分马给他,问他要几

匹。博尔术道:“我为好朋友出力,一匹马也不要。”自此两人一同创业,铁木真一直叫他

做好朋友,实是患难之交。博尔术、赤老温两人,连同木华黎、博尔忽,并为蒙古的开国四

大功臣。铁木真素知博尔术箭法如神,取下自己腰里弓箭递给了他,随即跳下马来,说道:

“你骑我的马,用我的弓箭,就算是我射杀了他。”博尔术道:“遵命!”左手持弓,右手

拿箭,跃上铁木真的白口宝马。铁木真对窝阔台道:“你把坐骑借给哲别。”窝阔台道:

“便宜了他。”跃下马来,一名亲兵将马牵给哲别。哲别跃上马背,向铁木真道:“我已被

你包围住,你要杀我,便如是宰羊一般容易。你既放我与他比箭,我不能不知好歹,再与他

平比。我只要一张弓,不用箭。”博尔术怒道:“你不用箭?”哲别道:“不错,我一张空

弓也能杀得了你!”

蒙古众军士又大声鼓噪起来:“这家伙好会吹大气。”铁木真吩咐取一张好弓给他。

博尔术在阵上见过哲别的本事,知他箭法了得,本来不敢怠慢,但他此刻有弓无箭,箭

法再高,却又如何施展?料知他必是要接了自己射去的羽箭使用,两腿一夹,胯下的白口宝

马拨剌剌的跑了开去。这匹马奔跑迅速,久经战阵,在战场上乘者双腿稍加示意,即能进退

自如,铁木真向来十分喜爱。哲别见对手马快,当下勒马反走,博尔术弯弓搭箭,嗖的一

声,发箭往哲别头颈射去。哲别侧过身子,眼明手快,抓住了箭尾。博尔术暗叫一声:

“好!”又是一箭。哲别听得箭声,知道来势甚急,不能手接,俯低身子,伏在鞍上,那箭

从头顶擦了过去。他当即纵马前奔,仰身坐直,哪知博尔术有一手连珠箭神技,嗤嗤两箭,

接着从两侧射来。哲别料不到对方如此厉害,猛地溜下马鞍,右足钩住镫子,身子几乎着

地,那坐骑跑得正急,把他拖得犹如一只傍地飞舞的纸鹞一般。他腰间一扭,身子刚转过一

半,已将适才接来的箭扣上弓弦,拉弦射出,羽箭向博尔术肚腹上射去,随即又翻背上马。

博尔术喝声:“好!”觑准来箭,也是一箭射出,双箭箭头相撞,但余势不衰,斜飞出去,

都插入沙地之中。铁木真与众人齐声喝彩。博尔术虚拉一弓,待哲别往右边闪避,突然发箭

向右射去。哲别左手拿弓轻拨,那箭落在地下,博尔术连射三箭,都被他躲了开去。哲别纵

马急驰,突然俯身,在地下拾起了三枝羽箭,搭上弓回身射出。

博尔术要显本事,跃身站上马背,左脚立鞍,右脚踢开来箭,跟着居高临下,一箭猛射

过去。哲别催马旁闪,还射一箭,喀喇一声,把来箭的箭杆劈为两截。

博尔术心想:“我有箭而他无箭,到现下仍打个平手,如何能报大汗之仇?”心中焦躁

起来,连珠箭发,嗖嗖嗖的不断射去,众人瞧得眼都花了。哲别来不及接箭,只得东闪西

避,无奈箭来如飞,又多又快,突然噗的一声,左肩竟自中了一箭。众人齐声欢呼。博尔术

大喜,正要再射数箭,结束他的性命,伸手往箭袋里一抽,却摸了个空,原来刚才一轮连珠

急射,竟把铁木真交给他的羽箭都用完了。他上阵向来携箭极多,腰间两袋,马上六袋,共

携八袋羽箭,这次所使是大汗自用的弓矢,激斗之中,竟依着平时习性使用,忘了箭数有

限,待得惊觉箭已用完,疾忙回马,俯身去拾地下箭枝。

哲别瞧得亲切,嗖的一箭,响声未歇,羽箭已中博尔术后心。旁观众人惊叫起来,但说

也奇怪,这一箭虽然力劲奇大,把博尔术后心撞得一阵疼痛,但竟透不进去,滑在地下。博

尔术顺手将箭拾起,一看之下,那箭头竟是被哲别拗去了的,原来是手下留情。他翻上马

背,叫道:“我是为大汗报仇,不领你这个情!”哲别道:“哲别向来不饶敌人!刚才这一

箭是一命换一命!”铁木真见博尔术背上中箭,心里一阵剧烈酸痛,待见他竟然不死,不禁

大喜若狂,这时便要他将部族中成千成万的牛羊马匹都争出去换博尔术的性命,他也毫不犹

豫的换了,听哲别如此说,忙道:“好,大家别比了。他一命换你一命。”哲别道:“不是

换我的命。”铁木真道:“甚么?”哲别指着站在屋门口的郭靖,说道:“换他的性命!求

大汗别难为这孩子。至于我,”他眉毛一扬,道:“我射伤大汗,罪有应得。博尔术,你来

吧!”伸手拔下肩头羽箭,血淋淋的搭在弓上。这时博尔术的部下早已呈上六袋羽箭,博尔

术道:“好,咱们再比过!”嗖嗖嗖嗖,一阵连珠急射。前箭后箭几乎相续,在空中便如接

成了一条箭链。

哲别见来势甚急,一个镫里藏身,钻到了马腹之下,斜眼觑准,一箭往博尔术肚上射

去,那白口名驹见羽箭疾到,不待主人拉缰,往左急闪。哪知哲别这一箭来势奇快,非比平

常,噗的一声,插入名驹脑袋,那马登时滚倒在地。博尔术卧在地下,怕他追击,反身一

箭,将哲别手中硬弓的弓杆劈为两截。哲别失了武器,更无还击之能,心中暗暗叫苦,只得

纵马曲曲折折的奔跑闪避。蒙古众军士齐声呐喊,为博尔术助威。博尔术心想:“此人真是

一条好汉子!”不禁起了英雄惜英雄之心,不欲伤他性命,搭箭上弓,瞄准他后心,运足了

劲,一箭飞去。

当真是将军神箭,更无虚发,那箭正中哲别后颈。哲别身子一晃,摔下马来,那箭掉在

他身畔,却原来箭头也是拗去了的。博尔术又抽一枝箭搭在弓上,对准了哲别,转头对铁木

真道:“大汗,求你开恩,饶了他罢!”

铁木真看到这时,早已爱惜哲别神勇,叫道:“你还不投降吗?”哲别望着铁木真威风

凛凛的神态,不禁折服倾倒,奔将过来,跪倒在地。铁木真哈哈大笑,道:“好好,以后你

跟着我罢!”蒙古人表达心情,多喜唱歌。哲别拜伏在地,大声唱了起来:“大汗饶我一

命,以后赴汤蹈火,我也愿意。横断黑水,粉碎岩石,扶保大汗。征讨外敌,挖取人心!叫

我到哪里,我就到哪里。为大汗冲锋陷阵,奔驰万里,日夜不停!”铁木真大喜,取出两块

金子,赏给博尔术一块,给哲别一块。哲别谢了,道:“大汗,我转送给这孩子,可以

吗?”铁木真笑道:“是我的金子,我爱给谁就给谁。是你的金子,你爱给谁就给谁!”哲

别拿金子送给郭靖,郭靖仍是摇头不要,说道:“妈妈说的,须得帮助客人,不可要客人的

东西。”铁木真先前见郭靖力抗术赤不屈,早就喜爱这孩子的风骨,听了这几句话,更是高

兴,对哲别道:“回头你带这孩子到我这里。”率领队伍,向来路去了。几名随从军士把那

匹白口名驹的尸体放在两匹马上,跟在后面。

哲别死里逃生,更得投明主,十分高兴,躺在草地上休息,等李萍从市集回来,说明经

过。李萍见儿子头上脸上鞭痕累累,好不心疼,但听哲别说起儿子的刚强侠义,便道:“好

孩子,为人该当如此。”心想儿子若是一生在草原牧羊,如何能报父仇,不如到军中多加历

练,图个机遇。当下母子两人随同哲别到了铁木真军中。

铁木真命哲别在三子窝阔台部下当一名十夫长。哲别见过三王子后,再去拜谢博尔术。

两人互相敬佩,结成了好友。哲别感念郭靖的恩德,对他母子两人照顾极为周到,准拟郭靖

年纪稍大,就把自己的箭法武功倾囊相授。

这日郭靖正在和几个蒙古孩子掷石游戏,忽见远处两骑蒙古兵急驰奔来,显是有急讯向

大汗禀报。两兵进入铁木真帐中不久,号角呜呜响起,各处营房中的兵丁飞奔涌出。铁木真

训练部众,约束严峻,军法如铁。十名蒙古兵编为一小队,由一名十夫长率领,十个十夫队

由一名百夫长率领,十个百夫队由一名千夫长率领,十个千夫队由一名万夫长率领。铁木真

号令一出,数万人如心使臂,如臂使指,直似一人。郭靖和众孩在旁观看,听号角第一遍吹

罢,各营士卒都已拿了兵器上马。第二遍号角吹动时,四野里蹄声杂沓,人头攒动。第三遍

号角停息,辕门前大草原上已是黑压压的一片,整整齐齐的排列了五个万人队,除了马匹呼

吸喘气之外,更无半点耳语和兵器撞碰之声。

铁木真在三个儿子陪同下走出辕门,大声说道:“咱们打败了许多敌人,大金国也已知

道了。现今大金国皇帝派了他三太子、六太子到咱们这里,来封你们大汗的官职!”蒙古兵

举起马刀,齐声欢呼。当时金人统有中国北方,兵势雄强,威声远震,蒙古人还只是草原大

漠中的一个小部落,是以铁木真颇以得到大金国的封号为荣。

铁木真号令传下,大王子术赤率领了一万人队上去迎接,其余四万人队在草原上摆了开

来。

其时金国章宗完颜*在位,得悉漠北王罕、铁木真等部强盛,生怕成为北方之患,于是

派了三子荣王完颜洪熙、六子赵王完颜洪烈前去册封官职,一来加以羁縻,二来察看各部虚

实,或以威服,或以智取,相机行事。那赵王完颜洪烈便是曾出使临安、在牛家村为丘处机

所伤、在嘉兴遇到过江南七怪之人。郭靖和众小孩远远的站在一旁看热闹,过了好一阵,只

见远处尘头飞扬,术赤已接了完颜洪熙、完颜洪烈两人过来。完颜兄弟带领了一万名精兵,

个个锦袍铁甲,左队执长矛,右队持狼牙棒,跨下高头大马,铁甲上铿锵之声里许外即已听

到。待到临近,更见锦衣灿烂,盔甲鲜明,刀枪耀日,军容极盛。完颜洪熙兄弟并辔而来,

铁木真和众子诸将站在道旁迎接。完颜洪熙见郭靖等许多蒙古小孩站在远处,睁大了小眼,

目不转瞬的瞧着,便哈哈大笑,探手入怀,抓了一把金钱,用力往小孩群中掷去,笑道:

“赏给你们!”他把金钱撒得远远地,满拟众小孩定会群起欢呼抢夺,那时既显得自己气派

豪阔,且可引为笑乐。但蒙古人最注重的是主客相敬之礼,他这举动固然十分轻浮,也是不

敬之至。蒙古诸将士卒,无不相顾愕然。这群小孩都是蒙古兵将的儿女,年纪虽小,却是个

个自尊,对掷来的金币没人加以理睬。完颜洪熙讨了个老大没趣,又用劲掷出一把金币,叫

道:“大家抢啊,***小鬼!”蒙古众人听了,更是愤然变色。

当时的蒙古人尚无文字,风俗粗犷,却是最重信义礼节,尤其尊敬客人。蒙古人自来不

说污言秽语,即是对于深仇大寇,或在游戏笑谑之际,也从不咒诅谩骂。客人来到蒙古包

里,不论识与不识,必定罄其所有的招待,而做客人的也决不可对主人有丝毫侮慢,如不遵

主客之礼,皆以为莫大罪恶。完颜洪熙说的虽是女真话,蒙古兵将不明其意,但从他神态举

止之中,谁都知道是侮辱群孩的言语。

郭靖平时常听母亲讲金人残暴的故事,在中国如何奸淫掳掠,虐杀百姓,如何与汉奸勾

结,害死中国的名将岳飞等等,小小的心灵中早深种下对金人的仇恨,这时见这金国王子如

此无礼,在地下捡起几枚金币,奔近去猛力往完颜洪熙脸上掷去,叫道:“谁要你的钱!”

完颜洪熙偏头相避,但终有一枚金币打在他颧骨之上,虽然郭靖力弱,这一下并不疼痛,但

总是在数万人之前出了个丑。蒙古人自铁木真以下,个个心中称快。完颜洪熙大怒,喝道:

“你这小鬼讨死!”他在中国时稍不如意,便即举手杀人,谁敢对他如此侮辱,这时怒火上

冲,从身旁侍卫手里拿过一枝长矛,猛力往郭靖胸口掷去。

完颜洪烈知道不妥,忙叫:“三哥住手!”但那长矛已经飞出,眼见郭靖要死于矛下,

突然左边蒙古军的万人队中飞出一箭,犹如流星赶月,当的一声,射中在长矛矛头之上。这

一箭劲力好大,虽然箭轻矛重,但竟把长矛激开,箭矛双双落地。郭靖急忙逃开。蒙古兵齐

声喝彩,声震草原。射箭之人,正是哲别。完颜洪烈低声道:“三哥,莫再理他!”完颜洪

熙见了蒙古兵的声势,心里也有些害怕,狠狠瞪了郭靖一眼,又低骂一声:“小杂种!”这

时铁木真和诸子迎了上来,把两位金国王子接入帐幕,献上马乳酒、牛羊马肉等食物。双方

各有通译,传译女真和蒙古言语。完颜洪熙宣读金主敕令,册封铁木真为大金国北强招讨

使,子孙世袭,永为大金国北方屏藩。铁木真跪下谢恩,收了金主的敕书和金带。

当晚蒙古人大张筵席,款待上国天使。饮酒半酣,完颜洪熙道:“明日我兄弟要去册封

王罕,请招讨使跟我们同去。”铁木真听了甚喜,连声答应。

王罕是草原上诸部之长,兵多财丰,待人宽厚,颇得各部酋长贵人爱戴。王罕当年曾与

铁木真的父亲结拜为兄弟。后来铁木真的父亲被仇人毒死,铁木真沦落无依,便拜王罕为义

父,归附于他。铁木真新婚不久,妻子就被蔑尔乞惕人掳去,全仗王罕与铁木真的义弟札水

合共同出兵,打败蔑尔乞惕人,才把他妻子抢了回来。

因此铁木真听说义父王罕也有册封,很是高兴,问道:“大金国还册封谁吗?”完颜洪

熙道:“没有了。”完颜洪烈加上一句道:“北方就只大汗与王罕两位是真英雄真豪杰,余

人皆不足道。”铁木真道:“我们这里还有一位人物,两位王爷或许还没听说过。”完颜洪

烈道:“是吗?是谁?”铁木真道:“那就是小将的义弟札木合。他为人仁义,善能用兵,

小将求三王爷、六王爷也封他一个官职。”

铁木真和札木合是总角之交,两人结义为兄弟时,铁木真还只十一岁。蒙古结义为兄

弟,称为“结安答”,“安答”即是义兄、义弟。蒙古人习俗,结安答时要互送礼物。那时

札木合送给铁木真一个狍子髀石,铁木真送给札木合一个铜灌髀石。髀石是蒙古人射打兔子

之物,儿童常用以抛掷玩耍。两人结义后,就在结了冰的斡难河上抛掷髀石游戏。第二年春

天,两人用小木弓射箭,札木合送给铁木真一个响箭头,那是他用两只小牛角钻了孔制成

的,铁木真回赠一个柏木顶的箭头,又结拜了一次。两人长大之后,都住在王罕部中,始终

相亲相爱,天天比赛早起,谁起得早,就用义父王罕的青玉杯饮酸奶。后来铁木真的妻子被

掳,王罕与札木合出兵帮他夺回,铁木真与札木合互赠金带马匹,第三次结义。两人日间同

在一只杯子里饮酒,晚上同在一条被里睡觉。后来因追逐水草,各领牧队分离,铁木真威名

日盛,札木合麾下部族也不断增多,两人情好始终不渝,尤胜于骨肉兄弟。这时铁木真想起

自己已得荣封而义弟未有,是以代他索讨。完颜洪熙酒已喝得半醺,顺口答道:“蒙古人这

么多,个个都封官,我们大金国哪有这许多官儿?”完颜洪烈向他连使眼色,完颜洪熙只是

不理。

铁木真听了,怫然不悦,说道:“那么把小将的官职让了给他,也没打紧。”完颜洪熙

一拍大腿,厉声道:“你是小觑大金的官职吗?”铁木真瞪起双眼,便欲拍案而起,终于强

忍怒气,不再言语,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完颜洪烈忙说笑话,岔了开去。第二日一早,铁

木真带同四个儿子,领了五千人马,护送完颜洪熙、洪烈去册封王罕。

这时太阳刚从草原远处天地交界线升起,铁木真上了马,五个千人队早已整整齐齐的排

列在草原之上。金国兵将却兀自在帐幕中酣睡未醒。铁木真初时见金兵人强马壮,兵甲犀

利,颇有敬畏之心,这时见他们贪图逸乐,鼻中哼了一声,转头问木华黎道:“你瞧金兵怎

样?”木华黎道:“咱们蒙古兵一千人可以破他们五千人。”铁木真笑道:“我正也这么

想。只是听说大金国有兵一百余万,咱们可只有五万人。”木华黎道:“一百万兵不能一起

上阵。咱们分开来打,今天干掉他十万,明天又扫去他十万。”铁木真拍拍他肩膀,笑道:

“说到用兵,你的话总是最合我心意。一百多斤的一个人,可以吃掉十头一千斤的肥牛,只

不过不是一天吃。”两人同时哈哈大笑。铁木真按辔徐行,忽见第四子拖雷的坐骑鞍上无

人,怒道:“拖雷呢?”拖雷这时还只九岁,虽然年纪尚幼,但铁木真不论训子练兵,都是

严峻之极,犯规者决不宽贷,他大声喝问,众兵将个个悚栗不安。大将博尔忽是拖雷的师

傅,见大汗怪责,心下惶恐,说道:“这孩子从来不敢晏起,我去瞧瞧。”刚要转马去寻,

只见两个孩子手挽手的奔来。一个头上裹着一块锦缎,正是铁木真的幼子拖雷,另一个却是

郭靖。拖雷奔到铁木真跟前,叫了声:“爹!”铁木真厉声道:“你到哪里去啦!”拖雷

道:“我刚才和郭兄弟在河边结安答,他送了我这个。”说着手里一扬,那是一块红色的汗

巾,上面绣了花纹,原来是李萍给儿子做的。铁木真想起自己幼时与札木合结义之事,心中

感到一阵温暖,脸上登现慈和之色,又见马前两个孩子天真烂漫,当下温言道:“你送了他

甚么?”郭靖指着自己头颈道:“这个!”铁木真见是幼子平素在颈中所带的黄金项圈,微

微一笑,道:“你们两个以后可要相亲相爱,互相扶助。”拖雷和郭靖点头答应。

铁木真道:“都上马吧,郭靖这小子也跟咱们去。”拖雷和郭靖高兴之极,各自上马。

又等了大半个时辰,完颜洪熙兄弟才梳洗完毕,走出帐幕。完颜洪烈见蒙古兵早已列队

相候,忙下令集队。完颜洪熙却摆弄上国王子的威风,自管喝了几杯酒,吃了点心才慢慢上

马,又耗了半个时辰,才把一万名兵马集好。大队向北而行,走了六日,王罕派了儿子桑昆

和义子札木合先来迎接。铁木真得报札木合到了,忙抢上前去。两人下马拥抱。铁木真的诸

子都过来拜见叔父。

完颜洪烈瞧那札木合时,见他身材高瘦,上唇稀稀的几茎黄须,双目炯炯有神,显得十

分的精明强悍。那桑昆却肥肥白白,多半平时养尊处优,竟不像是在大漠中长大之人,又见

他神态傲慢,对铁木真爱理不理的,浑不似札木合那么亲热。又行了一日,离王罕的住处已

经不远,铁木真部下的两名前哨忽然急奔回来,报道:“前面有乃蛮部拦路,约有三万

人。”完颜洪熙听了传译的言语,大吃一惊,忙问:“他们要干甚么?”哨兵道:“好像是

要和咱们打仗。”完颜洪熙道:“他……他们人数……当真有三万?岂不是多过咱们的……

这……这……”铁木真不等他话说完,向木华黎道:“你去问问。”木华黎带了十名亲兵,

向前驰去,大队停了下来。过了一会,木华黎回来禀报:“乃蛮人听说大金国太子来封大汗

官职,他们也要讨封。若是不封,他们说就要把两位太子留下来抵押,待大金国封了他们官

职之后才放还。那些乃蛮人又说,他们的官职一定要大过铁木真大汗的。”

完颜洪熙听了,脸上变色,说道:“官职岂有强讨的?这……这可不是要造反了吗?那

怎么办?”完颜洪烈即命统兵的将军布开队伍,以备不测。

札木合对铁木真道:“哥哥,乃蛮人时时来抢咱们牲口,跟咱们为难,今日还放过他们

吗?不知大金国两位太子又如何吩咐?”铁木真眼瞧四下地形,已是成竹在胸,说道:“今

日叫大金国两位太子瞧一瞧咱兄弟的手段?”提气一声长啸,高举马鞭,在空中虚击两鞭。

拍拍两下响过,五千名蒙古兵突然“嗬,嗬,嗬”的齐声大叫起来。完颜兄弟出其不意,不

觉吓了一跳。只见前面尘头大起,敌军渐渐逼近,蒙古兵的前哨已退回本阵。完颜洪熙道:

“六弟,快叫咱们的儿郎冲上去,这些蒙古人没用。”完颜洪烈低声道:“让他们打头

阵。”完颜洪熙登时醒悟,点了点头。蒙古兵齐声大叫,却不移动。完颜洪熙皱起了眉头,

说道:“这些蒙古兵叫得牛鸣马嘶一般,不知干甚么。就算喊得惊天动地,能把敌兵吓退

吗?”博尔忽领兵在左,对拖雷道:“你跟着我,可别落后了,瞧咱们怎生杀敌。”拖雷和

郭靖随着众兵,也是放开了小喉咙大叫。顷刻之间,尘沙中敌兵已冲到跟前数百步远,蒙古

兵仍然只是呐喊。这时完颜洪烈也感诧异,见到乃蛮人来势凌厉,生怕冲动阵脚,喝令:

“放箭!”金兵几排箭射了出去,但相距尚远,箭枝未到敌兵跟前,便已纷纷跌落。完颜洪

熙见敌兵面目渐渐清楚,个个相貌狰狞,咬牙切齿的催马冲来,只吓得心中怦怦乱跳,转头

向完颜洪烈道:“不如依从他们,胡乱封他一个官职便了。大些便大些,又不用花本钱!”

铁木真忽然挥动长鞭,又在空中拍拍数响,蒙古兵喊声顿息,分成两翼。铁木真和札木

合各领一翼,风驰电掣的往两侧高地上抢去。两人伏鞍奔跑,大声发施号令。蒙古兵一队一

队的散开,片刻之间,已将四周高地尽数占住,居高临下,羽箭扣在弓上,箭头瞄准了敌

人,却不发射。乃蛮兵的统帅见形势不利,带领人马往高地上抢来。蒙古兵竖起了软墙。那

是数层羊毛厚毡所制,用以挡箭。弓箭手在毡后发箭射敌,附近高地上的蒙古兵又发箭支

援,攻敌侧翼。乃蛮兵东西驰突,登时溃乱。

铁木真在左首高地上观看战局,见敌兵已乱,叫道:“者勒米,冲他后队。”者勒米手

执大刀,领了一个千人队从高地上直冲下来,径抄敌兵后路。哲别挺着长矛,一马当先。他

刚归顺铁木真,决心要斩将立功,报答大汗不杀之恩,俯身马背,直冲入敌阵之中。两员勇

将这么一阵冲击,乃蛮后军登时大乱,前军也是军心摇动。统兵的将军正自犹豫不决,札木

合和桑昆也领兵冲了下来。乃蛮部左右受攻,战不多时,便即溃败,主将拨转马头便走,部

众跟着纷纷往来路败退下去。者勒米勒兵不追,放大队过去,等敌兵退到还剩两千余人时,

蓦地呼哨冲出,截住路口。乃蛮残兵陷入了重围,无路可走,勇悍的奋力抵抗,尽被砍杀,

余下的抛弓下马,弃枪投降。这一役杀死敌兵一千余人,俘获二千余人。蒙古兵只伤亡了一

百余名。铁木真下令剥下乃蛮兵的衣甲,将二千余名降兵连人带马分成四份,给完颜兄弟一

份,义父王罕一份,义弟札木合一份,自己要了一份。凡是战死的蒙古士兵,每家抚恤五匹

马、五名俘虏作为奴隶。完颜洪熙这时才惊魂大定,兴高采烈的不住议论刚才的战斗。笑

道:“他们要讨官职,六弟,咱们封他一个‘败北逃命招讨使’便了。”说着捧腹狂笑。

完颜洪烈见铁木真和札木合以少胜多,这一仗打得光彩之极,不觉暗暗心惊,心想:

“现下北方各部自相砍杀,我北陲方得平安无事。要是给铁木真和札木合统一了漠南漠北诸

部,大金国从此不得安稳了。”又见自己部下这一万名金兵始终未曾接仗,但当乃蛮人前锋

冲到之时,阵势便现散乱,众兵将脸上均有惧色,可说兵锋未交,胜负已见,蒙古人如此强

悍,实是莫大的隐忧。正自寻思,忽然前面尘沙飞扬,又有一彪军马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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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24 16:59:51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四回 黑风双煞

完颜洪熙笑道:“好,再打他个痛快。”哪知蒙古兵前哨报来:“王罕亲自前来迎接大

金国两位太子。”铁木真、札木合、桑昆三人忙去迎接。沙尘中一彪军马涌到。数百名亲兵

拥卫下,王罕驰马近前,滚下马背,携着铁木真和札木合两个义子,到完颜兄弟马前跪下行

礼。只见他身材肥胖,须发如银,身穿黑貂长袍,腰束黄金腰带,神态甚是威严,完颜洪烈

忙下马还礼,完颜洪熙却只在马上抱一抱拳。

王罕道:“小人听说乃蛮人要待无礼,只怕惊动了两位王子,连忙带兵赶来,幸喜仗着

两位殿下的威风,三个孩儿已把他们杀退了。”当下亲自开道,恭恭敬敬的将完颜洪熙兄弟

领到他所居的帐幕之中。只见他帐幕中铺的尽是貂皮、狐皮,器用华贵,连亲兵卫士的服饰

也胜过了铁木真,他父子自己更不用说了。帐幕四周,数里内号角声呜呜不绝,人喧马腾,

一番热闹气象,完颜兄弟自出长城以来首次得见。封爵已毕,当晚王罕大张筵席,宴请完颜

兄弟。大群女奴在贵客之前献歌献舞,热闹非常。比之铁木真部族中招待的粗犷简陋,那是

天差地远了。完颜洪熙大为高兴,看中了两个女奴,心中只是转念头,如何开口向王罕索

讨。酒到半酣,完颜洪烈道:“老英雄威名远震,我们在中都也久已听闻,那是不消说了。

蒙古人年轻一辈中出名的英雄好汉,我也想见见。”王罕笑道:“我这两个义儿,就是蒙古

人中最出名的英雄好汉。”王罕的亲子桑昆在旁听了,很不痛快,不住大杯大杯的喝酒。完

颜洪烈瞧到他的怒色,说道:“令郎更是英雄人物,老英雄怎么不提?”王罕笑道:“老汉

死了之后,自然是他统领部众。但他怎比得上他的两个义兄?札木合足智多谋。铁木真更是

刚勇无双,他是赤手空拳,自己打出来的天下。蒙古人中的好汉,哪一个不甘愿为他卖

命?”完颜洪烈道:“难道老英雄的将士,便不及铁木真汗的部下吗?”铁木真听他言语中

隐含挑拨之意,向他望了一眼,心下暗自警惕。王罕捻须不语,喝了一口酒,慢慢的道:

“上次乃蛮人抢了我几万头牲口去,全亏铁木真派了他的四杰来帮我,才把牲口抢回来。他

兵将虽然不多,却个个骁勇。今日这一战,两位殿下亲眼见到了。”桑昆脸现怒色,把金杯

在木案上重重的一碰。铁木真忙道:“我有甚么用?我能有今日,全是靠了义父的栽培提

拔。”完颜洪烈道:“四杰?是哪几位呀?我倒想见见。”王罕向铁木真道:“你叫他们进

帐来吧。”铁木真轻轻拍了拍掌,帐外走进四位大将。第一个相貌温雅,脸色白净,是善于

用兵的木华黎。第二个身材魁梧,目光如鹰,是铁木真的好友博尔术。第三个短小精悍,脚

步矫捷,便是拖雷的师父博尔忽。第四个却是满脸满手的刀疤,面红似血,是当年救过铁木

真性命的赤老温。这四人是后来蒙古开国的四大功臣,其时铁木真称之为四杰。完颜洪烈见

了,各各奖勉了几句,每人赐了一大杯酒。待他们喝了,完颜洪烈又道:“今日战场之上,

有一位黑袍将军,冲锋陷阵,勇不可当,这是谁啊?”铁木真道:“那是小将新收的一名十

夫长,人家叫他做哲别。”完颜洪烈道:“也叫他进来喝一杯吧。”铁木真传令出去。

哲别进帐,谢了赐酒,正要举杯,桑昆叫道:“你这小小的十夫长,怎敢用我的金杯喝

酒?”哲别又惊又怒,停杯不饮,望着铁木真的眼色。蒙古人习俗,阻止别人饮酒是极大的

侮辱。何况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教人如何忍得?铁木真寻思:“瞧在义父脸上,我便再让桑

昆一次。”当下对哲别道:“拿来,我口渴,给我喝了!”从哲别手里接过金杯,仰脖子一

饮而干。哲别向桑昆怒视一眼,大踏步出帐。桑昆喝道:“你回来!”哲别理也不理,昂头

走了出去。桑昆讨了个没趣,说道:“铁木真义兄虽有四杰,但我只要放出一样东西来,就

能把四杰一口气吃了。”说罢嘿嘿冷笑。他叫铁木真为义兄,是因铁木真拜他父亲王罕为义

父之故,他和铁木真却并未结为安答。

完颜洪熙听他这么说,奇道:“那是甚么厉害东西?这倒奇了。”桑昆道:“咱们到帐

外去瞧吧。”王罕喝道:“好好喝酒,你又要胡闹甚么?”完颜洪熙却一心想瞧热闹,道:

“喝酒喝得闷了,瞧些别的也好。”说着站起身来,走出帐外。众人只得跟了出去。帐外蒙

古众兵将烧了数百个大火堆,正在聚饮,见大汗等出来,只听得轰隆一声,西边大群兵将同

时站起,整整齐齐的肃立不动,正是铁木真的部属。东边王罕的部将士卒跟着纷纷站起,或

先或后,有的还在低声笑语。完颜洪烈瞧在眼里,心道:“王罕兵将虽多,却是远远不及铁

木真了!”铁木真在火光下见哲别兀自满脸怒色,便叫道:“拿酒来!”随从呈上了一大壶

酒。铁木真提了酒壶,大声说道:“今天咱们把那蛮人杀得大败,大家都辛苦了。”众兵将

叫道:“是王罕大汗、铁木真汗、札木合汗带领咱们打的。”铁木真道:“今天我见有一个

人特别勇敢,冲进敌人后军,杀进杀出一连三次。射死了数十名敌人,那是谁呀?”众兵叫

道:“是十夫长哲别!”铁木真道:“甚么十夫长?是百夫长!”众人一楞,随即会意,欢

呼叫道:“哲别是勇士,可以当百夫长。”铁木真对者勒米道:“拿我的头盔来!”者勒米

双手呈上。铁水真伸手拿过,举在空中,叫道:“这是我戴了杀敌的铁盔,现今给勇士当酒

杯!”揭开酒壶盖,把一壶酒都倒在铁盔里面,自己喝了一大口,递给哲别。

哲别满心感激,一膝半跪,接过来几口喝干了,低声道:“镶满天下最贵重宝石的金

杯,也不及大汗的铁盔。”铁木真微微一笑,接回铁盔,戴在头上。

蒙古众兵将都知道刚才哲别为喝酒受了桑昆侮辱,都在为他不平,便是王罕的部下也均

觉桑昆不对,这时见铁木真如此相待,都高声欢呼起来。

完颜洪烈心想:“铁木真这人真乃人杰。这时候他就叫哲别死一万次,那人也是心甘情

愿。朝中大臣一向总是说,北方蛮人尽是些没脑子的番儿,可将人瞧得小了。”完颜洪熙心

中,却只想着桑昆所说吃掉四杰之事。他在随从搬过来的虎皮椅上坐下,问桑昆道:“你有

甚么厉害家伙,能把四杰一口气吃了?”桑昆微微一笑,低声道:“我请殿下瞧一场好戏。

甚么四杰威震大漠,多半还不及我的两头畜生。”纵声叫道:“铁木真义兄的四杰呢?”木

华黎等四人走过来躬身行礼。桑昆转头对自己的亲信低声说了几句,那人答应而去。过了一

会,忽听得一阵猛兽低吼之声,帐后转出两头全身锦毛斑斓的金钱大豹来。黑暗中只见豹子

的眼睛犹如四盏碧油油的小灯,慢慢移近。完颜洪熙吓了一跳,伸手紧握佩刀刀柄,待豹子

走到火光之旁,这才看清豹颈中套有皮圈,每头豹子由两名大汉牵着。大汉手中各执长竿,

原来是饲养猎豹的豹夫。蒙古人喜养豹子,用于围猎,猎豹不但比猎犬奔跑更为迅速,而且

凶猛非常,猎物当者立死。不过豹子食量也大,若非王公贵酋,常人自然饲养不起。桑昆这

两头猎豹虽由豹夫牵在手里,仍是张牙舞爪,目露凶光,忽而窜东,忽而扑西,全身肌肉中

似是蕴蓄着无穷精力,只盼发泄出来。完颜洪熙心中发毛,周身不自在,眼见这两头豹子的

威猛矫捷模样,若要挣脱豹夫手中皮带,实是轻易之极。

桑昆向铁木真道:“义兄,倘若你的四杰真是英雄好汉,能空手把我这两头猎豹打死,

那我才服了你。”四杰一听,个个大怒,均想:“你侮辱了哲别,又来侮辱我们。我们是野

猪吗?是山狼吗?叫我们跟你的豹子斗。”铁木真也是极不乐意,说道:“我爱四杰如同性

命,怎能让他们跟豹子相斗?”桑昆哈哈大笑,道:“是吗?那么还吹甚么英雄好汉?连我

两头豹子也不敢斗。”四杰中的赤老温性烈如火,跨上一步,向铁木真道:“大汗,咱们让

人耻笑不要紧,却不能丢了你的脸。我来跟豹子斗。”完颜洪熙大喜,从手指上除下一个鲜

红的宝石戒指,投在地下,道:“只要你打赢豹子,这就是你的。”赤老温瞧也不瞧,猱身

上前。木华黎一把将他拉住,叫道:“咱们威震大漠,是杀敌人杀得多。豹子能指挥军队

吗?能打埋伏包围敌人吗?”铁木真道:“桑昆兄弟,你赢啦。”俯身拾起红宝石戒指,放

在桑昆的手里。桑昆将戒指套在指上,纵声长笑,举手把戒指四周展示。王罕部下的将士都

欢呼起来。札木合皱眉不语。铁木真却神色自若。四杰愤愤的退了下去。完颜洪熙见人豹相

斗不成,老大扫兴,向王罕讨了两名女奴,回帐而去。次日早晨,拖雷与郭靖两人手拉手的

出外游玩,信步行去,离营渐远,突然一只白兔从两人脚边奔了过去。拖雷取出小弓小箭,

嗖的一声,正射中在白兔肚上。他年幼力微,虽然射中,却不致命,那白兔带箭奔跑,两人

大呼大叫,拔足追去。白兔跑了一阵,终于摔倒,两人齐声欢呼,正要抢上去捡拾,忽然旁

边树林中奔出七八个孩子来。一个十一二岁左右的孩子眼明手快,一把将白兔抓起,拔下小

箭往地下一掷,瞪眼向拖雷与郭靖望了一眼,抱了兔子转身就走。拖雷叫道:“喂,兔子是

我射死的,你拿去干吗?”那孩子回过身来,笑道:“谁说是你射死的?”拖雷道:“这枝

箭不是我的吗?”那孩子突然眉毛竖起,双睛凸出,喝道:“兔子是我养的,我不要你赔已

经好啦!”拖雷道:“你说谎,这明明是野兔。”那孩子是更加凶了,走过来在拖雷肩头一

推,道:“你骂谁?我爷爷是王罕,我爹爹是桑昆,你知道吗?兔子就算是你射死的,我拿

了又怎样?”拖雷傲然道:“我爹爹是铁木真。”

那孩子道:“呸,是铁木真又怎样?你爹爹是胆小鬼,怕我爷爷,也怕我爹爹。”这孩

子名叫都史,是桑昆的独子。桑昆生了一个女儿后,相隔多年才再生这男孩,此外别无所

出,是以十分宠爱,将他纵得骄横之极。铁木真和王罕、桑昆等隔别已久,两人的儿子幼时

虽曾会面,这时却已互相不识。拖雷听他侮辱自己父亲,恼怒之极,昂然道:“谁说的?我

爹爹谁也不怕!”都史道:“你妈妈给人家抢去,是我爹爹和爷爷去夺转来还给你爹爹的,

当我不知道吗?我拿了你这只小小兔儿,又有甚么要紧?”王罕当年帮了义子这个忙,桑昆

妒忌铁木真的威名,时常对人宣扬,连他的幼子也听得多了。拖雷一来年幼,二来铁木真认

为这是奇耻大辱,当然不会对儿子说起。这时拖雷一听,气得脸色苍白,怒道:“你说谎!

我告诉爹爹去。”转身就走。

都史哈哈大笑,叫道:“你爹爹怕我爹爹,你告诉了又怎样?昨晚我爹爹放出两头花豹

来,你爹爹的四杰就吓得不敢动弹。”四杰中的博尔忽是拖雷的师父,拖雷听了更加生气,

结结巴巴的道:“我师父连老虎也不怕,怕甚么豹子?他只是不愿跟野兽打架罢了。”都史

抢上两步,忽地一记耳光,打在拖雷脸上,喝道:“你再倔强?你怕不怕我?”拖雷一楞,

小脸胀得通红,想哭又不肯哭。郭靖在一旁气恼已久,这时再也忍耐不住,闷声不响,突然

冲上前去,挺头往都史小腹急撞。都史出其不意,被他一头撞中,仰天跌倒。拖雷拍手笑

道:“好呀!”拖了郭靖的手转身就逃。都史怒叫:“打死这两个小子!”

都史的众同伴追将上去,双方拳打足踢,斗了起来。都史爬起身来,怒冲冲加入战团。

都史一伙年纪既大,人数又多,片刻间就把拖雷与郭靖掀倒在地。都史不住向郭靖背上用拳

猛打,喝道:“投降了就饶你!”郭靖想用力挣扎起来,但被他按住了动弹不得。那边拖雷

也给两个孩子合力压在地下殴击。正自僵持不下,忽然沙丘后马铃声响,一小队人乘马过

来。当先一个矮胖子骑着一匹黄马,望见群孩相斗,笑道:“好呀,讲打吗?”纵马走近,

见是七八个大孩子欺侮两个小孩,两个小的给按在地下,都已给打得鼻青口肿,喝道:“不

害臊吗?快放手。”都史骂道:“走开!别在这里啰唆。你们可知我是谁?我要打人,谁都

管不着。”他爹爹是雄视北方的君长,他骄蛮已惯,向来人人都让他。那骑黄马的人骂道:

“这小子这样横,快放手!”这时其余的人也过来了。一个女子道:“三哥,别管闲事,走

吧。”那骑黄马的道:“你自己瞧。这般打架,成甚么样子?”这几人便是江南七怪。他们

自南而北,一路追踪段天德直到大漠,此后就再也没了消息。六年多来,他们在沙漠中、草

原上到处打听段天德和李萍的行踪,七人都学会了一口蒙古话,但段李两人却始终渺无音

讯。江南七怪性格坚毅,更是十分好胜,既与丘处机打了这场赌,别说只不过找寻一个女

子,就是再艰难十倍、凶险万分之事,他们也绝不罢手退缩。七怪人人是同一般的心思,若

是永远寻不着李萍,也须寻足一十八年为止,那时再到嘉兴醉仙楼去向丘处机认输。何况丘

处机也未必就能找到杨铁心的妻子包氏。倘若双方都找不到,斗成平手,不妨另出题目,再

来比过。韩小莹跳下马去,拉起骑在拖雷背上的两个孩子,说道:“两个大的打一个小的,

那不可以!”拖雷背上一轻,挣扎着跳起。都史一呆,郭靖猛一翻身,从他胯下爬了出来。

两人既得脱身,发足奔逃。都史叫道:“追呀!追呀!”领着众孩随后赶去。江南七怪望着

一群蒙古小孩打架,想起自己幼年时的胡闹顽皮,都不禁微笑。柯镇恶道:“赶道吧,别等

前面市集散了,可问不到人啦!”这时都史等又已将拖雷与郭靖追上,四下围住。都史喝

问:“投不投降?”拖雷满脸怒容,摇头不答。都史道:“再打!”众小孩一齐拥上。倏地

寒光一闪,郭靖手中已握了一柄匕首,叫道:“谁敢上来?”原来李萍钟爱儿子,把丈夫所

遗的那柄匕首给了他,要他带在身畔。她想宝物可以辟邪,本意是要保护儿子不受邪魔所

侵。此刻郭靖受人欺逼甚急,便拔了出来。都史等见他拿了兵器,一时倒也不敢上前动手。

妙手书生朱聪纵马已行,忽见匕首在阳光下一闪,光芒特异,不觉一凛。他一生偷盗官府富

户,见识宝物甚多,心想:“这光芒大非寻常,倒要瞧瞧是甚么宝贝。”当即勒马回头,只

见一个小孩手中拿着一柄匕首。那匕首刃身隐隐发出蓝光,游走不定,颇是十分珍异的利

器,却不知如何会在一个孩子手中。再看群孩,除了郭靖之外,个个身穿名贵貂皮短衣,而

郭靖颈中也套着一个精致的黄金颈圈,显见都是蒙古豪酋的子弟了。朱聪心想:“这孩子定

是偷了父亲的宝刀私下出来玩弄。王公酋长之物,取不伤廉。”当下起了据为己有之念,笑

吟吟的下马,说道:“大家别打了,好好玩儿罢。”一言方毕,已闪身挨进众孩人圈,夹手

将匕首抢了过来。他使的是空手入白刃的上乘武技,别说郭靖是个小小孩子,就算是武艺精

熟的大人,只要不是武林高手,遇上了这位妙手书生,也别想拿得住自己兵刃。朱聪匕首一

到手,纵身窜出,跃上马背,哈哈大笑,提缰纵马,疾驰而去,赶上众人,笑道:“今日运

气不坏,无意间得了一件宝物。”笑弥陀张阿生笑道:“二哥这偷鸡摸狗的脾气总是不

改。”闹市侠隐全金发道:“甚么宝贝,给我瞧瞧。”朱聪手一扬,掷了过去。只见一道蓝

光在空中划过,给太阳光一照,光芒闪烁,似乎化成了一道小小彩虹,众人都喝了一声彩。

匕首飞临面前,全金发只感一阵寒意,伸手抓住剑柄,先叫声:“好!”越看越是不住口的

啧啧称赏,再看剑柄,见刻着“杨康”两字,心中一楞:“这是汉人的名字啊,怎么此剑落

在蒙古?杨康?杨康?倒不曾听说有哪一位英雄叫做杨康。可是若非英雄豪杰,又如何配用

这等利器?”叫道:“大哥,你知道谁叫杨康吗?”柯镇恶道:“杨康?”沉吟半晌,摇头

道:“没听说过。”“杨康”是丘处机当年给包惜弱腹中胎儿所取的名字,杨郭两人交换了

匕首,因此刻有“杨康”字样的匕首是在李萍手中。江南七怪却不知此事。柯镇恶在七人中

年纪最长,阅历最富,他既不知,其余六人是更加不知了。全金发为人细心,说道:“丘处

机追寻的是杨铁心的妻子,不知这杨康与那杨铁心有无牵连。”朱聪笑道:“咱们若是找到

了杨铁心的妻子,日后带到醉仙楼头,总也胜了牛鼻子一筹。”七人在大漠中苦苦寻找了六

年,丝毫没有头绪,这时忽然似乎有了一点线索,虽然渺茫之极,却也不肯放过。韩小莹

道:“咱们回去问问那小孩。”

韩宝驹马快,当先冲了回去,只见众小孩又打成了一团,拖雷和郭靖又已给掀倒在地。

韩宝驹喝斥不开,急了起来,抓起几个小孩掷在一旁。都史不敢再打,指着拖雷骂道:“两

只小狗,有种的明天再在这里打过。”拖雷道:“好,明天再打。”他心中已有了计较,回

去就向三哥窝阔台求助。三个兄长中三哥和他最好,力气又大,明日一定能来助拳。都史带

了众孩走了。

郭靖满脸都是鼻血,伸手向朱聪道:“还我!”朱聪把匕首拿在手里,一抛一抛,笑

道:“还你就还你。但是你得跟我说,这把短剑是哪里来的?”郭靖用袖子一擦鼻中仍在流

下来的鲜血,道:“妈妈给我的。”朱聪道:“你爹爹叫甚么名字?”郭靖从来没有爹爹,

这句话倒将他楞住了,当下摇了摇头。全金发问道:“你姓杨吗?”郭靖又摇了摇头。七怪

见这孩子傻头傻脑的,都好生失望。朱聪问道:“杨康是谁?”郭靖仍是茫然摇头。江南七

怪极重信义,言出必践,虽是对一个孩子,也决不能说过的话不算,朱聪便把匕首交在郭靖

手里。韩小莹拿出手帕,给郭靖擦去鼻血,柔声道:“回家去吧,以后别打架啦。你人小,

打他们不过的。”七人掉转马头,纵马东行。郭靖怔怔的望着他们。拖雷道:“郭靖,回去

罢。”这时七人已走出一段路,但柯镇恶耳音锐敏之极,听到“郭靖”两字,全身大震,立

即提缰,回马转来,问道:“孩子,你姓郭?你是汉人,不是蒙古人?”郭靖点了点头。柯

镇恶大喜,急问:“你妈妈叫甚么名字?”郭靖道:“妈妈就是妈妈。”柯镇恶搔搔头,问

道:“你带我去见你妈妈,好吗?”郭靖道:“妈妈不在这里。”柯镇恶听他语气之中似乎

含有敌意,叫道:“七妹,你来问他。”韩小莹跳下马来,温言道:“你爹爹呢?”郭靖

道:“我爹爹给坏人害死了,等我长大了,去杀死坏人报仇。”韩小莹问道:“你爹爹叫甚

么名字?”她过于兴奋,声音也发颤了。郭靖却摇了摇头,柯镇恶道:“害死你爹爹的坏人

叫甚么名字?”郭靖咬牙切齿的道:“他……名叫段天德!”原来李萍身处荒漠绝域之地,

知道随时都会遭遇不测,是否得能生还中原故土,实是渺茫之极,要是自己突然之间丧命,

那么儿子连仇人的姓名也永远不知道了,是以早就将段天德的名字形貌,一遍又一遍的说给

儿子听了。她是个不识字的乡下女子,自然只叫丈夫为“啸哥”,听旁人叫他“郭大哥”,

丈夫叫甚么名字,她反而并不在意。郭靖也只道爹爹便是爹爹,从来不知另有名字。

这“段天德”三字,郭靖说来也不如何响亮,但突然之间传入七怪耳中,七个人登时目

瞪口呆,便是半空中三个晴天霹雳,亦无这般惊心动魄的威势,一刹那间,宛似地动山摇,

风云变色。过了半晌,韩小莹才欢呼大叫,张阿生以拳头猛捶自己胸膛,全金发紧紧搂住了

南希仁的脖子,韩宝驹却在马背连翻筋斗,柯镇恶捧腹狂笑,朱聪像一个陀螺般急转圈子。

拖雷与郭靖见了他们的样子,又是好笑,又是奇怪。过了良久,江南七怪才慢慢安静下来,

人人却是满脸喜色。张阿生跪在地下不住向天膜拜,喃喃的道:“菩萨有灵,多谢老天爷保

佑!”韩小莹对郭靖道:“小兄弟,咱们坐下来慢慢说话。”拖雷心里挂念着去找三哥窝阔

台助拳,又见这七人言行诡异,说的蒙古话又都怪声怪气,音调全然不准,看来不是好人,

虽然刚才他们解了自己之围,却不愿在当地多耽,不住催郭靖回去。郭靖道:“我要回去

啦。”拉了拖雷的手,转身就走。韩宝驹急了,叫道:“喂,喂,你不能走,让你那小朋友

先回去罢。”两个小孩见他形貌奇丑,害怕起来,当即发足奔跑。韩宝驹抢将上去,伸出肥

手,疾往郭靖后领抓去。朱聪叫道:“三弟,莫莽撞。”在他手上轻轻一架。韩宝驹愕然停

手。朱聪加快脚步,赶在拖雷与郭靖头里,从地下捡起三枚小石子,笑嘻嘻的道:“我变戏

法,你们瞧不瞧?”郭靖与拖雷登感好奇,停步望着他。朱聪摊开右掌,掌心中放了三枚小

石子,喝声:“变!”手掌成拳,再伸开来时,小石子全已不见。两个小孩奇怪之极。朱聪

向自己头上帽子一指,喝道:“钻进去!”揭下帽子,三颗小石子好端端的正在帽里。郭靖

和拖雷哈哈大笑,齐拍手掌。正在这时,远远雁声长唳,一群鸿雁排成两个人字形,从北边

飞来。朱聪心念一动,道:“现在咱们来请我大哥变个戏法。”从怀中摸出一块汗巾,交给

拖雷,向柯镇恶一指,道:“你把他眼睛蒙住。”拖雷依言把汗巾缚在柯镇恶眼上,笑道:

“捉迷藏吗?”朱聪道:“不,他蒙住了眼睛,却能把空中的大雁射下来。”说着将一副弓

箭放在柯镇恶手里。拖雷道:“那怎么能够?我不信。”说话之间,雁群已飞到头顶。朱聪

挥手将三块石子往上抛去,他手劲甚大,石子飞得老高。雁群受惊,领头的大雁高声大叫,

正要率领雁群转换方向,柯镇恶已辨清楚了位置,拉弓发矢,嗖的一声,正中大雁腹肚,连

箭带雁,跌了下来。拖雷与郭靖齐声欢呼,奔过去拾起大雁,交在柯镇恶手里,小心灵中钦

佩之极。朱聪道:“刚才他们七八个打你们两个,要是你们学会了本事,就不怕他们人多

了。”拖雷道:“明天我们还要打,我去叫哥哥来。”朱聪道:“叫哥哥帮忙?哼,那是没

用的孩子。我来教你们一些本事,管教明天打赢他们。”拖雷道:“我们两个打赢他们八

个?”朱聪道:“正是!”拖雷大喜道:“好,那你就教我。”朱聪见郭靖在一旁似乎不感

兴趣,问道:“你不爱学吗?”郭靖道:“妈妈说的,不可跟人家打架。学了本事打人,妈

妈要不高兴的。”韩宝驹轻轻骂道:“胆小的孩子!”朱聪又问:“那么刚才你们为甚么打

架?”郭靖道:“是他们先打我们的。”柯镇恶低沉了声音道:“要是你见到了仇人段天

德,那怎么办?”郭靖小眼中闪出怒光,道:“我杀了他,给爹爹报仇。”柯镇恶道:“你

爹爹一身好武艺,尚且给他杀了。你不学本事,当然打他不过,又怎能报仇?”郭靖怔怔的

发呆,无法回答。韩小莹道:“所以哪,本事是非学不可的。”

朱聪向左边荒山一指,说道:“你要学本事报仇,今晚半夜里到这山上来找我们。不

过,只能你一个人来,除了你这个小朋友之外,也不能让旁人知道。你敢不?怕不怕鬼?”

郭靖仍是呆呆不答。拖雷却道:“你教我本事罢。”朱聪忽地拉住他手膀一扯,左脚轻轻一

勾,拖雷扑地倒了。他爬起身来,怒道:“你怎么打我?”朱聪笑道:“这就是本事,你学

会了吗?”拖雷很是聪明,当即领悟,照式学了一遍,说道:“你再教。”朱聪向他面门虚

晃一拳,拖雷向左闪避,朱聪右拳早到,正打在他鼻子之上,只是这一拳并不用力,触到鼻

子后立即收回。拖雷大喜,叫道:“好极啦,你再教。”朱聪忽地俯身,肩头在他腰眼里轻

轻一撞,拖雷猛地跌了出去。全金发飞身去接住,稳稳的将他放在地下。拖雷喜道:“叔

叔,再教。”朱聪笑道:“你把这三下好好学会,大人都不一定打得赢你了。够啦够啦。”

转头问郭靖道:“你学会了吗?”郭靖正自呆呆出神,不知在想些甚么,茫然摇了摇头。七

怪见拖雷如此聪明伶俐,相形之下,郭靖更是显得笨拙无比,都不禁怅然若失。韩小莹一声

长叹,眼圈儿不禁红了。全金发道:“我瞧也不必多费心啦。好好将他们母子接到江南,交

给丘道长。比武之事,咱们认输算了。”朱聪道:“这孩子资质太差,不是学武的胚子。”

韩宝驹道:“他没一点儿刚烈之性,我也瞧不成。”七怪用江南土话纷纷议论。韩小莹向两

孩子挥挥手道:“你们去罢。”拖雷拉了郭靖,欢欢喜喜的走了。江南七怪辛苦六年,在茫

茫大漠中奔波数千里,一旦寻到了郭靖,本是喜从天降,不料只欢喜得片刻,便见郭靖资质

显然十分鲁钝,决难学会上乘武功,不由得心灰意懒。这番难过,只有比始终寻不到郭靖更

甚。韩宝驹提起软鞭,不住击打地下沙子出气,只打得尘沙飞扬,兀自不肯停手,只有南山

樵子南希仁却始终一言不发。

柯镇恶道:“四弟,你说怎样?”南希仁道:“很好。”朱聪道:“甚么很好?”南希

仁道:“孩子很好。”韩小莹急道:“四哥总是这样,难得开一下金口,也不肯多说一个

字。”南希仁微微一笑,道:“我小时候也很笨。”他向来沉默寡言,每一句话都是思虑周

详之后再说出口来,是以不言则已,言必有中。六怪向来极尊重他的意见,听他这么说,登

时犹如见到一线光明,已不如先时那么垂头丧气。张阿生道:“对,对!我几时又聪明过

了?”说着转头向韩小莹瞧去。朱聪道:“且瞧他今晚敢不敢一个人上山来。”全金发道:

“我瞧多半不敢。我先去找到他的住处。”说着跳下马来,遥遥跟着拖雷与郭靖,望着他们

走进蒙古包里。当晚七怪守在荒山之上,将至亥时三刻,眼见斗转星移,却哪里有郭靖的影

子?朱聪叹道:“江南七怪威风一世,到头来却败在这臭道士手里!”但见西方天边黑云重

重叠叠的堆积,头顶却是一片暗蓝色的天空,更无片云。西北风一阵缓,一阵急,明月渐至

中天,月旁一团黄晕。韩小莹道:“只怕今晚要下大雨。一下雨,这孩子更不会来了。”张

阿生道:“那么咱们明儿找上门去。”柯镇恶道:“资质苯些,也不打紧。但这孩子要是胆

小怕黑,唉!”说着摇了摇头。

七人正自气沮,韩宝驹忽然“咦”了一声,向草丛里一指道:“那是甚么?”月光之

下,只见青草丛中三堆白色的东西,模样甚是诡奇。全金发走过去看时,只见三堆都是死人

的骷髅头骨,却叠得整整齐齐。他笑道:“定是那些顽皮孩子搞的,把死人头排在这里……

啊,甚么?……二哥,快来!”

