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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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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2 00:24:0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鹿鼎记》,长篇武侠小说,当代著名作家金庸著,作于1969—1972年。现收录于 《金庸作品集》中。本书是金庸的封笔之作,代表了金庸武侠小说的最高成就。
  小说名字的含义为:“逐鹿中原、问鼎中原”(见小说第一章)。
  小说以清代康熙年间的社会历史为背景,描写了一个出身于社会最底层的少年韦小宝的传奇经历。


  《笑傲江湖》之后,金庸创作了《鹿鼎记》。《鹿鼎记》是金庸最后一部小说。在《鹿鼎记》之后,饮宴闲谈之间,常有熟捻或陌生的人问金庸:“你为什么不写了?”
  在金庸未及回答之前,总不厌冒昧,抢着回答:“因为他写不出来了!”如是数十次之后,金庸也感叹:“真的写不出来了!”
  任何事物,皆有一个尽头,理论上来说,甚至宇宙也有尽头。小说创作也不能例外到了尽头,再想前进,实在非不为也,是不能也。再写出来,还是在尽头边徘徊,何如不写?所以金庸在《鹿鼎记》之后,就停止了武侠小说的创作,大抵以后也不会再写了。所以,《鹿鼎记》可以视为金庸创作的最高峰、最顶点。
  先引进金庸小说中的话,见于《神雕侠侣》。杨过在独孤求败的故居之中,所发现的留言:凌厉刚猛,无坚不摧,弱冠前以之与河朔群雄争锋。
  紫薇软剑,三十岁以前所用。
  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四十岁以前持之横行天下。
  四十岁后,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自此精修,渐进于无剑胜有剑之境。
  独孤求败的留言,写的是武功渐进之道,也是小说创作上的渐进之道。
  金庸以前的作品,是凌厉刚猛之剑,是软剑,是重剑,是草木竹石皆可为剑,虽然已足以横行天下,但到了《鹿鼎记》,才是真正到达“无剑胜有剑”的境地。
  只要有剑,就一定有招,就一定有破绽。金庸在《笑傲江湖》中已一再强调这一点说的虽然是武学上的道理,但也是任何艺术创作上的道理。这番道理,是“独孤九式”中的要旨--(又是“独孤”,金庸在小说创作上没有敌手,想来心里很寂寞没有了“敌强我欲强”的刺激,如果有,在《鹿鼎记》之后,可以有另一个高峰出现?)《鹿鼎记》已经完全是“无剑胜有剑”的境地。《鹿鼎记》甚至不是武侠小说,不是武侠小说的武侠小说,才是武侠小说的最高境界。
  所有武侠小说,全写英雄,但《鹿鼎记》的主角,不是英雄,只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和你我一样,和普天下人一样。
  所有武侠小说的主角,都是武功超群,都有一个从武功低微到武功高超的过程,但是,《鹿鼎记》的主角却一直不会武功。
  金庸在创作《鹿鼎记》之初,可能还未曾准备这样写,韦小宝遇到不少高手,有不少际遇,只要笔锋一转,就可以是韦小宝成为武林高手。但金庸终于进入了“无剑胜有剑”的境界,韦小宝只学会了一门逃跑的功夫,一直不会武功,创自有武侠小说以来未有之奇。所有武侠小说的主角,都是超人,可以用各种道德规范来衡量,只有《鹿鼎记》的主角不是,是一个普通人,经不起道德标准的秤衡。但是谁也不能责怪他。谁要责怪他,请先用道德规范秤衡自己。耶稣基督曾说:你们之间谁没有罪的,就可以拿石头掷他!
  《鹿鼎记》中,金庸将虚构和历史人物混为一体,历史在金庸的笔下,要圆就圆,要方就方,随心所欲,无不如意。可以一本正经叙述史实,也可以随便开历史玩笑可以史实俱在,不容置辩;也可以子虚乌有,纯属游戏。
  《鹿鼎记》写一个一无所长的人,因缘附会,一直向上攀升的过程。但仔细看下来这个人又决不是一无所长,而是全身皆是本领。他的本领,人人皆有,与生俱来,只不过有的人不敢做,不屑做,不会做,不能做,而韦小宝都做了,无所顾忌,不以为错,所以他成功了。
  从撒石灰迷人眼,遭茅十八痛打开始,韦小宝没有认过错,他坚决照他自己认为该做的去做。
  这是金庸在《鹿鼎记》中表现的新观念,突破了一切清规戒律,将人性彻底解放,个体得到了肯定。甚至在男女关系的观念上,也释放得彻底之极,韦小宝一共娶了七个妻子之多。
  反英雄,反传统,反束缚,《鹿鼎记》可以说是一部“反书”。
  宣人性,宣自我,宣独立,宣快乐,《鹿鼎记》又不折不扣,是一部“正书”。
  “神龙教”是“星宿派”的进一步,是“朝阳神教”的进一步。影子是中国大陆当时的政局,隐喻文学到这一地步,已是登峰造极。
  《鹿鼎记》开尽了历史的玩笑,但绝不胡闹。康熙大帝在《鹿鼎记》中突出了这个中国历史上三个最英明的君主之一(柏杨《中国人史纲》中的结论),在书中可见他的英明之处。康熙在书中,是一个上上人物。
  韦小宝什么事都干,唯独出卖朋友不干。但结果,他不免被朋友出卖,真是调侃世情之极。
  若说《鹿鼎记》不是武侠小说,它又是武侠小说,从洪教主所创的“英雄三招”,就开武侠小说中未有之奇。
  《鹿鼎记》中的败笔是刀枪不入的背心和削铁如泥的匕首,但又少它不得。
  《鹿鼎记》中有各种各样的赌,参赌者有输有赢。
  美刀王下的赌注是他的一生,赌的是莫名其妙的恋情,是胜是负,竟不可知。
  吴六奇输得最不明不白。
  吴三桂在长期苦战后输个精光。
  康熙坐庄,结果各家皆输,庄家独赢。
  陈永华跟人下注,赢了轮不到他,注定要输。
  洪教主专落一门,结果连老婆都输掉。
  韦小宝做帮庄,又见好就收,自然也是大赢家。
  阿珂、双儿、洪夫人、曾柔、小郡主替帮庄收筹码,吃红钱,自然也各有所获。
  吴应熊输得最惨。
  冯锡范不肯认输,死磨到底,输得最不堪。
  茅十八一上来就输完。
  俄国人想出诈术,结果幸保首领而归,未曾输清。
  陈圆圆只在一旁观赌。
  九难也在旁观赌,她已无可落注,早已输光。
  桑结喇嘛输了手指。
  俄国苏菲亚公主是赢家,赢了人,赢了权力。
  李自成赌品最差。
  韦小宝的赌品最好。
  康熙赌品最大方。
  《鹿鼎记》在金庸作品之中,排名第一。
  【人物评析】
   韦小宝扬州妓院丽春院中,一个年华老去的妓女的儿子,不知父亲是谁,自小在市井中长大的小流氓、小无赖。在童年时,就学会了一切求活、求生存、求饱的方法。 在他的心目中,适应环境,如何使自己更好活下去,是最主要的目标。这种观念,实在是一切生物的本能,自然也反映在人这种高级生物的身上。
  韦小宝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和郭靖是一个假人,是两个绝对的对比。
  韦小宝几乎什麽坏事都做,从赌钱骗人,酒不厌迷眼,偷、拐、骗,无所不精,而且做得心安理得。但是这样的一个人物,偏偏又被金庸写得如此可爱。如果要在韦小宝和郭靖之中,任择一人做朋友,别人怎样不知道,本人一定拣韦小宝,那是因为韦小宝虽然有各种各样的缺点,但是也有优点,他最大的优点是:懂得如何对付周围的人。
  人要拚命抬高自己的地位,使自己活得更好,这是每一个人心中的愿望。苦行者在如今世上毕竟已经绝迹,满口仁义道德的人,心中想的可能恰好相反,行为也可能更不堪。人要使自己生活得更好,就一定要别人对自己好,韦小宝极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人人都乐於与他结交。韦小宝就极看重朋友,出卖朋友,万万不干。
  韦小宝有千百般坏处,全是人的坏处,在你和我身上都可以找得到,谁要谴责韦小宝的不是,请先在发言之前,扪心自问:在这样的情形下,我会怎麽做!不必将答案讲出来,自己心里有数即可,只怕答案会是比韦小宝所作所为,更加不堪。
  韦小宝这个人物,是完全反英雄的。传统观念上的英雄人物的作为,在他的身上,很难找得到。然而,他却是众人心目中的英雄,这样的人物,以前未曾在任何小说中出现过,以後只怕也不会有了。
  韦小宝颇受「妇解份子」的诟病:娶了七个老婆,真不像话。说这话的女权先锋,不妨熟看《鹿鼎记》,然後掩卷、发问:「我的床头人,是不是有韦小宝七分之一可爱?」很难有男人有韦小宝七分之一可爱,那麽,做韦小宝七个妻子之一,
  就比别的女人幸福快乐得多。幸福、快乐才是人生要追求的目标;礼法、制度,只不过是一些人制造出来的,不是人的天性。
  韦小宝是自由自在的典型、是至情至性的典型、是绝不虚伪的典型。
  韦小宝撕破了许多假面具,破坏了许多假道学,扬弃了许多假仁义。
  韦小宝是真。
  韦小宝是金庸笔下最成功的一个人物。
  韦小宝是绝顶人物。



正文 第一回 纵横钩党清流祸 峭茜风期月旦评

北风如刀,满地冰霜。

江南近海滨的一条大路上,一队清兵手执刀枪,押着七辆囚车,冲风冒寒,向北而行。

前面三辆囚车中分别监禁的是三个男子,都作书生打扮,一个是白发老者,两个是中年

人。后面四辆囚车中坐的是女子,最后一辆囚车中是个少妇,怀中抱着个女婴,女婴啼哭不

休。她母亲温言相呵,女婴只是大哭。囚车旁一清兵恼了,伸腿在车上踢了一脚,喝道:

“再哭,再哭,老子踢死你!”那女婴一惊,哭得更加响了。

离开道路数十丈处有座大屋,屋檐下站着一个中年文士,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那文士

见到这等情景,不禁长叹一声,眼眶也红了,说道:“可怜,可怜!”

农小孩问道:“爹爹,他们犯了什么罪?”那文士道:“又犯了什么罪?昨日和今朝已

逮去了三十几人,都是我们浙江有名的读书人,个个都是无辜株连。”他说到“无辜株连”

四子,声音压得甚低,生怕给押囚车的官兵听见了。那小孩道:“哪个小女孩还在吃奶,难

道也犯了罪么?真没道理。”那文士道:“你懂得官兵没道理,真是好孩子。咳,人为刀

俎,我为鱼肉,人为鼎锅,我为麋鹿!”

那小孩道:“爹,你前几天教过我。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就是给人家斩割屠杀的意

思。人家是切菜刀,是铁板,我们就是鱼和肉。“人为鼎锅,我为麋鹿”这两句话,意思也

差不多么?”那文士道:“正是!”眼见官兵和囚车已经去远,拉着小孩的手道:“外面风

大,我们回屋里去。”当下父子二人走进书房。

那文士提笔醮上了墨,在纸上写了个“鹿”字,说道:“鹿这种野兽,虽是庞然大物,

性子却极为平和,只吃青草和树叶,从来不伤害别的野兽。凶猛的野兽要伤它吃它,它只有

逃跑倘若逃不了,那只有给人家吃力。”又写了“逐鹿”两字,说道:“因此古人常常拿鹿

来比喻天下。世上百姓都温顺善良,只有给人欺压残害的份儿。《汉书》上说:“秦失其

鹿,天下共逐之。”那就是说,秦朝失了天下,群雄并起,大家争夺,最后汉高祖打败了楚

霸王,就得了这只又肥又大的鹿。

那文士提笔醮上了墨,在纸上写了个“鹿”字,说道:“鹿这种野兽,虽是庞然大物,

性子却极为平和,只吃青草和树叶,从来不伤害别的野兽。凶猛的野兽要伤它吃它,它只有

逃跑倘若逃不了,那只有给人家吃力。”又写了“逐鹿”两字,说道:“因此古人常常拿鹿

来比喻天下。世上百姓都温顺善良,只有给人欺压残害的份儿。《汉书》上说:“秦失其

鹿,天下共逐之。”那就是说,秦朝失了天下,群雄并起,大家争夺,最后汉高祖打败了楚

霸王,就得了这只又肥又大的鹿。”

那小孩点头道:“我明白了。小说书上说“逐鹿中原”,就是大家争着要作皇帝的意

思。”那文士甚是喜欢,点了点头,在纸上画了一只鼎的图形,道:“古人煮食,不用灶头

锅子,用这样三只脚的鼎,下面烧柴,捉到了鹿,就在鼎里煮来吃。皇帝和大官都很残忍,

心里不喜欢谁,就说他犯了罪,把他放在鼎里活活煮熟。《史记》中记载蔺相如对秦王说:

“臣知欺大王之罪当诛也,臣请就鼎锅。”就是说:“我该死,将我在鼎里烧死了罢!”

那小孩道:“小说书上又常说‘问鼎中原’,这跟‘逐鹿中原’好象意思差不多”。

那文士道:“不错。夏禹王收九州之金,铸了九大鼎。当时的所谓“金”其实是铜。每

一口鼎上铸了九州的名字和山川图形,后世为天下之主的,便保有九鼎。《左传》上说:

“楚子观兵于周疆。定王使王孙满劳楚子。楚子只是楚国的诸侯,他问鼎的轻重大小,便是

心存不轨,想取周王之位而代之。”

那小孩道:“所以”问鼎“,”逐鹿“便是想做皇帝。”未知鹿死谁手,就是不知那一

个做成了皇帝。”

那文士道:“正是。到得后来,问鼎,逐鹿,这四个字,也可借用于别处,但原来的出

典,是专指做皇帝而言。“说道这里,叹了口气,道:“咱们做百姓的,总是死路一条。''

未知鹿死谁手'',只不过未知是谁来杀了这头鹿,这头鹿,却是死定了的。”

他说着走到窗边,向窗外望去。只见天色沉沉地。似要下雪,叹道:“老天爷何其不

仁,数百个无辜之人。在这冰霜遍地的道上行走。下起雪来,可又多受一番折磨了。”

忽见南边大道上两个人戴着斗笠,并肩而来,走到近处,认出了面貌。那文士大喜,

道:“是你黄伯伯,顾伯伯来了!”

快步迎将出去,叫道:“梨洲兄,亭林兄,那一阵好风,吹得二位光临?”

右首一人身形微胖,额下一部黑须,姓黄名宗羲,字梨洲,浙江余姚人士。左首一人又

高又瘦,面目黝黑,姓顾名炎武,字亭林,江苏昆山人士。黄顾两人都是当世大儒,明亡之

后,心伤国变,隐居不仕,这日连袂来到崇德。顾炎武走上几步,说道:“晚村兄,有一件

要紧的事,特来和你商议。”

这文士辛吕名留良,号晚村,世居浙江府崇德县,也是明末,清初一位极有名的隐士他

眼见黄顾二人脸色凝重,又知顾炎武向来极富机变,临事镇定,即说是要紧事,自然非同小

可,拱手道:“两位请进去先喝三杯,解解寒气。”当下请二人进屋,吩咐那小孩道:“葆

中,去跟娘说,黄伯伯,顾伯伯到了,先切两盘羊膏来下酒。”

不多时,那小孩女葆中和兄弟毅中搬出三副杯筷,布在书房桌上。一名老仆奉上酒菜。

吕留良待三人退出,关上了书房门,说道:“黄兄,顾兄,先喝三杯!”

黄宗羲神色惨淡,摇了摇头。顾炎武却自斟自饮,一口气连干了六七杯。

吕留良道:“二位此来,可是和《明史》一案有关吗?”黄宗羲道:“正是。”顾炎武

提起酒杯,高声呤道:“''清风虽细难吹我,明月何尝不照人?''晚村兄,你这两句诗,真是

绝唱!我每逢饮酒,必诵此诗,必浮大白。”

吕留良心怀故国,不肯在清朝做官。当地大吏仰慕他声名,保荐他为“山林隐士”,应

徵赴朝为官,吕留良誓死相拒,大吏不敢在逼。后来又有一名大官保荐他为“博学鸿儒”,

吕留良眼见若再相拒,显是轻辱朝廷,不免有杀身之祸,于是削发为僧,做了假和尚。地方

官员见他意坚,从此不再劝他出山。“清风,明月”两句,意在讽刺清廷,怀念前明,虽然

不敢刊行,但在志同道合的朋辈之间传诵已遍,此刻顾炎武又读了出来。黄宗羲道:“真是

好诗!”举起酒杯,也喝了一杯。吕留良道:“两位谬赞了。”

顾炎武一抬头,见到壁上挂着一幅高约五尺,宽约丈许的大画,绘的是一大片山水,笔

势纵横,气象雄伟,不禁喝了声采,画上只题了四个大字:“如此江山”,说道:“看这笔

路,当是二瞻先生的丹青了。”留良道:“正是。那‘二瞻’先生姓查,名士标,是明末清

初的一位大画家,也和顾黄吕诸人交好。黄宗羲道:“这等好画,如何却无题跋?”吕留良

叹道:“二瞻先生此画,颇有深意。只是他为人稳重谨慎,即不落款,亦无题跋。他上个月

在舍间盘亘,一时兴到,画送了我,两位便题上几句如何?”

顾黄二人站起身来,走到画前仔细观看,只见大江浩浩东流,两岸峰峦无数,点缀着奇

树怪石,只是画中云气弥漫,山川虽美,却令人一见之下,胸臆间顿生郁积之气。

顾炎武道:“如此江山,沦于夷狄。我辈忍气吞声。偷生其间,实令人悲愤填膺。晚村

兄何不便提诗一首。将二瞻先生之意,表而出之?”吕留良道:“好!”当即取下画来,平

铺于桌。黄宗羲研起了墨。吕留良提笔沉吟半晌,便在画上振笔直书。顷刻诗成,诗云:

“其为宋之南渡耶?如此江山真可耻。其为崖山以后耶?如此江山不忍视。吾今始悟作画

意,痛哭流涕有若是。以今视昔昔犹今,吞声不用枚衔嘴。画将皋羽西台泪,研入丹青提笔

呲。所以有画无诗文,诗文尽在四字里。尝谓生逢洪武初,如瞽忽瞳跛可履。山川开霁故壁

完,何处登临不狂喜?”

书完,掷笔于地,不禁泪下。

顾炎武道:“痛快淋漓,真是绝妙好辞。”吕留良道:“这诗殊无含蓄,算不得好,也

只是将二瞻先生之原意写了出来,好教观画之人得知。”黄宗羲道:“何日故国重光,那时

''山川开霁故壁完'',纵然穷山恶水,也令人观之大畅胸怀,真所谓''何处登临不狂喜''了!”

顾炎武道:“此诗结得甚妙!终有一日驱除胡虏,还我大汉河山,比之徒抒悲愤,更加令人

气壮。”

黄宗羲慢慢将画卷了起来,说道:“这画是挂不得了,晚村兄得须妥为收藏才是。倘若

给吴之荣之类的奸人见到,官府查究起来,晚村兄固然麻烦,还牵连了二瞻先生。”

顾炎武拍桌骂道:“吴之荣这狗贼,我真恨不得生食其肉。”吕留良道:“二位枉顾说

道有件要紧事。我辈书生积习,作诗题画,却搁下了正事。不知究竟如何?”黄宗羲道:我

二人来止,乃是为了二瞻先生的那位本家伊璜先生小弟和顾兄前日得到讯息,原来这场‘明

史’大案,竟将伊璜先生也牵连在内。”吕留良道:“伊璜兄也受了牵连?”

黄宗羲道:“是啊。我二人前日晚上匆匆赶到海宁袁华镇,伊璜先生并不在家,说是出

外访友去了。炎武兄眼见事势紧急,忙瞩伊璜先生家人连夜躲避,想起伊璜先生和晚村兄交

好,特来探访。”吕留良道:“他……他却没有来。不知到了何处。”顾炎武道:“他如在

府上,这会儿自己出来相见。我已在他的书房的墙壁上提诗一首,他若归家,自然明白,知

所趋避,怕的是不知音讯,在外露面,给公人拿了,那可糟了。”

黄宗羲道:“这‘明史’一案,令我浙江名士几乎尽遭毒手。清廷之意甚恶,晚村兄名

头太大,亭林兄和小弟之意,要劝晚村兄离家远游,避一避风头。”

吕留良气愤道:“清廷皇帝倘若将我捉到北京,拼着千刀万剐,好歹也要痛骂他一场,

出了胸中这口恶气,才痛痛快快的就死。”

顾炎武道:“恶臭兄豪气干云,令人好生敬佩。怕的是见不到清廷皇帝,却死于一般的

下贱的奴才手里。再说,清廷皇帝只是个小孩子,什么也不懂,朝政大权,尽操纵于权臣鳌

拜之手。兄弟和梨洲兄推想,这次‘名士’一案所以如此大张旗鼓,雷厉风行,当是鳌拜意

欲挫折我江南士人之气。”

吕留良道:“两位所见甚是。清兵入关以来,在江北横行无阻,一到江南,却处处遇到

反抗,尤其读书人知道华夷之防,不断根他们捣乱。鳌拜乘此机会,对我江南士子大加镇

压。哼,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除非他把咱们江南读书人杀得干干净净。”

黄宗羲道:“是啊,因此咱们要留着有用之身,和清廷周旋到底,倘若逞了一时血气之

勇,反是堕入他们的算中了。”

吕留良登时省悟,黄顾二人冒寒枉顾,一来固是寻觅查伊璜,二来是劝自己一时按奈不

住,枉自送了性命,良友苦心,实深感激,说道:“二位金石良言,兄弟那敢不尊?明日一

早,兄弟全家便出去避一避。“顾黄二人大喜,齐声道:“自该如此。”

吕留良沉呤道:“却不知避向何处才好?“只觉天涯茫茫,到处是敌人的天下,真无一

片干净土地,沉呤道:“桃源何处,可避暴秦?桃源何处,可避暴秦?“顾炎武道:“当今

之世,便真有桃源乐土,咱们也不能独善其身,去躲了起来……“吕留良不等他辞毕,拍案

而起,大声道:“亭林兄此言责备的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暂时避祸则可,但若去躲在

桃花源里,逍遥自在,忍令亿万百姓在清兵铁蹄下受苦,于心何安?兄弟失言了。~”

顾炎武微笑道:“兄弟近年浪迹江湖,着实结交了不少好朋友。大江南北,见闻所及,

不但读书人反对清廷,而贩夫走卒,屠沽市井之中,也到处有热血满腔的豪杰。晚村兄要是

有意,咱三人结伴同去扬州,兄弟给你引见几位同道中人如何?”吕留良大喜,道:“妙极

~,妙极!咱们明日便去扬州,二位少坐,兄弟去告知拙荆,让她收拾收拾。”说着匆匆入

内。不多时吕留良回到书房,说道:“‘明史’一案,外间虽传说纷纷,但一来传闻未必确

实,二来说话之人顾忌甚多,不敢尽言。兄弟独处蜗居,未知其详,到底是何起因?”

顾炎武叹了口气,道:“这部明史,咱们大家都是看过的了,其中对清廷不大恭敬,那

也是有的。此书本是出于我大明朱国桢相国之手,说到关外建洲卫之事,又如何会对他们客

气?”吕留良点头道:“听说湖洲庄家花了几千两银子,从朱相国后人手中将明史原稿买了

来,以己名刊行,不想竟然酿此大祸。”

浙西杭州,嘉兴,湖洲三府,处于太湖之滨,地势平坦,土质肥沃,盛产稻米蚕丝。湖

洲府的首县今日称为吴兴县,清时分为乌程,归安二县。自来文风甚盛,历代才士辈出,梁

时将汉字分为平上去入四深的沈约,元代书画皆至极品的赵孟业,都是湖洲人氏。当地又以

产笔著名,湖洲之笔,徽洲之墨,宣城之纸,肇怯谒溪之砚,文房四宝,天下驰名。

湖洲府有一南浔镇,虽是一个镇,却比寻常州县还大,镇上富负极多,著名的富室大族

之中有一家姓庄。其实庄家的富户名叫庄允城,生有数子,长子名叫廷珑,自幼爱好诗书

~,和江南名士才子多所结交。到得顺治年间,庄廷珑因读书过于勤,忽然眼盲,寻遍名

医,无法治愈,自是郁郁不欢。忽有一日,邻里有一朱姓少年携来一部手稿,说是祖父朱相

国的遗稿,向庄家抵押,求借数百两银子。庄家素来慷慨,对朱相国的后人一直照顾着,既

来求借,当即允若,也不要他用什么遗稿抵押。但那朱姓少年说道借得银子之后,要出门远

游,这部祖先的遗稿带在身边,恐有遗失,存在家里又不放心,要寄存在庄家。庄允城便达

因了。那朱姓少年去后,庄允城为替儿子解闷,叫家中清客读给他听。朱国桢这部明史稿,

大部份已经刊行,流传于世,这次他孙子携来向庄家抵押的,是最后的许多篇列传。庄廷珑

听清客读了数日,很感兴味,忽然想起:“昔时左丘明也是盲眼之人,却因一部史书《左

传》得享大名于千载之后。我今日眼盲,闲居无聊,何不也撰述一部史书出来,流传后

世?”

大富之家,办事容易,他即兴了此念,当即聘请了好几位士人,将那部明史稿从头至尾

的他认为何处当增,何处当删,便口述出来,由宾客笔录。

但想自己眼盲,无法博览群籍,这部明史修撰出来,如内容谬误甚多,不但大名难享,

反而被人讥笑,于是又花了大批银两,延请许多通士文儒,再加修订,务求尽美。有些大有

学问之人非钱财所能请到,便辗转托人,埤辞相邀。太湖之滨向来文士甚多,受到庄家邀请

的,一来怜其眼盲,感其意诚,二来又觉得修撰明史乃是一件美事,大都到庄家来作客十天

半月,对稿本或修正其误,或加润饰,或撰写一两篇文字。因此这部明史确是集了不少大手

笔之力。书成不久,庄廷珑便去世。

庄允城心伤爱子之逝,即行刊书。清代刊印一部书,着实不易,要招请工匠,雕成一块

块木版,这才印刷成书。这部明史卷轶浩繁,雕工印工,费用甚巨。好在庄家有的是钱,拨

出几件大屋作为工场,多请工匠,数年间便将书刊成了,书名叫作《明书辑略》,撰书人列

名为庄廷珑,请名士李令皙作序。所有曾经襄助其事的学者也都列名其上,有茅元铭,吴之

铭,吴之蓉,李祁涛,茅次莱,吴楚,唐元楼,严云起,蒋麟徽,韦金佑,韦一园,张契,

董二西,吴炎,潘圣章等,共十八人。书中又提到此书是根据朱氏的原稿增删而成,不过朱

国桢是明朝相国,名头太大,不便直书其名,因此含含糊糊的只说是“朱氏原稿”。“明书

辑略”经过这许多文人学士撰改修订,是以体例精备,叙述详明,文字又华瞻雅致,书出后

大获士林赞誉。庄家又是志在扬名,书价取得极廉。原稿中涉及满洲之时,本有不少攻柜指

责的言语,修史诸人早已一一删去,但赞扬明朝的文字却也在所不免。当时明亡未久,读书

人心怀故国,书一刊行,立刻就大大畅销。庄廷珑之名噪江北江南。庄允城虽有丧子之痛,

但见儿子成名于身后,自是老怀弥慰。

也是乱世之时,该当小人得志,君子遭祸。湖洲归安县的知县姓吴名之荣,在任贪赃枉

法,百姓恨之切齿,终于为人告发,朝廷下令革职。吴之荣做了一任归安县知县,虽然搜刮

了上万两银子,但革职的廷令一下,他东贿西赂,到处打点,才免得抄家查办的处分,这上

万两赃款却也已荡然无存,连随身家人也走得不知去向。他官财两失,只得向各家富室一处

处去打秋风,说道为官清苦,此番丢官,连回家也没有盘缠,无法成行。有些富人为免麻烦

~,便送他十量八两银子。待得来到富室朱家,主人朱佑明却是个嫉恶如仇的正人君子,非

但不送仪程,反而狠狠讥讽,说道搁下在湖洲做官,百姓给你害得好苦,我朱某就算有钱,

也宁可去周济给搁下害苦了的贫民。吴之荣虽然恼怒,却也无法可施,他即已被革职,无权

无势~,有怎能奈何得了富家巨室?当下又来拜访庄允城。

庄允城平素结交清流名士,对这赃官很瞧不起,见他到来求索,冷笑一声,封了一两银

子给他,说道:“依搁下的为人,这两银子本是不该送的,只是湖洲百姓盼望阁下早去一刻

也好,多一两银子,能早去片刻也是好的。”

吴之荣心下怒极,一瞥眼见到大厅桌上放得有一部《明书辑略》,心想:“这姓庄的爱

听奉承,人家只要一赞这部明史修得如何如何好,白花花的银子双手捧给人家,再也不皱一

皱眉头。”便笑道:“庄翁厚赐之,却不恭。兄弟今日离别湖洲,最遗憾的便是无法将‘湖

洲之宝’带一部回家,好让敝乡孤陋寡闻之辈大开眼界。”

庄允城问道:“什么叫着‘湖洲之宝’?”吴之荣笑道:“庄翁这可太谦了。士林之

中,纷纷都说,令郎廷珑公子亲笔所撰的那部《明书辑略》,史才,史识,史笔,无一不是

旷古罕有,左马班庄,乃是古今良史四大家。这‘湖洲之宝’,自然便是令郎亲笔所撰的明

史了。~”

吴之荣前一句“令郎所撰”,后一句“令郎亲笔所撰”把庄允城听的心花怒放。他明知

此书并非儿子所作,内心不免遗憾,吴之荣如此说,正好大投所好,心想:“人家都说此人

贪赃,是个龌龊小人,但他毕竟是个读书人,眼光到是有的。原来外间说珑儿此书是‘湖洲

之宝’,这话倒是第一次听见。”不由得笑容满面,说道:“荣翁说什么左马班庄,古今四

大良史,兄弟可不大明白,还请指教。”吴之荣见他脸色顿和,知道马屁已经拍上,心下暗

暗欢喜,说道:“庄翁未免太谦了。左丘明作《左传》,司马迁作《史记》,班固作

《汉书》,都是传诵千载的名作。自班固而后,大史家就没有了。欧阳修作《五代史》,司

马光作《资治通鉴》,文章虽佳,才识终究差了。直到我大清盛世,令郎亲笔所撰这部煌煌

巨作《明史辑略》出来,方始有人能和左丘明,司马迁,班固三位前辈齐驱,‘四大良史,

左马班庄’,这句话便是由此而生。”

庄允城笑容满面,连连拱手,说道:“谬赞,谬赞!不过‘湖洲之宝’这句话,毕竟当

不起。”吴之荣正色道:“怎么当不起?外间大家都说:‘湖洲之宝史丝笔,还是庄史居第

一''!”蚕丝和毛笔是湖洲两大名产,吴之荣品格卑下,却有三分才情,出口成章,将“庄

史”和湖洲丝,湖笔并称。庄允城听得更是喜欢。吴之荣又道:“兄弟来到贵处做官,两袖

清风,一无所得。今日老着脸皮,要向庄翁求一部明史,作为我家传家之宝。日后我吴家子

孙日夕诵读,自必才思大进,光宗耀祖,全仗庄文之赐了。”庄允城笑道:“自当奉赠。”

吴之荣又谈了几句,不见庄允城有何举动,当下又将这部明史大大恭维了一阵,其实这部书

他一页也未读过,只是史才如何如何了得,史识又如何如何超卓,不着边际的瞎说。庄允城

道:“荣翁且请宽坐。”回进内堂。

过了良久,一名家丁捧了一个包裹出来,放在桌上。吴之荣见庄允城尚未出来,幔将包

裹掂了掂,那包裹虽大,却是清飘飘地,内中显然并无银两,心下好生失望。过得片刻,庄

允城回到厅上,捧起包裹,笑道:“荣翁瞧得起敝处的土产,谨以相赠。”

吴之荣谢了,告辞出来,没回到客店,便伸手到包裹中一阵掏摸,摸到的竟是一部书,

一束蚕丝,几十管毛笔。他费了许多唇舌,本想庄允城在一部明史之外,另有几百两银子相

赠,可是赠送的是他信口胡诌的‘湖洲三宝’心下暗骂:“***,南浔这些财主,都如此

小气!也是我说错了话,倘若我说‘湖州三宝’乃是金子和银子和明史,岂不是大有所

获?”

气愤愤的回到客店,将包裹往桌上一丢,倒头便睡,一觉醒来,天已大黑,客店中吃饭

的时候已过,他又舍不得令叫饭菜,愁肠饥火,两相煎熬,再也睡不着觉,当下解开包裹,

翻开那部《明史》阅看。看得几页,眼前金光一闪,赫然出现一张金叶。吴之荣一颗心怦怦

乱跳,揉了揉眼细看,却不是金叶是什么?当下一阵乱抖,从书中抖了十张金叶出来,每一

张少说也有五钱,十张金叶便有五两黄金,五两黄金抵得四百两银子。

吴之荣喜不自胜,寻思:“这姓庄的果然狡猾,他怕我讨得这部书去,随手抛弃,翻也

不翻,因此将金叶子夹在书中,看是谁读他儿子的这部书,谁便有福气得此金叶。是了,我

便多读几篇,明天再上门去,一面谢他赠金之惠,一面将书中文章背诵几段,大赞而特赞。

他心中一喜,说不定另有几两黄金相送。”

当下剔亮油灯,翻书诵读,读到明万历四十四年,后金太祖努儿哈赤即位,国号金,建

元“天命”突然间心中一凛:“我太祖于丙辰建元,从这年起,就不该用明朝万历年号,该

用大金天命元年才是。”一路翻阅下去,只见丁卯年后金太宗即位,书中仍用“明天启七

年”,不作“大金天聪元年”。丙子年后金改国号为清,改元崇德,这部书仍作“崇祯九

年”,不书“大清崇德元年”,甲申年书作“崇祯十七年”不书“清顺治元年”。又看入关

之后,书中于乙西年书作“隆武元年”,丁亥年书作“永历永历”,那隆武,永历,乃明朝

唐王,桂王的年号,作书之人明明白白是仍奉明朝正朔,不将清朝放在眼里。他看到这里,

不由得拍案大叫:“反了,反了,这还了得!”

一拍之下,桌子震动,油灯登时跌翻,溅得他手上襟上都是灯油。黑暗之中,突然间灵

机一动,不由得大喜若狂:“这不是老天爷赐给我的一注横才?生官发财,皆由于此。”想

到开心处,不由得大声叫唤起来。忽然听得店伴拍门叫道:“客官,客官,什么事?”

吴之荣笑道:“没什么!”点燃油灯,重新翻阅。这一晚直看到雄鸡啼鸣,这才和衣上

床,却又在书中找了七八十出忌讳犯禁的文字出来,便在睡梦中,也是不住的嬉笑。

换朝改代之际,当政者于这年号正朔,最是着意。最犯忌这,莫过于文字言语之中,引

人思念前朝。《明书辑略》记叙的是明代之事,以明代年号纪年,原无不合,担当文字禁网

极密之际,却是极大的祸端。参与修史的学者文士,大都只助修数卷,未能通阅全书,而修

撰最后数卷之人,偏是对前朝痛恨入骨,决不肯在书中用大清年号。庄廷珑是富室公子,双

眼有盲,未免粗疏,终予小人可乘之隙。

次日中午,吴之荣便即乘船东行,到了杭州,在客店中写了一张禀帖,连同这部明史,

送入将军松魁府中。他料想松魁收到禀帖后,便会召见。其时满清于检举叛逆,赏赐极厚,

自己立此大功,开复原官顾是意料之事,说不定还会连升三级。不料在客店中左等右等,一

连等上大半年,日日道将军府去打探消息,却如石沉大海一般,后来那门房竟厉声斥责,不

许他再上门罗唣。吴之荣心焦已极,庄允城所赠金叶兑换的银子即将用尽,这场告发却没半

点结果,又是烦恼,又是诧异。这日在杭州城中闲逛,走过文通堂书局门口,踱进去想看看

白书,以消永日,只见书架上陈列着三部《明书辑略》,心想:“难道我所找出的岔子,还

不足以告倒庄允城?且再找几处大逆不道的文字出来,明日再写一张禀帖,递进将军府去。

~”浙江巡抚是汉人,将军则是满洲人,他生怕巡抚不肯行此文字大狱,是以定要向满洲将

军告发。

他打开书来,只看得几页,不由得吓了一跳,全身犹如堕入冰窟,一时宛如涨二和尚,

摸不着头脑,只见书中犯忌的文字竟已全然无踪,自大清太祖开国以后,也都改用了大金大

清的年号纪年,至于功旰建州卫都督,以及大书隆武,永历等年号的文字,更是一字不见。

但文字前后贯串,书页上干干净净,更无丝毫涂改痕迹,这戏法如何变来,实是奇哉怪也

~。

他双手捧书,在书铺中呆呆出神,过得半响,大叫一声:“是了!”眼见此书书页封

函,洁白崭新,向店倌一问之下,果然是湖洲贩书客人新近送来,送货还不过七八天。他心

道:这庄允城好厉害!”当真是钱可通神收回旧书,重新镌版,另刊新书,将原书中所有干

犯禁忌之处,尽行删削干净。哼,难道就此罢了不成?”

吴之荣所料果然不错。原来杭州将军松魁不识汉字,幕府师爷见到吴之荣的禀帖,登时

全身吓出了一身冷汗,知道此事牵连重大之极,拿着禀帖的双手竟不由自主的颤抖不已。

这幕客姓程,名维藩,浙江绍兴人氏。明清两朝,官府的幕僚十之八九是绍兴人,所以

“师爷”二字之上,往往冠以“绍兴”,称为“绍兴”师爷“。这些师爷先跟同乡先辈学到

一套秘诀,此后办理刑名钱谷,处事便十分老到。官府中所有公文,钧由师爷手拟”大家既

是同乡,下级官员的公文呈到上级衙门去,也就不易遇到挑剔批驳。所以大小新官上任,最

要紧的便是重金聘请一位绍兴师爷。明清两朝,绍兴人做大官的人并不多,却操纵了中国庶

政大数百年之久,也是中国政治史上的一项奇迹。那程维藩宅心忠厚,信奉“公门之中好修

行”这句名言。那是说官府手操百姓生杀大权,师爷拟稿之中略重,便能令百姓家破人亡,

稍加开脱,便可使之死里逃生,因之在公门中救人,比之在寺庙中修行效力更大。他见明史

一案倘若酿成大狱,苏南浙西不知将有多少人丧生破家,当即向将军告几天假,星夜坐船,

来到湖洲南浔镇上,将此事告诉庄允城。

庄允城陡然大祸临头,自是魂飞天外,登时吓得全身瘫软,口诞直流,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良久,这才站起身来,双膝跪地,向程维藩叩谢大恩,然后现他问计。

程维藩从杭州坐船到南浔之时,反覆推考,已思得良策,心想这部《明书辑略》流传已

久,隐瞒是瞒不了的,唯有施一个釜底抽薪之计,一面派人前赴各地书铺,将这部书尽数收

购回来销毁,一面赶开夜工,另镌新版,删除所有讳忌之处,重印新书,行销于外。官府追

究之时,将新版明史拿来一查,发觉吴之荣所告不实,便可消一场横祸了。成维藩又教了他

不少关节,某某官府处应送礼若干,某某衙门处应如何疏通,庄允城一一受教。

程维藩回到杭州,隔了半个多月,才将原书及吴之荣的禀帖移送浙江巡抚朱昌柞,轻描

淡写的批了几个字,说道投禀者是因赃已革知县,似有挟怨吹求之嫌,请府台大人详查。

吴之荣在杭州客店中苦候消息之时,庄允城的银子却如流水价将出去。其时庄允城的重

贿,已经送到将军衙门,巡抚衙门和学政衙门。朱昌柞接到公事,这等刊书之事,属学政该

管,压了十多天后,才移牒学政胡尚衡。学政衙门的师爷先搁上大半个月,又告了一个月的

病假,这才慢吞吞的拟稿发文,将公事送到湖洲府去。湖洲府学官又耽搁了二十几天,才移

文归安县和乌程县的学官,要他二人申覆。那两个学官也早得到庄允城的大笔贿赂,其时新

版明史也已印就,二人将二部新版书缴了上去,回说道:“该书平庸粗疏,无裨世道人心,

然细查全书,尚无讳禁犯例之处。”层层申覆,就此不了了之。

吴之荣直到在书铺中发现了新版明史,方知就里,心想唯有弄到一部原版明史,才能重

揭此案。杭州各家书铺之中,原版书早给庄家买清,当下前赴浙东偏僻洲县收购,岂知仍是

一部也觅不到。他穷乡潦倒,只好废然还乡。也是事有凑巧,旅途之中,却在一家客店中见

到店主人正在摇头晃脑的读书,一看之下,所读的便是这部《明书辑略》,借来一翻,竟是

原版。这一下大喜过望,心想若向店主人求购,一来他未必肯售,二来自己也无银子,买不

起,只好偷。深夜之中悄悄起床,偷了书便即溜出店门,心想浙江全省有关官员都已受了庄

允城之贿,一不作,二不休,索性告倒北京城去。

吴之荣来到北京,便写了禀帖,告倒礼部,都察院,通政司三处衙门,说明庄家如何贿

赂官员,改镌新版。

不料在京中等不到一个月,三处衙门先后驳覆下来,都称细查庄廷珑所著《明书辑略》

一书,无违禁犯例,该革职知县吴之荣所告,并非实情,显系挟嫌诬告,至于贿赂官员云

云,更系扑风捉影之通政司的批驳更是严厉,说道:“该吴之荣以贪墨被革,遂以天下清

官,皆如彼之贪。”原来庄允城受了教,早将新版明史送到了礼部,都察院,通政司三处衙

门,有关官吏师爷,也早送了厚礼打点。吴之荣又碰了一鼻子灰,眼见回家已无盘缠,势将

流落异乡。其时清廷对待汉人文士极为严峻,稍有犯禁,便即处死,吴之荣所告的若是寻常

文人,早已得手,偏生遇着的对手是富豪之家,这才阻难即无退路,心想拼着坐牢,也要将

这件案子干到底,当下又写了四张禀帖,分呈四位顾命大臣,同时又中写了数百张招纸,揭

露其事,在北京城中到处张贴。他这一着却大是行险,倘若官府追究起来,说他危言耸听,

扰乱人心,不免有杀头的重罪。

那四个顾命大臣,名叫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均是满洲的开国功臣。顺治皇

帝逝世之时,遗诏命这四大臣铺政。其中鳌拜最为凶横,朝中党羽极众,清廷大权,几乎尽

操于他一人之手。他生怕敌党他不利,是以派出无数探子,在京城内外打探动静。这日得到

密报,说道北京城中出现许多招贴,揭发浙江姓庄百姓著书谋叛,大逆不道,浙江官员受

贿,置之不理等情。

鳌拜得悉之下,立即查究,登时雷厉风行的办了起来。便在此时,吴之荣的禀帖也已递

入鳌拜府中。他当即召见吴之荣,详问其事,再命手下汉人细阅吴之荣所呈缴的那部原版明

史,所言果是实情。

鳌拜以军功而封公爵,做大官,向来歧视汉人和读书人,掌握大权后便想办几件大案,

镇慑人心,不但使汉人不敢兴反叛之念,也令朝中敌党不敢有甚矣诏,当即派出钦差,赴浙

江查究。这一来,庄家全家固然逮入京中,连杭州将军松魁,浙江巡抚朱昌柞以下所有大小

官员,也都革职查办。在明史上列名的文学之士,无一不锒铛入狱。

顾炎武,黄宗羲二人在吕流落家中,将此案的来龙去脉,详细道来,吕来龙听得只是叹

惜。当晚三人联榻长谈。议论世事,说道明末魏忠贤等太监陷害忠良,把持朝政,种种倒行

逆施众至明室覆亡,入清后汉人惨遭屠戮,祸难方深,无不扼腕切齿。

次日一早,吕来龙全家和顾黄二人登舟东行。江南中常以上人家,家中都自备有船,江

南水乡,河道四通八达,密如蛛网,一般人出行都是坐船,所谓“北人乘马,南人乘舟”,

自古已然。

到得杭州以后,自运河折而向北,这晚在杭州听到消息,清廷已因此案处决了不少百姓

官员,庄廷珑已死,开棺戳尸,庄允城在狱中不堪虐待而死,庄家全家数十口,十五岁以上

的尽数处斩,妻女发配沈阳,给满洲骑兵为奴。前礼部侍郎李令皙为该书作序,凌迟处死,

四子处斩。李令皙的幼子刚十六岁,法司见杀得人多,心肠软了,命他减供一岁,按照清

律,十五岁以下者得免死充军。那少年道:“我爹爹哥哥都死了,我也不愿独生。”终于不

肯易供,一并处斩。松魁,朱昌柞入狱候审,幕客程维藩凌迟弃市。归安,乌程的两名学官

处斩。因此案牵连,冤枉而死的人亦死不计其数。湖洲知府谭希闵到任还只半月,朝廷说他

知情不报,受贿隐匿,和推官李焕,训导王兆祯同处绞刑。

吴之荣对南浔富人朱佑明心下怀恨最深,那日去打秋风,给他抢白了一场,逐出门来,

当下向办理此案的法司声称,该书注明依据“朱氏原稿增删润饰而成”,这朱氏便是朱佑明

了,又说他的名字”朱佑明“,显是心存前明,诅咒本朝。这样一来,朱佑明和他的五个儿

子同处斩首,朱家的十余万财产,清廷下令都赏给吴之荣。

最惭的是,所有雕版的刻工,印书的印工,装订的钉工,以及书贾,书铺的主人,卖书

的店员,买书的读者,查明后尽皆处斩。据史书记载,其时苏州浒墅关有一个榷货主事李尚

白,喜读史书,听说苏州阊门书坊中有一部新刊的明史,内容很好,派一个工役去买。工役

到时,书店主人外出,那工役便在书铺隔壁一家姓朱的老者家中坐着等候,等到店主回来,

将书买回。李尚白读了几卷,也不以为意。过了几个月,案子发作,一直查究到各处贩书买

书之人。其时李尚白在北京公干,以购逆书之罪,在北京立即斩决。书店主人和奉命买书的

工役斩首。连那隔壁姓朱老者也受牵连,说他即知那人来购逆书,何以不即举报,还让他在

家中闲坐?本因斩首,姑念年逾七十,免死,和妻子充军边远之处。

至于江南名士,因庄廷珑慕其大名,在书中列名参校者,同日凌迟处死,计有茅元锡等

十四人。所谓凌迟处死,乃是一刀一刀,将其全身肢体肌肉慢慢切割下来,直到犯人受尽痛

苦,方才处死。因这一部书而家破人亡的,当真难以计数。

吕留良等三人得到消息,愤恨难当,切齿痛骂。黄宗羲道:“伊璜先生列名参校,这一

会也怕难逃此劫。”

他三人和查伊璜向来交好,都十分挂念。

这一日舟至嘉兴,顾炎武在城中买了一份邸报,上面详列明史一案中获罪诸人的姓名。

却见上谕中有一句说:“查继佐,范骧,陆坼三人,虽列名参校,然事先未见其书,免罪不

究。”顾炎武将邸报拿到舟中,和黄宗羲,吕留良三人同阅,啧啧称奇。

黄宗羲道:“此事必是大力将军所为。“吕留良道:“大力将军是谁?到要请教。“黄

宗羲道:“两年之前,兄弟到伊璜先生家中作客,但见他府第焕然一新,庭院宽大,陈设富

丽,与先前大不相同。府中更养了一班昆曲戏班子,声色曲艺,江南少见。兄弟和伊璜先生

向来交好,说得上互托肝胆,便问起情由。伊璜先生说出一段话来,确是风尘中的奇遇,

“当下便将这段故事转述了出来。

查继佐,字伊璜。这一天家居岁暮,命酒独酌,不久下起雪来,约下越大。查伊璜独饮

无聊,走到门外观赏雪景,见有个乞丐站在屋檐下避雪,这丐者身形魁梧,骨格雄奇,只穿

一件破单衫,在寒风中却丝毫不以为意,只是脸上颇有郁怒悲愤之色。查伊璜心下奇怪,便

道:“这雪非是一时能止。进来喝一杯如何?“那乞丐道:“甚好查伊璜便邀请他进屋,命

书僮取出杯筷,斟了杯酒,说道:“请!”那乞丐举杯便干,赞得:“好酒!”

查伊璜给他连斟了三杯,那丐者饮得极是爽快。查伊璜最喜的是爽快人,心下喜欢,说

道:“兄台酒量极好,不知能饮多少?”那丐者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

多?”这两句虽是熟套语,但在一个乞丐口中说出来,却令查伊璜暗暗称奇,当即命书僮捧

出一大坛绍兴女儿红来,笑道:“在下酒量有限,适才又已饮过,不能陪兄畅饮。老兄喝一

大碗,我陪一小杯如何?”那丐者道:“这也使得。”

当下书僮将酒烫热,分斟在碗中杯内。查伊璜喝一杯,那乞丐便喝一大碗。待那乞丐喝

到二十余碗时,脸上日无酒意,查伊璜却已颓然醉倒。要知那绍兴女儿红酒入口温和,酒性

却颇厉害。绍兴人家生下儿子女儿,便酿数坛至数十坛不等,埋入地下,待女儿长大嫁人,

将酒取出宴客,那酒其时作琥珀色,称为女儿红。想那酒埋藏十七八年以至二十余年,自然

醇厚之极。至于生儿子人家所藏之酒,称为“状元红”,盼望儿子日后中状元时取出宴客。

状元非人人可中,多半是在儿子娶媳妇时用以飨客了。酒坊中酿酒用以贩卖的,也袭用了状

元红,女儿红之名。

书僮将查伊璜扶入内堂安睡,那乞丐自行又到屋檐之下。次晨查伊璜醒转,忙去瞧那乞

丐时,只见他负手而立,正在欣赏雪景。一阵北风吹来,查伊璜只觉寒入骨髓,那乞丐却是

泰然自若。查伊璜道:“天寒地冻,兄台衣衫未免过于单薄,”当即解下身上的羊疲袍子,

披在他肩头,又取了十两银子,双手捧上,说道:“这些买酒之资,兄台勿却。何时有兴,

请再来喝酒。昨晚兄弟醉倒,未能扫塌留宾,简慢勿怪。”那乞丐接过了银子,说道:“好

说。”也不道谢,扬长而去。

第二年春天,查伊璜到杭州游玩,一日在一座破庙之中,见到有口极大的古钟,少说也

有四百来斤,他正在鉴赏钟上所刻的文字花纹,忽有一名乞丐大踏步走进佛殿,左手抓住钟

钮,向上一提,一口大钟竟然离地数尺。那乞丐在钟下取出一大完肉,一大钵酒来,放在一

旁,再将古钟置于原处。查伊璜见他如此神力,不禁赫然,仔细看时,竟然便是去冬一起喝

酒的那乞丐,笑问:“兄台还认得我吗?”那乞丐向他望了一眼,笑道:“啊,原来是你。

今日我来作东,大家再喝个痛快,来来来,喝酒。”说着将土钵递了过去。

查伊璜接过土钵,喝了一大口,笑道:“这酒挺不错啊。”那乞丐从破碗中抓起一大块

肉,道:“这是狗肉,吃不吃?”查伊璜虽觉肮脏,但想:“我即当他是酒友,倘若推辞,

未免瞧他不起了。”道谢伸手接过,咬了一口,咀嚼之下,倒也甘美可口。两人便在破庙中

席地而坐,将土钵递来递去,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吃肉时便伸手到碗中去抓,不多时酒肉

俱尽。那乞丐哈哈大笑,说道:“只可惜酒少了,醉不到孝廉公。”

查伊璜道:“去年冬天在敝处邂逅,今日又再无意中相遇,实是有缘。兄台神力惊人,

原来是一位海内男子,得能结交你这位朋友,小弟好生喜欢,兄台有兴,咱们到酒楼去再饮

如何?”那乞丐道:“甚妙!甚妙!”两人到西湖边的楼外楼,呼酒又饮,不久查伊璜又即

醉倒。待得酒醒,那乞丐已不知去向。

那是明朝崇祯末年之事,过得数年,清兵入关,明朝覆亡。查伊璜绝意进取,只在家中

闲居,一日忽有一名军官,领兵四名,来到查府。

查伊璜吃了一惊,只道是祸事上门,岂知那军官执礼甚恭,说道:“奉广东吴军门之

命,有薄礼奉赠。”查伊璜道:“我和贵上素不相识,只怕是弄错了。”那军官取出拜盒,

拿出一张大红泥金名帖,上写“拜上查先生伊璜,讳继佐”,下面写的是“眷晚生吴六奇顿

首百拜”。查伊璜心想:“我连吴六奇的名字也没听见过,为何送礼于我?”当下沉呤不

语。那军官道:“敝上说道,这些薄礼,请查先生不要见笑。”说着将两只朱漆烫金的圆盒

放在桌上,俯身请安,便即别去。

查圆伊璜打开礼盒,赫然是五十两黄金,另一盒却是六瓶洋酒,酒瓶上缀以明珠翡翠,

华贵非凡。查伊璜一惊更甚,追出去要那军官收回礼品,武人步快,早已去得远了。

查伊璜心下纳闷,寻思:“飞来横财,非祸是福,莫非有人陷害于我?”当下将两只礼

盒用封条封起,藏于密室。查氏家境小康,黄金倒也不必动用,只是久闻洋酒之名,不敢开

瓶品尝,未免心痒。

过了数月,亦无他异。这一日,却有一名身穿华贵的贵介公子到来。那公子不过十七八

岁,精神饱满,气宇轩昂,带着八名从人,一见查一盒,便即跪下磕头,口称:“查世伯,

侄子吴宝宇拜见。”查伊璜忙即扶起,道:“世伯之称,可不敢当,不知尊大人是谁?”那

吴宝宇道:“家严名讳,上六下奇,现居广东通省水陆提督之职,特命小侄造府,恭请世伯

到广东盘亘数月。”

查伊璜道:“前承令尊大人厚赐,心下好生不安,说来惭愧,兄弟生性蔬阔,记不起何

时和令尊大人相识,兄弟一介书生,素来不结交贵官。公子请少坐。”说着走进内室,将那

两只礼盒捧了出来,道:“还请公子携回,实在不敢受此厚礼。”他心想恶吴六奇在广东做

提督,必是慕己之名,欲以重金聘去做幕客。这人官居高位,为满洲人做鹰犬,欺压汉人,

倘若受了他金银,污了自己的清白,当下脸色之间颇为不豫。

吴宝宇道:“家严吩咐,务必请到世伯。世伯若是忘了家严,有一件信物在此,世伯请

看。”在从人手中接过一个包裹,打了开来,却是一件十分敝旧的羊皮袍子。

查伊璜见到袍子,记得是昔年赠给雪中奇丐的,这才恍然,原来这吴六奇将军,便是当

年共醉的酒友,心中一动:“清兵占我天下,若有手握兵符之人先建义旗,四方嫌诏,说不

定便能将清兵逐出关外。这奇丐居然还记得我昔日一饭一袍之惠,不是没有良心之人,我若

动以大义,未始没有指望。男儿建功报国,正在此时,至不济他将我杀了,却又如何?”