各人听他语声突转惊讶,除柯镇恶外,其余五人都忙走近。全金发拿起一个骷髅递给朱

聪,道:“你瞧!”朱聪就他手中看去,只见骷髅的脑门上有五个窟窿,模样就如用手指插

出来的一般。他伸手往窟窿中一试,五只手指刚好插入五个窟窿,大拇指插入的窟窿大些,

小指插入的窟窿小些,犹如照着手指的模样细心雕刻而成,显然不是孩童的玩意。朱聪脸色

微变,再俯身拿起两个骷髅,只见两个头骨顶上仍是各有刚可容纳五指的洞孔,不禁大起疑

心:“难道是有人用手指插出来的?”但想世上不会有如此武功高强之人,五指竟能洞穿头

骨,是以只是暗自沉吟,口中不说。韩小莹叫道:“是吃人的山魈妖怪吗?”韩宝驹道:

“是了,定是山魈。”全金发沉吟道:“若是山魈,怎会把头骨这般整整齐齐的排在这

里?”柯镇恶听到这句话,跃将过来,问道:“怎么排的?”全金发道:“一共三堆,排成

品字形,每堆九个骷髅头。”柯镇恶惊问:“是不是分为三层?下层五个,中层三个,上层

一个?”全金发奇道:“是啊!大哥,你怎知道?”柯镇恶不回答他问话,急道:“快向东

北方、西北方各走一百步。瞧有甚么。”六人见他神色严重,甚至近于惶急,大异平素泰然

自若之态,不敢怠慢,三人一边,各向东北与西北数了脚步走去,片刻之间,东北方的韩小

莹与西北方的全金发同时大叫起来:“这里也有骷髅堆。”柯镇恶飞身抢到西北方,低声喝

道:“生死关头,千万不可大声。”三人愕然不解,柯镇恶早已急步奔到东北方韩小莹等身

边,同样喝他们禁声。张阿生低声问:“是妖怪呢还是仇敌?”柯镇恶道:“我的瞎眼便是

拜受他们之赐。”这时西北方的全金发等都奔了过来,围在柯镇恶身旁,听他这样说,无不

惊心。他们六人与柯镇恶虽然义结金兰,情同手足,但他极恨别人提及他的残疾,是以六兄

妹只道他是幼时不幸受伤,从来不敢问起,直至此时始知是仇敌所害。柯镇恶武功高强,为

人又精明沉着,竟然落得如此惨败。那么仇敌必定厉害之极了。柯镇恶拿起一枚骷髅头骨,

仔细抚摸,将右手五指插入头骨上洞孔,喃喃道:“练成了,练成了,果然练成了。”又

问:“这里也是三堆骷髅头?”韩小莹道:“不错。”柯镇恶低声道:“每堆都是九个?”

韩小莹道:“一堆九个,两堆只有八个。”柯镇恶道:“快去数数那边的。”韩小莹飞步奔

到东北方,俯身一看,随即奔回,说道:“那边每堆都是七个。都是死人首级,肌肉未

烂。”柯镇恶低声道:“那么他们马上就会到来。”将骷髅头骨交给全金发,道:“小心放

回原处,别让他们瞧出有过移动的痕迹。”全金发放好骷髅,回到柯镇恶身边。六兄弟惘然

望着大哥,静待他解说。只见他抬头向天,脸上肌肉不住扭动,森然道:“这是铜尸铁

尸!”朱聪吓了一跳,道:“铜尸铁尸不早就死了吗,怎么还在人世?”柯镇恶道:“我也

只道已经死了。却原来躲在这里暗练九阴白骨爪。各位兄弟,大家快上马,向南急驰,千万

不可再回来。驰出一千里后等我十天,我第十天上不到,就不必再等了。”韩小莹急道:

“大哥你说甚么?咱们喝过血酒,立誓同生共死,怎么你叫我们走?”柯镇恶连连挥手,

道:“快走,快走,迟了可来不及啦!”韩宝驹怒道:“你瞧我们是无义之辈吗?”张阿生

道:“江南七怪打不过人家,留下七条性命,也就是了,哪有逃走之理?”

柯镇恶急道:“这两人武功本就十分了得,现今又练成了九阴白骨爪。咱们七人绝不是

他们对手。何苦在这里白送性命?”六人知他平素心高气傲,从不服输,以长春子丘处机如

此武功,敢与之拚斗,也是毫不畏缩,对这两人却如此忌惮,想来对方定是厉害无比。全金

发道:“那么咱们一起走。”柯镇恶冷冷的道:“他们害了我一生受苦,那也罢了。我兄长

之仇却不能不报。”南希仁道:“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他言简意赅,但说了出来之后,

再无更改。柯镇恶沉吟片刻,素知各人义气深重,原也决无临难自逃之理,适才他说这番

话,危急之际顾念众兄弟的性命,已近于口不择言,当下叹了口气,说道:“好,既是如

此,大家千万要小心了。那铜尸是男人,铁尸是女人,两个是夫妻。当年他们初练九阴白骨

爪,给我兄弟撞见了,我兄长死在他们手里,我坏了一对招子。别的详情来不及说了,大家

须防他们手爪厉害。六弟,你向南走一百步,瞧是不是有口棺材?”全金发连奔带跑的数着

步子走去,走满一百步,没见到棺材,仔细察看,见地下露出石板一角,用力一掀,石板纹

丝不动。转回头招了招手,各人一齐过来。张阿生、韩宝驹俯身用力,叽叽数声,两人合力

把石板抬了起来。月光下只见石板之下是个土坑,坑中并卧着两具尸首,穿着蒙古人的装

束。柯镇恶跃入土坑之中,说道:“那两个魔头待会练功,要取尸首应用。我躲在这里,出

其不意的攻他们要害。大家四周埋伏,千万不可先让他们惊觉了。务须等我发难之后,大家

才一齐涌上,下手不可有丝毫留情,这般偷袭暗算虽然不够光明磊落,但敌人太狠太强,若

非如此,咱七兄弟个个性命不保。”他低沉了声音,一字一句的说着,六兄弟连声答应。柯

镇恶又道:“那两人机灵之极,稍有异声异状,在远处就能察觉,把石板盖上罢,只要露一

条缝给我透气就是。”六人依言,轻轻把石板盖上,各拿兵刃,在四周草丛树后找了隐蔽的

所在分别躲好。韩小莹见柯镇恶如此郑重其事,那是与他相识以来从未见过的,又是挂虑,

又是好奇,躲藏时靠近朱聪,悄声问道:“铜尸铁尸是甚么人?”朱聪道:“这两人合称黑

风双煞,当年在北方作恶。这两人心狠手辣,武功高强,行事又十分机灵,当真是神出鬼

没。后来不知怎的,江湖上不见了他们的踪迹,过了几年,大家都只道他们恶贯满盈,已经

死了,哪知道却是躲在这穷荒极北之地。”韩小莹问道:“这二人叫甚么名字?”朱聪道:

“铜尸是男的,名叫陈玄风。他脸色焦黄,有如赤铜,脸上又从来不露喜怒之色,好似僵尸

一般,因此人家叫他铜尸。”韩小莹道:“那么那个女的铁尸,脸色是黑黝黝的了?”朱聪

道:“不错,她姓梅,名叫梅超风。”韩小莹道:“大哥说他们练九阴白骨爪,那是甚么功

夫?”朱聪道:“我也从没听说过。”韩小莹向那叠成一个小小白塔似的九个骷髅头望去,

见到顶端那颗骷髅一对黑洞洞的眼孔正好对准着自己,似乎直瞪过来一般,不觉心中一寒,

转过头不敢再看,沉吟道:“怎么大哥从来不提这回事?难道……”她话未说完,朱聪突然

左手在她口上一掩,右手向小山下指去。韩小莹从草丛间望落,只见远处月光照射之下,一

个臃肿的黑影在沙漠上急移而来,甚是迅速,暗道:“惭愧!原来二哥和我说话时,一直在

毫不懈怠的监视敌人。”顷刻之间,那黑影已近小山,这时已可分辨出来,原来是两人紧紧

靠在一起,是以显得特别肥大。韩宝驹等先后都见到了,均想:“这黑风双煞的武功果然怪

异无比。两人这般迅捷的奔跑,竟能紧紧靠拢,相互间当真是寸步不离!”六人屏息凝神,

静待大敌上山。朱聪握住点穴用的扇子,韩小莹把剑插入土里,以防剑光映射,但右手却紧

紧抓住剑柄。只听山路上沙沙声响,脚步声直移上来,各人心头怦怦跳动,只觉这一刻特别

长。这时西北风更紧,西边的黑云有如大山小山,一座座的涌将上来。过了一阵,脚步声停

息,山顶空地上竖着两个人影,一个站着不动,头上戴着皮帽,似是蒙古人打扮,另一人长

发在风中飘动,却是个女子。韩小莹心想:“那必是铜尸铁尸了,且瞧他们怎生练功。”只

见那女子绕着男子缓缓行走,骨节中发出微微响声,她脚步逐渐加快,骨节的响声也越来越

响,越来越密,犹如几面羯鼓同时击奏一般。江南六怪听着暗暗心惊:“她内功竟已练到如

此地步,无怪大哥要这般郑重。”只见她双掌不住的忽伸忽缩,每一伸缩,手臂关节中都是

喀喇声响,长发随着身形转动,在脑后拖得笔直,尤其诡异可怖。

韩小莹只觉一股凉意从心底直冒上来,全身寒毛竖起。突然间那女子右掌一立,左掌拍

的一声打在那男子胸前。江南六怪无不大奇:“难道她丈夫便以血肉之躯抵挡她的掌力?”

眼见那男子往后便倒,那女子已转到他身后,一掌打在他后心。只见她身形挫动,风声虎

虎,接着连发八掌,一掌快似一掌,一掌猛似一掌,那男子始终不出一声。待到第九掌发

出,那女子忽然跃起,飞身半空,头下脚上,左手抓起那男子的皮帽,噗的一声,右手手指

插入了那人脑门。

韩小莹险些失声惊呼。只见那女子落下地来,哈哈长笑,那男子俯身跌倒,更不稍动。

那女子伸出一只染满鲜血脑浆的手掌,在月光下一面笑一面瞧,忽地回过头来。韩小莹见她

脸色虽是黝黑,模样却颇为俏丽,大约是四十岁左右年纪。江南六怪这时已知那男子并非她

丈夫,只是一个被她捉来喂招练功的活靶子,这女子自必是铁尸梅超风了。梅超风笑声一

停,伸出双手,嗤嗤数声,撕开了死人的衣服。北国天寒,人人都穿皮袄,她撕破坚韧的皮

衣,竟如撕布扯纸,毫不费力,随即伸手扯开死人胸腹,将内脏一件件取出,在月光下细细

检视,看一件,掷一件。六怪瞧抛在地下的心肺肝脾,只见件件都已碎裂,才明白她以活人

作靶练功的用意,她在那人身上击了九掌,丝毫不闻骨骼折断之声,内脏却已震烂。她检视

内脏,显是查考自己功力进度若何了。

韩小莹恼怒之极,轻轻拔起长剑,便欲上前偷袭。朱聪急忙拉住,摇了摇手,心下寻

思:“这时只有铁尸一人,虽然厉害,但我们七兄弟合力,谅可抵敌得过,先除了她,再来

对付铜尸,那就容易得多。要是两人齐到,我们无论如何应付不了……但安知铜尸不是躲在

暗里,乘隙偷袭?大哥深知这两个魔头的习性,还是依他吩咐,由他先行发难为妥。”梅超

风检视已毕,微微一笑,似乎颇为满意,坐在地下,对着月亮调匀呼吸,做起吐纳功夫来。

她背脊正对着朱聪与韩小莹,背心一起一伏,看得清清楚楚。

韩小莹心想:“这时我发一招‘电照长空’,十拿九稳可以穿她个透明窟窿。但若一击

不中,那可误了大事。”她全身发抖,一时拿不定主意。朱聪也是不敢喘一口大气,但觉背

心上凉嗖嗖地,却是出了一身冷汗,一斜眼间,但见西方黑云里遮满了半个天空,犹似一张

大青纸上泼满了浓墨一般,乌云中电光闪烁,更增人心中惊怖惶恐之情。轻雷隐隐,窒滞郁

闷,似乎给厚厚的星云裹缠住了难以脱出。梅超风打坐片时,站起身来,拖了尸首,走到柯

镇恶藏身的石坑之前,弯腰去揭石板。

江南六怪个个紧握兵刃,只等她一揭石板,立即跃出。梅超风忽听得背后树叶微微一

响,似乎不是风声,猛然回头,月光下一个人头的影子正在树梢上显了出来,她一声长啸,

斗然往树上扑去。躲在树巅的正是韩宝驹,他仗着身矮,藏在树叶之中不露形迹,这时作势

下跃,微一长身,竟然立被敌人发觉。他见这婆娘扑上之势猛不可当,金龙鞭一招“乌龙取

水”,居高临下,往她手腕上击去。梅超风竟自不避,顺手一带,已抓住了鞭梢。韩宝驹膂

力甚大,用劲回夺。梅超风身随鞭上,左掌已如风行电掣般拍到。掌未到,风先至,迅猛已

极。韩宝驹眼见抵挡不了,松手撤鞭,一个筋斗从树上翻将下来。梅超风不容他缓势脱身,

跟着扑落,五指向他后心疾抓。韩宝驹只感颈上一股凉气,忙奋力往前急挺,同时树下南希

仁的透骨锥与全金发的袖箭已双双向敌人打到。梅超风左手中指连弹,将两件暗器一一弹

落。嗤的一声响,韩宝驹后心衣服被扯去了一块。他左足点地,立即向前纵出,哪知梅超风

正落在他的面前。这铁尸动如飘风,喝道:“你是谁,到这里干甚么?”双爪已搭在他肩

头。韩宝驹只感一阵剧痛,敌人十指犹如十把铁锥般嵌入了肉里,他大惊之下,飞起右脚,

踢向敌人小腹。梅超风右掌斩落,喀的一声,韩宝驹足背几乎折断,他临危不乱,立即借势

着地滚开。梅超风提脚往他臀部踢去,忽地右首一条黑黝黝的扁担闪出,猛往她足踝砸落,

正是南山樵子南希仁。梅超风顾不得追击韩宝驹,急退避过,顷刻间,只见四面都是敌人,

一个手拿点穴铁扇的书生与一个使剑的妙龄女郎从右攻到,一个长大胖子握着屠牛尖刀,一

个瘦小汉子拿着一件怪样兵刃从左抢至,正面抡动扁担的是个乡农模样的壮汉,身后脚步声

响,料想便是那个使软鞭的矮胖子,这些人都不相识,然而看来个个武功不弱,心道:“他

们人多,先施辣手杀掉几个再说。管他们叫甚么名字,是甚么来历,反正除了恩师和我那贼

汉子,天下人人可杀!”身形晃动,手爪猛往韩小莹脸上抓去。朱聪见她来势凶锐,铁扇疾

打她右臂肘心的“曲池穴”。岂知这铁尸竟然不理,右爪直伸,韩小莹一招“白露横江”,

横削敌人手臂。梅超风手腕翻处,伸手硬抓宝剑,看样子她手掌竟似不怕兵刃。韩小莹大

骇,急忙缩剑退步,只听拍的一声,朱聪的铁扇已打中梅超风的“曲池穴”。这是人身的要

穴,点中后全臂立即酸麻失灵,动弹不得,朱聪正在大喜,忽见敌人手臂陡长,手爪已抓到

了他的头顶。朱聪仗着身形灵动,于千钧一发之际倏地窜出,才躲开了这一抓,惊疑不定:

“难道她身上没有穴道?”这时韩宝驹已捡起地下的金龙鞭,六人将梅超风围在垓心,刀剑

齐施。梅超风丝毫不惧,一双肉掌竟似比六怪的兵刃还要厉害。她双爪犹如钢抓铁钩,不是

硬夺兵刃,就是往人身上狠抓恶挖。江南六怪想起骷髅头顶五个手指窟窿,无不暗暗心惊。

更有一件棘手之事,这铁尸浑号中有一个“铁”字,殊非偶然,周身真如铜铸铁打一般。她

后心给全金发秤锤击中两下,却似并未受到重大损伤,才知她横练功夫亦已练到了上乘境

界。眼见她除了对张阿生的尖刀、韩小莹的长剑不敢以身子硬接之外,对其余兵刃竟是不大

闪避,一味凌厉进攻。斗到酣处,全金发躲避稍慢,左臂被她一把抓住。五怪大惊,向前疾

攻。梅超风一扯之下,全金发手臂上连衣带肉,竟被她血淋淋的抓了一块下来。

朱聪心想:“有横练功夫之人,身上必有一个功夫练不到的练门,这地方柔嫩异常,一

碰即死,不知这恶妇的练门是在何处?”他纵高窜低,铁扇晃动,连打敌人头顶“百会”、

咽喉“廉泉”两穴,接着又点她小腹“神阙”、后心“中枢”两穴,霎时之间,连试了十多

个穴道,要查知她对身上哪一部门防护特别周密,那便是“练门”的所在了。梅超风明白他

用意,喝道:“鬼穷酸,你姑奶奶功夫练到了家,全身没练门!”倏的一抓,抓住了他的手

腕。朱聪大惊,幸而他动念奇速,手法伶俐,不待她爪子入肉,手掌翻动,已将铁扇塞入了

她掌心,说道:“扇子上有毒!”梅超风突然觉到手里出现一件硬物,一呆之下,朱聪已把

手挣脱。梅超风也怕扇上当真有毒,立即抛下。

朱聪跃开数步,提手只见手背上深深的五条血痕,不禁全身冷汗,眼见久战不下,己方

倒已有三人被她抓伤,待得她丈夫铜尸到来,七兄弟真的要暴骨荒山了,只见张阿生、韩宝

驹、全金发部已气喘连连,额头见汗。只有南希仁功力较深,韩小莹身形轻盈,尚未见累,

敌人却是愈战愈勇,一斜眼瞥见月亮惨白的光芒从乌云间射出,照在左侧那堆三堆骷髅头骨

之上,不觉一个寒噤,情急智生,飞步往柯镇恶躲藏的石坑前奔去,同时大叫:“大家逃命

呀!”五侠会意,边战边退。梅超风冷笑道:“哪里钻出来的野种,到这里来暗算老娘,现

今想逃可已迟了。”飞步追来。南希仁、全金发、韩小莹拚力挡住。朱聪、张阿生、韩宝驹

三人俯身合力,砰的一声,将石板抬在一边。就在此时,梅超风左臂已圈住南希仁的扁担,

右爪递出,直取他的双目。朱聪猛喝一声:“快下来打!”手指向上一指,双目望天,左手

高举,连连招手,似是叫隐藏在上的同伴下来夹击。梅超风一惊,不由自主的抬头一望,只

见乌云满天,半遮明月,哪里有人?朱聪叫道:“七步之前!”柯镇恶双手齐施,六枚毒菱

分上中下三路向着七步之前激射而出。呼喝声中,柯镇恶从坑中急跃而起,江南七怪四面同

时攻到。梅超风惨叫一声,双目已被两枚毒菱同时打中,其余四枚毒菱却都打空,总算她应

变奇速,铁菱着目,脑袋立刻后仰,卸去了来势,铁菱才没深入头脑,但眼前斗然漆黑,甚

么也瞧不见了。梅超风急怒攻心,双掌齐落,柯镇恶早已闪在一旁,只听得嘭嘭两声,她双

掌都击在一块岩石之上。她愤怒若狂,右脚急出,踢中石板,那石板登时飞起。七怪在旁看

了,无不心惊,一时不敢上前相攻。

梅超风双目已瞎,不能视物,展开身法,乱抓乱拿。朱聪连打手势,叫众兄弟避开,只

见她势如疯虎,形若邪魔,爪到处树木齐折,脚踢时沙石纷飞。但七怪屏息凝气,离得远远

地,却哪里打得着?过了一会,梅超风感到眼中渐渐发麻,知道中了喂毒暗器,厉声喝道:

“你们是谁?快说出来!老娘死也死得明白。”朱聪向柯镇恶摇摇手,要他不可开口说话,

让她毒发身死,刚摇了两摇手,猛地想起大哥目盲,哪里瞧得见手势?只听得柯镇恶冷冷的

道:“梅超风,你可记得飞天神龙柯辟邪、飞天蝙蝠柯镇恶吗?”梅超风仰天长笑,叫道:

“好小子,你还没死!你是给飞天神龙报仇来着?”柯镇恶道:“不错,你也还没死,那好

得很。”梅超风叹了口气,默然不语。

七怪凝神戒备。这时寒风刺骨,月亮已被乌云遮去了大半,月色惨淡,各人都感到阴气

森森。只见梅超风双手微张,垂在身侧,十根尖尖的指甲上映出灰白光芒。她全身宛似一座

石像,更无丝毫动弹,疾风自她身后吹来,将她一头长发刮得在额前挺出。这时韩小莹正和

她迎面相对,见她双目中各有一行鲜血自脸颊上直流至颈。

突然间朱聪、全金发齐声大叫:“大哥留神!”语声未毕,柯镇恶已感到一股劲风当胸

袭来,铁杖往地下疾撑,身子纵起,落在树巅。梅超风一扑落空,一把抱住柯镇恶身后大

树,双手十根手指插入了树干之中。六怪吓得面容变色,柯镇恶适才纵起只要稍迟一瞬,这

十指插在身上,哪里还有性命?梅超风一击不中,忽地怪声长啸,声音尖细,但中气充沛,

远远的送了出去。朱聪心念一动:“不好,她是在呼唤丈夫铜尸前来相救。”忙叫:“快干

了她!”运气于臂,施重手法往她后心拍去。张阿生双手举起一块大岩石,猛力往她头顶砸

落。梅超风双目刚瞎,未能如柯镇恶那么听风辨形,大石砸到时声音粗重,尚能分辨得出,

身子向旁急闪,但朱聪这一掌终于未能避开,“哼”一声,后心中掌。饶是她横练功夫厉

害,但妙手书生岂是寻常之辈,这一掌也叫她痛彻心肺。朱聪一掌得手,次掌跟着进袭。梅

超风右爪反钩,朱聪疾忙跳开避过。余人正要上前夹击,忽听得远处传来一声长啸,声音就

如梅超风刚才的啸声一般,隐隐传来,令人毛骨悚然,顷刻之间,第二下啸声又起,但声音

已近了许多。七怪都是一惊:“这人脚步好快!”柯镇恶叫道:“铜尸来啦。”韩小莹跃在

一旁,向山下望去,只见一个黑影疾逾奔马的飞驰而来,边跑边啸。此时梅超风守紧门户,

不再进击,一面运气裹毒,使眼中的毒不致急速行散,只待丈夫赶来救援,尽歼敌人。朱聪

向全金发打个手势,两人钻入了草丛。朱聪眼见铁尸如此厉害,远远瞧那铜尸的身法,似乎

功力更在妻子之上,明攻硬战,显非他夫妻敌手,只有暗中偷袭,以图侥幸。韩小莹突然间

“咦”了一声,只见在那急奔而来的人影之前,更有一个矮小的人影在走上山来,只是他走

得甚慢,身形又小,是以先前没有发见。她凝神看时,见那矮小的人形是个小孩,心知必是

郭靖,又惊又喜,忙抢下去要接他上来。她与郭靖相距已不甚远,又是下山的道路,但铜尸

陈玄风的轻身功夫好快,片刻之间,已抢了好大一段路程。韩小莹微一迟疑:“我抢下去单

身遇上铜尸,决不是他对手……但眼见这小孩势必遭他毒手,怎能不救?”随即加快脚步,

同时叫道:“孩子,快跑!”郭靖见到了她,欢呼大叫,却不知大祸已在眉睫。张阿生这些

年来对韩小莹一直心中暗暗爱慕,只是向来不敢丝毫表露情愫,这时见她涉险救人,情急关

心,当即飞奔而下,准拟挡在她的前面,好让她救了人逃开。山上南希仁、韩宝驹等不再向

梅超风进攻,都注视着山腰里的动静。各人手里扣住暗器,以备支援韩张二人。转眼韩小莹

已奔到郭靖面前,一把拉住他的小手,转身飞逃,只奔得丈许,猛觉手里一轻,郭靖一声惊

呼,竟被陈玄风夹背抓了过去。韩小莹左足一点,剑走轻灵,一招“凤点头”,疾往敌人左

胁虚刺,跟着身子微侧,剑尖光芒闪动,直取敌目,又狠又准,的是“越女剑法”中的精微

招数。

陈玄风将郭靖挟在左腋之下,猛见剑到,倏地长出右臂,手肘抵住剑身轻轻往外一推,

手掌“顺水推舟”,反手就是一掌。韩小莹圈转长剑,斜里削来。哪知陈玄风的手臂斗然间

似乎长了半尺,韩小莹明明已经闪开,还是拍的一掌,正中肩头,登时跌倒在地。这两招交

换只是一瞬之间的事,陈玄风下手毫不容情,跟着就是一爪,往韩小莹天灵盖上插落。这

“九阴白骨爪”摧筋破骨,狠辣无比,这一下要是给抓上了,韩小莹头顶势必是五个血孔。

张阿生和她相距尚有数步,眼见势危,情急拚命,立时和身扑上,将自己身子盖在韩小莹头

上。陈玄风一爪下去,噗的一声,五指直插入张阿生背心。张阿生大声吼叫,尖刀猛往敌人

胸口刺去。陈玄风伸手格出,张阿生尖刀脱手。陈玄风随手又是一掌,将张阿生直摔出去。

朱聪、全金发、南希仁、韩宝驹大惊,一齐急奔而下。陈玄风高声叫道:“贼婆娘,怎样

了?”梅超风扶住大树,惨声叫道:“我一双招子让他们毁啦。贼汉子,这七个狗贼只要逃

了一个,我跟你拚命。”陈玄风叫道:“贼婆娘,你放心,一个也跑不了。你……痛不痛?

站着别动。”举手又往韩小莹头顶抓下。韩小莹一个“懒驴打滚”,滚开数尺。陈玄风骂

道:“还想逃?”左手又即抓落。

张阿生身受重伤,躺在地下,迷糊中见韩小莹情势危急,拚起全身之力,举脚往敌人手

指踢去。陈玄风顺势抓出,五指又插入他小腿之中。张阿生挺身翻起,双臂紧紧抱住陈玄风

腰间。陈玄风抓住他后颈,运劲要将他掼出,张阿生只担心敌人去伤害韩小莹,双臂说甚么

也不放松。陈玄风砰的一拳,打在他脑门正中。张阿生登时晕去,手臂终于松了。就这么一

拦,韩小莹已翻身跃起,递剑进招。她不敢欺进,展开轻灵身法,绕着敌人的身形滴溜溜地

转动,口中只叫:“五哥,五哥,你怎样?”她转得两个圈子,南希仁、韩宝驹等同时赶

到,朱聪与全金发的暗器也已射出。陈玄风见敌人个个武功了得,甚是惊奇,心想:“这荒

漠之中,哪里钻出来这几个素不相识的硬爪子?”高声叫道:“贼婆娘,这些家伙是甚么

人?”梅超风叫道:“飞天神龙的兄弟、飞天蝙蝠的同党。”陈玄风哼了一声,骂道:

“好,狗贼还没死,巴巴的赶到这里送终。”他挂念妻子的伤势,叫道:“贼婆娘,伤得怎

样?会要了你的臭命吗?”梅超风怒道:“快杀啊,老娘死不了。”陈玄风见妻子扶住大

树,不来相助,知她虽然嘴硬,但受伤一定不轻,心下焦急,只盼尽快料理了敌人,好去相

救妻子。这时朱聪等五人已将他团团围住。只柯镇恶站在一旁,伺机而动。

陈玄风将郭靖用力往地下一掷,左手顺势一拳往全金发打到。全金发大惊,心想这一掷

之下,那孩子岂有性命?俯身避开了敌人来拳,随手接住郭靖,一个筋斗,翻出丈余之外,

这一招“灵猫扑鼠”既避敌,又救人,端的是又快又巧。陈玄风也暗地喝了一声彩。

这铜尸生性残忍,敌人越强,他越是要使他们死得惨酷。何况敌人伤了他爱妻,尤甚于

伤害他自己。黑风双煞十指抓人的“九阴白骨爪”与伤人内脏的“摧心掌”即将练成,此时

火候已到十之八九,他忽地一声怪啸,左掌右抓,招招攻向敌人要害。江南五怪知道今日到

了生死关头,哪敢有丝毫怠忽,当下奋力抵御,人人不敢逼近,包围的圈子愈放愈大。战到

分际,韩宝驹奋勇进袭,使开“地堂鞭法”着地滚进,专向对方下盘急攻,一轮盘打挥缠。

陈玄风果然分心,蓬的一声,后心被南希仁一扁担击中。铜尸痛得哇哇怪叫,右手猛向南希

仁抓来。南希仁扁担末及收回,敌爪已到,当即使了半个“铁板桥”,上身向后急仰,忽见

陈玄风手臂关节喀喇一响,手臂斗然长了数寸,一只大手已触到眉睫。高手较技,进退趋避

之间相差往往不逾分毫,明明见他手臂已伸到尽头,这时忽地伸长,哪里来得及趋避?被他

一掌按在面门,五指即要向脑骨中插进。南希仁危急中左手疾起,以擒拿法勾住敌人手腕,

向左猛撩,就在此时,朱聪已扑在铜尸背上,右臂如铁,紧紧扼住他的喉头。这一招自己胸

口全然卖给了敌人,他见义弟命在呼吸之间,顾不得犯了武术家的大忌,救人要紧。正在这

双方性命相扑之际,半空中忽然打了一个霹雳,乌云掩月,荒山上伸手不见五指,跟着黄豆

大的雨点猛撒下来。只听得喀喀两声,接着又是噗的一声,陈玄风以力碰力,已震断了南希

仁的左臂,同时左手手肘在朱聪胸口撞去。朱聪只觉前胸剧痛,不由自由的放松了扼在敌人

颈中的手臂,向后直跌出去。陈玄风也感咽喉间被扼得呼吸为难,跃在一旁,狠狠喘气。韩

宝驹在黑暗中大叫:“大家退开!七妹,你怎样?”韩小莹道:“别作声!”说着向旁奔了

几步。

柯镇恶听了众人的动静,心下甚奇,问道:“二弟,你怎么了?”全金发道:“此刻漆

黑一团,谁也瞧不见谁?”柯镇恶大喜,暗叫:“老天助我!”

江南七怪中三人重伤,本已一败涂地,这时忽然黑云笼罩,大雨倾盆而下。各人屏息凝

气,谁都不敢先动。柯镇恶耳音极灵,雨声中仍辨出左侧八九步处那人呼吸沉重,并非自己

兄弟,当下双手齐扬,六枚毒菱往他打去。陈玄风刚觉劲风扑面,暗器已到眼前,急忙跃

起。他武功也真了得,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竟能将六枚毒菱尽数避开。这一来却也辨明了敌

人方向。他不发一声,突然纵起,双爪在身前一尺处舞了个圆圈,猛向柯镇恶扑去。柯镇恶

听得他扑到的风声,向旁急闪,回了一杖,白日黑夜,于他全无分别,但陈玄风视物不见,

功夫恰如只剩了一成。两人登时打了个难分难解。陈玄风斗得十余招,一团漆黑之中,似乎

四面八方都有敌人要扑击过来,自己发出去的拳脚是否能打到敌人身上,半点也没有把握,

瞬息之间,宛似身处噩梦。韩宝驹与韩小莹、全金发三人摸索着去救助受伤的三人,虽然明

知大哥生死系于一发,但漆黑之中,实是无法上前相助,只有心中干着急的份儿。大雨杀杀

声中,只听得陈玄风掌声嗖嗖,柯镇恶铁杖呼呼,两人相拆不过二三十招,但守在旁边的众

人,心中焦虑,竟如过了几个时辰一般。猛听得蓬蓬两声,陈玄风狂呼怪叫,竟是身上连中

两杖。众人正自大喜,突然电光一闪。照得满山通明。

全金发急叫:“大哥留神!”陈玄风已乘着这刹时间的光亮,欺身进步,运气于肩,蓬

的一声,左肩硬接了对方一杖,左手向外一搭,已抓住了铁杖,右手探出,电光虽隐。右手

却已搭上了柯镇恶胸口。柯镇恶大惊,撒杖后跃。陈玄风这一得手哪肯再放过良机,适才一

抓已扯破了对方衣服,倏地变爪为拳,身子不动,右臂陡长,潜运内力,一拳结结实实的打

在柯镇恶胸口,刚感到柯镇恶直跌出去,左手挥出,一枝铁杖如标枪般向他身上插去。这几

下连环进击,招招是他生平绝技,不觉得意之极,仰天怪啸。便在此时,雷声也轰轰响起。

霹雳声中电光又是两闪,韩宝驹猛见铁杖正向大哥飞去,而柯镇恶茫如不觉,这一惊非同小

可,金龙鞭倏地飞出,卷住了铁杖。陈玄风叫道:“现下取你这矮胖子的狗命!”举足向他

奔去,忽地脚下一绊,似是个人体,俯身抓起,那人又轻又小,却是郭靖。郭靖大叫:“放

下我!“陈玄风哼了一声,这时电光又是一闪。郭靖只见抓住自己的人面色焦黄,双目射出

凶光,可怖之极,大骇之下,顺手拔出腰间的匕首,向他身上插落,这一下正插入陈玄风小

腹的肚脐,八寸长的匕首直没至柄。陈玄风狂叫一声,向后便倒。他一身横练功夫,练门正

是在肚脐之中,别说这柄匕首锋锐无匹,就是寻常刀剑碰中了他练门,也是立时毙命。当与

高手对敌之时,他对练门防卫周密,决不容对方拳脚兵刃接近小腹,这时抓住一个幼童,对

他哪里有丝毫提防之心,何况先前已在山腰里抓住过他,知他全然不会武功,殊不知“善泳

溺水,平地覆车”,这个武功厉害之极的陈玄风,竟自丧生在一个全然不会武功的小儿之

手。郭靖一匕首将人刺倒,早吓得六神无主,胡里胡涂的站在一旁,张嘴想哭,却又哭不出

声来。

梅超风听得丈夫长声惨叫,夫妻情深,从山上疾冲下来,踏了一个空,连跌了几个筋

斗。她扑到丈夫身旁,叫道:“贼汉子,你……你怎么啦!”陈玄风微声道:“不成啦,

贼……贼婆……快逃命吧。”梅超风咬牙切齿的道:“我给你报仇。”陈玄风道:“那部

经……经……已经给我烧啦,秘要……在我胸……”一口气接不上来,就此毙命。

梅超风心中悲苦,当即伸手到他胸口,去摸那部《九阴真经》的秘要。陈玄风和梅超风

是同门师兄妹,两人都是东海桃花岛岛主黄药师的弟子。黄药师武功自成一派,论到功力之

深湛,技艺之奥秘,实不在号称天下武学泰斗的全真教与威震天南的段氏之下。陈玄风与梅

超风学艺未成而暗中私通,情知如被师父发觉,不但性命不保,而且死时受刑必极尽惨酷,

两人暗中商量,越想越怕,终于择了一个风高月黑之夜,乘小船偷渡到了东面的横岛,再辗

转逃到浙江宁波。陈玄风临走时自知眼前这点武功在江湖上防身有余,成名不足,一不做二

不休,竟摸进师父秘室,将黄药师视为至宝的半部《九阴真经》偷了去。黄药师当然怒极,

但因自己其时立誓不离桃花岛一步,心愿未偿,不能自违毒誓、出岛追捕,暴跳如雷之际,

竟然迁怒旁人,将余下弟子一一挑断大腿筋脉,尽数逐出了桃花岛,自己闭门生气。黑风双

煞这一来累得众同门个个受了无妄之灾,但依着《九阴真经》中的秘传,也终于练成了一身

武林中罕见罕闻的功夫。这《九阴真经》中所载本是上乘的道家正派武学。但陈梅夫妇只盗

到下半部。学不到上半部中修习内功的心法,而黄药师的桃花岛一派武学又是别创蹊径,与

道家内修外铄的功夫全然不同。黑风双煞生性残忍,一知半解,但凭己意,胡乱揣摸,练的

便都是些阴毒武技。

那一日陈梅夫妇在荒山中修习“九阴白骨爪”,将死人骷髅九个一堆的堆叠,凑巧给柯

氏兄弟撞上了。柯氏兄弟见他夫妇残害无辜,出头干预,一动上手,飞天神农柯辟邪死在陈

玄风掌下。幸好其时陈梅二人“九阴白骨爪”尚未练成,柯镇恶终于逃得性命,但一双眼睛

却也送在他夫妇手里。夫妻两人神功初成后,在江湖上一闯,竟是没遇上敌手,寻常武师固

然望风披靡,连成名的英雄人物,折在他们手里的也是不计其数。夫妇两人便得了个“黑风

双煞”的外号。眼见师父不出,更是横行无忌,直到武林中数十名好手大举围攻,夫妻俩都

受了重伤。这才销声匿迹的隐居起来。多年来武林中不再听到他们的消息,只道两人伤发而

死,哪知却远远的躲在漠北,秘修阴毒武功。

这“九阴白骨爪”和“摧心掌”的功夫,都载在《九阴真经》之上。陈玄风和梅超风虽

以夫妻之亲。对她也始终不肯出示真经原本。只是自己参悟习练之后,再行转授妻子。不论

梅超风如何硬索软缠,他总是不允。说道:“这部真经有上下两部。我只偷到了下半部,一

切扎根基、修真元的基础功夫,却全在上半部之中。如我把经给你看了,你贪多务得,把经

上所载的功夫都练将起来,非走火入魔不可,轻则受伤,重则要了你的性命。经上所载武功

虽多,但只有与我们所学基本功夫配合得起的,才可修练。”

梅超风听着有理,而且深知丈夫对自己一片真心,虽然平日说话总是“贼婆娘,臭婆

娘”的乱骂,其实却是情意深挚,于是也就不再追索。梅超风此时见丈夫临死,这才问起,

可是他一口气喘不上来,只说了半句,就此气绝。她在丈夫胸口摸索,却无一物,一怔之

下,想再摸时,韩宝驹、韩小莹、全金发已乘着天空微露光芒、略可分辨人形之际急攻上

来。梅超风双目己盲,同时头脑昏晕,显是暗器上毒发,她与丈夫二人修习“九阴白骨

爪”,十余年来均是连续不断的服食少量砒霜,然后运功逼出,以此不得已的笨法子来强行

增强内力外功,身上由此自然而然的已具抗毒之能,否则以飞天蝙蝠铁菱之毒,她中了之后

如何能到这时尚自不死?”当下展开擒拿手,于敌人攻近时凌厉反击。江南三怪非但不能伤

到敌人分毫,反而连遇险招。

韩宝驹焦躁起来,寻思:“我们三人合斗一个受伤的瞎眼贼婆娘,尚且不能得手,江南

七怪威名真是扫地了。”鞭法一变,刷刷刷连环三鞭,连攻梅超风后心。韩小莹见敌人脚步

蹒跚,渐渐支持不住,挺剑疾刺,全金发也是狠扑猛打。眼见便可得手,突然间狂风大作,

黑云更浓,三人眼前登时又是漆黑一团。沙石被疾风卷起,在空中乱舞乱打。韩宝驹等各自

纵开,伏在地下,过了良久,这才狂风稍息,暴雨渐小,层层黑云中又钻出丝丝月光来。韩

宝驹跃起身来,不禁大叫一声,不但梅超风人影不见,连陈玄风的尸首也已不知去向:只见

柯镇恶、朱聪、南希仁、张阿生四人躺在地下,郭靖的小头慢慢从岩石后面探了上来,人人

身上都被大雨淋得内外湿透。全金发等三人忙救助四个受伤的兄弟。南希仁折臂断骨,幸而

未受内伤。何镇恶和朱聪内功深湛,虽然中了铜尸的猛击,但以力抗力,内脏也未受到重人

损伤。只张阿生连中两下“九阴白骨爪”,头顶又被猛击一拳,虽已醒转,性命已是垂危。

江南六怪见他气息奄奄,伤不可救,个个悲痛之极。韩小莹更是心痛如绞,五哥对自己怀有

情意,心中如何不知,只是她生性豪迈,一心好武,对儿女之情看得极淡,张阿生又是终日

咧开了大口嘻嘻哈哈的傻笑,是以两人从来没表露过心意,想到他为救自己性命而把身子掩

到敌人爪下,不禁既感且悲,抱住了张阿生痛哭起来。

张阿生一张胖脸平常笑惯了的,这时仍然微露笑意,伸出扇子般的屠牛大手,轻抚韩小

莹的秀发,安慰道:“别哭,别哭,我很好。”韩小莹哭道:“五哥,我嫁给你作老婆罢,

你说好吗?”张阿生嘻嘻的笑了两下,他伤口剧痛,神志渐渐迷糊。韩小莹道:“五哥,你

放心,我已是你张家的人,这生这世决不再嫁别人。我死之后,永远和你厮守。”张阿生又

笑了两下,低声道:“七妹,我一向待你不好。我……我也配不上你。”韩小莹哭道:“你

待我很好,好得很,我都知道的。”朱聪眼中含了泪水,向郭靖道:“你到这里,是想来跟

我们学本事的了?”郭靖道:“是。”朱聪道:“那么你以后要听我们的话。”郭靖点头答

应。朱聪哽咽道:“我们七兄弟都是你的师父,现今你这位五师父快要归天了,你先磕头拜

师罢。”郭靖也不知“归天”是何意思,听朱聪如此吩咐,便即扑翻在地,咚咚咚的,不住

向张阿生磕头。

张阿生惨然一笑,道:“够啦!”强忍疼痛,说道:“好孩子,我没能授你本事……

唉,其实你学会了我的本事,也管不了用。我生性愚笨,学武又懒,只仗着几斤牛力……要

是当年多用点苦功,今日也不会在这里送命……“说着两眼上翻,脸色惨白,吸了一口气,

道:“你天资也不好,可千万要用功。想要贪懒时,就想到五师父这时的模样吧……”欲待

再说,已是气若游丝。韩小莹把耳朵凑到他嘴边,只听得他说道:“把孩子教好,别输

在……臭道士手里……”韩小莹道:“你放心,咱们江南七怪,决不会输。”张阿生几声傻

笑,闭目而逝。六怪伏地大哭。他七人义结金兰,本已情如骨肉,这些年来为了追寻郭靖母

子而远来大漠,更无一日分离,忽然间一个兄弟伤于敌手,惨死异乡,如何不悲?六人尽情

一哭,才在荒山上掘了墓穴,把张阿生葬了。

待得立好巨石,作为记认,天色已然大明。

全金发和韩宝驹下山查看梅超风的踪迹,狂风大雨之后,沙漠上的足迹已全然不见,不

知她逃到何处。两人追出数里,盼在沙漠中能找到些微痕迹,始终全无线索,只得回上山来

说了。朱聪道:“在这大漠之中,谅那盲……那婆娘也逃不远。她中了大哥的毒菱,多半这

时已毒发身死。且把孩子先送回家去,咱们有伤的先服药养伤,然后三弟、六弟、七妹你们

三人再去寻找。”余人点头称是,和张阿生的坟墓洒泪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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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24 17:00:43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五回 弯弓射雕

一行人下得山来,走不多时,忽听前面猛兽大吼之声一阵阵的传来。韩宝驹一提缰,胯

下黄马向前窜出,奔了一阵,忽地立定,不论如何催迫,黄马只是不动。韩宝驹心知有异,

远远望去,只见前面围了一群人,有几头猎豹在地上乱抓乱扒。他知坐骑害怕豹子,跃下马

来,抽出金龙鞭握在手中。抢上前去,只见两头豹子已在沙土中抓出一具尸首。韩宝驹踏上

几步,见那尸首赫然便是铜尸陈玄风,只是自咽咏锁骨直至小腹一片模糊,似乎整块皮肉给

人割了去。他心中大奇:“昨晚他明明是给那孩子一匕首刺中肚脐练门而毙命,尸首怎会在

这里出现?而且人已死了,怎会有人这般作贱他尸体,不知是谁下的毒手?有何用意?莫非

黑风双煞在大漠中另有仇怨极深的对头?”

不久朱聪等也已赶到,大家都想不出其中缘故,见到陈玄风的尸首兀自面目狰狞,死后

犹有余威,想起昨夜荒山恶斗,如不是郭靖巧之又巧的这一匕首,人人难逃大劫,心下都是

不寒而栗。这时两头豹子已在大嚼尸体,旁边一个小孩骑在马上,大声催喝豹夫,快将豹子

牵走。他一转头见到郭靖,叫道:“哈,你躲在这里。你不敢去帮拖雷打架,没用的东

西!”这孩子便是桑昆的儿子都史。郭靖急道:“你们又打拖雷了?他在哪里?”都史得意

洋洋的道:“我牵豹子去吃他。你快投降,否则连你也一起吃了。”他见江南六怪站在一

旁,心中有点害怕,不然早就纵豹去吃郭靖了。郭靖道:“拖雷呢?”都史大叫:“豹子吃

拖雷去!”领了豹夫向前就跑。一名豹夫劝道:“小公子。那人是铁木真汗的儿子呀。”都

史举起马鞭,在那豹夫头上刷的一鞭,喝道:“怕甚么?谁叫他今天又动手打我?快走。”

那豹夫不敢违抗,只得牵了豹子,跟他走去。另一名豹夫怕闯出大祸,转头就跑,叫道:

“我去禀报铁木真汗。”都史待要喝止,那豹夫如飞去了。都史恨道:“好,咱们先吃了拖

雷,瞧铁木真伯伯来了又有甚么法子?”挥鞭催马驰去。郭靖虽然惧怕豹子,但终是挂念义

兄的安危,对韩小莹道:“师父。他叫豹子吃我义兄,我去叫他快逃。”韩小莹道:“你若

赶去。连你也一起吃了,你难道不怕?”郭靖道:“我怕。”韩小莹道:“那你去不去?”

郭靖稍一迟疑,道:“我去!”撒开小腿,急速前奔。朱聪因伤口疼痛,平卧在马背

上,见郭靖此举甚有侠义之心,说道:“孩子虽笨,却正是我辈中人。”韩小莹道:“四哥

眼力不差!咱们快去救人。”全金发叫道:“这个小霸王家里养有猎豹,定是大酋长的子

弟。大家小心了,可别惹事,咱们有三人身上带伤。”韩宝驹展开轻身功夫,抢到郭靖身

后,一把将他抓起。放在自己肩头。他虽然身矮脚短,但双腿移动快速已极,倏忽间已抢出

数丈之外。郭靖坐在他肥肥的肩头上。犹如乘坐骏马一般,又快又稳。韩宝驹奔到追风黄身

畔,纵身跃起,连同郭靖一起上了马背,片刻间便抢在都史和猎豹的前头,驰出一阵,果见

十多名孩子围住了拖雷。大家听了都史号令,并不上前相攻,却围成了圈子不让他离开。

拖雷跟朱聪学会了三手巧招之后,当晚练习纯熟,次晨找寻郭靖不见,也不叫三哥窝阔

台助拳,独自来和都史相斗。都史带了七八个帮手,见他只单身一人,颇感诧异。拖雷说

道,只能一个个的来打,不能一拥而上。都史哪把他放在心上,自然一口答应。哪知一动上

手,拖雷三下巧招反复使用,竟把都史等七八个孩子一一打倒。要知朱聪教他的这三下招数

虽然简易,却是“空空拳”中的精微之着,拖雷十分聪明,这三下又无甚么繁复变化,因此

一学就会,使将出来,蒙古众小孩竟是无人能敌。蒙古人甚守然诺,既已说定了单打独斗,

众小孩心中虽是气恼,却也并不一拥而上。都史被拖雷连摔两次,鼻上又中了一拳,大怒之

下,奔回去赶了父亲的猪豹出来。拖雷独胜群孩,得意之极,站在圈子中顾盼睥睨,也不想

冲将出来,哪知大祸已经临头。郭靖远远大叫:“拖雷,拖雷,快逃啊,都史带豹子来吃你

啦!”拖雷闻言大惊,要待冲出圈子,群孩四下拦住,无法脱身,不多时韩小莹等与都史先

后驰到,跟着豹夫也率着两头猎豹到来。江南六怪如要拦阻,伸手就可以将都史擒住,但他

们不欲惹事,且要察看拖雷与郭靖如何应付危难,是以并不出手。忽听得背后蹄声急促,数

骑马如飞赶来,马上一人高声大叫:“豹子放不得,豹子放不得!”却是木华黎、博尔忽等

四杰得到豹夫报信,不及禀报铁木真,急忙乘马赶来。铁木真和王罕、札木合、桑昆等正在

蒙古包中陪完颜洪熙兄弟叙话,听了豹夫禀报,大吃一惊,忙抢出帐来,跃上马背。王罕对

左右亲兵道:“快赶去传我号令,不许都史胡闹。千万不能伤了铁木真汗的孩儿!”亲兵接

命,上马飞驰而去。完颜洪熙昨晚没瞧到豹子斗人的好戏,正自纳闷。这时精神大振,站起

来道:“大伙儿瞧瞧去。”完颜洪烈暗自打算:“要是桑昆的豹子咬死了铁木真的儿子,他

们两家失和,若是从此争斗不休,打个两败俱伤,同归于尽,实是我大金国之福!”完颜兄

弟、王罕、桑昆、札木合等一行驰到,只见两头猪豹颈中皮带已经解开,四腿踞地,喉间不

住发出低声吼叫,豹子前面并排站着两个孩子,正是拖雷和他义弟郭靖。铁木真和四杰把弓

扯得满满的,箭头对准了豹子,目不转瞬的凝神注视。铁木真虽见幼子处于危境,但知那两

头猎豹是桑昆心爱之物,在幼时捉来驯养教练,到如此长大凶猛,实非朝夕之功,只要豹子

不暴起伤人,就不想发箭射杀。都史见众人赶到,仗着祖父和父亲的宠爱,反而更恁威风,

不住口的呼喝,命豹子扑上去咬人。王罕叫道:“使不得!”忽听得背后蹄声急促,一骑红

马如飞驰到。马上一个中年女子,身披貂皮斗篷,怀里抱着一个幼女,跃下马来,正是铁木

真的妻子、拖雷之母。

她在蒙古包中与桑昆的妻子等叙话,得到消息后忙带了女儿华筝赶到,眼见儿子危险,

又惊又急,喝道:“快放箭!”随手把女儿放在地下。她这时全神贯注的瞧着儿子,却忘了

照顾女儿。华筝这小姑娘年方四岁,哪知豹子的凶猛,笑嘻嘻的奔到哥哥身前,眼见豹子全

身花斑,甚是好看,还道和二哥察合台所豢养的猎犬一般,伸于想去摸豹子的头。众人惊呼

喝止,已经不及。两头猎豹本已蓄势待发,忽见有人过来,同时吼叫,猛地跃起。众人齐声

惊叫。铁木真等虽然扣箭瞄准,但华筝突然奔前,却是人人所意想不到,只一霎眼间,豹子

已然纵起。这时华筝正处于铁木真及两豹之间,挡住了两豹头部要害,发箭只能伤及豹身,

一时不得便死,只有更增凶险。四杰抛箭抽刀,齐齐抢出。却见郭靖着地滚去,已抱起了华

筝,同时一头豹子的前爪也已搭上了郭靖肩头。四杰操刀猱身而上,忽听得嗤嗤几声轻微的

声响,耳旁风声过去,两头豹子突然向后滚倒,不住的吼叫翻动,再过一会。已是肚皮向

天,一动也不动了。

博尔忽过去看时,只见两豹额头上汨汨流出鲜血,显是有高手用暗器打入豹脑,这才立

时致命,他回过头来,只见六个汉人神色自若的在一旁观看,心知这暗器是他们所发。铁木

真的妻子忙从郭靖手里抱过吓得大哭的华筝,连声安慰,同时又把拖雷搂在怀里。

桑昆怒道:“谁打死了豹子?”众人默然不应。柯镇恶听着豹子吼声,生怕伤了郭靖,

发出四枚带毒的铁蒺藜,只是一挥手之事,当时人人都在注视豹子,竟没人亲眼见到是谁施

放了暗器。铁木真笑道:“桑昆兄弟,回头我赔你四头最好的豹子,再加八对黑鹰。”桑昆

大怒,并不言语。王罕怒骂都史。都史在众人面前受辱,忽地撒赖,在地下打滚,大哭大

叫。王罕大声喝止,他只是不理。

铁木真感激王罕昔日的恩遇,心想不可为此小事失了两家和气,当即笑着俯身抱起都

史。都史只是哭嚷,猛力挣扎,但给铁木真铁腕一拿,哪里还挣扎得动?铁木真向王罕笑

道:“义父,孩子们闹着玩儿,打甚么紧?我瞧这孩子很好,我想把这闺女许配给他,你说

怎样?”王罕看华筝双目如水,皮色犹如羊脂一般,玉雪可爱,心中甚喜,呵呵笑道:“那

还有甚么不好的?咱们索性亲上加亲,把我的大孙女给了你的儿子术赤吧?”铁木真喜道:

“多谢义父!”回头对桑昆道:“桑昆兄弟,咱们可是亲家啦。”桑昆自以为出身高贵,对

铁木真一向又是妒忌又是轻视,和他结亲很不乐意,但父王之命不能违背,只得勉强一笑。

完颜洪烈斗然见到江南六怪,大吃一惊:“他们到这里干甚么来了?定是为了追我。不知那

姓丘的恶道是否也来了?”此刻在无数兵将拥护之下,原也不惧这区区六人,但若下命擒

拿,只怕反而招惹祸端,见六怪在听铁木真等人说话,并未瞧见自己,当即转过了头,纵马

走到众卫士身后,凝思应付之策,于王罕、铁木真两家亲上加亲之事,反不挂在心上了。铁

木真知道是江南六怪救了女儿性命,待王罕等众人走后,命博尔忽厚赏他们皮毛黄金,伸手

抚摸郭靖头顶,不住赞他勇敢,又有义气,这般奋不顾身的救人,别说是个小小孩子,就是

大人,也所难能。问他为甚么胆敢去救华筝,郭靖却傻傻的答不上来,过了一会,才道:

“豹子要吃人的。”铁木真哈哈大笑。拖雷又把与都史打架的经过说了。铁木真听得都史揭

他从前的羞耻之事,心下恚怒,却不作声,只道:“以后别理睬他。”微一沉吟,向全金发

道:“你们留在我这里教我儿子武艺,要多少金子?”

全金发心想:“我们正要找个安身之所教郭靖本事,若在这里,那是再好也没有。”当

下说道:“大汗肯收留我们,正是求之不得。请大汗随便赏赐吧,我们哪敢争多论少?”铁

木真甚喜,嘱咐博尔忽照料六人,随即催马回去,替完颜兄弟饯行。江南六怪在后缓缓而

行,自行计议。韩宝驹道:“陈玄风尸首上胸腹皮肉都给人割了去,下手之人当然是他仇

敌。”全金发道:“黑风双煞凶狠恶毒,到处结怨,原不希奇。只不知他的仇敌何以不割他

首级,又不开胸破膛,却偏偏割去他胸腹上的一大片皮?”柯镇恶道:“我一直就在想这件

事,其中缘由,可实在参详不出。现下当务之急,要找到铁尸的下落。”朱聪道:“正是,

此人不除,终是后患。我怕她中毒后居然不死。”韩小莹垂泪道:“五哥的深仇,岂能不

报?”当下韩宝驹、韩小莹、全金发三人骑了快马,四下探寻,但一连数日,始终影迹全

无。韩宝驹道:“这婆娘双目中了大哥的毒菱,必定毒性发作,跌死在山沟深谷之中了。”

各人都道必是如此。柯镇恶深知黑风双煞的厉害狠恶,心中暗自忧虑,忖念如不是亲手摸到

她的尸首,总是一件重大心事,但怕惹起弟妹们烦恼,也不明言。

江南六怪就此定居大漠,教导郭靖与拖雷的武功。铁木真知道这些近身搏击的本事只能

防身,不足以称霸图强,因此要拖雷与郭靖只略略学些拳脚,大部时刻都去学骑马射箭、冲

锋陷阵的战场功夫。这些本事非六怪之长,是以教导两人的仍以神箭手哲别与博尔忽为主。

每到晚上,江南六怪把郭靖单独叫来,拳剑暗器、轻身功夫,一项一项的传授。郭靖天

资颇为鲁钝,但有一般好处,知道将来报父亲大仇全仗这些功夫,因此咬紧牙关,埋头苦

练。虽然朱聪、全金发、韩小莹的小巧腾挪之技他领悟甚少,但韩宝驹与南希仁所教的扎根

基功夫,他一板一眼的照做,竟然练得甚是坚实。可是这些根基功夫也只能强身健体而已,

毕竟不是克敌制胜的手段。韩宝驹常说:“你练得就算骆驼一般,壮是壮了,但骆驼打得赢

豹子吗?”郭靖听了只有傻笑。六怪虽是传授督促不懈,但见教得十招,他往往学不到一

招,也不免灰心,自行谈论之际,总是摇头叹息,均知要胜过丘处机所授的徒儿,机会百不

得一,只不过有约在先,难以半途而废罢了。但全金发是生意人,精于计算,常说:“丘处

机要找到杨家娘子,最多也只八成的指望,眼下咱们已赢了二分利息。杨家娘子生的或许是

个女儿,生儿子的机会只有一半,咱们又赚了四分。若是儿子,未必养得大,咱们又赚了一

分。就算养大了,说不定也跟靖儿一般笨呢。所以啊,我说咱们倒已占了八成赢面。”五怪

也想这话倒也不错,但说杨家的儿郎学武也如郭靖一般蠢笨,却均知不过是全金发的宽慰之

言罢了。总算郭靖性子纯厚,又极听话,六怪对他人品倒很喜欢。漠北草原之上,夏草青

青,冬雪皑皑,晃眼间十年过去,郭靖已是个十六岁的粗壮少年,距比武之约已不过两年,

江南六怪督促得更加紧了,命他暂停练习骑射,从早到晚,苦练拳剑。在这十年之间,铁木

真征战不停,并吞了大漠上无数部落。他统率部属,军纪严明,人人奋勇善战,他自己智勇

双全,或以力攻,或以智取,纵横北国,所向无敌。加之牛马繁殖,人口滋长,**然已有与

王罕分庭抗礼之势。朔风渐和,大雪初止,北国大漠却尚苦寒。这日正是清明,江南六怪一

早起来,带了牛羊祭礼,和郭靖去张阿生坟上扫墓。蒙古人居处迁徙无定,这时他们所住的

蒙古包与张阿生的坟墓相距已远,快马奔驰大半天方到。七人走上荒山,扫去墓上积雪,点

了香烛,在坟前跪拜。韩小莹暗暗祷祝:“五哥,十年来我们倾心竭力的教这个孩子,只是

他天资不高,没能将我们功夫学好。但愿五哥在天之灵保佑,后年嘉兴比武之时,不让这孩

子折了咱们江南七怪的威风!”六怪向居江南山温水暖之乡,这番在朔风如刀的大漠一住十

六年,憔悴冰霜,鬓丝均已星星。韩小莹虽然风致不减,自亦已非当年少女朱颜。

朱聪望着坟旁几堆骷髅,十年风雪,兀未朽烂,心中说不出的感慨。这些年来他与全金

发两人踏遍了方圆数百里之内的每一处山谷洞穴,找寻铁尸梅超风的下落。此人如中毒而

毙,定有骸骨遗下,要是不死,她一个瞎眼女子势难长期隐居而不露丝毫踪迹,哪知她竟如

幽灵般突然消失,只余荒山上一座坟墓,数堆白骨,留存下黑风双煞当年的恶迹。七人在墓

前吃了酒饭,回到住处,略一休息,六怪便带了郭靖往山边练武。这日他与四师父南山樵子

南希仁对拆开山掌法。南希仁有心逗他尽量显示功夫,接连拆了七八十招,忽地左掌向外一

撒,翻身一招“苍鹰搏兔”,向他后心击去。郭靖矮身避让,“秋风扫落叶”左腿盘旋,横

扫师父下盘。南希仁“铁牛耕地”,掌锋截将下来。郭靖正要收腿变招,南希仁叫道:“记

住这招!”左手倏出,拍向郭靖胸前。郭靖右掌立即上格,这一掌也算颇为快捷。南希仁左

掌飞出,拍的一声,双掌相交,虽只使了三成力,郭靖已是身不由主的向外跌出。他双手在

地下一撑,立即跃起,满脸愧色。

南希仁正要指点他这招的精要所在,树丛中突然发出两下笑声,跟着钻出一个少女,拍

手而笑,叫道:“郭靖,又给师父打了吗?”郭靖胀红了脸,道:“我在练拳,你别来啰

唣!”那少女笑道:“我就爱瞧你挨打!”

这少女便是铁木真的幼女华筝。她与拖雷、郭靖年纪相若,自小一起玩耍。她因父母宠

爱,脾气不免娇纵。郭靖却生性戆直,当她无理取闹时总是冲撞不屈,但吵了之后,不久便

言归于好,每次总是华筝自知理屈,向他软言央求。华筝的母亲念着郭靖曾舍生在豹口下相

救女儿,是以也对他另眼相看,常常送他母子衣物牲口。

郭靖道:“我在跟师父拆招,你走开吧!”华筝笑道:“甚么拆招?是挨揍!”说话之

间,忽有数名蒙古军士骑马驰来,当先一名十夫长驰近时翻身下马,向华筝微微躬身,说

道:“华筝,大汗叫你去。”其时蒙古人质朴无文,不似汉人这般有诸般不同的恭敬称谓,

华筝虽是大汗之女,众人却也直呼其名。华筝道:“干甚么啊?”十夫长道:“是王罕的使

者到了。”华筝立时皱起了眉头。怒道:“我不去。”十夫长道:“你不去,大汗要生气

的。”华筝幼时由父亲许配给王罕的孩子都史,这些年来却与郭靖很是要好,虽然大家年

幼,说不上有甚么情意,但每一想到将来要与郭靖分别,去嫁给那出名骄纵的都史,总是好

生不乐,这时撅起了小嘴,默不作声,挨了一会,终究不敢违拗父命,随着十夫长而去。原

来王罕与桑昆以儿子成长,要择日成婚,命人送来了礼物,铁木真要她会见使者。当晚郭靖

睡到中夜,忽听得帐外有人轻轻拍了三下手掌,他坐起身来,只听得有人以汉语轻声道:

“郭靖,你出来。”郭靖微感诧异,听声音不熟,揭开帐幕一角往外张望,月光下只见左前

方大树之旁站着一个人。

郭靖出帐近前,只见那人宽袍大袖,头发打成髻子,不男不女,面貌为树影所遮,看不

清楚。原来这人是个道士,郭靖却从来没见过道士,问道:“你是谁?找我干甚么?”那人

道:“你是郭靖,是不是?”郭靖道:“是。”那人道:“你那柄削铁如泥的匕首呢?拿来

给我瞧瞧!”身子微晃,蓦地欺近,发掌便往他胸口按去。郭靖见对方没来由的出手便打,

而且来势凶狠,心下大奇,当下侧身避过,喝道:“干甚么?”那人笑道:“试试你的本

事。”左手劈面又是一拳,劲道甚是凌厉。

郭靖怒从心起,斜身避过,伸手猛抓敌腕,左手拿向敌人肘部,这一手是“分筋错骨

手”中的“壮士断腕”,只要敌人手腕一给抓住,肘部非跟着被拿不可,前一送,下一扭,

喀喇一声,右腕关节就会立时脱出。这是二师父朱聪所授的分筋错骨功夫。朱聪言语行止甚

是滑稽,心思却颇缜密,他和柯镇恶暗中计议了几次,均想梅超风双目虽中毒菱,但此人武

功怪异,说不定竟能治愈,她若不死,必来寻仇,来得越迟,布置必定越是周密,手段也必

越加毒辣。是以十年来梅超风始终不现踪影,六怪却非但不敢怠懈,反更加意提防。朱聪每

见手背上被梅超风抓伤的五条伤疤,心中总生栗然之感,想她一身横练功夫,急切难伤,要

抵御“九阴白骨爪”,莫如“分筋错骨手”。这门功夫专在脱人关节、断人骨骼,以极快手

法,攻击对方四肢和头骨颈骨,却不及胴体。朱聪自悔当年在中原之时,未曾向精于此术的

名家请教,六兄弟中又无人能会。后来转念一想,天下武术本是人创,既然无人传授,难道

我就不能自创?他外号“妙手书生”,一双手机灵之极,加之雅擅点穴,熟知人身的穴道关

节,有了这两大特长,钻研分筋错骨之术自不如何为难,数年之后,已深通此道的精微,手

法虽与武林中出自师授的功夫不同,却也颇具威力,与全金发拆解纯熟之后,都授了郭靖。

这时郭靖斗逢强敌,一出手就是分筋错骨的妙着,他于这门功夫拆解甚熟,熟能生巧是

生不出的,熟极而流却也差相仿佛。那人手腕与手肘突然被拿,一惊之下,左掌急发,疾向

郭靖面门拍去。郭靖双手正要抖送,扭脱敌人手腕关节,哪知敌掌骤至,自己双手都没空,

无法抵挡,只得放开双手,向后跃出,只觉掌风掠面而过,热辣辣的十分难受。一转身,明

暗易位,只见敌人原来是个少年,长眉俊目,容貌秀雅,约莫十七八岁年纪,只听他低声

道:“功夫不错,不枉了江南六侠十年教诲。”郭靖单掌护身,严加戒备,问道:“你是

谁?找我干吗?”那少年喝道:“咱们再练练。”语声未毕,掌随身至。郭靖凝神不动,待

到掌风袭到胸口,身子略偏,左手拿敌手臂,右手暴起,捏向敌腮,只要一搭上脸颊,向外

急拉,下颚关节应手而脱,这一招朱聪给取了个滑稽名字,叫做“笑语解颐”,乃是笑脱了

下巴之意。但这次那少年再不上当,右掌立缩,左掌横劈。郭靖仍以分筋错骨手对付。转瞬

间两人已拆了十多招,那少年道士身形轻灵,掌法迅捷潇洒,掌未到,身已转,瞧不清楚他

的来势去迹。

郭靖学艺后初逢敌手便是个武艺高强之人,斗得片刻,心下怯了,那少年左脚飞来,拍

的一声,正中他右胯。幸而他下盘功夫坚实,敌人又似未用全力,当下只是身子一晃,立即

双掌飞舞,护住全身要害,尽力守御,又拆数招,那少年道士步步进逼,眼见抵敌不住,忽

然背后一声音喝道:“攻他下盘!”郭靖听得正是三师父韩宝驹的声音,心中大喜,挫身抢

到右首,再回过头来,只见六位师父原来早就站在自己身后,只因全神对付敌人,竟未发

觉。这一来精神大振,依着三师父的指点,猛向那道士下三路攻去。那人身形飘忽,下盘果

然不甚坚稳,江南六怪旁观者清,早已看出他的弱点所在,他被郭靖一轮急攻,不住倒退。

郭靖乘胜直上,眼见敌人一个踉跄,似在地下绊了一下,当下一个连环鸳鸯腿,双足齐飞。

哪知敌人这一下正是诱敌之计,韩宝驹与韩小莹同声呼叫:“留神!”郭靖毕竟欠了经验,

也不知该当如何留神才是,右足刚踢出,已被敌人抓住。那少年道士乘着他踢来之势,挥手

向外送出。郭靖身不由主,一个筋斗翻跌下来,蓬的一声,背部着地,撞得好不疼痛。他一

个“鲤鱼打挺”,立即翻身跃起,待要上前再斗,只见六位师父已把那少年道士团团围住。

那道士既不抵御,也不作势突围,双手相拱,朗声说道:“弟子尹志平,奉师尊长春子丘道

长差遣,谨向各位师父请安问好。”说着恭恭敬敬的磕下头去。

江南六怪听说这人是丘处机差来,都感诧异,但恐有诈,却不伸手相扶。尹志平站起身

来,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双手呈给朱聪。柯恶镇听得巡逻的蒙古兵逐渐走近,道:“咱们

进里面说话。”尹志平跟着六怪走进蒙古包内。全金发点亮了羊脂蜡烛。这蒙古包是五怪共

居之所,韩小莹则与单身的蒙古妇女另行居住。尹志平见包内陈设简陋,想见六怪平日生活

清苦,躬身说道:“各位前辈辛劳了这些年,家师感激无已,特命弟子先来向各位拜谢。”

柯镇恶哼了一声,心想:“你来此若是好意,为何将靖儿跌一个筋斗?岂不是在比武之前,

先杀了我们一个下马威?”这时朱聪已揭开信封,抽出信笺,朗声读了出来:“全真教下弟

子丘处机沐手稽首,谨拜上江南六侠柯公、朱公、韩公、南公、全公、韩女侠尊前:江南一

别,忽忽十有六载。七侠千金一诺,间关万里,云天高义,海内同钦,识与不识,皆相顾击

掌而言曰:不意古人仁侠之风,复见之于今日也。”柯镇恶听到这里,皱着的眉头稍稍舒

展。朱聪接着读道:“张公仙逝漠北,尤足令人扼腕长叹,耿耿之怀,无日或忘。贫道仗诸

侠之福,幸不辱命,杨君子嗣,亦已于九年之前访得矣。”五怪听到这里,同时“啊”了一

声。他们早知丘处机了得,他全真教门人弟子又遍于天下,料想那杨铁心的子嗣必能找到,

是以对嘉兴比武之约念兹在兹,无日不忘,然而寻访一个不知下落之女子的遗腹子息,究是

十分渺茫之事,生下的是男是女,更是全凭天意,若是女子,武功终究有限,这时听到信中

说已将孩子找到,心头都不禁一震。六人一直未将此事对郭靖母子说起。朱聪望了郭靖一

眼,见他并无异色,又读下去:

“二载之后,江南花盛草长之日,当与诸公置酒高会醉仙楼头也。人生如露,大梦一十

八年,天下豪杰岂不笑我辈痴绝耶?”读到这里,就住了口。

韩宝驹道:“底下怎么说?”朱聪道:“信完了。确是他的笔迹。”当日酒楼赌技,朱

聪曾在丘处机衣袋中偷到一张诗笺,是以认得他的笔迹。柯镇恶沉吟道:“那姓杨的孩子是

男孩?他叫杨康?”尹志平道:“是。”柯镇恶道:“那么他是你师弟了?”尹志平道:

“是我师兄。弟子虽然年长一岁,但杨师哥入门比弟子早了两年。”江南六怪适才见了他的

功夫,郭靖实非对手,师弟已是如此,他师兄当然是更加了得,这一来身上都不免凉了半

截,而自己的行踪丘处机知道得一清二楚,张阿生的逝世他也已知晓,更感到己方已全处下

风。

柯镇恶冷冷的道:“适才你与他过招,是试他本事来着?”尹志平听他语气甚恶,心中

颇为惶恐,忙道:“弟子不敢!”柯镇恶道:“你去对你师父说,江南六怪虽然不济,醉仙

楼之会决不失约,叫你师父放心吧。我们也不写回信啦!”尹志平听了这几句话,答应又不

是,不答应又不是,十分尴尬。他奉师命北上投书,丘处机确是叫他设法查察一下郭靖的为

人与武功。长春子关心故人之子,原是一片好意,但尹志平少年好事,到了蒙古斡难河畔之

后,不即求见六怪,却在半夜里先与郭靖交一交手。这时见六怪神情不善,心生惧意,不敢

多耽,向各人行了个礼,说道:“弟子告辞了。”柯镇恶送到蒙古包口,尹志平又行了一

礼。柯镇恶厉声道:“你也翻个筋斗吧!”左手倏地伸出,抓住了他胸口衣襟。尹志平大

惊,双手猛力向上一格,想要掠开柯镇恶的手臂,岂知他不格倒也罢了,只不过跌一个筋

斗,这一还手,更触柯镇恶之怒。他左臂一沉,将尹志平全身提起,扬声吐气,“嘿”的一

声,将这小道士重重摔在地下。尹志平跌得背上疼痛如裂,过了一会才慢慢挣扎起来,一跛

一拐的走了。韩宝驹道:“小道士无礼,大哥教训得好。”柯镇恶默然不语,过了良久,长

长叹了一口气。五怪人同此心,但各黯然。南希仁忽道:“打不过,也要打!”韩小莹道:

“四哥说得是。咱们七人结义,同闯江湖以来,不知经过了多少艰险,江南七怪可从来没有

退缩过。”柯镇恶点点头,对郭靖道:“回去睡吧,明儿咱们再加把劲。”

自此之后,六怪授艺更加督得严了。可是不论读书学武,以至弹琴弈棋诸般技艺,若是

极盼速成,戮力以赴,有时反而窒滞良多,停顿不前。六怪望徒艺成心切,督责綦严,而郭

靖又绝非聪明颖悟之人,较之常人实更蠢钝了三分,他心里一吓,更是慌了手脚。自小通士

尹志平夜访之后,三月来竟是进步极少,倒反似退步了,正合了“欲速则不达”、“贪多嚼

不烂”的道理。江南六怪各有不凡艺业,每人都是下了长期苦功,方有这等成就,要郭靖在

数年间尽数领悟练成,就算聪明绝顶之人尚且难能,何况他连中人之资都还够不上呢。江南

六怪本也知道若凭郭靖的资质,最多只能单练韩宝驹或南希仁一人的武功,二三十年苦练下

来,或能有韩南二人的一半成就。张阿生若是不死,郭靖学他的质朴功夫最是对路。但六怪

一意要胜过丘处机,明知“既学众家,不如专精一艺”的道理,总不肯空有一身武功,却眼

睁睁的袖手旁观,不传给这傻徒儿。这十六年来,朱聪不断追忆昔日醉仙楼和法华寺中动手

的情景,丘处机的一招一式,在他心中尽皆清晰异常,尤胜当时所见。但要在他武功中寻找

甚么破绽与可乘之机,实非已之所能,有时竟会想到:“只有铜尸铁尸,或能胜得过这牛鼻

子。”这天清晨,韩小莹教了他越女剑法中的两招。那招“枝击白猿”要跃身半空连挽两个

平花,然后回剑下击。郭靖多扎了下盘功夫,纵跃不够轻灵,在半空只挽到一个半平花,便

已落下地来,连试了七八次,始终差了半个平花。韩小莹心头火起,勉强克制脾气,教他如

何足尖使力,如何腰腿用劲,哪知待得他纵跃够高了,却忘了剑挽平花,一连几次都是如

此。韩小莹思想自己七人为他在漠北苦寒之地挨了十多年,五哥张阿生更葬身异域,教来教

去,却教出如此一个蠢材来,五哥的一条性命,七人的连年辛苦,竟全都是白送了,心中一

阵悲苦,眼泪夺眶而出,把长剑往地上一掷,掩面而走。郭靖追了几步没追上,呆呆的站在

当地,心中难过之极。他感念师恩如山,只盼练武有成,以慰师心,可是自己尽管苦练,总

是不成,实不知如何是好。

正自怔怔出神,突然听到华筝的声音在后叫道:“郭靖,快来,快来!”郭靖回过头

来,见她骑在匹青骢马上,一脸焦虑与兴奋的神色。郭靖道:“怎么?”华筝道:“快来看

啊,好多大雕打架。”郭靖道:“我在练武呢。”华筝笑道:“练不好,又给师父骂了是不

是?”郭靖点了点头。华筝道:“那些大雕打得真厉害呢,快去瞧。”

郭靖少年心情,跃跃欲动,但想到七师父刚才的神情,垂头丧气的道:“我不去。”华

筝急道:“我自己不瞧,赶着来叫你。你不去,以后别理我!“郭靖道:“你快去看吧,回

头你说给我听也是一样。”华筝跳下马背,撅起小嘴,说道:“你不去,我也不去。也不知

道是黑雕打胜呢,还是白雕胜。”郭靖道:“就是悬崖上那对大白雕和人打架吗?“华筝

道:“是啊,黑雕很多,但白雕厉害得很,已啄死了三四头黑雕……”悬崖上住有一对白

雕,身形奇巨,比之常雕大出倍许,实是异种。雕羽白色本已稀有,而雕身如此庞大,蒙古

族中纵是年老之人,也说从所未见,都说是一对“神鸟”,愚鲁妇人竟有向之膜拜的。郭靖

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牵了华筝的手,一跃上马,两人共乘一骑,驰到悬崖之下。果见

有十七八头黑雕围攻那对白雕,双方互啄,只打得毛羽纷飞。白雕身形既大,嘴爪又极厉

害,一头黑雕闪避稍慢,被一头白雕在头顶正中一啄,立即毙命,从半空中翻将下来,落在

华筝马前。余下黑雕四散逃开,但随即又飞回围攻白雕。

又斗一阵,草原上的蒙古男女都赶来观战,悬崖下围聚了六七百人,纷纷指点议论。铁

木真得报,也带了窝阔台和拖雷驰到,看得很有兴味。

郭靖与拖雷、华筝常在悬崖下游玩,几乎日日见到这对白雕飞来飞去,有时观看双雕捕

捉鸟兽为食,有时将大块牛羊肉拖上空中,白雕飞下接去,百不失一,是以对之已生感情,

又见白雕以寡敌众,三个人不住口的为白雕呐喊助威:“白雕啄啊,左边敌人来啦,快转

身,好好,追上去,追上去!”酣斗良久,黑雕又死了两头,两头白雕身上也伤痕累累,白

羽上染满了鲜血。一头身形特大的黑雕忽然高叫几声,十多头黑雕转身逃去,没入云中,尚

有四头黑雕兀自苦斗。众人见白雕获胜,都欢呼起来。过了一会,又有三头黑雕也掉头急向

东方飞逃,一头白雕不舍,随后赶去,片刻间都已飞得影踪不见。只剩下一头黑雕,高低逃

窜,被余下那头白雕逼得狼狈不堪。眼见那黑雕难逃性命,忽然空中怪声急唳,十多头黑雕

从云中猛扑下来,齐向白雕啄去。铁木真大声喝彩:“好兵法!”这时白雕落单,不敌十多

头黑雕的围攻,虽然又啄死了一头黑雕,终于身受重伤,堕在崖上,众黑雕扑上去乱抓乱

啄。郭靖与拖雷、华筝都十分着急,华筝甚至哭了出来,连叫:“爹爹,快射黑雕。”铁木

真却只是想着黑雕出奇制胜的道理,对窝阔台与拖雷道:“黑雕打了胜仗,这是很高明的用

兵之道,你们要记住了。”两人点头答应。众黑雕啄死了白雕,又向悬崖的一个洞中扑去,

只见洞中伸出了两只小白雕的头来,眼见立时要给黑雕啄死。华筝大叫:“爹爹,你还不

射?”又叫:“郭靖,郭靖,你瞧,白雕生了一对小雕儿,咱们怎地不知道?啊哟。爹爹,

你快射死黑雕!”铁木真微微一笑,弯硬弓,搭铁箭,嗖的一声,飞箭如电,正穿入一头黑

雕的身中,众人齐声喝彩。铁木真把弓箭交给窝阔台道:“你来射。”窝阔台一箭也射死了

一头。待拖雷又射中一头时,众黑雕见势头不对,纷纷飞逃。蒙古诸将也都弯弓相射,但众

黑雕振翅高飞之后,就极难射落,强弩之末劲力已衰,未能触及雕身便已掉下。铁木真叫

道:“射中的有赏。”神箭手哲别有意要郭靖一显身手,拿起自己的强弓硬弩,交在郭靖手

里,低声道:“跪下,射项颈。”

郭靖接过弓箭,右膝跪地,左手稳稳托住铁弓,更无丝毫颤动,右手运劲,将一张二百

来斤的硬弓拉了开来。他跟江南六怪练了十年武艺,上乘武功虽然未窥堂奥,但双臂之劲,

眼力之准,却已非比寻常,眼见两头黑雕比翼从左首飞过,左臂微挪,瞄准了黑雕项颈,右

手五指松开,正是:弓弯有若满月,箭去恰如流星。黑雕待要闪避,箭杆已从颈对穿而过。

这一箭劲力未衰,接着又射进了第二头黑雕腹内,一箭贯着双雕,自空急堕。众人齐声喝

彩。余下的黑雕再也不敢停留,四散高飞而逃。华筝对郭靖悄声道:“把双雕献给我爹

爹。”郭靖依言捧起双雕,奔到铁木真马前,一膝半跪,高举过顶。铁木真生平最爱的是良

将勇士,见郭靖一箭力贯双雕,心中甚喜。要知北国大雕非比寻常,双翅展开来足有一丈多

长,羽毛坚硬如铁,扑击而下,能把整头小马大羊攫到空中,端的厉害之极,连虎豹遇到大

雕时也要迅速躲避。一箭双雕,殊属难能。铁木真命亲兵收起双雕,笑道:“好孩子,你的

箭法好得很啊!”郭靖不掩哲别之功,道:“是哲别师父教我的。”铁木真笑道:“师父是

哲别,徒弟也是哲别。”在蒙古语中,哲别是神箭手之意。拖雷相帮义弟,对铁木真道:

“爹爹,你说射中的有赏。我安答一箭双雕,你赏甚么给他?”铁木真道:“赏甚么都

行。”问郭靖道:“你要甚么?”拖雷喜道:“真的赏甚么都行?”铁木真笑道:“难道我

还能欺骗孩子?”

郭靖这些年来依铁木真而居。诸将都喜他朴实和善,并不因他是汉人而有所歧视,这时

见大汗神色甚喜,大家望着郭靖,都盼他能得到重赏。

郭靖道:“大汗待我这么好,我妈妈甚么都有了,不用再给我啦。”铁木真笑道:“你

这孩子倒有孝心,总是先记着妈妈。那么你自己要甚么?随便说罢,不用怕。”郭靖微一沉

吟,双膝跪在铁木真马前,道:“我自己不要甚么,我是代别人求大汗一件事。”铁木真

道:“甚么?”郭靖道:“王罕的孙子都史又恶又坏,华筝嫁给他后一定要吃苦。求求大汗

别把华筝许配给他。”

铁木真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说道:“真是孩子话,那怎么成?好罢,我赏你一件宝

物。”从腰间解下一口短刀,递给郭靖。蒙古诸将啧啧称赏,好生艳羡,原来这是铁木真十

分宝爱的佩刀,曾用以杀敌无数,若不是先前把话说得满了,决不能轻易解赐。郭靖谢了

赏,接过短刀。这口刀他也时时见到铁木真佩在腰间,这时拿在手中细看,见刀鞘是黄金所

铸,刀柄尽头处铸了一个黄金的虎头,狰狞生威。铁木真道:“你用我金刀,替我杀敌。”

郭靖应道:“是。”

华筝忽然失声而哭,跃上马背,疾驰而去。铁木真心肠如铁,但见女儿这样难过,也不

禁心中一软,微微叹了口气,掉马回营。蒙古众王子诸将跟随在后。

郭靖见众人去尽,将短刀拔出鞘来,只觉寒气逼人,刃锋上隐隐有血光之印,知道这口

刀已不知杀过多少人了。刀锋虽短,但刀身厚重,甚是威猛。

把玩了一会,将刀鞘穿入腰带之中,拔出长剑,又练起越女剑法来,练了半天,那一招

“枝击白猿”仍是练不成,不是跃得太低,便是来不及挽足平花。他心里一躁,沉不住气,

反而越来越糟,只练得满头大汗。忽听马蹄声响,华筝又驰马而来。她驰到近处,翻身下

马,横卧在草地之上,一手支头,瞧着郭靖练剑,见他神情辛苦,叫道:“别练了,息一忽

儿吧。”郭靖道:“你别来吵我,我没功夫陪你说话。”华筝就不言语了,笑吟吟的望着

他,过了一会,从怀里摸出了一块手帕,打了两个结,向他抛掷过去,叫道:“擦擦汗

吧。”郭靖嗯了一声,却不去接,任由手帕落地,仍是练剑。华筝道:“刚才你求恳爹爹,

别让我嫁给都史,那为甚么?”郭靖道:“都史很坏,从前放豹子要吃你哥哥拖雷。你嫁了

给他,他说不定会打你的。”华筝微笑道:“他如打我,你来帮我啊。”郭靖一呆,道:

“那……那怎么成?”华筝凝视着他,柔声道:“我如不嫁给都史,那么嫁给谁?”郭靖摇

摇头,道:“我不知道。”华筝“呸”了一声,本来满脸红晕,突然间转成怒色,说道:

“你甚么都不知道!”过了一会,她脸上又现微笑,只听得悬崖顶上两头小白雕不住啾啾鸣

叫,忽然远处鸣声惨急,那头大白雕疾飞而至。它追逐黑雕到这时方才回来,想是众黑雕将

它诱引到了极远之处。雕眼视力极远,早见到爱侣已丧生在悬崖之上,那雕晃眼间犹如一朵

白云从头顶飞掠而过,跟着迅速飞回。郭靖住了手,抬起头来,只见那头白雕盘来旋去,不

住悲鸣。华筝道:“你瞧这白雕多可怜。”郭靖道:“嗯,它一定很伤心!”只听得白雕一

声长鸣,振翼直上云霄。华筝道:“它上去干甚么……”语声未毕,那白雕突然如一枝箭般

从云中猛冲下来,噗的一声,一头撞在岩石之上,登时毙命。郭靖与华筝同声惊呼,一齐跳

了起来,吓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忽然背后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可敬!可敬!”两人回过

头来,见是一个苍须道士,脸色红润,手里拿着一柄拂麈。这人装束十分古怪,头顶梳了三

个髻子,高高耸立,一件道袍一尘不染,在这风沙之地,不知如何竟能这般清洁。他说的是

汉语,华筝不懂,也就不再理会,转头又望悬崖之顶,忽道:“两头小白雕死了爹娘,在这

上面怎么办?”这悬崖高耸接云,四面都是险岩怪石,无可攀援。两头乳雕尚未学会飞翔,

眼见是要饿死在悬崖之顶了。郭靖望了一会,道:“除非有人生翅膀飞上去,才能救小白雕

下来。”拾起长剑,又练了起来,练了半天,这一招“枝击白猿”仍是毫无进步,正自焦

躁,忽听得身后一个声音冷冷的道:“这般练法,再练一百年也是没用。”郭靖收剑回顾,

见说话的正是那头梳三髻的道士,问道:“你说甚么?”那道士微微一笑,也不答话,忽地

欺进两步,郭靖只觉右臂一麻,也不知怎的,但见青光一闪,手里本来紧紧握着的长剑已到

了道士手中。空手夺白刃之技二师父本也教过,虽然未能练熟,大致诀窍也已领会,但这道

士刹那间夺去自己长剑,竟不知他使的是甚么手法。这一来不由得大骇,跃开三步,挡在华

筝面前,顺手抽出铁木真所踢的金柄短刀,以防道士伤害于她。那道士叫道:“看清楚

了!”纵身而起,只听得一阵嗤嗤嗤嗤之声,已挥剑在空中连挽了六七个平花,然后轻飘飘

的落在地下。郭靖只瞧得目瞪口呆,楞楞的出了神。那道士将剑往地下一掷,笑道:“那白

雕十分可敬,它的后嗣不能不救!”一提气,直往悬崖脚下奔去,只见他手足并用,捷若猿

猴,轻如飞鸟,竟在悬崖上爬将上去。这悬崖高达数十丈,有些地方直如墙壁一般陡峭,但

那道士只要手足在稍有凹凸处一借力,立即窜上,甚至在光溜溜的大片石面之上,也如壁虎

般游了上去。

郭靖和华筝看得心中怦怦乱跳,心想他只要一个失足,跌下来岂不是成了肉泥?但见他

身形越来越小,似乎已钻入了云雾之中。华筝掩住了眼睛不敢再看,问道:“怎样了?”郭

靖道:“快爬到顶了……好啦,好啦!”华筝放下双手,正见那道士飞身而起,似乎要落下

来一般,不禁失声惊呼,那道士却已落在悬崖之顶。他道袍的大袖在崖顶烈风中伸展飞舞,

自下望上去,真如一头大鸟相似。

那道士探手到洞穴之中,将两头小雕捉了出来,放在怀里,背脊贴着崖壁,直溜下来,

遇到凸出的山石时或是手一钩,或是脚一撑,稍缓下溜之势,溜到光滑的石壁上时则顺泻而

下,转眼之间脚已落地。

郭靖和华筝急奔过去。那道士从怀里取出了白雕,以蒙古语对华筝道:“你能好好的喂

养吗?”华筝又惊又喜,忙道:“能、能、能!”伸手去接。那道士道:“小心别给啄到

了。雕儿虽小,这一啄可仍是厉害得紧。”华筝解下腰带,把每头小雕的一只脚缚住,喜孜

孜的捧了,道:“我去拿肉来喂小雕儿。”那道士道:“且慢!你须答应我一件事,才把小

雕儿给你。”华筝道:“甚么事?”那道士道:“我上崖顶抓雕儿的事,你们两个可不能对

人说起。”华筝笑道:“好,那还不容易?我不说就是。”那道士微笑道:“这对白雕长大

了可凶猛得很呢,喂的时候得留点儿神。”华筝满心欢喜,对郭靖道:“咱们一个人一只,

我拿去先给你养,好吗?”郭靖点点头。华筝翻上马背,飞驰而去。郭靖楞楞的一直在想那

道士的功夫,便如傻了一般。那道士拾起地下长剑,递还给他,一笑转身。郭靖见他要走,

急道:“你……请你,你别走。”道士笑道:“干么?”郭靖摸头搔耳,不知如何是好,忽

地扑翻在地,砰砰砰不住磕头,一口气也不知磕了几十个。道士笑道:“你向我磕头干甚

么?”郭靖心里一酸,见到那道士面色慈祥,犹如遇到亲人一般,似乎不论甚么事都可向他

倾吐,忽然两滴大大的眼泪从胸颊上流了下来,哽咽道:“我我……我蠢得很,功夫老是学

不会,惹得六位恩师生气。”那道士微笑道:“你待怎样?”郭靖道:“我日夜拚命苦练,

可总是不行,说甚么也不行……”道士道:“你要我指点你一条明路?”郭靖道:“正

是!”伏在地下,又砰砰砰的连磕了十几个头。

那道士又是微微一笑,说道:“我瞧你倒也诚心。这样吧,再过三天是月半,明日中天

之时,我在岸顶上等你。你可不许对谁说起!”说着向着悬崖一指,飘然而去。郭靖急道:

“我……我上不去!”那道士毫不理会,犹如足不点地般,早去得远了。郭靖心想:“他是

故意和我为难,明明是不肯教我的了。”转念又想:“我又不是没师父,六位师父这般用心

教我,我自己愚笨,又有甚么法子?那伯伯本领再高,我学不会,也是枉然。”想到这里,

望着岸顶出了一会神,就撇下了这件事,提起长剑,把“枝击白猿”那一招一遍又一遍的练

下去,直练到太阳下山,腹中饥饿,这才回家。

三天晃眼即过。这日下午韩宝驹教他金龙鞭法,这软兵刃非比别样,巧劲不到,不但伤

不到敌人,反而损了自己。蓦然间郭靖劲力一个用错,软鞭反过来刷的一声,在自己脑袋上

砸起了老大一个疙瘩。韩宝驹脾气暴躁,反手就是一记耳光。郭靖不敢作声,提鞭又练。韩

宝驹见他努力,于自己发火倒颇为歉然,郭靖虽接连又出了几次乱子,也就不再怪责,教了

五招鞭法,好好勉励了几句,命他自行练习,上马而去。练这金龙鞭法时苦头可就大啦,只

练了十数趟,额头、手臂、大腿上已到处都是乌青。郭靖又痛又倦,倒在草原上呼呼睡去,

一觉醒来,月亮已从山间钻了出来,只感鞭伤阵阵作痛,脸上给三师父打的这一掌,也尚有

麻辣之感。他望着崖顶,忽然间生出了一股狠劲,咬牙道:“他能上去,我为甚么不能?”

奔到悬崖脚下,攀藤附葛,一步步的爬上去,只爬了六七丈高,上面光溜溜的崖陡如壁,寸

草不生,哪里能再上去一步?他咬紧牙关,勉力试了两次,都是刚爬上一步,就是一滑,险

险跌下去粉身碎骨。他心知无望,吁了一口气,要想下来,哪知望下一瞧,只吓得魂飞魄

散。原来上来时一步步的硬挺,想从原路下去时,本来的落脚之点已给凸出的岩石挡住,再

也摸索不到,若是涌身向下一跳,势必碰在山石上撞死。他处于绝境之中,忽然想起四师父

说过的两句话:“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心想左右是个死,与其在这里进退不得,不

如奋力向上,当下拔出短刀,在石壁上慢慢凿了两个孔,轻轻把足搬上,踏在一孔之上,试

了一下可以吃得住力,于是又把右足搬上,总算上了数尺,接着再向上挖孔。这般勉力硬上

了一丈多高已累得头晕目眩,手足酸软。他定了定神,紧紧伏在石壁之上,调匀呼吸,心想

上到山顶还不知要凿多少孔,而且再凿得十多个孔,短刀再利,也必锋摧刃折,但事已至

此,只有奋力向上爬去,休息了一会,正要举刀再去凿孔,忽听得崖顶上传下一声长笑。郭

靖身子不敢稍向后仰,面前看到的只是一块光溜溜的石壁,听到笑声,心中只感奇异,却不

能抬头观看。笑声过后,只见一根粗索从上垂下,垂到眼前就停住不动了。又听得那三髻道

人的声音说道:“把绳索缚在腰上,我拉你上来。”郭靖大喜,还刀入鞘,左手伸入一个小

洞,手指紧紧扣住了,右手将绳子在腰里绕了两圈,打了两个死结。那道人叫道:“缚好了

吗?”郭靖道:“缚好了。”那道人似乎没有听见,又问:“缚好了吗?”郭靖再答:“缚

好啦。”那道人仍然没有听见,过了片刻,那道人笑道:“啊,我忘啦,你中气不足,声音

送不到这么远。你如缚好了,就把绳子扯三下。”郭靖依言将绳子连扯三扯,突然腰里一

紧,身子忽如腾云驾雾般向上飞去。他明知道人会将他吊扯上去,但决想不到会如此快法,

只感腰里又是一紧,身子向上飞举,落将下来,双脚已踏实地,正落在那道人面前。

郭靖死里逃生,双膝点地,正要磕头,那道人拉住了他臂膀一扯,笑道:“三天前你已

磕了成百个头了,够啦,够啦!好好,你这孩子很有志气。”

崖顶是个巨大的平台,积满了皑皑白雪。那道人指着两块石鼓般的圆石说道:“坐

下。”郭靖道:“弟子站着侍奉师父好了。”那道人笑道:“你不是我门中人。我不是你师

父,你也不是我弟子。坐下吧。”郭靖心中惶然,依言坐下。那道人道:“你这六位师父,

都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人物,我和他们虽然素不相识,但一向闻名相敬。你只要学得六人中

恁谁一人的功夫,就足以在江湖上显露头角。你又不是不用功,为甚么十年来进益不多,你

可知是甚么原因?”郭靖道:“那是因为弟子太笨,帅父们再用心教也教不会。”那道人笑

道:“那也未必尽然,这是教而不明其法,学而不得其道。”郭靖道:“请师……师……你

的话我实在不明白。”那道人道:“讲到寻常武功,如你眼下的造诣,也是算不错的了。你

学艺之后,首次出手就给小道士打败,于是心中馁了,以为自己不济,哈哈,那完全错

了。”

郭靖心中奇怪:“怎么他也知道这回事?”那道人又道:“那小道士虽然摔了你一个筋

斗,但他全以巧劲取胜,讲到武功根基,未必就强是过你。再说,你六位师父的本事,也并

不在我之下,因此武功我是不能传你的。”郭靖应道:“是。”心道:“那也不错。我六个

师父武功很高,本来是我自己太蠢。”那道士又道:“你的七位恩师曾与人家打赌。要是我

传你武功,你师父们知道之后必定不快。他们是极重信义的好汉子,与人赌赛岂能占人便

宜?”郭靖道:“赌赛甚么?”那道人道:“原来你不知道。嗯,你六位师父既然尚未与你

说知。你现今也不必问。两年之内,他们必会和你细说。这样吧,你一番诚心,总算你我有

缘,我就传你一些呼吸、坐下、行路、睡觉的法子。”郭靖大奇,心想:“呼吸、坐下、行

路、睡觉,我早就会了,何必要你教我?”他暗自怀疑,口中却是不说。那道人道:“你把

那块大石上的积雪除掉,就在上面睡吧。”郭靖更是奇怪。依言拨去积雪,横卧在大石之

上。那道人道:“这样睡觉,何必要我教你?我有四句话,你要牢牢记住:思定则情忘,体

虚则气运,心死则神活,阳盛则阴消。”郭靖念了几遍,记在心中,但不知是甚么意思。那

道人道:“睡觉之前,必须脑中空明澄澈,没一丝思虑。然后敛身侧卧,鼻息绵绵,魂不内

荡,神不外游。”当下传授了呼吸运气之法、静坐敛虑之术。

郭靖依言试行,起初思潮起伏,难以归摄,但依着那道人所授缓吐深纳的呼吸方法做

去,良久良久,渐感心定,丹田中却有一股气渐渐暖将上来,崖顶上寒风刺骨,却也不觉如

何难以抵挡。这般静卧了一个时辰,手足忽感酸麻,那道人坐在他对面打坐,睁开眼道:

“现下可以睡着了。”郭靖依言睡去,一觉醒来,东方已然微明。那道人用长索将他缒将下

去,命他当晚再来,一再叮嘱他不可对任何人提及此事。郭靖当晚又去,仍是那道人用长绳

将他缒上。他平日跟着六位师父学武,时时彻夜不归,他母亲也从来不问。如此晚来朝去。

郭靖夜夜在崖顶打坐练气。说也奇怪,那道人并未教他一手半脚武功,然而他日间练武之

时,竟尔渐渐身轻足健。半年之后,本来劲力使不到的地方,现下一伸手就自然而然的用上

了巧劲:原来拚了命也来不及做的招术,忽然做得又快又准。江南六怪只道他年纪长大了,

勤练之后,终于豁然开窍,个个心中大乐。

他每晚上崖时,那道人往往和他并肩齐上,指点他如何运气使力。直至他无法再上,那

道人才攀上崖顶,用长索缒他上去。时日过去,他不但越上越快,而且越爬越高,本来难以

攀援之地,到后来已可一跃而上,只在最难处方由那道人用索吊上。又过一年,离比武之期

已不过数月,江南六怪连日谈论的话题,总离不开这场势必轰动天下豪杰之上的嘉兴比武。

眼见郭靖武功大进,六怪均觉取胜极有把握,再想到即可回归江南故乡,更是喜悦无已。然

而于这场比武的原因,始终不向郭靖提及。这天一早起来,南希仁道:“靖儿,这几个月来

你尽练兵器,拳术上只怕生疏了,咱们今儿多练练掌法。”郭靖点头答应。众人走到平日练

武的场上,南希仁缓步下场,正要与郭靖过招,突然前面尘烟大起,人声马嘶,一大群马匹

急奔而来。牧马的蒙古人挥鞭约束,好一阵才把马群定住。马群刚静下来,忽见西边一匹全

身毛赤如血的小红马猛冲入马群之中,一阵乱踢乱咬。马群又是大乱,那红马却飞也似的向

北跑得无影无踪。片刻之间,只见远处红光闪动,那红马一晃眼又冲入马群,捣乱一番。众

牧人恨极,四下兜捕。但那红马奔跑迅捷无伦,却哪里抓得住?顷刻间又跑得远远地,站在

数十丈外振鬣长嘶,似乎对自己的顽皮杰作十分得意。众牧人好气又好笑,都拿它没有法

子。待小红马第三次冲来时,三名牧人弯弓发箭。那马机灵之极,待箭到身边时忽地转身旁

窜,身法之快,连武功高强之人也未必及得上。六怪和郭靖都看得出神。韩宝驹爱马如命,

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如此神骏的快马,他的追风黄已是世上罕有的英物,蒙古快马虽多,却也

少有其匹,但与这匹小红马一比,却又远远不及。他奔到牧人身旁,询问红马来历。

一个牧人道:“这匹小野马不知是从哪处深山里钻出来的。前几天我们见它生得美,想

用绳圈套它,哪知道非但没套到,反而惹恼了它,这几日天天来捣乱。”一个老年牧人神色

严肃,道:“这不是马。”韩宝驹奇道:“那是甚么?”老牧人道:“这是天上的龙变的,

惹它不得。”另一个牧人笑道:“谁说龙会变马?胡说八道。”老牧人道:“小伙子知道甚

么?我牧了几十年马,哪见过这般厉害的畜生?……”说话未了,小红马又冲进了马群。马

王神韩宝驹的骑术说得上海内独步,连一世活在马背上的蒙古牧人也自叹勿如。这时见红马

又来捣乱,他熟识马性,知道那红马的退路所必经之地,斜刺里兜截过去,待那红马驰到,

忽地跃起,那红马正奔到他的胯下,时刻方位扣得不差分厘。韩宝驹往下一落,准拟稳稳当

当的便落在马背之上,他一生驯服过不知多少凶狠的劣马,只要一上马背,天下更没一匹马

能再将他颠下背来。岂知那红马便在这一瞬之间,突然发力,如箭般往前窜了出去,他这下

竟没骑上。韩宝驹大怒,发足疾追。他身矮腿短,却哪里追得上?蓦地里一个人影从旁跃

出,左手已抓住了小红马颈中马鬣。那红马吃了一惊,奔跑更快,那人身子被拖着飞在空

中,手指却只是紧抓马鬣不放。

众牧人都大声鼓噪起来。

江南六怪见抓住马鬣的正是郭靖,都不禁又是惊奇,又是喜欢。朱聪道:“他哪里学来

这般高明的轻身功夫?”韩小莹道:“靖儿这一年多来功力大进,难道他死了的父亲真的在

暗中保佑?又难道五哥……”

他们怎知过去两年之中,那三髻道人每晚在高崖之顶授他呼吸吐纳之术,虽然未教他半

点武艺,但所授的却是上乘内功。郭靖每晚上崖下崖,其实是修习了极精深的轻身本领“金

雁功”。他自己尚自浑浑噩噩,那道人既嘱他每晚上崖,也就每晚遵命上崖睡觉。他内功日

有精进,所练的“金雁功”成就,也只在朱聪、全金发和韩小莹所教的轻功中显示出来。连

他自己都不知,六怪自也只是时感意想不到的欣慰而已,绝未察觉其中真相。这时郭靖见那

红马奔过,三师父没有擒到,飞身跃出,已抓住了马鬣。

六怪见郭靖身在空中,转折如意。身法轻灵,绝非朱聪和全金发、韩小莹所授轻功,定

是另有所师。六人面面相觑,无不诧异之极。只见郭靖在空中忽地一个倒翻筋斗,上了马

背,奔驰回来。那小红马一时前足人立,一时后腿猛踢,有如发疯中魔,但郭靖双腿夹紧,

始终没给它颠下背来。

韩宝驹在旁大声指点,教他驯马之法。那小红马狂奔乱跃,在草原上前后左右急驰了一

个多时辰,竟是精神愈来愈长。众牧人都看得心下骇然。那老牧人跪下来喃喃祈祷,求天老

爷别为他们得罪龙马而降下灾祸,又大声叫嚷,要郭靖快快下马。但郭靖全神贯注的贴身马

背,便如用绳子牢牢缚住了一般,随着马身高低起伏,始终没给摔下马背。韩小莹叫道:

“靖儿,你下来让三师父替你吧。”韩宝驹叫道:“不成!一换人就是前功尽弃。”他知道

凡是骏马必有烈性,但如被人制服之后,那就一生对主人敬畏忠心,要是众人合力对付,它

却宁死不屈。

郭靖也是一股子的倔强脾气,被那小红马累得满身大汗,忽地右臂伸入马颈底下,双臂

环抱,运起劲来。他内力一到臂上,越收越紧。小红马翻腾跳跃,摆脱不开,到后来呼气不

得,窒息难当,这才知道了真主,忽地立定不动。韩宝驹喜道:“成啦,成啦!”郭靖怕那

马逃去,还不敢跳下马背。韩宝驹道:“下来吧。这马跟定了你,你赶也赶不走啦。”郭靖

依言跃下。那小红马伸出舌头,来舐他的手背,神态十分亲热,众人看得都笑了起来。一名

牧人走近细看,小红马忽然飞起后足,将他赐了个筋斗。郭靖把马牵到槽边,细细洗刷。他

累了半天,六怪也就不再命他练武,各存满腹狐疑。午饭以后,郭靖来到师父帐中。全金发

道:“靖儿,我试试你的开山掌练得怎样了。”郭靖道:“在这里吗?”全金发道:“不

错。在哪里都能遇上敌人,也得练练在小屋子里与人动手。”说着左手虚扬,右手出拳。

郭靖照规矩让了三招,第四招举手还掌。全金发攻势凌厉,毫不容情,突然间双拳“深

入虎穴”猛向郭靖胸口打到。这一招绝非练武手法,竟是伤人性命的杀手绝招,双拳出招狠

辣,沉猛之极。郭靖急退,后心已抵到蒙古包的毡壁。他大吃一惊,危急中力求自救原是本

性,何况他脑筋向来迟钝,不及转念,左臂运劲回圈,已搭住全金发的双臂,使力往外猛一

甩。这时全金发拳锋已撞到他的要害,未及收劲,已觉他胸肌绵软一团,竟如毫不受力,转

瞬之间,又被他圈住甩出,双臂酸麻,竟尔荡了开去,连退三步,这才站定。郭靖一呆之

下,双膝跪地,叫道:“弟子做错了事,但凭六师父责罚。”他心中又惊又惧,不知自己犯

了甚么大罪,六师父竟要使杀手取他性命。

柯镇恶等都站起身来,神色严峻。朱聪道:“你暗中跟别人练武,干么不让我们知道?

若不是六师父这么相试,你还想隐瞒下去,是不是?”郭靖急道:“只有哲别师父教我射箭

刺枪。”朱聪沉着脸道:“还要说谎?”郭靖急得眼泪直流,道:“弟子……弟子决不敢欺

瞒师父。”朱聪道:“那么你一身内功是跟谁学的?你仗着有高人撑腰,把我们六人不放在

眼里了,哼!”郭靖呆呆的道:“内功?弟子一点也不会啊!”

朱聪“呸”的一声,伸手往他胸骨顶下二寸的“鸠尾穴”戳去。这是人身要穴,点中了

立即昏晕。郭靖不敢闪避抵御,只有木立不动,哪知他跟那三髻道人勤修了将近两年,虽然

心不自知,其实周身百骸均已灌注了内劲,朱聪这指戳到,他肌肉自然而然的生出化劲,收

紧反弹,将来指滚在一旁,这一下虽然仍是戳到了他身上,却只令他胸口一痛,并无点穴之

功。朱聪这一指虽是未用全力,但竟被他内劲化开,不禁更是惊讶,同时怒气大盛,喝道:

“这还不是内功吗?”郭靖心念一动:“难道那道长教我的竟是内功?”说道:“这两年

来,有一个人每天晚上来教弟子呼吸、打坐、睡觉。弟子一直依着做,觉得倒也有趣好玩。

不过他真的没传我半点武艺。他叫我千万别跟谁说。弟子心想这也不是坏事,又没荒废了学

武,因此没禀告恩师。”说着跪下来磕了个头,道:“弟子知错啦,以后不敢再去跟他玩

了。”

六怪面面相觑,听他语气恳挚,似乎不是假话。韩小莹道:“你不知道这是内功吗?”

郭靖道:“弟子真的不知道甚么叫做内功。他教我坐着慢慢透气,心里别想甚么东西,只想

着肚子里一股气怎样上下行走。从前不行,近来身体里头真的好像有一只热烘烘的小耗子钻

来钻去,好玩得很。”六怪又惊又喜,心想这傻小子竟练到了这个境界,实在不易。原来郭

靖心思单纯,极少杂念,修习内功易于精进,远胜满脑子各种念头此来彼去、难以驱除的聪

明人,因此不到两年,居然已有小成。

朱聪道:“教你的是谁?”郭靖道:“他不肯说自己姓名。他说六位恩师的武功不在他

之下,因此他不能传我武功,并非是我师父。还要弟子发了誓,决不能跟谁说起他的形状相

貌。”六怪愈听愈奇,起初还道郭靖无意间得遇高人,那自是他的福气,不由得为他欢喜,

但那人如此诡秘,中间似乎另有重大蹊跷。朱聪挥手命郭靖出去,郭靖又道:“弟子以后不

敢再跟他玩了。”朱聪道:“你还是去罢,我们不怪你。不过你别说我们已经知道了这件

事。”郭靖连声答应,见众位师父不再责怪,高高兴兴的出去,掀开帐门,便见华筝站在蒙

古包外,身旁停着两头白雕。这时双雕已长得十分神骏,站在地下,几乎已可与华筝齐头,

华筝道:“快来,我等了你半天啦。”一头白雕飞跃而起,停上了郭靖肩头。郭靖道:“我

刚才收服了一匹小红马,跑起来可快极啦。不知它肯不肯让你骑。”华筝道:“它不肯吗?

我宰了它。”郭靖道:“千万不可!”两人手携手的到草原中驰马弄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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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24 17:01:06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六回 崖顶疑阵

帐中六怪低声计议。韩小莹道:“那人传授靖儿的是上乘内功,自然不是恶意。”全金

发道:“他为甚么不让咱们知道?又干么不对靖儿明言这是内功?”朱聪道:“只怕是咱们

相识之人。”韩小莹道:“相识之人?那么不是朋友,就是对头了。”全金发沉吟道:“咱

们交好的朋友之中,可没一个有这般高明的功夫。”韩小莹道:“要是对头,干么来教靖儿

功夫?”柯镇恶冷冷的道:“焉知他不是安排着阴谋毒计。”众人心中都是一凛。朱聪道:

“今晚我和六弟悄悄蹑着靖儿,去瞧瞧到底是何方高人。”五怪点头称是。

等到天黑,朱聪与全金发伏在郭靖母子的蒙古包外,过了小半个时辰,只听郭靖说道:

“妈,我去啦!”便从蒙古包中出来。两人悄悄跟在后面,见他脚步好快,片刻间已奔出老

远,好在草原之上并无他物遮蔽,相隔虽远,仍可见到。两人加紧脚步跟随,只见他奔到悬

崖之下,仍不停步,径自爬了上去。这时郭靖轻身功夫大进,这悬崖又是晚晚爬惯了的,已

不须那道人援引,眼见他渐爬渐高,上了崖顶。朱聪和全金发更加惊讶,良久作声不得。过

了一会,柯镇恶等四人也跟着到了。他们怕遇上强敌,身边都带了兵刃暗器。朱聪说道郭靖

已上了崖顶,韩小莹抬头仰望,见高崖小半截没在云雾之中,不觉心中一寒,说道:“咱们

可爬不上。”柯镇恶道:“大家在树丛里伏下,等他们下来。”各人依言埋伏。韩小莹想起

十年前夜斗黑风双煞,七兄妹埋伏待敌,其时寒风侵肤,冷月窥人,四下里黄沙莽莽,荒山

寂寂,万籁俱静之中,远处偶尔传来几下马嘶,此情此景,宛若今宵,只是自那一晚后,张

阿生那张老是嘻嘻傻笑的肥脸,却再也见不到了,忍不住一阵心酸。

时光一刻一刻的过去,崖顶始终没有动静,直等到云消日出,天色大明,还是不见郭靖

和传他内功的奇人下来,又等了一个时辰,仍旧不见人影。极目上望,崖顶空荡荡的不似有

人。朱聪道:“六弟,咱们上去探探。”韩宝驹道:“能上去么?”朱聪道:“不一定,试

一试再说。”

他奔回帐去,拿了两条长索,两柄斧头,数十枚巨钉,和全金发一路凿洞打钉,互相牵

引,仗着轻身功夫了得,虽是累出了一身大汗,终于上了崖顶,翻身上崖,两人同时惊呼,

脸色大变。但见崖顶的一块巨石之旁,整整齐齐的堆着九个白骨骷髅头,下五中三顶一,就

和当日黑风双煞在荒山上所摆的一模一样。再瞧那些骷髅,每个又都是脑门上五个指孔。只

是指孔有如刀剜,孔旁全无细碎裂纹。比之昔年,那人指力显已大进。两人心中怦怦乱跳,

提心吊胆的在崖顶巡视一周,却不见有何异状,当即缒下崖来。

韩宝驹等见两人神色大异,忙问端的。朱聪道:“梅超风!”四人大吃一惊,韩小莹急

道:“靖儿呢?”全金发道:“他们从另一边下去了。”当下把崖顶所见说了。

柯镇恶叹道:“咱们一十八年辛苦,想不到竟是养虎贻患。”韩小莹道:“靖儿忠厚老

实,决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柯镇恶冷笑道:“忠厚老实?他怎地跟那妖妇练了两年武功,

却不透露半点口风。”韩小莹默然,心中一片混乱。韩宝驹道:“莫非那妖妇眼睛盲了,因

此要借靖儿之手加害咱们?”朱聪道:“必是如此。”韩小莹道:“就算靖儿存心不良,他

也不能装假装得这样像。”全金发道:“或许妖妇觉得时机未至,尚未将阴谋对他说知。”

韩宝驹道:“靖儿轻功虽高,内功也有了根底,但讲到武艺,跟咱们还差得远。那妖妇干么

不教他?”柯镇恶道:“那妖妇只不过是借刀杀人,她对靖儿难道还能安甚么好心?她丈夫

不是死在靖儿手里的吗?”朱聪明道:“对啦,对啦!她也要咱们个个死在靖儿手下,那时

她再下手杀了靖儿,这才算是真正报了大仇。”五人均觉有理,无不栗然。柯镇恶将铁杖在

地下重重一顿,低沉了声音道:“咱们现下回去,只作不知,待靖儿回来,先把他废了。那

妖妇必来找他,就算她功力已非昔比,但眼睛不便,咱六人也必应付得了。”韩小莹惊道:

“把靖儿废了?那么比武之约怎样?”