当下欣然就道,来到广州。吴六奇将军接入府中,神态极是恭谨,说道:“六奇流落江

南,得蒙查先生不弃,当我是个朋友。请我喝酒,送我皮袍,倒是小事,在那破庙中肯和我

同钵喝酒,手抓狗肉,那才是真正瞧得起我了。六奇其时穷途潦倒,到处遭人冷眼,查先生

如此热肠相待,登时令六奇大为振奋。得有今日,都是出于查先生之赐。”查一盒淡淡的

道:“在晚生看来,今日的吴将军,也不见得就比当年的雪中奇丐高明了。”

吴六奇一怔,也不再问,只道:“是,是!”当晚大开筵席,遍邀广州城中的文武官员

与宴,推查伊璜坐了首席,自己在下首相陪。

广东省自巡抚以下的文武百官,见提督大人对查伊璜如此恭敬,无不暗暗称异。那巡抚

还道查伊璜是皇帝派出来微服查访的钦差大臣,否则吴六奇平素对人十分倨傲,何以对这个

江南书生却这等必恭必敬?酒散之后,那巡抚悄悄向吴六奇探问,这位贵客是否朝中红员。

吴六奇微微一笑,说道:“老兄当真聪明,鉴貌辨色,十有九中。“这句话本来意存讥讽,

说他这第十次却猜错了。岂知那巡抚竟会错了意,只道查伊璜真是钦差,心想这位查大人在

吴提督府中居住,已给他巴结上了,吴提督向来和自己不甚投机,倘若钦差大人回京之后。

奏本中对我不利,那可糟糕,回去后备了一份重礼,次日清晨,便送到提督府来。

吴六奇出来见客,说道查先生昨晚大醉未醒,府台的礼物一定代为交到,一切放心,不

必多所挂怀。巡抚一听大喜,连连称谢而去。消息传出,众官员都知巡抚大人送了份厚礼给

查先生。这位查先生是何来头,不得而知,但连巡抚都送厚礼,自己岂可不送?数日之间,

提督府中礼物有如山积。吴六奇命帐房一一照收,却不令查先生得知。他每日除了赴军府办

理公事外,总是陪着查伊璜喝酒。

这一日傍晚时分,两人又在华亭凉台中对坐饮酒。酒过数巡,查伊璜道:“在府上叨扰

多日,已感盛情,晚生明日便要北归了。“吴六奇道:“先生说那里话来?先生南来不易,

若不住上一年半载,决计不放先生回去。明日陪先生到五层楼去玩玩。广东风景名胜甚众,

几个月内,游览不尽。”

查伊璜乘着酒意,大胆说道:“山河虽好,已沦夷狄之手,观之徒增伤心。”吴六奇脸

色微变,道:“先生醉理,早些休息罢。”查伊璜道:“初遇之时,我敬你是个风尘豪杰,

足堪为友,岂知竟是失眼了。”吴六奇问道:“如何失眼?”查伊璜朗声道:“你具大好身

手~,不为国民出力,却助纣为虐,作朝廷的鹰犬,欺压我大汉的百姓,此刻兀自洋洋得

意,不以为耻。查某未免羞以为友。“说着霍地站起身来。

吴六奇道:“先生噤声,这等话给人听见了,可是一场大祸。“查伊璜道:“我今日还

当你是朋友,有一番良言相劝。你如不听,不妨便将我杀了。查某手缚鸡之力,反正难以相

抗。“吴六奇道:“在下洗耳恭听。“查伊璜道:“将军手绾广东全省兵符,正事起义反正

的良机。登高一呼,天下响应,纵然大事不成,也教清廷破胆,轰轰烈烈的干它一场,才不

负你天生神勇,大好头颅。”

吴六奇斟酒于碗,一口干了,说道:“先生说得好痛快!”双手一伸,嗤的一声响,撕

破了自己袍子衣襟,露出黑髦髦的胸膛,拨开胸毛,却见肌肤上刺着八个小字:“天地父

母,反清复明。”

查伊璜又惊又喜,问道:“这……这是什么?”吴六奇掩好衣襟,说得:“适才听得先

生一番宏论,可敬可佩。先生不顾殒身灭族的大祸,披肝沥胆,向在下指点,在下何干再行

隐瞒。在下本在丐帮,此刻是天地会的洪顺堂红旗香主,誓以满腔热血,反清复明。”查伊

璜见了吴六奇的胸口刺字,更无怀疑,说得:“来将军身在曹营心在汉,适才言语冒犯,多

有得罪。”六奇大喜,心想这“身在曹营心在汉”,那是将自己比作关云长了,道:“这等

比喻,可不敢当。”查伊璜道:“不知何谓丐帮,何谓天地会,倒要请教。”

吴六奇道:“生请再喝一杯,待在下慢慢说来。”当下二人各饮了一杯。

吴六奇道:“由来已久,自宋朝以来,便是江湖上的一个大帮。帮中兄弟均是以行乞为

生,就算是家财豪富之人,入了丐帮,也须散尽家资,过叫化子的生活。帮中帮主以下是四

大长老,其下是前后左右中五方护法。在左护法,在帮中算是八袋弟子,位份已颇不低。后

来因和一位姓孙的长老不和,打起架来,在下其时酒醉,失手将重伤。不敬尊长已是大犯帮

规,殴伤长老更是大罪,帮主和四长老集议之后,将在下斥革出帮。那日在府上相遇,先生

请我饮酒,其时在下初遭斥逐,心中好生郁闷,承蒙先生不弃,胸怀登时舒畅了不少。”查

伊璜道:“原来如此。”

吴六奇道:“第二年春,在西湖边上再度相逢,先生折节下交,誉我是海内奇男子。在

下苦思数日,心想我不容于丐帮,江湖上朋友都瞧我不起,每日里烂醉如泥,自暴自弃,眼

见数年之间,就会醉死。这位查先生却说我是位奇男子,难道就此一蹶不振,再无出头之

日?过不多时,清兵南下,我心下愤怒,不明是非,竟去投效清军,立了不少军功,残杀同

胞,思之好生惭愧。”。查伊璜正色道:“这就不对了。兄台不容于丐帮,独来独往也好,

自树门户也好,何苦出此下策,前去投效清军?“吴六奇道:“在下愚鲁,当时未得先生教

诲,干了不少错事,当真该死之极。“查伊璜点头道:“将军既然知错,将功赎罪,也还不

迟。”

吴六奇道:“后来清兵席卷南北,我也官封提督。两年之前,半夜里忽然有人闯入我卧

室行刺。这刺客武功不是我的对手,给我拿住了,点灯一看,竟然便是昔年给我打伤的那位

丐帮孙长老。他破口大骂,说我卑鄙无耻,甘为异族鹰犬。他越骂越凶,每一句话都打中了

我心坎。这些话有时我也想到了,明知自己的所作所为很是不对,深夜扪心自问,好生惭

愧,只是自己所想,远不如他所骂得那么痛快明白。我叹了口气,解开他被我封住的穴道,

说道:‘孙长老,你骂得很对,你这就去罢!''他颇为诧异,便即越窗而去。”

查伊璜道:“这件事做对了!”

吴六奇道:“其时提督衙门的牢狱之中,关得有不少反清的好汉子。第二天的清早,我

寻些藉口,一个个将他们放了,有的说是捉错了人,有的说不是主犯,从轻发落。过了一个

多月,那位孙长老半夜又来见我,开门见山的问我,是否已有了悔悟之心,原意反清立功。

我拔出刀来,一刀斩去左手两根手指,说:“吴六奇决心痛改前非,今后听从孙长老号令。

''伸出左手,果然无名指和小指已然不见,只剩三根手指。

查伊璜大拇指一竖,赞道:“好汉子!”

吴六奇继续说道:“孙长老见我意诚,又知我虽然生性鲁莽,说过的话倒是从未失言,

便道:“很好,待我回覆帮主,请帮主的示下。“十天之后,孙长老又来见我,说帮主和四

长老会商,决定收我回帮,重新由一袋弟子做起。又说丐帮已和天地会结盟,同心协力,反

清复明。那天地会是台湾国姓爷郑大帅手下谋主陈永华陈先生所创,近年来在福建,浙江。

广东一带,好生兴旺。孙长老替我引见会中广东洪顺堂香主,投入天地会。天地会查了我一

年,交我办了几件要事,见我确是忠心不贰,最近陈先生从台湾传讯来,封我为洪顺堂香主

之职。”

查伊璜索然不明白天地会的来历,但台湾国姓爷延平郡王郑成功孤军抗清,精忠英勇,

天下无不知闻。这天地会既是他手下谋主陈永华所创,自然是同道中人,当下不住点头。吴

六奇又道:“国姓爷昔年率领大军,围攻金陵,可惜寡不敌众,退回台湾,但留在江浙闽三

省不及退回的旧部官兵却着实不少。陈先生暗中联络老兄弟,组成了这个天地会,会里的口

号是‘天地父母,反清复明’,那便是在下胸口所刺的八个字。寻常会中兄弟,身上也不刺

字,在下所以自行刺字,是学一学当年岳武穆''尽忠报国''的意思。”

查伊璜心下甚喜,连喝理两杯酒,说道:“兄台如此行为,才真正不愧为海内奇男子之

称了吴六奇道:“‘海内奇男子’,在下愧不敢当,只要查先生认我是个朋友,姓吴的已快

活不已了。我们天地会总舵主陈永华陈先生,又有一个名字叫作陈近南,那才着实响当当的

英雄好汉,江湖上说起来无人不敬,有两句话说的好:‘平生不识陈近南,就称英雄也枉

然。''在下尚未见过陈总舵主之面,算不了什么人物。”查伊璜想象陈近南的英雄气概,不

禁神往。斟了两杯酒,说道:“来,咱们为陈总舵主干一杯!”

两人一口饮干。查伊璜道:“查某一介书生,于国于民,全无裨益。只须将军那一日乘

机而动,奋起抗清,查某必当投效军前,稍尽微劳。”

自这日起,查伊璜在吴六奇府中,与他日夜密谈,商讨抗清的策略。吴六奇说道:“天

地会的势力已逐步扩展到北方诸省,各个大省之中都已开了香堂。查伊璜在吴六奇幕中直耽

了六七月之久,这才回乡。回到家里,却大吃一惊,旧宅旁竟起了好大一片新屋,原来吴六

奇派人携了广东大小官员所送的礼金,来到浙江查伊璜府上大兴土木,营建楼台。

查伊璜素知黄宗羲和顾炎武志切兴复,奔走四方,聚合天下英雄豪杰,共图反清,因此

将这件事毫不隐瞒的跟他说了。

黄宗羲在舟中将这件事源源本本的告知了吕留良,说道:“此事若有泄漏,给清廷先下

手为强,伊璜先生和吴将军固是灭族之祸,而反清的大业是折了一条栋梁。“吕留良道:

“除了你我三人之外,此事自是决不能吐露只字,纵然见到伊璜先生,也绝不能提到广东吴

将军的名字。“黄宗羲道:“伊璜先生和吴将军有这样一段渊源,朝中大臣对吴将军倚畀正

殷,吴将军出面给伊璜先生说项疏通,朝廷非卖他这个面子不可。”吕留良道:“黄兄所见

甚是,只不知陆,范二人,如何也和伊璜先生一般,说是''未见其书,免罪不究''?难道他二

人也有朝中有力者代为疏通吗?”黄宗羲道:“吴将军替伊璜先生疏通,倘若单提一人,只

怕惹起疑心,拉上两个人来陪衬一下,也未可知。”吕留良笑道:“这等说来,范陆二人只

怕直到此刻,还不知这条命是如何拾来的。”顾炎武点头道:“江南名士能多保全一位,也

就多保留一份元气。”

他三人所谈,乃当世最隐秘之事,其时身在运河舟中,后舱中只有吕室母子三人,黄宗

羲又压低了嗓子而说,自不虞为旁人窃听,舟既无墙,也不怕隔墙有耳了。不料顾炎武一句

话刚说完,忽听得头顶喋喋一声怪笑。三人大吃一惊,齐喝:“什么人?”却更无半点声

息。三人面面相觑,均想:“难道真有鬼怪不成?”

三人中顾炎武最为大胆,也学过一点粗浅的防身武艺,一凝神间,伸手入怀,摸出一把

匕首,推开窗门,走向船头,凝目向船篷顶瞧去,突然船篷窜起一条非黑影,扑将下来。顾

炎武喝道:“是谁?”举匕首向那黑影刺去。但觉手腕一痛,已给人抓住,跟着后心酸麻,

已给人点中了穴道,匕首脱手,人也给推进船舱之中。黄走向和吕留良见顾炎武给人推进舱

来,后面站着一个黑衣汉子,心中大惊,见那汉子身材魁梧,满面狞笑。吕留良道:“阁下

黑夜之中擅自闯入,是何用意?”

那人冷笑道:“多谢你们三个挑老子发财哪。吴六奇要造反,查运河要造反,鳌少保得

知密报,还不重重有赏?嘿嘿,三位这就跟我上北京去作个见证。”

吕顾黄三人暗暗心惊,均深自悔恨:“我们深宵在舟中私语,还是给他听见了,我们行

事鲁莽,死不足惜,这一下累了吴将军,可坏了大事。”

吕留良道:“阁下说什么话,我们可半点不懂。你要诬陷好人,尽管自己去干,要想拉

扯上旁人,那可不行。”他决意以死相拼,如给他杀了,那便死无对证。

那大汉冷笑一声,突然欺身向前,在吕留良和黄宗羲胸口各点一点,吕黄二人登时也动

弹不得。那大汉哈哈一声,说道:“众位兄弟,都进舱来罢,这一次咱们前锋营立的功劳可

大着啦。”后梢几个人齐声答应,进来了四人,都是船家打扮,一齐哈哈大笑。

顾黄吕三人面面相觑,知道前锋营是皇帝的亲兵,不知如何,这几人竟会早跟上自己,

扮着船夫,一直在船篷外窃听。黄宗羲发吕留良也还罢了,顾炎武这十几年来足迹遍神州,

到处结识英雄豪杰,眼光可谓不弱,对这几名船夫竟没留神。

只听一名亲兵叫道:“船家调过船头,回杭州去,有什么古怪,小心你的狗命。”后梢

上那掌舵的梢公应道:“是!”

掌舵梢公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儿,顾炎武雇船时曾跟他说过话,这梢公满脸皱纹,弯腰

如弓,确是年长摇橹拉纤的模样,当时见了便毫不起疑。没想到这老梢公虽是货真价实,他

手下的船夫都掉了包,自是众亲兵威逼之下,无可奈何,只怪自己但顾得和黄吕二人高谈阔

论,陷身危局而不自知。

那黑衣大汉笑道:“顾先生,黄先生,吕先生,你们三位名头太大,连京里大老爷们也

知道了,否则我们也不会跟上了你们,哈哈!”转头向四位属下道:“咱们得了广东吴提督

谋反的真凭实据,这就赶紧去海宁把那姓查的抓了去来。这三个反贼倔强的紧,逃是逃不了

的,得提防他们服毒跳河。你们一个钉住一个,有什么岔子,干系可不小。”那四人应道:

“是,谨遵瓜管带吩咐。”瓜管带道:“回京后见了鳌少保,人人不愁生官发财。”一名亲

兵笑道:“那都是瓜管带提拔栽培,单凭我们四个,那有这等福分?”

船头忽然有人嘿嘿一笑,说道:“凭你们四人,原也没这等福分。”

船舱门呼的一声,向两旁飞开,一个三十来岁的书生现身舱口,负手背后,脸露微笑。

瓜管带道:“官老爷们在这里办案,你是谁?”那书生微笑不答,迈步踏进船舱。刀光闪

动,两柄单刀分从左右劈落。那书生闪身避过,随即欺向瓜管带,挥掌拍向他头顶。瓜管带

忙伸左臂挡格,右手成拳,猛力击出。那书生左脚反踢,踹中了一名亲兵胸口,那亲兵大叫

一声,登时鲜血狂喷。另外三名亲兵举刀或削或剁。船舱中地形狭窄,那书生施展擒拿功

夫,劈击勾打,咯的一声响,一名亲兵给他掌缘劈断了颈骨。瓜管带右掌拍出,击向那书生

的后脑。那书生反过左掌,砰的一声,双掌相交,瓜管带背心重重撞上船舱,船舱登时塌了

一片。那书生连出两掌,拍在余下两名亲兵的胸口,咯咯声响,二人肋骨齐断。

瓜管带纵身从船舱缺口中跳将出去。那书生喝到:“那里走?”左掌急拍而出,眼见便

将击到他背心,不料瓜管带正在此时左脚反踢,这一掌恰好击在他的足底,一股掌力反而推

着他向前飞去。瓜管带急跃窜出,见岸边有一株垂柳挂向河中,当即抓住柳枝,一个倒翻筋

斗,飞过了柳树。

那书生奔到船头,提起竹篙,挥手掷出。

月光之下,竹篙犹似飞蛇,急射而前。但听得瓜管带“啊“的一声长叫,斥革已插入他

后心,将他钉在地上,篙身兀自不住晃动。

那书生走进船舱,解开顾黄吕三人的穴道,将四名亲兵的尸体抛入运河,重点灯烛。顾

黄吕三人不住道谢,问起姓名。

那书生笑道:“贱名适才承蒙黄先生齿及,在下姓陈,草字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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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 00:24:44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二回 绝世奇事传闻里 最好交情见面初

扬州城自古为繁华胜地,唐时杜牧有诗云:“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古

人云人生乐事,莫过于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自隋炀帝开凿运河,扬州地居运河之中,

为苏浙漕运必经之地。明清之季,又为盐商大贾所聚集,殷富甲于天下。

清朝康熙初年,扬州瘦西湖畔的鸣玉坊乃青楼名妓汇集之所。这日正是暮春天气,华灯

初上,鸣玉坊各家院子中传出一片丝竹和欢笑之声,中间又夹着猜枚行令,唱曲闹酒,当真

是笙歌处处,一片升平景象。

忽然之间,坊南坊北同时有五六人齐声吆喝:“各家院子生意上的朋友,姑娘们,来花

银玩儿的朋友们,大伙儿听着:我们来找一个人,跟旁人并不相干,谁都不许乱叫乱动。不

听吩咐的,可别怪我们不客气!”一阵吆喝之后,鸣玉坊中立即静了片刻,跟着各处院子中

喧声四起,女子惊呼声,男子叫囔声,乱成一团。

丽春院中正在大排筵席,十余名大盐商坐了三桌,每人身边都坐着一名妓女,一听到这

呼声,人人脸色大变。齐问:“什么事?”“是谁?”“是官府来查案吗?”突然间大门上

擂鼓也似的打门声响了起来,龟奴吓得没了主意,不知是否该去开门。

砰的一声,大门撞开,涌进十七八名大汉。

这些大汉短装结束,白布包头,青带缠腰手中拿着明晃晃的钢刀,或是铁尺铁棍。众盐

商一见,便认出是贩私盐的盐枭。当时盐税甚重,倘若逃漏盐税,贩卖私盐,获利颇丰。扬

州一带是江北淮盐的集散之地,一般亡命之徒成群结队,逃税贩盐,这些盐枭极是凶悍,遇

到大队官兵是一哄而散,逢上小队官兵,一言不合,抽出兵刃,便与对垒。是以官府往往眼

开眼闭,不加干预。众盐商知道盐枭向来只是贩卖私盐,并不抢劫行商或做其他歹事,平时

与百姓买卖私盐,也公平诚实,并不仗势欺人,今日忽然这般强凶霸道的闯进鸣玉坊来无不

又是惊慌,又是诧异。

盐枭中有一个五十余岁的老者说道:“各位朋友,打扰模怪,在下赔礼。”说着抱拳自

左至右,又自右至左的拱了拱手,跟着朗声道:“天地会姓贾的朋友。贾老六贾老兄,在不

在这里?”说着眼光向众盐商脸上逐一扫去。

众盐商遇上他的眼光,都是神色惶恐,连连摇头,心下却也坦然:“他们江湖上帮会自

各里闹市寻仇,跟旁人可不相干。”

那盐枭老者提高声音叫道:“贾老六,今儿下午,你在瘦西湖旁酒馆中胡说八道,说什

么扬州贩私盐的人没种,不敢杀官造反,就只会走私贩盐,做些没胆子的小生意。你喝饱了

黄汤,大叫大囔,说道扬州贩私盐的倘若不服,尽管到鸣玉坊来找你便是。我们这可不是来

了吗?贾老六,你是天地会的好汉子,怎地做了缩头乌龟啦?”

其余十几名盐枭跟着叫囔:“天地会的好汉子,怎么做了缩头乌龟?辣块妈妈,你们到

底是天地会,还是缩头会哪?”

那老者道:“这是贾老六一个人胡说八道,可别牵扯上天地会旁的好朋友。咱们贩私盐

的,原只挣一口苦饭吃,那及得上天地会的英雄好汉?可是咱们缩头乌龟倒是不做的."1等

了好一会,始终不听得那天地会的贾老六搭腔。那老者喝到:“各处屋子都去瞧瞧,见到那

姓贾的缩头乌龟,便把他请出来。这人脸上有个大刀疤。好认得很。”众盐枭轰然答应,便

一间间屋子去搜查。

忽然东边厢房中有个粗豪的声音说道:“是谁在这里大呼小叫,打扰老子寻快活?”

众盐枭纷纷吆喝:“贾老六在这里了!”“贾老六,快滚出来!”“***,这狗贼好

大胆子!”

东厢房那人哈哈大笑,说道:“老子不姓贾,只是你们这帮家伙胡骂天地会,老子可听

着不大顺耳。老子不是天地会的,却知道天地会的朋友们个个是英雄好汉。你们这些贩私盐

的,跟他们提鞋儿,抹屁股也不配。”众盐枭气得哇哇大叫,三名汉子手执钢刀,向动厢房

扑了进去。却听得“哎哟”,“哎哟”连声,三人一个接一个的倒飞了出来,摔在地下。一

名大汉手中钢刀反撞自己额头,鲜血长流,登时晕去。跟着又有六名盐枭先后抢进房去,但

听得连声呼叫,那六人一个个都给摔了出来。这些人兀自喝骂不休,却已无人再抢进房去。

那老者走上几步,向内张去,朦胧中见一名虬髯大汉坐在床上,头上包了白布,脸上并

无刀疤,果然不是贾老六。那老者大声问道:“阁下好身手,请问尊姓大名?”

房内那人骂道:“你爹爹姓什么叫什么,老子自然姓什么叫什么。好小子,连你爷爷的

姓名也忘记了。”

站在一旁的众妓女之中,突然有个三十来岁的中年妓女“咯咯”一声,笑了出来。一名

私盐贩子抢上一步,拍拍两记耳光,打得那妓女眼泪鼻涕齐流。那盐枭骂道:“***臭婊

子,有什么好笑?”那妓女吓得不敢再说。

蓦地里大堂旁钻出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大声骂道:“你敢大我妈!你这死乌龟,烂王

八。你出门便给天打雷劈,你手背上掌上马上便生烂疔疮,烂穿你手,烂穿舌头,脓血吞下

肚去,烂断你肚肠。”

那盐枭大怒,伸手去抓那孩子,那孩子一闪,躲到了一名盐商身后,那盐枭左手将那盐

商一推,将他推得摔了一交,右手一拳,往那孩子背心重重捶了下去。那中年妓女大惊,叫

道:“大爷饶命!”那孩子甚是滑溜,一矮身,便从那盐枭胯下钻了过去,伸手抓出,正好

抓住他的阴囊,使劲猛捏,只痛得那大汉哇哇怪叫。那孩子却已逃了开去。

那盐枭气无可泄,砰的一拳,打在那中年妓女脸上。那妓女立时晕了过去。那孩子扑到

她身上,叫道:“妈,妈!”那盐枭抓住孩子后领,将他提了起来,正要伸拳打去,那老者

喝到:“别胡吵!放下小娃子。”那盐枭放下孩子,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将他踢得几个斤

斗翻将出去,砰的一声,撞在墙上。

那老者向那盐枭横了一眼,对着房门说道:“我们是青帮兄弟,只因天地会一位姓贾的

朋友公然辱骂青帮,又说在鸣玉坊中等候我们来评理,因此前来找人,阁下既然不是天地会

的,又跟敝帮井水不犯河水,如何便出口伤人?请阁下留下姓名,帮主他们查问起来,也好

有个交代。”

房里那人笑道:“你们要寻天地会的朋友算帐,跟我什么相干?我自在这里风流快活,

大家既然井水不犯河水,那便别来打扰老子兴头。不过我劝老兄一句,天地会的人,老兄是

惹不起的,给人家骂了,也还是白铙,不如夹起尾巴,乖乖的去贩私盐,赚银子罢。”那老

者怒道:“江湖之上,倒没见过你这等不讲理的人。”房里那人冷冷的道:“我讲不讲理,

跟你有甚相干?莫非你现招郎进舍,要叫我姐夫?”

便在此时,门外悄悄闪进三个人来,也都是盐贩子的打扮。一个手拿链子枪的瘦子低声

问道:“点子是什么来头?”那老者摇头道:“他不肯说但口口声声的给天地会吹大气,说

不定那姓贾的便躲在他房里。”那瘦子一摆链子枪,头一撇,那老者从腰间取出两柄尺来长

的短剑。忽然之间,四人一齐冲进房中。

只听得房中兵刃相交之声大作。那丽春院乃鸣玉坊四大院子之一,没间房都摆设得极为

考究,犁木桌椅,红木床榻,乒乓咯喇之声不绝,显是房中用具一件件碎裂。老鸨脸上肥肉

直抖,口中念佛,心痛无已,那四名盐枭不断吆喝呼叫,那房中客人却默不作声。厅堂上众

人都站得远远地,唯恐遭上鱼池之殃。但听得兵刃碰撞之声越来越快,忽然有人长声残呼,

猜想是一名盐枭头目受了伤。

那踢倒了孩子的大汉阴囊兀自痛得厉害,见那孩子从墙边爬起身来,恼怒之下,挥拳又

向他打去。那孩子侧身闪避,那大汉反手一记耳光,打得那孩子转了两个圈子。众乌奴,盐

商眼见这盐枭如此凶狠,再打下去势必要将那孩子活活打死,可是谁也不敢出言相劝。那大

汉右拳举起,又往孩子头顶击落。那孩子向前一冲,无地可避,便即推开厢房房门,奔了进

去。厅上众人都是“啊”的一声。那大汉一怔,却不敢追入房中追打。

那孩子奔进厢房,一时瞧不清楚,突然间兵刃相交,口当的一声,迸出几星火花,只见

床上坐着一人,满头缠着白布绷带,形状可怖。他只吓得“啊”的一声大叫。火星闪过,房

中又黑,厅上灯烛之光从房门中照映进来,渐渐看清,那头缠绷带之人手握单刀,挥舞格

斗。四名盐枭头目已只剩两名,两名瘦子都躺在地下,只有手握双短剑的老者和一名魁梧汉

子仍在相斗。那孩子心想:“这人头上受了重伤,站都站不起来,打不过这些私盐贩子的。

老子得赶快逃走。但不知妈妈怎么样了?”

他想起母亲被人殴辱。气往上冲,隔着厢房们大骂:“贼王八,你***雄,**你十

八代祖宗的臭盐皮……你私盐贩子家里盐多,奶奶,老娘,老婆死了,都用盐腌了起来,拿

到街上当母猪肉卖,一文钱三斤,可没人卖这臭咸肉……”厅上那盐枭听他骂得恶毒阴损,

心下大怒,想冲进房去抓来几拳打死,却又不敢进房。

房中那人突然间单刀一侧,刷的一声响,砍入那魁梧大汉的左肩,连肩骨都砍断了。那

大汉惊逃诏地般大声呼叫,摇摇欲倒。那老者双剑齐出,刺向那人胸口。那人举刀格开便在

此时,拍的一声闷响,那大汉一鞭击中他右肩,单刀当啷落地。那老者一声吆喝,双剑急

刺。那人左掌翻出,呵喇喇几声响,那老者肋骨纷断,直飞出房,狂喷鲜血,晕倒在地。那

大汉虽然左肩受伤,仍然勇悍之极,举起钢鞭,向那人头顶击落。那人却不闪避,竟似精疲

力尽,已然动弹不得。那大汉的力气也所余无几,钢鞭击落之势甚缓。

那孩子眼见危急,起了敌忾同仇之心,疾冲而前,报住那大汉的双腿,猛力向后拉扯。

这大汉少说也有二百来斤,那孩子瘦瘦小小,平时休想动他半毫,但此刻他重伤之下,全仗

一口气支持,突然给那孩子一拉,一交摔倒,躺在血泊中动也不动了。

床上那人喘了口气,一声笑道:“有种的进来打!”那孩子连连摇手,要他不可再向外

人挑战。当那老者飞出房外之时,撞得厢房门忽开忽合,此刻房门兀自晃动,厅上烛光射进

房来,照在那人虬髯如草,满染血污的脸上,说不出的狰狞可畏。

厅上众盐枭瞧不清房中情形,骇然相顾,只听得房中那人又喝到:“王八蛋,你们不敢

进来,老子就出来一个个杀了。”众盐枭一声喊,抬起地下伤者,纷纷夺门而去。那人哈哈

一笑,低声道:“孩子,你……你去将们闩上了。”那孩子心想这门是非闩上不可的,忙应

道:“是!”将房门闩上,慢慢走到床前,黑暗中只闻到一阵阵的血腥气。那人道:

“你……你……”一句话未说完,忽然身子一侧,似是晕了过去,身子摇晃,便欲掉下床

来。那孩子忙抢上扶住,这人身子极重,奋力将他扶正,将他脑袋放在枕上。那人呼呼喘

气,隔了一会,低声道:“那些贩盐的转眼又来,我力气未复,可得避……避***一

避。”伸手撑起身子,似是又碰到了痛处,大哼了一声。

那孩子过去扶他,那人道:“拾起刀,递给我!”那孩子拾起地下单刀,递入他右手,

那人缓缓从床上下来,身子不住摇晃。那孩子走将过去,将右肩承在他左腋之下。那人道:

“我要出去了,你别扶我。否则给那些贩盐的见到,连你也杀了。:那孩子道:“***,

杀就杀,我可不怕,咱们好朋友讲义气,非扶你不可。”那人哈哈大笑,笑声中夹着连连咳

嗽,笑道:“你跟我讲义气?”那小孩道:“干么不讲?好朋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扬州市上茶馆中颇多说书之人,讲述三国志,水浒传,大明英烈传等等英雄故事。这小

孩日夜在妓院,赌场,茶馆,酒楼中钻进钻出,替人跑腿买物,揩点油水,讨几个赏钱,一

有空闲,便蹲在茶桌旁听白书。他对茶馆中茶博士大叔前大叔后的叫得口甜,茶博士也就不

赶他走。他听书听得多了,对故事中英雄好汉极是心醉,眼见此人重伤之余,仍能连伤不少

盐枭头目,心下仰慕,书中英雄常说的语句便即脱口而出。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这两句话说得好。老子在江湖上听人说过了几千遍,有福共享

的家伙见得多了,有难同当的人却碰不到几个。咱们走罢!”

那小孩以右肩承着那人左臂,打开房门,走到厅上。众人一见,都是骇然失色,四散避

开。那小孩的母亲叫道:“小宝,小宝,你到那里去?”那小孩道:“我送送这位朋友出门

去,就回来的。”那人笑道:“这位朋友!哈哈,我成了你的朋友啦!”小孩的母亲叫道:

“不要去,你坑阢起来。”那孩子笑了笑,迈着大步走出大厅。

两人走出丽春院,巷中静悄悄的竟然无人,想必众盐枭遇上劲敌,回头搬救兵去了。

那人转出巷子,来到小街之上,抬头看了看天上星辰,道:“咱们向西走!走出数丈,

迎面赶来一辆驴车。那人喝到:“雇车!”赶车的停了下来,眼见二人满身血污,脸有讶异

疑忌之色。那人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约有四五两重,道:“银子先拿去!”那赶车的见银

锭不小,当即停车,放下踏板。

那人慢慢将身子移到车上,从怀中摸出一只十两重的元宝,交给那小孩,说道:“小朋

友,我走了,这只元宝给你。”

那小孩见到这只大元宝,不禁咕嘟一声,吞了口馋涎,暗暗叫道:“好家伙!”但他听

过不少侠义故事,知道英雄好汉只交朋友,不爱金钱,今日好容易有机会做上英雄好汉,说

什么也要做到底,可不能脓包贪钱,大声道:“咱们只讲义气,不讲钱财。你送元宝给我,

便是瞧我不起。你身上有伤,我送你一程。”

那人一怔,仰天狂笑,说道:“好极!好极!有点意思!”将元宝收入怀中。那小孩爬

上驴车,坐在他身旁。

车夫问道:“客官,去那里?”那人道:“到城西,得胜山!”车夫一怔,道:“得胜

山?这深更半夜去城西吗?”那人道:“不错!”手中单刀在车辕上轻轻一拍。车夫心中害

怕,忙道:“是,是!”放下车帷,赶驴出城。那人闭目养神,呼吸急促,有时咳嗽几声。

得胜山在扬州城西北三十里的大仪乡,南宋绍兴年间,韩世忠曾在此处大破金兵,因此

山名“得胜”。

车夫赶驴甚急,只一个多时辰,便到山下,说道:“客官,得胜山到了!”那人见那山

只有七八丈高,不过是个小丘,呸的一声,问道:“这便是***得胜山吗?”车夫道:

“正是!”那小孩道:“这确是得胜山。我妈和姐妹们去英烈夫人庙烧香,我跟着来,曾在

这里玩过。再过去一点子路,便是英烈夫人庙了。”那英烈夫人庙供奉的是韩世忠夫人梁红

玉,扬州人又称之为“异娼庙”。梁红玉年轻时做过妓女,风尘中识得韩世忠。扬州妓女每

年必到英烈夫人庙烧香许愿,祈祷这位宋朝的安国夫人有灵,照顾后代的同行姐妹。

那人道:“你即知道,就不会错。下去罢。”那小孩跳下车来,扶着那人下车。眼见四

周黑沉沉地,心想:“是了,此地甚是荒凉,躲在这里,那些贩盐的贼坯一定找不到。”

赶车的生怕这满身是血之人又要他载往别处,拉转驴头,扬鞭欲行。那人道:“且慢,

你将这个小朋友带回城去。”车夫道:“是!”那小孩道:“我便多陪你一会。明儿一早,

我好给你去买馒头吃。”那人道:“你真的要陪我?”那小孩道:“没人服侍你,可不大对

头。”那人又是哈哈大笑,对车夫道:“那你回去罢!”车夫忙不迭的赶车便行。

那人走到一块岩石上坐下,眼见驴车走远,四下里更无声息,突然喝到:“柳树后面的

两个乌龟王八蛋,给老子滚出来。”

那小孩吓了一跳,心道:“这里有人?”果见柳树后面两人慢慢走了出来,两人白布缠

头,青带系腰,自是盐枭一伙了。两人手中所握钢刀一闪一闪,走了两步,便即站住。那人

喝到:“乌龟儿子王八蛋,从窑子你一直钉着老子到这里,却不上来送死,干什么了!1那

小孩心道:“是了,他们要查明这人到了那里,好搬救兵来杀他。那两人低声商议了几句,

转身便奔。那人急跃而起待要追赶,“嗳“的一声,复又坐倒,他重伤之余,已无力追人。

那小孩心道:“驴车已去,我们两人没法走远,这两人去通风报讯,大队人马杀来,那

可糟糕。”突然间放声大哭,叫道:“啊哟,你怎么死了?死不得啊?你不能死啊!”0

二名盐枭正自狂奔,忽听得小孩哭叫,一怔之下,立时停步转身,只听得他大声哭叫:

那怎么死了?”不由得又惊又喜。一人道:“这恶贼死了?”另一人道:“他受伤很重,挨

不住了。这小鬼如此哭法,自然是死了。”远远望去,只见那人蜷成一团,卧在地上。先一

人道:“就算没死,也不用怕他。咱们割了他脑袋回去,岂不是大功一件?”另一人道:

“妙极!”两人挺着单刀,慢慢走近。只听那小孩兀自在捶胸顿足,放声号啕,一面叫道:

“老兄,你怎么忽然死了?那些贩私盐的追来,我怎抵挡得了?”

那二人大喜,奔跃而前。一人喝到:“恶贼,死得正好!”抓住了那小孩的背心,另一

人便举刀往那人颈中砍去……忽然间刀光一闪,一人脑袋飞去,抓住小孩之人自胸至腹,开

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那人哈哈大笑,撑起身来。

那小孩哭道:“啊哟,这位贩私盐的朋友怎么没了脑袋?你两位老人家去见了阎王,又

有谁回去通风报讯哪?这可不是糟了吗?”说道最后,忍不住大笑。

那人笑道:“你这小鬼当真聪明的紧,哭得也真像。若不是这么一哭,这两个王八蛋还

真不会过来。”那小孩笑道:“要装假哭,还不容易?我妈要打我,鞭子还没上身,我已哭

得死去活来,她下鞭时自然不会重了。“那人道:“你娘干么打你?“那小孩道:“那不一

定,有时是我偷了她的钱,有时是为了我捉弄院中的闵婆,尤叔。”

那人叹了口气,说道:“这两个探子倘若不杀,可当真有些不妙。喂,你刚才假哭时,

怎地你不叫我老爷,大叔,却叫我老兄?”那小孩道:“你是我朋友。自然叫你朋友。你是

***什么老爷了?你如要我叫你老爷,鬼才理你?”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很好!,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那小孩道:“你问我尊姓

大名吗?我叫小宝。”那人笑道:“你大名叫小宝,那么尊姓呢?”那小孩皱了皱眉,说

道:“我……我尊姓韦。”

这小孩生于妓院中,母亲叫着韦春花,父亲是谁,连她母亲也不知道,人人一向都叫他

小宝,也从来无人问他姓氏。此刻那人忽然问起,他就将母亲的姓搬了出来。这韦小宝生于

妓院,长于妓院,从没读过书。他自称“尊姓大名”倒不是说笑,只是听说书的常常提到

“尊姓大名”四个子,不知乃是向别人说话是的尊敬称呼,用在自己身上,可不合适。

他跟着问道:“那你尊姓大名叫什么?”那人微微一笑,说道:“你即当我是朋友,我

便不能瞒你,我姓茅,茅草的茅,不是毛虫之虫,排行第十八。茅十八便是我了。”

韦小宝“啊”了一声,跳了起来,说道:“我听人说过的,官府……官府不是正在捉拿

你吗?说你是什么江洋大盗。”茅十八嘿的一声,道:“不错,你怕不怕我?”韦小宝笑

道:“怕什么?江洋大盗又打什么紧?水浒传上林冲,武松那些英雄好汉,也都是大强

盗。”茅十八甚是高兴,说道:“你拿我和林冲,武松那些大英雄相比,那可好得很。官府

要捉拿我,你是听谁说的?”

韦小宝道:“扬州城里贴满了榜文,说是捉拿江洋大盗茅十八,又是什么格杀不论,只

要有人杀了你,赏银二千两,倘若有人通风报信,因而捉到你,那就少赏些,赏银一千两。

昨天我还在茶馆听大家谈论,说道你这样大的本事,要捉住的,杀了你,那是不用想了,最

好是知道你的下落,向官府通风报信,领得一千两银子的赏格,倒是一注横财。”

茅十八侧着头看作他,嘿的一声。

韦小宝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我如得了这一千两赏银,我和妈娘儿俩可有的化了,鸡鸭

鱼肉,赌钱玩乐,几年也化不光。”见茅十八乃是侧着头瞧自己,脸上神气颇有些古怪,韦

小宝怒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猜我会去通风报信,领这赏银?”茅十八道:“是啊,白

花花的银子,谁又不爱?”韦小宝怒骂:“操你奶奶,还讲什么江湖义气?”茅十八道:

“那也只好由你。”

韦小宝道:“你既信我不过,为什么说了真名字出来?你头上脸上缠了这许多布条,和

榜文上的图形全然不同了。你不说你是茅十八,谁又认得你?”茅十八道:“你说咱们有福

同享,有难同当,我倘若连自己的姓名身份也瞒了你,那还算什么他妈巴羔子的好朋友?”

韦小宝大喜,说道:“对极!就算有一万两,十万两银子的赏金,老子也决不会去通风

报信。”心中却想:“倘若真有一万两,十万两银子的赏格,出卖朋友的事要不要做?”颇

有点打不定主意。

茅十八道:“好,咱们便睡一会,明日午时,有两个朋友要来找我。我们约好在扬州城

西得胜山相会,死约会,不见不散。”

韦小宝乱了一日,草已神困眼倦。听他这么一说,靠在树干上便即睡着了。

次日醒来,只见茅十八双手按胸,笑道:“你也醒了,你把这两个死人拖到树后面去,

将三把刀子磨一磨。”

韦小宝依言拖开死人,其时朝阳初开,这才看清楚茅十八约莫四十来岁年纪,手臂上肌

肉盘虬,目闪精光,神情威猛,当下将三柄钢刀拿到溪水之旁,蘸了水,在一块石头上磨了

起来。心想:“对付盐贩子,有一把刀也够了,倘若这茅老兄给人杀了,余下两柄道又磨来

干什么?难道让人用来杀我韦小宝吗?”他向来懒惰,装模作样的磨了一会道,道:“我去

买些油条馒头来吃。”

茅十八道:“那里有油条馒头卖?”韦小宝道:“过去那边没多远,有个小市镇,茅大

哥,你身边银子,借几两来使使?”茅十八一笑,又取出那只元宝,说道:“哥儿俩你的就

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拿去使便了,说什么借不借的?”

韦小宝大喜,心想:“这好汉真拿我当朋友看待,便有一万两银子的赏格,我也不能去

报官。十万两呢?这倒有点儿伤脑筋。呸,凭他这副德性,值得这么多银子?我也不用伤脑

筋啦。”接过银子,问道:“要不要给你买些伤药?”茅十八道:“不用了,我自己有伤

药。”韦小宝道:“好,我去了。茅大哥,你放心,倘若公差捉住了我,就算杀了我脑袋,

我也决不说你就是茅十八。”茅十八见他说的真诚,点了点头。

韦小宝自言自语:“你还有两个朋友来,最好再买一壶酒,来几斤熟牛肉。”茅十八喜

道:“有酒肉最好,快去快回,吃饱了好厮杀。”韦小宝惊道道:“盐贩子知道你在这里?

就要追来?”茅十八道:“不是,我约了别的人到得胜山来打架,否则巴巴的赶来干什

么?”韦小宝吁了口气,道:“你身上有伤,怎么能再打架?这场架吗,等伤好了再打不

迟,只不过……只不过就怕人家不肯。”

茅十八道:“呸,人家是有名的英雄好汉,怎能不肯?是我不肯。今天是三月二十九,

是不是,半年之前,这场架便约好了。后来我给官府捉了关在牢里,牵记着这场约会,非来

不可,只好越狱赶来,越狱时杀了几个鹰爪孙,扬州城里才这么闹得乱糟糟的,悬下***

赏格捉拿老子。他***,偏生前天又遇上好几个功夫很硬的鹰爪子,杀了他们三个,自己

竟还受了点伤,也真算倒足了大霉。”

韦小宝道:“好,我赶去买些吃的,等你吃饱了好打架。”当即拔足快奔,转过山坡,

奔了六七里路,便是一个小市镇,心下盘算:“茅大哥伤得路也走不动,怎能跟人家打架?

他说对方是有名的英雄好汉,武功定然了得,我怎的帮他个忙才好?”手里捧着银子,心痒

难搔,一生之中,手里从未拿过这许多银子,须得怎生大华一场,这才痛快,走到熟肉铺

中,买了两斤熟牛肉,一只酱鸭,再去买了两瓶黄酒,剩下的一只乃是不少,又买了十来个

馒头,八根油条,只多用了二十几文,忽想:“我瞧去买些绳索,在地下结成了绊马索。打

架之时,对方不小心在绳索上一绊,摔倒在地,茅大哥就可一刀将他杀死。”

他想起说书先生说故事,大将上阵交锋,马足被绊,摔将下来,敌将手起刀落,将之砍

为两段,当下兴冲冲的去买绳索。来到一家杂货铺前,只见铺中一排放着四只大缸,一缸白

米,一缸黄豆,一缸盐,另一缸是碎石灰。立时想起:“去年仙女桥边私盐帮跟人打架,给

人家用石灰撒在眼里,登时反败为胜。我怎么不想到这个主意?”绳索也不买了,买了一袋

石灰,回到茅十八身边。

茅十八躺在树边睡觉,听到他脚步声,便即醒了,打开酒瓶,喝了两口,大声赞好,说

道:“那喝不喝?”韦小宝从来不喝酒,这时有充英雄好汉,接过酒瓶便喝了一大口,只觉

一股热气涌入肚中,登时大咳起来。茅十八哈哈大笑,说道:“小英雄喝酒的功夫还没学

会。”忽听得远处有人朗声道:“十八兄,别来好啊?”

茅十八道:“吴兄,王兄,你两位也很清健啊!”韦小宝心中突突乱跳,抬头向声音来

处瞧去,只见大路两个人快步走来,顷刻间便到了面前。

一人是老头子,一部白胡须直垂至胸,但面皮红润泛光,没半点皱纹。另一个是四十来

岁的中年人,矮矮胖胖,是个秃子,后脑拖着条小辫子,前脑如剥壳鸡蛋。

茅十八拱手道:“兄弟腿上不方便,不能起立行礼了。”那秃头眉头微微一皱。那老者

笑道:“何必客气?”韦小宝心想:“茅大哥为人太过老实,自己腿上有伤,怎能说给人家

听?”茅十八道:“这里有酒有肉,两位吃一点吗?”那老人道:“叨扰了!”坐在茅十八

身侧,接过酒瓶。韦小宝大喜:“原来这两人是茅大哥的朋友,不是跟他来打架的,那可妙

得紧。待会敌人到来,这两人也可帮忙打架。”

那老者将酒瓶凑到口边,那秃头说道:“吴大哥,这酒不喝也罢!”那老者一怔,随即

哈哈大笑,说道:“十八兄是铁铮铮的好汉子,酒中难道还会有毒?”咕嘟,咕嘟喝了两

口,将酒瓶递给秃头,道:“不喝酒,那可瞧不起好朋友了。”那秃头神色有些犹豫,但对

老者之言似是不便违拗,接过酒瓶,刚放到口边,茅十八夹手夺过,说道:“酒不够了!王

兄又不爱喝酒,省几口给我。”仰头合了两大口。那秃头脸上一红,坐下来抓起牛肉便吃。

茅十八道:“我给两位引见一位好朋友。”指着老者道:“这位吴老爷子,大号叫作大

鹏,江湖上人称''摩云手'',拳脚功夫,武林中大大有名。”那老者笑道:“茅兄给我脸上贴

金了。”说着左右顾视,不见另有旁人,不禁颇为诧异。茅十八指着那秃子道:“这位王师

傅单名一个''潭''字,外号''双笔开山''一对判官笔使将出来,当真出神入化。”那秃头道:

“茅兄取笑了,在下是你的手下败将,惭愧的紧。”

茅十八道:“不敢当。”指着韦小宝道:“这位小朋友是我新交的好兄弟……”他说到

这里,吴王二人愕然相顾,跟着一齐凝视韦小宝,实在看不出这个又干又瘦的十而三岁的小

孩子是什么来头,只听茅十八续道:“这位小朋友姓韦,名小宝,江湖上人称……人称,

嗯,他的外号,叫作……叫作……”顿了一顿,才道:“叫作''小白龙''。水上功夫,最是了

得,在水上游上三日三夜,生食鱼虾,面不改色。”

他要给这个新交的小朋友争脸,不能让他在外人面前显得泄气,有心要吹嘘几句,可是

韦小宝全无武功,吴王二人都是行家,一声手便知端地,难以瞒骗,一凝思间便说他水上功

夫十分厉害,吴王二人是北地豪杰,不会水性,那便无法得知真假。他接着说道:“你们三

位都是好朋友,多亲近亲近。”吴王二人抱拳道:“久仰久仰!”

韦小宝依样学样,也抱拳道:“久仰久仰!”又惊又喜:“茅大哥给我吹牛,其时我是

什么江湖好汉了?这西洋镜却拆穿不得。”

四人过不多时,便将酒肉馒头吃的干干净净。这秃头王潭食量甚豪,初时有些顾忌,到

后来放量大嚼,他独个儿所吃的牛肉,馒头和油条,比三人加起来还多。

茅十八伸衣袖抹了抹嘴,说道:“吴老爷子,这位小朋友水性固是极好,陆上功夫却还

没学,在下只好一对二,这可不是瞧不起二位。”吴大鹏道:“咱们这个约会,我看还是推

迟半年罢。”茅十八道:“那为什么?”吴大鹏道:“茅兄身上有伤,显不出真功夫。老朽

打赢了固然没什么光采,打输了更是没脸见人。”

茅十八哈哈大笑,说道:“有伤没伤,没多大分别,再等半年,岂不牵肠挂肚?”左手

扶着树干,慢慢站起身来,右手已握单刀,说道:“吴老爷子向来赤手空拳,王兄便亮兵刃

罢!”王潭道:“好!”双手入怀,仓啷一声轻响,摸出一对判官笔了。

吴大鹏道:“既然如此,王贤弟,你替愚兄掠阵。愚兄要是不成,你再上不迟。”王潭

应道:“是!”退开三步。吴大鹏左掌上翻,右手兜了个圈子,轻飘飘向茅十八拍来。

茅十八单刀斜劈,轻砍他左臂。吴大鹏一低头,自他刀锋抢进,左手向他诱逼肘下拍

去。茅十八一侧身转在树旁,拍的一声响,吴大鹏那掌击在树干上,这颗大树高五六丈,树

身粗壮,给吴大鹏这么一拍,树上黄叶便是雨点般下来。茅十八叫道:“好掌力!”单刀拦

腰挥去。吴大鹏突然纵起身子,从半空中扑将下来,白须飘飘,甚是好看。茅十八一招“西

风倒卷”。单刀之下拖上。吴大鹏在半空中一个倒翻斤斗,跃了出去。茅十八这一刀和他小

腹相距不到半尺。刀势固然劲急,吴大鹏的闪避却也迅速灵动之极。

韦小宝一生之中,打架是见得极多了,但都是市井流氓抱腿拉辫,箍颈撞头的烂打,除

了昨日丽春院中茅十八恶斗盐枭之外,从未见过高手如此凶险的比武。但见吴大鹏忽进忽

退,双掌翻飞,茅十八将单刀舞得幻成一片银光,挡在身前。吴大鹏几次抢上,都被刀光逼

了出来。

正斗到酣处,忽听得蹄声嫌诏,十育人骑马奔来,都是清廷官兵的打扮。十余骑奔到近

处,散将开来,将四人围在核心,为首的军官喝到:“且住!咱们奉命捉拿江洋大盗茅十

八,跟旁人并不相干,都退开了!”

吴大鹏一听,住手越开。茅十八道:“吴老爷子,鹰爪子又找上来拉!他们冲着我来,

你不用理会,再上啊!”吴大鹏向众官兵道:“这位兄台是安分良民,怎的是江洋大盗?你

们认错了人罢?”为首的军官冷笑道:“他是安分良民,天下的安分良民未免太多了。茅朋

友,你在扬州城里做下你天大的案子,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乖乖的跟我们走罢!”

茅十八道:“你们且等一等,且瞧我跟这两位朋友分了胜败再说。”转头向吴大鹏和王

潭道:“吴老爷子,王兄,咱们今日非分胜败不可,再等上半年,也不知我姓茅的还有没有

性命。爽爽快快,两位一起上罢!”

那军官喝道:“你们两个若不是和茅十八一伙,快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别惹事上身。”

茅十八道:“你***,大呼小叫干什么?”

那军官道:“茅十八,你越狱杀人,那是扬州地方官的事,本来用不着我们理会。不过

听说你在妓院里大叫大囔,说道天地会作乱造反的叛贼都是英雄好汉,这话可是有的?”

茅十八大声道:“天地会的朋友们当然是英雄好汉,难道倒是你这种给朝廷舔卵蛋的汉

奸,反而是英雄好汉?”