柯镇恶冷冷的道:“性命要紧呢,还是比武要紧?”众人默然不语。南希仁忽道:“不

能!”韩宝驹道:“不能甚么?”南希仁道:“不能废了。”韩宝驹道:“不能将靖儿废

了?”南希仁点了点头。韩小莹道:“我和四哥意思一样,总得先仔细问个水落石出,再作

道理。”全金发道:“这事非同小可。要是咱们一念之仁,稍有犹豫,给他泄露了机密,那

怎么办?”朱聪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咱们要对付的是妖妇梅超风,可不是旁人。”

柯镇恶道:“三弟你说怎样?“

韩宝驹心中模棱两可,决断不下,见七妹泪光莹莹,神色可怜,就道:“我在四弟一

面。要杀靖儿,我终究下不了手。”这时六人中三人主张对郭靖下杀手,三人主张持重。朱

聪叹道:“要是五弟还在,咱们就分得出哪一边多,哪一边少。”韩小莹听他提到张阿生,

心中一酸,忍住眼泪,说道:“五哥之仇,岂能不报?咱们听大哥吩咐罢!”柯镇恶道:

“好,回去。”六人回到帐中,个个思潮起伏,心绪不宁。柯镇恶道:“待他来时,二弟与

六弟挡住退路,我来下手。”那晚郭靖爬上崖去,那道人已在崖顶等著,见他上来,便向巨

石旁一指,悄声道:“你瞧!”郭靖走近一看,月光下见是九个骷髅头,吓了一跳,颤声

道:“黑风双煞又……又来了。”那道人奇道:“你也知道黑风双煞?”郭靖将当年荒山夜

斗、五师父丧命,以及自己无意中刺死陈玄风的事说了一遍。述说这段往事时,想到昔日荒

山夜斗双尸的诸般情状,心中不寒自栗,语音不断发颤。刺死陈玄风之时,他年纪尚极幼

小,但那晚的情景实在太过可怖,已深深印入小小的脑海之中。那道人叹道:“那铜尸无恶

不作,却原来已死在你手!”郭靖道:“我六位师父时时提起黑风双煞,三师父与七师父料

想铁尸已经死了,大师父却总是说:‘未必,未必!’这九个骷髅头是今天摆在这儿的,那

么铁尸果然没……没死!”说到这句话,忍不住打个寒噤,问道:“你见到她了吗?”那道

人道:“我也刚来了不多一会,一上来就见到这堆东西。这么说来,那铁尸定是冲着你六位

师父和你来啦。”郭靖道:“她双眼已给大师父打瞎了,咱们不怕她。”那道人拿起一颗骷

髅骨,细细摸了一遍,摇头道:“这人武功当真厉害之极,只怕你六位师父不是她的敌手,

再加上我,也胜不了。”郭靖听他说得郑重,心下惊疑,道:“十年前恶斗时,她眼睛不

盲,还敌不过我七位恩师,现下咱们有八个人。你……你当然帮我们的,是不是?”那道人

出了一会神,道:“先前我已琢磨了半晌,猜想不透她手指之力怎会如此了得。善者不来,

来者不善。她既敢前来寻仇,必是有恃无恐。”郭靖道:“她干么把骷髅头摆在这里?岂不

是让咱们知道之后有了防备?”那道人道:“料想这是练九阴白骨爪的规矩。多半她想这悬

崖高险难上,必定无人到来,哪知阴差阳错,竟教咱们撞见了。”郭靖生怕梅超风这时已找

上了六位师父,道:“我这就下去禀告师父。”那道人道:“好。你说有个好朋友要你传

话,最好是避她一避,再想善策,犯不着跟她硬拚。”郭靖答应了,正要溜下崖去,那道人

忽然伸臂在他腰里一抱,纵身而起,轻轻落在一块大岩石之后,蹲低了身子。郭靖待要发

问,嘴巴已被按住,当下伏在地上,不敢作声,从石后露出一对眼睛,注目凝视。

过不多时,悬崖背后一条黑影腾跃而上,月光下长发飞舞,正是铁尸梅超风。那崖背比

崖前更加陡峭,想来她目不见物,分不出两者的难易。幸而如此,否则江南六怪此时都守在

崖前,要是她从正面上来,双方一动上手,只怕六怪之中已有人遭到她的毒手了。

梅超风斗然间转过身子,郭靖吓得忙缩头岩下,过得片刻,才想起她双目已盲,又悄悄

探出头来,只见她盘膝坐在自己平素打坐的大石上,做起吐纳功夫来。郭靖恍然大悟,才知

这呼吸运气,果然便是修习内功,心中对那道人暗暗感激不已。过了一阵,忽听得梅超风全

身发出格格之声,初时甚为缓慢,后来越来越密,犹如大锅沙炒豆,豆子熟时纷纷爆裂一

般。听声音是发自人身关节,但她身子纹丝不动,全身关节竟能自行作响,郭靖虽不知这是

上乘奇门内功,但也觉得此人功夫实在非同小可。这声音繁音促节的响了良久,渐渐又由急

而慢,终于停息,只见她缓缓站起身来,左手在腰里一拉一抖,月光下突然飞出烂银也似的

一条长蛇来,郭靖吃了一惊,凝神看时,原来是条极长的银色软鞭。他三师父韩宝驹的金龙

鞭长不过六尺,梅超风这条鞭子竟长了七八倍,眼见是四丈有奇。只见她缓缓转过身来,月

光照在她脸上,郭靖见她容颜仍是颇为秀丽,只是闭住了双目,长发垂肩,一股说不出的阴

森诡异之气。

一片寂静之中,但听得她幽幽叹了口气,低声:“贼汉子,你在阴世,可也天天念着我

吗?“只见她双手执在长鞭中腰,两边各有二丈,一声低笑,舞了起来。

这鞭法却也古怪之极,舞动并不迅捷,并无丝毫破空之声,东边一卷,西边一翻,招招

全然出人意料之外,突然间她右手横溜,执住鞭梢,四丈长的鞭子伸将出去,搭住一块大

石,卷了起来,这一下灵便确实,有如用手一般。郭靖正在惊奇,那鞭头甩去了大石,忽然

向他头上卷来,月光下看得分明,鞭头装着十多只明晃晃的尖利倒钩。郭靖早已执刀在手,

眼见鞭到,更不思索,顺手挥刀往鞭头上撩去,突然手臂一麻,背后一只手伸过来将他掀倒

在地,眼前银光闪动,长鞭的另一端已从头顶缓缓掠过。郭靖吓出一身冷汗,心想:“如不

是伯伯相救,这一刀只要撩上了鞭子,我已被长鞭打得脑浆迸裂了。”幸喜刚才那道人手法

敏捷,没发出半点声响,梅超风并未察觉。

她练了一阵,收鞭回腰,从怀里摸出一大块东西来,摊在地下,用手摸索,想了一会,

站起来做了几个姿势,又在那东西上摸索寻思,这般闹了许久,才把那块不知是布是革的东

西收入怀里,从悬崖背后翻了下去。

郭靖长长喘了口气,站起身来。那道人低声道:“咱们跟着她,瞧她还闹甚么鬼。”抓

住郭靖的腰带,轻轻从崖后溜将下去。两人下崖着地时,梅超风的人影已在北面远处。那道

人左手托在郭靖腋下,郭靖登时觉得行走时身子轻了大半。两人步履如飞,远远跟踪,在大

漠上不知走了多少路,天色微明时,见前面影影绰绰竖立着数十个大营帐,梅超风身形晃

动,隐没在营帐之中。两人加快脚步,避过巡逻的哨兵,抢到中间一座黄色的大帐之外,伏

在地下,揭开帐幕一角往里张望时,只见一人拔出腰刀,用力劈落,将一名大汉砍死在地。

那大汉倒将下来,正跌在郭靖与道人眼前。郭靖识得这人是铁木真的亲兵,不觉一惊,心

想:“怎么他在这里给人杀死?”转轻把帐幕底边又掀高了些,持刀行凶的那人正好转过面

来,却是王罕的儿子桑昆。只见他把长刀在靴底下擦去血迹,说道:“现下你再没疑心了

罢?”另一人道:“铁木真义兄智勇双全,就怕这事不易成功。”郭靖认得这人是铁木真的

义弟札木合。桑昆冷笑道:“你爱你义兄,那就去给他报信罢。”札木合道:“你也是我的

义弟,你父亲待我这般亲厚,我当然不会负你。再说,铁木真一心想并吞我的部众,我又不

是不知,只不过瞧在结义的份上,没有跟他破脸而已。”郭靖寻思:“难道他们阴谋对付铁

木真汗?这怎么会?”又听得帐中另一人说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若是给他先动

手干你们,你们就糟了。事成之后,铁木真的牲口、妇女、财宝全归桑昆:他的部众全归札

木合,我大金再封札木合为镇北招讨使。”郭靖只见到这人的背影,于是悄悄爬过数尺,瞧

他侧面,这人好生面熟,身穿镶貂的黄色锦袍,服饰甚是华贵,琢磨一下他的语气,这才想

起:“嗯,他是大金国的六王爷。”札木合听了这番话,似乎颇为心动,道:“只要是义父

王罕下令,我当然服从。”桑昆大喜,道:“事已如此,爹爹如不下令,便是得罪了大金

国。回头我去请令,他不会不给六王爷的面子。”完颜洪烈道:“我大金国就要兴兵南下灭

宋,那时你们每人统兵二万前去助战,大功告成之后,另有封赏。”桑昆喜道:“向来听说

南朝是花花世界,满地黄金,女人个个花朵儿一般。六王爷能带我们兄弟去游玩一番,真是

再好不过。完颜洪烈微微一笑,道:“那还不容易?就只怕南朝的美女太多,你要不了这么

多。”说着二人都笑了起来。完颜洪烈道:“如何对付铁木真,请两位说说。”顿了一顿,

又道:“我先已和铁木真商议过,要他派兵相助攻宋,这家伙只是不允。他为人精明,莫要

就此有了提防,怕我图谋于他。这件事可须加倍谨慎才是。”这时那道人在郭靖衣襟上一

扯,郭靖回过头来,只见梅超风在远处抓住了一个人,似乎在问他甚么。郭靖心想:“不管

她在这里捣甚么鬼,恩师们总是暂且不妨。我且听了他们计算大汗的法子,再作道理。”于

是又伏下地来。只听桑昆道:“他已把女儿许给了我儿子,刚才他派人来跟我商量成亲的日

子。”说着向那被他砍死的大汉一指,又道:“我马上派人去,请他明天亲自来跟我爹爹面

谈。他听了必定会来,也决不会多带人手。我沿路埋伏军马,铁木真就有三头六臂,也逃不

出我手掌心了。”说着哈哈大笑。札木合道:“好,干掉铁木真后,咱们两路兵马立即冲他

大营。”郭靖又气又急,万料不到人心竟会如此险诈,对结义兄弟也能图谋暗算,正待再听

下去,那道人往他腰里一托,郭靖身子略侧,耳旁衣襟带风,梅超风的身子从身旁擦了过

去,只见她脚步好快,转眼已走出好远,手里却仍抓着一人。那道人牵着郭靖的手,奔出数

十步,远离营帐,低声道:“她是在询问你师父们的住处。咱们须得快去,迟了怕来不及

啦。”两人展开轻身功夫,全力奔跑,回到六怪的蒙古包外时,已近午时。那道人道:“我

本来不愿显露行藏,因此要你不可跟六位师父说知,但眼下事急,再也顾不得小节。你进去

通报,说全真教马钰求见江南六侠。”

郭靖两年来跟他夜夜相处,这时才知他的名字。他也不知全真教马钰是多大的来头,当

下点头答应,奔到蒙古包前,揭开帐门,叫声:“大师父!”跨了进去。

突然两只手的手腕同时一紧,已被人抓住,跟着膝后剧疼,被人踢倒在地,呼的一声,

铁杖当头砸将下来。郭靖侧身倒地,只见持杖打来的正是大师父柯镇恶,只吓得魂飞天外,

再也想不到抵挡挣扎,只有闭目待死,却听得当的一声,兵刃相交,一人扑在自己身上。

他睁眼看时,只见七师父韩小莹护住了自己,叫道:“大哥,且慢!”她手中长剑却已

被柯镇恶铁杖砸飞。柯镇恶长叹一声,铁杖在地下重重一顿,道:“七妹总是心软。”郭靖

这时才看清楚抓住自己双手的是朱聪和全金发,胆战心惊之下,全然胡涂了。柯镇恶森然

道:“教你内功的那个人呢?”郭靖结结巴巴的道:“他他……他……在外面,求见六位师

父。”六怪听说梅超风胆敢白日上门寻仇,都是大出意料之外,一齐手执兵刃,抢出帐外,

日影下只见一个苍髻道人拱手而立,哪里有梅超风的影子?

朱聪仍是抓着郭靖右腕脉门不放,喝道:“梅超风那妖妇呢?”郭靖道:“弟子昨晚见

到她啦,只怕待会就来。”六怪望着马钰,惊疑不定。马钰抢步上前,拱手说道:“久慕江

南六侠威名,今日识荆,幸何如之。”朱聪仍是紧紧抓住郭靖的手腕不放,只点头为礼,说

道:“不敢,请教道长法号。”

郭靖想起自己还未代他通报,忙抢着道:“他是全真教马钰。”六怪吃了一惊,他们知

道马钰道号丹阳子,是全真教教祖王重阳的首徒,王重阳逝世后,他便是全真教的掌教,长

春子丘处机还是他的师弟。只是他闭观静修,极少涉足江湖,是以在武林中名气不及丘处

机,至于武功修为,却是谁也没有见过,无人知道深浅。柯镇恶道:“原来是全真教掌教到

了,我们多有失敬。不知道长光降漠北,有何见教?可是与令师弟嘉兴比武之约有关吗?”

马钰道:“敝师弟是修道练性之人,却爱与人赌强争胜,大违清静无为的道理,不是出家人

所当为,贫道曾重重数说过他几次。他与六侠赌赛之事,贫道实不愿过问,更与贫道没半点

干系。两年之前,贫道偶然和这孩子相遇,见他心地纯良,擅自授了他一点儿强身养性、以

保天年的法门,事先未得六侠允可,务请勿予怪贵。只是贫道没传他一招半式武功,更无师

徒名份,说来只是贫道结交一个小朋友,倒也没坏了武林中的规矩。”说着温颜微笑。

六侠均感诧异,却又不由得不信。朱聪和全金发当即放脱了郭靖的手腕。韩小莹喜道:

“孩子,是这位道长教你本事的吗?你干么不早说?我们都错怪你啦。”说着伸手抚摸他肩

头,心中十分怜惜。郭靖道:“他……他叫我不要说的。”韩小莹斥道:“甚么他不他的?

没点规矩,傻孩子,该叫‘道长’。”虽是斥责,脸上却尽是喜容。郭靖道:“是,是道

长。”这两年来,他与马钰向来“你、我”相称,从来不知该叫“道长”,马钰也不以为

意。马钰道:“贫道云游无定,不喜为人所知,是以与六侠虽近在咫尺,却未前来拜见,伏

乞恕罪。”说着又行了一礼。原来马钰得知江南六怪的行事之后,心中好生相敬,又从尹志

平口中查知郭靖并无内功根基。他是全真教掌教,深明道家抑己从人的至理,雅不欲师弟丘

处机又在这件事上压倒了江南六怪。但数次劝告丘处机认输,他却说甚么也不答应,于是远

来大漠,苦心设法暗中成全郭靖。否则哪有这么巧法,他刚好会在大漠草原之中遇到郭靖?

又这般毫没来由的为他花费两年时光?若不是梅超风突然出现,他一待郭靖内功已有根基,

便即飘然南归,不论江南六怪还是丘处机,都不会知道此中原委的了。六怪见他气度谦冲,

真是一位有道之士,与他师弟慷慨飞扬的豪态截然不同,当下一齐还礼。正要相询梅超风之

事,忽听得马蹄声响,数骑马飞驰而来,奔向铁木真所居的大帐。郭靖知道是桑昆派来诱杀

铁木真的使者,心中大急,对柯镇恶道:“大师父,我过去一会就回来。”柯镇恶适才险些

伤了他性命,心下甚是歉疚,对这徒儿更增怜爱,只怕他走开之后,竟遇上了梅超风而受到

伤害,忙道:“不,你留在我们身边,千万不可走开。”

郭靖待要说明原委,却听柯镇恶已在与马钰论当年荒山夜斗双煞的情景。他焦急异常,

大师父性子素来严峻,动不动便大发脾气,实不敢打断他的话头,只待他们说话稍停,即行

禀告,忽见一骑马急奔而来,马背上一人身穿黑狐皮短裘,乃是华筝,离开他们十多步远就

停住了,不住招手。郭靖怕师父责怪,不敢过去,招手要她走近。

华筝双目红肿,似乎刚才大哭过一场,走近身来,抽抽噎噎的道:“爹爹要我,要我就

去嫁给那个都史……”一言方毕,眼泪又流了下来。郭靖道:“你快去禀告大汗,说桑昆与

札木合安排了诡计,要骗了大汗去害死他。”华筝大吃一惊,道:“当真?”郭靖道:“千

真万确,是我昨晚亲耳听见的,你快去对你爹爹说。”华筝道:“好!”登时喜气洋洋,转

身上马,急奔而去。郭靖心想:“人家安排了阴谋要害大汗,你怎么反而高兴?”转念一

想:“啊,这样一来,她就不会去嫁给都史了。”他与华筝情若兄妹,一直对她十分关切爱

护,想到她可以脱却厄运,不禁代她欢喜,笑容满脸的转过身来。只听马钰说道:“不是贫

道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那梅超风显然已得东海桃花岛岛主黄药师的真传,九阴白骨爪

固然已练到出神入化,而四丈银鞭的招数更是奥妙无方。咱们合八人之力,当然未必便输给

了她,但要除她,只怕自己也有损伤。”韩小莹道:“这女子的武功确是十分厉害,但我们

江南七怪跟她仇深似海。”马钰道:“听说张五侠与飞天神龙柯大侠都是为铜尸陈玄风所

害。但各位既口诛了陈玄风,大仇可说已经报了。自古道:冤家宜解不宜结。梅超风一个孤

身女子,又有残疾,处境其实也很可怜。”六怪默然不语。过了一会,韩宝驹道:“她练这

阴毒功夫,每年不知害死多少无辜,道长侠义为怀,总不能任由她如此为非作歹。”朱聪

道:“现下是她找上门来,不是我们去找他。”全金发道:“就算这次我们躲过了,只要她

存心报仇,今后总是防不胜防。”马钰道:“贫道已筹划了一个法子,不过要请六侠宽大为

怀,念她孤苦,给她一条自新之路。”朱聪等不再接口,静候柯镇恶决断。柯镇恶道:“我

们江南七怪生性粗鲁,向来只知蛮拚硬斗。道长指点明路,我们感激不尽,就请示下。”他

听了马钰的语气,知道梅超风在这十年之中武功大进,马钰口中说求他们饶她一命,其实是

顾全六怪面子,真意是在指点他们如何避开她的毒手。韩宝驹等却道大哥忽然起了善念,都

感诧异。马钰道:“柯大侠仁心善怀,必获天佑。此外还有一层紧要之事。据贫道猜想,这

十年之中,那梅超风一定又得了黄药师的传授。”朱聪惊道:“听说黑风双煞是桃花岛的叛

徒,黄药师怎能再传她功夫?”马钰道:“贫道本也这样想,但听柯大侠所说当年荒山之战

的情形,那梅超风当时的功夫与现下相差甚远。她如不再得明师指点,但凭自己苦练,决计

到不了眼下这个地步。咱们今日诛了铁尸,要是黄药师见怪,这……”柯镇恶和朱聪都曾听

人说过黄药师的武功,总是夸大到了荒诞离奇的地步。未必可信,但全真教是天下武术正

宗,马钰以掌教之尊,对他尚且如此忌惮,自然是非同小可。朱聪说道:“道长顾虑周详,

我兄弟佩服得紧,就请示下妙策。”马钰道:“贫道这法子说来有点狂妄自大,还请六侠不

要见笑才好。”朱聪道:“道长不必过谦,重阳门下全真七子威震天下,谁不钦仰?”这句

话向着马钰说来,他是一片诚敬之意。丘处机虽也是全真七子之一,朱聪却万万不甘对他说

这句话。马钰道:“仗着先师遗德,贫道七个师兄弟在武林之中尚有一点儿虚名,想来那梅

超风还不敢同时向全真七子下手。是以贫道想施个诡计,用这点儿虚名将她惊走。这法子说

来实非光明正大,只不过咱们的用意是与人为善,诡道亦即正道,不损六侠的英名令誉。”

当下把计策说了出来。

六怪听了,均觉未免示弱,又想就算梅超风当真武功大进,甚至黄药师亲来,那又如

何?最多也不过都如张阿生一般命丧荒山得是了。马钰劝之再三,最后说到“胜之不武”的

话来,柯镇恶等冲着他的面子,又感念他对郭靖的盛情厚意,终于都答允了。各人饱餐之

后,齐向悬崖而去。马钰和郭靖先上。朱聪等见马钰毫不炫技逞能,跟在郭靖之后,慢慢的

爬上崖去,然见他步法稳实,身形端凝,显然功力深厚。均想:“他功夫决不在他师弟丘处

机之下,只是丘处机名震南北,他却没没无闻,想来是二人性格不同使然了。”马钰与郭靖

爬上崖顶之后,垂下长索,将六怪逐一吊上崖去。

六怪检视梅超风在崖石上留下的一条条鞭痕,尽皆骇然,这时才全然信服马钰确非危言

耸听。

八人在崖顶盘膝静坐,眼见暮色罩来,四野渐渐沉入黑暗之中,又等良久,已是亥末子

初。韩宝驹焦躁起来,道:“怎么她还不来?”柯镇恶道:“嘘,来啦。”众人心里一凛,

侧耳静听,却是声息全无。这时梅超风尚在数里之外,柯镇恶耳朵特灵,这才听到。那梅超

风身法好快,众人极目下望,月光下只见沙漠上有如一道黑烟,滚滚而来,转瞬间冲到了崖

下,跟着便迅速之极的攀援而上。朱聪向全金发和韩小莹望了一眼,见两人脸色惨白,神色

甚为紧张,想来自己也必如此。过不多时,梅超风纵跃上崖,她背上还负了一人,但软软的

丝毫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郭靖见那人身上穿了黑狐皮短裘,似是华筝之物,凝神再看,却不是华筝是谁?不由得

失声惊呼,嘴巴甫动,妙手书生朱聪眼明手快,伸过来一把按住,朗声说道:“梅超风这妖

孽,只要撞在我丘处机手里,决不与她干休!”梅超风听得崖顶之上竟有人声,已是一惊,

而听朱聪自称丘处机,还提及她的名字,更是惊诧,当下缩身在岸石之后倾听。马钰和江南

六怪看得清清楚楚,虽在全神戒备之中,也都不禁暗自好笑。郭靖却悬念华筝的安危,心焦

如焚。韩宝驹道:“梅超风把白骨骷髅阵布在这里,待会必定前来,咱们在这里静候便

了。”

梅超风不知有多少高手聚在这里,缩于石后,不敢稍动。韩小莹道:“她虽然作恶多

端,但全真教向来慈悲为怀,还是给她一条自新之路吧。”朱聪笑道:“清静散人总是心肠

软。无怪师父一再说你成道容易。”

全真教创教祖师王重阳门下七子,武林中见闻稍广的无不知名:大弟子丹阳子马钰,二

弟子长真子谭处端,以下是长生子刘处玄、长春子丘处机、玉阳子王处一、广宁子郝大通,

最末第七弟子清静散人孙不二,则是马钰出家以前所娶的妻子。韩小莹道:“谭师哥你说怎

样?”南希仁道:“此人罪不容诛。”朱聪道:“谭师哥,你的指笔功近来大有精进,等那

妖妇到来,请你出手,让众兄弟一开眼界如何?”南希仁道:“还是让王师弟施展铁脚功。

踢她下岸,摔个身魂俱灭。”全真七子中丘处机威名最盛,其次则属玉阳子王处一。他某次

与人赌胜,曾独足跂立,凭临万丈深谷之上,大袖飘飘,前摇后摆,只吓得山东河北数十位

英雄好汉目迷神眩,桥舌不下,因而得了个“铁脚仙”的名号。他洞居九年,刻苦修练,丘

处机对他的功夫也甚佩服,曾送他一首诗,内有“九夏迎阳立,三冬抱雪眠”等语,描述他

内功之深。马钰和朱聪等你一言我一语,所说的话都是事先商酌好了的。柯镇恶曾与黑风双

煞说过几次话,怕她认出声音,始终一言不发。梅超风越听越惊,心想:“原来全真七子全

都在此,单是一个牛鼻子,我就未必能胜,何况七子聚会?我行藏一露,哪里还有性命?”

此时皓月中天,照得满崖通明。朱聪却道:“今晚乌云密布,伸手不见五指,大家可要小心

了,别让那妖妇乘黑逃走。”梅超风心中窃喜:“幸好黑漆一团,否则他们眼力厉害,只怕

早就见到我了。谢天谢地,月亮不要出来。”

郭靖一直望着华筝,忽然见她慢慢睁开眼来,知她无恙,不禁大喜,双手连摇,叫她不

要作声。华筝也见到了郭靖,叫道:“快救我,快救我!”郭靖大急,叫道:“别说话!”

梅超风这一惊决不在郭靖之下,立即伸指点了华筝的哑穴,心头疑云大起。全金发道:“志

平,刚才是你说话来着?”郭靖扮的是小道士尹志平的角色,说道:“弟子……弟子……”

朱聪道:“我好似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郭靖忙道:“正是。”梅超风心念一动:“全真

七子忽然来到大漠,聚在这荒僻之极的悬崖绝顶,哪有如此巧事?莫非有人欺我目盲,故布

疑阵,叫我上当?”马钰见她慢慢从岩石后面探身出来,知她已起疑心,要是她发觉了破

绽,立即动手,自己虽然无碍,华筝性命必定不保,六怪之中只怕也有损折,不觉十分焦

急,只是他向无急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朱聪见梅超风手中提了一条银光闪耀的长鞭,慢慢举起手来,眼见就要发难,朗声说

道:“大师哥,你这几年来勤修师父所传的‘金关玉锁二十四诀’,定是极有心得,请你试

演几下,给我们见识见识如何?”

马钰会意,知道朱聪是要他立显功夫以折服梅超风,当即说道:“我虽为诸同门之长,

但资质愚鲁,怎及得上诸位师弟?师父所传心法,说来惭愧,我所能领会到的实是十中不到

一二。”一字一语的说来,中气充沛之极,声音远远传送出去。他说话平和谦冲,但每一个

字都震得山谷鸣响,最后一句话未说完,第一句话的回声已远远传来,夹着崖顶风声,真如

龙吟虎啸一般。梅超风听得他显了如此深湛的内功,哪里还敢动手,慢慢缩回岩后。马钰又

道:“听说那梅超风双目失明,也是情有可悯,要是她能痛改前非,决不再残害无辜,也不

再去和江南六怪纠缠,那么咱们就饶她一命吧。何况先师当年,跟桃花岛主也互相钦佩。丘

师弟,你跟江南六怪有交情,你去疏通一下,请他们不要再找梅超风清算旧帐。两家既往不

咎,各自罢手。”这番话却不再蕴蓄内力,以免显得余人功力与他相差太远。朱聪接口道:

“这倒容易办到,关键是在那梅超风肯不肯改过。”突然岩后一个冷冷的声音道:“多谢全

真七子好意,我梅超风在此。”说着长出身形。

马钰本拟将她惊走,望她以后能痛悟前非,改过迁善,不意这铁尸艺高胆大,竟敢公然

露面,倒大非始料所及。又听梅超风道:“我是女子,不敢向各位道长请教。久仰清静散人

武术精湛,我想领教一招。”说着横鞭而立,静待韩小莹发声。这时郭靖见华筝横卧地下,

不明生死,他自小与拖雷、华筝兄妹情如手足,哪里顾得梅超风的厉害,忽地纵身过去,扶

起华筝。梅超风左手反钩,已拿住他的左腕。郭靖跟马钰学了两年玄门正宗内功,周身百骸

已有自然之劲,当下右手急送,将华筝向韩小莹掷去,左手力扭回夺,忽地挣脱。梅超风手

法何等快捷,刚觉他手腕滑开,立即又是向前擒拿,再度抓住,这次扣住了他脉门,使他再

也动弹不得,厉声喝道:“是谁?”朱聪叫道:“志平,小心!”郭靖被她抓住,心下大为

慌乱,正想脱口而出:“我是郭靖。”听得二师父这句话,才道:“弟子长春……长春真人

门下尹……尹志平。”这几个字他早已念三四十遍,这时惶急之下,竟然说来还是结结巴

巴。梅超风心想:“他门下一个少年弟子,内功竟也不弱,不但在我掌底救得了人去,第一

次给我抓住了又居然能够挣脱。看来我只好避开了。”当下哼了一声,松开手指。郭靖急忙

逃回,只见左腕上五个手指印深嵌入肉,知她心有所忌,这一抓未用全力,否则自己手腕早

已被她捏断,思之不觉骇然。这一来,梅超风却也不敢再与假冒孙不二的韩小莹较艺,忽地

心念一动,朗声道:“马道长,‘铅汞谨收藏’,何解?”马钰顺口答道:“铅体沉坠,以

比肾水:汞性流动,而拟心火。‘铅汞谨收藏’就是说当固肾水,息心火,修息静功方得有

成。”梅超风又道:“‘姹女婴儿’何解?”马钰猛地省悟她是在求教内功秘诀,大声喝

道:“邪魔外道,妄想得我真传。快走快走!”梅超风哈哈一笑,说道:“多谢道长指

点。”倏地拔起身子,银鞭在石上一卷,身随鞭落,凌空翻下崖顶,身法之快,人人都觉确

是生平仅见。各人眼见她顺着崖壁溜将下去,才都松了一口气,探首崖边,但见大漠上又如

一道黑烟般滚滚而去。倏来倏去,如鬼如魅,虽已远去,兀自余威慑人。

马钰解开华筝等穴道,让她躺在石上休息。朱聪谢道:“十年不见,不料这铁尸的功夫

已练到这等地步,若不是道长仗义援手,我们师徒七人今日难逃大劫。”马钰谦逊了几句,

眉头深蹙,似有隐忧。朱聪道:“道长如有未了之事,我兄弟虽然本事不济,当可代供奔走

之役,请道长不吝差遣。”马钰叹了一口气道:“贫道一时不察,着了这狡妇的道儿。”各

人大惊,齐问:“她竟用暗器伤了道长吗?”马钰道:“那倒不是。她刚才问我一句话,我

匆忙间未及详虑,顺口回答,只怕成为日后之患。”众人都不明其意。马钰道:“这铁尸的

外门功夫,已远在贫道与各位之上,就算丘师弟与王师弟真的在此,也未必定能胜得了她。

桃花岛主有徒如此,真乃神人也。只是这梅超风内功却未得门径。不知她在哪里偷听到了一

些修练道家内功的奥秘,却因无人指点,未能有成。适才她出我不意所问的那句话,必是她

苦思不得其解的疑难之一。虽然我随即发觉,未答她第二句语,但是那第一句话,也已能使

她修习内功时大有精进。”韩小莹道:“只盼她顿悟前非,以后不再作恶。”马钰道:“但

愿如此,否则她功力一深,再作恶起来,那是更加难制了。唉,只怪我胡涂,没防人之

心。”过了一会,又沉吟道:“桃花岛武功与我道家之学全然不同,可是梅超风所问的两

句,却纯是道家的内功,却不知何故?”

他说到这里,华筝“啊”的一声,从石上翻身坐起,叫道:“郭靖,爹爹不信我的话,

已到王罕那里去啦。”郭靖大吃一惊,忙问:“他怎么不信?”

华筝道:“我对他说,桑昆叔叔和札木合叔叔要谋害他。他哈哈大笑,说我不肯嫁给都

史,胆敢捏造谎话骗他。我说是你亲耳听来的,他更加不信,说道回来还要罚你。我见他带

了三位哥哥和几队卫兵去了,忙来找你,哪知道半路上给那瞎婆娘抓住了。她是带我来见你

吗?”众人心想:“要是我们不在这里,你脑袋上早已多了五个窟窿了。”郭靖急问:“大

汗去了有多久啦?”华筝道:“好大半天啦。爹爹说要尽快赶到,不等天明就动身,他们骑

的都是快马,这会儿早去得老远了。桑昆叔叔真要害爹爹吗?那怎么办?”说着哭了起来。

郭靖一生之中初次遇到重大难事,登时彷徨无策。朱聪道:“靖儿,你快下去,骑小红马去

追大汗,就算他不信你的话,也请他派人先去查探明白。华筝,你去请你拖雷哥哥赶快集

兵,开上去救你爹爹。”

郭靖连声称是,抢先下崖。接着马钰用长索缚住华筝,吊了下去。郭靖急奔回他母子所

住的蒙古包旁,跨上小红马,疾驰而去。这时晨曦初现,残月渐隐,郭靖心中焦急异常:

“只怕大汗进了桑昆的埋伏,那么就是赶上也没用了。”那小红马神骏无伦,天生喜爱急驰

狂奔。跑发了性,越跑越快,越跑越是高兴,到后来在大草原上直如收不住了脚。郭靖怕它

累倒,勒缰小休,它反而不愿,只要缰绳一松,立即欢呼长嘶,向前猛冲。这马虽然发力急

驰,喘气却也并不如何加剧,似乎丝毫不见费力。

这般大跑了两个时辰,郭靖才收缰下马稍息,然后上马又跑,再过一个多时辰,忽见远

处草原上黑压压的列着三队骑兵,瞧人数是三个千人队。转眼之间,红马已奔近队伍。郭靖

看骑兵旗号,知是王罕的部下,只见个个弓上弦,刀出鞘,严阵戒备,心中暗暗叫苦:“大

汗已走过了头,后路给人截断啦。”双腿一夹,小红马如箭离弦,呼的纵出,四蹄翻腾,从

队伍之侧飞掠而过。带队的将官大声喝阻,一人一骑早去得远了。郭靖不敢停留,一连又绕

过了三批伏兵,再奔一阵,只见铁木真的白毛大纛高举在前,数百骑人马排成了一列,各人

坐骑得得小跑,正向北而行。郭靖催马上前,奔到铁木真马旁,叫道:“大汗,快回转去,

前面去不得!”铁木真愕然勒马,道:“怎么?”郭靖把前晚在桑昆营外所见所闻、以及后

路已被人截断之事说了。铁木真将信将疑,斜眼瞪视郭靖。瞧他是否玩弄诡计,心想:“桑

昆那厮素来和我不睦,但王罕义父正在靠我出力,札木合义弟和我又是生死之交,怎能暗中

算计于我?难道当真是那大金国的六太子从中挑拨?”郭靖见他有不信之意,忽道:“大

汗,你派人向来路查探便知。”铁木真身经百战,自幼从阴谋诡计之中恶斗出来,虽觉王罕

与札木合联兵害他之事绝无可能,但想:“过份小心,一千次也不打紧:莽撞送死,一次也

太多了!”当下吩咐次子察合台与大将赤老温:“回头哨探!”两人放马向来路奔去。铁木

真察看四下地势,发令:“上土山戒备!”他随从虽只数百人,但个个是猛将勇士,不等大

汗再加指点,各人驰上土山,搬石掘土,做好了防箭的挡蔽。

过不多时,南边尘头大起,数千骑急赶而来,烟尘中察合台与赤老温奔在最前。哲别目

光锐利,已望见追兵的旗号,叫道:“真的是王罕军马。”这时追兵分成几个百人队,四下

兜截,要想包抄察合台和赤老温:两人伏在鞍上,挥鞭狂奔。哲别道:“郭靖,咱俩接应他

们去。”两人纵马驰下土山。郭靖跨下那红马见是冲向马群,兴发飞驰,转眼间到了察合台

面前。郭靖嗖嗖嗖三箭,把三名最前的追兵射倒,随即纵马疾冲,拦在两人与追兵之间,翻

身一箭,又射死了一名追兵。此时哲别也已赶到,他箭术更精,连珠箭发,当者立毙。但追

兵势大,眼见如潮水般涌来,哪里抵挡得住?察合台与赤老温也各翻身射了数箭,与哲别、

郭靖都退上了土山。铁木真和博尔术、术赤等个个箭无虚发,追兵一时倒不敢逼近。铁木真

站在土山上*望,过得约莫挤两桶牛乳时分,只见东南西北四方,王罕部下一队队骑兵如乌

云般涌来,黄旗下一人乘着一匹高头大马,正是王罕的儿子桑昆。铁木真知道万难突出重

围,目下只有权用缓兵之计,高声叫道:“请桑昆义弟过来说话。桑昆在亲兵拥卫下驰近土

山,数十名军士挺着铁盾,前后护住,以防山上冷箭。桑昆意气昂扬,大声叫道:“铁木

真,快投降罢。”铁木真道:“我甚么地方得罪了王罕义父,你们发兵攻我?”桑昆道:

“蒙古人世世代代,都是各族分居,牛羊牲口一族共有,你为甚么违背祖宗遗法,想要各族

混在一起?我爹爹常说,你这样做不对。”

铁木真道:“蒙古人受大金国欺压。大金国要我们年年进贡几万头牛羊马匹,难道应该

的吗?大家给大金国逼得快饿死了。咱们蒙古人只要不是这样你打我,我打你,为甚么要怕

大金国?我和义父王罕素来和好,咱们两家并无仇怨,全是大金国从中挑拨。”桑昆部下的

士卒听了,人人动心,都觉他说得有理。铁木真又道:“蒙古人个个是能干的好战士,咱们

干甚么不去拿金国的金银财宝?干么要年年进献牲口毛皮给他们?蒙古人中有的勤勉放牧牛

羊,有的好吃懒做,为甚么要勤劳的养活懒惰的?为甚么不让勤劳的多些牛羊?为甚么不让

懒惰的人饿死?”蒙古当时是氏族社会,牲口归每一族公有,近年来牲口日繁,财物渐多,

又从中原汉人处学到使用铁制器械,多数牧民切盼财物私有。战士连年打仗,分得的俘虏财

物,都是用性命去拚来的,更不愿与不能打仗的老弱族人共有。因此铁木真这番话,众战士

听了个个暗中点头。

桑昆见铁木真煽惑自己部下军心,喝道:“你立刻抛下弓箭刀枪投降!否则我马鞭一

指,万弩齐发,你休想活命!”郭靖见情势紧急,不知如何是好,忽见山下一个少年将军,

铁甲外披着银灰貂裘,手提大刀,跨下骏马来往驰骋,耀武扬威。定睛看时,认得是桑昆的

儿子都史。郭靖幼时曾和他斗过,这人当年要放豹子吃了拖雷,是个大大的坏小子。他丝毫

不明白王罕、桑昆、札木合等何以要图谋铁木真,心想王罕和铁木真素来如父子一般,必是

都史这坏人听信了大金国六太子的话,从中说大批谎话害人,我去将他捉来,逼他承认说

谎,那么王罕、桑昆他们就可明白真相,和铁木真大汗言归于好,于是双腿一夹,胯下小红

马疾冲下山。众兵将一怔之间,那红马来得好快,已从人丛中直冲到都史身边。都史挥刀急

砍,郭靖矮身伏鞍,大刀从头顶掠过,右手伸出,已扣住都史左腕脉门,这一扣是朱聪所传

的分筋错骨手,都史哪里还能动弹?被他顺手一扯,提过马来。就在此时,郭靖只觉背后风

声响动,左臂弯过,向两柄刺来的长矛上格去,喀的一声,双矛飞上半空。他右膝头在红马

颈上轻轻一碰,小红马已知主人之意,回头奔上土山,上山之快,竟不逊于下山时的急驰如

飞。山下众军官齐叫:“放箭!”郭靖举起都史,挡在身后。众军士怕伤了小主,哪敢扯动

弓弦?郭靖直驰上山,把都史往地下一掷,叫道:“大汗,定是这坏小子从中捣鬼,你叫他

说出来。”铁木真大喜,铁枪尖指在都史胸前,向桑昆叫道:“叫你部下退开一百丈。”桑

昆见爱子被敌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从众军之中擒去,又气又急,只得依言撤下军马,命

部下用大车结成圆圈,在土山四周密密层层的圈了七八重,这样一来,铁木真坐骑再快,也

必无法冲出。这边山上铁木真连声夸奖郭靖,命他用腰带将都史反背缚起。桑昆接连派了三

名使者上山谈判,命铁木真放出都史,然后投降,就可饶他性命。铁木真每次都将使者割了

双耳逐下山去。僵持多时,太阳在草原尽头隐没。铁木真怕桑昆乘黑冲锋,命各人不可丝毫

怠忽。

守到半夜,忽见一人全身白衣,步行走到山脚边,叫道:“我是札木合,要见铁木真义

兄说话。”铁木真道:“你上来吧。”札木合缓步上山,见铁木真凛然站在山口,当即抢步

上前,想要拥抱。铁木真擦的一声拔出佩刀,厉声道:“你还当我是义兄吗?”札木合叹了

一口气,盘膝坐下,说道:“义兄,你已是一部之主,何必更要雄心勃勃,想要把所有的蒙

古人联在一起?”铁木真道:“你待怎样?”札木合道:“各部各族的族长们都说,咱们祖

宗已这样过了几百年,铁木真汗为甚么要改变旧法?上天也不容许。”铁木真道:“咱们祖

宗阿兰豁雅夫人的故事,你还记得吗?她的五个儿子不和,她煮了腊羊肉给他们吃,给了他

们每人一支箭,叫他们折断,他们很容易就折断了。她又把五支箭合起来叫他们折断。五个

人轮流着折,谁也不能折断。你记得她教训儿子的话吗?”札木合低声道:“你们如果一个

个分散,就像一支箭似的会给任何人折断。你们如果同心协力,那就像五支箭似的紧固,不

会给任何人折断。”铁木真道:“好,你还记得。后来怎样?”札木合道:“后来她五个儿

子同心协力,创下好大的基业,成为蒙古人的族祖。”铁木真道:“是啊!咱俩也都是英雄

豪杰,干么不把所有的蒙古人都集合在一起?自己不要你打我,我打你,大家同心协力的把

大金国灭掉。”札木合惊道:“大金国兵多将广,黄金遍地,粮如山积,蒙古人怎能惹

他?”铁木真哼了一声,道:“那你是宁可大家受大金国欺压的了?”札木合道:“大金国

也没欺压咱们。大金国皇帝封了你做招讨使。”铁木真怒道:“初时我也还当大金国皇帝是

好意,哪知他们贪得无厌,向咱们征索越来越厉害,要了牛羊,又要马匹,现今还要咱们派

战士帮他打仗。大宋隔得咱们这么远,就算灭了大宋,占来的土地也都是大金的,咱们损伤

战士有甚么好处?牛羊不吃身边的青草,却翻山过去啃沙子,哪有这样的蠢事?咱们要打,

只打大金。”

札木合道:“王罕和桑昆都不肯背叛大金。”铁木真道:“背叛,哼,背叛!那么你

呢?”札木合道:“我来求义兄不要发怒,把都史还给桑昆。由我担保,桑昆一定放你们平

安回去。”铁木真道:“我不相信桑昆,也不相信你。”札木合道:“桑昆说,一个儿子死

了,还可再生两个;一个铁木真死了,世上就永没铁木真了!不放都史,你见不到明天的太

阳。”铁木真深知桑昆和札木合的为人,若是落入他二人手中,必然无幸,倘若王罕亲自领

军,投降后尚有活命之望,当下举刀在空中呼的一声,劈了一刀,厉声叫道:“宁战死,不

投降!世上只有战死的铁木真,没有投降敌人的铁木真!”札木合站起身来,道:“你把夺

来的牛羊俘虏分给军士,说是他们的私产,不是部族公有。各族族长都说你的做法不对,不

合祖规。”铁木真厉声道:“可是年轻的战士们个个都欢喜。族长们见到夺来的珍贵财物,

说没法子公平分给每一个人,于是就自己要了,拚命打仗的战士都感到气忿。咱们打仗,是

靠那些又胡涂又贪心的族长呢,还是靠年轻勇敢的战士?”札木合道:“铁木真义兄,你一

意孤行,不听各部族长的话,可别说我忘恩负义。这些日子来,你不断派人来诱惑我部下,

要他们向你投靠,说你的部属打仗时夺来的财物都是自有,不必大伙儿摊分。你当我不知

吗?”铁木真心想:“你既已知道此事,我跟你更是永无和好之日。”从怀内摸出一个小

包,掷在札木合身前,说道:“这是咱们三次结义之时你送给我的礼物,现今你收回去罢。

待会你拿钢刀斩在这里。”说着伸手在自己脖子里作势一砍,说道:“杀的只是敌人,不是

义兄。”叹道:“我是英雄,你也是英雄,蒙古草原虽大,却容不下两个英雄。”札木合拾

起小包,也从怀里掏出一个革制小囊,默默无言的放在铁木真脚边,转身下山。铁木真望着

他的背影,良久不语,当下慢慢打开皮囊,倒出了幼时所玩的箭头髀石,从前两个孩子在冰

上同玩的情景,一幕幕的在心头涌现。他叹了一口气,用佩刀在地下挖了一个坑,把结义的

几件礼物埋在坑里。

郭靖在一旁瞧着,心头也很沉重,明白铁木真所埋葬的实是一份心中最宝贵的友情。

铁木真站起身来,极目远眺,但见桑昆和札木合部下所燃点的火堆,犹如天上繁星般照

亮了整个草原,声势甚是浩大。他出了一会神,回过头来,见郭靖站在身边,问道:“你怕

么?”郭靖道:“我在想我妈。”铁木真道:“嗯,你是勇士,是极好的勇士。”指着远处

点点火光,说道:“他们也都是勇士。咱们蒙古人有这么多好汉,但大家总是不断的互相残

杀。只要大家联在一起,”眼睛望着远处的天边,昂然道:“咱们能把青天所有覆盖的地

方……都做蒙古人的牧场!”郭靖听着这番抱负远大、胸怀广阔的说话,对铁木真更是五体

投地的崇敬,挺胸说道:“大汗,咱们能战胜,决不会给胆小卑鄙的桑昆打败。”

铁木真也是神采飞扬的,说道:“对,咱们记着今儿晚上的话,只要咱们这次不死,我

以后把你当亲儿子一般看待。”说着将郭靖抱了一抱。说话之间,天色渐明,桑昆和札木合

队伍中号角呜呜呜吹动。铁木真道:“救兵不来啦,咱们今日就战死在这土山之上。”只听

得敌车中兵戈铿锵,马鸣萧萧,眼见就要发动拂晓攻击。郭靖忽道:“大汗,我这匹红马脚

力快极,你骑了回去,领兵来打,我们在这里挡住敌兵。”铁木真微笑,伸手抚了抚他头,

说道:“铁木真要是肯抛下朋友部将,一人怕死逃走,那便不是你们的大汗了。”郭靖道:

“是,大汗,我说错了。”铁木真与三子、诸将及亲兵伏在土堆之后,箭头瞄准了每一条上

山的路径。过了一阵,一面黄旗从桑昆队伍中越众而出,旗下三人连辔走到山边,左是桑

昆,右是札木合,中间一人赫然是大金国的六王子赵王完颜洪烈。他金盔金甲,左手象着挡

箭的金盾,叫道:“铁木真,你胆敢背叛大金吗?”铁木真的长子术赤对准了他嗖的一箭,

完颜洪烈身旁纵出一人,一伸手把箭绰在手中,身手矫捷之极。完颜洪烈喝道:“去将铁木

真擒来。”四人应声扑上山来。郭靖不觉一惊,见这四人使的都是轻身功夫,竟是武术好

手,并非寻常战士。四人奔到半山,哲别与博尔术等连珠箭如雨射下,都被他们用软盾挡

开。郭靖暗暗心惊:“我们这里虽都是大将勇士,但决不能与武林的好手相敌,这如何是

好?”一个黑衣中年男子纵跃上山,窝阔台挺刀拦住。那男子手一扬,一支袖箭打在他项颈

之上,随即举起单刀砍下,忽觉白刃闪动,斜刺里一剑刺来,直取他的手腕,竟是又狠又

准。那人吃了一惊,手腕急翻,退开三步,瞧见一个粗眉大眼的少年仗剑挡在窝阔台的身

前。他料不到铁木真部属中竟也有精通剑术之人,喝道:“你是谁?留下姓名。”说的却是

汉语。郭靖道:“我叫郭靖。”那人道:“没听见过!快投降吧。”郭靖游目四顾,见其余

三人也已上山,正与赤老温、博尔忽等短兵相接,白刃肉搏,当即挺剑向那单刀的刺去。那

人横刀挡开,刀厚力沉,与郭靖斗在一起。

桑昆的部众待要随着冲上,木华黎把刀架在都史颈里,高声大叫:“谁敢上来,这就是

一刀!”桑昆很是焦急,对完颜洪烈道:“六王爷,叫他们下来吧,咱们再想别法!别伤了

我孩儿。”完颜洪烈微笑道:“放心,伤不了。”他有心要令铁木真杀了都史,让这两部蒙

古人从此结成死仇。

桑昆的部众不敢上山,完颜洪烈手下四人却已在山上乒乒乓乓的打得十分激烈。郭靖展

开韩小莹所授的“越女剑法”,剑走轻灵,与那使单刀的交上了手。数招一过,竟是迭遇凶

险,那人刀厚力沉,招招暗藏内劲,实非庸手。江南六怪的武功既杂。见闻又广,平日早将

武林各家各派主要的招数与郭靖拆解过了,但这人刀法自成一格,眼见他自右劈来,中途不

知怎么一转,刃锋却落在左边。郭靖不住倒退,又拆数招,忽然心念一动:“大师父常说,

交手时要制人而不可受制于人,现今我竭力招架,岂非受制于人?”见他举刀砍来,竟自不

避,右足曲为前弓,左手捏着剑诀,右手平膀顺肘,横剑向敌人急推,正是“十万横磨”之

势。那人见他似乎情急拚命,使的是两败俱伤的打法,倒是一惊,急忙回刀。郭靖硬争先

手,这一下得了势,哪肯再松,长剑晃动,青光闪闪,剑尖在敌人身边刺来划去,招招不离

要害。那人被他一轮急攻,倒闹了个手忙足乱。这时他三个同伴已将铁木真手下的将领打倒

了四五人,见他落在下风,一个提着大枪纵身而上,叫道:“大师哥,我来助你。”那使单

刀的自恃是武林好手,由完颜洪烈以重金聘来,今日首次出马,在千军之前、众目睽睽之

下,怎能对一个后生小辈认输?怎肯让师弟上前相助?喝道:“你在旁瞧看,看看大师兄的

手段。”郭靖乘他说话分心,左膝一低,曲肘竖肱,一招“起凤腾蛟”,刷的一声,剑尖猛

撩上来。那人向后急避,左袖已被剑锋划破。那使花枪的笑道:“来瞧大师哥的手段啊!”