那军官眼露凶光,说道:“鳌少保派我们从北京到南方来,为的就是捉拿天地会反贼。

茅十八,你跟我们走。”说着转头向吴大鹏和王潭道:“两位正在跟这逆贼相斗,想来不是

一路的,两位这就请便罢。”

吴大鹏道:“请教阁下尊姓大名?”那军官在腰间一条黑黝黝的软鞭上一拍,说道:

“在下''黑龙鞭''史松,奉了鳌少保将令,擒拿天地会反贼。”

吴大鹏点了点头,向茅十八道:“茅兄,天父地母!”

茅十八睁大了双眼问道:“你说什么?”

吴大鹏微微一笑,道:“没什么,茅兄,你好象并不是天地会中的兄弟,却干么要大说

天地会的好话?”茅十八道:“天地会保百姓,杀贼子,做的是英雄好汉的勾当,自然是英

雄好汉了。江湖上有言道:‘为人不近陈近南,就是英雄也枉然。''陈近南陈总舵主,便是

天地会的头脑。天地会的朋友们,都是陈总舵主的手下,岂有不是英雄好汉之理”。吴大鹏

道:“茅兄可识得陈总舵主么?”茅十八怒道:“什么?你是讥笑我不是英雄好汉吗?”他

为此发怒,自然是不识陈近南了。吴大鹏微笑道:“不敢,”茅十八又道:“难道你又识得

陈总舵主了?”吴大鹏摇了摇头。

史松向吴王二人问道:“你们两个识得天地会的人吗?要是又什么讯息,说了出来,我

们拿到了天地会的头目,好比哪个陈近南什么的,鳌少保必定重重有赏。”

吴大鹏和王潭尚未回答,茅十八仰天大笑,识得:“发你妈的清秋大梦,凭你这块料,

也想去拿天地会的陈总舵主?你开口闭口的鳌少保,这鳌少保自称是满洲第一勇士,武功到

底怎样?”史松道:“鳌少保天生神勇,武功盖世,曾在北京街上一拳打死一头疯牛,你这

反贼也知道吗?”茅十八骂道:“他***,我就不信鳌拜有这等厉害,我正要上北京去斗

他一斗。”史松冷笑道:“凭你也配和鳌少保动手?他老人家伸一根手指头,就将你捺死

人。姓茅的,闲话别多说了,跟我们走罢!”

茅十八道:“那有这般容易?你们这里一共十三人,;老子以一敌十三,明知打不过,

也得打一打。”

吴大鹏笑道:“茅兄怎的如此见外?咱们是以三敌十三,一个打四个,未必便输,”

史松和茅十八都是大吃一惊。史松道:“两位别转错了念头,造反助逆,可不是好玩

的。”

吴大鹏笑道:“助逆那也罢了,造反却是不敢。”史松道:“助逆既是造反!你们两个

想清楚些,是不是帮定了这反贼?”吴大鹏道:“半年之前,茅兄和这位微笑约定了,今日

在这里以武会友,并将在下牵扯在内。想不到官府不识趣,将茅兄关在狱里。他是言而有信

的好汉子,今日若不践约,此后在江湖上如何做人?他越狱杀人,都是给官府逼出来的。这

叫官逼民反,不得不反。史大人,你如卖老汉的面子,那就收队回去,待老兄和茅兄较量一

下手低下的功夫,明日你捉不捉他,老汉和王兄弟就不管了!”史松道:“不成。”

军官队中忽有一人喝到:“老家伙,那有这么多说的?”说着拔刀出鞘,双腿一夹,纵

马冲将过来,高举单刀,便向吴大鹏头顶砍落。吴大鹏斜身一闪,避过了他这一刀,右臂探

出,身子纵起,抓住了他背心,顺手一甩,将他摔了出去。

众军官大叫:“反了!反了!”纷纷跃下马来,向吴大鹏等三人围了上去。

茅十八大腿受伤,倚树而立,手起刀落,便劈死了一名军官,钢刀横削,又一名军官被

他拦腰斩死。余人见他悍勇,一时不敢逼近。史松双手叉腰,骑在马上掠阵。

韦小宝本给军官围在核心,当史松和茅十八,吴大鹏说话之际,他一步一步的退出圈

子。众军官也不知道这干瘦小孩在这里干什么,谁也不加理会。待得众人动上手,他已躲在

数丈外的一株树后,心想:“我快快逃走呢,还是在这里瞧着?茅大哥他们只有三个,定会

给这些官兵杀了,这些军爷会不会又来杀我?”转念又想:“茅大哥当我是好朋友,说过有

难同当,有福同享。我若悄悄逃走,可太也不讲义气。”

吴大鹏挥掌劈倒了一名军官。王潭使开双笔,和三名军官相斗,这时茅十八又将一名军

官右腿砍断。这军官倒在血泊之中,大声呼叫喝骂,声音凄厉,

史松长啸一声,黑龙鞭出手,跟着纵身下马。他双足尚未落地,鞭梢已向茅十八卷去。

茅十八使开“五虎断门刀”刀法,见招拆招,史松的软鞭一连七八招厉害招数,都给他单刀

挡了回来。但听得吴大鹏大声吆喝,一人飞了出去,拍嗒一声,掉在地下,军官中又少了一

人。

这边王潭以一敌三,却渐渐落了下风,左腿上被锯齿刀拉了一条口子,鲜血急喷。他一

跛一拐,浴血苦斗。和吴大鹏急斗的三人武功均颇不弱,双刀一剑,在他身边转来转去,吴

大鹏的摩云掌一时击不到他们身上。

史松的软鞭越使越快,始终奈何不了茅十八,突然间一招“白蛇吐信”鞭梢向茅十八右

肩点去。茅十八举刀竖挡,不料史松这一招乃是虚招,手腕抖动,先变“声东击西”,再变

“玉带围腰”,黑龙鞭莜地挥向左方,随即圈转,自左至右,远远向茅十八腰间围来。

茅十八双腿难以行走,全仗身后大树支撑。史松这一招“玉带围腰”卷将过来,本来只

须向前窜出,或是往后纵跃,即能避过,但此刻却非硬接硬架不可,当下单刀对准黑龙鞭的

鞭梢拍落。史松抖然放手。松脱鞭柄,那软鞭一沉,忽而兜转,迅疾无伦的卷将过来,将茅

十八绕在树上,一共绕了三匝,噗的一声,鞭梢击中他的右胸。史松要将茅十八生擒,以便

逼问天地会的讯息,眼见吴大鹏和王潭还未降服,急欲取下黑龙鞭使用,当即俯身拾起地下

丢弃的一柄单刀,要砍下茅十八的一条右臂。

他拾刀在手,刚抬起身,募地白影晃动,无数粉末冲进眼里,鼻里,口里,一时气为之

窒,跟着双眼剧痛,犹似万枚钢针同时刺一般,待欲张口大叫,满嘴粉末,连喉头嗌住了,

再也叫不出声来,这一下变故突兀之极,饶是他老于江湖,却也心慌意乱,手一松,单刀跌

落,双手去揉擦眼睛,擦得一擦,这才恍然:“啊哟,敌人将石灰撒入了我眼睛。”生石灰

遇水即沸,立即将他双眼烧烂,便在此时,肚腹上一阵冰凉,一柄单刀已插入了肚中。

茅十八为软鞭绕身,眼见无悻,陡然间白粉飞扬,史松单刀脱手,双手去揉擦眼睛,正

诧异间,只见韦小宝拾起单刀,一刀插入双手肚中,随即转身躲在树后。

双手摇摇晃晃,转了几转,翻身摔倒。几名军官大惊,齐叫:“史大哥,史大哥!”吴

大鹏左掌一招“铁树开花”,掌力吐出,一名军官身子飞出数丈,口中鲜血狂喷,余下五人

眼见不敌,再也无心恋战,转身便走,连坐骑也不要了。

吴大鹏回头说道:“茅兄当真了得,这黑龙鞭史松武功高强,今日命丧你手!”他眼见

史松肚腹中刀而死,想来自是茅十八所杀。

茅十八摇头道:“惭愧!是韦小兄弟杀的。”吴王二人大为诧异,齐声道:“是这小孩

所杀?”他二人适才忙于对付敌人,没见到韦小宝撒石灰。地下满是死尸鲜血,伤者身上滚

得满身是泥,虽有石灰粉末撒在地上,他二人也没留意。

茅十八左手抓住黑龙鞭鞭梢,抖开软鞭,呼的一声,抽在史松头上。史松肚腹中刀,一

时未死,给这一鞭击正在天灵盖上,立时毙命,茅十八叫道:“韦兄弟,你好功夫啊!”

韦小宝从树后转出,想到自己竟然杀了一名官老爷,心中有一份得意,倒有九份害怕。

吴王二人将信将疑上上下下的向韦小宝打量,但见他脸色苍白,全身发抖,双目含泪,摇摇

晃晃的立足不定,只象随时随刻要放声大哭,又或是大叫:“我的妈啊!”说什么也不象是

杀了黑龙鞭史松之人。吴大鹏道:“小兄弟,你使什么招式杀了此人?”韦小宝颤声道:

“我……我……是杀了这……官……官老爷吗?不,不是我杀的,不……不是我……”他知

道杀官之罪极大,心慌意乱之下,唯有拼命抵赖。

茅十八皱起眉头,摇了摇头,说道:“吴老爷子,王兄,承你二位拔刀相助,救了兄弟

的性命。咱们还打不打?”吴大鹏道:“救命之话,修得提起。王兄弟,我看这场架是不必

打了?”王潭道:“不打了!我和茅兄弟没什么深仇大怨,大家交上了朋友,岂不是好?茅

兄弟武功高强,有胆量,有见识,兄弟是十分佩服的。”吴大鹏道:“茅兄,咱们就此别

过,山长水远,后会有期,茅兄弟十分敬佩天地会的陈总舵主,这一句话,兄弟当设法带给

陈总舵主他老人家知晓。”

茅十八大喜,抢上一步,说道:“你……你……识得陈总舵主?”

吴大鹏笑道:“我和这位王兄弟,都是天地会洪化堂属下的小脚色。承茅大哥对敝会如

此瞧得起,别说大伙儿本来没什么过节,就算真有梁子,那也是一笔勾销了。”茅十八又惊

又喜,说道:“原来……原来你果然识得陈近南。”吴大鹏道:“敝会兄弟众多,陈总舵主

行踪无定,在下在会中职司低下,的确没见过陈总舵主的面,刚才并不是有意相欺。”茅十

八道:“原来如此。”

吴大鹏一拱手,转身便行,双掌连杨,拍拍之声不绝,在每个躺在地上的军官身上补了

一掌,不论那军官是死是活,再中了他的摩云掌力,死者筋折骨裂,活着的也即气绝。

茅十八低声喝采:“好掌力!”眼见二人去得远了,喃喃的道:“原来他二人倒是天地

会的。”隔了一会。向韦小宝道:“去牵匹马过来!”

韦小宝从未牵过马,见马匹身躯高大,心中害怕,从马匹身后慢慢挨近。茅十八喝到:

“向着马头走过去,你从马屁股过去,马儿非腿踢你不可。”韦小宝绕到马前,伸手去拉缰

绳,那马倒是驯良,跟着他便走。

茅十八撕下衣襟,裹了右臂的伤口,左手在马鞍上一按,跃上马背,说道:“那回家

罢!”韦小宝道问道:“你到那里去?”茅十八道:“你问来干么?”韦小宝道:“咱们既

是朋友,我自然要问问。“茅十八脸一沉,骂道:“你***,谁是你朋友?”韦小宝退了

一步,小脸儿涨得通红,泪水在眼中滚来滚去,不明白他为什么好端端突然大发脾气。

茅十八道:“你为什么用石灰撒在那史松的眼里?”声音严厉,神态更是凶恶。

韦小宝甚是害怕,退了一步,颤声道:“我……我见他要杀你。”茅十八问道:“石灰

那里来的?”韦小宝道:“我……我买的。”茅十八道:“买石灰来干什么?”韦小宝道:

“你说要跟人打架,我见你身上有伤,所以……所以买了石灰粉帮你,”茅十八大怒,骂

道:“小杂种,你***,这法子那里学来的?”

韦小宝的母亲是娼妓,不知生父是谁,最恨的就是人家骂他小杂种,不由得怒火上冲,

也骂道:“你***老杂种,**年茅家十七八代老祖宗,乌龟王八蛋,你管我从那里学来

的?你这臭王八,死不透的老甲鱼……”一面骂,一面躲到树后。

茅十八双腿一夹,纵马过来,长臂伸处,便将他后颈抓住,提了起来,喝到:“小鬼,

你还骂不骂?”韦小宝双足乱踢,叫道:“你这贼王八,臭乌龟,路倒尸,给人斩上一千刀

的猪猡……”他生于妓院之中,南腔北调的骂人语言,学了不计其数,这时怒火上冲,满口

的污言秽语。

茅十八更是恼怒,啪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记耳光!韦小宝放声大哭,骂得更响了,突

然之间,张口在茅十八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茅十八手背一痛,脱手将他摔在地上。韦小宝

发足便奔,口中兀自骂声不绝。茅十八纵马自后缓缓跟来。

韦小宝虽然跑的不慢,但他人小步短,那里撇得下马匹的跟踪?奔得十几丈,便已气喘

力竭,回头一看,茅十八的坐骑和他不过相距丈许,心中一慌,失足跌倒,索性便在地上打

滚,大哭小叫。他平日在妓院当中,街巷之间,时时和人争闹,打不过时便耍这无赖手段,

对手都是大人,只好摇头退开。

茅十八道:“你起来,我有话要跟你说。”韦小宝哭叫:“我偏不起来,死在这里也不

去来!”茅十八道:“好!我放马过来,踹死了你!”

韦小宝最不受人恐吓,人家说:“我一拳打死你,我一脚踢死你”这等言语,他几乎每

逃诩会听到一两次,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当即大声哭叫:“打死人啦,大人欺负小孩哪!乌

龟王八蛋骑了马要踏死我啦!”茅十八一提马缰,坐骑前足腾空,人立起来。韦小宝一个打

滚,滚了开去。茅十八笑骂:“小鬼,你毕竟害怕。”韦小宝叫道:“我怕了你这狗入的,

不是英雄好汉!”

茅十八见他如此惫赖,倒也无法可施,笑道:“凭你也算英雄好汉?好啦,你起来,我

不打你了。我走啦!”韦小宝站起身来,满脸都是眼泪鼻涕,道:“你打我不要紧,可不能

骂我小杂种。”茅十八笑道:“你骂我的话,还多了十倍,更难听十倍,大家扯直,就此算

了。”韦小宝伸手抹了抹,当即破涕为笑,说道:“你打我耳光,我咬了你一口,大家扯

直,就此算了。你去那里?”

茅十八道:“我上北京。”韦小宝奇道:“上北京?人家要捉你,怎么反而自己送上门

去?”茅十八道:“我老是听人说,那鳌拜是满洲第一勇士,***,还有人说他是天下第

一勇士,我可不服气,要上北京跟他比划比划。”

韦小宝听他说要去跟满洲第一勇士比武,这热闹不可不看,平时在茶馆中,听茶客说起

天子脚下北京的种种情状,心下早就羡慕,又想到自己杀了史松,官老爷查究起来可不是玩

的,虽然大可赖在茅十八身上,但万一拆穿西洋镜,那可乖乖不得了,还是溜之大吉为妙,

说道:“茅大哥,我求你一件事,成不成?这件事不大易办,只怕你不敢答应。”

茅十八最恨人说他胆小,登时气往上冲,骂道:“你***,小……”他本想骂“小杂

种”,总算及时收口,道:“什么敢不敢的?你说出来,我一定答应。”又想自己的性命是

他所救,天大的难事,也得帮他。

韦小宝道:“大丈夫一言既出,什么马难追,你说过的话,可不许反悔。”茅十八道:

“自然不反悔。”韦小宝道:“好!你带我上北京去。”茅十八奇道:“你也要上北京?干

什么?”韦小宝道:“我要看你跟那个鳌拜比武。”

茅十八连连摇头,道:“从扬州到北京,路隔千里,官府又在悬赏捉我,一路上甚是凶

险,我怎能带你?”韦小宝道:“我早知道啦,你答应了的事定要反悔。你带着我,官府容

易捉到你,你自然不敢了。”茅十八大怒,喝到:“我有什么不敢?”韦小宝道:“那你就

带我去。”茅十八道:“带着你累赘得紧,你又没跟你妈说过,她岂不挂念?”韦小宝道:

“我常常几天不回家,妈从来夜来挂念。”

茅十八一提马缰,纵马便行,说道:“你这小鬼头花样真多。”

韦小宝大声叫道:“那不敢带我去,因为你打不过鳌拜,怕我见到了丢脸!”茅十八怒

火冲天,兜转马头,喝到:“谁说我打不过鳌拜?”韦小宝道:“你不敢带我去,自然因为

怕我见到你输了的丑样。你给人家打得爬在地上,大叫:‘鳌拜老爷饶命,求求鳌拜大人饶

了小人茅十八的狗命'',给我听到,羞也羞死了!”

茅十八气得哇哇大叫,纵马冲将过来,一伸手,将韦小宝提将起来,横放鞍头,怒道:

“我就带你去,且看是谁大叫饶命。”韦小宝大喜,道:“我若不是亲眼目睹,猜想起来,

大叫饶命的定然是你,不是鳌拜。”

茅十八提起左掌,在他屁股上重重的打了一记,喝到:“我先要你大叫饶命!”韦小宝

痛得“啊”的一声大叫,笑道:“狗爪子打人,倒是不轻。”

茅十八哈哈大笑,说道:“小鬼头,当真拿你没法子。”韦小宝半点也不肯吃亏,道:

“老鬼头,我也当真拿你没法子。”茅十八笑道:“我便带你上北京,可是一路上你须得听

我言语,不可胡闹。”韦小宝道:“谁胡闹了?你入监牢,出监牢,杀盐贩子,杀军官,还

不算是胡闹?”茅十八笑道:“我说不过你,认输便是。”将韦小宝放在身前鞍上,纵马过

去,又牵了一匹马,辨明方向,朝北而行。

韦小宝从未骑过马,初时有些害怕,骑了五六里后,胆子大了,说道:“我骑那匹马,

行不行?”茅十八道:“你会骑便骑,不会骑乘草别试,小心摔断了你的腿。”

韦小宝好强要胜,吹牛道:“我骑过好几十次马,怎会不会骑?”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走到另一匹马左侧,一抬右足,踏上了马镫,脚上使劲,翻身上了马背。不料上马须得先以

左足蹋镫,他以右足上镫,这一上马背,竟是脸孔朝着马屁股。

茅十八哈哈大笑,脱手放开了韦小宝坐骑的缰绳,挥鞭往那马后退上打去,那马放蹄便

奔。韦小宝吓得魂不附体,险些掉下马来,双手牢牢抓住马尾,两只脚夹住了马鞍,身子伏

在马背之上,但觉耳旁生风,身子不住倒退。幸好他人小体轻,抓住马尾后竟没掉下马来,

口中自是大叫大囔:“乖乖我的妈啊。辣块妈妈不得了,茅十八,你再不拉住马头,老子操

你十八代的臭祖宗,啊哟,啊哟,啊哟……”

这马在官道上直奔了三里有余,势道丝毫未缓,转了个弯,前面右首岔道上一辆骡车缓

缓行来,车后跟着一匹白马,马上骑着个二十七八的汉子。这一车一马走上大道,也向北

行。韦小宝的坐骑无人指挥,受惊之下,向那一车一马直冲过去,相距越来越近。赶车的车

夫大叫:“是匹疯马!”忙要将骡车拉到一旁相避。那乘马汉子调转马头,韦小宝的坐骑也

已冲到了跟前。那汉子一伸手,扣住了马头。那马奔得正急,这汉臂力甚大,一扣之下,那

马立时站住,鼻中大喷白气,却不能再向前奔。

车中一个女子声音问道:“白大哥,什么事?”那汉子道:“一匹马溜了缰,马上有个

小孩,也不知是死是活。”

韦小宝翻身坐起,转头说道:“自然是活的,怎么会死?”只见这汉子一张长脸,双目

炯炯有神,穿一件青稠长袍,帽子上镶了块白玉,衣饰打扮显是个富家子弟,韦小宝出身微

贱,最憎有钱人家的子弟,在地上重重的吐了口唾沫,说道:“***,老子倒骑千里马,

骑得正快活,却碰到拦路尸,阻住了,阻住了老子……”一口气喘不过来,伏在马屁股上大

咳。那马屁股一耸,左后退倒踢一脚。韦小宝“啊哟”一声,滑下马来,大叫:“哎哟喂,

啊哟喂!”

那汉子先前听得韦小宝出口伤人,正欲发作,便见他狼狈万分的摔下马来,微微一笑,

转过马头,随着骡车自行去了。茅十八骑马赶将上来,大叫:“小鬼头,你没摔死么?”韦

小宝道:“摔倒没摔死,老子倒骑马儿玩,却给个臭小子拦住路头,气得半死。啊哟

喂……”哼哼唧唧的爬起身来,膝头一痛,便即跪倒。茅十八纵马近前,拉住他后领,提上

马去。

韦小宝吃了这苦头,不敢再说要自己乘马了。两人共骑,驰出三十余里,见太阳已到头

顶,到了一座小市镇上。茅十八慢慢溜下马背,再抱了韦小宝下马,到一家饭店去打尖。

韦小宝在妓院中吃饭,向来只是坐在厨房门槛上,捧只青花大碗,白米饭上堆满嫖客吃

剩下来的鸡鸭鱼肉。菜肴虽是不少,去从来不会跟人并排坐在桌边好好吃过一顿饭。这时见

茅十八当他是平起平坐的朋友,眼前虽只几碗粗面条,一盘炒鸡蛋,心中却也大乐。

他吃了半碗面,只听得门外马嘶人喧,涌进十七八个人来,瞧模样是官面上的。韦小宝

暗暗吃惊,低声道:“是官兵,怕是来捉你的。咱们快逃!”茅十八哼了一声,放下筷子,

伸手按住刀柄。却见这群人对他并不理会,一叠连声的只催店小二快做饭做菜。

小镇上的小饭店中无甚菜肴,便只酱肉,熏鱼,卤水豆腐干,炒鸡蛋。那群人中为首的

吩咐取出自己带来的火腿,凤鸡佐膳。一人说道:“咱们在云南一向听说,江南是好地方,

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我瞧啊,但讲吃的,就未必比得上咱们昆明。”另一人

道:“你老哥在平西王府享福惯了,吃的喝的,自是大不相同。那可不是江南及不上云南,

要知道,世上及得上平西王府的,可就很少了。”众人齐声称是。

茅十八脸上变色,寻思:“这批狗腿子是吴三桂这大汉奸的部下?”

只听一个焦黄脸皮的汉子问道:“黄大人,你这倘上京,能不能见到皇上啊?”一个白

白胖胖的人道:“依我官职来说,本来是见不着皇上的,不过凭着咱们王爷的面子,说不定

能见罢!朝廷里的大老们,对咱们''西选''的官员总是另眼相看几分。”另一人道:“这个当

然,当世除了皇上,就数咱们王爷为大了。”

茅十八大声道:“喂,小宝,你可知道世上最不要脸的是谁?”韦小宝道:“我自然知

道,那是乌龟儿子王八蛋!”他其实不知道,这句话等于没说。茅十八在桌子上重重的一

拍,说道:“不错!乌龟儿子王八蛋是谁?”韦小宝道:“***,这乌龟儿子王八蛋,他

妈的不是好东西,”说着也在桌子上重重一拍。茅十八道:“我教你个乖,这乌龟儿子王八

蛋,是个认贼作父的大汉奸,将咱们大好江山,花花世界,双手送了给清兵……”

他说道这里,那十余名官府中人都瞪目瞧着他,有的已是满脸怒色。

茅十八道:“这大汉奸姓吴,***,一只乌龟是一龟,两只乌龟是吴二龟,三只乌龟

呢?”韦小宝大声道:“吴三龟!”茅十八大笑,说道:“正是吴三桂这大……”

突然之间,仓啷啷声响,七八人手持兵刃,齐向茅十八打来。韦小宝忙往桌低一缩。之

听得乒乓乒乓,兵刃碰撞声不绝,茅十八手挥单刀,已跟人斗了起来。韦小宝见他坐在长凳

上不动,知他大腿受伤,行走不便,心中暗暗着急。过了一会,当的一声,一柄单刀掉早地

下,跟着有人长声残呼,摔了出去。但对方人多,韦小宝见桌子四周一条条腿不住移动,这

些腿的脚上或穿布鞋,或穿皮靴,自然都是敌人,茅十八穿的是草鞋。只听得茅十八便打便

骂:“吴三桂是大汉奸,你们这批小汉奸,老子不将你们杀得干干净净……啊哟!”大叫一

声,想是身上受了伤,跟着只见一人仰天到下,胸口泊泊冒血。

韦小宝伸出手去,拾起掉在地上的一柄钢刀,对准一只穿布鞋的脚,一刀向脚背上剁了

下去,擦的一声,那人半只脚掌登时斩落。那人“啊”的一声大叫,向后便倒。

桌子低下黑蒙蒙的,众人又斗得乱成一团,谁也不知那人因何受伤,只道是给茅十八打

伤的。韦小宝见此计大妙,提起单刀,又将一人的脚掌斩断。

那人却不摔倒,痛楚之下,大叫:“桌子底……底下……”弯腰查看,却给茅十八一刀

背打上后脑,登时昏晕。便在此时,韦小宝又是一刀斩在一人的小腿之上。

那人大叫一声,左手一掀桌子,一张板桌连着碗筷汤面,飞将起来。那人随即举刀向韦

小宝当头砍去。茅十八挥刀格开,韦小宝连爬带滚,从人丛中钻了出来。那小腿被斩之人怒

极,挺刀追杀过来。韦小宝大叫:“辣块妈妈!”又钻入了一张桌子底下。那人叫道:“小

鬼,你出来!”韦小宝道:“老鬼,你进来!”

那人怒极,伸左手又去掀桌子。突然之间,砰的一声响,胸口中拳,身子飞了出去,确

是坐在桌旁的一人打了他一拳。

出拳之人随即从佐膳筷筒中拿起一把筷子,一根根的掷将出去。只听得“哎哟。哎

哟!”残呼声不绝,围攻忙往得标诸人纷纷被筷子插中,或中眼睛,或中脸颊,都是伤在要

紧之处。一人大声叫道:“强盗厉害,大伙儿走罢!”扶起伤者,夺门而出。跟着听得马蹄

声响,一行人上马急奔而去。

韦小宝哈哈大笑,从椅子底下钻出来,手中兀自握着那柄带血的钢刀。茅十八一跷一拐

的走过去,抱拳向坐在桌边之人说道:“多谢尊驾出手相助,否则茅十八寡不敌众,今日的

事可不好办。”韦小宝回头看去,微微一怔,原来坐着的那人,便是先前在道上拉住了他坐

骑的汉子,自己曾骂过他几句的。

那汉子站起身来还礼,说道:“茅兄身上早负了伤,仍是激于义愤,痛斥汉奸,令人好

生相敬。”茅十八笑道:“我平生第一痛恨之人,便是大汉奸吴三桂,只可惜这恶贼远在云

南,没法找他晦气,今日打了他手下的小汉奸,当真痛快。请教阁下尊姓大名。”那汉子

道:“此处人多,说来不便。茅兄,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说着转身去扶桌边的一个

女客,那女客始终低下了头,瞧不见她的脸容。

茅十八怫然道:“你连姓名也不肯说,太也瞧不起人了。”那人并不答理,扶着那女客

走了出去,经过茅十八身畔时,轻轻说了一句话。

茅十八全身一震,立时脸现恭谨之色,躬身说道:“是,是。茅十八今日见到英雄,实

是……实是三生有幸。”

那人竟不答话,扶着那女客出了店门,上马乘车而去。

韦小宝见茅十八神情前倨后恭,甚觉诧异,问道:“这小子是什么来头,瞧你吓得这个

样子。”茅十八道:“什么小子不小子的?你嘴里放干净些。”眼见饭店中的老板与店伙探

头探脑,店堂中一塌糊涂,满地鲜血,说道:“走罢!”扶着桌子走到门边,拿起一根门闩

撑地,走到店门外,从店外马柱子上解开马缰,说道:“那扳住了马鞍,左脚先踏马镫子,

然后上马……对了,就是这样。”韦小宝道:“我本来会骑马的,好久不骑,这就忘了。那

有什么稀奇?”

茅十八一笑,跃上另一匹马,左手牵着韦小宝坐骑的缰绳,纵马北行,说道:“我身上

有伤,遇上了鹰爪对付不了。咱们不能再走官道,须得找个隐蔽所在,养好了伤坐骑说。”

韦小宝道:“刚才那人武功倒也了得,一根根竹筷掷了出去,便将人打走。茅大哥,我

瞧你是及不上他了。”茅十八道:“那自然。他是云南沐王府中的英雄,岂有不了得的?”

韦小宝道:“他是云南沐王府的吗?我还道是天地会中哪个陈总舵主呢,瞧你吓得这副德

性。”茅十八道怒道:“我吓什么了?小鬼头胡说八道。我是尊敬沐王府,对他自当客气三

分。”韦小宝道:“人家可没对你客气哪!你问他尊姓大名,他理也不理,只说''咱们就此

别过,后会有期。''”茅十八道:“他后来不是跟我说了吗?否则的话,我怎知他是沐王府

的?”韦小宝问道:“他在你耳边说了句什么话?”茅十八道:“他说:‘在下是云南沐王

府的,姓白。''”韦小宝道:“嗯,姓白,原来是个吃白食的。”茅十八道:“小孩子别胡

说八道。”

韦小宝道:“你见了沐王府的人便吓得魂不附体,老子可不放在心上。茅大哥,你不怕

鳌拜,不怕大汉奸吴三桂,却去怕什么云南沐王府,他们当真有三头六臂不成?啊!我知道

拉,你怕他用两根筷子戳瞎了你一对眼睛,茅十八成了茅瞎子。”

茅十八道:“我也不是怕他们,只不过江湖上的好汉倘若得罪了云南沐王府,丢了性命

不打紧,却惹得万人唾骂,给人瞧不起。”韦小宝道:“遇难沐王府到底是什么脚色,又这

等厉害?”茅十八道:“***,好神气吗?我压根儿就不稀罕。”

茅十八道:“咱们在江湖上行走,要见到云南沐王府的人,本来已挺不容易,要和他们

结交,那更是千难万难。今天刚好碰上来自跟吴三桂的手下人动手,沐王府跟吴三桂是死对

头,他们自然要帮我。偏偏你这小子不学好,竟使些下三烂的手段,连带老子也给人家瞧不

起了。”说着不由得满脸怒色。

韦小宝道:“啊哟,啧啧啧,人家摆臭架子,不肯跟你交朋友,怎么又怪起我来啦?”

茅十八怒道:“你钻在桌子底下,用刀子去剁人家脚背,***,这又是什么武功了?

人家英雄好汉瞧在眼里,怎么还能当怎么是朋友?”韦小宝道:“你***。若不是来自剁

下几只脚底板,只怕你的性命早没了,这时候却又怪起我来。”

茅十八想到给云南沐王府的人瞧得低了,越想越怒,说道:“我叫你不要跟着我,你偏

要跟来。你用石灰撒人眼睛,这等下三烂的行经,江湖上最给人瞧不起,比之下蒙药,烧闷

香,品格还低三等。我宁可给那黑龙鞭史松杀了,也不愿你用这等卑鄙无耻的下流手段来救

了性命。***,你这小鬼,我越瞧越生气。”

韦小宝这才明白,原来用石灰撒人眼睛,在江湖上是极其下流之事,自己竟犯了武林中

的大忌,而钻在桌子底下剁人脚板,显然也不是什么光彩武功,但给他骂得恼羞成怒,恶狠

狠的道:“用刀杀人是杀,用石灰杀人也是杀,又有什么上流下流了?要不是我这小鬼用这

下流手段救你,你这老鬼早就做了上流鬼啦。你的大腿可不是受了伤么?人家用刀子剁你大

腿,我用刀子剁人家脚板,大腿跟脚板,都是下身的东西,又有什么分别?你不愿我跟你上

北京,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以后大家各不相识便是。”

茅十八见他身上又是尘土,又是血迹,心想这小孩所以受伤,全是因己而起,此地离扬

州已远,将这小孩撇在荒野之中,毕竟太也说不过去,何况这小孩于自己两番救命之德,岂

能忘恩负义?便道:“好,我带你上北京是可以的,不过你须得依我三件事。”

韦小宝大喜,说道:“依你三件事,那有什么打紧?大丈夫一言即出,什么马难追!”

他曾听说书先生说过“驷马难追”,但这个“驷”字总是记不起来。

茅十八道:“第一件事不许惹事生非,污言骂人,口中放得干净些。”韦小宝道:“那

还不容易?不骂就怒骂。可是倘若有人家惹到我头上来呢?”茅十八道:“好端端地,人家

为什么会来惹你?第二件,倘若跟人家打架,不许张口咬人,更不许撒石灰坏人眼睛,至于

之地上打滚,躲在桌子底下剁人脚板,钻人裤裆,捏人阴囊,打输了大哭大叫,躺着装死这

种种勾当,一件也不许做。这都是给人家瞧不起的行经,不是英雄好汉之所为。”

韦小宝道:“我打不过人家,难道尽挨揍不还手?”茅十八道:“还手要凭真功夫,似

你这等无赖流氓手段,可别让人笑歪了嘴巴。你在妓院中鬼混,那也不打紧,跟着我行走江

湖,乘草别干这一套。”韦小宝心想:“你说打架要凭真实武功,我一个小孩子,有什么真

实武功?这也不许,那也不许。还不是挨揍不还手?”

茅十八又道:“武功都是学的,谁又从娘肚子里把武功带出来了?你年纪还小,这时候

起始练武,正来得及。你磕头拜我为师,我就收了你这个徒弟。我一生浪荡江湖,从没几天

安静下来,好好收个徒弟。算你造化,只要你听话,勤学苦练,将来未始不能练成一身好武

艺。”说着凝视韦小宝,颇有期许之意。

韦小宝摇头道:“不成,我跟你是平辈朋友,要是拜你为师,岂不是矮了一辈?你奶奶

的,你不怀好意,想讨我便宜。”

茅十八大怒,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曾想拜他为师,学他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五虎断

门刀法”,只是这些人若非心术不正,便是资质不佳,又或是机缘不巧,自己身有要是,无

暇收徒传艺,今日感念韦小宝救过自己性命,想授他武艺,那知他竟一口拒绝,大怒之下,

便欲一掌大将过去,手已提起,终于忍住不发,说道:“我跟你说,此刻我心血来潮,才肯

收你为徒,日后你便磕一白个响头求我,我也不收啦。”

韦小宝道:“那有什么稀罕?日后你便是磕三白个响头求我,哀求我拜你为师,我也还

是不肯。做了你徒弟,什么事都得听你吩咐,那有什么味道?我不要学你的武功。”

茅十八气愤愤的道:“好,不学便不学,将来你给人拿住了,死不得,活不成,可别后

悔。”韦小宝道:“又有什么后悔了?就算学成跟你一般的武功,又有什么好?你给黑龙鞭

缠住了。动也动不得,见到云南沐家一个吃白食的家伙,恭恭敬敬的只想拍马屁,跟人家结

交,人家却偏偏不睬你。我武功虽不及你,却……”

茅十八越听越怒,再也忍耐不住,拍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个嘴巴。韦小宝料知他要

打,竟然不哭,反而哈哈大笑,说道:“你给我说中了心事,这才大发脾气。我问你,是不

是你想跟人家交朋友,人家不睬你,你就把气出在老子头上?”

茅十八拿这小孩真没办法,打也不是,骂也不是,撇下他不理又不是,他本是霹雳火爆

的脾气,这时只好强自忍耐,哼了一声,鼓起了腮帮子生气,松手放开了缰绳,叫道:“马

儿,马儿,快来个老虎跳,把这小鬼头摔个半死。”他本来要韦小宝依他三件事,但第二件

便说不拢,第三件事也想不起来了。

韦小宝自行拉缰,那坐骑到乖乖的行走,并不跟他为难。韦小宝心下大乐,心道:“你

不教我骑马,老子可不是自己会了吗?”又想:“今后我跟着你行走江湖,总会见你和人家

动手打架。你不教我,难道我没生眼珠,不会瞧么?我不但学会你的武功,连你的对头的武

功也一起学了。几个人的武功加在一起,自然就比你强了。呸,***,好稀罕吗?那吃白

食的小子掷筷子的本事倒挺管用,倘若他向老子磕头,求我学他这门功夫,老子倒不妨答应

了他。***,他为什么要向我磕头,求我学他这门功夫?”想到这里,不禁嗤的一声,笑

了出来。

茅十八回 头问道:“什么事好笑?”韦小宝道:“我想沐王府这吃白食的小子……”茅

十八道:“什么吃白食的小子?”韦小宝道:“他可不是姓白吗?”茅十八道:“姓白管姓

白,怎么姓白的就吃白食?他们姓白的,在云南沐王府中可大大的了不起哪。刘,白。方。

苏,书云南沐王府地四大家将。”韦小宝又道:“什么三大家将,四大家将?沐王府又是什

么鬼东西?”茅十八道:“你口里干净些成不成?江湖之上,提起沐王府,无不佩服得五体

投地,什么鬼不鬼的?”韦小宝嗯了一声。

茅十八道:“当年明太祖起兵反元,沐王爷沐英立有大功,平服云南,太祖封他沐家永

镇云南,死后封为什么王,子孙代代,世袭什么国公。”韦小宝一拍马鞍,大声道:“原来

云南沐王府什么的,是沐英沐王爷家里。你老说云南沐王府,说得不清不楚,要是早说沐英

沐王爷,我哪还有不知道的?沐王爷早死了几千年啦。你也不用这门害怕。”

茅十八道:“什么几千年?胡说八道。咱们江湖上汉子敬重沐王府,倒不是为了沐英沐

王爷,而是为了他的子孙木天波。明朝末代皇帝桂王逃到云南,黔国公沐天波,对了,记起

来啦,是黔国公,他忠心耿耿,保驾护主。吴三桂这奸贼打到云南,黔国公保了桂王逃到缅

甸。缅甸的坏人要杀桂王,沐天波代主而死。这等忠义双全的英雄豪杰,当真古今少有。”

韦小宝道:“啊,这位沐天波沐老爷,原来就是《英烈传》中沐英的子孙。沐王爷勇不

可当,是太祖皇帝的爱将,这个我知道得不想再知道啦。“他曾听说书先生说《英烈传》,

徐达,常遇春,胡大海,沐英这些大将的名字,他听得极熟,又问:“你怎么不早说?我如

早知沐王府便是沐英沐王爷家中,对那吃白食的朋友也客气三分了。刘,白,方,苏四大家

将,又是什么人?”

茅十八道:“刘白方苏四家,向来是沐王府的家将,祖先随着沐王爷平服云南。天波公

护驾到缅甸,这四大家将的后人也都力战而死。只有年幼的子弟逃了出来。我见了那位姓白

的英雄所以这样客气,一来他帮我打退大汉奸的鹰爪……”韦小宝道:“我也帮你打退大汉

奸的鹰爪,你对我怎么又不客气?”茅十八登了他一眼,说道:“二来他还是忠良之后,江

湖上人人敬重。倘若得罪了云南沐家之人,岂不为天下万人唾骂?”韦小宝道:“原来如

此。见到忠良之后,自然是要客气些。”

茅十八又道:“识得你以来,第一次听到你说一句有道理的话。”韦小宝道:“我可不

知要等到几时,才听到你说一句有道理的话。沐王爷铜角渡江,火箭射象,这样的大英雄,

谁不敬重?又何必要你说个屁?”茅十八问道:“什么叫铜角渡江,火箭射象?”

韦小宝哈哈一笑,说道:“你只知道拍云南沐王府的马屁,原来不知道沐王爷是多大的

英雄。你可知道沐王爷是太祖皇帝的什么人?”茅十八道:“沐王爷是太祖皇帝手下大将,

谁不知道?”韦小宝道:“呸。大将?大将自然是大将,难道是无名小卒?哪,太祖手下,

共有六王,徐达徐王爷,常遇春常王爷,你自然知道啦,还有四王是谁?”

茅十八是草莽英雄,于明朝开国的史实一窍不通,徐达,常遇春的名字当然听见过,却

不知他们是什么六王,也不知此外还有四个什么王。韦小宝却在扬州茶坊之中将这部《英烈

传》听得滚瓜烂熟。其时明亡未久,人心思旧,却又不敢公然谈论反清复明之事,茶坊中说

书先生讲述明朝故事,听客最爱听的便是这部敷演明朝开国,驱逐鞑子的《英烈传》。明太

祖开国,最艰巨之役是和陈友谅鄱阳湖大战,但听客听来兴致最高的,却是如何将蒙古兵赶

出塞外,如何打得敌人落荒而逃,大家耳中所听,是明太祖打蒙古兵,心中所想,打的却变

成了清兵。汉人大胜而敌人大败,自然志得意满。是以明朝开国诸功臣中,尤以徐达,常遇

春,沐英三人最为听众所崇拜。说书先生说到三人如何杀敌之时,添油加醋,如火如荼,听

众也便眉飞色舞,如醉如痴。

韦小宝见茅十八答不上来,甚是得意,说道:“还有四王,便是李文忠,邓愈,汤和,

以及沐英沐王爷。这四位王爷封的是什么王,跟你说了,料你也记不到,是不是?”其实他

自己也跟本记不起这六王封的是什么王。茅十八点了点头。

韦小宝又道:“汤和是明太祖的老朋友,年纪大过太祖,邓愈也是很早就结识了太祖,

一直跟他打江山的。李文忠是太祖的外甥。沐王爷是太祖的义子,跟太祖姓朱,叫作朱英,

后来立功大了,太祖叫他复姓,才叫做沐英。”茅十八道:“原来如此,那么铜角射象什么

的,又是怎么一回 事?”

韦小宝道:“是铜角渡江,不是铜角射象。太祖打平天下,最后只有云南,贵州的梁王

未曾降服。那梁王叽哩咕噜花,是元代末代皇帝的侄儿,守住了云南,贵州,不肯投降。”

那梁王本名匝刺瓦尔密,韦小宝记不住他的名字,随口胡诌。茅十八虽觉奇怪,也不敢反

驳,只听韦小宝续道:“太祖皇帝龙心大怒,便点兵三十万军马,命沐王爷带领前去攻打,

来到云南边界,遇到元兵。元兵的元帅叫做达里麻,此人身高十丈,头如巴斗……”

茅十八道:“那有身高十丈之人?”韦小宝知道说溜了嘴,辩道:“蒙古人自然生得比

咱们汉人高大些。那达里麻身披铁甲,手执长枪,在江边哇啦啦大声一叫,便如半空中连打

三个霹雳,只听得扑通,扑通,扑通,声声不断,水花四溅。你道是什么事?”茅十八道:

“不知道,是什么事?”韦小宝道:“原来达里麻哇哇大叫,响音传过江去,登时有十名明

兵给他吓破胆子,摔下马来,掉进江中。沐王爷一见不对,心想再给他叫几声,我军纷纷堕

江,大事不好,于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韦小宝平时说话,出口便是粗话,“***”三字片刻不离口,但讲到沐英平云南的故

事,学的是说书先生的口吻,粗话固然一句没有,偶尔还来几句或通或不通的成语。

他继续说道:“沐王爷眼见得这达里麻张开血盆大口,又要大叫,于是弯弓搭箭,飕的

一箭,便向达里麻口中射去。沐王爷的箭法白步穿杨,千步穿口,这一箭呼呼风响,横过了

江面,直达达里麻的大嘴射到。马达里麻也是英雄好汉,眼见这箭来得势道好凶,急忙低

头,避了开去。只听得后军齐声呐喊:‘不好了!''达里麻回头一看,只见这一箭连穿十名

将军,从第一名将军胸口射进,背后出来,又射入第二名将军胸口,一共穿了十人。”

茅十八摇头道:“那有此事?沐王爷就算天生神力,一箭终究也射穿不了十个人。”韦

小宝道:“沐王爷是天上星宿下凡,玉皇大帝派他来保太祖皇帝驾的,岂同凡人?你道是你

茅十八吗?这一箭一穿十,有个明堂,叫做''穿云箭''。”

茅十八将信将疑,问道:“后来怎样?”

韦小宝道:“达里麻一见大怒,心想你会射箭,难道我就不会?提起硬弓,也是一箭向

沐王爷射将过来。沐王爷叫道:‘来得好!''左手两根手指伸出,轻轻便将箭挟住了。正在

此时,天空中一群大雁飞过,啼声嘹亮,沐王爷心生一计,叫道:“我要射中第三双雁儿的

左眼!''飕的一箭,向那雁儿射去。达里麻心想:‘你要射第三只雁儿,已不容易,怎的还

分左眼右眼?''抬头看去。便在此时,沐王爷连珠箭发,三箭齐向达里麻射到。”

茅十八道:“妙极!这时声东击西的法子。”

韦小宝道:“也算达里麻命不该绝,第一箭正中他的左眼,仰后便倒,第二箭,第三箭

又接连射死了他的八明大将。元兵身上毛多,明军叫他们毛兵毛将。沐王爷连射三箭,射死

了十八名毛将,这叫做''沐王爷隔江大战,三箭射死毛十八!”

茅十八一怔,道:“什么?”韦小宝道:“沐王爷隔江射死毛十八!”说到这里,忍不

住格格格笑了出来。茅十八这才明白,他果然是饶着弯儿在骂自己,骂道:“***,胡说

八道!沐王爷隔江大战,三箭射死韦小宝!”韦小宝笑道:“那时我还没有生,沐王爷又怎

射得死我?”茅十八道:“你休得乱说。达里麻左眼中箭,却又如何?”

韦小宝道:“元兵见元帅中箭,倒下马来,登时大乱。沐王爷正要下令大军渡江,忽然

听得隔江号响,元兵已有援兵开到,对岸乱箭齐发,只遮得逃诩黑了。沐王爷又生一计,派

了手下四员大将,悄悄领兵到下游渡江,绕到元兵阵后,大吹铜角。”

茅十八道:“这四员大将,想必便是刘白方苏四人了?”韦小宝也不知是与不是,却不

愿被茅十八猜中,说到:“不对,那四员大将,乃是赵钱孙李。刘白方苏四将,随在沐王爷

身边。”茅十八点头道:“原来如此。”

韦小宝道:“沐王爷传下号令,叫刘白方苏四将手下士兵,齐声呐喊,同时将小船,木

排推下江中,派出一千明兵,装腔作势,假作渡江。元兵眼见明兵要渡过江来,更是没命的

放箭。沐王爷当即收兵,过不到半个时辰,又派兵装模作样的假渡江,元兵又再放箭。江中

也不知射死了多少鱼鳖虾蟹。”

茅十八道:“这个我又不信了。射死鱼儿,那也罢了。虾儿极细,螃蟹甲鱼身上有甲,

又怎射得他死?”韦小宝道:“你若不信,那就到前面市镇上买一只甲鱼,买一只螃蟹,再

买一只虾儿,用绳子穿了,挂将起来,再放箭射过去,且看射得死呢还是射不死。”茅十八

心想:“咱们赶路要紧,那有这等功夫胡闹。”他听得入神,生怕韦小宝放刁不说,便道:

“好,你说射得死便射得死,后来怎样?”韦小宝道:“后来沐王爷手下的士兵,从江中拾

起十八只给射死了的,身上有毛的老甲鱼,煮了来吃,便没事了。”

茅十八笑骂:“小鬼头,偏爱饶着弯儿骂人。你说沐王爷怎生渡江。”

韦小宝道:“沐王爷一见元兵放箭,便吩咐擂鼓呐喊,作势渡江,却并不真的渡江。只

听得元兵身后铜角之声大作,知道赵钱孙李四将已从下游渡江,绕到元兵阵后,这才下令杀

将过去。众兵将竖起盾牌,挡在身前,撑动小船筏子,渡江进攻。元兵放了大半天箭,这箭

已差不多用完啦,听得阵后敌人杀来,主将又中箭重伤,不由得军心大乱。沐王爷一马当

先,冲将过去。元兵东奔西逃,乱成一团。沐王爷眼见元兵阵中有一大将横卧马上,许多元

兵前后保护,知道必是达里麻,当即拍马追上,厉声喝到:‘达里麻,还不下马投降?''达

里麻道:‘我……我不是达里麻!我是茅……''沐王爷见他左眼之中插着一根羽箭,箭梢上

有个金字,正是一个''沐''字,却不是自己的箭羽是什么?那里还肯客气,轻伸猿臂,一把抓

将过来,往地下一掷,喝到:‘绑起来!''早有刘白方苏四将过来,揪住达里麻,绑得结结

实实。这一仗元兵大败,溺死在江中的不计其数。江中的王八吃了不少长毛元兵的尸首,从

此身上有毛,这种王八叫做毛王八,那是别处没有的。”

茅十八觉得韦小宝又在骂自己,哼了一声,却也并不敢确定,或许云南江中真的有毛王

八亦未可知。

韦小宝道:“沐王爷大获全胜,当即进兵梁王的京城。来到城外,只见城中无声无息,

沐王爷下令擂鼓讨战,只见城头挑起一块木牌,写着''免战''二字1茅十八道:“原来梁王知

道打不过,挂起免战牌。”韦小宝道:“沐王爷仁慈为怀,心想这梁王高挂免战牌,多半是

要投降,我如下令功城,城破之后,百姓死伤必多,不如免战三日,让他投降,免得杀伤百

姓。”茅十八一拍大腿,大声道:“是啊!沐王爷一家永镇云南,与明朝同始同终,便因沐

王爷爱惜百姓,一片仁心,所以上天保佑。”

韦小宝道:“当晚沐王爷坐在军营之中,挑灯夜看春秋。”茅十八道:“关王爷才看春

秋,难道沐王爷也看春秋吗?”韦小宝道:“大家都是王爷,自然都看春秋,不看春秋,难

道看夏冬吗?那夏冬是张飞看的书,莽张飞有勇无谋。沐王爷是天上武曲星转世,和关王爷

一般,只看春秋,不看夏冬。”茅十八也不知道春秋和夏冬是什么东西,点头称是。

韦小宝道:“沐王爷看了一会儿,忽然要小便,站起身来,拿起太祖皇帝御赐的金夜

壶,正要小便,忽听得城中传来几声大吼,声音极响,既不是虎啸,亦不是马嘶。沐王爷一

听,暗叫不好……”茅十八道:“那是什么叫声?”韦小宝道:“你倒猜猜看。”茅十八

道:“定是又有几个元将,好象达里麻一般,在城中大声吼叫。”韦小宝摇头道:“不是!

沐王爷一听之下,登时也不小便了,将金夜壶恭恭敬敬的往桌上一放……”茅十八道:“怎

的将便壶放在桌上?”

韦小宝道:“这时太祖皇帝御赐的金夜壶,你道是寻常的便壶吗?所以沐王爷放的时

候,定要恭恭敬敬。他放下便壶,立即击鼓升帐,召集众将官,取过一枝金批令箭,说道:

“刘将官听着:命你带领三千士兵,连夜去捕捉田鼠,捕多者有赏,捉不到者军法从事。''

刘将官道:‘得令!''接了令箭,边区捕捉田鼠。”

茅十八大奇,问道:“捕捉田鼠又干什么?”韦小宝道:“沐王爷用兵如神,军机岂可

泄漏?元帅有令,照办就是。接令的将官倘若多问一句,沐王爷一怒之下,立即推出帐外斩

首。你要是做沐王爷手下的将官,老是这样问长问短,便是有十八颗脑袋瓜子,***也都

教沐王爷给砍了。”茅十八道:“我倘若做了将官,自然不问。你又不是沐王爷,难道就问

不得骂?”

韦小宝摇手道:“问不得,问不得!沐王爷取过第二枝金批令箭,叫白将官听令,说

道:‘命你带两万官兵,在五里之外掘下一条长坑,长二里,宽二丈,深三丈,连夜赶掘,

不得有误。''白将官领命而去。沐王爷随即下令退兵,拔营而去,退到离城六里扎营。”

茅十八愈听愈奇,道:“那当真奇怪,我可半点也猜不到了。”

韦小宝道:“哼!沐王爷用兵之法倘若给你猜到,沐王爷变成茅十八,茅十八变成沐王

爷了。第二日清早,刘白儿将回报:田鼠已捉到一万多只,长坑也已掘成。沐王爷点头道:

''好!''命探子到城边探看动静。午牌时分,忽听得城中金鼓雷鸣,齐声呐喊,探子飞马回

报:‘启禀元帅,大事不好!''沐王爷一拍桌子,喝到:‘***,何事惊慌?''探子说道:

‘启禀元帅:元军大开北门,城中涌出几百只长鼻子牛妖,正向我军冲锋而来!''沐王爷哈

哈大笑,说道:‘什么长鼻子牛妖!再探。''探子得令而去。”茅十八奇道:“长鼻子牛妖

是什么家伙?”韦小宝正色道:“我早料到你也是不识的了。这些家伙绳子比牛还大,皮粗

肉厚,鼻子老长,两根尖牙向前突出,一双大耳朵幌啊幌的,模样儿凶猛无比,可不是长鼻

子牛妖吗?”茅十八“嗯”了一声,点点头,凝思自然长鼻子牛妖的模样。韦小宝道:“沐

王爷自言自语:‘这探子是个糊涂蛋,少见多怪,见到骆驼说是马背肿,见到大象说是长鼻

子牛妖!”

茅十八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说道:“这探子果然糊涂,竟管大象叫作长鼻子牛妖。不

过他是北方人,从来没见过大象,倒也怪不得。”

扬州城中说书先生说到“长鼻子牛妖”这一节书时,茶馆中必定笑声大作,此刻韦小宝

依样葫芦的说来,果然也引得茅十八放怀大笑。韦小宝继续说道:“沐王爷摆开阵仗,远远

望去,但见尘头大起,几百头大象头上都缚了尖刀,狂奔冲来,象尾上都是火光。原来云南

地近缅甸,那梁王向缅甸买了几百头大象,摆下了一个火象阵,用松枝缚在大象尾上,点着

了火。大象受惊,便向明军冲来。大象皮坚肉厚,弩箭射它不倒,明军只消一乱,元兵便可

跟在象后,掩杀过来。明军都是北方人,从未见过大象,一见之下,不由得心头发慌,暗暗

叫道:‘牛魔王尾巴会喷火,今日大事不好了!''”

茅十八脸色忧色,沉呤道:“这火象阵果然厉害。”

韦小宝道:“沐王爷不动声色,只是微微冷笑,使得大象冲到十丈之外,喝到:‘放田

鼠!''那一万多只田鼠放了出来,霎时之间,满地都是老鼠,东奔西窜。压知道大象不怕狮

熊虎豹,最怕的却是老鼠。老鼠如果钻入了大象的耳朵,吃它脑髓,大象半点奈何不得。众

大象一见老鼠,吓得魂飞天外,掉头便逃,冲进元兵阵中,只踏得元军将官兵卒头破腿断。

有些大象不辨东西南北,向明军冲将过来,便一一掉入陷坑之中。沐王爷叫道:‘放火箭!

''他老人家这一声令下,只见天空中千朵万朵火花,好看煞人。”

茅十八问道:“怎么箭上会发火?”

韦小宝道:“你道这火箭是有火的箭么?错了!火箭便是烟花炮仗。明军之中,有放炮

放铳用的硝磺火药,沐王爷早一晚已传下号令,命军士用火药做成烟花炮仗,射出去时,火

花满天,砰砰嘭嘭的响成一片。那些大象更加怕了,没命价的奔跑,元军的阵势被大象冲了

个稀巴烂,稀里呼噜,一塌里糊涂。沐王爷下令擂鼓进攻,众将兵大声呐喊,跟着大象冲进

城去。梁王带了妃子正在城头喝酒,等候明军大败的消息,却见几百头大象冲进城来。梁王

大叫:“咕噜阿布吐,呜里呜!咕噜阿布吐,呜里呜!''”

茅十八奇道:“他呜里呜的,叫些什么?”

韦小宝道:“他是蒙古人,叫的自然是蒙古话,他说:‘啊哟不好了,大象起义了!''

奔下城头,看见一口井,便跳将下去,想要自杀。不料那梁王太过肥胖,肚子极大,跳下了

一半,肚子塞在井口,上不上,下不下,大叫:“哟不好了!孤王半天吊!''”

茅十八道:“么他这次不叫蒙古话了?”

韦小宝道:“他叫的还是蒙古话,反正你又不懂,我便改成了咱们的话。沐王爷一马当

先,冲进城来,看见一个老家伙身穿黄袍,头带金冠,知道必是梁王,见他一个大肚皮塞在

井口,不由得哈哈大笑,抓住他头发,一把提了起来,只闻得臭气冲天,却原来梁王慌得很

了,屎尿直流!”

茅十八哈哈大笑,说道:“小宝,你说的故事当真好听。原来沐王爷平云南,全仗智勇

双全。倘若他不摆老鼠阵,梁王那火象阵冲将过来,明军非大败不可。”韦小宝道:“那还

用说?沐王爷打仗用老鼠,咱们打仗用石灰,哥儿俩半斤八两。”茅十八摇头道:“不对!

常言道兵不厌诈,打仗用计策是可以的。诸葛亮可不是会摆空城计吗?咱们一刀一枪,行走

江湖,却得光明磊落,打仗和打架全然不同。”韦小宝道:“我看也差不多。”

两人一路上谈谈说说,倒也颇不寂寞。茅十八将江湖手拿德国种种规矩禁忌,一件件说

给韦小宝听,最后说道:“你不会武功,人家知道你不识会家子,就不会辣手对付,千万不

可冒充,反而吃亏。”韦小宝道:“我''小白龙''韦小宝只会水底功夫,伏在水底,生吃鱼

虾,这陆上功夫嘛,却不怎么考究。”茅十八哈哈大笑。

当晚两人在一家农家借住。茅十八取出几两银子给那农家,将养了十来日,身上各处伤

势大好,这才雇了大车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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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 00:25:01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三回 符来袖里围方解 椎脱囊中事竟成

不一日到了北京,进城之时,已是午后。茅十八叫韦小宝说话行动,须得小心,京城之

地,公差耳目众多,可别露出了破绽。韦小宝道:“我有什么破绽?你自己小心别露出破绽

才是。你不是要找鳌拜比武吗?上门去找便是。”

茅十八苦笑不答,当日说要找鳌拜比武,只是心情激荡之际的一句壮语,他虽然鲁莽粗

豪,毕竟已在江湖上混了二十来年,岂不知鳌拜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官,怎肯来跟他

这么个江湖汉子比武?之际武功不过是二三流脚色,鳌拜倘若真是满洲第一勇士,多半打他

不过。不过既已在韦小宝面前夸下海口,可不能不上北京,心想带着这小孩在北京城里逛得

十天半月,瞧瞧京城的景色,大吃大喝个痛快,送他回扬州便是。鳌拜是一定不肯跟之际比

武的,然而是他不肯,可不是之际不敢,韦小宝也不能讥笑我没种。万一鳌拜当真肯比,那

么茅十八拼了这条老命也就是了。

两人来到西城一家小酒店中,茅十八要了酒菜,正饮之间,忽见酒店外走进两个人来,

一老一少。那老的约莫六十来岁,小的只十一二岁。两人穿的服色都甚古怪,韦小宝不知他

们是何等样人,茅十八却知他们是皇宫中的太监。

那老太监面色蜡黄,弓腰曲背,不住咳嗽,似是身患重病。小太监扶住了他,慢慢走到

桌旁坐下。老太监尖声尖气的道:“拿酒来!”酒保诺诺连声,忙取过酒来。

老太监从身边摸出一个纸包,打了开来,小心翼翼的用小指甲挑了少许,溶在酒里,把

药包放回怀中,端起酒杯,慢慢喝下。过得片刻,突然全身痉挛,抖个不住。那酒保慌了,

忙问:“怎么?怎么?”那小太监喝到:“走开,罗里罗嗦干什么?”那酒保哈腰赔笑,走

了开去,却不住打量二人。;太监双手扶桌,牙关格格相击,越抖越厉害,再过得片刻,连

桌子也不住摇晃起来,桌上筷子根根掉在地上。

小太监慌了,说道:“公公,再服一剂好不好?”伸手到他怀中摸出了药包,便要打

开。老太监尖声叫道:“不……不……不要……!”脸上神色甚是紧迫。小太监握着药包,

不敢打开。

就在此时,店门口脚步声响,走进七名大汉来。都是光着上身,穿了牛皮裤子,辫子盘

在头顶,全身油腻不堪,晶光发亮,似是用油脂至顶至腿都涂满了。七人个个肌肉虬结,胸

口生着髭髭黑毛,伸出手来,无不掌巨指粗。七人分坐两张桌子,大声叫囔:“快拿酒来,

牛肉肥鸡,越快越好!”

脚步应道:“是!是!”摆上筷子,问道:“客官,吃什么菜?”一名大汉怒道:“你

是聋子吗?”另一名大汉突然伸手,抓住了酒保后腰,转臂一挺,将他举了去来。脚步手足

乱舞,吓得哇哇大叫。七名大汉哈哈大笑。那大汉一甩手,将酒保摔了到店外,砰的一声,

掉在地下。酒保大叫:“啊哟!我的妈啊!”众大汉又是齐声大笑。

茅十八低声道:“这时玩摔跤的。他们抓起了人,定要远远摔出,免得对手落在身边,

立即反攻。”韦小宝道:“你会不会摔跤『”茅十八道:“我没学过。这种硬功夫遇上了武

功好手,便没多大用处。”韦小宝道:“那你是打得过他们了?”茅十八笑道:“跟这种莽

夫有什么好打?”韦小宝道:“你一个打他们七个,一定要输。”茅十八道:“他们不是我

对手。”

韦小宝突然大声道:“喂,大个儿们,我这个朋友说,他一个人能打赢你们七个。”茅

十八忙喝:“别惹事生非。”但韦小宝最爱的偏偏就是惹事生非,眼见那七名大汉无缘无故

的将酒保摔得死去活来,心头有气,听茅十八说一人能打赢他们七个,便从中挑拨,好叫茅

十八教训教训他们。

他们大汉齐向茅韦二人瞧来。一人问道:“小娃娃,你说什么?”韦小宝道:“我这朋

友说,你们欺负酒保,不算英雄好汉,有种的就跟他斗斗。”一名大汉怒目圆睁,对着茅十

八道:“王八蛋,是你说的吗?”

茅十八知道这七人都是玩摔跤的满洲人,本来不想闹事,但他一见满洲人便心中有气,

又听那大汉开口骂人,提起酒壶,劈面便飞了出去。那大汉伸手一格,岂知茅十八在这一掷

之中使上了内劲,呵喇一声,酒壶撞上了他手臂,那大汉手臂剧痛,“啊哟”一声,叫了出

来。另一名大汉扑将过来,茅十八飞脚向他踢去。满洲人摔跤极少用腿,这一腿闪避不了,

正中小腹,登时直飞出去。

其余五名大汉“混帐王八蛋”的乱骂,纷纷扑来。茅十八身形灵便,使开擒拿手法,肘

撞掌劈,顷刻间打倒了四个,另一个斜身以肩头受了茅十八一掌,伸手抓住他后腰,举将起

来,随即将他绳子倒转,要将他头顶往阶石上捣去。茅十八双腿连环,噗噗两声,都踢在他

胸口。那大汉口一张,鲜血狂喷,双手立时松开。

茅十八顺着他大汉仰面跌倒之势,双足已踹上他胸口,双掌一招“回风拂柳”斜劈而

出,正中第一名被酒壶掷中的大汉后心,呵喇一声响,那大汉断了几根肋骨,爬在桌上。茅

十八一手拉住韦小宝,道:“小鬼头,就是会闯祸,快走!”两人发足往酒店门口奔去。

只跨出两步,却见那老太监弯着腰,正站在门口,茅十八伸手往他右臂轻轻一推,想要

把他推开。不料手掌刚和他肩头相触,只觉全身剧震,不由自主的一个踉跄,向旁跌出数

步,右腰撞在桌上,那张桌登时倒塌,这一退之势,带得韦小宝也摔了出去。韦小宝大叫:

“啊哟喂,我的妈啊,痛死人啦。”茅十八猛拿桩子,这才站住,只觉得全身发滚,便如火

烧一般。他心下大骇,看那老太监时,只见他弓腰曲背,不住咳嗽,于适才之事似乎浑然不

知。

茅十八知道今日遇上了高人,对方多半身怀邪术,否则武功纵比自己为高,也决不能将

自己轻轻一推之力,化为若大力道。武功中虽有“借力反打”之术。“四两拔千斤”之法,

但都是对方有多大力量打来,便有多大力量反击出去,决无将小力化为大力之理。他急忙转

身,提起兀自在大呼小叫的韦小宝,向后堂奔去。

只奔出三步,只听得一声咳嗽,那老太监已站在面前。茅十八一惊,足底使劲,上身向

前一扑,似是向对方扑击,身子却已向后翻出。他双足尚未落地,忽觉背心上有股轻柔的力

量撞到,急忙左手反掌出击,却击了个空,身子向前扑出,摔在两名大汉身上。

这一交摔得极重,幸好那两名大汉又肥又壮,做了厚厚的肉垫子,才没受伤。那两名大

汉腿骨折断,站不起来,手臂却是无恙,当即施展摔跤手法,将他牢牢抓住。茅十八欲待抗

拒,手脚上竟使不出半点力道,原来背心穴道已给人封了。

他背脊向天,看不见背后情景,但听得那老太监不住咳嗽,有气无力的在责备小太监:

“你又要给我服药,那不是存心害死我吗?这药只多服得半分,便要了我的老命,咳……

咳……咳……咳,你这孩子,真是胡闹。”小太监道:“孩儿实在不知道,以后不敢了。”

老太监道:“还有以后?唉,也不知道活得几天,咳……咳……咳……。咳”小太监道:

“公公,这家伙是什么来头?只怕是个反贼。”

老太监道:“你们这几位朋友,是那里的布库?”一名大汉道:“回公公的话,我们都

是郑王爷府里的。今天若不是公公出手,擒住了这反贼,我们的脸可丢大了。”老太监哼了

一声,道:“那……那也是碰巧罢了。咳……咳咳……你们也别惊动旁人,就将这汉子和那

孩子,都送到大内尚膳监来,说是海老公要的人。”几名大汉齐声答应。

老太监道:“还不去叫轿子?你瞧我这等模样,还走得动吗?”小太监答应一声,飞奔

出去。老太监伏在桌上,不停的咳嗽。

韦小宝见茅十八被擒,想起说书先生曾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材烧。”须得脚底抹

油,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他沿着墙壁,悄悄溜向后堂,眼见谁也没留意到他,正自暗暗欢

喜,那老公公伸指一弹,一根筷子飞将出来,戳在他右腿的腿弯之中。韦小宝右腿麻软,摔

倒在地,再也动弹不得,张口便骂:“痨病成精老乌龟……”转眼见到一名大汉恶狠狠的模

样,心中一吓,此后十来句恶毒的言语都缩入了肚里。

过不多时,门外抬来一乘轿子。小太监走了进来,说道:“公公轿子到啦!”老太监咳

嗽连声,在小太监扶持之下,坐进轿子,两名轿夫抬着去了。小太监跟随在后。

七名大汉中四人受伤甚轻,当下将茅十八和韦小宝用绳索牢牢绑起。绑缚之时,不住向

茅十八拳打脚踢。韦小宝忍不住口中不干不净,但两个重重的耳括子一打,也只好乖乖的不

敢做声。众大汉又叫了两顶轿子来,又在二人口中塞了块布,用黑布蒙了眼,放入轿中抬

走。韦小宝只在七岁时曾跟母亲烧香时坐过轿子,此刻只好自己心下安慰:“***,老子

好久没坐轿了,今日孝顺儿子服侍老子坐轿,真是乖儿子,乖孙子!”但想到不知会不会陪

着茅十八一起杀头,却也不禁害怕发抖。

他在轿中昏天黑地,但觉老是走不完。有时轿子停了下来,有人盘问,剔亮轿外的大汉

总是回答:“尚膳监海老公公叫给送的。”韦小宝不知尚膳监是什么东西,但那海老公似乎

颇有权势,只一提他的名头,轿子便通行无阻。有一次盘问之人揭开轿帷来张了张,说道:

“是个小娃娃!”韦小宝想说:“是你祖宗!”苦于口中被塞了布块,说不出话来。

一路行去,他迷迷糊糊几乎要睡着了,忽然轿子停住,有人说道:“海公公要的人送到

啦。”一个小孩声音道:“是了,海公公在休息,将人放在这里便是。”韦小宝听他声音,

便是酒店中遇到的那小孩。只听先前那人道:“咱们回去禀告郑王爷,王爷必定派人来谢海

老公。”那小孩道:“是了,你说海老公向王爷请安。”那人道:‘不敢当。“跟着便有

人?”茅十八和韦小宝从轿子拖了出来,提入屋中放下。

耳听得众人脚步声远去,却听得海老公的几下咳嗽之声。韦小宝闻到一股极浓的药味,

心想:“这老鬼病得快死了,偏偏不早死几日,看来还要我和茅大哥,替他到阎王跟前打个

先锋。“四周静悄悄地,除了海老公偶尔咳嗽之外,更无别般声息。韦小宝手足被绑,手指

脚趾都已发麻,说不出的难受,偏偏海老公似乎将他二人忘了,浑没理会。

过了良久良久,才听得海老公轻轻叫了一声:“小桂子!“那小孩应道:“是!“韦小

宝心想:“原来你这臭小子叫作小桂子,跟你爷爷的名字有个''小''字相同。”只听海老公

道:“将他二人松了绑,我有话问他们。”小桂子应道:“是!”

韦小宝听得咯咯之声,想是小桂子用刀子在割茅十八手脚上的绳索,过了一会,自己手

脚上的绳子也割断了,跟着眼上黑布揭开。韦小宝睁眼看来,见置身之所是一间大房,房中

物事稀少,只一张桌子,一张椅子,桌上放着茶壶茶碗。海老公坐在椅中,半坐半躺,双颊

深陷,眼睛也是半开半闭。此时天色已黑,墙壁上安着两座铜烛台,各点着一根蜡烛,火光

在海老公蜡黄的脸上忽明忽暗的摇晃。

小桂子取出茅十八口中所塞的布块。海老公道:“这小孩子嘴里不干净,让他多塞一

会。”韦小宝双手本来已得自由,去不敢自行挖出口中布块,心中所骂的污言秽语,只怕比

之海老公所能想得到的远胜十倍。

海老公道:“拿张椅子来,给他坐下。”小桂子到隔壁房里搬了张椅子来,放在茅十八

身边,茅十八便即坐下。韦小宝见自己没有座位,老实不客气便往地下一坐。

海老公向茅十八道:“老兄尊姓大名,是哪一家哪一派的?阁下擒拿手法不错,似乎不

是我们北方的武功。”茅十八道:“我姓茅,叫茅十八,是江北泰州五虎断门刀门下。”海

老公点点头,说道:“茅十八茅老兄,我也曾听到过你的名头。听说老兄在扬州一带,打家

劫舍,杀官越狱,着实做了不少大事。”茅十八道:“不错。”他对这痨病鬼老太监的惊人

武功不由得不服,也就不敢出言挺撞。海老公道:“阁下来到京师,想干什么事,能跟我说

说吗?”

茅十八道:“既落你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姓茅的是江湖汉子,不会皱一皱眉头。

你想逼供,那可看错人了。”海老公微微一笑,说道:“谁不知茅十八是铁铮铮的好汉子,

逼供可不敢。听说阁下是云南平西王的心腹亲信……”

他一句话没说完,茅十八大怒而起,喝到:“谁跟吴三桂这大汉奸有什么干系了?你这

么说,没的污了我茅十八豪杰的名头。”海老公咳嗽几声,微微一笑,说道:“平西王有大

功于大清,主子对他甚是倚重,阁下倘若是平西王的亲信,咱们瞧在平西王的面子,小小过

犯,也不必计较了。”茅十八大声道:“不是,不是!茅十八跟吴三桂这臭贼粘不上半点边

儿,姓茅的决不叨这汉奸的光,你要杀便杀,若说我是吴贼的什么心腹亲信,姓茅的祖宗都

倒足了大霉。”

吴三桂带清兵入关,以至明室沦亡,韦小宝在市井之间,听人提起吴三桂来,总是加上

几个“汉奸”,“臭贼”,“直娘贼”的字眼,心想:“听这老乌龟的口气,只要茅大哥认

是吴三桂的心腹,便可放了我们。偏偏茅大哥骨头硬,不肯冒充。但骨头硬,皮肉就得受苦

了。常言道得好:‘好汉不吃眼前亏'',吃眼前亏的自然不是英雄好汉。咱们不妨胡说八道

一番,说道吴三桂对咱们哥儿如何如何看重,等到溜之大吉之后,再骂吴三桂的十八代祖宗

不迟。”他手脚上血脉渐和,悄悄以袖子遮口,将嘴里塞着的布块挖了出来。

海老公正注视茅十八的脸色,没见到韦小宝在暗中捣鬼,他见茅十八声色俱厉,微笑

道:“我还道阁下是平西王派来京师的,原来猜错了。”

茅十八心想:“这一次在北京被擒,皇帝脚下的事,再要脱身是万万不能的了,豹死留

皮,人死留名,茅十八一死不打紧,做人可不能含糊。”眼见韦小宝眼睁睁的正瞧着自己,

便大声道:“老实跟你说,我在南方听得江湖上说道,那鳌拜是满洲第一勇士,什么掌毙疯

牛,脚踢虎豹,说得天花乱坠。姓茅的不服,特地上北京来,要跟他比划比划。”

海老公叹了口气,说道:“你想跟鳌少保比武?鳌少保官居极品,北京城里除了皇上,

皇太后,便数鳌少保了,老兄在北京等上十年八年,也未必见得着,怎能跟他比武?”

茅十八初时还当海老公使邪术,后来背心穴道被封,直到此刻才缓缓解开,已知这时极

上乘的内功武术。瞧这老太监的神情口音,自是满人,自己连一个满洲老病夫都打不过,还

说什么跟满洲第一勇士比武?他在扬州得胜山下恶战史松等人之时,虽情势危急,却毫不起

馁,此刻对着这个痨病鬼太监,竟不由得豪气尽消,终于叹了口长气。

海老公闻到:“阁下还想跟鳌少保比武吗?”茅十八道:“请问那鳌拜的武功,及得上

尊驾几成?”海老公微微一笑,说道:“鳌少保是出将入相的顾命大臣,荣华无比。我是个

苦命的下贱人。跟鳌少保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怎能想比?”他说的是二人地位,于武功一

节竟避而不提。茅十八道:“那埃大败武功倘若有你的一半,我就已万万不是对手。”海老

公微笑道:“老兄说得太谦了。以老兄看来,在下的粗浅武功,若和陈近南想比,却又如

何?”

茅十八一跳而起,闻到:“你……你……你说什么?”海老公道:“我问的是贵会总舵

主陈近南。听说陈总舵主练有''凝血神爪'',内功之高,人所难测,只可惜缘悭一面,我这下

贱人,没福拜见陈总舵主。”茅十八道:“我不是天地会的,也没福见过陈总舵主。剔亮陈

总舵主武功极高,到底怎样高法,可就不知道了。”

海老公叹了口气,道:“茅兄,我早知你是条好汉子,以你这等好身手,却为什么不跟

皇家效力?将来做提督,举将,也不是难事。跟着天地会作乱造反,唉……”摇了摇头,又

道:“那总是没有好下场。我良言相劝,你不如悬崖勒马,退出了天地会罢。”

茅十八道:“我……我……我不是天地会。”突然放大喉咙,说道:“我这可不是抵赖

不认。姓茅的只盼加入天地会,只是一直没人接引。江湖上有句话道:‘为人不识陈近南,

就称英雄也枉然。''海老公,这话想来你也听见过。姓茅的是堂堂汉人,虽然没入天地会,

然而决意反清复明,那有反投清廷去做汉奸的道理?你快快把我杀了罢!姓茅的杀人放火,

犯下的事太大,早就该死了,只是没见过陈近南,死了有点不闭眼。”

海老公道:“你们汉人不服满人得了天下,原也没什么不对。我敬你是一条好汉子,今

日便不杀你,让你去见了陈近南之后,死得闭眼。盼你越早见到他越好,见到之时说海老公

很想见见他,要领教领教他的''凝血神爪''功夫,到底是怎样厉害,盼望他早日驾临京师。

唉,老头儿没几天命了,陈总舵主再不倒北京来,我便见他不到了。嘿嘿,''为人不识陈近

南,就称英雄也枉然!。陈近南又到底如何英雄了得。江湖上竟有偌大名头?”

茅十八听他说竟然就这么放自己走,大出意料之外,站了起来却不就走。海老公道:

“你还等什么?还不走吗?”茅十八道:“是!”转身去拉了韦小宝的手,想要说几句话交

代,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海老公又叹了口气道:“亏你也是在江湖上混了这么久的人,这一点规矩也不懂。你不

留点什么东西,就想一走了之?”

茅十八咬了咬牙道:“不错,是我姓茅的粗心大意。小兄弟,借这刀子一用,我断了左

手给你。”说着向小太监小桂子身旁的匕首指了指。这匕首长约八寸,是小桂子适才用来割

他手脚上绳索的。

海老公道:“一只左手,却还不够。”茅十八铁青着脸道:“你要我再割下右手?”海

老公点头道:“不错,两只手。本来嘛,我还得要你一对招子,咳……咳……可是你想见见

陈近南,没了招子,便见不到人啦。这么着,你自己废了左眼,留下右眼!”

茅十八退了两步,放开拉着韦小宝的手,左掌上扬,右掌斜按,摆了个“犀牛望月”的

招式,心想:“你要我废了左眼,再断双手,这么个残废人活着干什么?不如跟你一拼,死

在你的掌底,也就是了。”

海老公眼睛望也不来望他,不住咳嗽,越咳越厉害,到后来简直气也喘不过来,本来蜡

黄的脸忽然涨得通红。小桂子道:“公公,再服一剂好么?”海老公不住摇头,但咳嗽仍是

不止,咳到后来,忍不住站起身来,以左手叉住自己头颈,神情痛苦已极。

茅十八心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一纵身,拉住了韦小宝的手,便往门外窜去。

海老公右手拇指和食指两根手指往桌边一捏,登时在桌边捏下一小块木块,嗤的一声

响,弹了出去。茅十八正自一大步跨将出去,那木片撞在他右腿“伏兔穴”上,登时右脚酸

软,跪倒在地。跟着嗤的一声响,又是一小块木片弹出,茅十八左腿穴道又被击中,在海老

公咳嗽声中,和韦小宝一齐滚倒。

小桂子道:“再服半济,多半不打紧。”海老公道:“好,好,只……只要一点儿,多

了危……危险的很。”小桂子应道:“是!”伸手到他怀中取出药包,转身回入内室,取了

一杯酒来,打开药包,伸出小指,用指甲挑了一点粉末。海老公道:“太……太多……”小

桂子道:“是!”将指甲中一些粉末放回药包,眼望海老公。海老公点了点头,弯腰又大声

咳嗽起来,突然间身子向前一扑,爬在地上,不住扭动。

小桂子大惊,抢扶过去,叫道:“公公,公公,怎么啦?”海老公喘息道:“好……好

热……扶……扶我……去水……水缸……水缸里浸……浸……”小桂子道:“是!”用力扶

了他起来。两人踉踉跄跄的抢入内室,接着便听见扑通一响的溅水之声。

这一切韦小宝都瞧在眼里,当即悄悄站起,蹑足走到桌边,伸出小指,连挑了三指甲药

粉,倾入酒中,生怕不够,又挑了两指甲,再将药包摺拢,重新打开,泯去药粉中指甲挑动

过的痕迹。只听得小桂子在内室道:“公公,好些了吗?别浸得太久了。”海老公道:“好

热……好……热得火烧一般。”韦小宝见那柄匕首放在桌上,当即拿在手中,回到茅十八身

边,伏在地下。

过不多时,水声嫌诏,海老公全身湿淋淋地,由小桂子扶着,从内房中出来,仍是不住

咳嗽。小桂子拿起酒杯,喂到他口边。海老公咳嗽不止,并不便喝。韦小宝一颗行几乎要从

心窝中跳将出来。海老公道:“能够不吃……最好不……不吃这药……”小桂子道:

“是!”将酒杯放在桌上,将药包包好,放入海老公怀中。可是海老公跟着又大咳起来,向

酒杯指了指。小桂子拿起酒杯,送到他嘴边,这一次海老公一口喝干。

茅十八沉不住气,不禁“啊”的一声。海老公道:“你……你如想……活着出去……”

突然间呵喇一声响,椅子倒塌。他身子向桌子伏去,这一伏力道奇大,呵喇,呵喇两声,桌

子又塌,连人带桌,向前倒了下来。

小桂子大惊,大叫:“公公,公公!”抢上去扶,背心正对着茅十八和韦小宝二人。韦

小宝轻轻跃起,提起匕首,向他背心猛戳了下去。小桂子低哼一声,便即毙命。海老公却兀

自在地下扭动。

韦小宝提起匕首,对准了海老公背心,又待戳下。便在此时,海老公抬起头来,说道:

“小……小桂子,这药不对啊。”韦小宝只吓得魂飞天外,匕首那里还敢戳下去?海老公转

过身来,一伸手,抓住韦小宝左腕,道:“小桂子,刚才的药没弄错?”

韦小宝含含糊糊的道:“没……没弄错……”只觉左腕便如给一道铁箍箍住了,奇痛入

骨,只吓得抓着匕首的右手缩转了寸许。

海老公颤声道:“快……快点蜡烛,黑漆漆一团,什么……什么也瞧不见。”

韦小宝大奇,蜡烛明明点着,他为什么说黑漆漆一团?“莫非他眼睛瞎了?”便道:

“蜡烛没熄,公公,你……你没瞧见么?”他和小桂子都是孩子口音,但小桂子说的是旗人

官腔,一时怎学得会,只好说得含含糊糊,只盼海老公不致发觉。

海老公叫道:“我……我瞧不见,谁说点了蜡烛?快去点起来!”说着便放开了韦小宝

的手腕。韦小宝道:“是!是!”急忙走开,快步走到安在墙壁上的烛台之侧,伸手拨动烛

台的铜圈,发出叮当之声,说道:“点着了!”

海老公道:“胡说?胡说八道!为什么不点亮了蜡……”一句话没说完,身子一阵扭

动,仰天摔倒。

韦小宝向茅十八急打手势,叫他快逃。茅十八向他招手,要他同逃。韦小宝转身走向门

口,却听海老公呻呤道:“小……小桂子,小……桂子……你……”韦小宝应道:“是!我

在这儿!”左手连挥,叫茅十八先逃出去再说,自己须得设法稳住海老公。

茅十八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双腿穴道被封,伸手自行推拿腰间和腿上穴道,劲力使

去,竟没半点动静,心想:“我双腿无法动弹,只好爬了出去。这孩子鬼精灵,一个小孩

家,旁人也不会留神,他要脱身不难,倘若跟我在一起,一遇上敌人,反而牵连了他。”当

下向韦小宝挥了挥手,双手据地,悄悄爬了出去。

海老公的呻呤一阵轻,一阵响。韦小宝不敢便走,生怕他发觉小桂子已死,声张起来,

他手下出动围捕,自己和茅十八定然难以逃脱,心想:“这次祸事,都是我惹出来的。茅大

哥双腿不能行走,不知要多少时候才能逃远。我在这里多挨一刻好一刻。只要海老龟不发觉

我是冒牌货,那便没事。这老乌龟病得神智不清,等他昏过去之时,我一刀杀了他,就可逃

走了。”

过得片刻,忽听得远处传来的笃的笃铛,的笃的笃铛的打更之声,却是已交初更。韦小

宝见烛光闪耀,突然一亮,左首的蜡烛点到尽头,跟着便熄了,眼见小桂子的尸首卷曲成一

团,很是害怕:“这人是我杀的,他变成了鬼,会不会找我索命?”又想:“等到天一亮,

那就难以脱身了,须得半夜乘黑逃走。”

可是海老公呻呤之声不绝,始终不再昏迷,他仰逃邙卧,韦小宝胆子再大,也不敢提起

匕首往他胸口或小腹上插将下去,知道这老人武功厉害之极,只要刀尖碰到他的肌肤,他立

时知觉,一掌打来,自己非脑浆迸裂不可。又过了一会儿,另一枝蜡烛也熄了。

黑暗之中,韦小宝想到小桂子的尸首触手可及,害怕之极,只盼尽早逃出去,但只要他

身子一动,海老公便叫道:“小……小桂子,你……在这里么?”韦小宝只好答应:“我在

这里!”

过了大半个时辰,他蹑手蹑脚的走到门边。海老公又叫:“小桂子,你上那里去?”韦

小宝道:“我……我去小便。”海老公问“为……为什么不在屋里小便?”韦小宝应道:

“是,是。”

他走到内室,那时他从未到过的地方,刚进门,只走得两步,便砰的一声,膝头撞在桌

子脚上。海老公在外边问道:“小……桂子,你……你干什么?”韦小宝道:“没……没什

么!”伸手去摸索,在桌子上摸到了火刀火石,忙打着了火,点燃纸媒,见桌子上放着几十

根蜡烛,当即点燃一根,插上烛台。

见房中放着一张大床,一张小床,料想是海老公和小桂子所睡。房中有几只箱子,一桌

一柜,此外无甚物件。东首放着一只大水缸,显得十分突兀,地下溅得湿了一大片。他正察

看是否可从窗子逃出去,海老公又在外面叫了起来:“你干什么还不小便?”

韦小宝一惊:“他怎地一停不歇的叫我?莫非他听我的声音不对,起了疑心?否则我小

便不小便,管他屁事?”当即应道:“是!”从小床底下摸到便壶,一面小便,一面打量窗

子,见窗子关得甚实,每一道窗酚诩用绵纸糊住,想是海老公咳得厉害,生怕受寒,连一丝

冷风也不让进来。倘若用力打开窗子,海老公定然听到,多半还没逃出窗外,便给擒住了。

他在房中到处打量,想找寻脱身的所在,但房中连狗洞,猫洞也没一个,倘若从外房逃

走,定然会给海老公发觉,一瞥眼见,见到小桂子床脚边放着一袭新衣,心念一动,忙脱下

身上衣服,将新衣披在身上。

海老公又在外面叫道:“小桂子,你……你在干什么?”韦小宝道:“来啦,来啦!”

一面结扣子,一面走了出去,拾起小桂子的帽子,戴在头上,说道:“蜡烛熄了,我去点一

枝。”回到内室,取了两根蜡烛,点着了出来。

海老公叹了口长气,低声道:“你当真已点着了蜡烛?”韦小宝道:“是啊,难道你没

瞧见?”海老公半晌不语,咳嗽几声,才道:“我明知这药不能多吃,只是咳嗽实在……实

在……太苦,唉,虽然每次只吃一点点,可是日积月累下来,毒性太重,终于……终于眼睛

出了毛病。”韦小宝心中一宽:“老家伙不知是我在他酒中加了药粉,还道是服药多日,积

了下来,这才发作。”

只听海老公又道:“小桂子,公公平日待你怎样?”韦小宝半点也不知道海老公平日待

小桂子怎样,忙道:“好的很啊。”海老公道:“唔,公公现下……眼睛瞎了,这世上就只

有你一人照顾我,你会不会离开公公,不……不理我了?”韦小宝道:“我……当然不

会。”海老公道:“这话半点不假啊?”

韦小宝忙道:“自然半点不假。”回答得毫不犹豫,而且语气诚恳,势要海老公非大为

感动不可。他又道:“公公,你没人相陪,如果我不陪你,谁来陪你?我瞧你的眼病过几天

就会好的,那也不用担心。”

海老公叹了口气,道:“好不了啦,好不了啦!”过了一会,问道:“那姓茅的已逃走

了?”韦小宝道:“是!”海老公道:“他带来的哪个小孩给你杀了?”韦小宝心中砰砰乱

跳,答道:“是!他……他这尸首怎么办?”

海老公微一沉呤,道:“咱们屋中杀了人,给人知道了,查问起来,罗嗦得很。你……

你去将我的药箱拿来。”韦小宝道:“是!”走进内室,不见药箱,拉开柜子的抽斗,一只

只的寻找。

海老公突然怒道:“你在干什么?谁……谁叫你乱开抽斗?”韦小宝吓了一跳,心道:

“我找药箱呢。不知放在那里去了。”海老公怒道:“胡说八道,药箱放在那里都不知

道。”

韦小宝道:“我……我杀了人,心……心里害怕得紧。你……你公公……又瞎了眼睛,

我……我完全糊涂了。”说到后来,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不知道药箱的所在,只怕单是

这件事便露出马脚,说哭便哭,却也半点不难。海老公道:“唉,这孩子,杀个人又什么打

紧了?药箱是在第一口箱子里。”

韦小宝抽抽噎噎的道:“是……是……我……我怕得很。”见两口箱子都用铜锁锁着,

又不知钥匙在什么地方,伸手在锁扣上一推,那锁应手而开,原来并未上锁,暗叫:“运气

真好!这锁中的古怪我如又不知道,老乌龟定要大起疑心。”除下了锁,打开箱子,见箱中

大都是衣服,左边有只走方郎中所用的药箱,当即取了,走到外房。

海老公道:“挑些''化尸粉'',把尸首化了。”韦小宝应道:“是。”拉出药箱的一只只

小抽斗,但见抽斗中尽是形状颜色各不相同的瓷瓶,也不知那一瓶是化尸粉,问道:“是那

一只瓶子?”海老公道:“这孩子,怎么今天什么都糊涂了,当真是吓昏了头吗?”韦小宝

道:“我……我怕得很,公公,你的眼睛……会……会好吗?”语气中对他眼病的关切之

情,着实热切无比。

海老公似乎颇为感动,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说道:“那个三角形的,青色有白点的

瓶子便是了。这药粉挺珍贵,只消挑一丁点便够了。”

韦小宝应道:“是!是!”拿起那青色白点的三角瓶子,打开瓶塞,从药箱中取了一张

白纸,倒了少许药末出来,便即撒在小桂子的尸身之上。

可是过了半天,并无动静。海老公道:“怎么了?”韦小宝道:“没见什么。”海老公

道:“是不是撒在他血里的?”韦小宝道:“啊,我忘了!”又倒了些药末,撒在尸身伤口

之中。海老公道:“你今天真有些古里古怪,连说话声音也大大不同了。”

便在此时,只听得小桂子尸身的伤口中嗤嗤发声,升起淡淡烟雾,跟着伤口中不住流出

黄水,烟雾渐浓,黄水也越流越多,发出又酸又焦灼臭气,眼见尸身的伤口越烂越大。尸身

肌肉遇到黄水,便即发出烟雾,慢慢的也化为水,连衣服也是如此。

韦小宝只看得抬舌不下,取过自己换下来的长衫,丢在尸身上,又见自己脚下一对鞋子

已然踢破了头,忙除下小桂子的鞋子,换在自己脚上,将破鞋投入黄水。

约莫一个多时辰,小桂子的尸身连着衣服鞋袜,尽数化去,只剩下一滩黄水。韦小宝心

想:“老乌龟倘若这时昏倒,那就再好也没有了,我将他推入毒水之中,片刻之间也教他化

得尸骨无存。”

可是海老公不断咳嗽,不断唉声叹气,却总是不肯昏倒。

眼见窗纸渐明,天已破晓,韦小宝心想:“我已换上了这身衣服,便堂而皇之的出去,

也没人认得我,那倒不用发愁。”

海老公忽道:“小桂子,天快亮了,是不是?”韦小宝道:“是啊。”海老公道:“你

掏水把底下冲冲干净,这气味不大好闻。”韦小宝应了,回入内室,用水瓢从水缸中掏了几

瓢水,将底下换上冲去。

海老公又道:“待会吃过早饭,便跟他们赌钱去。”韦小宝大事奇怪,料想这是反话,

便道:“赌钱?我才不去呢!你眼睛不好,我怎能自己去玩?”海老公怒道:“谁说是玩

了?我教你几个月,几百两银子已输掉了,为来为去,便是为了这件大事,你不听我吩咐

么?”

韦小宝不明白他的用意,只得含糊其辞的答道:“不……不识不听你吩咐,不过你身子

不好,咳得又凶,我去干……干这件事,没人照顾你。”海老公道:“你给我办妥了这件

事,比什么都强。你再掷一把试试。”韦小宝道:“掷一把,掷……掷那一把?”海老公怒

道:“快拿骰子来,推三推四的。就是不肯下苦功去练,练了这许久,老是没长进。”

韦小宝听说是掷骰子,精神为之一振,他在扬州,除了听说书,大多数时候便在跟人掷

骰子,年纪虽小,在扬州街巷之间,已算得是一把好手,只是不知骰子放在什么地方,说

道:“这一天搞得头昏脑胀,那几颗骰子也不知放在什么地方了。”

海老公骂道:“不中用的东西,听说掷骰子便吓破了胆,输钱又不是输你的。那骰子不

是好端端放在箱中中吗?”

韦小宝道:“也不知是不是。”进内室打开箱子,翻得几翻,在一只锦缎盒子中果然见

到有只小瓷碗,碗里放着六粒骰子。当真是他乡遇故知,忍不住一声欢呼,待得拿起六粒骰

子,又是一声欢呼。原来遇到的不但是老朋友,而且是最最亲密的老朋友,这六粒骰子一入

手,便知是灌了水银的骗局骰子。

他将瓷碗和骰子拿到海老公身边,说道:“你当真定要我去赌钱?你一个人在这里,没

人服侍,成吗?”

海老公道:“你少给我罗嗦,限你十把之中,掷一只''天''出来。”

当时掷骰子赌钱,骰子或用四粒,或用六粒,如果六粒,者须掷成四粒相同,余下两粒

便成一只骨牌,两粒六粒点是''天'',两粒一点是''地'',以此而比大小。韦小宝心想:“这骰

子是灌水银的,要我十八才掷成一只''天'',太也小觑老子了。”但用灌水银骰子作弊,比之

灌铅骰子可难得多了,他连掷四五把,都掷不出点子,掷到第六把上,两粒六点,三粒三

点,一粒四点,倘若这四点的骰子是三点,这只''天''便掷出来了,他小指头轻轻一拨,将这

四粒的点子拨成了三点,拍手叫道:“好,好,这可不是一只''天''吗?”

海老公道:“别欺我瞧不见,拿过来给我摸摸。”伸手道瓷碗中一摸,果然六粒骰子之

中四粒三点,两粒六点。海老公道:“今天运气倒好,给我掷个''梅花''出来。”

韦小宝提起骰子,正要掷下去,心念一动『“听他口气,小桂子这小乌龟掷骰子的本事

极差,我要是掷什么有什么,定会引起这老乌龟的疑心。”手劲一转,连掷了七八把都是不

对,再掷一把之后叹了口气。

海老公道:“掷成了什么?”韦小宝道:“是……是……”海老公哼了一声,伸手入碗

去摸,摸到是四粒两点,一粒四点,一粒五点,是个“九点”。海老公道:“手劲差了这么

一点儿,梅花变成了九点。不过九点也不小了你再试试。”

韦小宝试了十七八次,掷出了一只“长三”,那比梅花只差一级。海老公摸清楚后,颇

为高兴,说道:“有些长进啦,去试试手气罢。今天带五十两银子去。”

韦小宝适才在翻寻骰子之时,已见到十来只元宝。说到赌钱,原是他平生最喜爱之事,

只是一来没本钱,二来太爱作假,扬州市井之间,人人均知他是小骗子,除了外来的羊牯,

谁也不上他的当。此刻惊魂略定,忽然能去赌钱,何况赌本竟有五十两之多,那是连做梦也

难得梦到的豪赌,更何况有骗局骰子携去,当真是莆出地狱,便上天堂,就算赌完要杀头,

也不肯就此逃走了,只是不知对手是谁,上那里去赌,倘若一一询问,立时便露出了马脚,

那可是个大大多大难题。

他开箱子取了两只元宝,每只都是二十五两,正自凝思,须得想个什么法子,才能骗出

海老公的话来,忽听得门外有人嘎声叫道:“小桂子,小桂子!”

韦小宝走到外堂,答应了一声。海老公低声道:“来叫你啦,这就去罢。”韦小宝欣然

正要出门,猛然间肚子里叫一声苦,不知高低:“那些赌鬼可不是瞎子,他们一眼便知我不

是小桂子,那便如何是好?”只听门外那人又叫:“小桂子,你出来,有话跟你说。”

韦小宝道:“来啦!”当即回到内室,取了块白布,缠在头上脸上,只露出眼睛与嘴

巴,向海老公道:“我去啦!”快步走出房门,只见门外一名三十来岁的汉子,低声问道:

“你怎么啦?”

韦小宝道:“输了钱,给公公打得眼青鼻肿。”那人嘻的一笑,更无怀疑,低声问道:

“敢不敢再去翻本?”韦小宝拉着他衣袖,走开几步,低声道:“别给公公听见。当然要翻

本啦。”那人大拇指一竖,道:“好小子,有种,这就走!”

韦小宝和他并肩而行,见这人头小额尖,脸色青白,走出数丈后,那人道:“温家哥儿

俩,平威他们都已先去。今日你手气得好些才行。”韦小宝道:“今日再不赢,那……那可

糟了!”

一路上走的都是回廊,穿过一处处庭院花园。韦小宝心想:“***,这财主真有钱,

起这么大的屋子。”眼见飞檐绘彩,栋梁雕花,他一生之中那里见过这等富丽豪华的大屋?

心想:“咱丽春院在扬州,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漂亮大院子了,比这里可又差得远啦。乖

乖弄的东,在这里开座院子,嫖客们可有得乐的了。不过这么大的院子里,如果不坐满百来

个姑娘,却也不象样。”

韦小宝跟着那人走了好一会,走进一间偏屋,穿过了两间房间,那人伸手敲门,笃笃笃

三下,笃笃两下,又是笃笃笃三下。那门呀的一生开了,只听得玎玲玲,玎玲玲骰子落碗之

声,说不出的悦耳动听。房里已聚着五六个人,都是一般的打扮,正在聚精会神的掷骰子。

一个二十来岁的汉子问道:“小桂子干么啦?”带他进来的那人笑道:“输了钱,给海

老公打啦。”那人嘿嘿一笑,口中啧啧的数声。韦小宝站在数人之后,见各人正在下注,有

的一两,有的五钱,都是竹签筹码。

一人说道:“小桂子,今日偷了多少钱出来输?”韦小宝道:“呸!什么偷不偷,输不

输的?难听得紧!”他本要乌龟儿子王八蛋的乱骂一起,只是发觉自己说话的腔调跟他们太

也不象,骂人更易露出马脚,心想少开口为妙,一面留神学他们的说话。

带他进来的那汉子拿着筹码,神色有些迟疑。旁边一人道:“老吴,这会儿霉庄,多押

些。”老吴道:“好!”押了二两银子,说道:“小桂子,怎么样?”韦小宝心想:“最好

别让人家留心自己,不要赢多,不要输多,押也不要押得大。”于是押了五钱银子。旁人谁

也不来理会他。

那坐庄是个肥胖汉子,这些人都叫他平大哥,韦小宝记得老吴说过赌客中有一人叫平

威,这平大哥自是平威了。只见他拿起骰子,在手掌中一阵抖动,喝到:“通杀!”进骰子

掷入碗中。韦小宝留神他的手势,登时放心:‘此人是个羊牯!“在他心中,凡是不会行骗

的赌客,便是羊牯。平威掷了六把骰子,掷出个”牛头“,那是短牌中的大点子。

余人顺次一个个掷下去,有的赔了,有的吃了。老吴掷了个”八点“,给吃了。

韦小宝每见到一人掷骰,心中便叫一生:“羊牯!“他连叫了七声”羊牯“,登时大为

放心。

他怀中带着海老公的水银骰子,原拟玩到半途,换了进去,赢了一笔钱后,再设法换出

来。掷假骰子的手法顾为极为难练,而将骰子换入换出,也须眼明手快,便如变戏法一般,

先得引开旁人的注意,例如突然踢倒一只凳子,翻倒一碗茶之类,众人眼光都去瞧凳瞧茶碗

时,真假骰子便调了包。但若是好手,自也不必出踢凳翻茶的下等手法,通常是手腕间暗藏

六粒骰子,手指上抓六粒骰子,一把掷下,落入碗中的是腕间的骰子,而手指当中六粒骰子

一合手便转入左掌,神不知,鬼不觉的揣入怀中,这门本事韦小宝却没学会。

有道是:“骰子灌铅,赢钱不难,灌了水银,点铁成金。”水银和铅均极沉重,骰子一

边青,一边重,能依己意指挥。只是铅乃重物,水银却不住流动,是以掷灌铅骰子甚易而掷

甚易骰子极难。骰子灌铅易为人发觉,同时你即能掷出大点,对方亦能掷出大点,但若灌的

是水银,眼什么点子,非有上乘手法不可,非寻常骗徒之所能韦小宝掷灌铅骰子有六七成把

握,对付水银骰子,把握便只有一成二成,虽只一成二成,但十把中只须多赢得一两把,几

个时辰下来,自然大占赢面。至于真正的一流高手,则能任意投掷寻常投掷,要小腹几点便

是几点,丝毫不爽,决不需借住于灌铅灌水银的投掷,这等功夫万中无一,韦小宝也未曾遇

上过,就算遇上了,他也看不出来。

他见入局的对手全是羊牯,心想投掷换入换出全无危险,且不忙换投掷,他入局时有二

十五两的元宝,一只换了筹码,当下将另外一只放在左手边,以作掉换投掷的张本,又想:

“小桂子既然常常输钱,我也得先输后赢,免得引人疑心。“掷了几把,掷出一只么六来,

自然是给吃了。

如此输一注,赢一注,拉来拉去,输了五两银子。赌了半天,各人下注渐渐大了,韦小

宝仍下五钱。庄家平威将他的竹筹一推,说道:“至少一两,五钱不收。“韦小宝当即添了

一根筹码。庄家掷出来是张”人“牌,一注注吃了下来。韦小宝恼他不收自己的五钱赌注,

这一次决意赢他,心道:“你不肯输五钱,定要输上一两,好小子,有种,算盘挺精。我若

用天牌赢你,不算好汉。”他左手抓了骰子,左手手肘一挺,一只大元宝掉下地去,托的一

声,正好掉在他左脚脚面。他大叫一声:“啊哟,好痛!”跳了几下。同赌的人都笑了起

来,瞧着他弯下腰去拾元宝。韦小宝轻轻易易的便换过了骰子,一手掷下去,四粒三点,两

粒一点,是张“地”牌,刚好比“人”牌大了一级。平威骂道:“***,小鬼今天手气

倒?”谩!?”

韦小宝心中一惊:“不对,我这般赢法,别人一留神,便瞧出我不是小桂子了。”下一

次掷时,他便输了一两。眼见各人纷纷加注,有的三两,有的二两,他便下注二两,赢了二

两,下一次却输一两。

赌到中午时分,韦小宝已赢二十几两,只是每一注进出甚小,谁也没加留神。老吴却已

将带来的三十两银子输得精光,神情甚是懊丧,双手一摊,说道:“今儿手气不好,不赌

了!”

韦小宝赌钱之时,十次倒有九次要作弊骗人,但对赌友却极为豪爽。他平时给人辱骂殴

打,无人瞧他得起,但若有人输光了,他必借钱给此人,那人自然十分感激,对他另眼相

看。韦小宝平生偶尔有机会充一次好汉,也只在借赌本给人之时。那人就算借了不还,他也

并不在乎,反正这钱也决不是他自己掏腰包的。这时见老吴输光了要走,当即抓起一把筹

码,约有十七八两,塞在他手里,说道:“你拿去翻本,赢了再还我!”

老吴喜出望外。这些人赌钱,从来不肯借钱与人,一来怕借了不还,二来觉得钱从己手

而出,彩头不好,本来赢的会变成输家。他见韦小宝如此慷慨,大为高兴,连连拍他的肩

头,赞道:“好兄弟,真有你的。”

庄家平威气势正旺,最怕人输干了散局,对韦小宝的“义举”也是十分赞许,说道:

“哈,小桂子转了性,今天不怎么小气拉!”

再赌下去,韦小宝又赢了六七两,忽然有人说道:“开饭啦,明儿再来玩过。”众人一

听到“开饭啦”三字,立即住手,匆匆将筹码换成了银子。韦小宝来不及换回水银骰子,心

想反正这些羊牯也瞧不出来,倒也没放在心上。

韦小宝跟着老吴出来,心想:“不知到那里吃饭去?”老吴将借来的十几两银子又输得

差不多了,说道:“小兄弟,只好明天还你。”韦小宝道:“自己兄弟,打什么紧?”老吴

笑道:“嘿嘿,这才是好兄弟,你快回去,海老公等你吃饭呢。”

韦小宝道:“是。”心想:“原来是回去跟老乌龟一起吃饭,此刻再不逃之夭夭,更待

何时?”眼见老吴穿入一处厅堂,寻思:“这里又是大厅,有是花园,又是走廊,不知大门

在什么地方。”只好乱闯乱走,时时撞到和他一般服色之人,可不敢问人大门所在。

他越走越远,心下渐渐慌了:“不如先回到海老乌龟那里再说。”可是此刻连如何回到

海老公处,也已迷失了路径,所行之处都是没到过的,时时见到厅上,门上悬有匾额,反正

不识,也没去看。

再走一会,连人也不大碰到了,肚中已饿得咕咕直响。他穿过一处月洞门,见左侧有间

屋子,门儿虚掩,走过门边,突然一阵食物香气透了出来,不由得馋欲滴,轻轻推门,

探?”芬徽拧?”

只见桌上放着十来碟点心糕饼,眼见室内无人,便即蹑手蹑脚的走了进去,拿起一块千

层糕,放入口中。只嚼得几嚼,不由得暗暗叫好。这千层糕是一层面粉一层蜜糖猪油,更有

桂花香气,既松且甜。维扬细点天下闻名,妓院中款待嫖客,点心也做得十分考究。韦小宝

往往先嫖客之尝而尝,尽管老鸨乌奴打骂,他还是偷吃不误。此刻所吃的这块糕,显然比妓

院中的细点更精致得多,心道:“这千层糕做得真好,我瞧这儿多半是北京城里的第一大妓

院。”

他吃了一块千层糕,不听得有人走近,又去取了一只小烧麦放入口中。他偷食的经验极

丰,知道一碗一碟之中不能多取,这才不易为人发觉。吃了一只烧麦后,又吃了一块豌豆

黄,将碟中糕点略加搬动,不露偷食之迹。

正吃得兴起,忽听得门外靴声响,有人走近,忙拿了一个肉末烧饼,但见屋中空空洞

洞,墙壁边倚着几个牛皮的人形,梁上垂下来几只大布袋,里面似乎装作米麦或是沙土,此

外便只眼前这张桌子,桌前挂着块桌帷,当下更不细想,便即钻入了桌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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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 00:25:26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四回 无迹可寻羚挂角 忘机相对鹤梳翎

靴声响到门口,那人走了进来。韦小宝从桌底下瞧出去,见那靴子不大,来人当时个和

自己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当即放心,将烧饼放入口中,却也不敢咀嚼,只是用唾液去慢慢浸

湿烧饼,待浸软了吞咽。

只听得咀嚼之声发自桌边,那男孩在取糕点而食,韦小宝心想:“也是个偷食的,我大

叫一声冲出去,这小鬼定会吓得逃走,我便可大嚼一顿了。”又想:“刚才真笨,该当罢几

碟点心倒在袋里便走。这里又不是丽春院,难道短了什么,就定是把帐算在我头上?”