语气中竟是颇有幸灾乐祸之意,似乎殊以大师兄落败出丑为喜。哲别等这时都围在铁木真周

围保护。冲上来的四人中余下两个一使铁鞭,一人使一对短斧,见这些蒙古将军各挺长矛,

威风凛凛的聚在一起,倒也不敢贸然相攻,听得二师哥叫唤,心想反正这些人逃不了,不如

先瞧瞧热闹再说,当下纵身过来,三人站成一排,袖手看大师哥与郭靖相斗。那使单刀的跳

出圈子,喝道:“你是谁的门下?为甚么在这里送死?”郭靖横剑捏诀,学着师父们平日所

教的江湖口吻,说道:“弟子是江南七侠门下,请教四位大姓高名。”这两句话他学了已

久,这时第一次才对人说,危急之中,居然并未忘记,只是把“高姓大名”说得颠倒了。那

使单刀的向三个师弟望了一眼,转头说道:“我们姓名,说来谅你后生小辈也不知道,看

刀!”挥刀斜劈下来。

郭靖和他打了这一阵,已知他功力在自己之上,但七师父所传剑法极为精奇,锋锐处敌

人也十分忌惮,当下仍取抢攻,不向后退,见敌刀砍到,右足反而绕前避过,“探海斩

蛟”,回锋下插,径攻敌人下盘。两人一搭上手,转眼间又拆了二三十招。这时山下数万兵

将、山上铁木真诸人与攻上来的三人,个个目不转瞬的凝神观战,那使单刀的一心要阵前显

威,好叫大金六太子另眼相看,抖擞精神,把一柄刀使得呼呼风响,眼见久斗不下,心中焦

躁起来,刀法愈来愈狠,忽地横刀猛砍,向郭靖腰里斫来。郭靖身子拗转,“翻身探果”,

撩向敌臂。那人眼见对手不避,反而回攻,心中大喜,心想待你剑到,我的刀早已砍进你身

子之中了,当下并不变招,顺势力斫,眼见刀锋及于敌腰。哪知郭靖内功已有根基,下盘不

动,上盘不避,就是将腰向左一挪,斗然移开半尺,右手送出,一剑刺在那人胸口。

那人狂叫一声,撤手抛刀,猛力挥掌把郭靖的长剑打落在地,这一剑便只刺入胸口半

寸,总算逃得性命,但手掌却已在剑锋上割得鲜血淋漓,急忙跳开。

郭靖这一剑本可取他性命,终因经验不足,未能得手,心中暗呼:“可惜,可惜!”忙

俯身把敌人的单刀抢在手里,只听背后风响,哲别叫道:“小心后面!”郭靖也不回身,后

腿向后反踢,踢开刺来的枪杆,乘势一刀撩向敌手,这招正是南希仁所授外家“南山刀法”

中的“燕子入巢”,这一腿踢出时眼睛不见,只要部位稍有不准,敌枪早已插入背心,这一

踢却是他练了几百遍才练成的。

那使枪的喝一声:“好!”枪上红缨一震,抖起个碗大枪花,当胸刺到。郭靖一个“带

醉脱靴”,挺刀挂开,飞起右脚,踢向敌人手腕。那人只道郭靖剑法有独得之秘,眼见他长

剑脱手,忙抢上来动手,存心要捡个便宜,不料他武学甚广,非拘一路,使起刀来也是颇为

熟练,见郭靖飞脚踢来,双手回枪里缩,郭靖踏上一步,单刀已顺着枪杆削了下来。那人在

这杆枪上已用了二十多年苦功,师父又是武林中的佼佼健者,枪法实非等闲,当下盘打刺

扎,红缨闪动,与郭靖打了个难解难分。斗到分际,郭靖见敌人枪力沉猛,每一招都在想将

自己单刀砸飞,招术灵动,出枪甚快,显然是想急切之间取胜,好在三军阵前扬名露脸,是

以一味贪速贪巧,但数十招之后,那人枪法已渐见涩滞。郭靖把“南山刀法”使发了,已不

用顾盼拟合,信手而应纵横前后,悉逢肯綮。只见他刀光闪闪,劈刺截扫,斩削砍剁,越斗

越是凌厉。四人中的大师兄本是单刀名家,在旁也看得暗暗心惊。

酣斗中那人挺枪当胸刺来,郭靖一个“进步提篮”,左掌将枪推开。按照原来招数,推

开敌枪之后,右足进步顺手一刀,但他掌心与枪杆一触到,立觉敌人抽枪竟不迅捷。他修习

了两年内功,身子感应迅敏之极,远比他脑中想事为快,一觉有变,未及思索,左掌翻处,

已用分筋错骨手抓住枪杆,右手单刀不斩敌身,却顺着枪杆直削下去,敌人如不撤枪,十根

手指无一能保。那人使劲夺枪,竟是纹丝不动,已自吃惊,突见刀锋相距前手不到半尺,急

忙松手,撤枪后退。原来江南六怪想到杨铁心是名将杨再兴的嫡派子孙,于杨家枪法必有独

到的造诣,丘处机将他子嗣访到之后,除了传授其他武功之外,对枪法一定特加注重,好教

他不堕了祖宗的威名,是以南希仁在传郭靖刀法时,于“单刀破枪”之术,督促他练得滚瓜

烂熟。想不到这套刀法未在嘉兴显威,已先在漠北立功。郭靖取胜之后,精神一振,右手用

力一挥,将单刀远远掷到了山下,挺枪而立。四人中的老四大声吼叫,双斧着地卷来。郭靖

把枪使开了,那人双斧怎抢得进去?武学家道:“一寸长,一寸强,一分短,一分险。”凡

用短兵刃的,定要抢到敌人身边肉搏,方能取胜。江南六怪既防到嘉兴比武时对手擅用长

枪,自然也命郭靖精研枪法,那是知己知彼之意。全金发秤杆的打法本从枪中脱胎而来,因

此郭靖的长枪是从六师父学的。有宋一代,军中最为着重枪法,近如岳家枪法,那不必说

了,北宋名将如杨业、呼延赞等都是使枪的英雄。这时郭靖所使的正是军中流传甚广的呼延

枪法。那人双斧挥舞,斧口上白光闪烁,风声呼呼,却始终攻不进郭靖身旁一丈以内的圈

子。其时郭靖防身有余,但那人双斧上功力甚深,要想伤他,却也不易,再斗数合,想起六

师父所授的古怪法门,突然卖个破绽。那人大喜,好容易有这良机,岂肯放过,猛喝一声,

直扑到郭靖身边,双斧直上直下的砍将下来。郭靖横枪挡格,喀喀两声,枪杆已被双斧斩为

三截。那人待要挥斧再斫,突觉小腹上一痛,已被郭靖一脚踢中,身子直飞出去,这时左手

已收不住劲,顺势圈回,利斧竟往自己头上斫去。四人中的三师兄急忙抢上,举起铁鞭在他

斧上力架,当的一声,火星飞溅,那人利斧脱手,一交坐在地下,总算逃脱了性命,却已吓

得面如土色。那人是个莽夫,一定神间,才知已然输了,怒得哇哇大叫,拾起斧头,又再扑

上。郭靖手中没了兵刃,双掌一错,以空手夺白刃之法和他拚斗起来。那三师兄提起铁鞭上

前夹攻。

山下蒙古众军突然大声鼓噪,呼喊怒骂。须知蒙古人生性质朴,敬重英雄好汉,眼见这

四人用车轮战法轮斗郭靖已自气愤,再见二人夹击,一个空手之人,实非大丈夫的行径,都

高声吆喝,要那两人住了。郭靖虽是他们敌人,大家反而为他呐喊助威。博尔忽、哲别两人

挺起长刀,加入战团,对方旁观的两人也上前接战。这两位蒙古名将在战阵中斩将夺旗,勇

不可当;但小巧腾挪、撕夺截打的步战功夫却非擅长,仗着身雄力猛,勉强支持了数十招,

终于兵刃被敌人双双砸落。郭靖见博尔忽势危,纵身过去,发掌往使单刀的大师兄背上拍

去。那人回刀截他手腕。郭靖手臂斗然缩转,回肘撞向二师兄,又解救了哲别之危。

那四人均想:“咱们四兄弟今日折在你这小子手里,以后怎能再在江湖上行走?怎能在

六王子府中立足?”四人是一般的心思,决意要先杀了郭靖,当下不去理会两个蒙古将军,

四人围攻郭靖。山上山下蒙古兵将呐喊叫骂,更是厉害。那四人充耳不闻,那使枪的在地下

拾起一枝长矛,刀矛鞭斧,齐往郭靖身上招呼。郭靖手中没了兵刃,又受这四个好手夹击,

哪里抵挡得住?只得展开轻身功夫,在四人兵刃缝中穿来插去。博尔术扬起了中长刀,叫

道:“接刀!”挥手向郭靖掷去。郭靖纵身待接,却被使铁鞭的挥鞭将刀砸飞。那使双斧的

恼恨适才一踢之辱,不顾一切的双斧当地卷来。郭靖纵跃避开,但头上单刀也已砍到,身子

急偏,闪过了这刀,左足踹落,正踹在使斧的顶门,就在这时,右边大腿却也中了一鞭。这

一下痛入骨髓,幸好铁鞭着随时乘势一让,卸去了一半来劲,骨头未断,但足下踉跄,险些

摔倒。那使斧的抛去斧头,双手合围,将郭靖两腿抱住,牢牢不放。

郭靖立足不稳,跌倒在地,眼见白光闪动,头顶刀鞭齐下,心知这次性命不保,突然间

母亲、七位恩师、马钰道长、义兄拖雷、义妹华筝的影子如闪电般在脑海中迅速闪过,俯身

抓住那使斧的胸口,用力举起,挡在自己身上。其余三人投鼠忌器,忙收兵刃。郭靖左手扣

住了敌人脉门,叫他动弹不得,右手叉住他的咽喉,自己蜷缩身子,躲在那人之下。那三人

举足往郭靖肩头脚上猛踢,郭靖置之不理,心想:“我虽死了,也得扼死一个敌人抵数。”

叉在他咽喉的手更加用力。这般蛮打,已全然没了武术家数,然凭着一股刚勇狠劲,那三人

一时却也奈何他不得。

哲别等见郭靖被压在底下,各挺兵刀来救。那使单刀的大师兄对两个师弟道:“你们挡

住鞑子,我来杀这个杂种。”俯身下去,将刀尖对准郭靖露在外面的肩头,右手运劲,挺刀

插将下去。郭靖突觉肩头疼痛,腰腿用劲,一个“懒驴打滚”,滚开两丈。这时抱住他双腿

的那人已被他叉的喘气不得,晕死过去。郭靖跃起身来,眼见敌人提刀赶来,待要抵敌,右

腿鞭伤甚重,立足不稳,又自跌倒。

那人挥刀砍将下来,郭靖忽然想起,伸手在腰里一带,顺势抖出,已将护身软鞭取在手

中,仰天而卧,使开一路“金龙鞭法”,将各处要害防得风雨不透。马王神韩宝驹身子矮

短,专研攻敌下盘的法门,郭靖此时卧地而斗,这套鞭法恰是得其所哉,使开来得心应手,

那人狂呼怒骂,却也无法伤他。拆了二十余招,晕去的人醒了转来,另外两人也杀退蒙古将

领,转身再行围攻郭靖,眼见情势再紧,突然山下军伍中一阵混乱,六个人东一穿西一插,

奔上山来。桑昆和札木合的部下只道又是完颜洪烈的武士,再要上去围攻郭靖,个个大声咒

骂。山上众人待要射箭阻拦,哲别眼尖,已认出原来是郭靖的师父江南六怪到了,大声叫

道:“靖儿,你师父们来啦!”郭靖本已累得头晕眼花,听了这话,登时精神大振。

朱聪和全金发最先上山,见郭靖躺在地下被四人夹击,已是命在顷刻,如何不急?全金

发纵身上前,秤杆掠出,同时架开了四件兵刃,喝道:“要不要脸?”四人手上同时剧震,

感到敌人功力远在那少年之上,急忙跃开。朱聪将郭靖扶起,柯镇恶等也已上山。全金发骂

道:“不知羞耻的匪徒,快滚下去吧。”那使单刀的大师兄眼见众寡之势突然倒转,再动手

必然不敌,但如逃下山去,那是颜面何存,如何还能在六太子府中耽下去?当下硬了头皮,

问道:“六位可是江南六怪吗?”朱聪笑嘻嘻的道:“不错,四位是谁?”那人道:“我们

是鬼门龙王门下弟子。”柯镇恶与朱聪等本以为他们合斗郭靖,必是无名之辈,忽听他们的

师父是武林中成名人物鬼门龙王沙通天,都吃了一惊。柯镇恶冷冷的道:“瞎充字号吗?鬼

门龙王是响当当的脚色,门下哪有你们这种不成器的家伙!”使双斧的抚着颈中被郭靖叉起

的红痕,怒道:“谁充字号来着?他是大师兄断魂刀沈青刚,这是二师兄追命枪吴青烈,那

是三师兄夺魄鞭马青雄,我是丧门斧钱青健。”柯镇恶道:“听来倒似不假,那么便是黄河

四鬼了。你们在江湖上并非无名之辈,为甚么竟自甘下贱,四个斗我徒儿一人。”

吴青烈强词夺理,道:“怎么是四个打一个?这里不是还有许多蒙古人帮着他吗?我们

是四个斗他们几百个。”钱青健问马青雄道:“三师哥,这瞎子大剌剌的好不神气,是甚么

家伙?”这句话说得虽轻,柯镇恶却已听见,心头大怒,铁杖在地下一撑,跃到他身旁,左

手抓住他背心,提起来掷到山下。三鬼一惊,待要扑上迎敌,柯镇恶身法如风,接连三抓三

掷,旁人还没看清楚怎的,三人都已被他掷向山下。山上山下蒙古兵将齐声欢呼。黄河四鬼

跌得满头满脸的尘沙,个个腰酸背痛,满腔羞愧的挣扎着爬起。

便在此时,忽然远处尘头大起,似有数万人马杀奔前来,桑昆队伍阵脚登时松动。铁木

真见来了救兵,心中大喜,知道札木合治军甚严,是能干的将才,所部兵精,桑昆却是借着

父亲余荫,庸碌无能,当下指着桑昆的左翼,喝道:“向这里冲!”哲别、博尔术、术赤、

察合台四人当先冲下,远处救兵齐声呐喊。木华黎把都史抱在手里,举刀架在他项颈之中,

大叫:“快让路,快让路!”桑昆见众人冲下,正要指挥人马拦截,眼见都史这等模样,不

禁呆住,心下踌躇,不知如何是好,转眼之间,铁木真等已冲到了眼前。哲别看准了桑昆脑

门,发箭射去。桑昆突见箭到,忙向左闪避,那箭正中右腮,撞下马去。众兵将见主帅落

马,登时大乱。铁木真直冲出阵,数千人呐喊追来,被哲别、博尔术、郭靖等一阵连珠箭射

开。众人且战且走,奔出数里,只见尘头起处,拖雷领兵赶到。王罕与札木合部下将士素来

敬畏铁木真,初时欺他人少,待见援军大至,便纷纷勒马回转。原来拖雷年轻,又无铁木真

的令符,族长宿将都不听他的调度,只得率领了数千名青年兵将赶来。拖雷甚有智计,眼见

敌兵势大,冲入救人必致覆没,于是下令在每匹马尾上缚了树枝,远远望来尘沙飞扬,不知

有多少人马。铁木真整军回营,半路上遇到华筝又领了一小队军马赶来。她见众人无恙,心

中大喜,咭咭咯咯的说个不停。

当晚铁木真大犒将士,却把都史请在首席坐了。众人见状,都是愤愤不平。铁木真向都

史敬了三杯酒,说道:“王罕义父、桑昆义兄对我恩重如山,双方毫无仇怨,请你回去代我

请罪。我再挑选贵重礼物来送给义父义兄,请他们不要介意。你回去之后,就预备和我女儿

成亲,咱两家大宴各部族长,须得好好热闹一番。你是我的女婿,也就是我儿子,今后两家

务须亲如一家,不可受人挑拨离间。”

都史蒙他不杀,已是意外之喜,当下没口子的答应,只见铁木真说话时右手抚住胸口,

不住咳嗽,心想:“莫非他受了伤。”果听铁木真道:“今日这里中了一箭,只怕得养上三

个月方能痊愈,否则我该当亲自送你回去才是。”说着右手从胸口衣内伸了出来,满手都是

鲜血。又道:“不用等我伤愈,你们就可成亲,否则……否则就等太久了。”

诸将见大汗如此懦弱,畏惧王罕,仍是要将华筝嫁给都史,都感气恼。一名千夫长的儿

子是铁木真的贴身卫士,昨晚于守御土山时为桑昆部属射杀,那千夫长这时怒火冲天,拔刀

要去斫杀都史。铁木真立命拿下,拖到帐前,当着都史之前打了四十下军棍,直打得他全身

鲜血淋漓,晕了过去。铁木真喝道:“监禁起来,三日之后,全家斩首。”次日一早,铁木

真备了两车黄金貂皮厚礼,一千头肥羊,一百匹良马,派了五十名军士护送都史回去,又派

一名能言善道的使者,命他向王罕及桑昆郑重谢罪。送别之时,铁木真竟然不能乘马,躺在

担架之上,上气不接下气的与都史道别。等他去了八日,铁木真召集诸将,说道:“大家集

合部众,咱们出发去袭击王罕。”诸将相顾愕然,铁木真道:“王罕兵多,咱们兵少,明战

不能取胜,必须偷袭。我放了都史,赠送厚礼,再假装胸口中箭,受了重伤,那是要他们不

作提防。”诸将俱都拜服。铁木真这时才下令释放那名千夫长,厚加赏赐。那千夫长听说去

打王罕、桑昆,雀跃不已,伏地拜谢,求为前锋。铁木真允了。当下兵分三路,昼停夜宿,

绕小路从山谷中行军,遇到牧人,尽数捉了随军而行,以免泄露军机。

王罕和桑昆本来生怕铁木真前来报仇,日日严加戒备,待见都史平安回来,还携来重

礼,既听铁木真的使者言辞极尽卑屈,又知铁木真受了重伤,登时大为宽心,撤了守军,连

日与完颜洪烈、札木合在帐中饮宴作乐。哪知铁木真三路兵马在黑夜中犹如天崩地裂般冲杀

进来。王罕、札木合联军虽然兵多,但慌乱之下,士无斗志,登时溃不成军。王罕、桑昆仓

皇逃向西方,后来分别为乃蛮人和西辽人所杀。都史在乱军中被马蹄踏成了肉泥。黄河四鬼

奋力突围,保着完颜洪烈连夜逃回中都去了。札木合失了部众,带了五名亲兵逃到唐努山

上,那五名亲兵乘他吃羊肉时将他擒住,送到铁木真帐中来。铁木真大怒,喝道:“亲兵背

叛主人,这种不义之人,留着何用?”下令将五名亲兵在札木合之前斩下首级,转头对札木

合道:“咱俩还是做好朋友罢?”札木合流泪道:“义兄虽然饶了我性命,我也再没脸活在

世上,只求义兄赐我不流血而死,使我灵魂不随着鲜血而离开身体。”铁木真黯然良久,说

道:“好,我赐你不流血而死,把你葬在我俩幼时一起游玩的地方。”札木合跪下行礼,转

身出帐。

数日之后,铁木真在斡难河源大会各族部众,这时他威震大漠,篆古各族牧民战士,无

不畏服。王罕与札木合的部众也尽皆归附。在大会之中,众人推举铁木真为全蒙古的大汗,

称为“成吉思汗”,那是与大海一般广阔强大的意思。成吉思汗大赏有功将士,木华黎、博

尔术、博尔忽、赤老温四杰,以及哲别、者勒米、速不台等大将,都封为千夫长。郭靖这次

立功极伟,竟也被封千夫长,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居然得与诸大功臣名将并列。

在庆功宴中,成吉思汗受诸将敬酒,喝得微醺,对郭靖道:“好孩子,我再赐你一件我

最宝贵的物事。”郭靖忙跪下谢赏。成吉思汗道:“我把华筝给你,从明天起,你是我的金

刀驸马。”众将轰然欢呼,纷纷向郭靖道贺,大呼:“金刀驸马,好,好,好!”拖雷更是

高兴,一把搂住了义弟不放。郭靖却呆在当地,做声不得。他向来把华筝当作亲妹子一般,

实无半点儿女私情,数年来全心全意的练武,心不旁骛,哪里有过丝毫绮念?这时突然听到

成吉思汗这几句话,登时茫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众人见他傻楞楞的发呆,都轰然大笑起

来。酒宴过后,郭靖忙去禀告母亲。李萍沉吟良久,命他将江南六怪请来,说知此事。

六怪见爱徒得大汗器重,都向李萍道喜。李萍默然不语,忽地跪下,向六人磕下头去。

六怪大惊,都道:“嫂子有何话请说,何必行此大礼?”韩小莹忙伸手扶起。

李萍道:“我孩儿承六位师父教诲,今日得以成人。小女子粉身碎骨,难报大恩大德。

现下有一件为难之事,要请六位师父作主。”当下把亡夫昔年与义弟杨铁心指腹为婚之事说

了,最后道:“大汗招我儿为婿,自是十分荣耀之事,不过倘若杨叔叔遗下了一个女孩,我

不守约言,他日九泉之下,怎有脸去见我丈夫和杨叔叔?”

朱聪微笑道:“嫂子却不必担心,那位杨英雄果然留下了后嗣,不过不是女儿,却是男

子。”李萍又惊又喜,忙问:“朱师父怎地知道?“朱聪道:“中原一位朋友曾来信说及,

并盼望我们把靖儿带到江南,和那位姓杨的世兄见面,大家切磋一下功夫。”原来江南六怪

于如何与丘处机赌赛的情由,始终不对李萍与郭靖说知。郭靖问起那小道士尹志平的来历,

六怪也含糊其辞,不加明言。六人深知郭靖天性厚道,若是得悉杨康的渊源,比武时定会手

下留情,该胜不胜,不该败反败,不免误了大事。李萍听了朱聪之言,心下大喜,细问杨铁

心夫妇是否尚在人世,那姓杨的孩子人品如何,江南六怪却均不知。当下李萍与六怪商定,

由六怪带同郭靖到江南与杨铁心的子嗣会面,并设法找寻段天德报仇,回来之后,再和华筝

成亲。郭靖去向成吉思汗请示。成吉思汗道:“好,你就到南方去走一遭,把大金国六皇子

完颜洪烈的脑袋给我提来。义弟札木合和我失和,枉自送了性命,全因完颜洪烈这厮而起。

去干这件大事,你要带多少名勇士?”他混一蒙古诸部,眼前强敌,仅余大金,料知迟早不

免与之一战。他与完颜洪烈数次会面,知道此人精明能干,于己大大不利,最好能及早除

去。至于他与札木合失和断义,真正原因还在自己改变祖法、分配财物以归战士私有、并劝

诱札木合的部属归附于己,只是他与札木合结义多年,众所周知,此时正好将一切过错尽数

推在大金国与完颜洪烈头上。

郭靖自小听母亲讲述旧事,向来对大金国十分憎恨,这次与完颜洪烈手下的黄河四鬼恶

斗,又险些命丧其手,听了成吉思汗的话后,心想:“只要六位师父相助,大事必成,多带

不会高来高去的勇士,反而碍事。”说道:“孩儿有六位师父同去,不必再带武士。”

成吉思汗道:“很好,咱们兵力尚弱,还不是大金国敌手,你千万不可露了痕迹。”郭

靖点头答应。成吉思汗当下赏了十斤黄金,作为盘缠,又把从王罕那里抢来的金器珍宝赠了

一批给江南六怪。拖雷、哲别等得知郭靖奉命南去,都有礼物赠送。拖雷道:“安答,南人

说了话常常不算的,你可得小心,别上了当。”郭靖点头答应。

第三日一早,郭靖随同六位师父到张阿生墓上去磕拜了,与母亲洒泪而别,向南进发。

李萍眼望着小红马上儿子高大的背影,在大漠上逐渐远去,想起当年乱军中产子的情景,不

禁又是欢喜,又是心酸。郭靖走出十余里,只见两头白雕在空中盘旋飞翔,拖雷与华筝并骑

驰来送行。拖雷又赠了他一件名贵的貂裘,通体漆黑,更无一根杂毛,那也是从王罕的宝库

中夺来的。华筝知道父亲已把自己终身许配给他,双额红晕,脉脉不语。拖雷笑道:“妹

子,你跟他说话啊!我不听就是。”说着纵马走开。华筝侧过了头,想不出说甚么话好,隔

了一阵,才道:“你早些回来。”郭靖点头,问道:“你还要跟我说甚么?”华筝摇摇头。

郭靖道:“那么我要去了。”华筝低头不语。郭靖从马上探过身去,伸臂轻轻的抱她一抱,

驰到拖雷身边,也和他抱了抱,催马追向已经走远的六位师父。华筝见他硬绷绷的全无半点

柔情蜜意。既订鸳盟,复当远别,却仍与平时一般相待,心中很不乐意,举起马鞭,狂打猛

抽,只把青骢马身上打得条条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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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24 17:02:06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七回 比武招亲

江南六怪与郭靖晓行夜宿,向东南进发,在路非止一日,过了大漠草原。这天离张家口

已不在远。郭靖初履中土,所有景物均是生平从所未见,心情甚是舒畅,双腿一夹,纵马疾

驰,只觉耳旁呼呼风响,房屋树木不住倒退。直到小红马一口气奔到了黑水河边,他才在路

旁一家饭店歇马,等候师父。他见小红马这次长途疾驰,肩胛旁渗出了许多汗水,心下怜

惜,拿了汗巾给马抹拭,一缩手间,不觉大吃一惊,只见汗巾上全是殷红的血渍,再在红马

右肩上一抹,也是满肩的鲜血。他吓得险些流泪,自怨这番不惜马力的大跑,这匹骏马只怕

是生生的给自己毁了,抱住马颈不住的慰藉,但那马却仍是精神健旺,全无半分受伤之象。

郭靖只盼三师父韩宝驹赶快到来,好给他爱马治伤,不住伸长了脖子向来路探望,忽听

得一阵悠扬悦耳的驼铃之声,四匹全身雪白的骆驼从大道上急奔而来。每匹骆驼上都乘着一

个白衣男子。他一生长于大汉,可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骆驼,不觉伸长了脖子,瞪眼凝视,

只见四个乘客都是二十二三岁年纪,眉清目秀,没一个不是塞外罕见的美男子。那四人跃下

驼背,走进饭店,身法都颇利落。郭靖见四人一色白袍,颈中都翻出一条珍贵的狐裘,不禁

瞧得呆了。一个白衣人被郭靖看得不好意思,一阵红晕涌上脸颊,低下了头。另一个却向郭

靖怒目喝道:“楞小子,瞧甚么?”郭靖一惊,忙把头转了开去,只听那四人低声说了一阵

子话,齐声嘻笑,隐隐听得一人笑道:“恭喜,恭喜,这傻小子瞧中你啦!”郭靖知道他们

在嘲笑自己,不觉羞惭难当,耳根一阵发热,正打不定主意是否要起身走出饭店,忽见韩宝

驹骑了追风黄奔到。他忙抢上去把红马肩上出血的事说了。韩宝驹奇道:“有这等事?”走

到红马身旁,在马肩上抹了几把,伸手映在日光下一看,哈哈大笑,说道:“这不是血,是

汗!”郭靖一愕,道:“汗?红色的汗?”韩宝驹道:“靖儿,这是一匹千年难逢的汗血宝

马啊。”

郭靖听说爱马并非受伤,心花怒放,道:“三师父,怎么马儿的汗跟血一样?”韩宝驹

道:“我曾听先师说道,西域大宛有一种天马,肩上出汗时殷红如血,胁如插翅,日行千

里。然而那只是传说而已,谁都没有见过,我也不大相信,不料竟会给你得到了。”说话之

间,柯镇恶等也已驰到。朱聪饱读诗书,摇头晃脑的说道:“那在史记和汉书上都写得明明

白白的。当年博望候张骞出使西域,在大宛国贰师城见了汗血宝马,回来奏知汉武帝。皇帝

听了,欣羡异常,命使者带了黄金千斤,又铸了一匹与真马一般大的金马,送到大宛国去,

求换一匹汗血宝马。那大宛国王言道:‘贰师天马,乃大宛国宝,不能送给汉人。’那汉使

自居是天朝上国的使者,登时大怒,在大宛王朝廷上出口无状,椎破金马。大宛王见汉使无

礼,命人杀死使者,将黄金和金马都夺了去。”

郭靖“啊”了一声,见朱聪举碗喝茶,忙问:“后来怎样?”四个白衣人也出了神,侧

耳倾听朱聪讲宝马的故事。朱聪喝了一口茶,说道:“三弟,你是养马名家,可知道那宝马

从何而来?”韩宝驹道:“我曾听先师说,那是家马与野马交配而生。”朱聪道:“不错,

据史书上说,贰师城附近有一座高山,山上生有野马,奔跃如飞,无法捕捉。大宛国人生了

一个妙计,春天晚上把五色母马放在山下。野马与母马交配了,生下来就是汗血宝马了。靖

儿,你这匹小红马,只怕是从大宛国万里而来的呢。”

韩小莹要听故事,问道:“汉武帝得不到宝马,难道就此罢手了不成?”朱聪道:“他

怎肯罢手?当下发兵数万,令大将李广利统率,到大宛国贰师城取马,为了志在必得,把李

广利封为贰师将军。但从长安到大宛国,西出嘉峪关后一路都是沙漠,无粮无水,途中士兵

死亡枕藉,未到大宛,军队已只剩下了三成。李广利兵困马乏,一战不利,退回敦煌,向皇

帝请援。汉武帝大怒,命使者带剑守在玉门关,下旨言道:远征兵将,有敢进关者一概斩

首。李广利进退不得,只得留在敦煌。”说到这里,只听得驼铃悠扬,又有四人骑了白骆驼

到来,下驼进店。郭靖见这四人也都是身披白袍、颈围貂裘的美貌少年,更感惊奇。这四人

与先前四人坐在一桌,要了饭菜。

朱聪继续讲下去:“汉武帝心想,宝马得不到,还丧了数万士卒,岂不是让外国看轻了

我大汉天子?于是大发边骑,一共二十余万人,牛马粮草,不计其数,还怕兵力不足,又下

旨令全国犯罪小吏、赘婿、商人,一概从军出征,弄得天下骚然。还封了两名著名的马师做

大官,一个官拜驱马校尉,一个官拜执马校尉,只待破了大宛,选取骏马。六弟,汉朝重农

轻商,你若生在汉武帝时可就倒了大霉,三弟却可官拜驱马校尉、执马校尉了,哈哈!”

韩小莹问道:“赘婿又犯了甚么罪?”

朱聪道:“若不是贫穷无告之人,谁肯去做赘婿?强征赘婿去远征,便是欺压穷人了。

那李广利带了大军,围攻大宛城四十余日,杀死大宛兵将无数。大宛的众贵人害怕了,斩了

国王的头投降,献出宝马。李广利凯旋回京,皇帝大喜,封他为海西侯,军官各有封赏。为

了这几匹汗血宝马,天下不知死了多少人,耗费了多少钱财。当日汉武帝大宴群臣,做了一

首天马之歌,说道:‘大一贡兮天马下,露赤汗兮沫流赭,骋容与兮跇万里,今安匹兮龙与

友!’这诗是说,只有天上的龙,才配与这天马做朋友呢。”

八个白衣人听他说着故事,不住转头打量门外的小红马,脸上满是欣羡之色。朱聪道:

“殊不知这大宛天马的骁健,全由野马而来。汉武帝以倾国之力得了几匹汗血宝马,但没贰

师城外高山上的野马与之交配,传了数代,也就不怎么神骏,身上也渗不出红汗了。”朱聪

说完故事,七人谈谈说说,吃起面条来。八个白衣人悄声议论。柯镇恶耳朵极灵,虽然双方

座头相隔颇远,仍然听得清清楚楚,只听一人道:“要动手马上就干,给他上了马,怎么还

追得上?”另一人道:“这里人多,他又有同伴。”一人道:“他们敢来拦阻,一起杀

了。”柯镇恶吃了一惊:“这八个女子怎地如此狠毒?”当下丝毫不动声色,自管稀哩呼噜

的吃面。只听一人道:“咱们把这宝马献给少主,他骑了上京,那就更加大大露脸了,叫甚

么参仙老怪、灵智上人他们再也逞不出威风。”柯镇恶曾听过灵智上人的名头,知道他是西

藏密宗的著名人物,以“大手印”武功驰名西南,参仙老怪却不知是何等样人物。又听另一

人道:“这几日道上撞见了不少黑道上的家伙,都是千手人屠彭连虎的手下,他们也必都是

去京里聚会的。这匹好马要是给他们撞见了,还有咱们的份儿吗?”柯镇恶心中一凛,他知

彭连虎是河北、山西一带的悍匪,手下喽啰甚多,声势浩大,此人行事毒辣,杀人如麻,是

以绰号叫做“千手人屠”,寻思:“这些厉害的大头子到京里聚会,去干甚么?这八个女子

又是甚么来头?”

只听她们低声商量了一阵,决定先出镇甸,拦在路上,下手夺郭靖的宝马。但此后这八

个女子叽叽喳喳谈的都是些风流之事,甚么“少主”最喜欢你啦,甚么“少主”这时一定在

想你啦。柯镇恶皱起眉头,甚是不耐,但言语传进耳来,却又不能不听。只听一名女子道:

“咱们把这匹汗血宝马拿去献给少主,你猜他会奖赏甚么?”另一人笑道:“要你多陪他几

晚哪!”先一人娇嗔不依,起身扭打,八人咭咭咯咯的笑成一团。又一人道:“大家别太放

肆啦,小心露了行藏。对方看来也不是好相与的。”又一人低声道:“那个女子身上带剑,

定然会武,生得可俊,要是年轻了十岁,少主见了不害相思病才怪呢。”柯镇恶知她说的是

韩小莹,心中怒气勃发,心想这甚么“少主”一定不是个好东西。耳听得八个女子吃了面

点,匆匆跨上白驼,出店而去。柯镇恶听他们去远,说道:“靖儿,你瞧这八个女子功夫怎

样?”郭靖奇道:“女子?”柯镇恶道:“怎么?”朱聪道:“她们男装打扮,靖儿没瞧出

来,是不是?”柯镇恶道:“有谁知道白驼山么?”朱聪等都说没听见过。柯镇恶把刚才听

见的话说了一遍。朱聪等听这几个女子胆大妄为,竟要来泰山头上动土,都觉好笑。韩小莹

道:“其中有两个女子高鼻碧眼,却不是中土人民。”韩宝驹道:“是啊,这样全身纯白的

骆驼也只西域才有。”柯镇恶道:“夺马事小,但她们说有许多厉害脚色要到北京聚会,中

间必有重大图谋,多半要不利于大宋,说不定要害死我千千万万汉人百姓。既让咱们撞见

了,可不能不理。”全金发道:“只是嘉兴比武之期快到,不能再有耽搁。”六人踌躇半

晌,都觉事在两难。

南希仁忽道:“靖儿先去!”韩小莹道:“四哥说要靖儿独自先去嘉兴,咱们探明这事

之后再行赶去?”南希仁点了点头。朱聪道:“不错,靖儿也该一人到道上历练历练了。”

郭靖听说要与众师父分手,很是依依不舍。柯镇恶斥道:“这么大了,还是小孩子一样。”

韩小莹安慰他道:“你先去等我们,不到一个月,我们也跟着来了。”朱聪道:“嘉兴比武

之约,我们迄今没跟你详细说明。总而言之,三月廿四中午,你必须赶到嘉兴府醉仙酒楼,

便有天大的事也不能失约不到。”郭靖答应了。柯镇恶道:“那八个女子要夺你马,不必跟

她们动手,你马快,她们追赶不上。你有要事在身,不可旁生枝节。”韩宝驹道:“这些女

人要是胆敢作恶,江南七怪也决不能放过了。”张阿生逝世已十多年,但六怪说到甚么事,

总仍是自称“江南七怪”,从不把这位兄弟除开不算。

当下郭靖向六位师父辞别。六怪日前见他独斗黄河四鬼,已能善用所传武艺,这次放他

独行,一则是所听到的讯息只怕事关重大,若是置之不理,于心不安;二则也是让他孤身出

去闯荡江湖,得些经历,那是任何师父所不能传授的。各人临别之时又都嘱咐了几句,南希

仁便和往常一般,逢到轮流说话,总是排在最后,当下说了四个字:“打不过,逃!”他深

知郭靖生性倔强,宁死不屈,要是遇上高手,动手时一味蛮斗狠拚,非送命不可,是以教了

他这意味深长的四字诀。朱聪道:“武学无底,山外有山,人上有人。恁你多大的本事,也

不能天下无敌。大丈夫能屈能伸,当真遇上了危难,须得忍一时之气,这叫作留得青山在,

不怕没柴烧,却不是胆小怕死。倘若对手人多,众寡不敌,更不能徒逞血气之勇。四师父这

句话,你要记住了!”

郭靖点头答应,向六位师父磕了头,上马向南而去。十多年来与六位师父朝夕与共,一

旦分别,在马上不禁流下泪来,想起母亲孤身留在大漠,虽有成吉思汗、拖雷等人照料,衣

食自必无缺,但终究寂寞,心中又是一阵难过。驰出十余里,地势陡高,道旁高山夹峙,怪

石嵯峨,郭靖初次出道,见了这险恶形势不觉暗暗心惊,手按剑柄,凝神前望,心想:“三

师父见了我这副慌慌张张的模样,定要骂我没用了。”这时道路愈来愈窄,转过一个山坳,

突见前面白蒙蒙的一团,正是四个男装白衣女子骑在白骆驼上,拦于当路。郭靖心中突的一

跳,远远将马勒住,高声叫道:“劳驾哪,借光借光。”四个女子哈哈大笑。一人笑道:

“小伙子,怕甚么?过来哟,又不会吃了你的。”郭靖脸上一阵发烧,不知如何是好,是跟

她们善言相商呢,还是冲过去动武?

只听另一个女子笑道:“你的马不坏啊,来。给我瞧瞧。”听她语气,全是对小孩子说

话的声口。郭靖心中有气,眼见身右高山壁立,左边却是望不见底的峡谷,云气蒙蒙,不知

多深,不禁胆寒,心想:“大师父叫我不必动手。我放马疾冲过去,她们非让路不可。”一

提缰,双腿一夹,红马如一支箭般向前冲去。郭靖提剑在手,扬声大叫:“马来啦,快让

路!有谁给撞下山谷去可不关我事!”那马去得好快,转眼间已奔到四女跟前。一个白衣女

子跃下驼背,纵身上来,伸身便来扣红马的辔头。红马一声长嘶,忽地腾空跃起,窜过四匹

骆驼。郭靖在半空犹如腾云驾雾一般,待得落下,已在四女身后。这一下不但四女吃惊,连

郭靖也是大感意外。

只听得一女娇声怒叱,郭靖回过头来,只见两件明晃晃的暗器扑面飞来。他初闯江湖,

牢记众师父的嘱咐,事事小心谨慎,只怕暗器有毒,不敢伸手径接,除下头上皮帽,扭身兜

去,将两件暗器都兜在帽里,遥听得两个女子齐声赞道:“好功夫。”

郭靖低头看时,见帽里暗器是两只银梭,梭头尖利,梭身两旁极为锋锐,打中了势必丧

命。他心中有气:“大家无冤无仇,你们不过看中我一匹马,就要伤人性命!”他把银梭收

入衣囊,生怕另外四个白衣女子在前拦阻,当即纵马疾驰,不到一个时辰,已奔出七八十

里,幸喜始终没见另外四女,想是虽然埋伏道旁,却给他快马奔驰,疾窜而过,不及邀击。

他休息片刻,上马又行,天色未黑,已到了张家口,算来离那些白衣女子已有三日行程,她

们再也追不上了。张家口是南北通道,塞外皮毛集散之地,人烟稠密,市肆繁盛。郭靖手牵

红马,东张西望,他从未到过这般大城市,但见事事透着新鲜,来到一家大酒店之前,腹中

饥饿,便把马系在门前马桩之上,进店入座,要了一盘牛肉,两斤面饼,大口吃了起来。他

胃口奇佳,依着蒙古人的习俗,抓起牛肉面饼一把把往口中塞去。正自吃得痛快,忽听店门

口吵嚷起来。他挂念红马,忙抢步出去,只见那红马好端端的在吃草料。两名店伙却在大声

呵斥一个衣衫褴褛、身材瘦削的少年。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头上歪戴着一顶黑黝黝的

破皮帽,脸上手上全是黑煤,早已瞧不出本来面目,手里拿着一个馒头,嘻嘻而笑,露出两

排晶晶发亮的雪白细牙,却与他全身极不相称。眼珠漆黑,甚是灵动。

一个店伙叫道:“干么呀?还不给我走?”那少年道:“好,走就走。”刚转过身去,

另一个店伙叫道:“把馒头放下。”那少年依言将馒头放下,但白白的馒头上已留下几个污

黑的手印,再也发卖不得。一个伙计大怒,出拳打去,那少年矮身躲过。郭靖见他可怜,知

他饿得急了,忙抢上去拦住,道:“别动粗,算在我帐上。”捡起馒头,递给少年。那少年

接过馒头,道:“这馒头做得不好。可怜东西,给你吃罢!”丢给门口一只癞皮小狗。小狗

扑上去大嚼起来。

一个店伙叹道:“可惜,可惜,上白的肉馒头喂狗。”郭靖也是一楞,只道那少年腹中

饥饿,这才抢了店家的馒头,哪知他却丢给狗子吃了。郭靖回座又吃。那少年跟了进来,侧

着头望他。郭靖给他瞧得有些不好意思,招呼道:“你也来吃,好吗?”那少年笑道:

“好,我一个人闷得无聊,正想找伴儿。”说的是一口江南口音。郭靖之母是浙江临安人,

江南六怪都是嘉兴左近人氏,他从小听惯了江南口音,听那少年说的正是自己乡音,很感喜

悦。那少年走到桌边坐下,郭靖吩咐店小二再拿饭菜。店小二见了少年这副肮脏穷样,老大

不乐意,叫了半天,才懒洋洋的拿了碗碟过来。那少年发作道:“你道我穷,不配吃你店里

的饭菜吗?只怕你拿最上等的酒菜来,还不合我的胃口呢。”店小二冷冷的道:“是么?你

老人家点得出,咱们总是做得出,就只怕吃了没人回钞。”那少年向郭靖道:“任我吃多

少,你都作东吗?”郭靖道:“当然,当然。”转头向店小二道:“快切一斤牛肉,半斤羊

肝来。”他只道牛肉羊肝便是天下最好的美味,又问少年:“喝酒不喝?”那少年道:“别

忙吃肉,咱们先吃果子。喂伙计,先来四干果、四鲜果、两咸酸、四蜜饯。”店小二吓了一

跳,不意他口出大言,冷笑道:“大爷要些甚么果子蜜饯?”那少年道:“这种穷地方小酒

店,好东西谅你也弄不出来,就这样吧,干果四样是荔枝、桂圆、蒸枣、银杏。鲜果你拣时

新的。咸酸要砌香樱桃和姜丝梅儿,不知这儿买不买到?蜜饯吗?就是玫瑰金橘、香药葡

萄、糖霜桃条、梨肉好郎君。”店小二听他说得十分在行,不由得收起小觑之心。那少年又

道:“下酒菜这里没有新鲜鱼虾,嗯,就来八个马马虎虎的酒菜吧。”店小二问道:“爷们

爱吃甚么?”少年道:“唉,不说清楚定是不成。八个酒菜是花炊鹌子、炒鸭掌、鸡舌羹、

鹿肚酿江瑶、鸳鸯煎牛筋、菊花兔丝、爆獐腿、姜醋金银蹄子。我只拣你们这儿做得出的来

点,名贵点儿的菜肴嘛,咱们也就免了。”店小二听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等他说完,道:

“这八样菜价钱可不小哪,单是鸭掌和鸡舌羹,就得用几十只鸡鸭。”少年向郭靖一指道:

“这位大爷做东,你道他吃不起吗?”店小二见郭靖身上一件黑貂甚是珍贵,心想就算你会

不出钞,把这件黑貂皮剥下来抵数也尽够了,当下答应了,再问:“够用了吗?”少年道:

“再配十二样下饭的菜,八样点心,也就差不多了。”店小二不敢再问菜名,只怕他点出来

采办不到,当下吩咐厨下拣最上等的选配,又问少年:“爷们用甚么酒?小店有十年陈的三

白汾酒,先打两角好不好?”少年道:“好吧,将就对付着喝喝!”不一会,果子蜜饯等物

逐一送上桌来,郭靖每样一尝,件件都是从未吃过的美味。那少年高谈阔论,说的都是南方

的风物人情,郭靖听他谈吐隽雅,见识渊博,不禁大为倾倒。他二师父是个饱学书生,但郭

靖倾力学武,只是闲时才跟朱聪学些粗浅文字,这时听来,这少年的学识似不在二师父之

下,不禁暗暗称奇,心想:“我只道他是个落魄贫儿,哪知学识竟这么高。中土人物,果然

与塞外大不相同。”再过半个时辰,酒菜摆满了两张拼起来的桌子。那少年酒量甚浅,吃菜

也只拣清淡的夹了几筷,忽然叫店小二过来,骂道:“你们这江瑶柱是五年前的宿货,这也

能卖钱?”掌柜的听见了,忙过来陪笑道:“客官的舌头真灵。实在对不起。小店没江瑶

柱,是去这里最大的酒楼长庆楼让来的。通张家口没新鲜货。”那少年挥挥手,又跟郭靖谈

论起来,听他说是从蒙古来,就问起大漠的情景。郭靖受过师父嘱咐,不能泄露自己身分,

只说些弹兔、射雕、驰马、捕狼等诸般趣事。那少年听得津津有味,听郭靖说到得意处不觉

拍手大笑,神态甚是天真。郭靖一生长于沙漠,虽与拖雷、华筝两个小友交好,但铁木真爱

惜幼子,拖雷常跟在父亲身边,少有空闲与他游玩。华筝则脾气极大,郭靖又不肯处处迁就

顺让,尽管常在一起玩耍,却动不动便要吵架,虽然一会儿便言归于好,总是不甚相投,此

时和这少年边吃边谈,不知如何,竟是感到了生平未有之喜。他本来口齿笨拙,不善言辞,

通常总是给别人问到,才不得不答上几句,韩小莹常笑他颇有南希仁惜言如金之风,是四师

父的入室子弟,可是这时竟说得滔滔不绝,把自己诸般蠢举傻事,除了学武及与铁木真有关

的之外,竟一古脑儿的都说了出来,说到忘形之处,一把握住了少年的左手。一握了下,只

觉他手掌温软嫩滑,柔若无骨,不觉一怔。那少年低低一笑,俯下了头。郭靖见他脸上满是

煤黑,但颈后肤色却是白腻如脂、肌光胜雪,微觉奇怪,却也并不在意。那少年轻轻挣脱了

手,道:“咱们说了这许久,菜冷了,饭也冷啦!”郭靖道:“是,冷菜也好吃。”那少年

摇摇头。郭靖道:“那么叫热一下吧。”那少年道:“不,热过的菜都不好吃。”把店小二

叫来,命他把几十碗冷菜都撤下去倒掉,再用新鲜材料重做热菜。酒店中掌柜的、厨子、店

小二个个称奇,既有生意,自然一一照办。蒙古人习俗,招待客人向来倾其所有,何况郭靖

这次是平生第一次使钱,浑不知银钱的用途,但就算知道,既和那少年说得投契,心下不胜

之喜,便多花十倍银钱,也丝毫不会放在心上。等到几十盆菜肴重新摆上,那少年只吃了几

筷,就说饱了。店小二心中暗骂郭靖:“你这傻蛋,这小子把你冤上啦。”一会结帐,共是

一十九两七钱四分。郭靖摸出一锭黄金,命店小二到银铺兑了银子付帐。

出得店来,朔风扑面。那少年似觉寒冷,缩了缩头颈,说道:“叨扰了,再见罢。”郭

靖见他衣衫单薄,心下不忍,当下脱下貂裘,披在他身上,说道:“兄弟,你我一见如故,

请把这件衣服穿了去。”他身边尚剩下四锭黄金,取出两锭,放在貂裘的袋中。那少年也不

道谢,披了貂裘,飘然而去。那少年走出数十步,回过头来,见郭靖手牵着红马,站在长街

上兀自望着自己,呆呆出神,知他舍不得就此分别,向他招了招手。郭靖快步过去,道:

“贤弟可还缺少甚么?”那少年微微一笑,道:“还没请教兄长高姓大名。”郭靖笑道:

“真是的,这倒忘了。我姓郭名靖。兄弟你呢?”那少年道:“我姓黄,单名一个蓉字。”

郭靖道:“你要去哪里?若是回南方,咱们结伴同行如何?”黄蓉摇头道:“我不回南

方。”忽然说道:“大哥,我肚子又饿啦。”郭靖喜道:“好,我再陪兄弟去用些酒饭便

是。”这次黄蓉领着他到了张家口最大的酒楼长庆楼,铺陈全是仿照大宋旧京汴梁大酒楼的

格局。黄蓉不再大点酒菜,只要了四碟精致细点,一壶龙井,两人又天南地北的谈了起来。

黄蓉听郭靖说养了两头白雕,好生羡慕,说道:“我正不知到哪里去好,这么说,明儿我就

上蒙古,也去捉两只小白雕玩玩。”郭靖道:“那可不容易碰上。”黄蓉道:“怎么你又碰

上呢?”郭靖无言可答,只好笑笑,心想蒙古苦寒,朔风猛烈,他身子单薄,只怕禁受不

住,问道:“你家在哪里?干么不回家?”黄蓉眼圈儿一红,道:“爹爹不要我啦。”郭靖

道:“干么呀?”黄蓉道:“爹爹关住了一个人,老是不放,我见那人可怜,独个儿又闷得

慌,便拿些好酒好菜给他吃,又陪他说话。爹爹恼了骂我,我就夜里偷偷逃了出来。”郭靖

道:“你爹爹这时怕在想你呢。你妈呢?”黄蓉道:“早死啦,我从小就没妈。”郭靖道:

“你玩够之后,就回家去罢。”黄蓉流下泪来,道:“爹爹不要我啦。”郭靖道:“不会

的。”黄蓉道:“那么他干么不来找我?”郭靖道:“或许他是找的,不过没找着。”黄蓉

破涕为笑,道:“倒也说得是。那我玩够之后就回去,不过先得捉两只白雕儿。”两人谈了

一阵途中见闻,郭靖说到八个穿男装的白衣女子意图夺马之事。黄蓉问起小红马的性子脚

程,听郭靖说后,神色十分欣羡,喝了一口茶,笑吟吟的道:“大哥,我向你讨一件宝物,

你肯吗?”郭靖道:“哪有不肯之理?”黄蓉道:“我就是喜欢你这匹汗血宝马。”郭靖毫

不迟疑,道:“好,我送给兄弟就是。”黄蓉本是随口开个玩笑,心想他对这匹千载难逢的

宝马爱若性命,自己与他不过萍水相逢,存心是要瞧瞧这老实人如何出口拒绝,哪知他答应

得豪爽之至,实是大出意外,不禁愕然,心中感激,难以自已,忽然伏在桌上,呜呜咽咽的

哭了起来这一下郭靖更是大为意外,忙问:“兄弟,怎么?你身上不舒服吗?”黄蓉抬起头

来,虽是满脸泪痕,却是喜笑颜开,只见他两条泪水在脸颊上垂了下来,洗去煤黑,露出两

道白玉般的肌肤,笑道:“大哥,咱们走罢!”

郭靖会了钞下楼,牵过红马,嘱咐道:“我把你送给了我的好朋友,你要好好听话,决

不可发脾气。”拉住辔头,轻轻抚摸马毛,说道:“兄弟,你上马罢!”那红马本不容旁人

乘坐,但这些日子来野性已大为收敛,又见主人如此,也就不加抗拒。黄蓉翻身上马,郭靖

放开了手,在马臀上轻轻一拍,小红马绝尘而去。

等到黄蓉与红马的身形在转角处消失,郭靖才转过身来,眼看天色不早,当下去投了客

店,正要熄灯就寝,忽听房门上有剥啄之声,郭靖心中一喜,只道是黄蓉,问道:“是兄弟

吗?好极了!”外面一人沙哑了嗓子道:“是你老子!有甚么好?”郭靖一楞,打开门来,

烛光下只见外面影影绰绰的站着五人,一看之下,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原来四个人提刀执

枪、挂鞭持斧,正是当日曾在土山顶上与之恶斗的黄河四鬼,另一个是四十岁左右的青脸瘦

子,面颊极长,额角上肿起了三个大肉瘤,形相极是难看。

那瘦子冷笑一声,大踏步走进房来,大剌剌往炕上一坐,侧过了头斜眼看着郭靖,烛光

映射在他肉瘤之上,在脸上留下三团阴影。黄河四鬼中的断魂刀沈青刚冷笑道:“这位是我

们师叔,大名鼎鼎的三头蛟侯通海侯二爷,快磕头罢!”郭靖眼见身入重围,单是黄河四

鬼,已自对付不了,何况再加上他们一个师叔,看来此人功夫必极厉害,当下抱拳问道:

“各位有甚么事?”侯通海道:“你那些师父呢?”郭靖道:“我六位师父不在这里。”侯

通海道:“嘿嘿,那就让你多活半天,若是现下杀了你,倒让人说我三头蛟欺侮小辈。明天

中午,我在西郊十里外的黑松林相候,叫你六个师父陪你一起来。”说着站起身来,也不等

郭靖回答,径自出房。追命枪吴青烈把门带上,只听得喀的一声,在门外反扣上了。

郭靖吹灭烛火,坐在炕上,只见窗纸上一个人影缓缓移来移去,显然敌人是在窗外守住

啦。过了半晌,忽听得屋顶响动,有人用兵器在屋瓦上敲击几下,喝道:“小子,别想逃

走,你爷爷守在这儿。”郭靖知道已无法脱身,便即上炕而睡,双眼望着屋顶,盘算明日如

何脱身,但半条妙法也没有想出,便已睡着了。次日起身,店小二送进脸水面点。钱青健执

着双斧,在后虎虎监视。郭靖心想六位师父相距尚远,定然无法赶到相救,既然逃不了,大

丈夫就落个力战而死,四师父虽曾教导:“打不过,逃!”可是我打也没打,就即撒腿而

逃,跟四师父的指点却又不合了。其实单凭钱青健一人监视,他要自行逃走,并不为难,只

是他脑子不大会转弯,再加南希仁当日传授他这四字诀又多了一个字,当时倘若只说:“危

险,逃!”他多半就会狂奔逃命,谅那钱青健是一莽之夫,却也追他不上。那三头蛟侯通海

只道江南六怪必在左近,依他们身分,决不会有约不赴,全没防到郭靖会单身逃走。

郭靖坐在炕上,依着马钰所授法子打坐练功。钱青健在他身前挥动双斧,四下里空砍虚

劈,口中大声吆喝,又指摘他打坐方法不对。郭靖也不理睬,眼见日将中天,站起身来,对

钱青健道:“去罢!”付了房饭钱,两人并肩而行。向西走了十里,果见好一座松林,枝叶

遮天蔽日,林中阴沉沉的望不出数十步远。钱青健撇下郭靖,快步入林。郭靖解下腰间软

鞭,提气凝神,一步步向前走去,只怕敌人暗算。顺着林中小径走了里许,仍是不见敌踪,

林中静悄悄地,偶然听得几声鸟叫,越走越是害怕,突然心想:“此时已无敌人在旁监视,

树林又如此浓密,我何不躲藏起来?我只是躲,可不算逃!”正要闪入左首树丛,忽听头顶

有人高声怒骂:“小杂种,混帐、王八蛋!”

郭靖跃开二步,软鞭一抖,一招起手式,摆开了阵势,抬头望时,不禁又是惊愕又是好

笑,只见黄河四鬼高高的吊在四棵大树之上,每个人手足都被反缚,在空中荡来荡去,拚命

挣扎,却无借力之处。四人见了郭靖,更加破口大骂。郭靖笑道:“你们在这里荡秋千吗?

好玩得很罢?再见,再见,失陪啦!”走出几步,回头问道:“是谁把你们吊在树上的?”

钱青健骂道:“你奶奶雄,鬼计暗算,不是好汉!”沈青刚叫道:“好小子,你有种就把我

们放下来,单打独斗,决个胜败。我们四人若是一拥而上,不算英雄。”郭靖虽不聪明,却

也不至于蠢得到了家,当下哈哈大笑,说道:“算你们是英雄好汉便了,那也不必再打

啦!”