忽听得砰砰声响,那男孩在敲击什么东西,韦小宝好奇心起,探头张望,只见那男孩约

莫十四五岁年纪,身穿短打,伸拳击打梁上垂下来的一只布袋。他打了一会,又去击打墙边

的皮人。那男孩一拳打在皮人胸口,随即双臂伸出,抱住了皮人的腰,将之按倒在地,所用

手法,便似昨日在酒馆中所见到那些摔跤的满人一般。韦小宝哈哈一笑,从桌底钻了出来,

说道:“皮人是死的,有什么好玩?我来跟你玩。”

那男孩见他突然现身,脸上又缠了白布,微微一惊,但听他说来陪自己玩,登时脸现喜

色,道:“好,你上来!”

韦小宝扑将过去,便去扭男孩的手臂。那男孩一侧身,右足一勾,韦小宝站立不住,立

时倒了。那男孩道:“呸,你不会摔跤。”韦小宝道:“谁说不会?”跃起身来,去抱他左

腿。那男孩伸手抓他后心,韦小宝一闪,那男孩便抓了一个空。韦小宝记得茅十八在酒馆中

与七名大汉相斗的手法,突然左手出拳,击中那男孩下颚,砰的一声,正好打中。

那男孩一怔,眼中露出怒色。韦小宝笑道:“呸,你不会摔跤!”那男孩一言不发,左

手虚幌,韦小宝斜身避让,那男孩手肘骤出,正撞在他的腰里。韦小宝大叫一声,痛得蹲了

下来。那男孩双手从他背后腋下穿上,十指互握,扣住了他后颈,将他身上越压越低。韦小

宝左足反踢。那男孩双手猛推,将韦小宝身子送出,拍的一声,跌了个狗吃屎。韦小宝大

怒,翻滚过去,用力抱住了男孩的双腿,使劲拖拉,那男孩站立不住,倒了下来,正好压在

韦小宝身上。这男孩身材比韦小宝高大,立即以手肘逼住韦小宝后颈。韦小宝呼吸不畅,拼

命伸足力撑,翻了几下,终于翻到了上面,反压在那男孩身上。只是他人小身轻,压不住对

方,又给那男孩翻了上来压住。

韦小宝极是溜滑,放开男孩双腿,钻到他身后,大力一脚踢中他屁股。那男孩反手抓住

他右腿使劲一扯,韦小宝仰面便倒。那男孩扑上去叉住他头颈,喝到:“投不投降?”

韦小宝左足勾转,在那溜滑腰间擦了几下,那溜滑怕痒,嘻的一笑,手劲便松了。韦小

宝乘机跃起,抱住他头颈。那溜滑使出摔跤手法,抓住了韦小宝后领,把他重重往地下一

摔。韦小宝一阵晕眩,动弹不得。那溜滑哈哈大笑,说道:“服了么?”

韦小宝猛地跃起,一个头锤,正中对方小腹。那溜滑哼了一声,倒退几步。韦小宝冲将

上去,那溜滑身子微斜,横脚钩扫。韦小宝摔将下来,很命抱住了他大腿。两人同时跌倒。

一时那男孩翻在上面,一时韦小宝翻在上面,翻了十七八个滚,终于两人互相扭住,呼呼喘

气,突然之间,两人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都觉如此扭打十分好玩,慢慢放开了手。

那男孩一伸手,扯开了韦小宝脸上的白布,笑道:“包住了头干什么?”

韦小宝吃了一惊,便欲伸手去夺,但想多方既已看到自己的真面目,再加掩饰也是无

用,笑道:“包住了脸,免得进来偷食时给人认了出来。”那男孩站起身来,笑道:“好

啊,原来你时时到这里偷食。”韦小宝道:“时时倒不见得。”说着也站了起来,见那男孩

眉清目秀,神情轩昂,对他颇有好感。

那男孩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韦小宝道:“小桂子,你呢?”那男孩略一迟疑,

道:“我叫……叫小玄子。你是那个公公手下的?”韦小宝道:“我跟海老公。”小玄子点

了点头,就用韦小宝那块白布抹了抹额头汗水,拿起一块点心便吃。韦小宝不肯服输,心想

你大胆偷食,我的胆子也不小子你,当即拿起一块千层糕,肆无忌惮的放入口中。

小玄子笑了笑,道:“你没学过摔将,可是手脚挺灵活,我居然压你不住,再打几个回

合,你便输了。”韦小宝道:“那也不见得,咱们再打一会试试。”小玄子道:“很好!”

两人又扭打起来。

小玄子似乎会一些手脚之技,年纪和力气都大过韦小宝,不过韦小宝在扬州市井间身经

百战,与大流氓,小无赖也不知大过多少场架,扭打的经验远比小玄子丰富。总算他记得茅

十八的教训,而与小玄子的扭打只是游戏,并非拼命,什么拗手指,拉辫子,咬咽喉,抓眼

珠,扯耳朵,捏阴囊等等拿手的成名绝技,倒也一项没使。这么一来,那就难以取胜,扭打

了几个回合,韦小宝终于给他骑在背上再也翻不了身。小玄子笑道:“投不投降?”韦小宝

道:‘死也不降。“小玄子哈哈一笑,跳了下来。

韦小宝扑上去又欲再打。小玄子摇手笑道:“今天不打了,明天再来。不过你不是我对

手,再打也没用。“韦小宝不服气,摸出一锭银子,约有三两上下,说道:“明天再打,不

过要赌钱,你也拿三两银子出来。“小玄子一怔,道:“好,咱们打个彩头。明天我带一怔

来,中午时分,在这里再打过。“韦小宝道:“死约会不见不散,大丈夫一言既出,……马

难追。“这”驷马难追“的驷”他总是记不住,只得随口含糊带过。小玄子哈哈大笑,说

道:“不错,大丈夫一言既出,……马难追。”说着出屋而去。

韦小宝抓了一大把点心,放在怀里,走出屋去,想起茅十八与人订约比武,虽在狱中,

也要越狱赴约,虽然身受重伤,仍是誓守信约,在得胜山下等候两位高手,这等气概,当真

令人佩服。他听说书先生说英雄故事,听得多了,时时幻想自己也是个大英雄,大豪杰,即

与人订下比武之约,岂可不到?心想明日要来,今晚须得回到海老公处,于是顺着原路,慢

慢觅到适才赌钱之处。先前向着右首走,以至越走越远,这次折而向左,走过两道回廊,依

稀记得庭院中的花木曾经见过,一路寻将过去,终于回到海老公的住所。

他走到门口,便听到海老公的咳嗽之声,问道:“公公,你好些了吗?”海老公沉声

道:“好你个屁!快进来!”

韦小宝走近屋去,只见海老公坐在椅上,那张倒塌了桌子已换过了一张。海老公问道:

“赢了多少?”韦小宝道:“赢了十几两银子,不过……不过……”海老公道:“不过怎

么?”韦小宝道:“不过借给了老吴。”其实他赢了二十几两,除了借给老吴之外,还有八

九两剩下,生怕海老公要他交出来,不免报帐时不尽不实。

海老公脸一沉,说道:“借给老吴这小子有什么用?他又不是上书房的。怎么不借给温

家哥儿俩?”韦小宝不明缘故,道:“温家哥儿没向我借。”海老公道:“没向你借,你不

会想法子借给他吗?我吩咐你的话,难道都忘了?”韦小宝道:“我……我昨晚杀了这小

孩,吓得什么都忘了。要借给温家哥儿,不错,不错,你老人家却是吩咐过的。”

海老公哼了一声,道:“杀个把人,有什么了不起啦?不过你年纪小,没杀过人,那也

难怪。那部书,你没有忘记?”韦小宝道:“那部书……书……我……我……”海老公又哼

了一声,道:“当真什么都忘记了?”韦小宝道:“公公,我……我头痛得很,怕……怕得

厉害,你又咳得这样,我真担心,什……什么都糊涂了。”

海老公道:“好,你过来!”韦小宝道:“是!”走近了几步。海老公道:“我再说一

遍,你倘若再不记得,我杀了你。”韦小宝道:“是,是。”心想:“你只要说一遍,我便

过一百年也不会忘记。”

海老公道:“你去赢温家哥儿俩的银子,他们输了,便借给他们,借得越多越好。过得

几日,你便要他们带你到上书房去。他们欠了你钱,不敢不依,如果推三推四,你就说我会

去跟上书房总管乌老公算帐。温家兄弟还不出钱来,自会乘皇上不在……”韦小宝道:‘皇

上?“海老公道:‘怎么?”韦小宝道:“没……没什么。”海老公道:‘他们会问你,到

上书房干什么,你就说人往高处走,盼望见到皇上,能够在上书房当差。温家兄弟不会让你

见到皇上的,带你过去时,皇上一定不在上书房里,你就得设法偷一部书出来。”

韦小宝听他接连提到皇上,心念一动:“难道这里是皇宫?不识北京城里的大妓院?啊

哟喂,是了,是了,若不是皇宫,那有这等富丽堂皇的?这些人定是服侍皇帝的太监。”韦

小宝虽然听人说过皇帝,皇后,太子,公主,以及宫女,太监,但只知道皇帝必穿龙袍,余

人如何模样就不知道了。他在扬州看白戏倒也看得多了,不过戏台上的那些太监,服色打扮

跟海老公,老吴他们完全不同,手中老是拿着一柄拂尘挥来挥去,唱的戏文没一句好听。他

和海老公相处一日,又和老吴,温氏兄弟赌了半天钱,可不知他们便是太监,此刻听到海老

公这么说,这才渐渐省悟,心道:‘啊哟,这么一来,我岂不变成了太监?”

海老公厉声道:“你听明白了没有?“韦小宝道:“是,是,明白了,要到皇……皇帝

的书房去。”海老公道:“到皇上的书房去干什么『去玩吗?”韦小宝道:“是去偷一部书

出来。”海老公道:“偷什么书?”韦小宝道:“这个……这个……什么书……我……我记

不起来了。”海老公道:“我再说一遍,你好好记住了。那是一部佛经,叫做“四十二章

经』,这部书的模样挺旧的,一共有好几本,你要一起拿来给我。记住了吗?叫什么?”韦

小宝喜道:“叫做‘四十二章经’。”海老公听出他言语中的喜悦之意,问道:“有什么开

心?”韦小宝道:“你一提,我便记起了,所以高兴。”

原来他听海老公要他到上书房去“偷书”,“偷”是绝对不困难,“书”却难倒了人。

他西瓜大的字识不了一担,要分辨什么书,可真杀了头也办不到,待得听说书叫做“四十二

章经”,不由得心花怒放,“章经”是什么不得而知,“四十二”三字却是识得的,五个字

中居然识得三个,不禁大为得意。

海老公又道:“在上书房偷书,手脚可得干净利落,假如让人瞧见了,你便有一百条性

命也不在了。”韦小宝道:“这个我理会得,偷东西给人抓住了,还有好戏唱吗?”灵机一

动,说道:“不过我决不会招出你公公出来。“海老公道:“招不招我出来,也没什么相干

了。”咳了一阵,说道:“今天你干得不错,居然赢到了钱。他们没起疑心罢?”韦小宝笑

道:“嘿嘿,没有,没有,那怎么会?“想要自称自赞一番,终于忍住。海老公道:“别躲

懒,左右闲着没事,便多练练。”

韦小宝听了,走进房中,只见桌上放着碗筷,四菜一汤,没人动过,忙道:“公公,你

不吃饭?我装饭给你。”海老公道:“不饿,不吃,你自己吃好了。”

韦小宝大喜,来不及装饭,挟起一块红烧肉便吃,虽然菜肴早已冷了,吞入饥肠,却是

说不出的美味,心想:“这些饭菜不知是谁送来的。这种小事别问,睁大眼睛瞧着,慢慢的

自会知道。”又想:“倘若这里真是皇宫,那么老吴,温家哥儿,还有那个小玄子对付太监

那是。却不知皇帝老儿和皇后娘娘是怎么一副模样,总得瞧个明白才是。回到扬扬州嘿嘿,

老子说起来可就神气啦。茅大哥不知能不能逃出皇宫去?赌钱时没听到他们说起拿住了人,

多半是逃出去啦。”

吃完饭后,只怕海老公起疑,便拿起六颗骰子,在碗里玎玲玲的掷个不休,掷了一会,

只觉眼皮渐重,昨晚一夜没睡,这时实在疲倦得很了,不多时便即睡着了。

这一觉直睡到傍晚时分,跟着便有一名粗工太监送饭菜来。

韦小宝服侍海老公吃了一碗饭,又服侍他上床睡觉,自己睡在小床上,心想:“明日最

要紧的是和小玄子比武,要打得赢他才好。”闭上眼睛,回想茅十八在酒馆中跟满洲武士打

架的手法,却模模糊糊的记不明白,不禁有些懊悔:“茅大哥要教我武功,我偏不肯学,这

一路上倘若学了来,小玄子力气虽比我的,又怎能是我对手?明天要是再给他骑住了翻不过

来,输了银子不打紧,这般面子大失,我在''小白龙''韦小宝在江湖上可也不用混啦。”

突然心想:“满洲武士打不过茅大哥,茅大哥又不是老乌龟的对手,何不骗得老乌龟教

我些本事?”当即说道:“公公,你要我去上书房拿几本书,这中间却有一桩难处。”

海老公道:“什么难处?”韦小宝道:“今儿我赌了钱回来,遇到一个小……小太监,

拦住了我,要我分钱给他,我不肯,他就跟我比武,说道我胜得过他,才放我走。我跟他斗

了半天,所以连饭也赶不及回来吃。”海老公道:“你输了,是不是?”韦小宝道:“他又

高又壮,力气可比我大得多了。他说天天要跟我比武,那一日我赢了他,他才不来缠我。”

海老公道:“这小娃娃叫什么名字?那一房的?”韦小宝道:“他叫小玄子,可不知是那一

房的。”

海老公道:“定是你赢了钱,神气活现的惹人讨厌,否则别人也不会找上你。”韦小宝

道:“我不服气,明儿再分他斗过,就不知能不能赢。”海老公哼了一声,道:“你又在想

求我教武功了。我说过不教,便是不教,你再绕弯儿也没用。”

韦小宝心中暗骂:“这老乌龟倒聪明,不上这当。”说道:“这小玄子又不会武功,我

要赢他,也不用学什么武艺,谁要你来教了?今儿我已明明骑在他身上,只不过他力气大,

翻了过来。明天我出力揪住他,这家伙未必就能乌龟翻身。”他这一天已然小心收敛,不说

一句粗话,这时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

海老公道:“你想他翻不过来,那也容易。”韦小宝道:“我想也没什么难处,我明天

一定牢牢揪住他肩头。”海老公道:“哼,揪住肩头有什么用?能不能翻身,全仗腰间的力

道,你须用膝盖抵住他后腰穴道。你过来,我指给你看。”

韦小宝一骨碌从床上跃下,走到他床前,海老公摸到他后腰一处所在,轻轻一按,韦小

宝便觉全身酸软无力。海老公道:“记住了吗?”韦小宝道:“是,明儿我便去试试,也不

知成不成?”海老公怒道:“什么成不成?那是百发百中,万试万灵。”又伸手在他头颈两

侧轻轻一按,韦小宝“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只觉胸口一阵窒息,气也透不过来。海老公

道:“你如出力拿他这两处穴道,他就没力气和你斗。”

韦小宝大喜,道:“成了,明儿我准能赢他。”这个“准”字,是日间赌钱时学的。回

到床上睡倒,想起明天''小白龙''打得小玄子大叫“投降”,十分得意。

次日老吴又来叫他去赌钱。那温家兄弟一个叫温有道,一个叫温有方,轮到两兄弟坐庄

时,韦小宝使出手段,赢了他们二十几两银子。他兄弟俩手气又坏,不到半个时辰,五十两

本钱已输干了。韦小宝借了二十两给他们,到停赌时,温家兄弟又将二十两银子输了。

韦小宝心中记着的只是和小玄子比武之事,赌局一散,便奔到那间屋去。只见桌子上仍

是放着许多碟点心,他取了几块吃了,听得靴子声响,只怕来的不识小玄子,小心先钻入桌

底再说,却听得小玄子在门外叫道:“小桂子,小桂子!”

韦小宝跃到门口,笑道:“死约会,不见不散。”小玄子也笑道:“哈哈,死约会,不

见不散。”走进屋子。韦小宝见他一身新衣,甚是华丽,不禁颇有妒意,寻思:“待会我扯

破你的新衣,叫你神气不得!”一声大叫,便向他扑了过去。

小玄子喝到:“来得好。”扭住他双臂,左腿横扫过去。韦小宝站立不定,幌了几下,

一交跌倒,拉着小玄子也倒了下来。

韦小宝一个打滚,翻身压在小玄子背上,记着海老公所教,便伸手去拿他后腰穴道,可

是他没练过打穴拿穴的功夫,这穴道岂能一拿便着?拿的部位稍偏。小玄子已然翻了身,抓

住他左臂,用力向后拗转。韦小宝叫道:“啊哟,你不要脸,拗人手臂么?”小玄子笑道:

“学摔跤就是学拗人手臂,什么不要脸了?”韦小宝乘他说话之时口气浮了,全身用力向他

后腰撞去,将背心撞在他头上,右手从他臂腋穿了过来,用劲向上甩出。小玄子的身子从他

头顶飞过,拍的一声,掉在地下。

小玄子翻身跳起,道:“原来你也会这招“羚羊挂角”。”韦小宝不知“羚羊挂角”是

什么手法,误打误撞的胜了一招,大为得意,说道:“这''羚羊挂角“算得了什么,我还有

许多厉害的手法没使出来呢。”小玄子喜道:“那再好也没有了,咱们再来比划。”

韦小宝心道:“原来你学过武功,怪不得打你不过。可是你使一招,我学一招,最多给

你多摔几交,你的法子我总能学了来。”眼见小玄子又扑将过来,便也猛力扑去。不料小玄

子这一扑却是假的,待韦小宝扑到,他早已收势,侧身让开,伸手在他背上一推。韦小宝扑

了个空,本已收脚不住,再给他顺力推出,登时砰的一声,重重摔倒。

小玄子大声欢呼,跳过来骑在他背上,叫道:“投不投降?”

韦小宝道:“不降!”欲待挺腰翻身,蓦地里腰间一阵酸麻,后腰两处穴道已被小玄子

屈指抵住,那正是海老公昨晚所教的手法,自己虽然学会了,却给对方抢先用出。韦小宝挣

了几下,始终难以挣脱,只得叫道:“好,降你一次!”

小玄子哈哈大笑,放了他起身。韦小宝突然伸足绊去,小玄子斜身欲跌,韦小宝顺手出

拳,正中他腰眼。小玄子痛哼一声,弯下腰来,韦小宝自后扑上,双手箍住他头颈两侧。小

玄子一阵晕眩,伏到在地。韦小宝大喜,双手紧箍不放,问道:“投不投降?”

小玄子哼了一声,突然间双肘向后力撞。韦小宝胸口肋骨痛得便欲折断,大叫一声,仰

天倒下。小玄子翻身坐在他胸口,这一会合又是胜了,只是气喘吁吁,也已累得上气不接下

气,问道:“服……服……服了没有?”韦小宝道:“服个屁!不……不……服,一百

个……一……一万个不服。你不过碰巧赢了。”小玄子道:“你不服,便起来打过。”韦小

宝双手撑地,只想使劲弹起来,但胸口要害处给对手按住了,酸麻力气都使不出来,僵持良

久,只得又投降一次。

小玄子站起身来,只觉双臂酸软。韦小宝勉力站起,身子摇摇摆摆,说道:“明儿……

明儿再来打过,非……非叫你投降不可。”小玄子笑道:“再打一百次,你也……也……也

是个输,你有胆子,明天就再来打。”韦小宝道:“只怕你没胆子呢,我为什么没胆子?死

约会,不见不散。”小玄子道:“好,死约会,不见不散。”

两人打得兴起,都不提赌银子的事。小玄子既然不提,韦小宝乐得假装忘记,倘若是他

赢了,银子自然非要不可。

韦小宝回到屋中,向海老公道:“公公,你的法子不管用,太也稀松平常。”海老公哼

了一声,说道:“没出息,又打输了。”韦小宝道:“如果用我自己的法子,虽然不一定准

赢,也不见得准输。可是你的法子太也脓包,人家也都会的,有什么稀奇?”海老公奇道:

“他也知道这法子?你试给我瞧瞧。”

韦小宝心想:“你眼睛瞎了,试给你看看,难倒你看得见吗?”突然心念一动:“不知

他是真瞎还是假瞎,可得试他一试。”当即双肘向后一撞,道:“他这么一撞,只撞得我全

身三千根骨头,根根都痛。”海老公叹了口气,道:“你说这么一撞,我又怎瞧得见?''颤

巍巍的站起身来,道:“你试着学他的样。“韦小宝心下暗喜:“老乌龟是真的瞎了。“背

心向着他,挺肘缓缓向后撞去,道:“他用手肘这样撞我『“待得手肘碰到了海老公胸口,

便不再使力。

海老公嗯了一声,说道:“这是''腋底锤'',那也算不了什么。“韦小宝道:‘还有这

样。”他拉住海老公左手,放在自己右肩,说道:“他用力一甩,我身子便从他头顶飞了过

去。”这一招其实是他甩倒小玄子的得意之作,故意倒转来说,要考一考海老公。海老公

道:“这时''羚羊挂角''。”韦小宝道:“原来你早知道了。”跟着拉住他手臂,慢慢向后拗

转。海老公道:“嗯,这时''倒折梅''中的第三手。还有什么?”

韦小宝道:“原来小玄子这些手法都有名堂,我跟他乱打乱扭,那些手段可也得有几个

好听的名堂才成啊。我向他扑过去,这小子向旁闪开,却在我背上顺势一推,我就……”海

老公不等他说完,便问:“他推在你那里?”韦小宝道:“他一推我便摔得七晕八素,怎还

记得推在那里。”海老公道:“你记记看,是推在这里么?''说着伸手按在他左肩背后。韦

小宝道:‘不是。”海老公道:“是这里么?”韦小宝仍道:“不是。”海老公连按了七八

个部位,韦小宝都说不是。海老公伸掌按在他右腰肋骨之下,问道:“是这里么?”说着轻

轻一推。韦小宝一个踉跄,跌出几步,立时记起小玄子推他的正是这个所在,大声道:“是

了,一点不错,正是这里。根根,你怎知道?”

海老公不答,凝思半响,道:“我教年的两个法子,你说他居然也会,这话不假罢?”

韦小宝道:“自然不假。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这小子不但会按我后腰,还掀住了我胸口这

个地方,我登时气也透不过来,只好暂且投一次降。这叫做……”

海老公不理会他叫做什么,伸出手来,手段:“他按在你胸口什么地方?”韦小宝拉过

他手来,按在自己胸口,正是小玄子适才制住他的所在,道:“这里。”海老公叹了口气,

道:“这时''紫宫穴'',这孩子的师傅,可是位高人哪。”

韦小宝道:“了也没什么,大丈夫能屈能伸,留得青山在,不怕没烧柴,我……我

韦……我小桂子今日输了一仗,明日去赢他回来,也非难事。”

海老公回坐椅中,右手屈了又伸,伸了又屈。闭目沉思,过了好一会儿,说道:“他会

''小擒拿手'',那倒没什么,可是他那一掌推在你右腰''意舍穴''上,这时武当派的''绵掌''手

法。后来他按你''筋缩穴'',再按你''紫宫穴'',更是武当派的打穴手法。原来咱们宫中暗藏着

一位武当高手。嗯,很好,很好!你说那小……小玄子有多大年纪?”

韦小宝道:“比我大得多了。”海老公道:“大几岁?”韦小宝道:“好几岁。”海老

公怒道:“什么好几岁?大一两岁是几岁,八九岁也是几岁。他要是大了你八九岁,你还跟

他打个什么?”韦小宝道:“好,算他只大我一两岁罢,可是他比我高大得多。”好在对手

年纪大,身材高,打输了也不算太过丢脸,若不是要海老公传授武艺,比武败阵之事那是决

计不说的,回来势必天花乱坠,说得自己是大胜而归。

海老公沉呤道:“这小子十四五岁年纪,嗯,你跟他打了多少时候才输?”韦小宝道:

“少说也有两三跟时辰。”海老公脸一沉,喝到:“别吹牛!到底多少时候?”韦小宝道:

“就算没一个时辰,也有大半个时辰。”海老公哼了一声,道:“我问你,你便好好说。这

人学过武功,你没学过,打输了又不丢脸。跟人打架,输十次八次不要紧,就算是输了一百

次,二百次,你年纪还小,又怕什么了?只要最后一次赢了,赢得对手再也不敢跟你打,那

才是英雄好汉。”韦小宝道:“对!当年汉高祖百战百败,最后一次却把楚霸王打得乌江上

吊……”海老公道:“什么乌江上吊,是乌江自刎。”韦小宝道:“上吊也罢,自刎也罢,

都是输得自杀。”

海老公道:“你总有得说的。我问你,今儿跟小玄子打,一共输了几次?”韦小宝道:

“也不过一两次,两三次。”海老公道:“是四次,是不是?”韦小宝道:“真正输的,也

不过两次,另外两次他赖皮,我不算输。”

海老公道:“每一次打多少时候?”韦小宝道:“2算不准时候,有时象大便,有时象

小便。”海老公道:“胡说八道℃什么有时象大便,有时象小便?”韦小宝道:“拉屎便慢

一些,撒一泡尿就用不了多少时候。”

海老公微微一笑,说得:‘这小子比喻虽然粗俗,说得到很明白。“寻思半响,道:

“你没学过武功,这小玄子须得跟你缠上一会,才将你打倒,他这''小擒拿手''功夫是新学

的,你不用怕。我教你一路“大擒拿手”,你好好记住了,明天去跟他打过。”韦小宝大

喜,道:“他使的是小擒拿手,咱们使大擒拿手,以大压小,自然必胜。”海老公道:“那

也不一定。大小擒拿手各有所长,还要瞧谁练得好。老是他练得好过了你,小擒拿手便胜过

大擒拿手了。这大擒拿手共有一十八手,没一手各有七八种变化,一时之间你也记不全,先

学一两手再说。”当下站起身来,摆开架式,演了一遍,说道:“这一招叫做''仙鹤梳翎''。

你先练熟了,跟我拆解。”

韦小宝看了一遍便已记得,练了七八次,自以为十分纯熟,说道:“练熟了。”

海老公坐在椅中,左臂一探,便往他肩头抓去,韦小宝伸手挡格,却慢了一步,已被他

抓住肩头。海老公道:“熟什么?再练。”

韦小宝又练了几次,再和海老公拆招。海老公左臂一探,姿势和招数仍和先前一模一

样。韦小宝早就有备,只见他手一动便伸手去格,岂知仍是慢了少许,还是给他抓住了肩

头。海老公哼了一声,骂道:“小笨蛋!”韦小宝心中骂道:“老乌龟!”不住练那格架的

姿势,到得第三次拆解,仍是给他抓住,不禁心下迷惘,不知是什么缘故。

海老公道:“我这一抓,你便是再练三年,也避不开的。我跟你说,你不能避,我来抓

你肩头,你就须得用手掌切我手腕,这叫以攻为守。”

韦小宝大喜,说道:“原来如此,那容易的很!你如早说,我早就会了。”待得海老公

左手抓来,韦小宝右掌发出,去切他手腕,不料海老公并不缩手,手掌微偏,拍的一声,重

重打了他一记耳光。韦小宝大怒,也是一记耳光打过去,海老公左掌翻转,抓住了他手腕,

顺势一甩,将他身子摔了出去,笑道:“小笨蛋,记住了吗?”韦小宝这一下摔倒,肩头撞

上墙脚,幸好海老公出手甚轻,否则只怕肩骨都得撞断。

韦小宝大怒之下,一句“老乌龟”刚到口边,总算及时收住,随即心想:“这两下好的

很啊,明天我跟小玄子比武,便用***一下,包管小玄子抵挡不了。”当即爬起身来,将

海老公这两下手法想了一下,记在心里,跟着又再去试演。

试到十余次后,海老公神秘莫测的手法,瞧在眼里已不觉太过奇怪,终于练到肩头已不

会给他抓中,但那一记耳光,却始终避不开,只不过海老公出手时已不如第一次时使劲,手

指轻轻在他脸上一拂,便算一记耳光,这一拂虽然不痛,但每次总是给拂中了。韦小宝既不

回打,海老公也不抓他摔出。

韦小宝心下沮丧,问道:“公公,你这一记怎样才能避得开?“海老公微微一笑,说

道:“我要打你,你便再练十年也躲不开的,小玄子却也打你不到。咱们练第二招罢。“站

起身来,将第二招大擒拿手''猿猴摘果”试演了一遍,又和他照式拆解。

韦小宝天性甚懒,本来决不肯用心学功夫,但要强好胜行极盛,一心要学得几下巧妙手

法,逼得小玄子大叫投降,便用心学招。海老公居然也并不厌烦。这天午后直到傍晚,两人

不停的拆解手法。海老公坐在椅上,手臂便如能够任意伸缩一般,只要随意一动,韦小宝身

上便中了一记,总算他下手甚轻,每一招都未使力。但饶是如此,当晚韦小宝睡在床上,只

觉自头自腿,周身无处不痛,这大半天中,少说也挨了四五百下。他躺在床上,只是暗骂:

“老乌龟,打了老子这么多下。明日老子打赢了小玄子,老乌龟,你就向我磕三百个响头,

老子也决不跟你学功夫了。”

次日上午,韦小宝赌完钱后,便去跟小玄子比武,眼见他又换了件新衣,心道:“你这

小子,天天穿新衣,你上院子嫖姑娘吗?”妒意大盛,上手便撕他衣服,嗤的一声响,将他

衣服撕了一条大缝,这一来,可忘了新学的手法,给小玄子一拳打在腰里,痛得哇哇大叫。

小玄子乘机伸指戳出,戳在他左腿。韦小宝左腿酸麻,跪了下来,给小玄子在后一推,立时

伏到。小玄子纵身骑在他背上,又制住了他''意舍穴'',韦小宝只得投降。

他站起身来,凝了凝神,待得小玄子扑将过来,便即使出那招''仙鹤梳翎'',去切对方手

腕,小玄子急忙缩手,伸拳欲打,这一招已给韦小宝料到,一把抓住他手腕,扭了过来,跟

着以左肘在他背心急撞,小玄子大叫一声,痛得无力反抗,这一回 却是韦小宝胜了。

两人比武以来,韦小宝首次得胜,心中喜悦不可言喻。他虽在扬州得胜山下杀过一名军

官,在宫中又杀过小桂子,但两次均是使诈。他平生和人打架,除了欺负八九岁的小孩子战

无不胜之外,和大人打架,向来必输,偶然占一两次上风,也必是出到用口咬,撒泥沙等等

卑鄙手段。至于在小饭店桌子底下用刀剁人脚板,其无甚光彩之处,也不待人言而后知。以

真本事获胜,这一役实是生平第一次。他一得意,不免心浮气粗,第三回合却又输了。

第四回合上韦小宝留了神,使出那招''猿猴摘果'',和对方扭打了良久,竟然僵持不下,

到后来两人都没了力气,搂住了一团,不停喘气,只得罢斗。

小玄子甚喜,笑道:“你今天……今天的本事长进了,跟你比武有点味道,是谁……谁

教你了?”韦小宝也气喘吁吁的道:“这本事我早就有的,不过前两天没使出来,明儿我还

有更……更厉害的手段,你敢不敢领教?”小玄子哈哈大笑,说道:“自然要领教的可别是

大叫投降的手段。”韦小宝道:“呸,明逃讪要你大叫投降。”

韦小宝回到屋中,得意洋洋的道:“公公,你的大擒拿手果然死得,我扭住了那小子的

手腕,再有手肘在他背心这么一撞,这小子只好认输。”

海老公问道:“今日你和他打了几个回合?”韦小宝道:“打了四场,各赢两场。本来

我可以赢足三场,第三场不太小心。”海老公道:“你说话七折八扣,倘若打了四场,你最

多只赢一场。”韦小宝笑了笑,说道:“第一场我没赢,第二场却的的确确是我赢了,若有

虚言,天诛地灭。第三场他不算输。第四场大家打得没了力气,约定明天再打过。”海老公

道:“你老老实实说给我听,一招一式,细细比来。”

韦小宝记心虽好,但毕竟于武术所知太少,这四场一招一式如何打法,却说不完全,他

只记得第三场取胜的那一招得意之作。可是海老公偏要细问他如何落败。韦小宝只想含糊其

辞的混了过去,最后总是给海老公逼问到真相。小玄子用以取胜的招式,海老公一一举出,

便如亲见一般,比之韦小宝还说得详尽十倍。他这么一提,韦小宝便记得果是如此。

韦小宝道:“公公,你定有千里眼,否则小玄子那些手法,你怎能知道得清清楚楚?”

海老公低头沉思,喃喃道:“果真是武当高手,果真是武当高手。”韦小宝又惊又喜,

道:“你说小玄子这小子是武当派高手?我能跟这高手斗得不分上下,哈哈……”海老公呸

的一声,道:“别臭美啦!谁说是他了,我是说教他拳脚的师傅。”韦小宝道:“那么你是

什么派的?咱们这一派的武功天下无敌,自然比武当派厉害得多,那也不用说啦。”他还不

知海老公是何门派,便先大肆吹嘘。

海老公道:“我是少林派。”韦小宝大喜,道:“那好极了,武当派的武功一遇上咱们

少林派,那是落花流水,夹着尾巴便逃。”海老公很的一声,说道:“我又没收你做弟子,

你怎么能算少林派?”韦小宝讪讪的道:“我又不说我是少林派,我学的是少林派武功,那

总不错罢?”海老公道:“小玄子使的既是武当派正宗擒拿手,怎么便须以少林派正宗擒拿

手手法对付,否则就敌他不过。”韦小宝道:“是啊,我打输了事小,连累了咱们少林派的

威名,却大大的不值得了。”少林派的威名到底有多大,他全然不知,但如自己跟少林派拉

扯上一些干系,总不会是蚀本生意。

海老公道:“昨天我传你这两手大擒拿手,本意只想打得那小子知难而退,不再纠缠不

清,你便可以去上书房拿书。可是眼前局面有点儿不同了,这小子果然是武当派嫡系,这一

十八路大擒拿手,便须一招一式的从头教起。你会不会弓箭步?”韦小宝道:“弓箭步吗?

那当然是弯弓射箭时的姿势了。“海老公脸一沉,说道:“要学功夫,便得虚心,不会的就

说不会。学武的人,最忌自作聪明,自以为是。前腿屈膝,其形如弓,称为''弓足'',后退斜

挺,其形如箭,称为''箭足'',两者合称,就叫做''弓箭步''。”说着摆了个“弓箭步”的姿

势。韦小宝依样照做,说道:“这有什么难哪?我一天摆他个百儿八十的。”

海老公道:“我不要你摆百儿八十的,就只要你摆一个。你这么摆着,我不叫站起来,

你可不许动。”说着摸他双腿姿势,要他前腿更曲,后退更直。

韦小宝道:“那也挺容易呀。”可是这么摆着姿势不动,不到半注香时分,双腿已酸麻

之极,叫道:“这可行了罢?”海老公道:“还差得远呢。”韦小宝道:“我练这怪模样,

又管什么用?难倒还能将小玄子打倒么?”海老公道:“这”弓箭步“练得稳了,人家就推

你不倒,用处大着呢。”韦小宝强辩:“就算人家推倒了我,我翻个身便站起来,又不吃

亏。”海老公缓缓点头,不去理他。

韦小宝见他点头,便挺直身子,拍了拍酸麻的双腿。海老公喝到:“谁叫你站直了,快

摆“弓箭步”!”韦小宝道:“我要拉屎!”海老公道:“不准!”韦小宝道:“我要拉

屎!”海老公道:“不准!”韦小宝道:“这可当真要拉出来啦!”海老公叹了口气,只得

任由他上茅房,松散双腿。

韦小宝虽然人聪明,但要他循规蹈矩,一板一眼的练功,却说什么也不干。海老公倒也

不再勉强,只传了他几下擒拿扭打的手法。拆解之时,须得弯腰转身,蹲倒伏低,海老公却

不跟他来这一套,只是出声指点,伸手一摸,便知他姿势手法是否有误。

次日韦小宝又去和小玄子比武,自忖昨天四场比赛,输了两场,赢了一场,今日学了许

多功夫,自非四场全胜不可。那知一动手,几招新手法用到小玄子身上之时,竟然并不管

用,或是给他以特异手法化解开去,一上来连输两场。韦小宝又惊又怒,在第三场中小心翼

翼,才拗住了小玄子的左掌向后力扳,小玄子翻不过来,只得认输。

韦小宝得意洋洋,第四场便又输了,给小玄子骑在头颈之中,双腿挟住了项颈,险些窒

息。他投降自后,站起身来,骂道:“***,你……”

小玄子脸一沉,喝到:“你说什么?”神色间登时有股凛然之威。韦小宝大惊,寻思:

“不对,这里是皇宫,可不能说粗话。茅大哥说,倒了北京,不能露出破绽,我说***粗

话,便露出***破绽,拆穿了西洋镜。”忙道:“我说我这一招''***''式打你不过,只

好投降。”小玄子脸露笑容。问道:“你这招手法叫做''***''?那是什么意思?”

韦小宝心道:“还好,还好!这小乌龟整天在皇宫之中,不懂外边骂人的言语。”便胡

诌道:“这式''蹋马蹄''本来是学马失前蹄,蹋了下去,教你不防,我就翻身上来压住你。那

知你不上当,这''蹋马蹄''式便用不出了。”

小玄子哈哈大笑,道:“什么蹋马蹄,就是蹋牛蹄也赢不了我。明天还敢不敢再打?”

韦小宝道:“那还用说,自然要打。喂,小玄子,我问你一句话,你可得老老实实,不能瞒

我。”小玄子道:“什么话?”韦小宝道:“教年功夫的师傅,是武当派的高手,是不

是?”小玄子奇道:“咦,你怎么知道?”韦小宝道:“我从你的手法之中看了出来。”小

玄子道:“你懂得我的功夫?那叫什么名堂?”韦小宝道:“那还有不知道的?这是武当派

嫡传正宗的''小擒拿手'',在江湖上也算是第一流的武功了,只不过遇到我少林派嫡传正宗的

''大擒拿手'',年终于差了一级。”

小玄子哈哈大笑,说道:“大吹牛皮,也不害羞!今天比武,是你赢了还是我赢了?”

韦小宝道:“胜败仍兵家常事,不以输赢论英雄。”小玄子笑道:“不以成败论英雄。”韦

小宝道:“输赢就是成败。”他曾听说书先生说过“不以成败论英雄”的话,只是成败二字

太难,一时想不起来。却给小玄子说来出来,不一定微感佩服:“你也不过比我的得一两

岁,知道的事倒多。”

他回到屋中,叹了口气,道:“公公,我在学功夫,人家也在学,不过人家的师傅本事

大,教的法子好。”他不说自己不成,却赖海老公教法不佳。

海老公道:“今逃讪是四场全输了!浑小子不怪自己不中用,却来埋怨旁人。”韦小宝

道:“呸!那怎么会四场全输?多少也得赢他这么一两场,两三场。我今天问过了,人家的

师傅的的确确是武当派嫡传正宗。”海老公道:“他认了吗?”语调中显得颇为兴奋。韦小

宝道:“我问他''教年功夫的师傅,是武当派的高手,是不是?''他说:‘咦,你怎么知道?

''那不是认了?”

海老公喃喃的道:“所料不错,果然是武当派的。”随即呆呆出神,似在思索一件疑难

之事,过了良久,道:“咱们来学几招勾脚的法子。”

如此韦小宝每天向海老公学招,跟小玄子比武。学招之时,凡是遇上难些的,韦小宝便

敷衍含糊过去。海老公却也由他,撇开了扎根基的功夫,只是教他躲闪,逃避,以及诸般取

巧,占便宜的法门。可是与小玄子相斗之时,他招式增加,小玄子的招式也相应增加,打来

打去,十次中仍有七八次是韦小宝输了。

这些日子中,每日上午,韦小宝总是去和老吴,平威,温有道,温有方等太监赌钱。起

初几日他用白布蒙脸,后来渐渐越来越少。众人虽见他和小桂子相貌完全不同,但以来赌得

兴起,小桂子以前到底是怎生模样,心中也模模糊糊,二来他不住借钱于人,人人都爱交他

这个朋友,三来他逐日少蒙白布,旁人慢慢习以为常,居然无人相询。赌局散罢,他便去和

小玄子比武,午饭后学习武功。

擒拿法越来越难,韦小宝已懒得记忆,更懒得练习,好在海老公倒也不如何逼迫督促,

只是顺其自然。

时日匆匆,韦小宝来到皇宫不觉已有两个月,他每日里有钱赌,日子过得虽不逍遥自

在,却也快乐。只可惜不能污言秽语,肆意谩骂,又不敢在宫内偷鸡摸狗,撒赖使泼。未免

美中不足。有时也想该当逃出宫去,但北京城中一人不识,想想有些胆怯,便在宫中一天又

一天的耽了下来。韦小宝和小玄子两个月斗了下来,日日见面,交情越来越好。韦小宝输得

习惯了,反正“不以输赢论英雄”,赌场上得意武场上输,倒也不放在心上。他和小玄子二

人都觉得,只消有一日不打架比武,便浑身不得劲。韦小宝的武功进展缓慢,小玄子却也平

平,韦小宝虽然输多赢少,却也决不是只输不赢。

这两个月赌了下来,温氏兄弟已欠了韦小宝二百多两银子。这一日还没赌完,两兄弟互

相使个眼色,温有道向韦小宝道:“桂兄弟,咱们有件事商量,借一步说话。”韦小宝道:

“好,要银子使吗?拿去不妨。”温有方道:“多谢了!”两兄弟走出门去,韦小宝跟着出

去,三人到了隔壁的厢房。

温有道说道:“桂兄弟,你年纪轻轻,为人慷慨大方,当真难得。”韦小宝给他这么一

奉承,登时心花怒放,说道:“那里!那里!自己哥儿们,你借我的,我借你的,那打什么

紧!有借有还,上等之人。”这两个月下来,他已学了一口京片子,虽然偶尔还露出几句扬

州土话,在旁人听来,却也已不觉得如何刺耳。

温有道说道:“我哥儿俩这两个月来手气不好,欠下年的银子着实不少,你兄弟虽然不

在乎,我二人心中却十分不安。”温有方道:“现下银子越欠越多,你兄弟的手气更越来越

旺,我哥儿却越来越霉,这样下去,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还你。这么一笔债背在身上,做人

也没味儿。”韦小宝笑道:“欠债不还,那是理所当然之事,两位以后提也修提。”

温有方叹了口气,道:“小兄弟的为人,那是没得说的了,老实不客气说,咱哥儿的债

倘若是欠你小兄弟的,便欠一百年也不打紧,是不是?”韦小宝笑道:‘正是,正是,便欠

二百年,三百年却又如何?”

温有方道:‘二三百年吗?大伙儿都没这个命了。”说到这里,转头向兄长望去。温有

道点了点头。温有方继续道:“可是咱哥儿知道,你小兄弟的那位主儿,却厉害的很。”韦

小宝道:“你说海老公?”温有方道:“可不是吗?你小兄弟不追,海老公总有一天不能放

过咱兄弟。他老人家伸一根手指,温家老大,老二便吃不了兜着走啦。因此咱们得想个法

子,怎生还这笔银子才好?”

韦小宝心道:“来了,来了,海老公这老乌龟果然是料事如神。这些日子来我只记得练

拳,跟小玄子比武,可把去上书房偷书的事给忘了。我且不提,听他们有何话说。”当下嗯

了一声,不置可否。

温有方道:“我们想来想去,只有一个法子,求你小兄弟大度包容,免了我们这笔债,

别向海老公提起。以后咱哥儿赢了回来,自然如数奉还,不会拖欠分文。”

韦小宝心中暗骂:“你***,你两只臭乌龟当我韦小宝是大羊牯?凭你这两只王八蛋

的本事,跟老子赌钱还有赢回来的日子?''当下面有难色,说道:“可是我已经向海公公说

了。他老人家说,这笔银子嘛,还总是要还的,迟些日子倒不妨。”

温氏兄弟对望了一眼,神色甚是尴尬,他二人显然对海老公十分忌惮。温有道道:“那

么小兄弟可不可以帮这么一个忙?以后你赢了钱,拿去交给海老公,便说……便说是我们还

你的。”韦小宝心中又再暗骂:“越说越不成话了,真当我是三岁小孩么?”说道:“这样

虽然也不是不行,不过我……我可未免太吃亏了些。”

温氏兄弟听他口气松动,登时满面堆欢,一齐拱手,道:“承情,承情,多多帮忙。”

温有方道:“小兄弟的好处。我哥儿俩今生今世,永不敢忘。”韦小宝道:‘倘若这么办,

我要二位大哥办一件事,不知成不成?“二人没口子的答应:“成,成,什么事都成。”

韦小宝道:‘我在宫里这许多日子,可连皇上的脸也没见过。你二位在上书房服侍皇

上,我想1请二位带我去见见皇上。”

温氏兄弟登时面面相觑,大有难色。温有道练练搔头。温有方说道:“唉,这个,这

个,这个……”连说了七八个这个。

韦小宝道:“我又不想多皇上奏什么事,只不过到上书房耽上一会儿,能见到皇上的金

面,那是咱们奴才的福气,要是没福见到,也不能怪你二位啊。”

温有道忙道:“这个倒办得到。今日申牌时分,我到你那儿来,便带你去上书房。那个

时候,皇上总是在书房里作诗写字,你多半能见到。别的时候皇上在殿上办事,那便不易见

着了。”说着斜头向温有方霎了霎眼。

韦小宝瞧在眼里,心中有是“臭乌龟,贼王八”的乱骂一阵,寻思:“这两只乌龟听说

我要见皇帝,脸色就难看的很。他们说申牌时分皇帝一定在上书房,其实是一定不在上书

房。他们不敢让我见皇帝,我几时又想见了?他***,皇帝倘若问我什么话,老子又怎回

答的出?一露马脚,那还不满门抄斩?说不定连老子的妈也要从扬州给拉来杀头。海老乌龟

教我武功,也不知教的对不对,为什么打来打去,总是打不过小玄子?我去把那部不知是

“三十二章 经”还是‘四十二章经’从上书房偷了出来,给了海老乌龟,他心里一喜欢,说

不定便有真功夫教我了。”当下便向温氏兄弟拱手道谢,道:“咱们做奴才的,连万岁爷的

金面也见不着,死了定给阎王老子大骂乌龟王八蛋。”

他去和小玄子比武之后,回到屋里,只和海老公说些比武的情形,温氏兄弟答允带他去

上书房却一句不提,心想待我将那部经书偷来,好教海老乌龟大大惊喜一场。

未牌过后,温氏兄弟果然到来。温有方轻轻吹了声口哨,韦小宝比溜了出去。温氏兄弟

打了个手势,也不说话,向西便行。韦小宝跟在后面,有了上次的经验,他一路上留心穿廊

过户时房舍的形状,以免回来时迷失道路。

从他住屋去上书房,比之去赌钱的所在更远,几乎走了一盏茶时分。温有道才轻声道:

“上书房到了,一切小心些!”韦小宝道:“我理会得。”

两人带着他绕到后院,从旁边一扇小门中挨身而进,再穿过两座小小的花园,走进一间

大房中。

但见房中一排排都是书架,架上都摆满了书,也不知有几千几万本书。韦小宝倒抽了口

凉气,暗叫:“辣块妈妈不开花,开花养了小娃娃!他***,皇帝屋里摆了这许多书,整

天见的都是书,朝也书,晚也书,还能赌钱么?海老公要的这几本书,我可到那里找去?”

他生长市井,一生之中从来没见过书房是什么样子,只道房中放得七八本书,就是书房了。

从七八本书中,检一本写有“三十二”或“四十二”几个字的书,想必不难,此刻眼前突然

出现千卷万卷书籍,登时眼花缭乱,不一定手足无措,便想转身逃走。

温有道低声道:“再过一会儿,皇上便进书房来了,坐在这张桌边读书写字。”韦小宝

见那张紫檀木的书桌极大,桌面金镶玉嵌,心想:“桌上镶的黄金白玉,一定不是假货,挖

下来拿去珠宝店,倒有不少银子好卖。”见桌上摊着一本书,左首放着的砚台笔筒也都雕刻

精致。椅子上披了锦缎,绣着一条金龙。韦小宝见了这等气派,心中不禁砰砰乱跳,寻思:

“他***,这乌龟皇帝倒会享福!”书桌右首是一只青铜古鼎,烧着檀香,鼎盖的兽头口

中袅袅吐出一楼楼青烟。

武当道:“你躲在书架后面,悄悄见一见皇上,那就是了。皇上读书写字的时候,不许

旁人出声,你可不得咳嗽打喷嚏。否则皇上一怒,说不定便叫侍卫将你拖出去斩首。”韦小

宝道:“我自然知道,不能咳嗽打喷嚏,更加不得放响屁。”温有道脸一沉,道:“小兄

弟,上书房不比别的地方,可不能说不恭不敬的胡话。”韦小宝伸了伸舌头,不敢说了。

只见他两兄弟一个拿起拂尘,一个拿了块抹布,到处拂扫抹拭。书房中本就清洁异常,

一尘不染,但他二人还是细心收拾。温氏兄弟抹了灰尘后,各人从一只柜子中取出一块雪白

的白布,再在各处揩抹一会,拿起白布来瞧瞧,看白布上有无黑迹,真比抹镜子还要细心,

直抹了大半天,这才歇手。

温有道说道:“小兄弟,还是这会儿还不来上书房,今儿是不来啦。耽会侍卫大人便要

来巡查,见到年这张生面孔,定要查究,大伙儿可吃罪不起。”韦小宝道:“你们先去,我

再等一会儿就走。”温氏兄弟齐声道:“那不成!”温有道说道:“宫里的规矩,你也不是

不知道,皇上所到的地方,该当由谁伺候,半分也乱不得。宫里太监宫女几千人,倘若那一

个想见皇上,便自行走到皇上跟前,那还成体统吗?”温有方道:“好兄弟,不是咱哥儿不

肯帮忙,咱二人能够进上书房,每天也只有这半个时辰,打扫揩抹过后,立刻便须出去。不

瞒你说,别说你不能在上书房里多耽,便是咱哥儿俩,过了时不出去,给侍卫大人们查到

了,那也是重则抄家杀头,轻则坐牢打板子。”

韦小宝伸了伸舌头,道:“那有这么厉害?”温有方顿足道:“皇上身边的事,也开得

玩笑么?好兄弟,你想见皇上,咱们明日这时再来碰碰运气。”韦小宝道:“好,那么咱们

就走罢。”温氏兄弟如释重负,一个挽住他左手臂,一个挽住他右臂,唯恐他不走,挟了他

出去。韦小宝突然道:“其实你们两个,也从来没见过皇上,是不是?”

温有方一怔,道:“你……你……怎么……”他显是要说“你怎么知道?“温有方忙

道:“我们怎么没见过?皇上在上书房里读书写字,那是常见到的。”韦小宝心想:“每天

这时候,你们进上书房里来揩抹灰尘,这时候皇上自然不会来,难道你两个王八蛋东摸西摸

灰尘的孙子德性,皇帝爱瞧的很么?”温有道又道:“小兄弟答允还银子给海公公,我兄弟

俩日后必有补报。要见皇上嘛,那是一个人的福命,是前世修下来的福报,造桥铺路,得积

无数阴德,命中如果注定没有这个福气,可也勉强不来。”

说话之间,三个人已从侧门中出去。韦小宝道:“既是如此,过几天你们再带我来碰碰

运气罢!”二人连说:“好极,好极!”三人就此分手。

韦小宝快步回去,穿过了两条走廊,便在一扇门后一躲,过得一会,料想他二人已经远

去,悄悄从后门出来,循原路回去上书房,去推那侧门时,不料里面已经上了闩,他一怔,

心想:“只这么一会儿,里面上了闩,看来温家兄弟的话不假,侍卫当真来巡查过了。不知

他们走了没有?”

附耳在门上一听,不闻有何声息,又凑眼从门缝中向内张去,庭院中并无一人,他想了

想,从靴中摸出一把薄薄的匕首。这匕首便是当日用来刺死小桂子的,他潜身皇宫,自知危

机四伏,打从那日起,这匕首始终没离过身。当下将匕首刃身从门缝中插了进去,轻轻拨得

几拨,门闩向上抬起。他将门推开两寸,从门缝中伸手进去先抓住了门闩,不让落地出声,

这才推门,闪身入内,反身关上了门,上了门闩,倾听房中并无声息,一步步的挨过去,探

头在书房中一张,幸喜无人,等了片刻,这才进去。

他走到书桌之前,看到那张披了绣龙锦缎的椅子,忽然有个难以抑制的冲动:“他妈

的,这龙椅皇帝坐得,老子便坐不得?”斜跨一步,当即坐入了椅中。

他初坐下时心中砰砰乱跳,坐了一会,心道:“这椅子也不怎么舒服,做皇帝也没什么

了不起。”毕竟不敢久坐,便去书架上找那部‘四十二章经’。可是书架上几千部书一部叠

着一部。那些书名一百本中难得有一两个字识得。他拼命去找“四”字,“四”字倒也找到

了好几次,可是下面却没有“十”字“二”字。原来他找到的全是“四书”,什么“四书集

注”,“四书正义”之类。找了一会,看到了一部“十三经注梳”,识得了“十三”二字,

欢喜了片刻,但知道那终究不是‘四十二章经’。

正自茫无头绪之际,忽听得书房彼端门外靴声囊囊,跟着两扇门呀的一声开了,原来那

边一座大屏风之后另行有门,有人走了进来。韦小宝大吃一惊:“老子今日要满门抄斩。”

要去开闩从进门溜出,无论如何来不及了,急忙贴墙而立,缩在一排书架后面。只听得两个

人走进书房,挥拂尘四下里拂拭。

过不多时,又走进一个人来,先前两人退出了书房。另外那人却在书房中慢慢的来回踱

步。韦小宝暗叫:“糟糕,定是侍卫们在房中巡视了,莫非我从后门进来,给他们发现了踪

迹?”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阵冷汗。

那人踱步良久,忽然门外有人朗声说道:“回拂拭,鳌少保有急事要叩见拂拭,在外候

旨。”书房内那人嗯了一声。韦小宝又惊又喜:“原来这人便是皇帝。那鳌少保便是茅大哥

要跟他比武之人了。此人算是什么满洲第一勇士,却不知是如何威武的模样,非得偷瞧一下

不可。下次见到茅大哥,可有得我说的了。”

只听得门外脚步之声甚是沉重,一人走进书房,说道:“奴才鳌拜叩见拂拭!”说着跪

下磕头。韦小宝忙探头张去,只见一个魁梧大汉爬在地上磕头。他不敢多看,只怕鳌拜一抬

头便见到自己,忙将头缩回,但身子稍稍移出,斜对鳌拜,心道:“你又向皇帝磕头,又向

老子磕头。什么满洲第一勇士,第二勇士,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向我韦小宝磕头?”