他怕三头蛟侯通海随时赶到,不敢逗留,飞步出林,回到城里,买了一匹好马,当即上

道向南,一路心中琢磨:“暗地里救我的恩人不知是谁?这黄河四鬼功夫并非寻常,竟能将

他们吊上树去。那三头蛟侯通海凶神恶煞一般,怎么这时又不见了影子?师父们说,跟人订

下了约会,便有天大凶险也不能不赴。这约会我是赴过了,他自己不来,却怪不得我。”一

路无话,这一日到了中都北京。这是大金国的京城,当时天下第一形胜繁华之地,即便宋朝

旧京汴梁、新都临安,也是有所不及。郭靖长于荒漠,哪里见过这般气象?只见红楼画阁,

绣户朱门,雕车竞驻,骏马争驰。高柜巨铺,尽陈奇货异物;茶坊酒肆,但见华服珠履。真

是花光满路,箫鼓喧空;金翠耀日,罗绮飘香。只把他这从未见过世面的少年看得眼花缭

乱。所见之物,十件中倒有九件不知是甚么东西。他不敢走进金碧辉煌的酒楼,拣了一间小

小饭铺吃了饭,信步到长街闲逛。走了半日,忽听得前面人声喧哗,喝彩之声不绝于耳,远

远望去,围着好大一堆人,不知在看甚么。他好奇心起,挨入人群张望,只见中间老大一块

空地,地下插了一面锦旗,白底红花,绣着“比武招亲”四个金字,旗下两人正自拳来脚去

的打得热闹,一个是红衣少女,一个是长大汉子。郭靖见那少女举手投足皆有法度,显然武

功不弱,那大汉却武艺平平。拆斗数招,那红衣少女卖个破绽,上盘露空。那大汉大喜,一

招“双蛟出洞”,双拳呼地打出,直取对方胸口。那少女身形略偏,当即滑开,左臂横扫,

蓬的一声,大汉背上早着。那大汉收足不住,向前直跌出去,只跌得灰头土脸,爬起身来,

满脸羞惭,挤入人丛中去了。旁观众人连珠彩喝将起来。那少女掠了掠头发,退到旗杆之

下。郭靖看那少女时,见她十七八岁年纪,玉立亭亭,虽然脸有风尘之色,但明眸皓齿,容

颜娟好。那锦旗在朔风下飘扬飞舞,遮得那少女脸上忽明忽暗。锦旗左侧地下插着一杆铁

枪,右侧插着两枝镔铁短戟。只见那少女和身旁的一个中年汉子低声说了几句话。那汉子点

点头,向众人团团作了一个四方揖,朗声说道:“在下姓穆名易,山东人氏。路经贵地,一

不求名,二不为利,只为小女年已及笄,尚未许得婆家。她曾许下一愿,不望夫婿富贵,但

愿是个武艺超群的好汉,因此上斗胆比武招亲。凡年在三十岁以下,尚未娶亲,能胜得小女

一拳一脚的,在下即将小女许配于他。在下父女两人,自南至北,经历七路,只因成名的豪

杰都已婚配,而少年英雄又少肯于下顾,是以始终未得良缘。”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抱拳

说道:“北京是卧虎藏龙之地,高人侠士必多,在下行事荒唐,请各位多多包涵。”郭靖见

这穆易腰粗膀阔,甚是魁梧,但背脊微驼,两鬓花白,满脸皱纹,神色间甚是愁苦,身穿一

套粗布棉袄,衣裤上都打了补钉。那少女却穿着光鲜得多。

穆易交代之后,等了一会,只听人丛中一些混混贫嘴取笑,又对那少女评头品足,却无

人敢下场动手,抬头望望天,眼见铅云低压,北风更劲,自言自语:“看来转眼有一场大

雪。唉,那日也是这样的天色……”转身拔起旗杆,正要把“比武招亲”的锦旗卷起,忽然

人丛中东西两边同时有人喝道:“且慢!”两个人一齐窜入圈子。

众人一看,不禁轰然大笑起来。原来东边进来的是个肥胖的老者,满脸浓髯,胡子大半

斑白,年纪少说也有五十来岁。西边来的更是好笑,竟是个光头和尚,那胖子对众人喝道:

“笑甚么?他比武招亲,我尚未娶妻,难道我比不得?”那和尚嬉皮笑脸的道:“老公公,

你就算胜了,这样花一般的闺女,叫她一过门就做寡妇么?”那胖子怒道:“那么你来干甚

么?”和尚道:“得了这样美貌的妻子,我和尚马上还俗。”众人更是大笑起来。那少女脸

呈怒色,柳眉双竖,脱下刚刚穿上的披风,就要上前动手。穆易拉了女儿一把,叫她稍安毋

躁,随手又把旗杆插入地下。这边和尚和胖子争着要先和少女比武,你一言,我一语,已自

闹得不可开交,旁观的闲汉笑着起哄:“你哥儿俩先比一比吧,谁赢了谁上!”和尚道:

“好,老公公,咱俩玩玩!”说着呼的就是一拳。那胖子侧头避开,回打一拳。郭靖见那和

尚使的是少林罗汉拳,胖子使的是五行拳,都是外门功夫。和尚纵高伏低,身手便捷。那胖

子却是拳脚沉雄,莫瞧他年老,竟是招招威猛。斗到分际,和尚猱身直进,砰砰砰,在胖子

腰里连锤三拳,那胖子连哼三声,忍痛不避,右拳高举,有如巨锤般锤将下来,正锤在和尚

的光头之上。和尚抵受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下,微微一楞,忽地从僧袍中取出戒刀,挥刀向

胖子小腿劈去。

众人高声大叫。那胖子跳起避开,伸手从腰里一抽,铁鞭在手,原来两人身上都暗藏兵

刃。转眼间刀来鞭往,鞭去刀来,杀得好不热闹。众人嘴里叫好,脚下不住后退,只怕兵器

无眼,误伤了自己。穆易走到两人身旁,朗声说道:“两位住手。这里是京师之地,不可抡

刀动枪。”那两人杀得性起,哪来理他?穆易忽地欺身而进,飞脚把和尚手中戒刀踢得脱

手,顺手抓住了铁鞭鞭头,一扯一夺,那胖子把捏不住,只得松手。穆易将铁鞭重重掷在地

下。和尚与胖子不敢多话,各自拾起兵刃,钻入人丛而去。众人轰笑声中,忽听得鸾铃响

动,数十名健仆拥着一个少年公子驰马而来。那公子见了“比武招亲”的锦旗,向那少女打

量了几眼,微微一笑,下马走进人丛,向少女道:“比武招亲的可是这位姑娘吗?”那少女

红了脸转过头去,并不答话。穆易上前抱拳道:“在下姓穆,公子爷有何见教?”那公子

道:“比武招亲的规矩怎么样?”穆易说了一遍。那公子道:“那我就来试试。”郭靖见这

公子容貌俊美,约莫十八九岁年纪,一身锦袍,服饰极是华贵,心想:“这公子跟这姑娘倒

是一对儿,幸亏刚才那和尚和胖老头武功不济,否则……否则……”穆易抱拳陪笑道:“公

子爷取笑了。”那公子道:“怎见得?”穆易道:“小人父女是江湖草莽,怎敢与公子爷放

对?再说这不是寻常的赌胜较艺,事关小女终身大事,请公子爷见谅。”那公子望了红衣少

女一眼,道:“你们比武招亲已有几日了?”穆易道:“经历七路,已有大半年了。”那公

子奇道:“难道竟然无人胜得了她?这个我却不信了。”穆易微微一笑,说道:“想来武艺

高强之人,不是已婚,就是不屑和小女动手。”那公子叫道:“来来来!我来试试。”缓步

走到中场。穆易见他人品秀雅,丰神隽朗,心想:“这人若是个寻常人家的少年,倒也和我

孩儿相配。但他是富贵公子,此处是金人的京师,他父兄就算不在朝中做官,也必是有财有

势之人。我孩儿若是胜过了他,难免另有后患;要是被他得胜,我又怎能跟这等人家结

亲?”便道:“小人父女是山野草莽之人,不敢与公子爷过招。咱们就此别过。”

那公子笑道:“切磋武艺,点到为止,你放心,我决不打伤打痛你的姑娘便是。”转头

对那少女笑道:“姑娘只消打到我一拳,便算是你赢了,好不好?”那少女道:“比武过

招,胜负自须公平。”人圈中登时有人叫将起来:“快动手罢。早打早成亲,早抱胖娃

娃!”众人都轰笑起来。那少女皱起眉头,含嗔不语,脱落披风,向那公子微一万福。那公

子还了一礼,笑道:“姑娘请。”穆易心道:“这公子爷娇生惯养,岂能真有甚么武功了?

尽快将他打发了,我们这就出城,免得多生是非。”说道:“那么公子请宽了长衣。”那公

子微笑道:“不用了。”旁观众人见过那少女的武艺,心想你如此托大,待会就有苦头好

吃;也有的说道:“穆家父女是走江湖之人,怎敢得罪了王孙公子?定会将他好好打发,不

敬他失了面子。”又有人悄悄的道:“你道他们真是‘比武招亲’吗?他是仗着闺女生得美

貌,又有武艺,父女俩出来骗钱财的。这公子爷这一下可就要破财了。”那少女道:“公子

请。”那公子衣袖轻抖,人向右转,左手衣袖突从身后向少女肩头拂去。那少女见他出手不

凡,微微一惊,俯身前窜,已从袖底钻过。哪知这公子招数好快,她刚从袖底钻出,他右手

衣袖已势挟劲风,迎面扑到,这一下教她身前有袖,头顶有袖,双袖夹击,再难避过。那少

女左足一点,身子似箭离弦,倏地向后跃出,这一下变招救急,身手敏捷。那公子叫了声:

“好!”踏步进招,不待她双足落地,跟着又是挥袖抖去。那少女在空中扭转身子,左脚飞

出,径踢对方鼻梁,这是以攻为守之法,那公子只得向右跃开,两人同时落地。那公子这三

招攻得快速异常,而那少女三下闪避也是十分灵动,各自心中佩服,互相望了一眼。那少女

脸上一红,出手进招。两人斗到急处,只见那公子满场游走,身上锦袍灿然生光;那少女进

退趋避,红衫绛裙,似乎化作了一团红云。郭靖在一旁越看越奇,心想这两人年纪和我相

若,竟然都练成了如此一身武艺,实在难得;又想他们年貌相当,如能结成夫妻,闲下来时

时这般“比武招亲”,倒也有趣得紧。他张大了嘴巴,正看得兴高采烈,忽见公子长袖被那

少女一把抓住,两下一夺,嗤的一声,扯下了半截。那少女向旁跃开,把半截袖子往空中一

扬。

穆易叫道:“公子爷,我们得罪了。”转头对女儿道:“这就走罢!”那公子脸色一

沉,喝道:“可没分了胜败!”双手抓住袍子衣襟,向外分扯,锦袍上玉扣四下摔落。一名

仆从步进场内,帮他宽下长袍。另一名仆从拾起玉扣。只见那公子内里穿着湖绿缎子的中

衣,腰里束着一根葱绿汗巾,更衬得脸如冠玉,唇若涂丹。他左掌向上甩起,虚劈一掌,这

一下可显了真实功夫,一股凌厉劲急的掌风将那少女的衣带震得飘了起来。这一来郭靖、穆

易和那少女都是一惊,心想:“瞧不出这相貌秀雅之人,功夫竟如此狠辣!”这时那公子再

不相让,掌风呼呼,打得兴发,那少女再也欺不到他身旁三尺以内。

郭靖心想:“这公子功夫了得,这姑娘不是敌手,这门亲事做得成了。”暗自代双方欣

喜。又想:“六位师父常说,中原武学高手甚多,果然不错。这位公子爷掌法奇妙,变化灵

巧,若是跟我动手,我多半便打他不过。”

穆易也早看出双方强弱之势早判,叫道:“念儿,不用比啦,公子爷比你强得多。”心

想:“这少年武功了得,自不是吃着嫖赌的纨裤子弟。待会问明他家世,只消不是金国官府

人家,便结了这门亲事,我孩儿终身有托。”连声呼叫,要二人罢斗。但两人斗得正急,一

时哪里歇得了手?那公子心想:“这时我要伤你,易如反掌,只是有点舍不得。”忽地左掌

变抓,随手钩出,已抓住少女左腕,少女一惊之下,立即向外挣夺。那公子顺势轻送,那少

女立足不稳,眼见要仰跌下去,那公子右臂抄去,已将她抱在怀里。旁观众人又是喝彩,又

是喧闹,乱成一片。那少女羞得满脸通红,低声求道:“快放开我!”那公子笑道:“你叫

我一声亲哥哥,我就放你!”那少女恨他轻薄,用力一挣,但被他紧紧搂住,却哪里挣扎得

脱?穆易抢上前来,说道:“公子胜啦,请放下小女罢!”那公子哈哈一笑,仍是不放。

那少女急了,飞脚向他太阳穴踢去,要叫他不能不放开了手。那公子右臂松脱,举手一

挡,反腕钩出,又已拿住了她踢过来的右脚。他这擒拿功夫竟是得心应手,擒腕得腕,拿足

得足。那少女更急,奋力抽足,脚上那只绣着红花的绣鞋竟然离足而去,但总算挣脱了他的

怀抱,坐在地下,含羞低头,摸着白布的袜子。那公子嘻嘻而笑,把绣鞋放在鼻边作势一

闻。旁观的无赖子哪有不乘机凑趣之理,一齐大叫起来:“好香啊!”穆易笑道:“你尊姓

大名?”那公子笑道:“不必说了吧!”转身披上锦袍,向那红衣少女望了一眼,把绣鞋放

入怀里。便在这时,一阵风紧,天上飘下片片雪花,闲人中许多叫了起来:“下雪啦,下雪

啦!”穆易道:“我们住在西大街高升客栈,这就一起去谈谈罢。”那公子道:“谈甚么?

天下雪啦,我赶着回家。”穆易愕然变色,道:“你既胜了小女,我有言在先,自然将女儿

许配给你。终身大事,岂能马虎?”那公子哈哈一笑,说道:“我们在拳脚上玩玩,倒也有

趣。招亲嘛,哈哈,可多谢了!”穆易气得脸色雪白,一时说不出话来,指着他道:

“你……你这……”公子的一名亲随冷笑道:“我们公子爷是甚么人?会跟你这种走江湖卖

解的低三下四之人攀亲?你做你的清秋白日梦去罢!”穆易怒极,反手一掌,力道奇劲,那

亲随登时晕了过去。那公子也不和他计较,命人扶起亲随,就要上马。穆易怒道:“你是存

心消遣我们来着?”那公子也不答话,左足踏上了马镫。穆易左手一翻,抓住了那公子的左

臂,喝道:“好,我闺女也不能嫁你这般轻薄小人,把鞋子还来!”那公子笑道:“这是她

甘愿送我的,与你何干?招亲是不必了,彩头却不能不要。”手臂绕了个小圈,微一运劲,

已把穆易的手震脱。穆易气得全身发颤,喝道:“我跟你拚啦!”纵身高跃,疾扑而前,双

拳“钟鼓齐鸣”,往他两边太阳穴道打去。那公子仰身避开,左足在马镫上一登,飞身跃入

场子,笑道:“我如打败了你这老儿,你就不逼我做女婿了罢?”

旁观众人大都气恼这公子轻薄无行,仗势欺人,除了几个无赖混混哈哈大笑之外,余人

都是含怒不言。穆易不再说话,腰带一紧,使一招“海燕掠波”,身子跃起,向那公子疾撞

过去。那公子知他怒极,当下不敢怠慢,拧过身躯,左掌往外穿出,“毒蛇寻穴手”往他小

腹击去。穆易向右避过,右掌疾向对方肩井穴插下。那公子左肩微沉,避开敌指,不待左掌

撤回,右掌已从自己左臂下穿出,“偷云换日”,上面左臂遮住了对方眼光,臂下这一掌出

敌不意,险狠之极。穆易左臂一沉,手肘已搭在他掌上,右手横扫一拳,待他低头躲过,猝

然间双掌合拢,“韦护捧杆式”猛劈他双颊。那公子这时不论如何变招,都不免中他一掌,

心一狠,双手倏地飞出,快如闪电,十根手指分别插入穆易左右双手手背,随即向后跃开,

十根指尖已成红色。

旁观众人齐声惊呼,只见穆易手背鲜血淋漓。那少女又气又急,忙上来扶住父亲,撕下

父亲衣襟,给他裹伤。穆易把女儿一推,道:“走开,今日不跟他拚了不能算完。”那少女

玉容惨淡,向那公子注目凝视,突然从怀里抽出一把匕首,一剑往自己胸口插去。穆易大

惊,顾不得自己受伤,举手挡格,那少女收势不及,这一剑竟刺入了父亲手掌。众人眼见一

桩美事变成血溅当场,个个惊咦叹息,连那些无赖地痞脸上也都有不忍之色。有人在轻轻议

论那公子的不是。郭靖见了这等不平之事,哪里还忍耐得住?见那公子在衣襟上擦了擦指上

鲜血,又要上马,当下双臂一振,轻轻推开身前各人,走入场子,叫道:“喂,你这样干不

对啊!”那公子一呆,随即笑道:“要怎样干才对啊?”他手下随从见郭靖打扮得土头土

脑,说话又是一口南方土音,听公子学他语音取笑,都纵声大笑。

郭靖楞楞的也不知他们笑些甚么,正色道:“你该当娶了这位姑娘才是。”那公子侧过

了头,笑吟吟的道:“要是我不娶呢?”郭靖道:“你既不愿娶她,干么下场比武?她旗上

写得明明白白是‘比武招亲’。”那公子脸色一沉,道:“你这小子来多管闲事,要想怎

地?”郭靖道:“这位姑娘相貌既好,武艺又高,你干么不要?你不见这位姑娘气得拿刀子

要抹脖子吗?”那公子道:“你这浑小子,跟你多说也白费。”转身便走。郭靖伸手拦住,

道:“咦?怎么又要走啦?”那公子道:“怎么?”郭靖道:“我不是劝你娶了这位姑娘

吗?”那公子一声冷笑,大踏步走出。穆易见郭靖慷慨仗义,知他是个血性少年,然而听他

与那公子一问一答,显然心地纯厚,全然不通世务,当下走近身来,对他道:“小兄弟,别

理他,只要我有一口气在,此仇不能不报。”提高了嗓子叫道:“喂,你留下姓名来!”那

公子笑道:“我说过不能叫你丈人,又问我姓名干么?”郭靖大怒,纵身过去,喝道:“那

么你将花鞋还给这位姑娘。”那公子怒道:“关你屁事?你自己看上了这姑娘是不是?”郭

靖摇头道:“不是!你到底还不还?”那公子忽出左掌,重重打了郭靖一个耳光。郭靖大

怒,施展擒拿手中的绞拿之法,左手向上向右,右手向下向左,双手交叉而落,一绞之下,

同时拿住了那公子双腕脉门。

那公子又惊又怒,一挣没能挣脱,喝道:“你要死吗?”飞起右足,往郭靖下阴踢去。

郭靖双手奋力抖出,将他掷回场中。那公子轻身功夫甚是了得,这一掷眼见是肩头向下,哪

知他将着地时右足距往地下一撑,已然站直。他疾将锦袍抖下,喝道:“你这臭小子活得不

耐烦了?有种的过来,跟公子爷较量较量。”郭靖摇头道:“我干么要跟你打架?你既不肯

娶她,就将鞋子还了人家。”众人只道郭靖出来打抱不平,都想见识见识他的功夫,不料他

忽然临阵退缩,有些无赖子都嘘了起来,叫道:“只说不练,算哪门子的好汉?”那公子刚

才给郭靖这么拿住双腕一掷,知他武功不弱,内力强劲,心中也自忌惮三分,见他不愿动

手,正合心意,但被迫交还绣鞋,在众目睽睽之下如何下得了这个台?当下把锦袍搭在臂

上,冷笑转身。郭靖伸左手抓住锦袍,叫道:“怎么便走了?”那公子忽施计谋,手臂一

甩,锦袍猛地飞起,罩在郭靖头上,跟着双掌齐出,重重打在他的肋上。

郭靖突觉眼前一黑,同时胸口一股劲风袭到,急忙吐气缩胸,已自不及,拍拍两声,肋

上已中了两掌。幸而他曾跟丹阳子马钰修习过两年玄门正宗的内功,这两掌虽给打得胸口剧

痛彻骨,却也伤他不得,当此危急之际,双脚鸳鸯连环,左起右落,左落右起,倏忽之间接

连踢出了九腿。这是马王神韩宝驹的生平绝学,脚下曾踢倒无数南北好汉。郭靖虽未学得三

师父腿法的神髓,头上又罩着锦袍,目不见物,只得飞脚乱踢,那公子却也被他踢得手忙脚

乱,避开了前七腿,最后两脚竟然未能避过,哒哒两下,左胯右胯均被踢中。

两人齐向后跃。郭靖忙把罩在头上的锦袍甩脱,不由得又惊又怒,心想事先说好了是比

武招亲,这公子比武得胜,竟会不顾信义,不要人家的姑娘,而自己与他讲理,他既打人在

先,又猛下毒手,要不是自己练有内功,受了这两掌岂非肋骨断折、内脏震伤?他天性质

朴,自幼又与粗犷诚实之人相处,是以对人性之险恶竟自全然不知。虽然朱聪、全金发等近

年来已说了不少江湖上阴毒狡猾之事给他听,但这些事他只当听故事一般,听过便算,既非

亲身经历,便难以深印脑中。这时愤怒之下,又是茫然不解,真不信世间竟有这等事情。那

公子中了两腿,勃然大怒,身形一晃,斗然间欺到郭靖身边,左掌“斜挂单鞭”,呼的一

声,向他头顶劈落。郭靖举手挡格,双臂相交,只觉胸口一阵剧痛,心里一惊,被那公子抢

攻数招,脚下一勾,扑地跌倒。公子的仆从都嘻笑起来。那公子拍了拍胯上的尘土,冷笑

道:“凭这点三角猫功夫就想打抱不平吗?回家叫你师娘再教二十年罢?”郭靖一声不响,

吸了口气,在胸口运了几转,疼痛立减,说道:“我没师娘!”那公子哈哈大笑,说道:

“那么叫你师父赶快娶一个罢!”郭靖正想说:“我有六个师父,其中一个是女的。”却见

那公子正想走出圈子,这句话来不及说了,忙纵身而上,叫道:“看拳!”肘底冲拳,往他

后脑击去。那公子低头避过,郭靖左手钩拳从下而上,击他面颊。那公子举臂挡开,两人双

臂相格,各运内劲,向外崩击。郭靖本力较大,那公子武功较深,一时僵住了不分上下。

郭靖猛吸一口气,正待加强臂上之力,忽觉对方手臂陡松,自己一股劲力突然落空,身

不由主的向前扑出,急忙拿桩站稳,后心敌掌已到。郭靖忙回掌招架,但他是凭虚,对方踏

实,那公子道:“去罢!”掌力震出,郭靖又是一交跌倒,这一交却是俯跌。他左肘在地下

一搭,身子已然弹起,在空中转了半个圈子,左腿横扫,向那公子胸口踢去。旁观众人见他

这一下变招迅捷,欲在败中取胜,稍会拳艺的人都喝了一声彩。那公子向左侧身,双掌虚实

并用,一掌扰敌,一掌相攻。郭靖当下展开“分筋错骨手”双手飞舞,拿筋错节,招招不离

对手全身关节穴道。那公子见他来势凌厉,掌法忽变,竟然也使出“分筋错骨手”来。只是

郭靖这路功夫系妙手书生朱聪自创,与中原名师所传的全然不同。两人拳路甚近,手法招术

却是大异,拆得数招,一个伸食中两指扣拿对方腕后“养老穴”,另一个反手钩擒,抓向对

方指关节。双方各有所忌,都不敢把招术使实了,稍发即收,如此拆了三四十招,兀自不分

胜败。雪片纷落,众人头上肩上都已积了薄薄一层白雪。那公子久战不下,忽然卖个破绽,

露出前胸,郭靖乘机直上,手指疾点对方胸口“鸠尾穴”,心念忽动:“我和他并无仇怨,

不能下此重手!”手指微偏,戳在穴道之旁。岂知那公子右臂忽地穿出,将郭靖双臂掠在外

门,左掌蓬蓬两拳,击在他腰眼之中。郭靖忙弯腰缩身,发掌也向那公子腰里打到。那公子

早算到了这招,右手钩转,已刁住他手腕,“顺手牵羊”往外带出,右腿在郭靖右腿迎面骨

上一拨,借力使力,郭靖站立不定,咕咚一声,重重的又摔了一交。

穆易双手由女儿裹好了创口,站在旗下观斗,见郭靖连跌三交,显然不是那公子的对

手,忙抢上扶起,说道:“老弟,咱们走罢,不必再跟这般下流胚子一般见识。”郭靖刚才

这一交摔得头晕眼花,额角撞在地下更是好不疼痛,怒火大炽,挣脱穆易拉住他的手,抢上

去又是拳掌连施,狠狠的向那公子打去。

那公子真料不到他竟然输了不走,反而愈斗愈勇,跃开三步,叫道:“你还不服输?”

郭靖并不答话,抢上来仍是狠打。那公子道:“你再纠缠不清,可莫怪我下杀手了!”郭靖

道:“好!你不把鞋子还出来,咱们永远没完。”那公子笑道:“这姑娘又不是你亲妹子,

干么你拚死要做我大舅子?”这句是北京骂人的话儿,旁边的无赖子一齐哄笑。郭靖全然不

懂,道:“我又不认得她,她本来不是我亲妹子。”那公子又好气又好笑,斥道:“傻小

子,看招!”两人搭上了手,翻翻滚滚的又斗了起来。这次郭靖留了神,那公子连使诡计,

郭靖尽不上当。讲到武功,那公子实是稍胜一筹,但郭靖拚着一股狠劲,奋力剧战,身上尽

管再中拳掌,却总是缠斗不退。他幼时未学武艺之时,与都史等一群小孩打架便已是如此。

这时武艺虽然高了,打法其实仍是出于天性,与幼时一般无异,蛮劲发作,早把四师父所说

“打不过,逃!”的四字真言抛到了九霄云外。在他内心,一向便是六字真言:“打不过,

加把劲。”只是自己不知而已。这时闻声而来围观的闲人越聚越众,广场上已挤得水泄不

通。风雪渐大,但众人有热闹好瞧,竟是谁也不走。

穆易老走江湖,知道如此打斗下去,定会惊动官府,闹出大事来,但人家仗义出来打抱

不平,自己岂能就此一走了之,在一旁瞧着,心中十分焦急,无意中往人群一瞥,忽见观斗

众人中竟多了几个武林人物、江湖豪客,或凝神观看,或低声议论。适才自己全神贯注的瞧

着两个少年人相斗,也不知这些人是几时来的。穆易慢慢移动脚步,走近那公子的随从聚集

之处,侧目斜睨,只见随从群中站着三个相貌特异之人。一个身披大红袈裟,头戴一顶金光

灿然的僧帽,是个藏僧,他身材魁梧之极,站着比四周众人高出了一个半头。另一个中等身

材,满头白发如银,但脸色光润,不起一丝皱纹,犹如孩童一般,当真是童颜白发,神采奕

奕,穿一件葛布长袍,打扮非道非俗。第三个五短身材,满眼红丝,却是目光如电,上唇短

髭翘起。穆易看得暗暗惊讶,只听一名仆从道:“上人,你老下去把那小子打发了罢,再缠

下去,小王爷要是一个失手,受了点儿伤,咱们跟随小王爷的下人们可都活不了啦。”穆易

大吃一惊,心道:“原来这无赖少年竟是小王爷,再斗下去,可要闯出大祸来。看来这些人

都是王府里的好手,想必众随从害怕出事,去召了来助拳。”只见那藏僧微微一笑,并不答

话。那白发老头笑道:“灵智上人是西藏密宗大高手,等闲怎能跟这种浑小子动手,没的失

了自己身分。”转头向那仆从笑道:“最多王爷打折你们的腿,还能要了性命吗?”那矮小

汉子说道:“小王爷功夫比那小子高,怕甚么?”他身材短小,却是声若洪钟。旁人都吓了

一跳,人人回头看他,被他闪电似的目光一瞪,又都急忙回头,不敢再看。

那白发老人笑道:“小王爷学了这一身功夫,不在人前露脸,岂不是空费了这多年寒暑

之功?要是谁上去相帮,他准不乐意。”那矮小汉子道:“梁公,你说小王爷的掌法是哪一

门功夫?”这次他压低了嗓门。白发老人呵呵笑道:“彭老弟,这是考较比老哥来着?小王

爷掌法飞翔灵动,虚实变化,委实不容易。要是你老哥不走了眼,那么他必是跟全真教道士

学的武功。”穆易心中一凛:“这下流少年是全真派的?”那矮小汉子道:“梁公好眼力。

你向在长白山下修仙炼药,听说很少到中原来,对中原武学的家数门派却是一瞧便知,兄弟

很是佩服。”那白发老头微笑道:“彭老弟取笑了。”那矮小汉子又道:“只是全真教的道

士个个古怪,怎会去教小王爷武艺,这倒奇了。”那白发老头笑道:“六王爷折节下交,甚

么人请不到?似你彭老弟这般纵横山东山西的豪杰,不是也到了王府里吗?”那矮小汉子点

了点头。

白发老头望着圈中两人相斗,见郭靖掌法又变,出手迟缓,门户却守得紧密异常,小王

爷数次抢攻,都被他厚重的掌法震了回去,问那矮小汉子道:“你瞧这小子的武功是甚么家

数?”那人迟疑了一下,道:“这小子武功很杂,好似不是一个师父所授。”旁边一人接口

道:“彭寨主说得对,这小子是江南七怪的徒弟。”穆易向他瞧去,见是个青脸瘦子,额上

生了三个肉瘤,心想:“这人叫他彭寨主,难道这个矮小汉子,竟然便是那杀人不眨眼的大

盗千手人屠彭连虎?江南七怪的名字很久没听见了,难道还在人世?”正自疑惑,那青脸瘦

子忽然怒喝:“臭小子,你在这里?”当啷啷一声,从背上拔出一柄短柄三股钢叉,纵身跃

入场子。郭靖听得身后响声,回头一看,迎面便是三个肉瘤不住晃动,正是黄河四鬼的师叔

三头蛟侯通海抢将进来,吃了一惊,他想事不快,一时不知该当如何才是,就这么一疏神,

肩头中了一拳,忙即还手,又与那公子相斗。

众人见侯通海手执兵刃跃入场子,自是要相助其中一方,都觉不公,纷纷叫喊起来。穆

易见他与那彭寨主等接话,知他是小王爷府中人物,双掌一错,抢上几步,只要他向郭靖动

手,自己马上就接了过来,虽然对方人多势众,但势逼处此,也只得一拚了。哪知侯通海并

不奔向郭靖,却是直向对面人丛中冲去。一个满脸煤黑、衣衫褴褛的瘦弱少年见他冲来,叫

声:“啊哟!”转头就跑。侯通海快步追去,他身后四名汉子跟着赶去。郭靖一瞥之间,见

侯通海所追的正是自己新交好友黄蓉,后面尚有黄河四鬼,手执兵刃,杀气腾腾的追赶,心

里一急,腿上被小王爷踢中了一脚。他跳出圈子,叫道:“且住!我出去一下,回头再

打。”小王爷给他缠住了狠拚烂打,早已没了斗志,只盼尽早停手,听他这么说正是求之不

得,当下冷笑道:“你认输就好!”郭靖一心挂念黄蓉的安危,正要追去相助,忽听哒哒哒

声响,黄蓉拖了鞋皮,嘻嘻哈哈的奔回,后面侯通海连声怒骂,摇动钢叉,一叉又一叉的向

他后心刺去。但黄蓉身法甚是敏捷,钢叉总是差了少些,无法刺着。钢叉三股叉尖在日光下

闪闪发亮,叉身上套着三个铜环,摇动时互相撞击,当啷啷的直响。黄蓉在人丛中东钻西

钻,顷刻间在另一头钻了出来。侯通海赶到近处,众人无不失声而笑,原来他左右双颊上,

各有一个黑黑的五指掌印,显然是给那瘦小子打的。侯通海在人丛中乱推乱挤,待得挨出,

黄蓉早已去得远了。哪知他十分顽皮,远远站定了等候,连连招手。侯通海气得哇哇大叫:

“不把你这臭小子剥皮拆骨,我三头蛟誓不为人!”挺着钢叉疾追过去。黄蓉待他赶到相距

数步,这才发足奔逃。众人看得好笑,忽见那边厢三人气喘吁吁的赶来,正是黄河三鬼,却

少了个丧门斧钱青健。郭靖看了黄蓉身法,惊喜交集:“原来他身怀绝技,日前在张家口黑

松林中引走侯通海、把黄河四鬼吊在树上,自然都是他干的了。”这边厢那藏僧等一干人都

暗自诧异。灵智上人心想:“你参仙老怪适才吹得好大的气儿,说甚么久在长白山下,却于

中原武学的家数门派一瞧便知。”说道:“参仙,这小叫化身法灵动,却是甚么门派?侯老

弟似乎吃了他亏啦!”那童颜白发的老头名叫梁子翁,是长白山武学的一派宗师,自小服食

野山人参与诸般珍奇药物,是以驻颜不老,武功奇特,人称参仙老怪。这“参仙老怪”四字

向来分开了叫,当着面称他为“参仙”,不是他一派的弟子,背后都称他为“老怪”了。他

瞧不出那小叫化来历,只是微微摇头,隔了一会,说道:“我在关外时,常听得鬼门龙王是

一把了不起的高手,怎么他师弟这样不济,连一个小孩子也斗不过?”那矮小汉子正是彭连

虎,所了皱眉不语。他与鬼门龙王沙通天向来交好,互为奥援,大做没本钱买卖。他素知三

头蛟侯通海武功不弱,今日竟如此出丑,实在令人不解。黄蓉与侯通海这样一闹,郭靖与小

王爷暂行罢手不斗。那小王爷激斗大半个时辰,虽把郭靖摔了六七交,大占上风,对方终于

知难而退,但自己身上也中了不少拳脚,累得手疲脚软,满身大汗,抄起腰间丝巾不住抹

汗。

穆易已收起了“比武招亲”的锦旗,执住郭靖的手连声道谢慰问,正要和他尽快离开这

是非之地,忽然哒哒哒拖鞋皮声响,当啷啷三股叉乱鸣,黄蓉与侯通海一逃一追,奔了回

来。黄蓉手中扬着两块布条,看侯通海时,衣襟上撕去了两块,露出毛茸茸的胸口。再过一

阵,吴青烈和马青雄一个挺枪、一个执鞭,气喘吁吁的赶来。其中少了个断魂刀沈青刚,想

是被黄蓉做了手脚,不知打倒在哪里了。这时黄蓉和侯通海又已奔得不见了人影。

旁观众人无不又是奇怪,又是好笑。

突然西边一阵喝道之声,十几名军汉健仆手执藤条,向两边乱打,驱逐闲人。众人纷纷

往两旁让道。只见转角处六名壮汉抬着一顶绣金红呢大轿过来。

小王爷的众仆从叫道:“王妃来啦!”小王爷皱眉骂道:“多事,谁去禀告王妃来

着?”仆从不敢回答,待绣轿抬到比武场边,一齐上去侍候。绣轿停下,只听得轿内一个女

子声音说道:“怎么跟人打架啦?大雪天里,也不穿长衣,回头着了凉!”声音甚是娇柔。

穆易远远听到这声音,有如身中雷轰电震,耳朵中嗡的一声,登时出了神,心中突突乱跳:

“怎么这说话的声音,和我那人这般相似?”随即黯然:“这是大金国的王妃,我想念妻子

发了痴,真是胡思乱想。”但总是情不自禁,缓缓的走近轿边。只见轿内伸出一只纤纤素

手,手里拿着一块手帕,给小王爷拭去脸上汗水尘污,又低声说了几句不知甚么话,多半又

是责备又是关切之意。小王爷道:“妈,我好玩呢,一点没事。”王妃道:“快穿衣服,咱

娘儿俩一起回去。”穆易又是一惊:“天下怎会有说话声音如此相同之人?”眼见那只雪白

的手缩入轿中,轿前垂着一张暖帷,帷上以金丝绣着几朵牡丹。他虽瞪目凝望,眼光又怎能

透得过这张金碧辉煌的暖帷。小王爷的一名随从走到郭靖跟前,拾起小王爷的锦袍,骂道:

“小畜生,这件袍子给你弄得这个样子!”一名随着王妃而来的军汉举起藤条,刷的一鞭往

郭靖头上猛抽下去。郭靖侧身让开,随手钩住他手腕,左脚扫出,这军汉扑地倒了。郭靖夺

过藤条,在他背上刷刷刷三鞭,喝道:“谁叫你乱打人?”旁观的百姓先前有多人曾被众军

汉藤条打中,这时见郭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无不暗暗称快。其余十几名军汉高声叫

骂,抢上去救援同伴,被郭靖一双双的提起,扔了出去。小王爷大怒,喝道:“你还要猖

狂?”接住郭靖迎面掷来的两名军汉,放在地上,跟着抢上前去,左足踢出,直取郭靖小

腹。郭靖闪身进招,两人又搭上了手。那王妃连声喝止,小王爷对母亲似乎并不畏惧,颇有

点儿恃宠而骄,回头叫道:“妈,你瞧我的!这乡下小子到京师来撒野,不好好给他吃点苦

头,只怕他连自己老子姓甚么也不知道。”

两人拆了数十招,小王爷卖弄精神,存心要在母亲面前显示手段,只见他身形飘忽,掌

法灵动,郭靖果然抵挡不住,又给他打中一拳,跟着连摔了两交。

穆易这时再也顾不到别处,凝神注视轿子,只见绣帷一角微微掀起,露出一双秀眼、几

缕鬓发,眼光中满是柔情关切,瞧着小王爷与郭靖相斗。穆易望着这双眼睛,身子犹如泥塑

木雕般钉在地下,再也动弹不得。

郭靖虽是接连输招,却是愈战愈勇。小王爷连下杀手,只想伤得他无力再打,但郭靖皮

坚肉厚,又练有内功,身上吃几拳并不在乎,兼之小王爷招术虽巧,功力却以限于年龄,未

见狠辣,一时也伤不了他。小王爷十指成爪,不断戳出,便以先前伤了穆易的阴毒手法抓向

郭靖。但郭靖使出分筋错骨手来,尽能抵挡得住。斗了一阵,黄蓉与侯通海又一逃一追的奔

来。这次侯通海头发上插了老大一个草标,这本是出卖物件的记号,插在头上,便是出卖人

头之意,自是受了黄蓉的戏弄,但他竟茫然不觉,只是发足疾追,后面的黄河二鬼也已不知

去向,想必都是给黄蓉打倒在哪里了。

梁子翁等无不纳罕,猜不透黄蓉究是何等人物,眼见侯通海奔跑着实迅捷,却终是追不

上这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彭连虎忽道:“难道这小子是丐帮中的?”丐帮是当时江湖上第一

大帮会,帮中上下个个都是乞丐。梁子翁脸上肌肉一动,却不答话。圈子中两个少年拳风虎

虎,掌影飘飘,各自快速抢攻,突然间郭靖左臂中了一掌,过一会小王爷右腿给踢了一脚,

两人愈斗愈近,呼吸相闻。旁观众人中不会武艺的固然是看的神驰目眩,就是内行的会家

子,也觉两人拚斗越来越险,稍一疏神,不死也受重伤。彭连虎和梁子翁手里都扣了暗器,

以备在小王爷遇险时相救,眼看着两人斗了这许多时候,郭靖虽狠,武艺却也不过如此,紧

急时定能及时制得住他。郭靖斗发了性,他自小生于大漠,历经风沙冰雪、兵戈杀伐,那小

王爷究竟娇生惯养,似这样狠斗硬拚,竟然有点不支起来。他见郭靖左掌劈到,闪身避过,

回了一拳。郭靖乘他这拳将到未到之际,右手在他右肘上急拨,抢身上步,左臂已自他右腋

下穿入,左手反钩上来,同时右手拿向对方咽喉。小王爷料不到他如此大胆进袭,左掌急

翻,刁住对方手腕,右手五指也已抓住郭靖的后领。两人胸口相贴,各自运劲,一个要叉住

对方喉头,一个要扭断敌人的手腕,眼见情势紧迫,顷刻之间,胜负便决。

众人齐声惊叫,那王妃露在绣帷外的半边脸颊变得全无血色。穆易的女儿本来坐在地

上,这时也跃起身来,脸色惊惶。只听得拍的一声,郭靖脸上重重中了一掌,原来小王爷忽

然变招,右手陡松,快如闪电般的击出一掌。郭靖被打得头晕眼花,左目中眼泪直流,蓦地

大喝一声,双手抓住小王爷的衣襟,把他身子举了起来,用力往地下掷去。这一招既非分筋

错骨手,也不是擒拿短打,却是蒙古人最擅长的摔交之技,是郭靖跟着神射手哲别学来的。

那小王爷武功也确有过人之处,身刚着地,立向前扑出,伸臂抱住郭靖双腿,两人同时

跌倒,小王爷压在上面。他当即放手跃起,回身从军汉手里抢过一柄大枪,挺枪往郭靖小腹

上刺去。郭靖急滚逃开,小王爷刷刷刷连环三枪,急刺而至,枪法竟是纯熟之极。郭靖大

骇,一时给枪招罩住了无法跃起,只得仰卧在地,施展空手夺白刃之技想夺他大枪,几次出

手都抓夺不到。小王爷抖动枪杆,朱缨乱摆,枪头嗤嗤声响,颤成一个大红圈子。那王妃叫

道:“孩儿,千万别伤人性命。你赢了就算啦!”但小王爷只盼一枪将郭靖钉在地下,母亲

的话全没听到。郭靖只觉耀眼生花,明晃晃的枪尖离鼻头不过数寸,情急之下手臂挥出,硬

生生格开枪杆,一个筋斗向后翻出,顺手拖过穆易那面“比武招亲”的锦旗,横过旗杆,一

招“拨云见日”,挺杆直截,跟着长身横臂,那锦旗呼的一声直翻出去,罩向小王爷面门。

小王爷斜身移步,枪杆起处,圆圆一团红影,枪尖上一点寒光疾向郭靖刺来。郭靖挥旗挡

开。两人这时动了兵刃,郭靖使的是大师父飞天蝙蝠柯镇恶所授的降魔杖法,虽然旗杆长

大,使来颇不顺手,但这套杖法变化奥妙,原是柯镇恶苦心练来对付铁尸梅超风之用,招中

蕴招,变中藏变,诡异之极。小王爷不识这杖法,挺枪进招,那旗杆忽然倒翻上来,如不是

闪避得快,小腹已被挑中,只得暂取守势。穆易初见那小王爷抡动大枪的身形步法,已颇讶

异,后来愈看愈奇,只见他刺、扎、锁、拿、盘、打、坐、崩,招招是“杨家枪法”。这路

枪法是杨家的独门功夫,向来传子不传女,在南方已自少见,谁知竟会在大金国的京城之中

出现。只是他枪法虽然变化灵动,却非杨门嫡传正宗,有些似是而非,倒似是从杨家偷学去

的。他女儿双蛾深蹙,似乎也是心事重重。只见枪头上红缨闪闪,长杆上锦旗飞舞,卷的片

片雪花狂转急旋。那王妃眼见儿子累得满头大汗,两人这一动上兵刃,更是刻刻有性命之

忧,心中焦急,连叫:“住手,别打啦!”彭连虎听得王妃的说话,大踏步走向场中,左臂

振出,格在旗杆之上。郭靖斗然间只觉双手虎口斗然剧痛,旗杆脱手飞向天空。锦旗在半空

被风一吹,张了开来,猎猎作响,雪花飞舞中展出“比武招亲”四个金字。

郭靖大吃一惊,尚未看清楚对方身形面貌,只觉风声飒然,敌招已攻到面门,危急中斜

窜出去,饶是他身法快捷,彭连虎一掌已击中他的手臂。郭靖站立不稳,登时摔倒。彭连虎

向小王爷一笑,说道:“小王爷,我给你料理了,省得以后这小子再纠缠不清!”右手后

缩,吸一口气,手掌抖了两抖,暴伸而出,猛往郭靖头顶拍落。

郭靖心知无幸,只得双臂挺举,运气往上挡架。灵智上人与参仙老怪对望了一眼,知道

郭靖双臂已不能保全,千手人屠彭连虎这掌下来,他手臂非断不可。

就在这一瞬间,人丛中一人喝道,“慢来!”一道灰色的人影倏地飞出,一件异样兵刃

在空中一挥,彭连虎的手腕已被卷住。彭连虎右腕运劲回拉,哒的一声,把来人的兵器齐中

拉断,左掌随即发出。那人低头避过,左手将郭靖拦腰抱起,向旁跃开。众人才看清楚那人

是个中年道人,身披灰色道袍,手中拿着的拂麈只剩一个柄,拂麈的丝条已被彭连虎拉断,

还绕在他手腕之上。

那道人与彭连虎互相注视,适才虽只换了一招,但都已知对方甚是了得。那道人道:

“足下可是威名远震的彭寨主?今日识荆,幸何如之。”彭连虎道:“不敢,请教道长法

号。”这时数百道目光,齐向那道人注视。

那道人并不答话,伸出左足向前踏了一步,随即又缩脚回来,只见地下深深留了一个印

痕,深竟近尺,这时大雪初落,地下积雪未及半寸,他漫不经意的伸足一踏,竟是这么一个

深印,脚下功夫当真惊世骇俗。彭连虎心头一震,道:“道长可是人称铁脚仙的玉阳子王真

人吗?”那道人道:“彭寨主言重了。贫道正是王处一,‘真人’两字,决不敢当。”彭连

虎与梁子翁、灵智上人等都知王处一是全真教中响当当的角色,威名之盛,仅次于长春子丘

处机,只是虽然久闻其名,却是从未见过,这时仔细打量,只见他长眉秀目,颏下疏疏的三

丛黑须,白袜灰鞋,似是一个十分着重修饰的羽士,若非适才见到他的功夫,真不信此人就

是独足跂立凭临万丈深谷,使一招“风摆荷叶”,由此威服河北、山东群豪的铁脚仙玉阳

子。王处一微微一笑,向郭靖一指,说道:“贫道与这位小哥素不相识,只是眼看他见义勇

为,奋不顾身,心下好生相敬,斗胆求彭寨主饶他一命。”彭连虎听他说得客气,心想既有

全真教的高手出头,只得卖个人情,当下抱拳道:“好说,好说!”王处一拱手相谢,转过

身来,双眼一翻,霎时之间脸上犹如罩了一层严霜,厉声向那小王爷道:“你叫甚么名字?

你师父是谁?”那小王爷听到王处一之名,心中早已惴惴,正想赶快溜之大吉,不料他突然

厉声相询,只得站定了答道:“我叫完颜康,我师父名字不能对你说。”王处一道:“你师

父左颊上有一颗红痣,是不是?”完颜康嘻嘻一笑,正想说句俏皮话,突见王处一两道目光

犹如闪电般射来,心中一惊,登时把一句开玩笑的话吞进了肚里,点了点头。

王处一道:“我早料到你是丘师兄的弟子。哼,你师父传你武艺之前,对你说过甚么话

来?”完颜康暗觉事情要糟,不由得惶急:“今日之事要是给师父知道了,可不得了。”心

念一转,当即和颜悦色的道:“道长既识得家师,必是前辈,就请道长驾临舍下,待晚辈恭

聆教益。”王处一哼了一声,尚未答话。完颜康又向郭靖作了一揖,微笑道:“我与郭兄不

打不相识。郭兄武艺,小弟佩服得紧,请郭兄与道长同到舍下,咱们交个朋友如何?”郭靖

指着穆易父女道:“那么你的亲事怎么办?”完颜康脸现尴尬之声,道:“这事慢慢的从长

计议。”穆易一拉郭靖的衣袖,说道:“郭小哥,咱们走罢,不用再理他。”完颜康向王处

一又作了一揖,说道:“道长,晚辈在舍下恭候,你问赵王府便是。天寒地冻,正好围炉赏

雪,便请来喝上几杯罢。”跨上仆从牵过来的骏马,缰绳一抖,纵马就向人丛中奔去,竟不

管马蹄是否会伤了旁人。众人纷纷闪避。王处一见了他这副骄横的模样,心头更气,向郭靖

道:“小哥,你跟我来。”郭靖道:“我要等我的好朋友。”刚说得这句话,只见黄蓉从人

丛中向上跃起,笑道:“我没事,待会我来找你。”两句话说毕,随即落下。他身材矮小,

落入人堆之中,登时便不见踪影,却见那三头蛟侯通海又从远处摇叉奔来。郭靖回过身来,

当即在雪地里跪倒,向王处一叩谢救命之恩。王处一双手扶起,拉住他的手臂,挤出人丛,

脚不点地般快步向郊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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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24 17:02:34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八回 各显神通

王处一脚步好快,不多时便已到了城外,再行数里,到了一个山峰背后。他不住加快脚

步,有心试探郭靖武功,到后来越奔越快。郭靖当日跟丹阳子马钰学吐纳功夫,两年中每晚

上落悬岩,这时一阵急奔,虽在剧斗之后,倒也还支持得住。疾风夹着雪片迎面扑来,王处

一向着一座小山奔去,坡上都是积雪,着足滑溜,到后来更忽上陡坡,但郭靖习练有素,竟

然面不加红,心不增跳,随着王处一奔上山坡,如履平地。王处一放手松开了他手臂,微感

诧异,道:“你的根基扎得不坏啊,怎么打不过他?”郭靖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楞楞的一

笑。王处一道:“你师父是谁?”

郭靖那日在悬崖顶上奉命假扮尹志平欺骗梅超风,知道马钰的师弟之中有一个正是王处

一,当下毫不相瞒,将江南七怪与马钰授他功夫的事简略说了。王处一喜道:“大师哥教过

你功夫,好极啦!那我还有甚么顾虑?”

郭靖圆睁大眼,呆呆的望着他,不解其意。王处一道:“跟你相打的那个甚么小王爷完

颜康,是我师兄长春子丘处机的弟子,你知道吗?”郭靖一呆,奇道:“是吗?我一点也不

知道。”原来丹阳子马钰虽然传了他一些内功基础,以及上落悬崖的轻身功夫“金雁功”,

但拳脚兵刃却从未加以点拨,是以他不知全真派武功的家数,这时听了王处一的话,又想起

那晚与小道士尹志平交手,他的招数似乎与这完颜康确是一派,不禁心感惶悚,低头道:

“弟子不知那小王爷原来是丘道长门下,粗鲁冒犯,请道长恕罪。”王处一哈哈大笑,说

道:“你义侠心肠,我喜欢得紧,哪会怪你?”随即正色道:“我全真教教规极严。门人做

错了事,只有加倍重处,决不偏袒。这人轻狂妄为,我要会同丘师兄好好罚他。”郭靖道:

“他要是肯同那位穆姑娘结亲,道长就饶了他罢。”王处一摇头不语,见他宅心仁厚,以恕

道待人,更是喜欢,寻思:“丘师兄向来嫉恶如仇,对金人尤其憎恶,怎会去收一个金国王

爷公子为徒?何况那完颜康所学的本派武功造诣已不算浅,显然丘师哥在他身上着实花了不

少时日与心血,而这人武功之中另有旁门左道的诡异手法,定是另外尚有师承,那更教人猜

想不透了。”对郭靖道:“丘师兄约了我在燕京相会,这几天就会到来,一切见了面当再细

问。听说他收了一个姓杨的弟子,说要到嘉兴和你比武,不知那姓杨的功夫如何。但你放

心,有我在这里,决不能叫你吃亏。”郭靖奉了六位师父之命,要在八月中秋中午之前赶到

两浙西路的嘉兴府,至于去干甚么,六位师父始终未对他说明,于是问道:“道长,比甚么

武啊?”

王处一道:“你六位师父既然尚未明言,我也不便代说。”他曾听丘处机说起过前后的

原委,对江南六怪的义举心下好生相敬。他和马钰是一般的心思,也盼江南六怪获胜,不过

他是师弟,却不便明劝丘师哥相让,今日见了郭靖的为人,暗自思量如何助他一臂之力,却

又不能挫折丘师哥的威名,决意届时赶到嘉兴,相机行事,从中调处。

王处一道:“咱们瞧瞧那穆易父女去。那女孩子性子刚烈,别闹出人命来。”郭靖吓了

一跳。两人径到西城大街高升客栈来。走到客店门口,只见店中走出十多名锦衣亲随,躬身

行礼,向王处一道:“小的奉小主之命,请道长和郭爷到府里赴宴。”说着呈上大红名帖,

上面写着“弟子完颜康敬叩”的字样,呈给郭靖的那张名帖则自称“侍教弟”。王处一接过

名帖,点头道:“待会就来。”那为首的亲随道:“这些点心果物,小主说请道长和郭爷将

就用些。两位住在哪里,小的这就送去。”其余亲随托上果盒,揭开盒盖,只见十二只盒中

装了各式细点鲜果,模样十分精致。郭靖心想:“黄蓉贤弟爱吃精致点心,我多留些给

他。”王处一不喜完颜康为人,本待挥手命他们拿回,却见郭靖十分喜欢,心想:“少年人

嘴馋,这也难怪!”微微一笑,命将果盒留在柜上。王处一问明穆易所住的店房,走了进

去,只见穆易脸如白纸,躺在床上,他女儿坐在床沿上不住垂泪,两人见王处一和郭靖入

来,同时叫了一声,都是颇出意料之外。那姑娘当即站起。穆易也在床上坐起身来。

王处一看穆易双手的伤痕时,只见每只手背五个指孔,深可见骨,犹如被兵刃所伤,两

只手肿得高高,伤口上搽了金创药,只是生怕腐烂,不敢包扎,心下大惑不解:“完颜康这

门阴毒狠辣的手法,不知是何人所传,伤人如此厉害,自非朝夕之功,丘师哥怎会不知?知

道之后,又怎会不理?”转头问那姑娘道:“姑娘,你叫甚么名字?”那姑娘低声道:“我

叫穆念慈。”她向郭靖望了一眼,眼色中充满感激之意,随即低下了头。郭靖一转眼间,只

见那根锦旗的旗杆倚在床脚边,绣着“比武招亲”四字的锦旗却已剪得稀烂,心下茫然不

解:“她再也不比武招亲了?”王处一道:“令尊的伤势不轻,须得好好调治。”见父女俩

行李萧条,料知手头窘迫,只怕治伤的医药之资颇费张罗,当即从怀中取出两锭银子,放在

桌上,说道:“明日我再来瞧你们。”不待穆易和穆念慈相谢,拉了郭靖走出客店。只见四

名锦衣亲随又迎了上来,说道:“小主在府里专诚相候,请道爷和郭爷这就过去。”王处一

点了点头。郭靖道:“道长,你等我一忽儿。”奔入店房,揭开完颜康送来的果盒盖子,拣

了四块点心,用手帕包好了放在怀内,又再奔出,随着四名亲随,和王处一径到王府。

来到府前,郭靖见朱红的大门之前左右旗杆高耸,两头威武狰狞的玉石狮子盘坐门旁,

一排白玉阶石直通到前厅,势派豪雄之极。大门正中写着“赵王府”三个金字。郭靖知道赵

王就是大金国的六皇子完颜洪烈,不由得心头一震:“原来那小王爷就是完颜洪烈的儿子?

完颜洪烈认得我的,在这里相见,可要糟糕。”

正自犹疑,忽听鼓乐声喧,小王爷完颜康头戴束发金冠,身披红袍,腰围金带,已抢步

出来相迎,只是脸上目青鼻肿,兀自留下适才恶斗的痕迹。郭靖也是左目高高肿起,嘴角边

破损了一大块,额头和右颊满是乌青。两人均自觉狼狈,不由得相对一笑。王处一见了他这

副富贵打扮,眉头微微一皱,也不言语,随着他走进厅堂。完颜康请王处一在上首坐了,说

道:“道长和郭兄光降,真是三生之幸。”

王处一见他既不跪下磕拜,又不口称师叔,更是心头有气,问道:“你跟你师父学了几

年武艺?”完颜康笑道:“晚辈懂甚么武艺?只跟师父练了几年,三脚猫的玩意真叫道长和

郭兄笑话了。”王处一哼了一声,道:“全真派的功夫虽然不高,可还不是三脚猫。你师父

日内就到,你知道吗?”完颜康微笑道:“我师父就在这里,道长要见他吗?”王处一大出

意外,忙道:“在哪里?”完颜康不答他的问话,手掌轻击两下,对亲随道:“摆席!”众

亲随传呼出去。完颜康陪着王郭两人向花厅走去。

一路穿回廊,绕画楼,走了好长一段路。郭靖哪里见过王府中这般豪华气派,只看得眼

也花了,老是记着见到完颜洪烈时可不知如何应付,又想:“大汗命我来刺杀完颜洪烈,可

是他儿子却是马道长、王道长的师侄,我该不该杀他父亲?”东思西想,心神不定。来到花

厅,只见厅中有六七人相候。其中一人额头三瘤坟起,正是三头蛟侯通海,双手叉腰,怒目

瞪视。郭靖吃了一惊,但想有王道长在旁,谅他也不敢对自己怎样,可是毕竟有些害怕,转

过了头,目光不敢与他相触,想起他追赶黄蓉的情状,又是暗暗好笑。

完颜康满面堆欢,向王处一道:“道长,这几位久慕你的威名,都想见见,”他指着彭

连虎道:“这位彭寨主,两位已经见过啦。”两人互相行了一礼。

完颜康伸手向一个红颜白发的老头一张,道:“这位是长白山参仙梁子翁梁老前辈。”

梁子翁拱手道:“得能见到铁脚仙王真人,老夫这次进关可说是不虚此行。这位是西藏密宗

的大手印灵智上人,我们一个来自东北,一个来自西南,万里迢迢的,可说是前生有缘。”

这梁子翁显是十分健谈。王处一向灵智上人行礼,那藏僧双手合十相答。

忽听一人嘶哑着嗓子说道:“原来江南七怪有全真派撑腰,才敢这般横行无忌。”

王处一转过头打量那人,只见他一个油光光的秃头,顶上没半根头发,双目布满红丝,

眼珠突出,看了这副异相,心中斗然想起,说道:“阁下可是鬼门龙王沙老前辈吗?”那人

怒道:“正是,原来你还知道我。”王处一心想:“咱们河水不犯井水,不知哪里得罪他

了?”当下温言答道:“沙老前辈的大名,贫道向来仰慕得紧。”

那鬼门龙王名叫沙通天,武功可比师弟侯通海高得很多,只因他性子暴躁,传授武艺时

动不动就大发脾气,因此一身深湛武功四个弟子竟是学不到十之二三。黄河四鬼在蒙古一

战,占不到郭靖丝毫上风,在赵王完颜洪烈跟前大失面子,赵王此后对他四人也就不再如何

看重。沙通天得知讯息后暴跳如雷,拳打足踢,将四人狠狠的打了一顿,黄河四鬼险些儿一

齐名副其实。沙通天再命师弟侯通海去将郭靖擒来,却又连遭黄蓉戏弄,丢尽了脸面。他越

想越气,也顾不得在众人之间失礼,突然伸手就向郭靖抓去。

郭靖急退两步,王处一举起袍袖,挡在他身前。沙通天怒道:“好,你真的袒护这小畜

生啦?”呼的一掌,猛向王处一胸前击来。王处一见他来势凶恶,只得出掌相抵,拍的一声

轻响,双掌相交,正要各运内力推出,突然身旁转出一人,左手压住沙通天手腕,右手压住

王处一手腕,向外分崩,两人掌中都感到一震,当即缩手。王处一与沙通天都是当世武林中

的成名人物,素知对方了得,这时一个出掌,一个还掌,都已运上了内劲,岂知竟有人能突

然出手震开两人手掌。只见那人一身白衣,轻裘缓带,神态甚是潇洒,看来三十五六岁年

纪,双目斜飞,面目俊雅,却又英气逼人,身上服饰打扮,俨然是一位富贵王孙。

完颜康笑道:“这位是西域昆仑白驼山少主欧阳公子,单名一个克字。欧阳公子从未来

过中原,各位都是第一次相见罢?”这人突如其来的现身,不但王处一和郭靖前所未见,连

彭连虎、梁子翁等也都并不相识。大家见他显了一手功夫,心中暗暗佩服,但西域白驼山的

名字,却谁也没听见过。欧阳克拱手道:“兄弟本该早几日来到燕京,只因途中遇上了一点

小事,耽搁了几天,以致迟到了,请各位恕罪。”郭靖听完颜康说他是白驼山的少主,早已

想到路上要夺他马匹的那些白衣女子,这时听了他的说话,心头一凛:“莫非我六位师父已

跟他交过手了?不知六位师父有无损伤?”