只听皇帝说道:“罢了!”鳌拜站起身来,说道:“回皇上:苏克萨哈蓄有异心,他的

奏章大逆不道,非处极刑不可。”皇帝嗯了一声,不置可否。鳌拜又道:“皇上刚刚亲政,

苏克萨哈这厮便上奏章,说什么''兹遇躬亲大政,伏祈睿鉴,令臣往守先皇陵寝,如线余

息,得以生存。''那不是明明貌似皇上吗?皇上不亲大政,他就要死了。这是说皇上对奴才

们残暴得很。”皇帝仍是嗯了一声。

鳌拜道:“奴才和王公贝勒大臣会议,都说苏克萨哈共有二十四项大罪,怀抱奸诈,存

蓄异心,欺貌幼主,不愿归政,实是大逆不道。按本朝“大逆律”,应与其长子内大臣察克

旦一共凌迟处死,养子六人,孙一人,兄弟之子二人,皆斩决。其族人前锋营统领白尔赫,

侍卫额图等也都斩决。”皇帝道:“如此处罪,只怕太重了罢?”

韦小宝心道:“这皇帝说话声音象个孩童,倒和小玄子很是相似,当真好笑。”

鳌拜道:“回皇上:皇上年纪还小,于朝政大事恐怕还不十分明白。这苏克萨哈奉先皇

遗民,与奴才等共同辅政,听得皇上亲政,该当欢喜才是。他却上这道奏章,讪谤皇上,显

是包藏祸心,请皇上准臣下之议,力加重刑。皇上亲政之初,应该立威,使臣下心生畏惧。

倘若宽纵了苏克萨哈这大逆不道之罪,日后众臣下都欺皇上年幼,出言不敬,行事无礼,皇

上的事就不好办了。”

韦小宝听他说话的语气很是骄傲,心道:“年这老乌龟自己就先出言不敬,行事无礼。

你说皇帝年幼,难道皇帝是个小孩子吗?这倒有趣了,怪不得他说话声音有些象小玄子。”

只听皇帝道:“苏克萨哈虽然不对,不过他是辅政大臣,跟你一样,都是先帝很看重

的。倘若朕亲政之初,就……就杀了先帝眷顾的重臣,先帝在天之灵,只怕不喜。”

鳌拜哈哈一笑,说道:“很是,你这几句可是小孩子的话了。先帝命苏克萨哈辅政,是

主户他好好侍奉很是,用心办事。他如体念先帝的厚恩,该当尽力竭力,赴汤蹈火,为很是

效犬马之劳,那才是做奴才的道理。可是这苏克萨哈心存怨望,又公然讪谤很是,说什么致

休乞命,这倒是自己的性命要紧,很是的朝政大事不要紧了。那是这厮对不起先帝,可不是

很是对不起这厮,哈哈,哈哈!”

皇帝道:“鳌少保有什么好笑?”鳌拜一怔,忙道:“是,是,不,不是。”猜想起

来,鳌拜此时脸上的神色定然十分尴尬。

皇帝默不作声,过了好一会才道:“就算不是朕对不起苏克萨哈,但如此刻杀了他,未

免有伤先帝之明。天下百姓若不是说我杀错了人,就会说先帝无知人之能。朝廷将苏克萨哈

二十四条大罪布于天下,人人心中都想,原来苏克萨哈这厮如此罪大恶极,这样的坏蛋,先

帝居然会用做辅政大臣,坏蛋你鳌少保并列,这,这……岂不是太没见识了么?”

韦小宝心道:“这小孩子坏蛋的话说得很有道理。”

鳌拜道:“皇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天下百姓爱怎么想,让他们胡思乱想好了,谅他

们也不敢随便说出口来。有谁敢编排先帝的不是,瞧他们有几颗脑袋?”皇帝道:“古书上

说得好:‘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一味杀头,不许老百姓说出心里的话来,那终究不

好。”鳌拜道:“汉人书生的话,是最听不得的,倘若汉人这些读书人的话对,怎么汉人的

江山,又会落入咱们满洲人手里呢?所以奴才奉劝皇上,汉人这许多书,还是少读为妙,只

有越读脑子越糊涂了,”皇帝并不答话。

鳌拜又道:“奴才当年跟随太宗皇帝和先帝爷东征西讨,从关外打到关内,立下无数汉

马功劳,汉字不识一个,一样杀了不少南蛮。这打天下,保天下嘛,还是得用咱们满洲人的

法子。”皇帝道:“鳌少保的功劳当然极大,否则先帝也不会这样重用少保了。”鳌拜道:

“奴才就只知道赤胆忠心,给还是办事。打从太宗皇帝起,到世祖皇帝,再到还是都是一样

的。还是,咱们满洲人办事,讲究有赏有罚,忠心的有赏,不忠的处罚。这苏克萨哈是个大

大的奸臣,非处以重刑不可。”

韦小宝心道:“辣块妈妈,我单听你的声音,就知你是个大大的奸臣。”

皇帝道:“你一定要杀苏克萨哈,到底自己有什么原因?”

鳌拜道:“我有什么原因?难道皇上以为奴才有什么私心?”越说声音越响,语气也越

来越凌厉,顿了一顿,又厉声道:“奴才为的是咱们满洲人的天下。太宗皇帝,太宗皇帝辛

辛苦苦创下的基业,可不能让子孙给误了。皇上这样问奴才,奴才可当真不明白皇上是什么

意思!”

韦小宝听他说得这样凶狠,吃了一惊,忍不住探头望去,只见一条大汉满脸横肉,双眉

倒竖,凶神恶煞般的走上前来,双手握紧了拳头。

一个少年“啊”的一声惊呼,从椅子中跳了起来,这少年一侧头间,韦小宝情不自禁,

也是“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这少年皇帝不是别人,正是天天跟他比武打架的小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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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 00:25:50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五回 金戈运启驱除会 玉匣书留想象间

韦小宝见到皇帝,纵然他面目如同妖魔鬼怪,也决不会呼喊出声,但一见到居然是小玄

子,这一下惊诧真是非同小可,呼声出口,知道大事要糟,当即转身,便欲出房逃命,但心

念电转:“小玄子武功比我高,这鳌拜更是厉害,我说什么也逃不出去。”灵机一动,心

道:“咱们这一宝押下了!通杀通赔,就是这一把骰子。”纵身而出,挡在皇帝身前,向鳌

拜喝道:“鳌拜,你干什么?你胆敢对皇上无礼么?你要打人杀人,须先过我这一关。”

鳌拜身经百战,功大权重,对康熙这少年皇帝原不怎么瞧在眼里。康熙(按:康熙本是

年号,但通俗小说习惯,不称他本名玄烨而称之为康熙)讥刺他要杀苏克萨哈是出于私心,

正揭破了他的痛疮。这人原是个冲锋陷阵的武人,盛怒之下,便握拳上前和康熙理论,倒也

并无犯上作乱之心,突然间见书架后面冲出一个小太监,挡在皇帝的面前,叱责自己,不由

得吃了一惊,这才想起做臣子的如何可以握拳威胁皇帝,急忙倒退数步,喝道:“你胡说什

么?我有事奏禀皇上,谁敢对皇上无礼了?”说着又倒退了两步,垂手而立。

每天和韦小宝比武的小玄子,正是当今大清康熙皇帝。他本名玄烨,眼见韦小宝不识得

自己,问自己叫什么名字,童心一起,随口就说是“小玄子”。他秉承满洲人习性,喜爱角

抵之戏,只是练习摔角这门功夫,必须扭打跌扑,扳颈拗腰。侍卫们虽教了他摔角之法,却

又有谁敢对皇帝如此粗鲁无礼?有谁敢去用力扳他的龙头,扼他的御颈?被逼不过之时,只

好装模作样,皇帝御腿扫来,扑地便倒,御手扭来,跪下投降,勉强要还击一招半式,也是

碰到衣衫边缘,便即住手。康熙一再叮嘱,必须真打,众侍卫可没一个有此胆子,最多不过

扮演得象了一些而已。和皇帝下棋,尚可假意出力厮拚,杀得难解难分,直到最后关头方输

(据说清末慈禧太后与某太监下象棋,那太监吃了慈禧的马,说道:“奴才杀了老佛爷的一

只马。”慈禧怒他说话无礼,立时命人将他拖了出去,乱棒打死),这摔角之戏,却万难装

假,就算最后必输,中间厮打之时,有谁敢抓起皇帝来摔他一交?

康熙对摔角之技兴味极浓,眼见众侍卫互相比拚时精采百出,一到做自己的对手,便战

战兢兢,死样活气,心下极不痛快,后来换了太监做对手,人人也均如挨打不还手的死人一

般。做皇帝要什么有什么,但要找一个真正的比武对手,却万难办到,有时真想微服出宫,

去找个老百姓打上一架,且看自己的武功到底如何,但这样做毕竟太过危险,终究不过是少

年皇帝心中偶尔兴起的异想天开而已。

这天与韦小宝相遇,比拚一场,韦小宝出尽全力而仍然落败。康熙不胜之喜,生平以这

一架打得最是开心。韦小宝约他次日再比,正是投其所好。从此两人日日比武,康熙始终不

揭破自己身份,比武之时,也从不许别的太监走近,以免泄露了秘密,这小太监只要一知道

对手是皇帝,动起手来便毫无兴味了。

宫中太监逾千,从来没见过皇帝的本来亦复不少,但净身入宫,首先必当学习宫中种种

规矩、品级服色等高下分别,见到康熙身穿皇帝服色而居然不识,也只有韦小宝这冒牌货一

人了。就康熙而言,这个胡涂小太监万金难买,实是难得而可贵之至。

此后康熙的武功渐有长进,韦小宝居然也能跟得上,两人打来打去,始终旗鼓相当,而

韦小宝却又稍逊一筹,这样一来,康熙便须努力练功,才不致落败。他是个十分要强好胜之

人,练功越有进步,兴味越浓,对韦小宝的好感也是大增。

这日鳌拜到上书房来启奏要杀苏克萨哈,康熙早已知道,鳌拜为了镶黄旗和正白旗换地

之争,与苏克萨哈有仇,今日一意要杀苏克萨哈,乃是出于私怨,因此迟迟不肯准奏。那知

鳌拜嚣张跋扈,盛怒之下显出武人习气,捋袖握拳,便似要上来动手。鳌拜身形魁梧,模样

狰狞,康熙见他气势汹汹的上来,不免吃惊,一众侍卫又都候在上书房外,呼唤不及,何况

众侍卫大都是鳌拜心腹,殊不可靠,正没做理会处,恰好韦小宝跃了出来。康熙大喜,寻

思:“我和小桂子合力,便可和鳌拜这厮斗上一斗了。”待见鳌拜退下,更是宽心。

韦小宝情不自禁的出声惊呼,泄露了行藏,只得铤而走险,赌上一赌,冲出来向鳌拜呼

喝,不料一喝之下,鳌拜竟然退下,不由大乐,大声道:“杀不杀苏克萨哈,自然由皇上拿

主意。你对皇上无礼,想拔拳头打人,不怕杀头抄家吗?”

这句话正说到了鳌拜心中,他登时背上出了一阵冷汗,知道适才行事实在太过鲁莽,当

即向康熙道:“皇上不可听这小太监的胡言乱语,奴才是个大大的忠臣。”

康熙初亲大政,对鳌拜原是十分忌惮,眼见他已有退让之意,心想此刻不能跟他破脸,

便道:“小桂子,你退在一旁。”韦小宝躬身道:“是!”退到书桌之旁。

康熙道:“鳌少保,我知道你是个大大的忠臣。你冲锋陷阵惯了的,原不如读书人那样

斯文,我也不来怪你。”鳌拜大喜,忙道:“是,是。”康熙道:“苏克萨哈之事,便依你

办就是。你是大忠臣,他是大奸臣,朕自然赏忠罚奸。”鳌拜更是喜欢,说道:“皇上这才

明白道理了。奴才今后总是忠心耿耿的给皇上办事。”康熙道:“很好,很好。朕禀明皇太

后,明日上朝,重重有赏。”鳌拜喜道:“多谢皇上。”康熙道:“还有什么事没有?”鳌

拜道:“没有了,奴才告退。”

康熙点点头,鳌拜笑容满脸,退了出去。

康熙等他出房,立刻从椅中跳了出来,笑道:“小桂子,这秘密可给你发现了。”

韦小宝道:“皇上,我这……这可当真该死,一直不知道你是皇帝,跟你动手动脚,大

胆得很。”

康熙叹了口气,道:“唉,你知道之后,再也不敢跟我真打,那就乏味极了。”韦小宝

笑道:“只要你不见怪,我以后仍是跟你真打,那也不妨。”康熙大喜,道:“好,一言为

定,若不真打,不是好汉。”说着伸手出来。韦小宝一来不知宫廷中的规矩,二来本是个天

不怕地不怕的惫懒人物,当即伸手和他相握,笑道:“今后若不真打,不是好汉。”两人紧

握着手,哈哈大笑。

皇太子自出娘胎,便注定了将来要做皇帝,自幼的抚养教诲,就与常人全然不同,一哭

一笑,一举一动,无不是众目所视,当真是没半分自由。囚犯关在牢中,还可随便说话,在

牢房之中,总还可任意行动,皇太子所受的拘束却比囚犯还厉害百倍。负责教读的师保、服

侍起居的太监宫女,生怕太子身上出了什么乱子,整日价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太子的言行只要有半分随便,师傅便谆谆劝告,唯恐惹怒了皇上。太子想少穿一件衣服,宫

女太监便如大祸临头,唯恐太子着凉感冒。一个人自幼至长,日日夜夜受到如此严密看管,

实在殊乏人生乐趣。历朝颇多昏君暴君,原因之一,实由皇帝一得行动自由之后,当即大大

发泄历年所积的闷气,种种行径令人觉得匪夷所思,泰半也不过是发泄过份而已。

康熙自幼也受到严密看管,直到亲政,才得时时吩咐宫女太监离得远远地,不必跟随左

右。但在母亲和众大臣眼前,还是循规蹈矩,装作少年老成模样,见了一众宫女太监,也始

终摆出皇帝架子,不敢随便,一生之中,连纵情大笑的时候也没几次。

可是少年人爱玩爱闹,乃人之天性,皇帝乞丐,均无分别。在寻常百姓人家,任何童子

天天可与游伴乱叫乱跳,乱打乱闹,这位少年皇帝却要事机凑合,方得有此“福缘”。他只

有和韦小宝在一起时,才得无拘无束,抛下皇帝架子,纵情扭打,实是生平从所未有之乐,

这些时日中,往往睡梦之中也在和韦小宝扭打嬉戏。

他拉住韦小宝的手,说道:“在有人的时候,你叫我皇上,没人的时候,咱们仍和从前

一样。”韦小宝笑道:“那再好没有了。我做梦也想不到你是皇帝。我还道皇帝是个白胡子

老公公呢。”

康熙心想:“父皇崩驾之时,不过二十四岁,也不是甚么白胡子老公公,你这小家伙怎

地什么也不知道?”问道:“难道海老公没跟你说起过我么?”韦小宝摇头道:“没有。他

便是教我练功夫。皇上,你的功夫是谁教的?”康熙笑道:“咱们说过没人的时候,还是和

从前一样,怎么叫我皇上了?”韦小宝笑道:“对,我心里有点慌。”

康熙叹了口气,说道:“我早料到,你知道我是皇帝之后,再也不会象从前那样跟我比

武了。”韦小宝微笑道:“我一定跟以前一样打,就只怕不容易。喂,小玄子,你的武功到

底是谁教的?”康熙道:“我可不能跟你说。你问来干什么?”韦小宝道:“鳌拜这家伙自

以为武功了得,对你磨拳擦掌的,倒象想要打人。我想你师父武功很高,咱们请你师父来对

付他。”康熙微微一笑,摇头道:“不成的,我师父怎能做这种事?”

韦小宝道:“可惜我师父海老公瞎了眼睛,否则请他来打鳌拜,多半也赢得了他。啊,

有了,明儿咱二人联手,跟他打上一架,你看如何?这鳌拜虽说是满洲第一勇士,但咱二人

并肩子上,就未必会输给他。”康熙大喜。叫道:“妙极,妙极!”但随即知道此事决计难

行,摇了摇头,叹道:“皇帝跟大臣打架,那太也不成话了。”韦小宝道:“你不是皇帝就

好了!”

康熙点了点头,一霎时间,颇有些羡慕韦小宝这小太监,爱干什么便干什么,虽在皇宫

之中,倒也逍遥自在。又想起适才鳌拜横眉怒目,气势汹汹,大踏步走上来的神态,不禁犹

有余悸,寻思:“这人对我如此无礼,他要杀谁,便非杀谁不可,半点也不将我瞧在眼里。

到底他做皇帝,还是我做皇帝哪?只是朝中宫里的侍卫总管都由他统率,八旗兵将也归他调

动,我如下旨杀他,他作起乱来,只怕先将我杀了。我须得先换侍卫总管,再撤他的兵权,

然后再罢他辅政大臣的职位,最后才将他推出午门,斩首示众,方泄我心头之恨。”

但转念又想,此计也是不妥,只要一换侍卫总管,鳌拜便知是要对付他了,此人大权在

握,如果给他先下手为强,自己可要遭殃,只有暂且不动声色,待想到妥善的法子再说。

他不愿在韦小宝面前显得没有主意,说道:“你这就回海老公那里去罢,好好用心学本

事,明日咱们仍在那边比武。”韦小宝应道:“是。”康熙又道:“你见到我和鳌拜的事,

可不许跟谁提起。”韦小宝道:“是。这里没有旁人,我要走便走,不跟你请安磕头了。”

康熙哈哈一笑,摆手道:“不用了。明儿仍是死约会,不见不散。”

韦小宝虽然没偷到《四十二章经》,但发现日日与他比武之人竟然便是皇帝,实是兴奋

万分。幸好海老公双眼盲了,瞧不出他的神情有异,只是觉得他今日言语特多,不知遇上了

什么高兴事情,试探了几句。韦小宝却十分机警,不露半点口风。

次日韦小宝去和康熙比武,他心中颇想和平日一般打法,但既知他是皇帝,自卫时尽管

守得严密,反击的招数却自然而然的疲弱无力。康熙明白他心意,进攻时也不出全力,心想

对方既有顾忌,自己使劲攻击,未免胜之不武。只打得片刻,韦小宝已输了两个回合。

康熙叹了口气,问道:“小桂子,昨儿你到我书房去干什么?”韦小宝道:“温有道昨

天发烧,起不了身,他兄弟叫我到上书房去帮着打扫收拾。我没做惯,手脚慢了些,不想遇

到了你。”他说得煞有介事,不但面不改色,几乎连自己也相信确是如此。

康熙道:“你知道我是皇帝之后,咱们再也不能真打了。”颇感意兴索然。韦小宝道:

“我也觉得今天打来没什么劲道。”康熙忽然想起,说道:“我倒有个法儿。咱们既然不能

再打,我只好瞧你跟别人打,过过瘾也是好的。来,你跟我去换衣服,咱们到布库房去。”

韦小宝道:“布库房是什么地方?放布匹的库房吗?”康熙笑道:“不是的。布库房是武士

练武摔跤的地方。”韦小宝拍手笑道:“那好极了!”

康熙回去更衣,韦小宝跟有后面。康熙一换了袍服,十六名太监前呼后拥,到布库房去

瞧武士摔跤,那就神色庄严,再也不跟韦小宝说笑了。

众武士见皇上驾到,无不出力相搏。康熙看了一会,叫一名胖大武士过来,说道:“我

身边有个小太监,也学过一点摔跤,你教他几手。”转头向韦小宝道:“你跟他学学。”说

着左眼睐了一睐。他二人均已见到,这武士虽然身材魁梧,却是笨手笨脚,看来不是韦小宝

的对手。

两人下场之后,扭打几转,韦小宝使出一招“顺水推舟”要将那武士推出去。不料那武

士身子太重,说什么也推不倒。武士首领背转身子,连使眼色。那胖大武士会意,假装脚下

踉跄,扑地倒了,好一会爬不起来。众武士和太监齐声喝采。

康熙甚是喜欢,命近侍太监赏了一锭银子给韦小宝,暗想:“这小桂子武功不及我,他

能推倒这胖大家伙,我自己也能。”心痒难搔,跃跃欲试,但碍于万乘之尊,总不能下场动

手,叹了口气,向近侍太监道:“你去选三十名小太监来,都要十四五岁的,叫他们天天到

这里来练功夫,那一个学得快的,象这小桂子那样,我就有赏赐。”那太监含笑答应,心想

皇帝是小孩心性,要搞些新玩意。

韦小宝回到屋中,海老公问起今日和小玄子比武的经过。韦小宝说得有声有色,似乎一

番大战,双方打得激烈非凡。但海老公细问之下,立刻发觉了破绽,沉着脸问道:“小玄子

怎么啦?今日生了病吗?”韦小宝道:“没有啊,不过他精神不大好。”海老公哼了一声,

道:“你从头到尾,一招一式的说给我听。”韦小宝情知瞒他不过,只得照实细细说了。

海老公抬起了头,缓缓道:“这一招你明明可以将他脑袋扳向左方,你却想把他身子抱

起,以致落败。你不是不会,而是故意在让他,那是什么缘故?”

韦小宝笑道:“我也没故意让他。只不过他打得客气,我也就手下留情。我和他做了好

朋友,自然不能打得太过份了。”想到自己和皇帝是“好朋友”,不自禁的十分得意。

海老公道:“你和他成了好朋友?哼,不过你的打法不是手下留情,而是不敢碰他。你

终于……你终于知道了?”

韦小宝心中一惊,颤声道:“知……知道什么?”海老公道:“是他自己说的,还是你

猜到了的?”韦小宝道:“说什么啊?我这可不懂了。”海老公厉声道:“你给我老老实实

说来!咳咳……咳咳……你怎么知道小玄子身份的?”一伸手,抓住了他左腕。

韦小宝登时痛入骨髓,手骨格格作响,似乎即便欲折断,叫道:“投降,投降!”海老

公道:“你怎么知道的?”手上反而加劲。韦小宝叫道:“喂,喂,你……你……懂不懂规

矩?我已叫了投降,你还不放手?”海老公道:“我问你话,你就好好的答。”

韦小宝道:“好,你如早已知道小玄子是谁,我就跟你说其中的原因。否则的话,你就

捏死了我,我也不说。”

海老公道:“那有什么希奇?小玄子就是皇上,我起始教你‘大擒拿手’之时,就已知

道了。”说着放开了手。

韦小宝喜道:“原来你早知道了,可瞒得我好苦。那么跟你说了也不打紧。”于是将昨

天在上书房中撞见康熙和鳌拜的事说了,讲到今天在布库房中打倒一名胖大武士,又是眉飞

色舞起来。海老公听得甚是仔细,不住插口查问。

韦小宝说完后,又道:“皇上吩咐我不许跟你说的,你如泄漏了出去,我两个人都要杀

头。”海老公冷冷道:“皇上跟你是好朋友,不会杀你,只会杀我。”韦小宝得意洋洋的

道:“你知道就好啦。”

海老公沉思半晌,道:“皇上要三十名小太监一起练武,那是干什么来着?多半他是技

痒,跟你打得不过瘾,要找些小太监来挨他的揍。”站起身,在屋中绕了十来个圈子,说

道:“小桂子,你想不想讨好皇上?”

韦小宝道:“他是我好朋友,让他开心,那也是做朋友的道理啊。”

海老公厉声道:“我有一句话,你好好记在心里。今后皇上再说跟你是朋友什么的,你

无论如何不可应承。你是什么东西,真的能跟皇上做朋友?他今日还是个小孩子,说着高兴

高兴,这岂能当真?你再胡说八道,小心脖子上的脑袋。”

韦小宝原也想到这种话不能随口乱讲,经海老公这么疾言厉色的一点醒,伸了伸舌头,

说道:“以后杀我的头也不说了。不过人头落地之后,是不是还能张嘴说话,这中间只怕大

大儿的有些讲究。”

海老公哼了一声,道:“你想不想学上乘武功?”

韦小宝喜道:“你肯教我上乘武功,那真是求之不得了。公公,你这样一身好武艺,不

收一个徒儿传了下来,岂不可惜?”海老公道:“世人阴险奸诈的多,忠厚老实的少。收了

个坏徒儿,让他来谋害师父,却又何苦?”

韦小宝心中一动:“我弄瞎了他眼睛,他心中是不是也有点因头?这件事性命交关,非

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可。”但见他神色木然,并无恼怒之意,便道:“是啊,既要你

信得过,又对你忠心,原也不大易找,这世上只怕也只我小桂子一人了。公公,你道我到上

书房去干什么?我是冒了杀头的危险,想去将那部《四十二章经》偷出来给你。只不过皇上

书房里的书成千成万,我又不大识字……”

海老公插嘴道:“嗯,你又不大识字!”

韦小宝心中突的一跳:“啊哟,不好!不知小桂子识字多不多。倘若他识得很多字,我

这么说,可露出马脚了。”忙道:“我找来找去,也寻不着那部《四十二章经》。不过不要

紧,以后我时时能到上书房去,总能教这部书成为顺手牵羊之羊,叶底偷桃之桃。”

海老公道:“你没忘了就好。”韦小宝道:“我怎么会忘?你公公待我真是没得说的,

我如不想法子好好报答你,这一生一世当真枉自为人了。”海老公喃喃的道:“嗯,我如不

想法子好好报答你,这一生一世当真枉自为人了。”这两句话说得冷冰冰地,韦小宝听在耳

里,不由得背上一阵发毛,偷眼瞧他脸色,却无丝毫端倪可寻,心想:“老乌龟厉害得很,

他早知小玄子就是皇上,却不露半点口风。我可须得小心,他如知道他这对眼珠子是我弄瞎

的,我韦小宝这对眼珠子倘若能保得住,那定是老天爷没了眼珠子啦。”

两人默默相对。韦小宝半步半步的移向门边,只要瞧出海老公神色稍有不善,立即飞奔

出外,决意逃出宫去,从此不再回来。

却听得海老公道:“你以后再也不能用大擒拿手跟皇上扭打了。这门功夫再学下去,都

是分筋错骨之法,脱人关节,断人筋骨,怎能用在皇上身上?”韦小宝道:“是!”海老公

道:“我从今天起教你一门功夫,叫做‘大慈大悲千叶手’。”韦小宝道:“这名字倒怪,

我只听过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海老公道:“你见过千手观音没有?”韦小宝道:“千手观音?我见过的,观音菩萨身

上生了许许多多手。每只手里拿的东西都不同,有的是个水瓶,有的是根树枝,还有篮子、

铃子,好玩得紧。”海老公道:“你是在扬州庙里见到的么?”

韦小宝道:“扬州庙里?”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一个箭步窜到门边,便欲夺门而出。

海老公道:“千手观音吗,天下就只扬州的庙里有,你没去过扬州庙里,怎能见到千手

观音?”韦小宝轻吁一口长气,心道:“原来只扬州的庙里才有千手观音,险些给你吓得拉

尿。”忙道:“我怎会去过扬州?扬州在什么地方?千手观音什么的,是听人家说的,我可

没见过。想在你老人家面前吹几句牛,神气神气,那知道你见多识广,一下子就戳破了我的

牛皮。”海老公叹道:“要戳破你这小滑头的牛皮,可实在不容易得很。”韦小宝道:“容

易,容易。我撒一句谎,不到半个时辰,就给你老人家戳穿了西洋镜。”

海老公嗯了一声,问道:“你冷吗?怎不多穿件衣服?”韦小宝道:“我不冷。”海老

公道:“怎么你说话声音有点发抖?”韦小宝道:“刚才给吹了阵冷风,现下好了。”海老

公道:“门边风大,别站在门口。”韦小宝道:“是,是!”走近几步,却总是不敢走到海

老公身边。

海老公道:“这‘大慈大悲千叶手’是佛门功夫,动起手来能制住对方,却不会杀人伤

人,乃是天下最仁善的武功。”韦小宝喜道:“这门功夫不会杀人伤人,跟皇上动手过招,

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海老公道:“不过这功夫十分难学,招式挺多,可不大容易记得周全。”韦小宝笑道:

“既然招式挺多,记不全就不要紧,忘了一大半,剩下来的还是不少。”海老公道:“哼,

懒小子,还没学功夫,就已在打偷懒的主意。你这一辈子,可别想学好上乘武功。”韦小宝

道:“是,是。要学到人你老人家那样厉害的武功,我这一辈子自然是老猫鼻子上挂咸鱼,

嗅鲞啊嗅鲞(休想)。”心想:“就算武功练得跟你一模一样,到头来还是给人弄瞎了眼

睛,你老乌龟挺开心吗?”

海老公道:“你走过来。”韦小宝道:“是!”走近了几步,离开海老公仍有数尺。海

老公道:“你怕我吃了你吗?”韦小宝笑道:“我的肉是酸的,不大好吃。”

海老公左手扬起,突然拍出。韦小宝吃了一惊,向右一避,忽然背上拍拍两声,已被海

老公打中,登时跪倒在地动弹不得,心下大骇:“这一下糟了,他……他要取我性命。”海

老公道:“这是‘大慈大悲千叶手’的第一手,叫做‘南海礼佛’。你背上已给打中了两处

穴道,不过打穴功夫十分难练,要以上乘内功作根基,跟皇上过招,又难道真能打他穴道,

叫他跪在你面前?你只须记住了手法,装模作样的比比架式,也就是了。”说着伸手在他背

心两处穴道上按了按,韦小宝手足登时得能动弹,心神略定,慢慢站起身来,心道:“原来

老乌龟是教我功夫,可吓得我魂灵出窍,这会儿也不知归了窍没有。”

这一日海老公只教了三招,道:“第一天特别难些,以后你用心,便可多学几招。”

韦小宝第二天也不去赌钱了,中午时分,自行到比武的小室中去等候康熙,知道桌上糕

点是为皇帝而设,也就不敢再拿来吃。等了大半个时辰,康熙始终不来。韦小宝心道:“是

了,他跟我比武没味道,不来玩了。”于是迳去上书房。书房门外守卫的侍卫昨天见康熙带

同韦小宝去布库房,神色甚和,知道他是皇上跟前得宠的小太监,也不加阻拦。

韦小宝走进书房,只见康熙伸足在踢一只皮凳,踢了一脚又是一脚,神色气恼,不住吆

喝:“踢死你,踢死你!”韦小宝心想:“他在练踢腿功夫么?”不敢上前打扰,静静的垂

手站在一旁。

康熙踢了一会,抬头见到韦小宝,露出笑容,道:“我闷得很,你来陪我玩玩。”

韦小宝道:“是。海老公教了我一门新功夫,叫做什么‘大慈大悲千叶手’,比之先前

所教的大擒拿手,那可厉害得多了。他说我学会之后,你一定斗我不过了。”

康熙道:“那是什么功夫,你使给我瞧瞧。”

韦小宝道:“好!我这可要打你啦!”拉开招式,双掌飞扬,“南海礼佛”、“金玉瓦

砾”、“人命呼吸”,一共三招,出手迅捷,在康熙背心、肩头、左胸、右腿、咽喉五处都

用手指轻轻一拍。这“大慈大悲千叶手”变化奇特,和“大擒拿手”大不相同。康熙猝不及

防,连一下也没能躲过。韦小宝出手甚轻,自然没打痛他。其实韦小宝内力固然全无,膂力

也微弱之极,就算当真相斗,给他打中几下也是无关痛痒。但这么连中五下,毕竟是从所未

有之事。康熙“咦”的一声,喜道:“这门功夫妙得很啊。你明天再来,我也去请师父教上

乘武功,跟你比过。”韦小宝道:“好极,好极!”

他回到住处,将康熙的话说了。海老公道:“不知他师父教的是什么功夫,今日你再学

几招千叶手。”这一日韦小宝又学了六招,乃是“镜里观影”、“水中捉月”、“浮云去

来”、“水泡出没”、“梦里明明”、“觉后空空”。这六招都是若隐若现、变幻莫测的招

数,虚式多而实式少,海老公只是要韦小宝硬记招式,至于招式中的奥妙之处却毫不讲解,

甚至姿式是否正确无误,出招部位是否恰到好处,海老公一来看不见,二来毫不理会。韦小

宝见他教得随便,心下暗暗喜欢,心道:“你马马虎虎的教,我就含含糊糊的学,哥儿俩胡

里胡涂的混过便算。倘若你要顶真,老子可没闲功夫陪你玩了。”

次日韦小宝来到御书房外,只见门外换了四名待卫,正迟疑间,一名待卫笑道:“你是

桂公公吗?皇上命你即刻进去。”韦小宝一怔,心道:“什么桂公公?”但随即明白:“桂

公公就是老子了,这侍卫知道我是皇帝亲信,对我加意客气。“当即笑着点了点头,说道:

“幸会,幸会,你四位贵姓啊?”四名侍卫跟他通了姓名。韦小宝客气了几句。那姓张的侍

卫笑道:“你这可快进去罢,皇上已问了你几次呢。”

韦小宝走进书房。康熙从椅中一跃而起,笑道:“你昨天这三招,我师父已教了破法,

咱们这便试试去。”韦小宝道:“你师父既说破得,自然破得了,也不用试啦。”康熙道:

“非试不可!你先悄悄到咱们的比武厅去,别让人知道了,我随后就来。”韦小宝答应了,

迳去那间小房。

康熙初学新招,甚是性急,片刻间就来了。两人一动上手,康熙果然以巧妙手法,将韦

小宝第一天所学的三招都拆解了,还在韦小宝后肩上拍了一掌。

韦小宝见他所出招数甚为高明,心下也是佩服,问道:“你这套功夫叫什么名堂?”康

熙道:“这是‘八卦游龙掌’。我师父说,你的‘大慈大悲千叶手’招式太多,记起来挺麻

烦。我们的‘八卦游龙掌’只有八八六十四式,但反覆变化,尽可敌得住你的千叶手。”韦

小宝道:“那么那一门功夫厉害些?”康熙道:“我也问过了。师父说道,这两门都是上乘

掌法,说不上那一门功夫厉害。谁的功力深,用得巧妙,谁就胜了。”

韦小宝道:“我昨天又学了六招,你倒试试。”当下将昨天那六招使出来,虽然第二、

三招全然忘记,第五招根本用得不对,康熙还是一连给他拍中了七八下,点头道:“你这六

招妙得很,我这就去学拆解之法。”

韦小宝回到住处,将康熙学练“八卦游龙掌”的事说了给海老公听。海老公点了点头,

道:“我少林派的千叶手,原只武当派这路八卦游龙掌敌得住。他师父的话不错。两路掌法

各有各的妙处,谁学得好,谁就厉害。”韦小宝道:“他是皇帝,我怎么能盖过了他去?自

然该当让他学得好些。”他不肯刻苦练功,先安排好落场势再说。

海老公道:“你如太也差劲,皇上就没兴致跟你练了。”韦小宝道:“常言道:明师必

出高徒,强将手下无弱兵。你是明师,又是强将,教出来的人也不会太差劲的。你老望安,

放一百二十个心好啦!”海老公摇了摇头,说道:“别胡吹大气啦,桌上的饭菜快冷了,你

先去喝那碗汤罢!”

韦小宝道:“我服侍你老人家喝汤。”海老公道:“我不喝汤,喝了汤要咳嗽。”韦小

宝道:“是。”自行过去喝汤,心道:“我老人家喝汤,倒不咳嗽。”

此后几个月中,康熙和韦小宝各学招式,日日比试。两人并不真打,没了各出全力以争

胜负之心,拚斗时的乐趣不免大减,总算两人所学的招式颇为繁复,以之拆解,倒也变化多

端,只是如此文比,更似下棋,决不象打架。康熙明知韦小宝决不敢向自己屁股狠狠踢上一

脚,就也不好意思向他脑袋重重捶上一拳。

韦小宝学武只是为了陪皇帝过招,自己全不用心,学了后面,忘了前面的。康熙的师父

显然教得也颇马虎。两人进步甚慢,比武的兴致也是大减。到后来康熙隔得数日,才和韦小

宝拆一次招。

这些时日中,康熙除了和韦小宝比武外,也常带他到书房伴读。皇宫中侍卫太监,都知

尚膳监的小太监小桂子眼下是皇上跟前第一个红人,大家见到他时都不敢直呼“小桂子”,

都是桂公公长,桂公公短的,叫得又恭敬又亲热。

韦小宝要讨好海老公,每日出入上书房,总想将那部《四十二章经》偷出来给他,可是

寻来寻去,始终不见。

这日康熙和韦小宝练过武后,脸色郑重,低声道:“小桂子,咱们明天要办一件大事,

你早些到书房来等我。”韦小宝应道:“是。”他知道皇帝不爱多说话,他不说是什么事,

自己就不能多问。

次日一早,他便到上书房侍候。康熙低声道:“我要你办一件事,你有没有胆子?”韦

小宝道:“你叫我办事,我还怕什么?”康熙道:“这件事非同小可,办得不妥,你我俱有

性命之忧。”韦小宝微微一惊,说道:“最多我有性命之忧。你是皇帝,谁敢害你?再说,

你照看着我,我说什么也不能有性命之忧。”心想须得把话说在前头,我韦小宝如有性命之

忧,唯你皇帝是问,你可不能置之不理。

康熙道:“鳌拜这厮横蛮无礼,心有异谋,今日咱们要拿了他,你敢不敢?”

韦小宝在宫中已久,除了练武和陪伴康熙之外,极少玩耍,近几个月来海老公不许自己

再去跟温氏兄弟他们赌钱,只有偶尔偷偷去赌上一手,而跟康熙比武,更是越来越没劲,正

感气闷,听得要拿鳌拜,不由得大喜,忙道:“妙极,妙极!我早说咱二人合力斗他一斗。

就算他是满洲第一勇士,你我武功都练得差不多了,决不怕他。”

康熙摇头道:“我是皇帝,不能亲自动手。鳌拜这厮身兼领内侍卫大臣,宫中侍卫都是

他的亲信心腹。他一知我要拿他,多半就要造反。众侍卫同时动手,你我固然性命不保,连

太皇太后、皇太后也会遭难。因此这件事当真危险得紧。”

韦小宝一拍胸膛,说道:“那么我到宫外等他,乘他不备,一刀刺死了他。要是刺他不

死,他也不知是你的意思。”

康熙道:“这人武功十分了得,你年纪还小,不是他的对手。何况在宫门之外,他卫士

众多,你难以近身,就算真的刺死了他,只怕你也会给他的卫士们杀了。我倒另有个计

较。”韦小宝道:“是。”康熙道:“待会他要到我这里来奏事,我先传些小太监来在这里

等着。你见我手中的茶盏跌落,便扑上去扭住他。十几名小太监同时拥上,拉手拉脚,让他

施展不出武功。倘若你还是不成,我只好上来帮忙。”

韦小宝喜道:“此计妙极,你有刀子没有?这件事可不能弄糟,要是拿他不住,我便一

刀将他杀了。”他在杀了小桂子之初,靴筒中带得有匕首,后来得知小玄子便是皇帝,和康

熙对拆掌法,时常纵跃窜跳,生怕匕首从靴中跌了出来,除了当值的带刀侍卫,在宫中带刀

那可是杀头的罪名,就此不敢随身再带了。

康熙点了点头,拉开书桌抽屉,取出两把黄金为柄的匕首,一把交了给韦小宝,一把插

入自己靴筒。韦小宝也将匕首放入靴筒,只觉血脉贲张,全身皆热,呼呼喘气,说道:“好

家伙,咱们干他的!”

康熙道:“你去传十二名小太监来。”韦小宝答应了,出去传呼。这些小太监在布库房

中练习扑击已有数月,虽然没什么武功,但拉手扳脚的本事都已不差。康熙向十二名小太监

道:“你们练了好几个月,也不知有没有长进。待会有个大官儿进来,这人是咱们朝里的扑

击好手,我让他试试你们的功夫。你们一见我将茶盏摔在地下,便即一拥而上,冷不防的十

二个打他一个。要是能将他按倒在地,令他动弹不得,我重重有赏。”说着拉开书桌的抽

屉,取出十二只五十两的元宝,道:“赢得了他,每人一只元宝,倘若输了,十二人一齐斩

首。这等懒惰无用的家伙,留着干什么?”最后这两句说得声色俱厉。

十二名小太监一齐跪下,说道:“奴才们自当奋力为皇上办事。”

康熙笑道:“那又是什么办事了?我只是考考你们,且瞧瞧谁学得用心,谁在贪懒。”

韦小宝暗暗佩服:“他在小太监面前也不露半点口风,以防这些小鬼沉不住气,在鳌拜

面前露出了马脚。”

众小太监起身后,康熙从桌上拿起一本书,翻开来看。韦小宝听他低声吟哦,居然声不

颤,手不抖,面临大事,镇定如恒,自己手心中却是一阵冷汗,又是一阵发热,心下暗骂:

“韦小宝你这小王八蛋,这一下你可给小玄子比下去啦。你武功不及他,定力也不及他。”

转念又想:“他是皇帝,自然胆子比我大些。那也没什么了不起。倘若我做皇帝,当然胜过

他了。”但内心隐隐又觉得未免难以自圆其说。

过了好半晌,门外靴声响起,一名侍卫叫道:“鳌少保见驾,皇上万福金安。”康熙

道:“鳌少保进来罢!”鳌拜掀起门帷,走了进来,跪下磕头。

康熙笑道:“鳌少保,你来得正好,我这十几名小太监在练摔跤。听说你是我满洲勇士

中武功第一,你来指点他们几招如何?”鳌拜微笑道:“皇上有兴,臣自当效力。”

康熙笑道:“小桂子,你吩咐外面侍卫们下去休息,不听传呼,不用进来伺候。”说着

笑了笑,向鳌拜扮个鬼脸,鳌拜哈哈一笑。韦小宝走出去吩咐。

康熙低声道:“鳌少保,你劝我别读汉人的书,我想你的话很对,咱们还是在书房里摔

跤玩儿的好,不过别让人听到了。要是给皇太后知道了,可又要逼我读书啦。”鳌拜大喜,

连声道:“对,对,对!皇上这主意挺高明,汉人的书本儿,读了有什么用?”

韦小宝回进书房,道:“侍卫们多谢皇上恩典,都退下去啦。”

康熙笑道:“好,咱们玩咱们的。小太监们,十二个人分成六对,打来瞧瞧。”

十二名小太监卷袖束带,分成六对,扑击起来。

鳌拜笑吟吟的观看,见这些小太监功夫平平,笑着摇了摇头。康熙拿起茶盏喝了一口,

笑道:“鳌少保,小孩儿们本事还使得吗?”鳌拜笑道:“将就着瞧瞧,也过得去!”康熙

笑道:“跟你鳌少保比,那自然不成!”身子微侧,手一松,呛啷一声,茶盏掉在地下,呼

叫出声:“啊哟!”

鳌拜一怔,说道:“皇上……”两个字刚出口,身后十二名小太监已一齐扑了上来,扳

手攀臂,抱腰扯腿,同时进攻。康熙哈哈大笑,说道:“鳌少保留神。”鳌拜只道少年皇帝

指使小太监试他功夫,微微一笑,双臂分掠,四名小太监跌了出去。他还不敢使力太过,生

怕伤了众小监,左腿轻扫,又扫倒了两名,随即哈哈大笑。余下众小监记着皇上“若是输

了,十二个人一齐斩首”的话,出尽了吃奶的力气,牢牢抱住他腰腿。

韦小宝早已闪在他身后,看准了太阳穴,狠命一拳。鳌拜只感头脑一阵晕眩,心下微感

恼怒:“这些小太监儿好生无礼。”左臂倏地扫出,将三个小太监猛推出去,转过身来,胸

口又吃了韦小宝一拳。韦小宝这两下偷袭,手法算得甚快,但他全无力道,打中的虽然是鳌

拜的要害之处,却无效用。鳌拜见偷袭自己之人竟是皇帝贴身的小太监,隐隐觉得有些不

妙,但毕竟不信皇帝是要这些小孩儿来擒拿自己,左掌一伸,往韦小宝右肩按了下去。

韦小宝使一招“觉后空空”,左掌在鳌拜面前幌了两下。鳌拜一低头,砰的一声,胸口

已吃了一腿。韦小宝却“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原来这一腿踢在他胸口,便如踢中了一堵墙

壁一般,自己脚上反是一阵剧痛。鳌拜见他连使杀着,又惊又怒,挥诜之际,也不及去想皇

帝是何用意,只想推开众小监的纠缠,先将韦小宝收拾了下来。可是众小监抱腰的抱腰,拉

腿的拉腿,摔脱了几名,余下的又扑将上来。

康熙拍手笑道:“鳌少保,只怕你要输了。”

鳌拜奋拳正要往韦小宝头顶打落,听得康熙这么说,心道:“原是跟我闹着玩的,怎能

跟小孩子们一般见识?”手臂一偏,劲力稍收,拍的一声响,这拳打在韦小宝右肩,只使了

一成力。但他力大无穷,当年战阵中与明军交锋,双手抓起明军官兵四下乱掷,来去如风,

当者披靡。韦小宝只马马虎虎的学过几个月武功,又是个小孩,虽有众小监相助,却如何奈

得了他?这一拳打将下来,韦小宝一个踉跄,向前摔倒,顺势左肘撞出,正撞在鳌拜腰眼之

中。鳌拜笑骂:“你这小娃娃,倒狡猾得很!”右手在韦小宝背上轻轻一推。韦小宝扑地倒

了,站起身来,手中已多了一柄匕首,猱身向鳌拜扑去。

鳌拜蓦地见到他手中多了一柄明晃晃的刀子,呆了一呆,叫道:“你……你干什么?”

韦小宝笑道:“我用刀子,你空手,咱们斗斗!”鳌拜喝道:“快快放下刀子,皇上跟前,

不得动凶器。”韦小宝笑道:“好,放下就放下!”俯身将匕首往靴筒中插去。这时仍有七

八个小太监扭住了鳌拜,韦小宝突然向前一跌,似乎立足不住,身子撞向鳌拜,挺刀戳出,

想戳他肚子,不料鳌拜应变敏捷,迅速异常的一缩,这一刀刺中了他大腿。鳌拜一声怒吼,

双手甩脱三名小太监,掐住了韦小宝的脖子。

康熙见韦小宝与众小太监拾夺不下鳌拜,势道不对,绕到鳌拜背后,拔出匕首,一刀插

入了他背心。

鳌拜猛觉背心上微痛,立即背肌一收,康熙这一刀便刺得偏了,未中要害。鳌拜顺手掷

开韦小宝,犹如旋风般转过身来,眼前一个少年,正是皇帝。

鳌拜一呆,康熙跃开两步。鳌拜大叫一声,终于明白皇帝要取自己性命,挥拳便向康熙

打来。康熙侧身避过。鳌拜抓住两名小太监,将他们脑袋对脑袋的一撞,二人登时头骨破

裂。他跟着左手一拳,直打进一名小监的胸膛,右脚连踢,将四名小监踢得撞上墙壁,一个

个筋折骨断,哼也没哼一声,便已死去,接着左足踹在一名抱住他右腿的小监肚上,那小监

立时肚破肠裂。他霎时之间连杀八人,余下四名小监都吓得呆了,不知如何是好。

韦小宝手挺匕首,向他扑去。鳌拜左拳直击而出。韦小宝只感一股劲风扑面而至,气也

喘不过来,挥匕首向他手臂插落。鳌拜手臂微斜,避过匕首,随即挥拳击出,打中韦小宝左

肩。韦小宝身子飞出,掠过书桌,一交摔在香炉上,登时炉灰飞扬。

康熙始终十分沉着,使开“八卦游龙掌”和鳌拜游斗,但康熙在这路掌法上的造诣颇为

有限,更遇到了鳌拜这等天生神勇的猛将,实在并无多大用处。鳌拜被他打中两掌,毫不在

乎,左脚踢出,正中康熙右腿。康熙站立不定,向前伏倒。鳌拜吼声如雷,大呼:“大夥儿

一起死了罢!”双拳往他头顶擂落。康熙和韦小宝扭打日久,斗室中应变的身法甚是熟练迅

捷,眼见鳌拜拳到,当即一个打滚,滚到了书桌底下。

鳌拜左腿飞起,踢开书桌,右腿连环,又待往康熙身上踢去,突然间尘灰飞扬,双眼中

都是细灰。鳌拜哇哇大叫,双手往眼中乱揉,右腿在身前飞快踢出,生恐敌人乘机来攻。

原来韦小宝见事势紧急,从香炉中抓起两把炉灰,向鳌拜撒去。香炉甚细,一落入鳌拜

双眼,立时散开。鳌拜蓦地里左臂上一痛,却是韦小宝投掷匕首,刺不中他胸口要害,却插

入了他手臂。这时书房中桌翻凳倒,乱成一团,韦小宝见鳌拜背后有张椅子,正是皇帝平时

所坐的龙椅,当即奋力端起青铜香炉,跳上龙椅,对准了鳌拜后脑,奋力砸落。

这香炉是唐代之物,少说也有三十来斤重,鳌拜目不见物,难以闪避,砰的一声响,正

中头顶。鳌拜身子一幌,摔倒在地,晕了过去。香炉破裂,鳌拜居然头骨不碎。

康熙大喜,叫道:“小桂子,真有你的。”他早已备下牛筋和绳索,忙在倒翻了的书桌

抽屉中取将出来,和韦小宝两人合力,把鳌拜手足都绑住了。韦小宝已吓得全身都是冷汗,

手足发抖,抽绳索也使不出力气,和康熙两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是喜悦不胜。

鳌拜不多时便即醒转,大叫:“我是忠臣,我无罪!这般阴谋害我,我死也不服。”

韦小宝喝道:“你造反!带了刀子来到上书房,罪该万死。”鳌拜叫道:“我没带刀

子!”韦小宝喝道:“你身上明明不是带着两把刀子?背上一把,手臂上一把,还敢说没带

刀?”韦小宝强辞夺理,鳌拜怎辩得他过?何况鳌拜头顶给铜香炉重重一砸,背上和臂上分

别插了一刀,虽非致命,却也受伤不轻,情急之下,只是气急败坏的大叫大嚷。

康熙见十二名小太监中死剩四人,说道:“你们都亲眼瞧见了,鳌拜这厮犯上作乱,竟

想杀我。”四个小太监惊魂未定,脸如土色。有一人连称:“是,是!”其余三人却一句话

也说不出来。康熙道:“你们出去,宣我旨意,召康亲王杰书和索额图二人进来。刚才的

事,一句话也不许提起,若有泄漏风声,小心你们的脑袋。”四名小太监答应了出去。

鳌拜兀自大叫:“冤枉,冤枉!皇上亲手杀我顾命大臣,先帝得知,必不饶你!”

康熙脸色沉了下来,道:“想个法儿,叫他不能胡说!”

韦小宝应道:“是!”走过去伸出左手,捏住了鳌拜的鼻子。鳌拜张口透气,韦小宝右

手拔下他臂上的匕首,往他口中乱刺数下,在地下抓起两把香灰,硬塞在他嘴里。鳌拜喉头

荷荷几声,几乎呼吸停闭,那里还说得出话来?韦小宝又拔下他背上的匕首,将一双匕首并

排插在书桌上,自己守在鳌拜身旁,倘若见他稍有矣诏,立即便拔匕首戳他几刀。

康熙眼见大事已定,心下甚喜,见到鳌拜雄壮的身躯和满脸血污的狰狞神情,不由得暗

自惊惧,又觉得适才之举实在太过鲁莽,只道自己和小桂子学了这许久武艺,两人合力,再

加上十二名练过摔角的小太监,定可收拾得了鳌拜,那知道遇上真正的勇士,几名小孩子毫

无用处,而自己和小桂子的武艺,只怕也并不怎么高明,若不是小桂子使计,此刻自己已被

鳌拜杀了。这厮一不做、二不休,多半还会去加害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朝中大臣和宫中侍卫

都是他的亲信,这厮倘若另立幼君,无人敢问他的罪。想到此处,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等了好一会,四名小监宣召康亲王和索额图进来。二人一进上书房,眼见死尸狼藉,遍

地血污,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立即跪下连连磕头,齐声道:“皇上万福金安。”

康熙道:“鳌拜大逆不道,携刀入宫,胆敢向朕行凶。幸好祖宗保佑,尚膳监小监小桂

子会同众监,力拒凶逆,将其擒住。如何善后,你们瞧着办罢。”

康亲王和索额图向来和鳌拜不睦,受其排挤已久,陡见宫中生此大变,又惊又喜,再向

皇帝请安,自陈疏于防范,罪过重大,幸得皇帝洪福齐天,百神呵护,鳌拜凶谋得以不逞。

康熙道:“行刺之事,你们不必向外人提起,以免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受惊,传了出去,

反惹汉官和百姓们笑话。鳌拜这厮罪大恶极,就无今日之事,也早已罪不容诛。”

康亲王和索额图都磕头道:“是,是!”心下都暗暗怀疑:“鳌拜这厮天生神勇,是我

满洲第一勇士,真要行刺皇上,怎能为几名小太监所擒?这中间定然另有别情。”好在二人

巴不得重重处分鳌拜,有什么内情不必多问,何况皇帝这么说,又有谁胆敢多问一句?

康亲王道:“启奏皇上:鳌拜这厮党羽甚多,须得一网成擒,以防另有他变。让索大人

在这里护驾,不可有半步离开圣驾。奴才去下传旨意,将鳌拜的党羽都抓了起来。圣意以为

如何?”康熙点头道:“很好!”康亲王退了出去。

索额图细细打量小桂子,说道:“小公公,你今日护驾之功,可当真不小啊。”

小桂子道:“那是皇上的福气,咱们做奴才的有什么功劳?”

康熙见韦小宝并不居功,对适才这番激斗更只字不提,甚感喜欢,暗想自己亲自出手,

在鳌拜背上插了一刀,此事如果传了出去,颇失为人君的风度。又想:“小桂子今天的功劳

大得无以复加,可说是救了我的性命。可惜他是个太监,不论我怎样提拔,也总是个太监。

祖宗定下严规,不许太监干政,看来只有多赏他些银子了。”

康亲王办事十分迅速,过不多时,已领了几名亲信的王公大臣齐来请安,回禀说鳌拜的

羽党已大部成擒,宫中原有侍卫均已奉旨出宫,不留一人,请皇上另派内侍卫大臣,另选亲

信侍卫护驾。康熙甚喜,说道:“办得很妥当!”

几名亲王、贝勒、文武大臣见到上书房中八名小太监被鳌拜打得脑盖碎裂、肠穿骨断的

惨状,无不惊骇,齐声痛骂鳌拜大逆不道。当下刑部尚书亲自将鳌拜押了下去收禁。王公大

臣们说了许多恭颂圣安的话,便要退出去商议,如何定鳌拜之罪。

康亲王杰书禀承康熙之意,嘱咐众人道:“皇上仁孝,不欲杀戮太众,惊动了太皇太后

和皇太后,因此鳌拜大逆不道之事,不必暴之于朝,只须将他平素把持政事、横蛮不法的罪

状,一桩桩的列出来便是。王公大臣齐声称颂圣德。

行刺皇帝,非同小可,鳌拜固然要凌迟处死,连他全族老幼妇孺,以及同党的家人、族

人,无一能够幸免,这一件大案办下来,牵累一广,少说也要死数千之众。康熙虽恨鳌拜跋

扈,却也不愿乱加罪名于他头上,更不愿累及无辜。

康熙亲政时日已经不短,但一切大小政务,向来都由鳌拜处决,朝中官员一直只听鳌拜

的话办事,今日拿了鳌拜,见王公大臣的神色忽然不同,对自己恭顺敬畏得多。康熙直到此

刻,方知为君之乐,又向韦小宝瞧了一眼,见他缩在一角,一言不发,心想:“这小子不多

说话,乖觉得很。”

众大臣退出去后,索额图道:“皇上,上书房须得好好打扫,是否请皇上移驾,到寝宫

休息?”康熙点点头,由康亲王和索额图伴向寝宫。韦小宝不知是否该当跟去,正踌躇间,

康熙向他点了点头,道:“你跟我来。”

康亲王和索额图在寝宫外数百步处便已告辞。皇宫的内院,除了后妃公主、太监宫女

外,外臣向来不得涉足。

韦小宝跟着康熙进内,本来料想皇帝的寝宫定是金碧辉煌,到处镶满了翡翠白玉,墙壁

上的夜明珠少说也有二三千颗,晚上不用点灯。那知进了寝宫,也不过是一间寻常屋子,只

被褥枕头之物都是黄绸所制,绣以龙凤花纹而已,一见之下,大失所望,心想:“比我们扬

州春院中的房间,可也神气不了多少。”

康熙喝了宫女端上来的一碗参汤,吁了口长气,说道:“小桂子,跟我去见皇太后。”

其时康熙尚未大婚,寝宫和皇太后所居慈宁宫相距不远。到得皇太后的寝宫,康熙自行

入内,命韦小宝在门外相候。

韦小宝等了良久,无聊起来,心想:“我学了海老公教的‘大慈大悲千叶手’,皇上学

了‘八卦游龙掌’,可是今儿跟鳌拜打架,什么千叶手。游龙掌全不管用,还是靠我小白龙

韦小宝出到撒香灰,砸香炉的下三滥手段,这才大功告成。那些武功再学下去也没什么好玩

了,在皇宫中老是假装太监,向小玄子磕头,也气闷得很。鳌拜已经拿了,小玄子也没什么

要我帮忙了。明日我就溜出宫去,再也不回来啦。”

他正在思量如何出宫,一名太监走了出来,笑道:“桂兄弟,皇太后命你进去磕头。”

韦小宝肚中暗骂:“他***,又要磕头!你辣块妈妈的皇太后干么不向老子磕头?”恭恭

敬敬的答应:“是!”跟着那太监走了进去。

穿过两重院子后,那太监隔着门帷道:“回太后,小桂子见驾。”轻轻掀开门帷,将嘴

努了努。

韦小宝走进门去,迎面又是一道帘子。这帘子全是珍珠穿成,发出柔和的光芒。一名宫

女拉开珠帘。韦小宝低头进去,微抬眼皮,只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贵妇坐在椅中,康熙靠在

她的身旁,自然便是皇太后了,当即跪下磕头。

皇太后微笑点了点头,道:“起来!”待韦小宝站起,说道:“听皇帝说,今日擒拿叛

臣鳌拜,你立了好大的功劳。”

韦小宝道:“回太后:奴才只知道赤胆忠心,保护主子。皇上吩咐怎么办,奴才便奉旨

办事。奴才年纪小,什么都不懂的。”他皇宫中只几个月,但赌钱时听得众太监说起宫里和

朝廷的规矩,一一记在心里,知道做主子最忌奴才居功,你功劳越大,越是要装得没半点功

劳,主子这才喜欢,假使稍有骄矜之色,说不定便有杀身之祸,至于惹得主子憎厌,不加宠

幸,自是不在话下。

他这样回答,皇太后果然很是喜欢,说道:“你小小年纪,倒也懂事,比那做了少保、

封了一等超武公的鳌拜还强。孩儿,你说咱们赏他些什么?”康熙道:“请太后吩咐罢。”

皇太后沉吟道:“你在尚膳监,还没品级罢?海天富海监是五品,赏你个六品的品级,升为

首领太监,就在皇上身边侍候好了!”

韦小宝心想:“辣块妈妈的六品七品,就是给我做一品太监,老子也不做。”脸上却堆

满笑容,跪下磕头,道:“谢皇太后恩典,谢皇上恩典。”

清宫定例,宫中总管太监共十四人,副总管八人,首领太监一百八十九人,太监则无定

额,清初千余人,自后增至二千余人。有职司的太监最高四品,最低八品,普通太监则无品

级。韦小宝从无品级的太监一跃而升为六品,在宫中算得是少有的殊荣了。

皇太后点了点头,道:“好好的尽心办事。”韦小宝连声称:“是,是!”站起身来,

倒退出去。宫女掀起珠帘时,韦小宝偷偷向皇太后瞧了一眼,只见她脸色极白,目光炯炯,

但眉头微蹙,似乎颇有愁色,又好象在想什么心事,寻思:“她身为皇太后,还有什么不开

心的?啊,是了,她死了老公。就算是皇太后,死了老公,总不会开心。”

他回到住处,将这一天的事都跟海老公说了。海老公竟然没半分惊诧之意,淡淡的道:

“算来也该在这两逃诏手的了。皇上的耐心,可比先帝好得多。”韦小宝大奇,问道:“公

公,你早知道了?”海老公道:“我怎会知道?我是早在猜想。皇上学摔角,还说是小孩子

好玩,但要三十名小太监也都学摔跤,学来干什么?皇上自己又用心学那‘八卦游龙掌’,

自然另有用意了。‘大慈大悲千叶手’和‘八卦游龙掌’这两路武功,倘若十年八年的下

来,当真学到了家,两人合力,或许能对付得了鳌拜。可是这么半吊子的学上两三个月,又

有什么用?唉,少年人胆子大,不知天高地厚,今日的事情,可凶险得很哪。”

韦小宝侧头瞧着海老公,心中充满了惊佩:“这老乌龟瞎了一双眼睛,却什么事情都预

先见到了。”

海老公问道:“皇上带你去见了皇太后罢?”韦小宝道:“是!”心想:“你又知道

了。”海老公道:“皇太后赏了你些什么?”韦小宝道:“也没赏什么,只是给了我个六品

的衔头,升作了首领太监。”海老公笑了笑,道:“好啊,只比我低了一级。我从小太监升

到首领太监,足足熬了十三年时光。”

韦小宝心想:“这几日我就要走啦。你教了我不少武功,我却毒瞎了你一双眼睛,未免

有点对你不住,本该将那几部经书偷了来给你,偏偏又偷不到。”海老公道:“你今日立了

这场大功,此后出入上书房更加容易……”韦小宝道:“是啊,要借那《四十二章经》是更

加容易了。公公,你眼睛不大方便,却要这部经书有甚么用?”海老公幽幽的道:“是啊,

我眼睛瞎了,看不到经书,你……你却可读给我听啊,你一辈子陪着我,就……就一辈子读

这《四十二章经》给我听……”说着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

韦小宝见了他弯腰大咳的模样,不由得起了怜悯之意:“这老……老头儿真是古怪。”

本来在心里一直叫他“老乌龟”的,这时却有些不忍。

这一晚海老始终咳嗽不停,韦小宝便在睡梦之中,也不时听到他的咳声。

次日韦小宝到上书房去侍候,只见书房外的守卫全已换了新人。

康熙来到书房,康亲王杰书和索额图进来启奏,说道会同王公大臣,已查明鳌拜大罪一

共三十款。康熙颇感意外,道:“三十款?有这么多?”康亲王道:“鳌拜罪孽深重,原不

止这三十款,只是奴才们秉承皇上圣意,从宽究治。”康熙道:“这就是了,那三十款?”

康亲王取出一张白纸,念道:“鳌拜欺君擅权,罪一。引用奸党,罪二。结党议政,罪

三。聚货养奸,罪四。巧饰供词,罪五。擅起马尔赛等先帝不用之人,罪六。擅杀苏克萨哈

等,罪七。擅杀苏纳海等,罪八。偏护本旗,将地更换,罪九。轻慢圣母,罪十。”他一条

条的读下去,直读到第三十条大罪是:“以人之坟墓,有碍伊家风水,勒令迁移。”

康熙道:“原来鳌拜这厮做下了这许多坏事,你们拟了什么刑罚?”康亲王道:“鳌拜

罪大恶极,本当凌迟处死,臣等体念皇上圣意宽仁,拟革职斩决。其同党必隆、班布尔善、

阿思哈等一体斩决。”康熙沉吟道:“鳌拜虽然罪重,但他是顾命大臣,效力年久,可免其

一死,革职拘禁,永不释放,抄没他的家产。所有同党,可照你们所议,一体斩决。”

康亲王和索额图跪下磕头,说道:“圣上宽仁,古之明君也所不及。”

(注:据《清史稿·圣祖本纪》:康熙八年,“上久悉鳌拜专横乱政,特虑其多力难

制,乃选侍卫拜唐阿年少有力者,为扑击之戏。是日鳌拜入见,即令侍卫等掊而系之,于是

有善扑营之制,以近臣领之。庚申,王大臣议鳌拜狱上,列陈大罪三十,请族诛。诏曰:

‘鳌拜愚悖无知,诚合夷族。特念效力年久,迭立战功,贷其死,籍没,拘禁。’”)

这日众大臣在康熙跟前,忙的便是处置鳌拜及其同党之事。众大臣向康熙详奏镶黄旗和

正白旗如何争执,韦小宝也听不大懂,只约略知道鳌拜是镶黄旗的旗主,苏克萨哈是正白旗

的旗主,两旗为了争夺良田美地,势成水火。苏克萨哈给鳌拜害死后,正白旗所属的很多财

产田地为镶黄旗所并,现下正白旗众大臣求皇帝发还原主。

康熙道:“你们自去秉公议定,交来给我看。镶黄旗是上三旗之一,鳌拜虽然有罪,不

能让全旗受到牵累。咱们什么事都得公公道道。”众大臣磕头道:“皇上圣明,镶黄旗全旗

人众均沐圣恩。”康熙点了点头,道:“下去罢,索额图留下,我另有吩咐。”

待众大臣退出,康熙对索额图道:“苏克萨哈给鳌拜害死之后,他家产都给鳌拜占去了

罢?”索额图道:“苏克萨哈的田地财产,是没入了内库的。不过鳌拜当时曾亲自领人到苏

克萨哈家里搜查,金银珠宝等物,都饱入了鳌拜私囊。”康熙道:“我也料到如此。你到鳌

拜家中瞧瞧,查明家产,本来是苏克萨哈的财物,都发还给他子孙。”

索额图道:“皇上圣恩浩荡。”他见康熙没再说什么话,便慢慢退向书房门口。

康熙道:“皇太后吩咐,她老人家爱念佛经,听说正白旗和镶黄旗两旗旗主手中,都有

一部《四十二章经》……”韦小宝听到《四十二章经》五字,不由得全身为之一震。只听康

熙续道:“这两部佛经,都是用绸套子套着的,正白旗的用白绸套子,镶黄旗的是黄绸镶红

边套子。太后她老人家说,要瞧瞧这两部书,是不是跟宫里的佛经相同,你到鳌拜家中清查

财物,顺便就查一查。”

索额图道:“是,是,奴才这就去办。”他知皇上年幼,对太后又极孝顺,朝政大事,

只要太后吩咐一句,皇上无有不听,皇太后交下来的事,比皇上自己要办的更为重要,查两

部佛经,那是轻而易举,自当给办得又妥又当又迅速。

康熙道:“小桂子,你跟着前去。查到了佛经,两人一起拿回来。”

韦小宝大喜,忙答应了,心想海老公要自己偷《四十二章经》,说了大半年,到底是怎

么样的经书,连影子的边儿也没见过,这次是奉圣旨取经,自然手到拿来,最好鳌拜家里共

有三部,混水摸鱼的吞没一部,拿了去给海老公,好让他大大的高兴一场。

索额图眼见小桂子是皇上跟前十分得宠的小太监,这次救驾擒奸,立有大功,心想取两

部佛经,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用不着派遣此人。心念一转,便已明白:“是了,皇上要

给他些好处。鳌拜当权多年,家中的金银财宝自是不计其数。皇上派我去抄他的家,那是最

大的肥缺。这件事我毫无功劳,为什么要挑我发财?皇上叫小桂子陪我去,取佛经为名,监

视是实。抄鳌拜的家,这小太监是正使,我索某人是副使。这中间的过节倘若弄错了,那就

有大大不便。”

索额图的父亲索尼,是康熙初立时的四名顾命大臣之首。索尼死后,索额图升为吏部侍

郎,其时鳌拜专横,索额图不敢与抗,辞去吏部侍郎之职,改充一等侍卫。康熙知他和鳌拜

素来不洽,因此这次特加重用。

两人来到宫门外,索额图的随从牵了马侍候着。索额图道:“桂公公,你先上马罢!”

心想这小太监只怕不会骑马,倒要照料着他些,别摔坏了他。那知韦小宝在宫中学了几个月

武功,虽然并无多大真正长进,手脚却已十分轻捷,又幸好当年茅十八教过他上马之法,这

次便不致再来一个“张果老倒骑驴,韦小宝倒骑马”,轻轻纵上马背,竟然骑得甚稳。

两人到得鳌拜府中,鳌拜家中上下人众早已尽数逮去,府门前后军士严密把守。索额图

对韦小宝道:“桂公公,你瞧着什么好玩的物事,尽管拿好了。皇上派你来取佛经,乃是酬

你大功,不管拿什么,皇上都不会问的。”

韦小宝见鳌拜府中到处尽是珠宝珍玩,直瞧得眼也花了,只觉每件东西都是好的,扬州

丽春院中那些器玩陈设与之相比,那可天差地远了。初时什么东西都想拿,但瞧瞧这件很好

玩,那件也挺有趣,不知拿那一件才是,又想过几日就要出宫溜走,东西拿得多了,携带不

便,只有拣几件特别宝贵的物事才是道理。

索额图的属吏开始查点物品,一件件的记在单上。韦小宝拿起一件珠宝一看,写单的书

吏便在单上将这件珠宝一笔划去,表示鳌拜府中从无此物。待韦小宝摇了摇头,放下珠宝,

那书吏才又添入清单之中。

二人一路查点进去,忽有一名官员快步走了出来,向索额图和韦小宝请了个安,说道:

“启禀二位大人,在鳌拜卧房中发现了一个藏宝库,卑职不敢擅开,请二位移驾查点。”

索额图喜道:“有藏宝库吗?那定是有些古怪物事。”又问:“那两部经书查到了没

有?”那官吏道:“屋里一本书也没有,只有几十本帐簿。卑职等正在用心搜查。”

索额图携着韦小宝的手,走进鳌拜卧室。只见地下铺着虎皮豹皮,墙上挂满弓矢刀剑,

不脱满洲武士的粗犷本色。那藏宝库是地下所挖的一个大洞。上用铁扳掩盖,铁扳之上又盖

以虎皮,这时虎皮和铁扳都已掀开,两名卫士守在洞旁,索额图道:“都搬出来瞧瞧。”

两名卫士跳下洞去,将洞里所藏的物件递上来。两名书吏接住了,小心翼翼的放在旁边

一张豹皮上。

索额图笑道:“鳌拜最好的宝物,一定都藏在这洞里。桂公公,你便在这里挑心爱的物

事。包管错不了。”

韦小宝笑道:“不用客气,你自己也挑罢。”刚说完了这句话,突然“啊”的一声叫了

起来,只见一名卫士递上一只白玉大匣,匣上刻有五个大字,填了朱砂,前面三字正是“四

十二”。韦小宝急忙接过,打开玉匣盖子,里面是薄薄一本书,书函是白色绸子,封皮上写

着同样的五字,问道:“索大人,这便是《四十二章经》罢?我识得‘四十二’,却不识

‘章经’。”索额图喜道:“是,是。是《四十二章经》。”韦小宝道:“这‘章经’两

字,难认得很。其实也不必花心思去记,只消五个字在一起,上面三个是‘四十二’,下面

两字非‘章经’不可。”索额图心道:“那也未必。”含笑道:“正是。”

接着那侍卫又递上一只玉匣,匣里有书,书函果是黄绸所制,镶以红绸边。两部书函都

已甚为陈旧。但宝库里已无第三只玉匣,韦小宝心下微感失望。

索额图喜道:“桂公公,咱哥儿俩办妥了这件事,皇太后一喜欢,定有重赏。”韦小宝

道:“那是什么佛经,倒要见识见识。”说着便去开那书函。索额图心中一动,笑道:“桂

公公,我说一句话,你可别生气。”

韦小宝自幼在妓院之中给人呼来喝去,“小畜生,小乌龟”的骂不停口。自从得到康熙

的眷顾,宫中不论什么人见到他,都是恭谨异常。他以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平生那里受过

这样的尊敬?眼见索额图在鳌拜府中威风八面,文武官员见到了,尽皆战战兢兢,可是这人

对自己却如此客气,不由得大为受用,对他更是十分好感,说道:“索大人有什么吩咐,尽

管说好了。”

索额图笑道:“吩咐是不敢当,不过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桂公公,这两部经书,是皇

太后和皇上指明要的,鳌拜又放在藏宝库中,可见非同寻常。到底为什么这样要紧,咱们可

不明白了。我也真想打开来瞧瞧,就只怕其中记着什么重大干系的文字,皇太后不喜欢咱们

做奴才的见到,这个……这个……嘻嘻……”

韦小宝经他一提,立时省悟,暗吃一惊,忙将经书放还桌上,说道:“是极,是极!索

大人,多承你指点。我不懂这中间的道理,险些惹了大祸。”

索额图笑道:“桂公公说那里话来?皇上差咱哥儿俩一起办事,你的事就是我的,那里

还分什么彼此?我如不当桂公公是自己人,这番话也不敢随便出口了。”

韦小宝道:“你是朝中大官,我……我只是个小……小太监,怎么能跟你当自己人?”

索额图向屋中众官挥了挥手,道:“你们到外边侍候。”众官员躬身道:“是,是!”

都退了出去。

索额图拉着韦小宝的手,说道:“桂公公,千万别说这样的话,你如瞧得起我索某,咱

二人今日就拜了把子,结为兄弟如何?”这两句话说得甚是恳切。

韦小宝吃了一惊,道:“我……我跟你结拜?怎……怎配得上啊?”

索额图道:“桂兄弟,你再说这种话,那分明是损我了。不知什么缘故,我跟你一见就

十分投缘。咱哥儿俩就到佛堂之中去结拜了,以后就当真犹如亲兄弟一般,你和我谁也别说

出去,只要不让别人知道,又打什么紧了?”紧紧握着韦小宝的手,眼光中满是热切之色。

原来索额图极是热中,眼见鳌拜已倒,朝中掌权大臣要尽行更换,这次皇上对自己神态

甚善,看来指日就能高升。在朝中为官,若要得宠,自须明白皇帝的脾气心情,这小太监朝

夕和皇帝在一起,只要他能在御前替自己说几句好话,便已受益无穷。就算不说好话,只要

将皇帝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想干什么事,平时多多透露,自己办起事来自然事半功倍,正

中皇帝的下怀。他生长于官宦之家,父亲索尼是顾命大臣之首,素知“揣摩上意”是做大官

的唯一诀窍,而最难的也就是这一件。眼前正有一个良机,只要能将这个小太监好好笼络住

了,日后飞黄腾达,封候拜相,均非难事,是以灵机一动,要和他结拜。

韦小宝虽然机伶,毕竟于朝政官场中这一套半点不懂,只道这个大官当真是喜欢自己,

不由暗自得意,说道:“这个……这个,我可真是想不到。”索额图拉着他手,道:“来,

来,来!咱哥儿俩到佛堂去。”

满洲人崇信佛教,文武大臣府中均有佛堂。两人来到佛堂之中。索额图点着了香,拉韦

小宝一同在佛像前跪下,拜了几拜,说道:“弟子索额图,今日与……与……与……”转头

道:“桂兄弟,你大号叫什么?一直没请教,真是荒唐。”韦小宝道:“我叫小桂子。”索

额图微笑道:“你尊姓是桂,是不是?大号不知怎么称呼?”韦小宝道:“我……我……我

叫桂小宝。”索额图笑道:“好名字,好名字。你原是人中之宝!”韦小宝心想:“在扬州

时,人家都叫我‘小宝这小乌龟’,小宝这名字,又有甚么好了?”

只听索额图道:“弟子索额图,今日和桂小宝桂兄弟义结金兰,此后有福共享,有难同

当。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弟子倘若不顾义气,天诛地灭,永世无出

头之日。”说着又磕下头去,拜罢,说道:“兄弟,你也拜佛立誓罢!”

韦小宝心道:“你年纪比我大得多了,如果我当真跟你同年同月同日死,那可也太吃亏

了。”一转念间,已有了主意,心想:“我反正不是桂小宝,胡说一通,怕什么了?”于是

在佛像前磕了头,朗声道:“弟子桂小宝,一向来是在皇帝宫里做小太监的,人人都叫小桂

子,和索额图大人索老哥结为兄弟,有福共亨,有难同当。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月

同月同日死。如果小桂子不顾义气,小桂子天诛地灭,小桂子死后打入十八层地狱,给牛头

马面捉住了,一千年、一万年不得超生。”

他将一切灾祸全都要小桂子去承受,又接连说了两个“同月”,将“但愿同年同月同日

死”说成了“但愿同月同月同日死”,顺口说得极快,索额图也没听出其中的花样。韦小宝

心想:“跟你同月同日死,那也不打紧。你如是三月初三死的,我在一百年之后三月初三归

天,也不吃亏了。”至于他说小桂子死后打入十八层地狱,千万年不得超生,却是他心中真

愿,小桂子是他所杀,鬼魂若来报仇,可不是玩的,如在地狱中给牛头马面紧紧捉住,他韦

小宝在阳世自然就太平得很。

索额图听他说完,两人对拜了八拜,一同站起身来,哈哈大笑。索额图笑道:“兄弟,

你我已是拜把子的弟兄,那比亲兄弟还要亲热十倍。今后要哥哥帮你做什么事,尽管开口,

不用客气。”韦小宝笑道:“那还用说?我自出娘肚子以来,就不懂‘客气’二字是什么意

思。大哥,什么叫做‘客气’?”两人又相对大笑。

索额图道:“兄弟,咱二人拜把子这回事,可不能跟旁人说,免得旁人防着咱们。照朝

廷规矩,我们做外臣的,可不能跟你兄弟做内官的太过亲热。咱们只要自己心里有数,也就

是了。”韦小宝道:“对,对!哑子吃馄饨,心里有数。”

索额图见他精乖伶俐,点头知尾,更是欢喜,说道:“兄弟,在旁人面前,我还是叫你

桂公公,你就叫我索大人。过几天你到我家里来,做哥哥的陪你喝酒听戏,咱兄弟俩好好的

乐一下子。”

韦小宝大喜,他酒是不大会喝,“听戏”两字一入耳中,可比什么都喜欢,拍手笑道:

“妙极,妙极!我最爱听戏。你说是那一天?”扬州盐商起居豪奢,每逢娶妇嫁女、生子做

寿,往往连做几日戏。韦小宝碰到这些日子,自然是在戏台前钻进钻出的赶热闹、看白戏。

人家是喜庆好日子,也不会认真对付他这等小无赖,往往还请他吃一碗饭,饭上高高的堆上

几块大肉。至于迎神赛会,更有许多不同班子唱戏。一提到“听戏”两字,当真心花怒放。

索额图道:“兄弟既然喜欢,我时时请你。只要那一天兄弟有空,你尽管吩咐好了。”

韦小宝道:“就是明天怎样?”索额图道:“好极!明天酉时,我在宫门外等你。”韦小宝

道:“我出宫来不打紧吗?”索额图道:“当然不打紧。白天你侍候皇上,一到傍晚,谁也

管不着你了。你已升为首领太监,在皇上跟前大红大紫,又有谁敢来管你?”

韦小宝笑逐颜开,本想明天就溜出皇宫,再也不回宫去了,但听索额图这么说,自己身

份不同,可以自由出入皇宫,倒也不忙便溜,笑道:“好,一言为定,咱哥儿俩有福共享,

有戏同听。”索额图拉着他手,道:“咱们这就到鳌拜房中挑宝贝去。”

两人回到鳌拜房中,索额图仔细察看地洞中取出来的诸般物事,问道:“兄弟,你爱那

一些?”韦小宝道:“什么东西最贵重,我可不懂了,你给我挑挑。”索额图道:“好!”

拿起两串明珠,一只翡翠雕成的玉马,道:“这两件珠宝值钱得很。兄弟要了罢。”

韦小宝道:“好!”将明珠和玉马揣入了怀里,顺手拿起一柄匕首,只觉极是沉重,那

匕首连柄不过一尺二寸,套在鲨鱼皮的套子之中,份量竟和寻常的长刀长剑无异。韦小宝左

手握住剑柄,拔了出来,只觉一股寒气扑面而至,鼻中一酸,“阿乞”一声,打了个喷嚏,

再看那匕首时,剑身如墨,半点光泽也没有。他本来以为鳌拜既将这匕首珍而重之的放在藏

宝库中,定是一柄宝刃,那知模样竟如此难看,便和木刀相似。他微感失望,随手往旁边一

抛,却听得嗤的一声轻响,匕首插入地板,直没至柄。

韦小宝和索额图都“咦”的一声,颇为惊异。韦小宝随手这么一抛,丝毫没使劲力,料

不到匕首竟会自行插入地板,而刃锋之利更是匪夷所思,竟如是插入烂泥一般。韦小宝俯身

拔起匕首,说道:“这把短剑倒有些奇怪。”

索额图见多识广,道:“看来这是柄宝剑,咱们来试试。”从墙壁上摘下一柄马刀,拔

出鞘来,横持手中,说道:“兄弟,你用短剑往这马刀上砍一下。”

韦小宝提起匕首,往马刀上斩落,擦的一声,那马刀应手断为两截。

两人不约而同的叫道:“好!”这匕首是世所罕见的宝剑,自无疑义,奇的是斩断马刀

竟如砍削木材,全无金属碰撞的铿锵声音。

索额图笑道:“恭贺兄弟,得了这样一柄宝剑,鳌拜家中的宝物,自以此剑为首。”韦

小宝甚是喜欢,道:“大哥,你如果要,让给你好了。”索额图连连摇手,道:“你哥哥出

身是武官,以后做文官,不做武官啦。这柄宝剑,还是兄弟拿着去玩儿的好。”

韦小宝将匕首插回剑鞘,系在衣带之上。索额图笑道:“兄弟,这剑很短,还是放在靴

筒子里好啦,免得入宫时给人看见。”清宫的规矩,若非当值的带刀侍卫,入宫时不许携带

武器。韦小宝道:“是!”将匕首收入靴中。以他这等大红人,出入宫门,侍卫自也不会再

搜他身上有无携带违禁物事。

韦小宝得了这柄匕首,其他宝物再也不放在眼里,过了一会,忍不住又拔出匕首,在墙

壁上取下一根铁矛,擦的一声,将铁矛斩为两截。他顺手挥割,室中诸般坚牢物品无不应手

而破。他用匕首尖在檀木桌面上画了只乌龟,刚刚画完,拍的一声响,一只檀木乌龟从桌面

上掉了下来,桌子正中却空了一个乌龟形的空洞。韦小宝叫道:“鳌拜老兄,您老人家好,

哈哈!”

索额图却用心点藏宝库中的其他物事。只见珍宝堆中有件黑黝黝的背心,提了起来,入

手甚轻,衣质柔软异常,非丝非毛,不知是什么质料。他一意要讨好韦小宝,说道:“兄

弟,这件背心穿在身上一定很暖,你除下外衣,穿了去罢。”韦小宝道:“这又是什么宝贝

了?”索额图道:“我也识他不得,你穿上罢!”韦小宝道:“我穿着太大。”索额图道:

“衣服软得很,稍为大一些,打一个褶,就可以了。”

韦小宝接了过来,入手甚是轻软,想起去年求母亲做件丝棉袄,母亲张罗几天,没筹到

钱,终于没做成,这件背心似乎不比丝棉袄差了,就只颜色太不光鲜,心想:“好,将来我

穿回扬州,去给娘瞧瞧。”于是除下外衫,将背心穿了,再将外衣罩在上面,那背心尺寸大

了些,好在又软又薄,也没什么不便。

索额图清理了鳌拜的宝藏,命手下人进来,看了鳌拜家财的初步清单,不由得伸了舌

头,说道:“鳌拜这厮倒真会搜刮,他家财比我所料想的多了一倍还不止。”

他挥手命下属出去,对韦小宝道:“兄弟,他们汉人有句话说:‘千里为官只为财。’

这次皇恩浩荡,皇上派了咱哥儿俩这个差使,原是挑咱们发一笔横财来着。这张清单吗,待

会我得去修改修改。二百多万两银子,你说该报多少才是?”

韦小宝道:“那我可不懂了,一切凭大哥作主便是。”

索额图笑了笑,道:“单子上开列的,一共是二百三十五万三千四百一十八两。那个零

头仍是旧,咱们给抹去个‘一’字,戏法一变,变成一百三十五万三千四百一十八两。那个

‘一’字呢,咱哥儿俩就二一添作五如何?”韦小宝吃了一惊,道:“你……你说……”索

额图笑道:“兄弟嫌不够么?”韦小宝道:“不,不!我……是不大明白。”索额图道:

“我说把那一百万两银子,咱哥儿俩拿来平分了,每人五十万两。兄弟要是嫌少,咱们再计

议计议。”

韦小宝脸色都变了,他在扬州妓院中之时,手边只须有一二两银子,便如是发了横财一

般,在皇宫之中和人赌钱,进出大了,那也只是几十两以至一二百两银子的事,突然听到一

分便分到五十万两,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索额图适才不住将珍宝塞在他的手里,原是要堵住他的嘴,要他在皇帝面前不提鳌拜财

产的真相。否则的话,只要他在皇上跟前稍露口风,不但自己吞下的赃款要尽数吐出,断送

了一生前程,势必还落个大大的罪名。他见韦小宝脸色有异,忙道:“兄弟要怎么办,我都

听你的主意便是。”

韦小宝舒了口气,说道:“我说过一切凭大哥作主的。只是分给我五十万……五十万两

银子,未免……未免那个……太……太多了。”

索额图如释重负,哈哈大笑,道:“不多,不多,一点儿也不多。这样罢,这里所有办

事的人,大家都得些好处,做哥哥的五十万两银子之中,拿五万两出来,给底下人大家分

分。兄弟也拿五万两出来,宫里的妃子、管事太监他们面上,每个人都有点甜头。这样一

来,就谁也没闲话说了。”韦小宝愁道:“好是好。我可不知怎么分法。”索额图道:“这

些事情,由做哥哥的一手包办便是,包管你面面俱到,谁也得罪不了,从都会说桂公公年纪

轻轻,办事可真够朋友。钱是拿来使的,你我今后一帆风顺,依靠旁人的地方可多着呢。”

韦小宝道:“是,是!”

索额图又道:“这一百万两银子呢,鳌拜家里也没这么多现钱,咱们得尽快变卖他的产

业,一切做得干手净脚,别让人拿住了把柄。兄弟你在宫里,这许多金元宝、银元宝也没地

方存放,是不是?”

韦小宝陡然间发了四十五万两银子横财,一时头晕脑胀,不知如何是好,不论索额图说

什么,都只有回答:“是,是!”

索额图笑道:“过得几天,我叫几家金铺打了金票银票,都是一百两一张、五十两一张

的。兄弟放在身边,什么时候要使,到金铺去兑成金银便是,又方便,又稳妥。除非有人来

摸你的口袋,否则谁也不知你兄弟小小年纪,竟是咱们北京城里的一位大财主呢,哈哈,哈

哈!”

韦小宝跟着打了几个哈哈,心想:“真的我有四十五万两银子?真的四十五万两?”

又想:“我有了四十五万两银子,怎样花法?***天天吃蹄膀、红烧全鸡,一生一世

也吃不完这四十五万两银子。辣块妈妈的,老子到扬州去开十家妓院,家家比丽春院漂亮十

倍。”他自幼“心怀大志”,将来发达之后,要开一家比丽春院更大更豪华的妓院,扬眉吐

气,莫此为甚。他和丽春院的老鸨吵架,往往便说:“辣块妈妈的,你开一家丽春院有什么

了不起?老子过得几年发了财,在你对面开家丽夏院,左边开家丽秋院,右边开家丽冬院,

抢光你的生意。嫖客一个也不上门,教你喝西北风。”想到妓院一开便是十家,手面之阔,

扬州人士无不刮目相看,不由得心花怒放。

索额图那猜得到他心中的大计,说道:“兄弟,皇上吩咐了,苏克萨哈的家产,给鳌拜

霸占了的,要清查出来还给苏克萨哈的子孙。咱们就检六七万两银子,去赏给苏家。这是皇

上的恩典,苏家只有感激涕零,又怎敢争多嫌少了?再说,要是给苏家银子太多,倒显得苏

克萨哈生前是个赃官,他子孙的脸面也不光采,是不是?”韦小宝道:“是,是。”心道:

“你我哥儿俩可都不是清官罢?也不见得有什么不光采哪?”

索额图道:“皇太后和皇上指明要这两部佛经,这是头等大事,咱们这就先给送了去。

鳌拜的财产,慢慢清点不迟。”韦小宝点头称是。索额图当下取过两块锦锻,将两只玉匣包

好了,两人分别捧了,来到皇宫去见康熙。

康熙见他们办妥了太后交下来的差事,甚感欣喜,便叫韦小宝捧了跟在身后,亲自送到

太后宫中。索额图不能入宫,告退后又去清理鳌拜的家产。

康熙在路上问道:“鳌拜这厮家里有多少财产?”

韦小宝道:“索大人初步查点,他说一共有一百三十五万三千四百一十八两银子。”他

将这数字说成是索额图点出来的,将来万一给皇帝查明真相,也好有个推诿抵赖的余地。

这等营私舞弊、偷鸡摸狗的勾当,韦小宝算得是天赋奇才。他五岁那一年上,一个妓女

给他五文钱,叫他到街上买几个桃子,他落下一文买糖吃了,用四文钱买了桃子交给那个妓

女,那妓女居然并未发觉,还赏了他一个桃子。在韦小宝看来,银钱过手而沾些油水,原是

天经地义之事,只不过如果给人查到,却总得有些理由来胡赖一番。这是他头上挨了不少爆

栗、屁股上给人踢过无数大脚,因而得来的宝贵经验。

康熙哼了一声,道:“这混蛋!搜刮了这许多民脂民膏!一百三十几万两,嘿嘿,可了

不起。”韦小宝心下暗喜:“还有个‘一’字,已给二一添作五了。”说话之间,已到了太

后的慈宁宫。

太后听说两部经书均已取到,甚是欢喜,伸手从康熙手中接了过来,打开锦缎玉匣,见

到书函后更是笑容满面,说道:“小桂子,你办事可能干得很哪!”

韦小宝跪下请安,道:“那是托赖太后和皇上的洪福。”

太后向着身边一个小宫女道:“蕊初,你带小桂子到后边屋里,拿些蜜饯果子,赏给他

吃。”那名叫蕊初的小宫女约莫十三四岁年纪,容貌秀丽,微笑应道:“是!”

韦小宝又请安道:“谢太后赏,谢皇上赏。”康熙道:“小桂子,你吃完果子,自行回

去罢,我在这里陪太后用膳,不用你侍候啦。”

韦小宝答应了,跟着蕊初走进内堂,来到一间小小厢房。

蕊初打开一具纱橱,橱中放着几十种糕饼糖果,笑道:“你叫小桂子,先吃些桂花松子

糖罢。”说着取出一盒松子糖来,松子香和桂花香混在一起,闻着极是受用。

韦小宝笑道:“姊姊也吃些。”蕊初道:“太后赏给你吃的,又没赏给我吃,咱们做奴

才的怎能偷吃?”韦小宝笑道:“悄悄吃些,又没人瞧见,打什么紧?”蕊初脸上一红,摇

了摇头,微笑道:“我不吃。”

韦小宝道:“我一个人吃,你站在旁边瞧着,可不成话。”蕊初微笑道:“这是你的福

气。我是服侍太后的,连皇上也不服侍,今日却来服侍你吃糖果糕饼。”韦小宝见她巧笑嫣

然,也笑道:“我是服侍皇上的,也来服侍你吃些糖果糕饼,那就两不吃亏。”蕊初格的一

笑,随即伸手按住了嘴巴,微笑道:“快些吃罢,太后要是知道我跟你在这里说笑话,可要

生气呢。”

韦小宝在扬州之时,丽春院中莺莺燕燕,见来见去的都是女人,进了皇宫之后,今日还

是第一次和一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小姑娘作伴,甚感快慰,灵机一动,道:“这样罢!我把

糖果糕饼拿了回去,你服侍完太后之后,便出来和我一起吃。”蕊初脸上又是微微一红,

道:“不成的,等我服侍完太后,已是深夜了。”韦小宝道:“深夜有什么打紧?你在那里

等我?”

蕊初在太后身畔服侍,其余宫女都比她年纪大,平时说话并不投机,见韦小宝定要伴她

吃糖果,其意甚诚,不禁有些心动。韦小宝道:“在外边的花园里好不好?半夜三更的,没

人知道。”蕊初犹豫着点了点头。

韦小宝大喜,道:“好,一言为定。快给我蜜饯果儿,你拣自己爱吃的就多拿些。”蕊

初微笑道:“又不是我一个儿吃,你自己爱吃什么?”韦小宝道:“姊姊爱吃什么,我都爱

吃。”蕊初听他嘴甜,十分欢喜,当下拣了十几种蜜饯果子、糖果糕饼,装在一只纸盒里。

韦小宝低声道:“今晚三更,在花园的亭子里等你。”蕊初点了点头,低声道:“可要小心

了。”韦小宝道:“你也小心。”

他拿了纸盒,兴冲冲的回到住处。他本来和假装小玄子的皇帝玩得极为有兴,真相揭露

之后,再也不能跟他玩了。这几日在皇宫之中,人人对他大为奉承,虽觉得意,却无玩耍之

乐。此刻约了一个小宫女半夜中相会,好玩之中带着三分危险,觉得最是有趣不过。他毕竟

年纪尚小,虽然从小在妓院中长大,于男女情爱之事,只见得极多,自己却似懂非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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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 00:26:10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六回 可知今日怜才意 即是当时种树心

海老公问了今日做了什么事,韦小宝说了到鳌拜家中抄家,至于吞没珍宝、金银、匕首

等事,自然绝不提,最后道:“太后命我到鳌拜家里拿两部‘四十二章经’……”海老公突

然站起,问道:“鳌拜家有两部‘四十二章经’?”韦小宝道:“是啊。是太后和皇上吩咐

去取的,否则的话,我拿来给了你,别人也不必知道。”

海老公脸色阴沉,哼了一声,冷冷的道:“落入了太后的手里啦,很好,很好!”

待会厨房中送了饭来,海老公只吃了小半碗便不吃了,翻着一双无神的白眼,仰塌头只

是想心事。

韦小宝吃完饭,心想我先睡一会,到三更时分再去和那小宫女说话玩儿,见海老公呆呆

的坐着不动,便和衣上床而睡。

他迷迷糊糊的睡了一会,悄悄起身,把那盒蜜饯糕饼揣在怀里,生怕惊醒海老公,慢慢

一步步的蹑足而出,走到门边,轻轻拔开了门闩,再轻轻找开了一扇门,突然听得海老公问

道:“小桂子,你去哪里?”

韦小宝一惊,说道:“我……我小便去。”海老公道:“干么不在屋里小便?”韦小宝

道:“我睡不着,到花园里走走。”生怕海老公阻拦,也不多说,拔步往外便走,左足刚踏

出一步,只觉后领一紧,已给海老公抓住,提了回来。

韦小宝“啊”的一声,尖叫了出来,当下便有个念头:“糟糕,糟糕,老乌龟知道我要

去见那小宫女,不许我去。”念头还未转完,已给海老公摔在床上。

韦小宝笑道:“公公,你试我武功么?好几天没教我功无了,这一抓是什么招式?”

海老公哼了一声,道:“这叫做‘瓮中抓鳖’,手到擒来。鳖便是甲鱼,捉你这只小甲

鱼。”韦小宝心道:“老甲鱼抓小甲鱼!”可是毕竟不敢说出口,眼珠骨溜溜乱转,寻思脱

身之计。

海老公坐在床沿上,轻轻的道:“你胆大心细,聪明伶俐,学武虽然不肯踏实,但如果

由我来好好琢磨琢磨,也可以算得是可造之材,可惜啊可惜。”

韦小宝问道:“公公,可惜什么?”

海老公不答,只叹了口气,过了半晌,说道:“你的京片子学得也差不多了。几个月之

前,倘若就会说这样的话,不带丝毫扬州腔调,倒也不容易发觉。”

韦小宝大吃一惊,霎时之间全身寒毛直竖,忍不住身子发抖,牙关轻轻相击,强笑道:

“公公,你……你今儿晚上的说话,真是……嘻嘻……真是奇怪。”

海老公又叹了口气,问道:“孩子,你今年几岁啦?”韦小宝听他语气甚和,惊惧之情

惭减,道:“我……我是十四岁罢。”海老公道:“十三岁就十三岁,十四岁就十四岁,为

什么是‘十四岁罢’?”韦小宝道:“我妈妈也记不大清楚,我自己可不知道。”这一句倒

是真话,他妈妈胡里胡涂,小宝到底几岁,向来说不大准。

海老公点了点头,咳嗽了几声,道:“前几年练功夫,练得走了火,惹上了这咳嗽的毛

病,越咳越厉害,近年来自己知道是不大成的了。”韦小宝道:“我……我觉得你近来……

近来咳得好了些。”海老公摇头道:“好什么?一点也没好。我胸口痛得好厉害,你又怎知

道?”韦小宝道:“现下怎样?要不要我拿些药给你吃?”海老公叹道:“眼睛瞧不见,药

是不能乱服的了。”韦小宝大气也不敢透,不知他说这些话是什么用意。

海老公又道:“你机缘挺好,巴结上了皇上,本来嘛,也可以有一番大大的作为。你没

净身,我给你净了也不打紧,只不过,唉,迟了,迟了。”

韦小宝不懂“净身”是什么意思,只觉他今晚话说的语气说不出的古怪,轻声道:“公

公,很晚了,你这就睡罢。”海老公道:“睡罢,睡罢!唉,睡觉的时候以后可多着呢,朝

也睡,晚也睡,睡着了永远不醒。孩子,一个老是睡觉,不用起身,不会心口痛,不会咳嗽

得难过,那不是挺美么?”韦小宝吓得不敢作声。

海老公道:“孩子,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这平平淡淡的一句问话,韦小宝却难以回答。他可不知那死了小桂子家中有些什么人,

胡乱回答,多半立时便露出马脚,但又不能不答,只盼海老公本来不知小桂子家中底细,才

这样问,便道:“我家里只有个老娘,其余的人,这些年来,唉,那也不用提了。”话中拖

上这样个尾巴,倘若小桂子还有父史姊弟,就不妨用“那也不用提了”这六字来推搪。

海老公道:“只有个老娘,你们福建话,叫娘是叫什么的?”

韦小宝又是一惊:“什么福建话?莫非小桂子是福建人?他说我以前的说话中有扬州腔

调,恐怕……恐怕……那么他眼睛给我弄瞎这回事,他知不知道?”刹那之间,心中转过无

数念头,含含糊糊的道:“这个……这个……你问这个干什么?”

海老公叹了口气,说道:“你年纪小小,就这样坏,嘿,到底是像你爹呢,还是像你

妈?”韦小宝嘻嘻一笑,说道:“我是谁也不像。好是不大好,坏也不算挺坏。”

海老公咳了几声,道:“我是成年之后,才净身做太监的……”韦小宝暗暗叫苦:“原

来做太监要净身,那就是割去小便的东西。他知道我没净身,要是来给我净身,那可乖乖龙

的东……”只听海老公续道:“我本来有个儿子,只可惜在八岁那年就死了。倘若活到今

日,我的孙儿也该有你这般大了。那个姓茅的茅十八不是你爹爹罢?”

韦小宝颤声道:“不……不是!辣块妈妈的,当……当然不是。”心中一急,扬州话冲

口而出。海老公道:“我也想不是的。倘若你是我儿子,失陷在皇宫之中,就算有天大危

险,我也会来救你出去。”

韦小宝苦笑道:“可惜我没你这个好爹爹。”

海老公道:“我教过你两套武功,第一套‘大擒拿’,第二套‘大慈大翡千叶手’,这

两套功夫,我都没学全,你自然也没学会,只学了这么一成半成,嘿嘿,嘿嘿。”韦小宝

道:“是啊,你老人家最好将这两套功夫教得我学全了。你这样天下第一的武功,总算有个

人传了下来,给你老人家扬名,那才成话。”

海老公摇头道:“‘天下第一’四个字,哪里敢当?世上武功高强的,可不知有多少。

我这两套功夫,我这一生一世也来不及学得全了。”他顿了一顿,说道:“你吸一口气,摸

到左边小腹,离开肚脐眼三寸之处,用力掀一掀,且看怎样?”韦小宝依言摸以他所说之

处,用力一掀,登时痛澈心肝,不由得“啊”的一声,大叫出来,霎时间满头大汗,不住喘

气。近半个多月来,左边小腹偶然也隐隐作痛,只道吃坏了肚子,何况只痛得片刻,便即上

歇,从来没放在心上,不料对准了一点用力掀落,竟会痛得这等厉害。

海老公阴恻恻的道:“很有趣罢?”

韦小宝肚中大骂:“死老乌龟,臭老乌龟!”说道:“有一点点痛,也没什么有趣。”

海老公道:“你每天早上去赌钱,又去跟皇上练武,你还没回来,饭菜就送来了。我觉

得这汤可不够鲜,每天从药箱之中,取了一瓶药出来,给你在汤里加上些料。只加这么一点

儿,加得多了,毒性太重,对你身子不大妥当。你这人是很细心的,可是我从来不喝汤,你

一点也不疑心吗?”韦小宝毛骨悚然,道:“我……我以为你不爱喝汤。你……你又说喝了

汤,会……会……咳……咳嗽……”海老公道:“我本来很爱喝汤的,不过汤里有了毒药,

虽然份量极轻,可是天天喝下去,时日久了,总有点危险,是不是?”

韦小宝愤然道:“是极,是极!公公,你当真厉害。”

海老公叹了口气,道:“也不见得。本来我想让你再服三个月毒药,我才放你出宫,那

时你就慢慢肚痛了。先是每天痛半个时辰,痛得也不很凶,以后越痛越厉害,痛的时刻也越

来越长,大概到一年以后,那便日夜不停的大痛,要痛到你将自己脑袋到墙上去狠狠的撞,

痛得将自己手上、腿上的肉,一块块咬下来。”说到这里,叹道:“可惜我身子越来越不成

了,恐怕不能再等。你身上中的毒,旁人没解药,我终究是有的。小娃娃,你到底是受了谁

的指使,想这计策来弄瞎我眼睛?你老实说了出来,我立刻给你解药。”

韦小宝年纪虽小,也知道就算自己说了指使之人出来,他也决不能饶了自己性命,何况

根本就无人指使,说道:“指使之人自然有的,说出来只怕吓你一大跳。原来你早知道我不

是小桂子,想了这个法子来折磨我,哈哈,哈哈,你这可上了我的大当啦!哈哈,哈哈!”

纵声大笑,身子跟着乱动,右腿一曲,右手已抓住了匕首柄,极慢极慢的从剑鞘中拔出,不

发出丝毫声息,就算有了些微声,也教笑声给遮掩住了。

海老公道:“我上了你什么大当啦?”

韦小宝胡说八道,原是要教他分心,心想索性再胡说八道一番,说道:“汤里有毒药,

第一天我就尝了出来。我跟小玄子商量,他说他在下毒害我……”

海老公一惊,道:“皇上早知道了?”

韦小宝道:“怎么会不知道?只不过那时我可还不知他是皇上,小玄子叫我不动声色,

留神提防,喝汤之时只喝入口中,随后都吐在碗里,反正你也瞧不见。”一面说,一面将匕

首半寸半寸的提起,剑尖缓缓对准海老公心口,心想若不是一下子便将他刺死,纵然刺中

了,他一掌击下来,自己还是没命。

海老公将信将疑,冷笑道:“你如没喝汤,干么一按左边肚子,又会痛得厉害?”

韦小宝叹道:“想是我虽将汤吐了出来,差着没嗽口,毒药还是吃进了肚里。”说着又

将匕首移近数寸。只听海老公道:“那也很好啊。反正这毒药解不了的。你中毒浅些,发作

得慢些,吃了苦头只有更大。”韦小宝哈哈大笑,长笑声中,全身力道集于右臂,猛力戳

出,直指海老公心口,只待一刀,便即滚向床角,从床脚边窜出逃走。

海老公陡觉一阵寒气扑面,微感诧异,只知对方已然动手,更不及多想他是如何出手,

左手挥出,便往戳来兵刃上格去,右掌随出,砰的一声,将韦小宝打得飞身而起,撞破窗

格,直摔入窗外花园,跟着只觉左手剧痛,四根手指已被匕首切断。

若不是韦小宝匕首上寒气太盛,他事先没有警兆,这一下非戳中心口不可。但如是寻常

刀剑,二人功力相差太远,虽然戳中心口,也不过皮肉之伤,他内劲到处,掌缘如铁,击在

刀剑之上,震飞刀剑,也不会伤到自己手掌。但这匕首实在太过锋锐,海老公苦练数十年的

内劲,竟然不能将之震飞脱手,反而无声息的切断了四根手指。可是他右手一掌结结实实的

打在韦小宝胸口,这一掌开碑裂石,非同小可,料得定韦小宝早已脏俱碎,人在飞出窗外之

前便已死了。

他冷笑一声,自言自语:“死得这般容易,可便宜了这小鬼。”定一定神,到药箱中取

出金创药敷上伤口,撕下床单,包扎了左掌,喃喃的道:“这小鬼用的是什么兵刃,怎地如

此厉害?”强忍手上剧痛,跃出窗去,伸手往韦小宝跌落处摸去,要找那柄自己闻所未闻,

见所未见的宝刀利刃。哪知摸索良久,竟什么也没摸到。

他于眼睛未瞎之时,窗外的花园早看得熟了,何处有花,何处有石,无不了然于胸。明

明听得韦小宝是落在一株芍药花旁,这小鬼手中的宝剑或许已震得远远飞出,可是他的尸体

息会突然不见?