王处一见对方个个武功了得,这欧阳克刚才这么出手一压,内力和自己当是在伯仲之

间,劲力却颇怪异,要是说僵了动手,一对一尚且未必能胜,要是对方数人齐上,自己如何

能敌?当即问完颜康道:“你师父呢?为甚么不请他出来?”完颜康道:“是!”转头对亲

随道:“请师父出来见客!”那亲随答应去了。王处一大慰,心想:“有丘师兄在此,劲敌

再多,我们三人至少也能自保。”

过不多时,只听靴声橐橐,厅门中进来一个肥肥胖胖的锦衣武官,下颏留着一丛浓髯,

四十多岁年纪,模样颇为威武。完颜康上前叫了声“师父”,说道:“这位道长很想见见您

老人家,已经问过好几次啦。”王处一大怒,心道:“好小子,你胆敢如此消遣我?”又

想:“瞧这武官行路的模样,身上没甚么高明功夫,那小子的诡异武功定然不是他传的。”

那武官道:“道士,你要见我有甚么事,我是素来不喜见僧道尼姑的。”王处一气极反笑,

说道:“我是要向大人化缘,想化一千两银子。”那武官名叫汤祖德,是赵王完颜洪烈手下

的一名亲兵队长,当完颜康幼时曾教过他武艺,因此赵王府里人人都叫他师父,这时听王处

一狮子大开口,一化就是一千两银子,吓了一跳,斥道:“胡说!”完颜康接口道:“一千

两银子,小意思,小意思。”向亲随道:“快去准备一千两银子,待会给道爷送去。”汤祖

德听了,张大了口合不拢来,从头至脚、又从脚至头的打量王处一,猜不透这道士是甚么来

头。完颜康道:“各位请入席罢。王道长初到,请坐首席。”王处一谦让不得,终于在首席

坐了。酒过三巡,王处一道:“各位都是在武林中大有名望的人物,请大家说句公道话,姓

穆的父女两人之事,该当怎么办?”众人目光都集在完颜康脸上,瞧他如何对答。完颜康斟

了一杯酒,站起身来,双手奉给王处一,说道:“晚辈先敬道长一杯,那件事道长说怎么

办,晚辈无有不遵。”王处一一楞,想不到他竟答应得这么爽快,当下举杯一口饮尽,说

道:“好!咱们把那姓穆的请来,就在这里谈罢。”完颜康道:“正该如此。就劳郭兄大

驾,把那位穆爷邀来如何?”王处一点了点头。郭靖当即离席,出了王府,来到高升客栈。

走进穆易的店房,父女两人却已人影不见,连行囊衣物都已带走。一问店伙,却说刚才有人

来接他们父女走了,房饭钱已经算清,不再回来。郭靖忙问是谁接他们走的,店伙却说不出

个所以然来。郭靖匆匆回到赵王府。完颜康下席相迎,笑道:“郭兄辛苦啦,那位穆爷

呢?”郭靖说了。完颜康叹道:“啊哟,那是我对不起他们啦。”转头对亲随道:“你快些

多带些人,四下寻访,务必请那位穆爷转来。”亲随答应着去了。这一来闹了个事无对证,

王处一倒不好再说甚么,但心中好生疑惑,寻思:“要请那姓穆的前来,只须差遣一两名亲

随便是,这小子却要郭靖自去,显是要他亲眼见到穆家父女已然不在,好作见证。”冷笑

道:“不管谁弄甚么玄虚,将来总有水落石出之日。”完颜康笑道:“道长说得是。不知那

位穆爷弄甚么玄虚,当真古怪。”

那汤祖德先前见小王爷一下子就给这道士骗去了一千两银子,心中早就又是不忿,又是

肉痛,这时见那道士神色凛然,对小王爷好生无礼,更是气愤,发话道:“你这道士是哪一

所道观的?凭了甚么到这里打秋风?”

王处一道:“你这将军是哪一国人?凭了甚么到这里做官?”他见汤祖德明明是汉人,

却在金国做武官,欺压同胞,忍不住出言嘲讽。汤祖德生平最恨之事,就是别人提起他是汉

人。他自觉一身武艺,对金国办事又是死心塌地,忠心耿耿,但金朝始终不让他带兵,也不

给做个方面大员,辛苦了二十多年,官衔虽然不小了,却仍是在赵王府中领个闲职。王处一

的话正触到了他的痛处,脸色立变,虎吼一声,站了起来,隔着梁子翁与欧阳克两人,出拳

向王处一脸上猛力击去。王处一眼见拳头打来,右手伸出两根食指,夹住了他手腕,笑道:

“你不肯说也就罢了,何必动粗?”汤祖德这一拳立时在空中停住,连使了几次劲,始终进

不了半寸。他又惊又怒,骂道:“好妖道,你使妖法!”用力回夺,竟然缩不回来,紫胀了

面皮,尴尬异常。梁子翁坐在他身旁,笑道:“将军别生气,还是坐下喝酒罢!”伸手向他

右肩按去。王处一知道凭自己这两指之力,夹住汤祖德的手腕绰绰有余,抵挡梁子翁这一按

却是不足,当即松开手指,顺手便向汤祖德左肩按落,这一下变招迅捷,梁子翁不及缩手,

两股劲力同时按上了汤祖德双肩。汤祖德当真是祖上积德,名不虚取,竟有两大高手同时向

他夹击,面子大是不小,双手不由自主的向前撑出,噗噗两声,左手按入一碗糟溜鱼,右手

浸入一碗酸辣汤,喀喇喇一阵响亮,两碗碎裂,鱼骨共瓷片同刺,热汤与鲜血齐流。汤祖德

哇哇大叫,双手乱挥,油腻四溅,汤水淋漓。众人哈哈大笑,急忙闪避。汤祖德羞愤难当,

急奔而入。众仆役忍住了笑上前收拾,良久方妥。沙通天道:“全真派威镇南北,果然名不

虚传。兄弟要向道长请教一件事。”王处一道:“不敢,沙老前辈请说。”沙通天道:“黄

河帮与全真教向来各不相犯,道长为甚么全力给江南七怪撑腰,来跟兄弟为难?全真教虽然

人多势众,兄弟可也不惧。”王处一道:“沙老前辈这可有误会了。贫道虽然知道江南七怪

的名头,但和他们七人没一个相识。我一位师兄还和他们结下了一点小小梁子。说到帮着江

南七怪来跟黄河帮生事,那是决计没有的事。”沙通天怪声道:“好极啦,那么你就把这小

子交给我。”一跃离座,伸手就往郭靖颈口抓来。王处一知道郭靖躲不开这一抓,这一下非

受伤不可,当即伸手在郭靖肩头轻轻一推,郭靖身不由主的离椅跃出。只听喀喇一声,沙通

天五指落下,椅背已断。这一抓裂木如腐,确是武林中罕见的凌厉功夫。

沙通天一抓不中,厉声喝道:“你是护定这小子啦?”王处一道:“这孩子是贫道带进

王府来的,自要好好带他出去。沙兄放他不过,日后再找他晦气如何?”

欧阳克道:“这少年如何得罪了沙兄,说出来大家评评理如何?”沙通天寻思:“这道

士武功绝不在我之下,凭我们师兄弟二人之力,想来留不下那小畜生。彭贤弟虽会助我,但

这欧阳克武功了得,不知是甚么来头,要是竟和这牛鼻子连手,事情就不好办了。”当下说

道:“我有四个不成材的弟子,跟随赵王爷到蒙古去办一件大事,眼见可以成功,却给这姓

郭的小子横里窜出来坏了事,可叫赵王爷恼恨之极。各位想想,咱们连这样一个小子也奈何

不得,赵王爷请咱们来净是喝酒吃饭的吗?”他性子虽然暴躁,却也非莽撞胡涂的一勇之

夫,这么一番话,郭靖登时成了众矢之的。席上除了王处一与郭靖之外,人人都是赵王厚礼

聘请来的,完颜康更是赵王的世子,听了沙通天这番话,都是耸然动容,个个决意把郭靖截

了下来,交给赵王处分。王处一暗暗焦急,筹思脱身之道,但在这强敌环伺之下,实是彷徨

无策。本来他想完颜康是自己师侄,虽是大金王子,对自己总不敢如何,万料不到他对师叔

非但全无长幼之礼,而且在府中伏下了这许多高手,早知如此,自不能贸然深入虎穴前来赴

宴。就算要来查问清楚,也不该带了郭靖这少年同来。自己要脱身而走,谅来众人也留不

住,要同时救出郭靖却大非易事,当下神色仍是十分镇定,心想:“眼下不可立时破脸,须

得拖延时刻,探明各人的虚实。”说道:“各位威名远震,贫道一向仰慕得紧,今日有缘得

见高贤,真是欣喜已极。”向郭靖一指,道:“这少年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沙龙王,各位

既要将他留下,贫道势孤力弱,虽是明知不可,却也难违众意。只是贫道斗胆求各位显一下

功夫,好令这少年知道,不是贫道不肯出力,实在爱莫能助。”三头蛟侯通海气已闷了半

日,立即离座,捋起长衣,叫道:“我先请教你的高招。”王处一道:“贫道这一点点薄

艺,如何敢和各位过招?盼望侯兄大显绝技,让贫道开开眼界,也好教训教训这个少年,教

他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日后不敢再妄自逞能。”侯通海听他似乎话中含刺,至于含甚

么刺,心中可不明白了,自是不知如何回答。

沙通天心想:“全真派的道士很难惹,不和他动手也好。”对侯通海道:“师弟那你就

练练‘雪里埋人”的功夫,请王真人指教。”王处一连说不敢。

这时飞雪兀自未停,侯通海奔到庭中,双臂连扫带扒,堆成了一个三尺来高的雪坟,用

脚踹得结实,倒退三步,忽地跃起,头下脚上,扑的一声,倒插在雪坟之中,白雪直没到他

胸口。郭靖看了摸不着头脑,不知这是甚么功夫,只见他倒插在雪里,动也不动。沙通天向

完颜康的亲随们道:“相烦各位管家,将侯爷身旁的雪打实。”众亲随都觉得十分有趣,笑

嘻嘻的将侯通海胸旁四周的雪踏得结结实实。原来沙通天和侯通海在黄河里称霸,水上功夫

都极为了得。熟识水性讲究的是水底潜泳不换气,是以侯通海把头埋在雪里土里,凝住呼

吸,能隔一顿饭的功夫再出来,这是他平日练惯了的。众人饮酒赞赏,过了良久,侯通海双

手一撑,一个“鲤鱼打挺”,将头从雪中拔出,翻身直立。郭靖是少年心性,首先拍掌叫

好。侯通海归座饮酒,却狠狠望了他一眼。郭靖见他三枚肉瘤上都留有白雪,忍不住提醒

他:“侯三爷,你头上有雪。”侯通海怒道:“我浑号三头蛟,可不是行三,你干么叫我侯

三爷?我偏偏是侯四爷,你管得着吗?我头上有雪,难道自己不知?我本来要抹,你这小子

说了之后,偏偏不抹。”厅中暖和,雪融为水,从他额上分三行流下,他侯四爷言出如山,

大丈夫说不抹就不抹。沙通天道:“我师弟的功夫很粗鲁,真是见笑了。”说着伸手从碟中

抓起一把瓜子,中指连弹,瓜子如一条线般直射出去。一颗颗瓜子都嵌在侯通海所堆的那个

雪堆之上,片刻之间,在雪堆上嵌成了一个简写的“黄”字。雪堆离他座位总有三丈之遥,

他弹出瓜子,居然能整整齐齐的嵌成一字,眼力手力之准实是惊人。王处一心想:“难怪鬼

门龙王独霸黄河,果然是有非同小可的艺业。”转眼间雪堆上又出现了一个“河”字,一个

“九”字,看来他是要打成“黄河九曲”四个字了。彭连虎笑道:“沙大哥,你这手神技可

让小弟佩服得五体投地。咱们向来合伙做买卖,这位王道长既要考较咱们,做兄弟的借光大

哥这手神技,也来露露脸罢。”身子一晃,已跃到厅口。这时沙通天已把最后一个“曲”字

打了一半,彭连虎忽地伸出双手,左伸右收,右伸左收,将沙通天弹出的瓜子一颗颗的都从

空中截了下来。瓜子体型极小,去得又快,但他居然没漏了一颗。一个发得快,一个接得也

快,犹如流水一般,一碟瓜子堪堪都将转入彭连虎手中。

众人叫好声中,彭连虎笑跃归座,沙通天才将那半个“曲”打成。要是换了别人,彭连

虎这一下显然有损削他威风之嫌,但两人交情深厚,沙通天只微微一笑,并不见怪,回头对

欧阳克道:“欧阳公子露点甚么,让我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人开开眼界。”欧阳克听他语含

讥刺,知道先前震开他的手掌,此人心中已不无芥蒂,心想显些甚么功夫,叫这秃头佩服我

才好,只见侍役正送上四盆甜品,在每人面前放上一双新筷,将吃过咸食的筷子收集起来。

欧阳克将那筷子接过,随手一撒,二十只筷子同时飞出,插入雪地,整整齐齐的排成四个梅

花形。将筷子掷出插入雪中,那是小童也会之事,自然丝毫不难,但一手撒出二十只筷子而

布成如此整齐的图形,却又是难到了极处。这一招的功力深妙之处,郭靖与完颜康还不大了

然,但王处一与沙通天等人都是暗暗惊佩,齐声喝彩。王处一眼见各人均负绝艺,苦思脱身

之计,斗然想起:“这些武林中的好手,平时遇到一人已是不易,怎么忽然都聚集在这里?

像白驼山少主、灵智上人、参仙老怪等人,都是极少涉足中原的,为甚么一齐来了燕京?这

中间定有一桩重大的图谋。”只见参仙老怪梁子翁笑嘻嘻的站起身来,向众人拱了拱手,缓

步走到庭中,忽地跃起,左足探出,已落在欧阳克插在雪地的筷子之上,拉开架子,“怀中

抱月”、“二郎担山”、“拉弓式”、“脱靴转身”,把一路巧打连绵的“燕青拳”使了出

来,脚下纵跳如飞,每一步都落在竖直的筷子之上。只见他“让步跨虎”、“退步收势”,

把一路“燕青拳”打完,二十只筷子仍是整整齐齐的竖在雪地,没一只欹侧弯倒。梁子翁脸

上笑容不断,纵身回席。登时彩声满堂。郭靖更是不住的啧啧称奇。这时酒筵将完,众仆在

一只只金盆中盛了温水给各人洗手,王处一心想:“现下只等灵智上人显过武功,这些人就

要一齐出手了。”斜眼看那藏僧时,只见他若无其事的把双手浸在金盆之中,毫不理会。各

人早已洗手完毕,他一双手还是浸在盆里,众人见他慢吞吞的若有所思,都感到有点奇怪,

过了一会,他那只金盆中忽有一缕缕的水气上升。再过一阵,盆里水气愈冒愈盛。片刻之

间,盆里发出微声,小水泡一个个从盆底冒将上来。王处一暗暗心惊:“这藏僧内功好生了

得!事不宜迟,我非先发制人不可。”眼见众人的目光都集注在灵智上人双手伸入的金盆,

心想:“眼前时机稍纵即逝,只有给他们来个出其不意,先下手为强。”突然身子微侧,左

手越过两人,隔座拿住了完颜康腕上脉门,将他提过,随即抓住他背心上的穴道。沙通天等

大惊,一时不知所措。

王处一右手提起酒壶,说道:“今日会见各位英雄,实是有缘。贫道借花献佛,敬各位

一杯。”右手提起酒壶给各人一一斟酒。只见酒壶嘴中一道酒箭激射而出,依次落在各人酒

杯之中,不论那人距他是远是近,这一道酒箭总是恰好落入杯内。有的人酒杯已空,有的还

剩下半杯,但他斟来无一不是恰到好处,或多或少,一道酒箭从空而降,落入杯中后正好齐

杯而满,既无一滴溢出,也无一滴落在杯外。灵智上人等眼见他从斟酒之中,显示了深湛内

功,右手既能如此斟酒,左手搭在完颜康背上,稍一运劲,立即便能震碎他的心肺内脏,明

明是我众敌寡,但投鼠忌器,大家眼睁睁的不敢动手。王处一最后替自己和郭靖斟满了酒,

举杯饮干,朗然说道:“贫道和各位无冤无仇,和这位姓郭的小哥也是非亲非故,但见他颇

有侠义之心,是个有骨气的少年,是以想求各位瞧着贫道薄面,放他过去。”众人默不作

声。王处一道:“各位若肯大肚宽容,贫道也就放了小王爷,一位金枝玉叶的小王爷,换一

个寻常百姓,各位决不吃亏,怎么样?”梁子翁笑道:“王道长爽快得很,这笔生意就这样

做了。”

王处一毫不迟疑,左手松开,完颜康登得自由。王处一知道这些人都是武林中的成名人

物,尽管邪毒狠辣,私底下干事罔顾信义,但在旁人之前决计不肯食言而肥,自堕威名,当

下向各人点首为礼,拉了郭靖的手,说道:“就此告辞,后会有期。”众人眼见一尾入了网

的鱼儿竟自滑脱,无不暗呼可惜,均感脸上无光。完颜康定了定神,含笑道:“道长有暇,

请随时过来叙叙,好让后辈得聆教益。”站起身来,恭送出去。王处一哼了一声,说道:

“咱们的事还没了,定有再见的日子!”走到花厅门口,灵智上人忽道:“道长功力精奥,

令人拜服之至。”双手合十,施了一礼,突然双掌提起,一股劲风猛然扑出。王处一举手回

礼,也是运力于掌,要以数十年修习的内功相抵。两股劲风刚触到,灵智上人突变内力为外

功,右掌斗然探出,来抓王处一手腕。这一下迅捷之至,王处一变招却也甚是灵动。反手勾

腕,强对强,硬碰硬,两人手腕一搭上,立即分开。灵智上人脸色微变,说道:“佩服,佩

服!”后跃退开。王处一微笑道:“大师名满江湖,怎么说了话不算数?”灵智上人怒道:

“我不是留这姓郭的小子,我是要留你……”他为王处一掌力所震,已然受伤,若是静神定

心,调匀呼吸,一时还不致发作,但为王处一的言语所激,怒气上冲,一言未毕,大口鲜血

直喷出来。王处一不敢停留,牵了郭靖的手,急步走出府门。沙通天、彭连虎等众人一则有

话在先,不肯言而无信,再则见灵智上人吃了大亏,心下均各凛然,也不再上前阻拦。王处

一快步走出赵王府府门十余丈,转了个弯,见后面无人追来,低声说道:“你背我到客店

去。”郭靖听他声音微弱,有气没力,不觉大吃一惊,只见他脸色苍白,满面病容,和适才

神采飞扬的情状大不相同,忙道:“道长,你受伤了吗?”王处一点点头,一个踉跄,竟自

站立不稳。郭靖忙蹲下身来,把他负在背上,快步而行,走到一家大客店门前,正要入内。

王处一低声道:“找……找最僻静……地方的小……小店。”郭靖会意,明白是生恐对头找

来,他身受重伤,自己本领低微,只要给人寻到,那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于是低头急奔。

他不识道路,尽往人少屋陋的地方走去,果然越走越是偏僻,只感到背上王处一呼吸愈来愈

弱,好容易找到一家小客店,眼见门口和店堂又小又脏,当下也顾不得这许多,闯进店房,

将他放在炕上。王处一道:“快……快……找一只大缸……盛满……满清水……”郭靖道:

“还要甚么?”王处一不再说话,挥手催他快去。

郭靖忙出房吩咐店伴,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柜上,又赏了店小二几钱银子。他来到中原

数日,倒也已明白了赏人钱财的道理。那店小二欢天喜地,忙抬了一口大缸放在天井之中,

把清水装得满满地。郭靖回报已经办妥。王处一道:“好……好孩子,你抱我放在缸里……

不许……别人过来。”郭靖不解其意,依言将他抱入缸内,清水直浸到头颈,再命店小二拦

阻闲人。只见王处一闭目而坐,急呼缓吸,过了一顿饭工夫,一缸清水竟渐渐变成黑色,他

脸色却也略复红润。王处一道:“扶我出来,换一缸清水。”郭靖依然换了水,又将他放入

缸内。这时才知他是以内功逼出身上毒质,化在水里。这般连换了四缸清水。水中才无黑

色。王处一笑道:“没事啦。”扶着缸沿,跨了出来,叹道:“这藏僧的功夫好毒!”郭靖

放了心,甚是喜慰,问道:“那藏僧手掌上有毒么?”王处一道:“正是,毒沙掌的功夫我

生平见过不少,但从没见过这么厉害的,今日几乎性命不保。”郭靖道:“幸好没事了。您

要吃甚么东西,我叫人去买。”王处一命他向柜上借了笔砚,开了一张药方,说道:“我性

命已然无碍,但内脏毒气未净,十二个时辰之内如不除去,不免终身残废。”郭靖接过药

方,如飞而去,见横街上有一家药铺,忙将药方递到柜上。店伴接过方子一看,说道:“客

官来得不巧,方子上血竭、田七、没药、熊胆四味药,小店刚巧没货。”郭靖不等他说第二

句,抢过方子便走。哪知走到第二家药铺,仍是缺少这几味药,接连走了七八家,无不如

此。郭靖又急又怒,在城中到处奔跑买药,连三开间门面、金字招牌的大药铺,也都说这些

药本来存货不少,但刚才正巧给人尽数搜买了去。郭靖这才恍然,定是赵王府中的人料到王

处一中毒受伤后定要使用这些药物,竟把全城各处药铺中这几味主药都抄得干干净净,用心

可实在歹毒。当下垂头丧气的回到客店,对王处一说了。王处一叹了一口气,脸色惨然。郭

靖心中难过,伏在桌上放声大哭。王处一笑道:“人人有生必有死,生固欣然,死亦天命,

何况我也未见得会死呢,又何必哭泣?”轻轻击着床沿,纵声高歌:“知其雄兮守其雌,知

其白兮守其黑,知荣守辱兮为道者损,损之又损兮乃至无极。”郭靖收泪看着他,怔怔的出

神。王处一哈哈一笑,盘膝坐在床上,用起功来。郭靖不敢惊动,悄悄走出客房,忽想:

“我赶到附近市镇去,他们未必也把那里的药都买光了。”想到此法,心中甚喜,正要去打

听附近市镇的远近道路,只见店小二匆匆进来,递了一封信给他,信封上写着“郭大爷亲

启”五字。郭靖心中奇怪:“是谁给我的信?”忙撕开封皮,抽出一张白纸,见纸上写道:

“我在城外向西十里的湖边等你,有要紧事对你说,快来。”下面画着一个小叫化的图像,

笑嘻嘻的正是黄蓉,形貌甚是神似。郭靖心想:“他怎知我在这里?”问道:“这信是谁送

来的?”店小二道:“是街边的一个闲汉送来的。”

郭靖回进店房,见王处一站在地下活动手足,说道:“道长,我到附近市镇去买药。”

王处一道:“我们既想到这一层,他们何尝想不到?不必去啦。”

郭靖不肯死心,决意一试,心想:“黄贤弟聪明伶俐,我先跟他商量商量。”说道:

“我的好朋友约我见面,弟子去一下马上就回。”说着将信给王处一看了。

王处一沉吟了一下,问道:“这孩子你怎么认得的?”郭靖把旅途相逢的事说了。王处

一道:“他戏弄侯通海的情状我都见到了,这人的身法好生古怪……”随即正色道:“你此

去可要小心了。这孩子的武功远在你之上,身法之中却总是透着一股邪气,我也摸不准是甚

么缘故。”郭靖道:“我和他是生死之交,他决不能害我。”王处一叹道:“你和他相识有

多久,能说甚么生死之交?你莫瞧他人小,他要算计你时,你定然对付不了。”郭靖心中对

黄蓉绝无半分猜疑,心想:“道长这么说,必因是不知黄贤弟的为人。”当下满口夸说黄蓉

的好处。王处一笑道:“你去吧。少年人无不如此,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这人……瞧这人

身形与说话声音,似乎不是……似乎是个……你难道当真看不出……”说到这里,不说下去

了,只摇了摇头。郭靖把药方揣在怀里,出了西门,放开脚步,向城外奔去。出得城来,飞

雪愈大,雪花点点扑面,放眼只见白茫茫的一片,野外人踪绝迹,行了将近十里,前面水光

闪动,正是一个小小湖泊。此时天气倒不甚寒,湖中并未结冰,雪花落在湖面,都融在水

里,湖边一排排都是梅树,梅花再加上冰花雪蕊,更显皎洁。郭靖四望不见人影,焦急起

来:“莫非他等我不来,先回去了?”放声大叫:“黄贤弟,黄贤弟。”只听忽喇喇一声

响,湖边飞起两只水鸟。郭靖好生失望,再叫了两声,又想:“或许他还未到达,我在这里

等他便了。”

当下坐在湖边,既挂念黄蓉,又挂念王处一的伤势,也无心欣赏雪景,何况这大雪纷飞

之象,他从小就在塞外见惯了的,至于黄沙大漠与平湖寒梅之间的不同,他也不放在心上。

等了好一阵,忽听得西首树林中隐隐传来争吵之声,他好奇心起,快步过去,只听得一人粗

声说道:“这当儿还摆甚么大师哥的架子?大家半斤八两,你还不是也在半空中荡秋千。”

另一人道:“***!刚才你若不是这么胆小,转身先逃,咱们四个打他一个,难道便会输

了?”又一人道:“你逃得摔了一交,也不见得有甚么了不起。”听声音似乎是黄河四鬼。

郭靖手按腰间软鞭,探头往林中张去,却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忽听得声音从高处传来,有人

说道:“明刀明枪的交战,咱们决不能输,谁料得到这小叫化诡计百出……”郭靖抬起头

来,只见四个人吊在空中,摇摇摆摆,兀自指手划脚的争吵不休,却不是黄河四鬼是谁?他

一见之下,心中大喜,料知黄蓉必在左近,笑吟吟的走过去,说道:“咦,你们又在这里练

轻功!”钱青健怒道:“谁说是练轻功?你这浑小子不生眼睛,咱们是给人吊在这里的。”

郭靖哈哈大笑。钱青健怒极,空中飞脚要去踢他,但相距远了,却哪里踢得着?马青雄骂

道:“臭小子,你再不滚得远远的,老子撒尿淋你了!”郭靖笑得弯了腰,说道:“我站在

这里,你的尿淋我不着。”突然身后有人轻轻一笑,郭靖转过头去,水声响动,一叶扁舟从

树丛中飘了出来。只见船尾一个女子持桨荡舟,长发披肩,全身白衣,头发上束了条金带,

白雪一映,更是灿然生光。郭靖见这少女一身装束犹如仙女一般,不禁看得呆了。那船慢慢

荡近,只见那女子方当韶龄,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肌肤胜雪,娇美无比,容色绝丽,不可逼

视。

郭靖只觉耀眼生花,不敢再看,转开了头,缓缓退开几步。那少女把船摇到岸边,叫

道:“郭哥哥,上船来吧!”郭靖猛吃一惊,转过头来,只见那少女笑靥生春,衣襟在风中

轻轻飘动。郭靖如痴似梦,双手揉了揉眼睛。那少女笑道:“怎么?不认识我啦?”郭靖听

她声音,依稀便是黄蓉模样,但一个肮脏褴褛的男叫化,怎么会忽然变成一个仙女,真是不

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只听得背后黄河四鬼纷纷叫嚷:“小姑娘,快来割断我们身上绳索,放

我们下来!”“你来帮个忙,我给你一百两银子!”“每人一百两,一共四百两!”“你要

八百两也行。”

那少女对他们浑不理睬,笑道:“我是你的黄贤弟啊,你不睬我了吗?”郭靖再定神一

看,果见她眉目口鼻确和黄蓉一模一样,说道:“你……你………”只说了两个“你”字,

再也接不下去了。黄蓉嫣然一笑,说道:“我本是女子,谁要你黄贤弟、黄贤弟的叫我?快

上船来罢。”郭靖恍在梦中,双足一点,跃上船去。黄河四鬼兀自将救人的赏格不断提高。

黄蓉把小舟荡到湖心,取出酒菜,笑道:“咱们在这里喝酒赏雪,那不好吗?”这时离黄河

四鬼已远,叫嚷之声已听不到了。郭靖心神渐定,笑道:“我真胡涂,一直当你是男子,以

后不能再叫你黄贤弟啦!”黄蓉笑道:“你也别叫我黄贤妹,叫我作蓉儿罢。我爸爸一向这

样叫的。”郭靖忽然想起,说道:“我给你带了点心来。”从怀里掏出完颜康送来的细点,

哪知他背负王处一、换水化毒、奔波求药,早把点心压得或扁或烂,不成模样。黄蓉看了点

心的样子,轻轻一笑。郭靖红了脸,道:“吃不得了!”拿起来要抛入湖中。黄蓉伸手接

过,道:“我爱吃。”郭靖一怔,黄蓉已把一块点心放在口里吃起来。郭靖见她吃了几口,

眼圈渐红,眼眶中慢慢充了泪水,更是不解。黄蓉道:“我生下来就没了妈,从没有谁这样

记着我过……”说着几颗泪水流了下来。她取出一块洁白的手帕,郭靖以为她要擦拭泪水,

哪知她把几块压烂了的点心细心包好,放在怀里,回眸一笑,道:“我慢慢的吃。”

郭靖丝毫不懂这种女儿情怀,只觉这个“黄贤弟”的举动很是特异,当下问她道:“你

说有要紧事对我说,是甚么事?”黄蓉笑道:“我要跟你说,我不是甚么黄贤弟,是蓉儿,

这不是要紧事么?”郭靖也是微微一笑,说道:“你这样多好看,干么先前扮成个小叫

化?”黄蓉侧过了头,道:“你说我好看吗?”郭靖叹道:“好看极啦,真像我们雪山顶上

的仙女一般。”黄蓉笑道:“你见过仙女了?”郭靖道:“我没见过,见了那还有命活?”

黄蓉奇道:“怎么?”郭靖道:“蒙古的老人家说,谁见了仙女,就永远不想再回到草原上

来啦,整天就在雪山上发痴,没几天就冻死了。”黄蓉笑道:“那么你见了我发不发痴?”

郭靖脸一红,急道:“咱们是好朋友,那不同的。”黄蓉点点头,正正经经的道:“我知道

你是真心待我好,不管我是男的还是女的,是好看还是丑八怪。”隔了片刻,说道:“我穿

这样的衣服,谁都会对我讨好,那有甚么希罕?我做小叫化的时候你对我好,那才是真

好。”她这时心情极好,笑道:“我唱个曲儿给你听,好吗?”郭靖道:“明儿再唱好不

好?咱们要先给王道长买药。”当下把王处一在赵王府受伤、买不到伤药的情形简略说了。

黄蓉道:“我本在奇怪,你满头大汗的在一家家药铺里奔进奔出,不知道干甚么,原来是为

了这个。”郭靖这才想起,他去买药时黄蓉已蹑在他身后,否则也不会知道他的住所,说

道:“黄贤弟,我骑你的小红马去买药好吗?”黄蓉正色道:“第一,我不是黄贤弟。第

二,那小红马是你的,难道我真会要你的吗?我只是试试你的心。第三,到附近市镇去,也

未必能买到药。”郭靖听她所料的与王处一不谋而合,不禁甚是惶急。黄蓉微笑道:“现下

我唱曲儿了,你听着。”但见她微微侧过了头,斜倚舟边,一缕清声自舌底吐出:“雁霜寒

透幙。正护月云轻,嫩冰犹薄。溪奁照梳掠。想含香弄粉,觏妆难学。玉肌瘦弱,更重重龙

绡衬着。倚东风,一笑嫣然,转盼万花羞落。

“寂寞!家山何在:雪后园林,水边楼阁。瑶池旧约,麟鸿更仗谁托?粉蝶儿只解寻花

觅柳,开遍南枝未觉。但伤心,冷淡黄昏,数声画角。”郭靖一个字一个字的听着,虽然于

词义全然不解,但清音娇柔,低回婉转,听着不自禁的心摇神驰,意酣魂醉,这一番缠绵温

存的光景,竟是他出世以来从未经历过的。黄蓉一曲既终,低声道:“这是辛大人所作的

‘瑞鹤仙’,是形容雪后梅花的,你说做得好吗?”郭靖道:“我一点儿也不懂,歌儿是很

好听的。辛大人是谁啊?”黄蓉道:“辛大人就是辛弃疾。我爹爹说他是个爱国爱民的好

官。北方沦陷在金人手中,岳爷爷他们都给奸臣害了,现下只有辛大人还在力图恢复失

地。”郭靖虽然常听母亲说起金人残暴,虐杀中国百姓,但终究自小生长蒙古,家国之痛在

他并不深切,说道:“我从未来过中原,这些事你将来慢慢说给我听,这当儿咱们想法儿救

王道长要紧。”黄蓉道:“你听我话,咱们在这儿多玩一阵,不用着急。”郭靖道:“他说

十二个时辰之内不服药,就会残废的!”黄蓉道:“那就让他残废好了,又不是你残废,我

残废。”郭靖“啊”的一声,跳起身来,道:“这……这……”脸上已现怒色。黄蓉微笑

道:“不用着恼,我包你有药就是。”郭靖听她言下之意似是十拿九稳,再者自己也无别

法,心想:“她计谋武功都远胜于我,听她的话一定错不了。”只得暂且放宽胸怀。黄蓉说

起怎样把黄河四鬼吊在树上,怎样戏弄侯通海,两人拊掌大笑。眼见暮色四合,渐渐的白

雪、湖水、梅花都化成了朦朦胧胧的一片,黄蓉慢慢伸出手去,握住了郭靖的手掌,低声

道:“现今我甚么都不怕啦。”郭靖道:“怎么?”黄蓉道:“就算爸爸不要我,你也会要

我跟着你的,是不是?”郭靖道:“那当然。蓉儿,我跟你在一起,真是……真是……真是

欢喜。”黄蓉轻轻靠在他胸前。郭靖只觉一股甜香围住了他的身体,围住了湖水,围住了整

个天地,也不知是梅花的清香,还是黄蓉身上发出来的。两人握着手不再说话。过了良久良

久,黄蓉叹了口气,道:“这里真好,只可惜咱们要走啦。”郭靖道:“为甚么?”黄蓉

道:“你不是要去拿药救王道长吗?”郭靖喜道:“啊,到哪里去拿?”黄蓉道:“药铺子

的那几味药,都到哪里去啦?”郭靖道:“定是给赵王府的人搜去了。”黄蓉道:“不错,

咱们就到赵王府拿去。”郭靖吓了一跳,道:“赵王府?”黄蓉道:“正是!”郭靖道:

“那去不得。咱们俩去只有送命的份儿。”

黄蓉道:“难道你就忍心让王道长终身残废?说不定伤势厉害,还要送命呢!”郭靖热

血上冲,道:“好,不过,不过你不要去。”黄蓉道:“为甚么?”郭靖道:“总而言之,

你不能去。”却说不出个道理来。

黄蓉低声道:“你再体惜我,我可要受不了啦。要是你遇上了危难,难道我独个儿能活

着吗?”

郭靖心中一震,不觉感激、爱惜、狂喜、自怜,诸般激情同时涌上心头,突然间勇气百

倍,顿觉沙通天、彭连虎等人殊不足畏,天下更无难事,昂然道:“好,咱俩去拿药。”两

人把小舟划进岸边,上岸回城,向王府而去。走到半路,郭靖忽然记起黄河四鬼兀自挂在树

上,停步说道:“啊,要不要去放了那四个人下来?”黄蓉格格一笑,道:“这四个家伙自

称‘刚烈雄健’,厉害得很,冻不烂、饿不死的。就算饿死了,‘梅林四鬼’可也比‘黄河

四鬼’高雅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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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24 17:03:18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九回 铁枪破犁

郭黄二人来到赵王府后院,越墙而进,黄蓉柔声道:“你的轻身功夫好得很啊!”郭靖

伏在墙脚边,察看院内动静,听她称赞,心头只觉说不出的温馨甜美。

过了片刻,忽听得脚步声响,两人边谈边笑而来,走到相近,只听一人道:“小王爷把

这姑娘关在这里,你猜是为了甚么?”另一个笑道:“那还用猜?这样美貌的姑娘,你出娘

胎之后见过半个吗?”先一人道:“瞧你这副色迷迷的样儿,小心小王爷砍掉你的脑袋。这

个姑娘么,相貌虽美,可还不及咱们王妃。”另一人道:“这种风尘女子,你怎么拿来跟王

妃比?”先一人道:“王妃,你道她出身又……”说到这里,忽然住口,咳嗽了两声,转口

道:“小王爷今日跟人打架,着实吃了亏,大伙儿小心些,别给他作了出气袋,讨一顿好

打。”另一人道:“小王爷这么一拳打来,我就这么一避,跟着这么一脚踢出……”先一人

笑道:“别自己臭美啦!”郭靖寻思:“原来那完颜康已经有了个美貌的意中人,因此不肯

娶那穆姑娘了,倒也难怪。但既是如此,他就不该去跟穆姑娘比武招亲,更不该抢了人家的

花鞋儿不还。他为甚么又把人家关起来?难道是人家不肯,他要用强逼迫吗?”这时两人走

得更近了,一个提了一盏风灯,另一个提着一只食盒,两人都是青衣小帽、仆役的打扮。那

提食盒的笑道:“又要关人家,又怕人家饿坏了,这么晚啦,还巴巴的送菜去。”另一个

道:“不是又风流又体贴,怎能赢得美人儿的芳心?””两人低声谈笑,渐渐走远。

黄蓉好奇心起,低声道:“咱们瞧瞧去,到底是怎么样的美人。”郭靖道:“还是盗药

要紧。”黄蓉道:“我偏要先看美人!”举步跟随两个仆役。郭靖心想:“女人有甚么好

看?真是古怪。”他却哪里知道,凡是女子听说哪一个女人美貌,若不亲眼见上一见,可比

甚么都难过,如果自己是美丽女人,那是更加非去看一看、比一比不可。郭靖却只道她孩子

气厉害,只得跟去。那赵王府好大的园林,跟着两个仆役曲曲折折的走了好一会,才来到一

座大屋跟前,望见屋前有人手执兵刃把守。黄蓉和郭靖闪在一边,只听得两仆和看守的亲兵

说了几句话,亲兵打开门放二人进去。黄蓉捡起一颗石子,噗的一声,把风灯打灭,拉着郭

靖的手,纵身挤进门去,反而抢在两仆之前。两仆和众亲兵全未知觉,只道屋顶上偶然跌下

了石子。两仆说笑咒骂,取出火绒火石来点亮了灯,穿过一个大天井,开了里面的一扇小

门,走了进去。黄蓉和郭靖悄悄跟随,只见里面是一条条极粗铁条编成的栅栏,就如监禁猛

兽的大铁笼一般,栅栏后面坐着两人,依稀可辨是一男一女。

一个仆人点燃了一根蜡烛,伸手进栅,放在桌上。烛光照耀下郭靖看得分明,不禁大

奇,只见那男子须发苍然,满脸怒容,正是穆易,一个妙龄少女垂首坐在他身旁,不是他女

儿穆念慈是谁?郭靖满腹疑团,大惑不解:“他们怎么会在这里?是了,定是给完颜康捉了

来。那完颜康却是甚么心思?到底爱这姑娘不爱?”两名仆人从食盒中取出点心酒菜,一盆

盆的送进栅去。穆易拿起一盆点心掷将出来,骂道:“我落了你们圈套,要杀快杀,谁要你

们假惺惺讨好?”

喝骂声中,忽听得外面众亲兵齐声说道:“小王爷您好!”黄蓉和郭靖互望一眼,忙在

门后躲起,只见完颜康快步入内,大声呵斥道:“谁惹怒穆老英雄啦?回头瞧我打不打断你

们的狗腿子。”两个仆人各跪下一腿,俯首说道:“小的不敢。”完颜康道:“快滚出

去。”两仆忙道:“是,是。”站起来转身出去,走到门边时,相对伸了伸舌头,做个鬼

脸。完颜康等他们反带上了门,和颜悦色的对穆易父女道:“我请两位到这里,另有下情相

告,两位千万不要误会。”穆易怒道:“你把我们当犯人的关在这里,这是‘请’吗?”完

颜康道:“实在对不住。请两位暂且委曲一下,我心中实在是很过意不去。”穆易怒道:

“这些话骗三岁孩子去。做官做府的人吃人不吐骨头,难道我还见得少了?”完颜康几次要

说话,都给穆易一阵怒骂挡了回去,但他居然涵养甚好,笑嘻嘻的并不生气。穆念慈听了一

阵,低声道:“爹,你且听他说些甚么。”穆易哼了一声,这才不骂。

完颜康道:“令爱如此品貌,世上罕有,我又不是不生眼珠子,哪有不喜爱的?”穆念

慈一阵红晕罩上双颊,把头俯得更低了。只听完颜康又道:“只不过我是王爵的世子,家教

又严,要是给人知道,说我和一位江湖英雄、草莽豪杰结了亲家,不但父王怪罪,多半圣上

还要严旨切责父王呢。”穆易道:“依你说怎样?”完颜康道:“我是想请两位在舍下休息

几日,养好了伤,然后回到家乡去。过得一年半载,待这事冷了一冷之后,或者是我到府上

来迎亲,或者是请老前辈送令爱来完姻,那岂不是两全其美?”穆易沉吟不语,心中却在想

着另一件事。完颜康道:“父王为了我顽皮闯祸,三个月前已受过圣上的几次责备,如再知

道我有这等事,婚事决不能谐。是以务恳老前辈要严守秘密。”穆易怒道:“依你说来,我

女孩儿将来就算跟了你,也是一辈子的偷偷摸摸,不是正大光明的夫妻了?”完颜康道:

“这个我自然另有安排,将来邀出朝里几位大臣来做媒,总要风风光光的娶了令爱才是。”

穆易脸色忽变,道:“你去请你母亲来,咱们当面说个清楚。”完颜康微微一笑,道:“我

母亲怎能见你?”穆易斩钉截铁的道:“不跟你母亲见面,任你如何花言巧语,我决不理

睬。”说着抓起酒壶,从铁栅中掷了出来。

穆念慈自和完颜康比武之后,一颗芳心早已倾注在他身上,耳听他说得合情合理,正自

窃喜,忽见父亲突然无故动怒,不禁又是惊讶又是伤心。

完颜康袍袖一翻,卷住了酒壶,伸手放回桌上,笑道:“不陪啦!”转身而出。

郭靖听着完颜康的话,觉得他确有苦衷,所说的法子也很周到,哪料穆易却忽然翻脸,

心想:“我这就劝劝他去。”正想长身出来,黄蓉扯扯他衣袖,拉着他从门里窜了出去。只

听完颜康问一个仆人道:“拿来了吗?”那仆人道:“是。”举起手来,手里提着一只兔

子。完颜康接过,喀喀两声,把兔子的两条后腿折断了,放在怀中,快步而去。郭靖与黄蓉

甚是奇怪,不知他玩甚么花样,一路远远跟着。绕过一道竹篱,眼前出现三间乌瓦白墙的小

屋。这是寻常乡下百姓的居屋,不意在这豪奢富丽的王府之中见到,两人都是大为诧异。只

见完颜康推开小屋板门,走了进去。两人悄步绕到屋后,俯眼窗缝,向里张望,心想完颜康

来到这诡秘的所在,必有特异行动,哪知却听他叫了一声:“妈!”里面一个女人声音

“嗯”的应了一声。完颜康走进内室,黄蓉与郭靖跟着转到另外一扇窗子外窥视,只见一个

中年女子坐在桌边,一手支颐,呆呆出神。这女子四十岁不到,姿容秀美,不施脂粉,身上

穿的也是粗衣布衫。黄蓉心道:“这位王妃果然比那个穆姑娘又美了几分,可是她怎么扮作

个乡下女子,又住在这般破破烂烂的屋子里?难道是给赵王打入了冷宫?”郭靖有了黄蓉的

例子在先,倒是不以为奇,只不过另有一番念头:“她定是跟蓉儿一般,故意穿些粗布衣

衫,假装穷人,闹着玩儿。”

完颜康走到她身旁,拉住她手道:“妈,你又不舒服了吗?”那女子叹了口气道:“还

不是为你耽心?”完颜康靠在她身边,笑道:“儿子不是好好地在这里吗?又没少了半个脚

趾头。”说话神情,全是在撒娇。那女子道:“眼也肿了,鼻子也破了,还说好好地?你这

样胡闹,你爹知道了倒也没甚么,要是给你师父听到风声,可不得了。”

完颜康笑道:“妈,你道今儿来打岔的那个道士是谁?”那女人道:“是谁啊?”完颜

康道:“是我师父的师弟。说来该是我的师叔,可是我偏偏不认他的,道长前、道长后的叫

他。他向着我吹胡子,瞪眼珠,可拿我没法子。”说着笑了起来。那女子却吃了一惊,道:

“糟啦,糟啦。我见过你师父发怒的样儿,他杀起人来,可真教人害怕。”

完颜康奇道:“你见过师父杀人?在哪里?他干么杀人?”那女子抬头望着烛光,似乎

神驰远处,缓缓的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唉,我差不多都忘啦!”

完颜康不再追问,得意洋洋的道:“那王道士逼上门来,问我比武招亲的事怎样了结。

我一口应承,只要那姓穆的到来,他怎么说就怎么办。”那女子道:“你问过爹爹吗?他肯

答允吗?”完颜康笑道:“妈你就这么老实。我早差人去把那姓穆的父女骗了来,锁在后面

铁牢里。那王道士又到哪里找他去?”完颜康说得高兴,郭靖在外面愈听愈怒,心想:“我

还道他真是好意,哪知竟是如此奸恶。”又想:“幸亏穆老英雄不上他的当。”那女子也颇

不以为然,愠道:“你戏弄了人家闺女,还把人家关了起来,那成甚么话?快去放了,再多

送些银子,好好赔罪,请他们别要见怪。”郭靖暗暗点头,心想:“这还说得过去。”完颜

康道:“妈你不懂的,这种江湖上的人才不希罕银子呢。要是放了出去,他们在外宣扬,怎

不传进师父的耳里?”那女子急道:“难道你要关他们一世?”完颜康笑道:“我说些好

话,把他们骗回家乡,叫他们死心塌地的等我一辈子。”说着哈哈大笑。郭靖怒极,伸掌便

要向窗格子上拍去,刚要张口怒喝,突觉一只滑腻的手掌按住了自己嘴唇,同时右手手腕也

被人从空捏住,一个柔软的声音在耳边轻声道:“别发脾气。”郭靖登时醒悟,转头向黄蓉

微微一笑,再向里张望,只听完颜康道:“那姓穆的老儿奸猾得紧,一时还不肯上钩,再关

他几天,瞧他听不听话?”

他母亲道:“我见那个姑娘品貌很好,我倒很喜欢。我跟你爹说说,不如就娶了她,可

不是甚么事都没了。”完颜康笑道:“妈你又来啦,咱们这般的家世,怎么能娶这种江湖上

低三下四的女子?爹常说要给我择一门显贵的亲事。就只可惜我们是宗室,也姓完颜。”那

女子道:“为甚么?”完颜康道:“否则的话,我准能娶公主,做驸马爷。”那女子叹了口

气,低声道:“你瞧不起贫贱人家的女儿……你自己难道当真……”完颜康笑道:“妈,还

有一桩笑话儿呢。那姓穆的说要见你,和你当面说明了,他才相信。”那女子道:“我才不

帮你骗人呢,做这种缺德事。”完颜康笑嘻嘻的在室中走了几个圈子,笑道:“你就是肯

去,我也不给。你不会撒谎,说不了三句便露出马脚。”黄蓉和郭靖打量室中陈设,只见桌

凳之物都是粗木所制,床帐用具无一不是如同民间农家之物,甚是粗糙简陋,壁上挂着一根

生了锈的铁枪、一张残破了的犁头,屋子一角放着一架纺纱用的旧纺车。两人都是暗暗称

奇:“这女子贵为王妃,怎地屋子里却这般摆设?”

只见完颜康在胸前按了两下,衣内那只兔子吱吱的叫了两声。那女子问道:“甚么

呀?”完颜康道:“啊,险些儿忘了。刚才见到一只兔子受了伤,捡了回来,妈,你给它治

治。”说着从怀里掏出那只小白兔来,放在桌上。那兔儿后腿跛了,行走不得。那女子道:

“好孩子!”忙拿出刀圭伤药,给兔子治伤。郭靖怒火上冲,心想这人知道母亲心慈,便把

好好一只兔子折断腿骨,要她医治,好教她无心理会自己干的坏事,对亲生母亲尚且如此玩

弄权谋,心地之坏,真是无以复加了。黄蓉靠在郭靖身旁,忽觉他全身颤抖,知他怒极,怕

他发作出来给完颜康惊觉,忙牵着他手蹑足走远,说道:“不理他们,咱们找药去。”郭靖

道:“你可知药在哪里?”黄蓉摇头道:“不知道。这就去找。”

郭靖心想,偌大王府,到哪里找去?要是惊动了沙通天他们,那可大祸临头,止要开言

和她商量,突然前面灯光一闪,一人手提灯笼,嘴里低哼小曲:“我的小亲亲哟,你不疼我

疼谁个?还是疼着我……”一阵急一阵缓的走近。郭靖待要闪入树后,黄蓉却迎了上去。那

人一怔,还未开口,黄蓉手腕一翻,一柄明晃晃的分水蛾眉刺已抵在他喉头,喝道:“你是

谁?”那人吓得魂不附体,隔了好一阵,才结结巴巴的道:“我……是府里的简管家。

你……你干甚么?”黄蓉道:“干甚么?我要杀了你!你是管家,那好极啦。今日小王爷差

你们去买来的那些药,放在哪里?”简管家道:“都是小王爷自己收着,我……我不知道

啊!”

黄蓉左手在他手腕上一捏,右手微微向前一送,蛾眉钢刺嵌入了他咽喉几分。那简管家

只觉手腕上奇痛彻骨,可是又不敢叫出声来。黄蓉低声喝道:“你说是不说?”简管家道:

“我真的不知道。”黄蓉右手扯下他帽子,按在他口上,跟着左手一拉一扭,喀喇一声,登

时将他右臂臂骨扭断了。那简管家大叫一声,立时昏晕,但嘴巴被帽子按住了,这一声叫喊

惨厉之中夹着窒闷,传不出去。

郭靖万料不到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下手竟会如是毒辣,不觉惊呆了。黄蓉在简管家胁下

戳了两下,那人醒了过来。她把帽子顺手在他头顶一放,喝道:“要不要将左臂也扭断

了?”简管家痛得眼泪直流,屈膝跪倒,道:“小的真是不知道,姑娘杀了小的也没用。”

黄蓉这才信他不是装假,低声道:“你到小王爷那里,说你从高处摔下来摔断了手臂,又受

了不轻的内伤,大夫说要用血竭、田七、熊胆、没药等等医治,北京城里买不到,你求小王

爷赏赐一点。”

黄蓉说一句,那管家应一句,不敢有丝毫迟疑。黄蓉又道:“小王爷在王妃那里,快

去,快去!我跟着你,要是你装得不像,露出半点痕迹,我扭断你的脖子,挖出你的眼珠

子。”说着伸出手指,将尖尖的指甲在他眼皮上一抓。简管家打个寒噤,爬起身来,咬紧牙

齿,忍痛奔往王妃居室。完颜康还在和母亲东拉西扯的谈论,忽见简管家满头满脸的汗水、

眼泪、鼻涕,奔进来把黄蓉教的话说了一遍。王妃见他痛得脸如白纸,不待完颜康答复,已

一叠连声的催他给药。完颜康皱眉道:“那些药梁老先生要去啦,你自己拿去。”简管家哭

丧着脸道:“求小王爷赏张字条!”王妃忙拿出笔墨纸砚,完颜康写了几个字。简管家磕头

谢赏,王妃温言道:“快去,拿到药好治伤。”简管家退了出来,刚走得几步,一柄冰寒彻

骨的利刃已架在后颈,只听黄蓉道:“到梁老先生那里去。”简管家走了几步,实在支持不

住了,一个踉跄,就要跌倒。黄蓉道:“不拿到药,你的脖子就是喀喇一声,断成两截。”

说着按住他的脑袋重重一扭。简管家大惊,冷汗直冒,不知哪里突来了一股力气,急往前

走。路上接连遇见七八个仆役侍从。众仆见郭靖、黄蓉与他在一起,也无人查问。

来到梁子翁所住馆舍,简管家过去一瞧,馆门反锁,出来再问,一个仆役说王爷在香雪

厅宴客。郭靖见简管家脚步蹒跚,伸手托在他胁下,三人并肩往香雪厅而去。离厅门尚有数

十步远,两个提着灯笼的卫士迎了上来,右手都拿着钢刀,喝道:“停步,是谁?”简管家

取出小王爷的字条,一人看了字条,放他过去,又来询问郭黄二人,简管家道:“是自己

人!”一名卫士道:“王爷在厅里宴客,吩咐了谁也不许去打扰。有事明天再回……”话未

说完,两人只觉胁下一阵酸麻,动弹不得,已被黄蓉点中了穴道。黄蓉把两名卫士提在花木

丛后,牵了郭靖的手,随着简管家走到香雪厅前。她在简管家身后轻轻一推,与郭靖纵身跃

起,攀住檐头,从窗缝中向里观看。

只见厅里灯烛辉煌,摆着一桌筵席,郭靖一看桌边所坐诸人,心中不禁突突乱跳,只见

日间同席过的白驼山少主欧阳克、鬼门龙王沙通天、三头蛟侯通海、参仙老怪梁子翁、千手

人屠彭连虎都围坐在桌边,在下首相陪的正是大金国六皇子完颜洪烈。桌旁放着一张太师

椅,垫了一张厚厚的毡毯,灵智上人坐在椅上,双目微张,脸如金纸,受伤显是不轻。郭靖

暗喜:“你暗算王道长,教你自己也受一下好的。”只见简管家推门而进,向梁子翁行了个

礼,将完颜康所写的字条递给他。梁子翁一看,望了简管家一眼,把字条递给完颜洪烈道:

“王爷,这是小王爷的亲笔吧?”完颜洪烈接过来看了,道:“是的,梁公瞧着办吧。”梁

子翁对身后一名青衣童子道:“今儿小王爷送来的四味药材,各拿五钱给这位管家。”那童

子应了,随着简管家出来。郭靖在黄蓉耳边道:“快走吧,那些人个个厉害得紧。”黄蓉笑

了笑,摇摇头。郭靖只觉她一缕柔发在自己脸上轻轻擦过,从脸上到心里,都有点痒痒的,

当下不再和她争辩,涌身往下便跳。黄蓉急忙抓住他的手腕,身子向前扑出,双足钩住屋

檐,缓缓将他放落地下。郭靖暗叫:“好险!里面这许多高手,我这往下一跳,他们岂有不

发觉之理?”自愧初涉江湖,事事易出毛病。简管家和那小童出来,郭靖跟在后面,走出十

余丈,回过头来,只见黄蓉使个“倒卷珠帘势”,正在向里张望,清风中白衫微动,犹如一

朵百合花在黑夜中盛开。黄蓉向厅里看了一眼,见各人并未发觉,回头目送郭靖的身形正在

黑暗之中消失,这才再向内窥探,突然间彭连虎一转头,两道闪电般的目光在窗上扫了一

圈。黄蓉不敢再看,侧头附耳倾听。只听一个嗓子沙哑的人道:“那王处一今日横加插手,

各位瞧他是无意中碰着呢,还是有所为而来?”一个声音极响的人道:“不管他是有意无

意,总之受了灵智上人这一掌,不死也落个残废。”黄蓉向内张望,见说话之人是那身材矮

小、目光如电的彭连虎。又听得一个声音清朗的人笑道:“兄弟在西域之时,也曾听过全真

七子的名头,确也不是浪得虚名之辈,要不是灵智上人送了他个大手印,咱们今日全算折在

他手里啦。”一个粗厚低沉的声音道:“欧阳公子别在老衲脸上贴金啦,我跟这道士大家吃

了亏,谁也没赢。”欧阳克道:“总之他不丧命就落个残废,上人却只要静养些时日。”

此后各人不再谈论,听声音是主人在敬酒。隔了一会,一人说道:“各位远道而来,小

王深感荣幸。此番能邀到各位大驾,实是大金国之福。”黄蓉心想,说这话的必是赵王完颜

洪烈了。众人谦逊了几句。完颜洪烈又道:“灵智上人是西藏得道高僧,梁老先生是关外一

派的宗师,欧阳公子已得令叔武功真传,彭寨主威震中原,沙帮主独霸黄河。五位中只要有

一位肯拔刀相助,大金国的大事就能成功,何况五位一齐出马,哈哈,哈哈。那真是狮子搏

兔用全力了。”言下得意之极。梁子翁笑道:“王爷有事差遣,咱们当得效劳,只怕老夫功

夫荒疏,有负王爷重托,那就老脸无光了,哈哈!”彭连虎等也均说了几句“当得效劳”之

类的言语。这几个人向来独霸一方,都是自尊自大惯了的,语气之中俨然和完颜洪烈分庭抗

礼,并无卑谄之意。完颜洪烈又向众人敬了一杯酒,说道:“小王既请各位到来,自是推心

置腹,天大的事也不能相瞒。各位知晓之后,当然也决不会和旁人提及,以免对方有所防

备,坏了我大金朝廷的大事,这也是小王信得过的。”

各人会意,他这几句话虽然说得婉转,其实是要他们担保严守秘密的意思,都道:“王

爷放心,这里所说的话,谁都不能泄漏半句。”各人受完颜洪烈重聘而来,均知若非为了头

等大事,决不致使了偌大力气,费了这许多金银珠宝前来相请,到底为了何事,他却一直不

提,也不便相询,这时却知他便要揭开一件重大的机密,个个又是好奇,又是兴奋。完颜洪

烈道:“大金太宗天会三年,那就是赵官儿徽宗的宣和七年了,我金兵由粘没喝、斡离不两

位元帅率领征伐宋朝,俘虏了宋朝徽宗、钦宗两个皇帝,自古以来,兵威从无如此之盛

的。”众人都啧啧称赞。

黄蓉心道:“好不要脸!除了那个藏僧之外,你们都是汉人。这金国王爷如此自吹自

擂,说掳了大宋的两个皇帝,你们竟都来捧场。”只听完颜洪烈又道:“那时我大金兵精将

广,本可统一天下,但到今日将近百年,赵官儿还在杭州做他的皇帝,各位可知道是甚么原

因吗?”梁子翁道:“这要请王爷示下。”完颜洪烈叹了口气道:“当年我大金国败在岳飞

那厮手里,那是天下皆知之事,也不必讳言。我大金元帅兀术善会用兵,可是遇到岳飞,总

是连吃败仗。后来岳飞虽被我大金授命秦桧害死,但金兵元气大伤,此后再也无力大举南

征。然而小王却雄心勃勃,不自量力,想为我圣上立一件大功,这事非众位相助不可。”各

人面面相觑,不明其意,均想:“冲锋陷阵,攻城掠地,实非吾辈所长,难道他要我们去刺

杀南朝的元帅大将?”完颜洪烈神色得意,语音微颤,说道:“几个月前,小王无意间在宫

里旧档之中,看到一通前朝留下来的文书,却是岳飞写的几首词,辞句十分奇特。我揣摸了

几个月,终于端详出了其中的意思。原来岳飞给关在狱中之时,知道已无活命之望,他这人

精忠报国,倒是不假,竟把生平所学的行军布阵、练兵攻伐的秘要,详详细细的写了一部

书,只盼得到传人,用以抗御金兵。幸亏秦桧这人也好生厉害,怕岳飞与外人暗通消息,防

备得周密之极,狱中官吏兵丁,个个都是亲信心腹。要知岳飞部下那些兵将勇悍善战,若是

造起反来,宋朝无人抵挡得住。当年所以没人去救岳飞,全因岳飞不肯违抗朝廷旨意,倘若

他忽然改变了主意,那可不得了啦,是不是?他可不知道岳飞想救的不是他自己的性命,而

是大宋的江山。但也幸得这样,岳飞这一部兵书,一直到死后也没能交到外面。”众人聚精

会神的听着,个个忘了喝酒。黄蓉悬身阁外,也如听着一个奇异的故事。

完颜洪烈道:“岳飞无法可施,只得把那部兵书贴身藏了,写了四首甚么《菩萨蛮》、

《丑奴儿》、《贺圣朝》、《齐天乐》的歪词。这四首词格律不对,平仄不叶,句子颠三倒

四,不知所云。那秦桧虽然说得上才大如海,却也不明其中之意,于是差人送到大金国来。

数十年来,这四首歪词收在大金宫里秘档之中,无人领会其中含意,人人都道岳飞临死气

愤,因此乱写一通,语无伦次,哪知其中竟是藏着一个极大的哑谜。小王苦苦思索,终于解

明了,原来这四首歪词须得每隔三字的串读,先倒后顺,反复连贯,便即明明白白。岳飞在

这四首词中嘱咐后人习他的兵法遗书,直捣黄龙,灭了我大金。他用心虽苦,但宋朝无人,

却也枉然,哈哈!”众人齐声惊叹,纷纷称誉完颜洪烈的才智。

完颜洪烈道:“想那岳飞用兵如神,打仗实是厉害得紧。要是咱们得了他这部遗书,大

金国统一天下岂不是易如反掌吗?”众人恍然大悟,心想:“赵王请我们来,原来是要我们

去做盗墓贼。”完颜洪烈道:“小王本来想,这部遗书必是他带到坟墓中去了。”说到这里

顿了一顿,续道:“各位是大英雄大豪杰,难道请各位去盗墓吗?再说,那岳飞是大金雠

寇,但他精忠神武,天下人人相钦,咱们也不能动他坟墓。小王翻检历年南朝密探送来的禀

报,却另外得到了线索。原来岳飞当日死在风波亭之后,葬在附近的众安桥边,后来宋孝宗

将他的遗体迁至西湖边上隆重安葬,建造祠庙。他的衣冠遗物,却被人放在另外一处,这部

遗书自然也在其中。这地方也是在临安。”他说到这里,眼光逐一向众人望去。众人都急于

听他说出藏书的地点来。哪知他却转过话题,说道:“小王曾想:既有人搬动过岳飞的衣冠

遗物,只怕也已把这部书取了出来。但仔细一琢磨,知道决计不会。须知宋人对他敬若神

明,既不知他的原意,决不敢动他的遗物,咱们到了那个地方,必能手到拿来。只是南方奇

材异能之士极多,咱们要不是一举成功,露出了风声,反被宋人先行得去,那可是弄巧成拙

了。这件事有关两国的气运,是以小王加意郑重将事,若非请到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相助,

决计不敢轻举妄动。”众人听得连连点头。完颜洪烈道:“不过藏他遗物的所在,却也是非

同小可,因此这件事说它难吗,固然也可说难到极处,然而在有大本领的人看来,却又容易

之极。原来他的遗物是藏在……”正说到这里,突然厅门推开,一人冲了进来,面目青肿,

奔到梁子翁面前,叫道:“师父……”众人看时,却是梁子翁派去取药的那个青衣童子。

郭靖跟随简管家和那青衣童子去取药,左手仍是托在简管家胁下,既防他支持不住而跌

倒,又教他不敢向青衣童子通风示意。三人穿廊过舍,又来到梁子翁所住的馆舍。那童子开

门进去,点亮了蜡烛。

郭靖一踏进房,便觉药气冲鼻,又见桌上、榻上、地下,到处放满了诸般药材,以及大

大小小的瓶儿、罐儿、缸儿、钵儿,看来梁子翁喜爱调弄丹药,虽在客中,也不放下这些家

伙。那个童显也熟习药性,取了四味药,用白纸分别包了,交给简管家。郭靖伸手接过,转

身出房。他药已到手,不再看住简管家。不料这管家甚是狡猾,出房时故意落后,待郭靖与

那小童一出门,立时将门关上,撑上门闩,大声叫喊:“有贼啊,有贼啊!”郭靖一怔,转

身推门,那门甚是坚实,一时推之不开。那青衣童子年纪虽小,却机伶异常,听得简管家叫

喊,知道不妙,乘郭靖使力推门之际,夹手抢过他手中那四包药,往旁边池塘中一丢。郭靖

击出两掌,居然都给他闪避开去。郭靖又惊又怒,双掌按在门上,运起内力,喀喇一响,门

闩立时崩断。他抢进门去,一拳击在简管家下颚之上,颚骨登时碎裂,哪里还能做声?幸好

梁子翁性喜僻静,居处指定要与别的房舍远离,那简管家这几下叫唤,倒无旁人听到。他回

身出门,见那童子已奔在数丈之外,急忙提气纵身,霎时间已追到身后,伸手往他后领抓

落。那童子听得脑后风响,身子一挫,右腿横扫,身手竟自不弱。郭靖知道只要给他声张出

来,不但药物不能得手,而且黄蓉与自己尚有性命之忧,下手更不容情,钩、拿、抓、打,

招招是分筋错骨手的狠辣家数。那童子跟着梁子翁,到处受人尊敬,从未遇过强敌,这时不

觉心慌意乱,脸上连中了两拳。郭靖乘势直上,拍的一记,又在他天灵盖上击了一掌,那童

子立时昏晕过去。郭靖提足将他拨入路旁草丛,回进房去,打火点亮蜡烛,见那简管家倒在

地下,兀自昏晕。

郭靖暗骂自己胡涂:“那童儿刚才从哪四个瓶罐里取药,我可全没留意,现今怎知这四

味药放在哪里?”但见瓶罐上面画的都是些弯弯曲曲的符号,竟无一个文字,心下好生为

难:“记得他是站在这里拿的,我且把这个角落里的数十罐药每样都拿些,回头请王道长选

出来就是。”取过一叠白纸,每样药材都包了一包,生怕刚才简管家叫喊时被人听见,心里

一急,包得更加慢了。

好容易在每个药瓶中都取了药包好,揣在怀里,大功告成,心下欢喜,回过身来,不提

防手肘在旁边的大竹篓上一撞。那竹篓横跌翻倒,盖子落下,蓦地呼噜一声,窜出一条殷红

如血的大蛇,猛向他脸上扑来。

郭靖大吃一惊,急忙向后纵开,只见那蛇身子有小碗粗细,半身尚在篓中,不知其长几

何,最怪的是通体朱红,蛇头忽伸忽缩,蛇口中伸出一条分叉的舌头,不住向他摇动。蒙古

苦寒之地,蛇虫本少,这般红色的奇蛇他更是生平未见,慌乱中倒退几步,背心撞向桌边,

烛台受震跌倒,室中登时漆黑一团。他药材已得,急步夺门而出,刚走到门边,突觉腿上一

紧,似被人伸臂抱牢,又如是给一条极粗的绳索紧紧缚住,当时不暇思索,向上急纵,不料

竟是挣之不脱,随即右臂一阵冰冷,登时动弹不得。

郭靖心知身子已被那条大蛇缠住,这时只剩下左手尚可任意活动,立即伸手向腰间去摸

成吉思汗所赐的那柄金刀。突然间一阵辛辣的药气扑鼻而至,其中又夹着一股腥味,脸上一

凉,竟是那蛇伸舌来舐他脸颊,当这危急之际,哪里还有余暇去抽刀杀蛇,忙提起左手,叉

住了蛇颈。那蛇力大异常,身子渐渐收紧,蛇头猛力向郭靖脸上伸过来。郭靖挺臂撑持,过

了片刻,只感觉腿脚酸麻,胸口被蛇缠紧,呼吸越来越是艰难,运内劲向外力崩,蛇身稍一

放松,但随即缠得更紧。郭靖左手渐感无力,蛇口中喷出来的气息难闻之极,胸口发恶,只

是想呕。再相持了一会,神智竟逐渐昏迷,再无抗拒之力,左手一松,大蛇张口直咬下来。

那青衣童子被郭靖击晕,过了良久,慢慢醒转,想起与郭靖相斗之事,跃起身来,回头见师

父房中漆黑一团,声息全无,想来那人已逃走了,忙奔到香雪厅中,气急败坏的向梁子翁禀

告。黄蓉在窗缝中听到那童子说话,心下惊惶,一个“雁落平沙”,轻轻落下。但厅中这许

多高手何等了得,适才只倾听完颜洪烈说话,未曾留意外面,这时听那童子一说,个个已在

凝神防敌,黄蓉这一下虽轻,但彭连虎等立时惊觉。梁子翁身形晃动,首先疾窜而出,已挡

住了黄蓉去路,喝道:“甚么人?”黄蓉见了他这一跃,便知他武功远胜于己,别说厅里还

有许多高手,单这老儿一人已不是他敌手,当下微微一笑,道:“这里的梅花开得挺好呀,

你折一枝给我好不好?”梁子翁想不到在厅外的竟是一个秀美绝伦的少女,衣饰华贵,又听

她笑语如珠,不觉一怔,料想必是王府中人,说不定还是王爷的千金小姐,是位郡主娘娘,

当即纵身跃起,伸手折了一枝梅花下来。黄蓉含笑接过,道:“老爷子,谢谢您啦。”这时

众人都已站在厅口,瞧着两人。彭连虎见黄蓉转身要走,问完颜洪烈道:“王爷,这位姑娘

是府里的吗?”完颜洪烈摇头道:“不是。”彭连虎纵身拦在黄蓉面前,说道:“姑娘慢

走,我也折一枝梅花给你。”右手一招“巧扣连环”,便来拿她手腕,五指伸近黄蓉身边,

突然翻上,抓向她的喉头。黄蓉本想假装不会武艺,含糊混过,以谋脱身,岂知彭连虎非但

武功精湛,而且机警过人,只一招就使对方不得不救。黄蓉微微一惊,退避已自不及,右手

挥出,拇指与食指扣起,余下三指略张,手指如一枝兰花般伸出,姿势美妙已极。彭连虎只

感上臂与小臂之交的“曲池穴”上一麻,手臂疾缩,总算变招迅速,没给她拂中穴道。这一

来心中大奇,想不到这样一个小姑娘竟然身负技艺,不但出招快捷,认穴极准,而这门以小

指拂穴的功夫,饶是他见多识广,却也从未见过。殊不知黄蓉这“兰花拂穴手”乃家传绝

技,讲究的是“快、准、奇、清”,快、准、奇,这还罢了,那个“清”字,务须出手优

雅,气度闲逸,轻描淡写,行若无事,才算得到家,要是出招紧迫狠辣,不免落了下乘,配

不上“兰花”的高雅之名了。四字之中,倒是这“清”字诀最难。黄蓉这一出手,旁观的无

不惊讶。彭连虎笑道:“姑娘贵姓?尊师是哪一位?”黄蓉笑道:“这枝梅花真好,是么?

我去插在瓶里。”竟是不答彭连虎的话。众人俱各狐疑,不知她是甚么来头。侯通海厉声

道:“彭大哥问你话,你没听见吗?”黄蓉笑道:“问甚么啊?”彭连虎日间曾见黄蓉戏弄

侯通海,见了她这个嘴微扁、笑嘻嘻的鄙夷神态,突然想起:“啊,那脏小子原来是你打扮

的。”当下笑道:“老侯,你不认得这位姑娘了吗?”侯通海愕然,上下打量黄蓉。彭连虎

笑道:“你们日里捉了半天迷藏,怎么忘了?”侯通海又呆呆向黄蓉望了一阵,终于认出,

虎吼一声:“好,臭小子!”他追逐黄蓉时不住骂她“臭小子”,现下她虽改了女装,这句

咒骂仍不觉冲口而出,双臂前张,向她猛扑过去。黄蓉向旁闪避,侯通海这一扑便落了空。

鬼门龙王沙通天身形晃动,已抢前抓住黄蓉右腕,喝道:“往哪里跑?”黄蓉左手疾起,双

指点向他的两眼。沙通天右手伸出,又将她左手拿住。

黄蓉一挣没能挣脱,叫道:“不要脸!”沙通天道:“甚么不要脸?”黄蓉道:“大人

欺侮孩子,男人欺侮女人!”沙通天一愕,他是成名的前辈,觉得果然是以大压小,放松了

双手,喝道:“进厅去说话。”黄蓉知道不进去不行,只得踏进门去。侯通海怒道:“我先

废了这臭小子再说。”上前又要动手。彭连虎道:“先问清楚她师父是谁,是谁派来的!”

他见了黄蓉这等武功,又是这么的衣饰人品,料知必是大有来头,须得先行问明,才好处

理。侯通海却不加理会,举拳当头向黄蓉打下。黄蓉一闪,道:“你真要动手?”侯通海

道:“你不许逃。”他最怕黄蓉逃跑,可就追她不上了。黄蓉道:“你要和我比武那也

成。”拿起桌上一只装满酒的酒碗顶在头上,双手又各拿一只,说道:“你敢不敢学我这

样?”侯通海怒道:“捣甚么鬼?”

黄蓉环顾众人,笑道:“我和这位额头生角的爷又没冤仇,要是我失手打伤了他,那怎

么对得起大家?”侯通海踏上一步,怒道:“你伤得了我?凭你这臭小子,我额头上生的是

瘤子,不是角!你瞧瞧清楚,可别胡说八道!”

黄蓉不去理他,仍是脸向旁人,说道:“我和他各拿三碗酒,比比功夫。谁的酒先泼出

来,谁就输了,好不好?”她见梁子翁折花、彭连虎发招、沙通天擒拿,个个武功了得,均

是远在自己之上,即如这三头蛟侯通海,虽曾迭加戏弄,但自己也只是仗着轻身功夫和心思

灵巧才占上风,要讲真实本领,自知颇有不如,心想:“唯今之计,只有以小卖小,跟他们

胡闹,只要他们不当真,就可脱身了。”

侯通海怒道:“谁跟你闹着玩!”劈面又是一拳,来势如风,力道沉猛。黄蓉闪身避

过,笑道:“好,我身上放三碗酒,你就空手,咱们比划比划。”

侯通海年纪大她两倍有余,在江湖上威名虽远不如师兄沙通天,总也是成名的人物,受

她这般当着众人连激几句,更是气恼,不加思索的也将一碗酒往头顶一放,双手各拿一碗,

左腿微曲,右腿已猛往黄蓉踢去。

黄蓉笑道:“好,这才算英雄。”展开轻功,满厅游走。侯通海连踢数腿,都给她避

开。众人笑吟吟的瞧着二人相斗。但见黄蓉上身稳然不动,长裙垂地,身子却如在水面飘荡

一般,又似足底装了轮子滑行,想是以细碎脚步前趋后退。侯通海大踏步追赶,一步一顿,

腾腾有声,显然下盘功夫扎得极为坚实。黄蓉以退为进,连施巧招,想以手肘碰翻他酒碗,

却都被他侧身避过。梁子翁心道:“这女孩功夫练到这样,确也不容易了。但时候一长,终

究不是老侯对手。管他谁胜谁败,都不关我事。”心中记挂的只是自己房里的珍药奇宝,当

即转身走向门边,要去追拿盗药的奸细,心想:“对方要的是血竭、田七、熊胆、没药这四

味药,自是王处一派人来盗的了。这四味也不是甚么名贵药物,给他尽数取去了也不打紧。

可别给他顺手牵羊,拿了我旁的甚么。”

郭靖被大蛇缠住,渐渐昏迷,忽觉异味斗浓,药气冲鼻,知道蛇嘴已伸近脸边,若是给

蛇牙咬中,那还了得?危急中低下头来,口鼻眼眉都贴在蛇身之上,这时全身动弹不得,只

剩下牙齿可用,情急之下,左手运劲托住蛇头,张口往蛇颈咬下,那蛇受痛,一阵扭曲,缠

得更加紧了。郭靖连咬数口,蓦觉一股带着药味的蛇血从口中直灌进来,辛辣苦涩,其味难

当,也不知血中有毒无毒,但不敢张口吐在地下,生怕一松口后,再也咬它不住;又想那蛇

失血多了,必减缠人之力,当下尽力吮吸,大口大口吞落,吸了一顿饭时分,腹中饱胀之

极。那蛇果然渐渐衰弱,几下痉挛,放松了郭靖,摔在地下,再也不动了。郭靖累得筋疲力

尽,扶着桌子想逃,只是双脚酸麻,过得一会,只觉全身都是热烘烘地,犹如在一堆大火旁

烤火一般,心中有些害怕,但过不多时,手足便已行动如常,周身燥热却丝毫不减,手背按

上脸颊,着手火烫。一摸怀中各包药材并未跌落,心想:“药材终于取得,王道长有救了。

那穆易父女被完颜康无辜监禁,说不定会给他害死,须得救他们脱险才是。”出得门来,辨

明方向,径往监禁穆氏父女的铁牢而去。来到牢外,只见众亲兵来往巡逻,把守甚严。郭靖

等了一会,无法如先前一般混入,于是奔到屋子背后,待巡查的亲兵走过,跃上屋顶,轻轻

落入院子,摸到铁牢旁边,侧耳倾听,牢旁并无看管的兵丁,低声道:“穆老前辈,我来救

你啦。”

穆易大为诧异,问道:“尊驾是谁?”郭靖道:“晚辈郭靖。”穆易日间曾依稀听到郭

靖名字,但当时人声嘈杂,兼之受伤之后,各事纷至沓来,是以并未在意,这时午夜人静,

突然间“郭靖”两字送入耳鼓,心中一震,颤声道:“甚么?郭靖?你……你……姓郭?”

郭靖道:“是,晚辈就是日间和小王爷打架的那人。”穆易道:“你父亲叫甚么名字?”郭

靖道:“先父名叫啸天。”他幼时不知父亲的名字,后来朱聪教他识字,已将他父亲的名字

教了他。

穆易热泪盈眶,抬头叫道:“天哪,天哪!”从铁栅中伸出手来,紧紧抓住郭靖手腕。

郭靖只觉他那只手不住颤抖,同时感到有几滴泪水落在自己手臂之上,心想:“他见我

前来相救,欢喜得不得了。”轻声道:“我这里有柄利刃,斩断了锁,前辈就可以出来啦。

那小王爷先前说的话都是存心欺骗,两位不可相信。”穆易却问:“你娘姓李,是不是?她

活着呢还是故世啦?”郭靖大奇,道:“咦,你怎么知道我妈姓李?我妈在蒙古。”穆易心

情激动,抓住郭靖的手只是不放。郭靖道:“你放开我手,我好斩锁。”穆易似乎拿住了一

件奇珍异宝,唯恐一放手就会失去,仍是牢牢握住他手,叹道:“你……你长得这么大啦,

唉,我一闭眼就想起你故世的爸爸。”郭靖奇道:“前辈认识先父?”穆易道:“你父亲是

我的义兄,我们八拜之交,情义胜于同胞手足。”说到这里,喉头哽住,再也说不下去。郭

靖听了,眼中也不禁湿润。

这穆易就是杨铁心了。他当日与官兵相斗,背后中枪,受伤极重,伏在马背上奔出数

里,摔下马来,晕在草丛之中。次晨醒转,拚死爬到附近农家,养了月余,才勉强支撑着可

以起床。他寄居的村子叫荷塘村,离牛家村有十五六里。幸好那家人家对他倒是尽心相待。

他记挂妻子,却又怕官兵公差在牛家村守候,又隔数日,半夜里回家查看。来到门前,但见

板门反扣,心下先自凉了,开门进屋,只见事出之夕妻子包氏替他缝了一半的新衣兀自抛在

床上,墙上本来挂着两杆铁枪,一杆已在混战中失落,余下一杆仍是倚壁而悬,却是孤零零

地,宛似自己一般形单影只,失了旧侣。屋中除了到处满积灰尘,一切便与当晚无异,显是

妻子没回来过。再去看隔壁义兄郭家,也是如此。

他想卖酒的曲三是个身负绝艺的异人,或能援手,可是来到小酒店前,却见也是反锁着

门,无人在内。敲门向牛家村相熟的村人询问,都说官兵去后,郭杨两家一无音讯。他再到

红梅村岳家去探问,不料岳父得到噩耗后受了惊吓,已在十多天前去世。杨铁心欲哭无泪,

只得又回去荷塘村那家农家。当真是祸不单行,当地瘟疫流行,那农家一家七口,六个人在

数天之内先后染疫身亡,只留下一个出世未久的女婴。杨铁心责无旁贷,收了这女婴为义

女,带着她四下打听,找寻郭啸天之妻与自己妻子的下落,但这时一个远投漠北,一个也已

到了北方,哪里找寻得着?他不敢再用杨铁心之名,把“杨”字拆开,改“木”为“穆”,

变名穆易。十余年来东奔西走,浪迹江湖,义女穆念慈也已长大,出落得花朵一般的人才。

杨铁心料想妻子多半已死在乱军之中,却盼望老天爷有眼,义兄郭啸天有后,因此才要义女

抛头露面,竖起“比武招亲”的锦旗,打造了一对镔铁短戟,插在旗旁,实盼能与郭靖相会

结亲。但人海茫茫,却又怎能遇得着?过得大半年,杨铁心也心淡了,只盼为义女找到一个

人品笃实、武艺过得去的汉子为婿,也已心满意足。哪知道日间遇上了完颜康这件尴尬事,

而这个仗义出手的少年,竟是日夜挂在心怀的义兄之子,怎教他如何不心意激荡、五内如

沸?穆念慈在一旁听两人叙旧,便想出言提醒,要郭靖先救他们出去,再慢慢谈论,忽然转

念一想:“这一出去,只怕永远见不到他啦。”一句话刚到口边,又缩了回去。郭靖也已想

到救人要紧,缓缓伸手出栅,举起金刀正要往铁锁上斩去,门缝中忽然透进几道亮光,有脚

步声走向门边。他忙往门后一缩,牢门打开,进来几人。郭靖从门缝里瞧出去,见当先那人

手提纱灯,看服色是个亲兵队长,身后跟着的却是完颜康的母亲赵王王妃。只听她问道:

“这两位便是小王爷今儿关的吗?”亲兵队长应道:“是。”王妃道:“马上将他们放

了。”那队长有些迟疑,并不答应。王妃道:“小王爷问起,说是我教放的。快开锁罢!”

那队长不敢违拗,开锁放了两人出来。王妃摸出两锭银子,递给杨铁心,温言说道:“你们

好好出去罢!”杨铁心不接银子,双目盯着她,目不转睛的凝视。王妃见他神色古怪,料想

他必甚气恼,心中甚是歉疚,轻声道:“对不起得很,今日得罪了两位,实是我儿子不好,

请别见怪。”

杨铁心仍是瞪目不语,过了半晌,伸手接过银子揣入怀里,牵了女儿的手,大踏步走了

出去。那队长骂道:“不懂规矩的野人,也不拜谢王妃的救命之恩。”杨铁心只如不闻。郭

靖等众人出去,关上了门,听得王妃去远,这才跃出,四下张望,已不见杨铁心父女的踪

迹,心想他们多半已经出府,于是到香雪厅来寻黄蓉,要她别再偷听,赶紧回去送药给王处

一服用。走了一程,前面弯角处转出两盏红灯,有人快步而来。郭靖忙缩在旁边假山之后。

那人却已瞧见了他,喝道:“谁?”纵身扑到,举手抓将下来。郭靖伸臂格开,灯光掩映下

看得明白,正是小王爷完颜康。

原来那亲兵队长奉王妃之命放走杨铁心父女,忙去飞报小王爷。完颜康一惊:“母亲一

味心软,不顾大局,却将这两人放走了。要是给我师父得知,带了他父女来和我对质,再也

抵赖不得,那可糟了。”忙来查看,想再截住两人,岂知在路上撞见了郭靖。两人白日里已

打了半天,不意黑夜中又再相遇,一个急欲出府送药,一个亟盼杀人灭口,这一搭上手,打

得比日间更是狠辣三分。郭靖几次想夺路而逃,总是被完颜康截住了无法脱身,眼见那亲兵

队长拿出腰刀,更欲上来相助,心中只是叫苦。梁子翁料到黄蓉要败,哪知他刚一转身,厅

上情势倏变。黄蓉双手齐振,头顶一昂,三只碗同时飞了起来,一个“八步赶蟾”双掌向侯

通海胸前劈到。侯通海手中有碗,不能发招抵御,只得向左闪让。黄蓉右手顺势掠去,侯通

海避无可避,只得举臂挡格,双腕相交,侯通海双手碗中的酒水泼得满地都是,头上的碗更

落在地下,当啷一声,打得粉碎。黄蓉拔起身子,向后疾退,双手接住空中落下的两碗,另

一碗酒端端正正的落在她云鬓之顶,三碗酒竟没溅出一点。众人见她以巧取胜,不禁都暗叫

一声:“好!”欧阳克却大声喝彩。沙通天怒目向他瞪了一眼。欧阳克浑没在意,反而加上

一声:“好得很啊!”侯通海满脸通红,叫道:“再比过。”黄蓉手指在脸上一刮,笑道:

“不害臊吗?”沙通天见师弟失利,哼了一声道:“小丫头鬼计多端,你师父到底是谁?”

黄蓉笑道:“明儿再对你说,现下我可要走啦。”沙通天膝不弯曲,足不跨步,不知怎样,

突然间身子已移在门口,拦住了当路。黄蓉刚才被他抓住双手手腕,立时动弹不得,已知他

厉害,这时见他这一下“移形换位”功夫更是了得,心中暗惊,脸上却是神色不变,眉头微

皱,问道:“你拦住我干吗?”沙通天道:“要你说出是谁门下,闯进王府来干甚么?”黄

蓉秀眉微扬,道:“要是我不说呢?”沙通天道:“鬼门龙王的问话,不能不答!”黄蓉眼

见厅门就在他身后,相距不过数尺,可就是给他拦在当路,万难闯关,见梁子翁正要走出,

叫道:“老伯伯,他拦住我,不让我回家。”

梁子翁听她这般柔声诉苦,笑道:“沙龙王问你话,你好好回答,他就会放你。”黄蓉

格的一笑,说道:“我就偏不爱答。”对沙通天道:“你不让路,我可要闯啦。”沙通天冷

冷的道:“只要你有本事出去。”黄蓉笑道:“你可不能打我。”沙通天道:“要拦住你这

小小丫头,何必沙龙王动手。”黄蓉道:“好,大丈夫一言为定。沙龙王,你瞧那是甚

么?”说着向左一指。沙通天顺着她手指瞧去,黄蓉乘他分心,衣襟带风,纵身从他肩旁钻

出,身法甚是迅捷。不料沙通天“移形换位”的功夫实是不凡,黄蓉刚要抢出,蓦地里见他

右手伸出两根手指,对准了她眼睛,只待她自己撞将上去,幸而她能发能收,去势虽急,仍

然在中途猛然止住,立即后退。她忽左忽右,后退前趋,身法变幻,连闯三次,总是给沙通

天挡住了去路。最后一次却见他一个油光晶亮的秃头俯下尺许,正对准了自己鼻尖,若不是

收脚得快,只怕自己的鼻血便得染上了他的秃头,只吓得黄蓉大声尖叫。梁子翁笑道:“沙

龙王是大行家,别再试啦,快认输罢。”说着加快脚步,疾往自己房中奔去。刚踏进门,一

股血腥气便扑鼻而至,猛叫不妙,晃亮火折子,只见那条朱红大蛇已死在当地,身子干瘪,

蛇血已被吸空,满屋子药罐药瓶乱成一团。梁子翁这一下身子凉了半截,二十年之功废于一

夕,抱住了蛇尸,忍不住流下泪来。

原来这参仙老怪本是长白山中的参客,后来害死了一个身受重伤的前辈异人,从他衣囊

中得了一本武学秘本和十余张药方,照法修练研习,自此武功了得,兼而精通药理。药方中

有一方是以药养蛇、从而易筋壮体的秘诀。他照方采集药材,又费了千辛万苦,在深山密林

中捕到了一条奇毒的大蝮蛇,以各种珍奇的药物饲养。那蛇体色本是灰黑,服了丹砂、参茸

等药物后渐渐变红,喂养二十年后,这几日来体已全红。因此他虽从辽东应聘来到燕京,却

也将这条累赘的大蛇带在身畔。眼见功德圆满,只要稍有数日之暇,就要吮吸蛇血,静坐修

功之后,便可养颜益寿,大增功力。哪知蛇血突然被人吸去,岂不令他伤痛欲绝?

他定了定神,见蛇颈血液未凝,知道仇人离去未久,当下疾奔出房,跃上高树,四下眺

望,只见园中有两人正在翻翻滚滚的恶斗。他怒火如焚,霎时赶到郭靖与完颜康身旁,甫近

身就闻到郭靖衣上蛇血的腥气。

郭靖武功本来不及完颜康,这番交手,初时又吃了几下亏,拆不十余招,只觉腹中炎热

异常,似有一团火球在猛烈燃烧,体内犹如滚水沸腾,热得难受,口渴异常,周身欲裂,到

处奇痒无比,心想:“这番我真要死了,蛇毒发作出来了。”惊惧之下,背上又被完颜康连

打了两拳。只是体内难受无比,相形之下,身上中拳已不觉如何疼痛。

梁子翁怒喝道:“小贼,谁指使你来盗我宝蛇?”他想这宝蛇古方隐密异常,谅郭靖这

毛头小子决不能知道,必是另有高人指点了他来下手,十之八九便是王处一。郭靖也是心中

大怒,叫道:“这条放在房中害人的毒蛇原来是你养的。我已中了毒,跟你拚啦!”飞步过

去,举拳向梁子翁打到。梁子翁闻到他身上药气,恶念陡生:“他喝了我的蝮蛇宝血,我立

即取他性命,喝干他的血,药力仍在,或许更佳也未可知。”想到此处,不禁大喜,双掌翻

飞,数招间已抓住郭靖手臂,脚下一勾,郭靖扑地倒了。梁子翁拿住他左手脉门,将他掀倒

在地,张口便去咬他咽喉,要吸回宝血,收受这二十年采药饲蛇之功。黄蓉连抢数次,不论

如何快捷,总被沙通天毫不费力的挡住。此时沙通天如要擒她,可说手到拿来,然见赵王完

颜洪烈在旁观看,便乘机露一手上乘轻功。

黄蓉暗暗着急,忽然停步,道:“只要我一出这门,你不能再跟我为难,成不成?”沙

通天道:“只要你能出去,我就认输。”黄蓉叹道:“唉,可惜我爹爹只教了我进门的本

事,却没教出门的。”沙通天奇道:“甚么进门的,出门的?”黄蓉道:“你这路‘移形换

位’功夫,虽然已很不差,但比起我爹爹可还差得远,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沙通天怒

道:“小丫头胡说八道。你爹爹是谁?”黄蓉道:“我爹爹的名字说出来只怕吓坏了你,不

说也罢。当时他教我闯门的本事,他守在门口,我从外面进来,闯了几次也闯不进。但似你

这般微末功夫哪,我从里到外虽然走不出,但从外面闯进来,却是不费吹灰之力。”沙通天

冷笑道:“从外入内,跟从内到外还不是一样?好!你倒来闯闯看。”当即让开身子,要瞧

她从外入内,又有甚么特别不同的功夫。黄蓉闪身出门,哈哈大笑,道:“你中计啦。你说

过的,我一到门外,你就认输,不能再难为我。现下我可不是到了门外?沙龙王是当世高

人,言出如山,咱们这就再见啦。”沙通天心想这一小丫头虽然行诡,但自己确是有言在

先,对她这等后辈如何能说过了不算?左手在光头顶门上搔了三搔,胀红了脸,一时无计可

施。

彭连虎却哪能让黄蓉就此脱身,双手连扬,两枚铜钱激射而出,从黄蓉头顶飞越而过。

黄蓉见钱镖双双越过头顶,正自奇怪此人发射暗器的准头怎么如此低劣,突然间当的一

声,背后风声响动,两枚钱镖分左右袭来,直击脑后。原来彭连虎发出的钱镖算准了方位劲

力,钱镖在廊下大理石柱子上一撞,便即回过来打向黄蓉后脑。钱镖所向,正是要害之处,

黄蓉无法挡架,只得向前急跃,身刚站定,后面钱镖又到。彭连虎镖发连珠,十数枚接连不

断的撞向石柱,弹了回来。黄蓉闪避固是不及,伸手相接更是难能,只得向前纵跃,数跃之

后,又已回进了大厅。彭连虎发射钱镖,只是要将她逼回厅内,其志不在伤人,是以使劲不

急。众人喝彩声中,彭连虎挡住了门口,笑道:“怎么?你又回进来啦?”黄蓉小嘴一撅,

说道:“你暗器功夫好,可是用来欺侮女孩儿家,又有甚么希奇?”彭连虎道:“谁欺侮你

啦?我又没伤你。”黄蓉道:“那么你让我走。”彭连虎道:“你先得说说,教你功夫的是

谁。”黄蓉笑道:“是我在娘肚子里自己学的。”彭连虎道:“你不肯说,难道我就瞧不

出。”反手一掌,向她肩头挥去。黄蓉竟是不闪不避,不招不架,明知斗不过,便索性跟他

撒赖。彭连虎手背刚要击到她肩头,见她不动,果然撤掌回臂,喝道:“快招架!十招之

内,我必能揭出你这小丫头的底来。”他生平各家各派的武功见得多了,眼见黄蓉身法诡

异,一时瞧不准她的来历,但自料只要动上了手,不出十招,便能辨明她的宗派门户。

黄蓉道:“要是十招认不出呢?”彭连虎道:“那我就放你走。看招!”左掌斜劈,右

拳冲打,同时右腿直踹出去,这一招“三彻连环”虽是一招,却包含三记出手。黄蓉转身闪

过,右手拇指按住了小指,将食指、中指、无名指三指伸展开来,戳了出去,便如是一把三

股叉模样,使的是一招叉法“夜叉探海”。侯通海大叫:“‘夜叉探海’!大师哥,这臭小

子使的是……是本门武功。”沙通天斥道“胡说!”心知黄蓉戏弄这个宝贝师弟多时,早已

学会了几招他的叉法。

彭连虎也忍不住好笑,抡拳直冲。黄蓉斜身左窜,膝盖不曲,足不迈步,已闪在一旁。

侯通海叫道:“‘移形换位’!大师哥,是你教的吗?”沙通天斥道:“少说几句成不

成?老是出丑。”心中倒也佩服这姑娘聪明之极,这一下“移形换位”劲力方法虽然完全不

对,但单看外形,倒与自己的功夫颇为相似,而且一窜之下,居然避得开彭连虎出手如风的

一拳,那可着实不易。接下去两招,黄蓉右掌横劈,使的是沈青刚的“断魂刀法”,双臂直

击,用上了马青雄的“夺魄鞭法”。只把侯通海看得连声“咦,咦,咦”的呼叫,说道:

“大师哥,这……这臭小子当真是本门……”若不是见到大师哥脸色不善,早已将本门的招

数叫出来了。彭连虎怒气渐生,心道:“我手下留情,小丫头忒煞狡猾。若是不下杀手,谅

她不会用本门拳法招架。”要知学武之人修习本门功夫之后,尽有旁采博取、再去学练别派

拳技的,但到了生死之际,自然而然的总是以最精熟的本门功夫抵御。

彭连虎初时四招只是试招,到第五招上,竟不容情,呼的一声,双掌带风,迎面劈去。

旁观诸人见他下了杀手,不自禁的都为黄蓉担心。众人不知她来历,又均与她无冤无仇,见

她年幼娇美,言行又俏皮可喜,都不想见她就此命丧彭连虎的杀手之下。惟有侯通海才盼这

“臭小子”死得越快越好。黄蓉还了一招完颜康的全真派掌法,又架了一招郭靖的“南山掌

法”,那都是日间见到两人比武时学来的,第七招“三彻连环”,竟然现学现卖,便是彭连

虎自己所使的第一招,但左支右绌,已是险象环生。若凭二人真实功夫,黄蓉出尽全力,尚

且抵御不住,何况如此存心戏弄?总算彭连虎招数虽狠,毕竟不愿真下毒手,凭凌厉内力取

她性命,只是要从她招数上认出她的师承来历,这才容她拆了七招。白驼山少主欧阳克笑

道:“小丫头聪明得紧,可用上了彭寨主的拳法,啊哟,不成啦,不成啦,还不向左?”彭

连虎拳法灵动,虚实互用,到第八招上,左手虚晃,右拳抢出。黄蓉料得他左手似虚乃实,

右拳如实却虚,正要向右闪避,忽听欧阳克叫破,心念一动,当即斜身轻飘飘向左跃出,这

下姿式美妙,厅上众人竟是谁也认不出来。彭连虎听欧阳克从旁指点,心下着恼,心想:

“难道我就毙不了你这丫头?”他号称“千手人屠”,生性最是残忍不过,初时见黄蓉年

幼,又是女子,若是杀了她未免有失自己身分,这时拆了八招,始终瞧不出分毫端倪,如何

不怒,第九招“推窗望月”,竟自用上了十成力,左掌阴,右掌阳,一柔一刚,同时推到。

黄蓉暗叫不妙,正待急退闪躲,其势已是不及,眼见拳锋掌力迫到面门,急忙头一低,双臂

内弯,手肘向前,似箭般向敌人胸口撞去。彭连虎这一招去势虽猛,知她尚能拆解,但接着

第十招料得她万难招架,倏然间见她以攻为守,袭向自己要害,第十招“星落长空”本已使

出一半,立即凝住内力,便如悬崖勒马一般硬生生扣招不发,叫道:“你是黑风双煞门

下!”语声竟是微微颤抖,右臂振处,黄蓉向后直跌出了七八步。彭连虎此言一出,众人都

是耸然动容。除了赵王完颜洪烈外,厅中对黑风双煞人人忌惮。彭连虎第十招本要痛下杀

手,至少也要打得这小丫头重伤呕血,但在第九招忽然看出她本门武功竟是黑风双煞一路,

大惊之下,这个连杀百人不眨一眼的魔头竟然敛手跃开。

黄蓉被他一推,险些摔倒,待得勉力定住,只觉全身都是震得隐隐作痛,双臂更似失了

知觉,待要答话,静夜中远处传来一声大叫,正是郭靖的声音,叫声中带着惊慌愤怒,似乎

遇到了极大危险。黄蓉情切关心,不禁失色。郭靖被梁子翁按倒在地,手上腿上脉门同时被

拿,再也动弹不得,倏觉梁子翁张口来咬自己咽喉,危急中也不知哪里来了一股神力,奋力

猛挣,一个“鲤鱼打挺”,已跃起身来。梁子翁反手一掌。郭靖向前急跃,但梁子翁掌法如

风,这一掌如何避得开?拍的一声,背心早着。这一下与完颜康的拳头可大不相同,登时奇

痛彻骨。郭靖只吓得心胆俱寒,哪敢逗留,急步向前奔逃。他轻功本好,在花园中假山花木

之间东西奔窜,梁子翁一时倒也追他不着。郭靖进了一阵,稍一迟缓,嗤的一声,后心衣服

被撕下了一大片,背心隐隐作痛,料知已被抓破皮肉。郭靖大骇,没命的奔逃,眼见前面正

是王妃所居的农舍,当即跃入,只盼黑暗中敌人找寻不到,得以脱难。他伏在墙后,不敢稍

动,只听梁子翁与完颜康一问一答,慢慢走近,梁子翁粗声暴气,显是怒不可抑。郭靖心

想:“躲在墙边,终究会给他找到。王妃心慈,或能救我。”危急中不暇再想,直闯进房,

只见房中烛火尚明,那王妃却在另室。他四下一望,见东边有个板橱,当即打开橱门,缩身

入内,再将橱门关上,把金刀握在手里,刚松得一口气,只听脚步声响,有人走进房来。郭

靖从橱缝中望出去,见进来的正是王妃。只见她缓步走到桌边坐下,望着烛火呆呆出神。不

久完颜康进来,问道:“妈,没坏人进来吓了您吗?”王妃摇摇头。完颜康退了出去,与梁

子翁另行搜查去了。王妃关上了门,便欲安寝。郭靖心想:“待她吹灭灯火,我就从窗里逃

出去。不,还是多待一会,别又撞上了小王爷和那白发老头。这老头儿刚才要咬我的咽喉,

这一招实在古怪,师父们可从来没教过,下次见到,须得好好请问。人家咬你咽喉,那又如

何拆解?”又想:“闹了这么久,想来蓉儿早回去啦。我得快些出去,否则她定会记挂。”

忽然窗格一响,有人推窗跳了进来。郭靖和王妃都大吃一惊,王妃更是失声而呼。郭靖看这

人时,正是那自称穆易的杨铁心。不禁大出意料之外,只道他早已带了女儿逃出王府,岂知

仍在此处。王妃稍一定神,看清楚是杨铁心,说道:“你快走罢,别让他们见到。”杨铁心

道:“多谢王妃的好心!我不亲来向您道谢,死不瞑目。”但语含讥讽,充满酸苦辛辣之

意。王妃叹道:“那也罢了,这本是我孩儿不好,委屈了你们父女两位。”杨铁心在室中四

下打量,见到桌凳橱床,竟然无一物不是旧识,心中一阵难过,眼眶一红,忍不住要掉下眼

泪来,伸袖子在眼上抹了抹,走到墙旁,取下壁上挂着的一根生满了锈的铁枪,拿近看时,

只见近枪尖六寸处赫然刻着“铁心杨氏”四字。他轻轻抚挲枪杆,叹道:“铁枪生锈了。这

枪好久没用啦。”王妃温言道:“请您别动这枪。”杨铁心道:“为甚么?”王妃道:“这

是我最宝贵的东西。”

杨铁心涩然道:“是吗?”顿了一顿,又道:“铁枪本有一对,现下只剩下一根了。”

王妃道:“甚么?”杨铁心不答,把铁枪挂回墙头,向枪旁的一张破犁注视片刻,说道:

“犁头损啦,明儿叫东村张木儿加一斤半铁,打一打。”王妃听了这话,全身颤动,半晌说

不出话来,凝目瞧着杨铁心,道:“你……你说甚么?”杨铁心缓缓的道:“我说犁头损

啦,明儿叫东村的张木儿加一斤半铁,打一打。”王妃双脚酸软无力,跌在椅上,颤声道:

“你……你是谁?你怎么……怎么知道我丈夫去世那一夜……那一夜所说的话?”这位王

妃,自就是杨铁心的妻子包惜弱了。金国六王子完颜洪烈在临安牛家村中了丘处机一箭,幸

得包惜弱相救,见了她娇柔秀丽的容貌,竟是念念不能去心,于是以金银贿赂了段天德,要

他带兵夜袭牛家村,自己却假装侠义,于包惜弱危难之中出手相救。包惜弱家破人亡,举目

无亲,只道丈夫已死,只得随完颜洪烈北来,禁不住他低声下气,出尽了水磨功夫,无可奈

何之下,终于嫁了给他。

包惜弱在王府之中,十八年来容颜并无多大改变,但杨铁心奔走江湖,风霜侵磨,早已

非复昔时少年子弟的模样,是以此日重会,包惜弱竟未认出眼前之人就是丈夫。只是两人别

后互相思念,于当年遭难之夕对方的一言一动,更是魂牵梦萦,记得加倍分明。杨铁心不

答,走到板桌旁边,拉开抽屜,只见放着几套男子的青布衫裤,正与他从前所穿着的一模一

样,他取出一件布衫,往身上披了,说道:“我衣衫够穿啦!你身子弱,又有了孩子,好好

儿多歇歇,别再给我做衣裳。”这几句话,正是十八年前那晚,他见包惜弱怀着孕给他缝新

衫之时,对她所说。她抢到杨铁心身旁,捋起他衣袖,果见左臂上有个伤疤,不由得惊喜交

集,只是十八年来认定丈夫早已死了,此时重来,自是鬼魂显灵,当即紧紧抱住他,哭道:

“你……你快带我去……我跟你一块儿到阴间,我不怕鬼,我愿意做鬼,跟你在一起。”杨

铁心抱着妻子,两行热泪流了下来,过了好一阵,才道:“你瞧我是鬼吗?”包惜弱搂着他

道:“不管你是人是鬼,我总是不放开你。”顿了一顿,又道:“难道你没死?难道你还活

着?那……那……”杨铁心正要答言,忽听完颜康在窗外道:“妈,你怎么又伤心啦?你在

跟谁说话?”

包惜弱一惊,道:“我没事,就睡啦。”完颜康明明听得室内有男人之声,起了疑心,

绕到门口,轻轻打门,道:“妈,我有话跟你说。”包惜弱道:“明天再说罢,这时候我倦

得很。”完颜康见母亲不肯开门,疑心更甚,道:“只说几句话就走。”杨铁心知他定要进

来,走到窗边想越窗而出,一推窗子,那窗却给人在外面反扣住了。包惜弱惶急之下,心想

只有暂且瞒过儿子再说,室中狭隘,无地可藏,于是指了指板橱。杨铁心与爱妻劫后重逢,

再也不肯分手,拉开橱门,便要进去。橱门一开,房内三人同时大惊。包惜弱乍见郭靖,禁

不住叫出声来。完颜康听得母亲惊呼,更是担心,只怕有人加害于他,肩头在门上猛撞。郭

靖一把将杨铁心拉进板橱,关上了橱门。门闩跟着便断,门板飞起,完颜康直闯进来。他见

母亲脸色苍白,颊有泪痕,但房中却无别人,甚为奇怪,忙问:“妈,出了甚么事?”包惜

弱定了定神,道:“没事,我心里不大舒服。”完颜康走到母亲身边,靠在她怀里,说道:

“妈,我不再胡闹啦。你别伤心,是儿子不好。”包惜弱道:“嗯,你去吧,我要睡啦。”

完颜康只觉母亲不住颤抖,问道:“妈,没人进来过吗?”包惜弱惊道:“谁?”完颜康

道:“王府混进来了奸细。”包惜弱道:“是吗?你快去睡,这些事情你别理会。”完颜康

道:“那些卫兵真够脓包的。妈,你休息罢。”正要退出,忽见板橱门缝中露出一片男子衣

角,心中疑云大起,当下不动声色,坐了下来,斟了一杯茶,慢慢喝着,心中琢磨:“橱里

藏得有人,不知妈知不知道?”喝了几口茶,站起来缓步走动,道:“妈,儿子今天的枪使

得好不好?”

包惜弱道:“下次不许你再仗势欺人。”完颜康道:“仗甚么势啊?我和那浑小子是凭

真本事一拳一枪的比武。”说着从壁上摘下铁枪,一抖一收,红缨一扑,一招“起凤腾

蛟”,猛向板橱门上刺去。这一下直戳进去,郭靖与杨铁心不知抵御,眼见是不明不白的送

了性命。包惜弱心中大急,登时晕了过去。完颜康枪尖未到橱门,已自收转,心想:“原来

妈知道橱里有人。”拄枪靠在身旁,扶起母亲,双眼却注视着橱中动静。包惜弱悠悠醒转,

见橱门好端端地并未刺破,大为喜慰,但这般忽惊忽喜,已是支持不住,全身酸软,更无半

分力气。完颜康甚是恚怒,道:“妈,我是您的亲儿子吗?”包惜弱道:“当然是啊,你问

这个干吗?”完颜康道:“那为甚么很多事你瞒着我?”包惜弱思潮起伏,心想:“今日之

事,必得跟他明言,让他们父子相会。然后我再自求了断。我既失了贞节,铸成大错,今生

今世不能再和铁哥重圆的了。”言念及此,泪落如线。完颜康见母亲今日神情大异,心下惊

疑不定。包惜弱道:“你好生坐着,仔细听我说。”完颜康依言坐了。手中却仍绰着铁枪,

目不转睛的瞧着橱门。包惜弱道:“你瞧瞧枪上四个甚么字?”完颜康道:“我小时候就问

过妈了,你不肯对我说那杨铁心是谁。”包惜弱道:“此刻我要跟你说了。”杨铁心躲在橱

内,母子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心中怦然,暗道:“她现今是王妃之尊,岂能再跟我这

草莽匹夫?她泄漏我的行藏,莫非要他儿子来杀我吗?”

只听包惜弱道:“这枝铁枪,本来是在江南大宋京师临安府牛家村,是我派人千里迢迢

去取来的。墙上那个半截犁头,这屋子里的桌子、凳子、板橱、木床,没一件不是从牛家村

运来的。”完颜康道:“我一直不明白,妈为甚么定要住在这破破烂烂的地方。儿子给你拿

些家具来,你总是不要。”包惜弱道:“你说这地方破烂吗?我可觉得比王府里画栋雕梁的

楼阁要好得多呢!孩子,你没福气,没能和你亲生的爹爹妈妈一起住在这破烂的地方。”杨

铁心听到这里,心头大震,眼泪扑簌簌的落下。完颜康笑道:“妈,你越说越奇怪啦,爹爹

怎能住在这里?”包惜弱叹道:“可怜他十八年来东奔西走,流落江湖,要想安安稳稳的在

这屋子里住上一天半日,又哪里能够?”完颜康睁大了眼睛,颤声道:“妈,你说甚么?”

包惜弱厉声道:“你可知你亲生的爹爹是谁?”完颜康更奇了,说道:“我爹爹是大金国赵

王的便是,妈你问这个干吗?”

包惜弱站起身来,抱住铁枪,泪如雨下,哭道:“孩子,你不知道,那也怪你不得,

这……这便是你亲生爹爹当年所用的铁枪……”指着枪上的名字道:“这才是你亲生爹爹的

名字!”完颜康身子颤抖,叫道:“妈,你神智胡涂啦,我请太医去。”包惜弱道:“我胡

涂甚么?你道你是大金国女真人吗?你是汉人啊!你不叫完颜康,你本来姓杨,叫作杨

康!”完颜康惊疑万分,又感说不出的愤怒,转身道:“我请爹爹去。”包惜弱道:“你爹

爹就在这里!”大踏步走到板橱边,拉开橱门,牵着杨铁心的手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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