韦小宝中了这掌,当时气为之窒,胸口剧痛,四肢百骸似乎都已寸寸碎裂,一摔下地,

险些便即晕去。他知此刻生死系于一线,既然没能将海老公刺死,老乌龟定会出来追击,当

即历力爬起,只走得两步,脚下一软,又即摔倒,骨碌碌的从一道斜坡上直滚下来。

海老公倘若手指没给割断,韦小宝滚下斜坡之声自然逃不过他耳朵,只是他重伤之余,

心烦意乱,加之做梦也想不到这小鬼中了自己一掌竟会不死,虽然听到声音,却全没想到其

中缘由。

这条斜坡好长,韦小宝直滚出十余丈,这才停住。他挣扎着站起,慢慢走远,周身筋骨

痛楚不堪,幸好匕首还是握在手中,暗自庆幸:“刚才老乌龟将我打出窗外,我居然没将匕

首插入自己身体,当真远气好极。”

将匕首插入靴筒,心想:“西洋镜已经拆穿,老乌龟既知我是冒牌货,宫中是不能再住

了。只可惜四十五万两银子变成了一场空欢喜。他***,一个人哪有这样好远气,横财一

发便是四十五万两?总而言之,老子有过四十五万两银子的身家,只不过老子手段阔绰,一

晚之间就花了个精光。你说够厉害了罢?”肚里吹牛,不禁得意起来。

又想:“那小宫还巴巴的在等我,反正三更半夜也不能出宫,我这就瞧瞧她去,啊

哟……”一摸怀中那纸盒,早已压得一塌胡涂,心道:“我还是拿去给她看看,免她等得心

焦。就说我摔了一交,将蜜饯糖果压得稀烂,变成一堆牛粪,不过这堆牛粪又甜又香,滋味

挺美。哈哈,辣块妈妈,又甜又香的牛粪你吃过没有?老子吃过了。”

他想想觉得好玩,加快脚步,步向太后所住的慈宁宫,只走快几步,胸口随即剧痛,只

得又放慢了步子。

来到了慈宁宫外,见宫门紧闭,心想:“糟糕,可没想到这门会关着,那怎么进去?”

正没做理会处,宫门忽然无声无息的推了开来,一个小姑娘的头探出来,月光下看得分

明,正是蕊初。只见她微笑着招手,韦小宝大喜,轻轻闪身过门。蕊初又将门掩上了,在他

耳畔低声道:“我怕你进不来,已在这里等了许久。”韦小宝低声道:“我来迟啦。我在路

上绊到了一只又臭又硬的老乌龟,摔了一交。”蕊初道:“花园里有大海龟吗?我倒没见

过。你……你可摔痛了没有?”

韦小宝一鼓作气的走来,身上的疼痛倒也可以耐得,给蕊初这么一问,只觉得全身筋骨

无处不痛,忍不住哼了一声。蕊初拉住他手,低声问:“摔痛了哪里?”

韦小宝正要回答,忽见地下有个黑影掠过,一抬头,但见一只硕大无朋的大鹰从墙头尽

了进来,轻轻落地。他大吃一惊,险些骇呼出声,月光下只见那大鹰人立起来,原来不是大

鹰,却是一人。这人身材瘦削,弯腰曲背,却不是海老公是谁?

蕊初本来面向着他,没见到海老公进来,但见韦小宝转过了头,瞪目而视,脸上满是惊

骇之色,也转过身来。

韦小宝左手一探,已按住了她的嘴唇,出力奇重,竟不让她发出半点声音,跟着右手急

摇,示竟不可作声。蕊初点了点头。韦小玉这才慢慢放开了左手,目不转睛的瞧着海老公。

只见海老公僵立当地,似在倾听动静,过了一会,才慢慢向前走去。韦小宝见他不是向

自己走来,暗暗舒了口气,心道:“老乌龟好厉害,眼睛虽然瞎了,居然能追到这里。”又

想:“只要我和这小宫女不发出半点声音,老乌龟就找不到我。”

海老公向前走了几步,突然跃起,落在韦小宝跟前,左手一探,叉住了蕊初的脖子。蕊

初“啊”的一声叫,但咽喉被卡,这一声叫得又低又闷。

韦小宝心念电转:“老乌龟找的是我,又不是找这小宫女,不会杀死她的。”此时和海

老公相距不过两尺,吓得几乎要撒尿,却一动也不动,知道只要动上一根手指,就会给他听

了出来。

海老公低声道:“别作声!不听话就死你。轻轻的回答我的话。你是谁?”蕊初低声

道:“我……我……”海老公伸出右手,摸了摸她头顶,又摸了摸她脸蛋,道:“你是个不

宫女,是不是?”蕊初道:“是,是!”海老公道“三更半夜的,在这里干什么?”蕊初

道:“我……我在这里玩儿。”

海老公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在惨淡的月光下看来,反显得更加阴森可怖,问道:“还有

谁在这时?”侧过了头倾听。

适才蕊初不知屏息凝气,惊恐之下呼吸粗重,给海老公听出了她站立之处。韦小宝和他

相距虽近,呼吸极微,他一时便未察觉。韦小宝想要打手势叫她别说,却又不敢移动手臂。

幸好蕊初乖觉,发觉他双眼已盲,说道:“没……没有了。”

海老公道:“皇太后住在哪里?你带我去见她。”蕊初惊道:“公公,你……你别跟皇

太后说,下次……下次我再也不敢了。”她只知道这老太监捉住自己,要去禀报太后。海老

公道:“你求也没用。不带我去,立刻便叉死你。”手上微一使劲,蕊初气为之窒,一张小

脸登时胀得通红。

韦小宝惊惶之下,终于撒出尿来,从裤裆里一滴一滴的往下直流,幸好海老公没留神,

就算听到了,也道是蕊初吓撒尿。

海老公慢慢松开左手,低声道:“快带我去。”蕊初无奈,只得道:“好!”侧头向韦

小宝瞧了一眼,脸上神色示意他快走,自己决不供他出来,低声道:“太后寝宫在那边!”

慢慢移动脚步。海老公的左手仍是抓住她咽喉,和她并肩而行。韦小宝寻思:“老乌龟定是

去跟皇太后说,我是冒充的小太监,小桂子是给我杀死的,他自己的眼睛是给我弄瞎的,要

太后立刻下令捉拿。他为甚么不去禀报皇上?是了,他知道皇上对我好,告状多半告不进。

那……那便如何是好?我须得立即逃出宫去。啊哟,不好,这时候宫门早闭,又怎逃得出

去?只要过得片刻,太后传下命令,更是插翅难飞了。

韦小宝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前面房中一个女子的声音问道:“外边是谁?“这声音阴

森森地,韦小宝听得明白,正是皇太后的话声,他一惊之下,便想拔脚就逃。却听得海老公

道:“奴才海天富,给你老人家请安啦。“这声音也是阴森森地,殊无恭谨之意。韦小宝大

奇:“老乌龟是什么东西,胆敢对太后这等无礼?“念头一转,寻思:“老乌龟说话不讨人

喜欢,多半太后向来很讨厌他,我何不乘机跟他胡辩一番?反正要逃不出去的了。“这一着

虽然行险,但想自己新近立了大功,皇上和太后都很喜欢,杀个把小桂子,弄瞎几只海老乌

龟的狗眼珠,也算不了什么大罪,当真要紧之时,还可请把兄弟索额图出头说情。自己如果

拍腿一走,什么话都让老乌龟说去了,自己既然逃跑,自然作贼心虚,本来无罪反而变得有

罪了。又想:“太后倘若问我为什么要杀小桂子?我说……我说嗯,我说听到小桂子和海老

乌龟说太后和皇上的坏话,说了许许多多,难听之极的言论,我实在气不过,忍无可忍,因

此将小桂子一刀杀了,又乘机弄瞎了海老乌龟的眼睛。至于说什么坏话,那大可捏造一番。

比赛打架,我打不过海老乌龟。比赛撒谎吹牛,老乌龟哪里是老子的对手?”想想得意起

来,登时胆为之壮,便不想逃了。他最怕的是海老公辩不过,跳上来一掌将自己打死,那可

死得冤枉,因此待会在太后跟前辩白之时,务须站在一个安全之所,让老乌龟捉不到、打不

着。只听太后道:“你要请安,怎么白天不来?半夜三更的到来,成什么体统?”海老公

道:“奴才有件机密大事要启禀太后,白天从多耳杂,给人听到了,可不大稳便。”

韦小宝心道:“来了,来了!老乌龟告状了。且听他先说,待他说了一大半,我再插嘴

不迟。我躲在哪里好?”看了看周遭形势,选中了个所在,一步步挨到金鱼池的假山之后,

心想:“老乌龟如抢过来打我,扑通一声,必先跌入金鱼池中,我就立即抢入太后的房中,

老乌龟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追进太后房中来打人。”

只听太后哼了一声,道:“有什么机密大事,你这就可以说了。”海老公道:“太后身

边,没旁人吗?老奴才的话,可机密的很哪!”太后道:“你要不要进来查查?你武功了

得,我身边有没有人,难道也听不出来?”海老公道:“奴才不敢进太后屋子,可否劳动太

后的圣驾,走出屋来,奴才有事启禀。”太后哼了一声,道:“你可越来大胆了,这会儿又

仗了谁的势啦?胆敢这等放肆!”韦小宝听到此处,心中大乐,暗暗骂道:“老乌龟,你可

越来越大胆了,这会儿又仗了谁的势啦?胆敢这等放肆!”

海老公道:“奴才不敢!”太后又哼了一声,说道:“你……你早就没将我瞧在眼里,

今晚忽然摸了来,可不知捣什么鬼。”韦小宝更是开心,忍不住想大声帮太后斥骂海老公几

句,心道:“老乌龟啊老乌龟,你告状还没告成,先就碰了个大钉子,惹了一鼻子灰。看来

用不着老子亲自出马,单是太后,就会将你一顿臭骂轰走了。”

只听海老公道:“太后既然不想知道那人消息,那也没有什么,奴才去了!”

韦小宝大喜,心道:“去得好,去得妙,去得刮刮叫。快快滚你妈的王八蛋!太后怎么

会想知道我的消息?”

却听得太后问道:“你有什么消息?”海老公道:“五台山上的消息!”太后道:“五

台山?你……你说什么?”语音有些发颤。月光下只见海老公伸手一戳,蕊初应手而倒。韦

小宝一惊,心下有些难过,又想:“老乌龟害死了这小姑娘,待会我说了出来,太后一定更

加动怒。老乌龟再要告我的状,那可是千难万难。”只听得太后又问:“你……你伤了什么

人?”海老公道:“是太后身边的一个小宫女,奴才可没敢伤她,只不过点了她的穴道,好

教她听不到咱们的说话。”

韦小宝放宽了心:“原来老乌龟没杀她!”内心深处,隐隐又有点失望,海老公不杀这

小宫女,自己的处境就不算十分有利。

太后又问:“五台山?你为什么说五台山?”海老公道:“太后如想知道详情,只好请

你移一移圣驾。三更半夜的,奴才不能进太后屋子,在这里大声嚷嚷的,这等机密大事,给

宫女太监们听到了,可不是好玩的。”太后犹豫片刻,道:“好!”只听得开门之声,她脚

步轻盈的走了出来。

韦小宝缩在假山之后,心想:“海老乌龟瞧不见我,太后可不是瞎子。”他不敢探头张

望,太后出来之时,一瞥眼间见到她身材不高,有点儿矮胖。他见过太后两次,但两次见到

她时都是坐着。

只听太后说道:“你刚才说,他到了五台山上,那……那可是真的?”海老公道:“奴

才没说有谁到了五台山上。奴才只说,五台山上,有一个人恐怕是太后很关心的。”太后顿

了一顿,道:“好,就算你是这样说。他……他……那个人……在五台山干什么?是在庙里

么?”她本来说话极是镇静,但自从听得海老公说到五台山上有一个人之后,就气急败坏,

似乎心神大乱。海老公道:“那人是在五台山的清凉寺中。”太后舒了口气,说道:“谢天

谢地,我终于……终于知道了他……他的下落……他……他……他……”连说了三个“他”

字,再也接不下口去,声音颤抖得十分厉害。

韦小宝好生奇怪:“那个人是谁?为什么太后对他这样关心?”不禁又担忧起来:“难

道是太后的父亲、兄弟,又或是她的老姘头?对了,一定是老姘头,如果是父亲、兄弟,那

也不是什么机密大事了,何必怕别人听见?老乌龟抓住了怒的把柄,倘若定要她杀我,太后

怕了老乌龟,说不定只她听他的,这可有点儿不大妙。幸亏老子在这里听到了,老婊子如果

胆敢杀我,老子就一五一十的都抖了出来,我去跟皇上说,大伙儿闹个一拍两散。我怕了你

的不算英雄好汉。”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胆敢骂皇太后为“老婊子”的,谅必寥寥无几,

就算只在肚里暗骂,也不会很多。韦小宝无所忌惮,就算是他自己母亲,打得他狠了,也会

“烂婊子,臭婊子”的乱叫乱骂。好在他母亲本来就是婊子,妓院中人人污言秽语,翌以为

常,听了也不如何生气,只不过打在他小屁股上的掌力加重了三分,而口中也是“小杂种、

小王八蛋”的对骂一场而已。只听皇太后喘气很急,隔了半晌,问道:“他……他……

他……在清凉寺干什么?”海老公道:“太后真的想知道?”皇太后道:“那还用多问?我

自然想知道。”海老公说道:“主子是出家做了和尚。”太后“啊”的声,气息更加急了,

问道:“他……他真的出了家?你……你没骗我?”海老公道:“奴才不敢欺骗太后,也不

用欺骗太后。”太后“哼”的一声,道:“他就这样忍心,一心一意,只……只是想念

那……那狐媚子,把国家社稷、祖宗百战而创的基业……都抛到了脑后,我们母子,他……

他更不放在心上了。”韦小宝越听越奇,心想:“什么国家社稷、祖宗的基业?老乌龟又叫

那人作‘主子’,那么这人……这人难道不是太后的老姘头?”

海老公冷冷的道:“主子瞧破了世情,已然彻大悟.万里江山,儿女亲情,主子说都已

如过眼浮云,全都不再挂怀。”

太后怒道:“他为什么早不出家,迟不出家,却等那……那狐媚子死了,他才出家?国

家朝廷,祖宗妻儿,一古脑儿加起来,在他心中,也还不及上那狐媚子,这才突然出走。

哼,他既然走了,何必又要叫你来通知我?”她越说越怒,声音尖锐,渐渐响起来。韦小宝

说不出的害怕,隐隐觉得,他二人所说的那个人和那件事,实是非同小可。

海老公道:“主子千叮万嘱,命奴才说什么也不可汇漏风声,千万不能让太后和皇上得

知。主子说道:皇上登基,天下太平,四海无事,他也放心了。”

太后厉声道:“那为什么你又跟我说?我本来就不想知道,不要知道。他心中就只牵记

那狐媚子一个,他儿子登基不登基,天下太平不太平,他有什么放心不放心了?”韦小宝听

到此处,心下大奇:“他们所说的难道是皇帝的爸爸?小皇帝的爸爸顺治皇帝早已一命呜呼

了,小皇帝这才有皇帝做,莫非皇帝另外还有个爸爸?”他于朝廷和宫中之事所知本来极

少,除了知道小皇帝的爸爸顺治皇帝之外,其余一无所知,就算太后和海老公说再明白十

倍,他也猜不到其中的真实情形。

海老公道:“主子既然出了家,奴才本当在清凉寺中也出家为僧,服侍主子。可是主子

吩咐,他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要奴才回京来查查。”太后道:“那又是什么事?”海老公

道:“主子说,董鄂妃虽然……”太后怒道:“在我跟前,不许提这狐媚子的名字!”韦小

宝心道:“原来那狐狸精叫做董鄂妃,那定是宫里的妃子了。太后的老姘头只爱这只骚狐

狸,不爱太后,因此太后大吃其醋。”

海老公道:“是,太后不许提,奴才就不提。”太后道:“他说那狐媚子又怎么样

了?”海老公道:“奴才不明白太后说的是谁。主子从来没提过‘狐媚子’三字。”

太后怒道:“他自然不提这三个字,在他心中,那是‘端敬皇后’哪。这狐媚子死了之

后,他……他追封她为皇后,拍马屁的奴才们恭上谥法,叫什么‘孝献庄和至德宣仁温惠’

皇后,这称号中没‘天圣’二字,他可还大发脾气呢。又叫胡光龙、王熙这两个奴才学士,

编纂什么《端敬后语录》,颁行天下,也不怕丑。”海老公道:“太后说得是,董鄂妃归天

之后,奴才原该称她为‘端敬皇后’了。那《端敬后语录》,奴才身边经常带得一册,太后

要不要看?”

太后怒喝:“你……你……你……”走上一步,呼呼喘气,忽然似乎明白了什么,嘿嘿

一笑,说道:“当时天下趋炎附势之徒,个个都读《端敬后语录》,把胡、王两个奴才捏造

的一番胡说八道,当成是天经地义,倒比《论语》、《孟子》还更要紧。可是现下又怎样

呢?除了你身边还有一册,你主子身边还有几册之外,哪里还见得到这鬼话篇的“语

录”?”海老公道:“太后密旨禁毁《端敬后语录》,又有谁敢收藏?至于主子身边,就算

没有,但端敬皇后当年说过的一字一句,他牢牢记在心头,胜过身边藏一册“语录”了!”

太后道:“他……他叫你回北京查什么事?”海老公道:“主子本来吩咐查两件事,但

奴才查明之后,发觉两件事原来是一件事。”太后道:“什么两件事、一件事?”海老公

道:“第一件事,要查荣王是怎么死的?”太后道:“你……你说那狐媚子的儿子?”海老

公道:“奴才说的,是端敬皇公所后的皇子,和砚荣亲王。”太后哼了一声,道:“小孩子

生下来不满四个月,养不大,又有什么希奇了?”海老公道:“但主子说,当时荣亲王突患

急病,召御医来诊视,说道荣王足阳阴胃经、足少阴心经、足太阴脾经俱断,脏腑破裂,死

得甚奇。”太后哼了一声,道:“什么御医有这样好本事?多半是你说的。”海老公不置可

否,又道:“端敬皇后逝世,人人都道她是心伤荣王之死,但究其实,却是不然。她是给人

用截手法截断了阴维、阴桥两处经脉而死。”太后冷冷的道:“他居然会相信你异想天开的

胡说。”海老公道:“主子本来也不相信,后来奴才便试给他看,那还是端敬皇后去世之后

不久的事。一个月之中,奴才接连在五个宫女身上,截断了她们的阴维、阴桥两处经脉。这

五个宫女死时的症状、模样、和端敬皇后临终之时一般模样。单是一个宫女,还说是巧合,

五个宫女都是如此这般,主子就确信不疑了。”太后道:“嘿,可了不起!咱们宫中,居然

有你这样的大行家。”海老公道:“多谢太后称赞。奴才的手法,跟那个凶手不同。不过道

理一样的。”两人默默相对,良久不语。海老公轻轻咳了几声,隔了好一会,才道:“主子

命奴才回京查明,害死荣亲王和端敬皇后的是谁?”太后冷笑道:“那又何必再查?咱们宫

中除你之外,又有谁能有这等手?”海老公道:“那还是有的。端敬皇后一向待奴才很好,

奴才只盼她多福多寿,如果早知有人要加暗算,奴才便是拚了老命,也要护卫她周全。”太

后道:“你倒挺忠心哪。他用了你这样的好奴才,也是他的福气。”海老公叹了口气,说

道:“可惜奴才太也没用,护卫不了端敬皇后。”

太后冷冷的道:“他朝拜佛,晚念经,保佑你的揣敬皇后从十八层地狱中早得超生,早

升西方极乐世界,也就是了。”语气之中,却充满了幸灾乐祸之意。海老公道:“拜佛念经

未必有用,不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话,总是对的。”顿了一顿,慢吞吞的道:“若是不

报,时辰未到。”太后哼了一声。海老公道:“启禀太后得知,主子吩咐奴才查两件事,奴

才查明两件事是一件。哪知无意之中,另外又查到了两件事。”太后道:“你查到的事儿也

真多,那又是什么事了?”海老公道:“第一件事跟贞妃有关。”太后冷笑道:“狐媚子的

妹子是小狐媚子,你提她干什么?”

海老公道:“主子离宫出走,留书说道永不回来。太皇太后跟太后你两位圣上的主意,

说道国家不可一日无君,于是宣告天下说主子崩驾。当世知道这个大秘密的,只有六人,那

是你两位圣上,主子本人,跟主子剃度的玉林大师,以及服侍主子的两个奴才。这两个奴才

一个是侍卫总管赫巴察,这时候跟着主子在五台山出了家,另一个便是奴才海天富了。”韦

小宝听到这里,方始恍然,原来太后口中的“他”,海老公所说的“主子”,竟然便是顺治

皇帝。天下知道他已经崩驾,其实却因心爱的妃子死了,伤心之极,到五台清凉寺去做了和

尚。这妃子所以会死,听海老公的语气,倒似是是太后派遣武功高手将她害死的。他不禁颇

为得意,心想:“老乌龟说这大秘密天下只六个人知道,哪知道还得加上我韦小宝,天下可

有七个知道了。”但得意不了片刻,跟着便害怕起来,本来颇有点儿有恃无恐,料想在太后

跟前海老公斗口,未必输给了老乌龟,此刻却知大事不妙,若给他二人发觉自己在这时偷

听,就算海老公不杀自己,太后也决计不肯放过。只听得喀喀两声轻响,竟是自己牙关相

击,急忙使力咬住。幸好海老公恰在这时连声咳嗽,静夜之中,便只听到他的气喘和咳嗽之

声。过了一会,海老公道:“当时贞妃自镣殉主,朝中都称赞得不得了。但也不许多人悄悄

的说,贞妃的给太后逼着殉葬的,自杀并非本意。”太后道:“这些无君无上的逆臣,早晚

容他们不得。”海老公道:“不过他们的话倒也没全错,贞妃并不是甘心情愿自杀的。”太

后道:“你也说贞妃是给我逼杀的?”海老公道:“这个‘逼’字,倒可以省去。”太后

道:“你说什么?”海老公道:“贞妃是给我杀死的,不是逼得自杀。奴才曾详细细问过殡

殓贞妃的仵工,得知贞妃大殓之时,全身骨骼寸断,连头盖骨也都成为碎片。这门杀人的功

夫,好像叫做‘化骨绵掌’,请问太后是不是?”太后道:“我怎知道?”海老公道:“奴

才听说,世间有这样一门‘化骨绵掌’,打中人后,那人全身没半点异状,要过得一年半载

之后,尸体的骨骼才慢慢的折断碎裂。但出手杀贞妃之人,显然功夫练得没到家。那仵作起

初给贞妃的尸体整容收拾,也没什么特异,到傍晚入殓,忽然尸体变得如同没有骨头了一

般,全身绵软。他吓得什么似的,只道是尸变,当时一句话也没敢说。奴才威逼利诱,用上

了不少苦刑,他才吐露真相。太后,凭你圣断,这门‘化骨绵掌’的功力,打中人后,两三

天内骨骼便断,只怕还不算十分深厚,是不是?”太后阴禁禁道:“虽不算绝顶深厚,但也

有些作处了。”

海老公道:“自然有用,咳……咳……自然有用!杀得了贞妃,也杀得了孝康皇后。”

韦小宝心想:“他***,这老皇帝的皇后真多,又有一个什么孝康皇后。他的皇后,

只怕比咱们丽春院的小娘们还多。”皇太后颤声道:“你……你又提孝康皇后干什么?”韦

小宝不知孝康皇后是康熙的生母,听得皇太后语音大变,只感诧异,不明其中原由。

只听海老公道:“殓葬孝康皇后的,就是殓葬董鄂贞妃的那个仵作。”皇太后道:“那

个该死的仵作,又胡说八道什么了?这人诬指宫事,罪该族诛。”海老公道:“皇太后要杀

他,这时候却已迟了。”皇太后道:“你已先杀了他?”海老公道:“不是,两年多以前,

奴才就命他到五台山清凉寺,将这番情景由禀告主子知道,然后叫他远走蛮荒,隐姓埋名,

以免杀身大祸。”皇太后颤声道:“你……你……好毒辣的手段!”海老公道:“手段毒辣

的另有其人,奴才自愧不如。”皇太后默然半晌,问道:“你今晚来见我,有什么用意?”

海老公道:“奴才是来请问太后一件事,好回去禀告主子。端敬皇后、孝康皇后、贞

妃、荣亲王四人,都是死于非命的,主子也因此而弃位出家。下这毒手之人,是宫中的一位

武功好手。奴才冒死来请问太后:这位武功高手是谁?奴才处纪老了,瞎了眼睛,又患了不

治之症,便如风中残烛一般,但如不查明这件事,未免死不瞑目。”

太后冷冷的道:“你一又眼珠子早已瞎了,瞑不瞑目,也没什么相干。”海老公说道:

“奴才虽然眼睛盲了,心中倒是雪亮的。”太后道:“你既心中雪亮,又何必来问我?”

海老公道:“还是问一问明白的好,免得冤枉了好人。这几个月来,奴才用心查察,要

知道潜伏在宫中的这位武学高手是谁。本来是极难查到的,可是机缘巧合,无意中竟知道皇

上身上有武功。”

皇太后冷笑道:“皇上身有武功,那又怎地?难道是他害死了自己母亲?”

海老公道:“罪过,罪过。这种忤逆之事是说不得的,倘是奴才说了,死后要入拔舌地

狱,就是心中想一想,死后也不免进洗脑地狱去受苦。”他咳了几声,续道:“奴才身边有

个小太监,叫做小桂子……”韦小宝心头一凛:“老乌龟说到我了。”

只听海老公续道:“……他年纪只比皇上小着一两岁,皇上很喜欢他,天天跟他比武摔

交,习练武艺。这小桂子的功夫,是奴才教的,虽然算不上怎么样,但在他这样年纪的小孩

子中间,也算不容易了。”

韦小宝听他称赞自己,不由得大是得意。

太后道:“名师出高徒,强将手下无弱兵。”

海老公道:“多谢太后金口。可是这小桂子跟皇上过招,十次中倒有九次是输的。不论

奴才教他什么武功,皇上的功夫总是胜了他一筹。看来教皇上武功的师你,比奴才是行得多

了。奴才想来想去,宫里的武学高手,也只有这一位大行家了。只要寻到了这位大行家,那

么害死两位皇后,一位皇妃,一位皇子的凶手,也不难追查得到。”太后道:“原来如此,

你远兜圈子,便是要跟我说这番话。”

海老公道:“太后说道:名师必出高徒,这句话反过来也是一样,高徒必有名师。皇上

会使八八六十四式‘八卦游龙掌’,教他这掌法之人,就多半会使‘化骨绵掌’。”太后问

道:“你找到了我位武功高手没有?”海老公道:“已经找到了。”太后冷笑道:“你好深

心计。你教小桂子跟皇止练武,我半年多来,便是在找寻皇上的师父。”海老公叹道:“那

没法子啊。韦小宝是个阴毒的小坏蛋,奴才的一双眼珠子,便是给他用毒药毒瞎的。若不是

为了要将这件大事查得千真万确,决计不容得这小坏蛋活到今朝。”

太后哈哈一笑,道:“小桂子这孩子真乖,毒瞎了你的眼睛,好得很,妙得很,明天我

得好好赏他。”海老公道:“多谢太后。太如如果下旨将他厚葬,小桂子在阴世也必感戴太

后的洪恩。”太后问道:“你已杀了他?”海老公道:“奴才已忍耐了很久很久,此后已用

他不着了。”韦小宝又惊又怒,寻思:“这老乌龟早就知道我不是小桂子,也早知他的一双

眼睛是给我毒瞎的,原来他一直在利用老子,这才迟迟不下毒手。他教我功夫,全是为了要

察看皇上的武功,他***,早知这样,我真不该将皇上的武功详详细细的跟他说。你奶奶

的,老乌龟以为我死了,可是老子偏偏就没死,待会我来扮鬼,吓你个屁滚尿流。”

海老公叹了口气,说道:“主了的性子向来很急,要做什么事,非办到不可。只可惜他

虽贵为天子,心爱的人给人家害死,却也救她不活了。主子出了家,对董鄂妃却还是念念不

忘。奴才离清凉寺回宫之前,主子亲笔写了个上谕交给奴才,命奴才查明是谁害死董鄂妃,

不,端敬皇后,再命奴才将这凶手就地正法。”太后哼了一声,说道:“他做了和尚,还能

写什么上谕?出家人念念不忘杀人害人,也不大像样罢?”

海老公道:“因果报应,佛家也是挺讲究的。害了人的人,终究不会有好下场。不过奴

才练功岔了经脉,闹得咳嗽气喘,周身是病,再加上眼睛瞎了,更加没指望啦。”

太后道:“是啊,你周身是病,眼又瞎了,就算奉有他的密旨,那也办不了事啦!”

海老公叹了口气,说道:“不成啦,不成啦!奴才告辞太后,这就去了。”说着转过身

来,慢慢向外走去。韦小宝心头登时如放了一块石头,暗想:“老乌龟这一去,我就没事

了,他只道我已死了,再也不会来找我。老子明儿一早溜出宫门,老乌龟如果再找得着我,

老子服了你,跟你姓,我叫海小宝。”

太后却道:“且慢!海天富,你上哪里去?”海老公道:“奴才已将一切都禀明了太

后,那就回去等死。”太后道:“他交给你的事,你也不办了?”海老公道:“奴才心有余

而力不足,况且也没这天大的胆子,作乱犯上。”太后嘿嘿一笑,道:“你倒很识时务,也

不枉了侍候我们这几年。”海老公道:“是,是!多谢太后的恩典。这些冤沉海底之事,也

只有等皇上年纪大了,再来昭雪。”他咳嗽两声,说道:“持上拿办鳌拜,手段英明得很。

皇上亲生之母为人所害,这件事也用不了多少时候,皇上定会办理,只可惜……只可惜奴才

活不到那时候,等不到啦。”太后走上几步,喝道:“海天富,你转来。”海老公道:

“是,太后有甚么吩咐?”太后厉声道:“你刚才跟我胡说八道,这些……这些荒谬不堪的

言语,已……已都跟皇上说过了?”语音发颤,显得极是激动。海老公道:“奴才明日一

早,就去禀告皇上,但是……但是今晚迫不及待,先来禀告太后。”太后道:“很好,很

好!”

突然间一声劲风响起,跟着篷篷两声巨响。韦小宝吃了一惊,忍不住探头张望,只见太

后正绕着海老公的溜溜转动,身法奇快,一掌又一掌往他身上击去。海老公端然凝立,还掌

抵御。韦小宝这一惊是非同小可:“怎么太后跟老乌龟打了起来?原来太后也会武功。”

太后每一掌击出,便是呼的一声响,足见掌上劲力极地厉害。海老公双足不动,随掌迎

击,拍出的掌力无声无响。相斗良久,太后始终奈他不得。突然间太后身子飞起,双掌从半

空中压击下来。海老公左掌翻转,向上迎击,右掌却向太后后腹上拍去。拍的一声响,掌力

相交,太后向后直飞出去。海老公一个踉跄,身子晃了几下,终于拿桩站住。太后厉声喝

道:“好奴才,你……你……装神弄鬼,以少林……少林……少林武功教小桂子,原来自己

是崆峒派的。”

海老公喘息道:“不敢,大家彼此彼此!太后以武当派武功教给皇上,想诱奴才上当。

不过……不过那‘化骨绵掌’是蛇岛的功夫,奴才几年前就知道了。”

韦小宝略一凝思,已然明白,心道:“他***,老乌龟奸猾得紧,他教我什么‘大擒

拿手’,什么‘大慈大悲千叶手’,都是少林派武功,好让太后以为他是少林派的,其实却

是辣块妈妈的崆峒派。只可惜太后的假武当派‘八卦游龙掌’,却瞒不了老乌龟。”又想:

“原来皇上的武功,都是太后教的。”突然间背上出了一阵冷汗,心道:“啊哟,不好!太

后会使‘化骨绵掌’,难道……难道那四个人都是太后害的?啊哟!别的倒也罢了,皇帝的

亲生母亲也是为她所也是为她所杀,海老公去跟皇帝一说,岂不是一场滔天大祸!皇上如果

杀不了太后,太后非杀皇上不可,那……那怎么办?”唯一的念头便是拔腿就跑,尽快离开

这是非之地,然后去通知皇帝,叫他千万小心。可是他吓得全身酸软,拚命想逃,一双脚恰

好似钉住了在地下,半分动弹不得。只听得太后说道:“事已如此,难道你还想活过今晚

么?”海老公道:“太后尽管去召唤侍卫一到来。来的人越多越好,奴才便可将种种情由,

说给众人听听,总有一个人会将真相传入皇上耳中。”太后冷笑道:“哼,你倒打的如意算

盘。”她说话声音甚是缓慢,不住调匀呼吸。海老公道:“太后保重圣体,别岔了经脉。”

太后道:“你倒好心!”

海老公的武功本来高过太后,双眼既盲之后,便非敌手了。但他于数年之前,已从仵作

口中查知,杀害董鄂妃和贞妃之人使的是“化骨绵掌”,这是辽东海外蛇岛主独门秘传的阴

毒功夫。其时他不知凶手是谁,便即干冒奇险,暗练一项专门对付“化骨绵掌”的武功,虽

然大伤身体,功夫却已练成。后来韦小宝和康熙皇帝练武,海老公推测,教皇帝武功之人便

是杀害董鄂妃、孝康皇后诸人的凶手,日后势将有一场大战。他明知韦小宝害死了小桂子,

又毒瞎了自己双目,却冒充小桂子来陪伴自己,心想这小孩子小小年纪,与自己素不相识,

必是受人指使而来,多方以言语诱骗,想知道主使之人是谁,主使者自然多半便是凶手。可

是韦小宝本来无人指使,并无底细可露,否则他再精乖十倍,毕竟年轻识浅,如何不给海老

公套问出来?海老公查问虽无结果,却就此将计就计,教他武功,所教的武功却又错漏百

出,好让对方认定自己是少林派的,武功却是平平。此刻动上了手,太后果然吃了大亏。

太后在半年之前,便料定海老公是少林派,海老公却知她武当派武功是假装的。两人眼

睛一明一盲,于对方武学派别的判断,却刚相反,海老公料敌甚明,太后却一起始就料错

了。那也不是太后见识较差,只是海老公从仵作口中探知了真相,太后却自始自终给蒙在鼓

里。再者,海天富心中,早以“教皇帝武功之人”为死敌,太后却直至此刻,才知海天富要

致自己死命,否则的话,早就下旨令侍卫将他处死,也用不着自己动手。海老公心想自己眼

睛盲了,务须激得对方出手攻击,方能以逸待劳,于数招之间便即取胜,适才说了半天,太

后一直不露口风,不知害死董鄂妃、孝康皇后等人的到底是谁。“化骨绵掌”是阴邪狠毒的

旁门功夫,按常理想来,若不是二十年左右的若功不能练成。太后博尔济特氏是科尔沁贝勒

绰尔济之女,家世亲贵无比,数世为后,累代大官,她在做闺女之时,便要出府门一步,也

是千难万难,从小不知有多少奶妈丫鬟侍候,如何能去偏僻凶险的蛇岛,学这等旁门功夫?

她就算要学武功,也必是学些八段锦、五禽戏之类增强体魄的粗浅功夫,说什么也不会学会

这“化骨绵掌”。多半她身畔亲信的太监、宫女之中,有这么一个武功好手,只盼太后吩咐

此人出手。哪知道自己一提到去禀报皇帝,太后心中发急,不及细思,登时出手相敌。这一

来,太后不但招认杀害四人乃自己下手,而三掌一对,便已受了极重的内伤。海老公苦心孤

指的筹划数年,一旦见功,不由得心下大慰。太后受伤不轻,几次调匀呼吸,都不济事,缓

缓的道:“海天富,你爱瞎造谣言,尽管胡说去。皇上年纪虽小,头脑可清醒得很,瞧他是

听你的,还是听我的话。”

海老公道:“皇上初时自然不信奴才,多半还会下旨立时将奴才杀了。可是过得几年,

他会细细想的,他会越想越明白。太后,你这一族世代尊荣,太宗和主子的皇后,都出自你

府上。就可惜这一场荣华富贵,在康熙这一朝中便完结了。”太后哼了一声,冷冷的道:

“好得很,好得很!”

海老公又道:“主子吩咐奴才,一查到凶手,不管他是什么人,立时就杀了。可惜奴才

武功低微,不是太后对手,只好出此下策,去启奏皇上。”说着向外缓缓走去。

太后暗暗运气,正待飞身进击,突然间微风闪动,海老公陡然间欺身而近,又掌猛拍过

来。

海老公奉了顺治之命,要将害死董鄂妃的凶手处死,他决意要办成这件大事,什么启奏

皇上云云,只不过意在扰乱太后的神智,让她心意烦燥,难以屏息凝气,便可施展雷霆万钧

的一击。这一掌虽无声无息,却是毕生功力之所聚。适才他倾听太后说话,已将她站立的方

位拿捏得不差数寸,一掌拍出,直取太后胸口要穴。

太后没防到他来得如此之快,闪身欲避,只要以快步移动身形数次,这恶监是个瞎子,

便无法得知自己处身所在,其时只有自己可以出手相攻,他除了随掌抵御之外,更无反击之

能。哪知道身形甫动,海老公的掌力中宫直进,逼得她自己几乎气也喘不过来,只得右掌运

力拍出,她原拟交了这掌之后,立即移步,但海老公掌力上有股极大粘力,竟然无法移身,

只得右掌加催掌力,和他比拚内劲。海老公发觉对方内力源源送来,心下暗喜,自己瞎了双

目,倘若与对方游斗,那里处于极不利之境,但比拚内力却和眼明眼盲无关。太后一上来便

受了伤,气息已岔,非一时三刻之间能够复元,这等比拚内力,定要教她精力耗竭,软瘫而

死。当下右掌阴力,右掌阳力,拚得片刻,阴阳之力渐渐倒转,变成左掌阳力,右掌阴力。

在韦小宝看来,不过是太后一只手掌和海老公两只手掌相抵,并无丝毫凶险。哪知海老

公的掌力便如是一座石磨,缓缓转动,犹如磨粉,正在将太后的内力一点一滴的磨去。韦小

宝躲在假山之后,怕给太后发觉,偶然探头偷看一眼,立即缩头回去,蓦地眼前白光一闪,

忙又探头出去,只见二人仍是三掌相抵,太后左手中却已多了一柄短兵刀,正在向海老公腹

上刺去,登时大喜,暗暗喝彩:“妙极,妙极!老乌龟这一下子,非***归天不可。”

原来太后察觉到对方掌力怪异,左手轻轻从怀中摸出一柄白之点钢蛾眉刺,极慢极慢的

向外递出,刺尖渐渐向海老公小腹上戳去。可是蛾眉刺递到相距对方小腹尺许之处,便再也

递不过去。却是海老公双掌所发的“阴阳磨”劲力越催越快,太后的单掌已然抵敌不住,只

觉得右掌渐渐酸软无力,忍不住便要伸左掌相助。她本想将蛾眉刺缓缓刺出,不带起半点风

声,敌人就无法察觉,但此刻右掌一掌之力万难以支持,再也顾不得海老公是否察觉,左手

运劲,只盼将蛾眉刺倏地刺将过去。哪知便这么瞬息俄延,右手竟然已无法前送半寸。静夜

之中,只听得嗒嗒轻响,却是海老公左手四指断截处鲜血不断流出,掉在地下。海老公越是

使轻催逼内力,鲜血涌出越多。

韦小宝见蛾眉刺上闪出的月光不住晃动,有时直掠到他脸上,足见太后的左手正在不停

颤动,白光越闪越快,蛾眉刺即始终戳不到海老公的小腹。过得片刻,只见太后手中的蛾眉

刺竟然慢慢的缩将回来。韦小宝大惊:“啊哟,不好,太后打不过老乌龟!此时不走,更待

何时?”他慢慢转过身来,一步一步向外走去,每走一步,便知离开险境远了一步,放心了

一分,脚步也便快了一些,待走到门边,伸手摸了门环,突然间听得身后传来太后“啊”的

一声长叫。

韦小宝心道:“糟糕,太后给老乌龟害死了。”却听得海老公冷冷道:“太后,你渐渐

油尽灯枯,再过得一炷香时分,你便精力耗竭而死。除非这时候突然间有人过来,向我背心

下手,我难以抵御,才会给他害死。”韦小宝正要开门飞奔而逃,突然听得海老公的话,心

道:“原来太后并没死!老乌龟的话不错,他双手和太后拚上了,我如去刺他背心,老乌龟

怎能分手抵御?这是他自己说的,可怨不得旁人。”眼前正是打落水狗的大好良机,这现成

便宜不拣,枉自为人了。韦小宝性喜赌博,输赢各半,尚且要赌,如暗中作弊弄鬼,赢面占

了九成十成,这样原赌机会便要了他命也决计不肯放过。要他冒险去救太后,那时无论如何

不干的,但耳听海老公自暴弱点,正是束手待缚,引颈就戳之势,一块肥肉放在口边,岂可

不吞?

他一伸手,便从靴筒中摸出匕首,快步向海老公背后直冲过去,喝道:“老乌龟,休得

伤太后!”提起匕首,对准了他背心猛刺。

海老公一声长笑,叫道:“小鬼,你上了当啦!”左足向后踹出,砰的一声,踹在韦小

宝胸口,登时将他踹得飞出数丈。

原来海老公和太后比拚内力,已操胜券,忽听得有人从假山后走了出来,脚步声正是平

时听得熟了的韦小宝,这小鬼中了自己一掌,居然不死,心下颇为诧异,生怕他出去召唤侍

卫前来,救了太后,那当真是功亏一篑,灵机一动,便出声指点,诱他来攻击自己背心。韦

小宝临敌应变的经验不丰,果然便上了当。海老公这一脚正踹在他胸口。韦小宝腾云驾雾般

身在半空,一口鲜血呕了出来。海老公左足反踢,早料到太后定会乘着自己劲力后发的一瞬

空隙,左掌击向自己小腹,是以踢中韦小宝后,想也不想,右掌便向前拍出,护住了小腹,

突然间手掌心一凉,跟着小腹上一阵剧痛。太后那柄白金点钢蛾眉刺已穿破他手掌,插入了

他小腹。他毕竟吃亏在双目不能视物,纵然料到太后定会乘隙攻击,却料不到攻击过来的并

非掌力,而是一柄锋锐之极的利器。他小腹被蛾眉刺插入,左掌劲力大盛,将太后震出数

步。

太后左足落地,立即又向后跃出丈余,只觉胸口气血翻涌,几欲晕去,生怕海老公乘机

来攻,慢慢又退了数步,倚墙而立。海老公纵声而笑,叫道:“你运气好!你运气好!”呼

呼呼连接推出三掌,一面出击,一面身子向前直冲。

太后向右跃出闪避,双腿酸软,摔到在地,只听得豁啦啦一声响,一排花架给海老公的

掌力推到了半边。太后筋疲力竭,再也动弹不得,惊惶之下,却见海老公伏在倒塌的花架之

上,动也不动了。

太后支撑着想要站起,但四肢便如是棉花一般,全身瘫软,正想叫一名宫女出来相扶,

隐隐听得远处传来人声,心想:“我和这恶监说话搏斗,一直没发高声,可是他临死时大叫

大嚷,推倒花架,已然惊动了宫监侍卫。这些人顷刻便至,见到我躺在这里,旁边死了一老

一小两名太监,成何体统?”勉力想要运气,起身入,这一口气始终提不上来。只听得人声

渐近,正着急间,忽然一人走了过来,说道:“太后,你老人家安好罢?我扶你起身。”正

是那小太监小桂子。太后又惊又喜,道:“你……你……没给这恶人……踢死么?”

韦小宝道:“他踢我不死的。”刚才他被海老公踢入花丛之中,吐了不少鲜血,定一定

神,便站起身来,见海老公伏在花架上不动,忙躲在一棵树后,拾起块石子向海老公投去,

噗的一声,正中后脑,海老公全不动弹。韦小宝大喜:“老乌龟死了!”但毕竟害怕,不敢

上前察看,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当奔逃出处,还是去扶太后,耳听得人声喧哗,多人蜂涌而

来,倘若逃了出去,定会撞上,便即走到太后跟前,伸手将她扶起。太后喜道:“好孩子,

你快扶我进去休息。”韦小宝道:“是!”半拖半抱,踉跄的将她扶入房中,放上了床,自

己又足酸软,倒在厚厚的地毯上,呼呼喘气。太后道:“你便躺在这里,待会有人来,不可

出声。”韦小宝道:“是!”

过了一会,但听得脚步声杂沓,许多人奔到屋外。灯笼火把的火光从窗格中照进来。有

人说道:“啊哟,有个太监死在这里!”另一人道:“是尚膳监的海老公。”一人提高声音

说道:“启奏太后:园中出了此事情,太后万福金安。”这样说,意在询问太后的平安。太

后问道:“出了什么事?”

她一出声,外边一众侍卫和太监都吁了口大气,只要太后安好,慈宁宫中虽然出出,也

不会有太大的罪名。为首的侍卫道:“好似是太监们打架,没什么大事。请太后安歇,奴才

们明日查明了详奏。”太后道:“是了。”

只听那侍卫首领压住嗓子,悄声吩咐手下将海老公的尸体抬出去。有一人低声道:“这

里还有个小宫女的尸体。啊!这小宫女没死,只不过昏了过去。”侍卫首领低声道:“一并

带出去,待她醒传后查问原因。”太后道:“有个小宫女吗?抱进我房来。”她生怕蕊初醒

转之后,向人泄漏了风声。

外面有人答应,一名太监将小宫女蕊初抱进房来,轻轻入地地下,向太后嗑了头,退了

出去。

这时太生身畔的众宫女都已惊醒,个个站在房外侍候,只是不得太后召唤,不敢擅自进

内。太后听得一众侍卫太监渐渐远去,说道:“你们都去睡好了,不用侍候。”众宫女答应

了,便即荼去。太后身有武功,此事极为隐秘,纵使是贴身宫女,也不知晓。她朝晚都要练

功,任何太监宫女,若非奉召,不得踏入房门一步,连伸手碰一碰门帷,也属严禁。太后调

匀了一会气息。韦小宝也力气渐复,坐了起来,过得片刻,支撑着站起。太后眼见他胸口中

了海老公力道极其沉重的一脚,可是这小太监居然行动自如,还能将自己扶进房来,不知他

练过什么功夫,便问:“除了跟这海天富外,你还跟谁练过功夫?”

韦小宝道:“奴才就跟这恶老头儿练过几个月武功。他教的武功大半是假的。这人坏得

很,每逃诩在想杀我。”

太后嗯了一声,道:“他的一又眼睛,是你毒瞎的?”韦小宝道:“我老头日日夜夜,

都在背后诅咒太后,辱骂皇上,奴才听了实在气不过,又没本事杀他,只好……只好……”

太后道:“他怎样骂我骂皇上?”韦小宝道:“说的都是无法无天的话,奴才一句也不敢记

在心里,一听过即刻就忘记了。早已忘得干干净净,再也想不起来了。”太后点了点头道:

“你这孩子倒乖得很,今天晚上,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韦小宝道:“奴才睡在床上,听见这恶老头开门出外,只怕他要出什么法子害我,于是

悄悄跟在他后面,一直跟到了这里。”

太后缓缓的道:“他向我胡说八道的那番话,你都听见了。”韦小宝道:“这恶老头的

说话,奴才向来句句当他是放屁,太……太后你别见怪,奴才口出粗言,我可恨极了他。他

每天骂人小乌龟,骂我祖宗,我知道他说的从来没一句真话。”太后冷冷的道:“我是问

你,海天富跟我说的话,你都听见了没有。你老老实实的回答。”韦小宝道:“奴才远远的

躲在门外,不敢走近,这恶老头耳朵屡得很,我一走近他便发觉了。我只见他在和太后说

话,想偷听几句,可是离得太远,听来听去听不到。后来见到他胆敢冒犯太后,太也大逆不

道,奴才便拚着性命来救驾。他到底向太后说了些什么话,奴才不知道,他……他一定在诉

说奴才的不是,说我毒瞎了他眼睛,这虽然不假,其余的话,太后千千万万不可相信。大概

太后不信他的话,这奴才竟敢冒犯太后。”

太后道:“哼!你机灵得很,乖觉得很。海天富说的话,你真的没听见也好,假的没听

见也好。只要将来有半句风言风语传入了我耳中,你知道有什么结果。”韦小宝道:“太后

待奴才恩重如山,如果有哪一个大胆恶徒敢在背后说太后和皇上的坏话,奴才非跟他拚命不

可。”太后道:“你能这样,我就喜欢了。我过去也没待你什么好。”韦小宝道:“从前皇

上跟奴才摔交练武,奴才不识得万岁爷,言语举动乱七八糟,太后和皇上一点也没怪罪,这

就是恩重如山了,否则的话,奴才便有一百个脑袋,也都该砍了。这恶老头天天想杀奴才,

幸好太后救了我的性命,奴才当真是感激得不得了。”

太后缓缓的道:“你知道感恩,那就很好。你点了桌上的蜡烛。”韦小宝道:“是!”

打着了火,点亮了蜡烛。太后房中的蜡烛,烛身甚粗,特别光亮。

太后道:“你过来,让我瞧瞧你。”

韦小宝道:“是!”慢慢走到太后床前,只见她脸色雪白,更无半点血色,双眉微竖,

目光闪烁,韦小宝心跳加剧,寻思:“她……她会不会杀了我灭口?这时候我拔足飞奔,她

定然追不上我,但如给她一把抓住,那可糟了!”他心中想立刻发步便奔,一时却下不了决

心,只微一犹豫间,太后已伸出左手,握住了他右手。

韦小宝大吃一惊,全身一震,“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太后道:“你怕什么?”韦小宝

道:“我……我没怕,只不过……只不过……”太后道:“只不过什么?”韦小宝道:“太

后待奴才恩重如山,奴才受什么惊什么的?”他听人说过“受宠若惊”的成语,可是四个字

中只记得二字。太生不知他说些什么,问道:“你为什么全身发抖?”韦小宝道:“我……

我没有……没有……”

太后如在此刻一掌劈死了他,日后更不必担心他泄漏机密,可是一口真气说什么也提不

上来,委实是筋疲力竭,虽握住了韦小宝的手,其实手指间一点力气也无,韦小宝只须微微

一挣,便能脱身,当下微笑道:“你今晚立了大功,我重重有赏。”

韦小宝道:“是那恶老头要杀奴才,幸得太后搭救性命,奴才可半点功劳也没有。”

太后道:“你知道好歹,我将来不会亏待你的,这就去罢!”轻轻放脱了他手。

韦小宝大喜,忙爬下磕了几个头,退了出去。太后见他衣襟上鲜血淋漓,显是吐过不

血,可是跪拜之际,行动仍是颇为伶俐,不由得暗暗纳罕。

韦小宝出房之时,向躺在地下的蕊初看了一眼,见好胸口缓缓起伏,呼吸甚匀,便是如

睡熟了一般,脸色红润,绝无异状,心想:“过几天我去找些糕饼果子来给你吃。”快步回

到自己屋中,闩上了门,舒了口长气,登时如释重负。

这些日子来和海老公同处一室,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现下老乌龟死了,再也不用怕有

人来害我了。”突然间,想起了烛光下的太后的脸色,猛地里打了个寒噤,心想:“在这皇

宫里不大太平,老子还是……还是……哈哈,还是拿到四十五万两银子,回扬州去见妈妈为

妙。”想到自己性命尚在,四十五万两银子失而复得,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

高兴了好一会,渐感疲倦,身子一横,躺在床上便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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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 00:26:34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七回 古来成败原关数 天下英雄大可知

韦小宝次日起身,胸口隐隐作痛,又觉周身乏力,自知是昨晚给海老公打了一掌,踢了

一脚之故,支撑着站起身来,但见胸口一大片血污,便除下长袍,浸到水缸中搓了几搓,突

然间,袍上碎布片片脱落。他吃了一惊,将袍子提出水缸,只见胸口衣襟上有两个大洞,一

个是手掌之形,一个是脚底之形。他大为惊奇:“这……搞的是什么鬼?”一想到“鬼”

字,登时全身寒毛直竖。第一个念头便是:“老乌龟的鬼魂出现,在我袍子上弄了这两个

洞。”又想:“老乌龟的鬼不知是瞎眼的,还是瞧得见人的?”盲人死了之后,变成的鬼是

否仍然眼盲,这念头在他心中一闪即过,没再想下去,提着那件袍子怔怔出神,突然间恍然

大悟:“不是鬼!昨晚老乌龟在我胸口打了一掌,踢了一脚,这两个洞是给他打出来的。哈

哈,老子的武功倒也不错,只吐了几口血,也没什么大事。唉,不知可受了内伤没有?老乌

龟有只药箱,看有什么伤药,还是吃一些为妙。”

海老公既死,他所有的物品,韦小宝自然老实不可客气的都据为已有,大模大样的咳嗽

一声,将那口箱子打了开来,取出药箱。药箱中一瓶瓶,一包包丸散甚多,瓶子上纸包上也

写处有字,可是他识不了几个字,又怎分辨得出哪一包是伤药,哪一瓶是毒药?其中有一瓶

黄色药粉,却是触目惊心,认得是当日化去小桂子尸体的“化尸粉”,只须在尸体伤口中弹

上一些,过不多时,整具尸体连着衣服鞋袜,都化为一滩黄水,这瓶药粉自然碰也不敢碰。

再想起只因自己加了药粉的份量,海老公就此双目失明,说什么也不敢随便服药,好在胸口

也不甚疼痛,自言自语:“***,老子武功了得,不服药还不是很好?”当下合上药箱,

再看箱子其余物件,都是些旧衣旧书之类,此外有二百多两银子,这些银子他自己毫不重

视,别说索额图答应了要给他四十五万两银子,就是去跟温有道他们掷掷骰子,几百两银子

也就轻而易举地赢了来。他在小桂子的衣箱中取出另一件长袍来披上,看到身上那件轻软的

黑色背心,不觉一怔:“老乌龟在我袍上打出两个大洞,这件衣服怎地半点也没破?这是鳌

拜宝库中寻出来的,如果不是宝衣,鳌拜怎会放在藏宝库中?”转念一想:“老乌龟打我不

死,踢我不烂,说不定不是韦小宝武功了得,而是靠了鳌拜的宝衣救命。索大哥当日劝我穿

上,倒大有先见之明,而我穿上之后不除下来,先见之明,倒也不小。”正在自呜得意,忽

听得外面有人叫道:“桂公公,大喜,大喜!快开门。”韦小宝一面扣衣钮,一面开门,问

道:“什么喜事?”

门外站着四名太监,一齐向韦小宝躬身请安,齐声道:“恭喜桂公公。”韦小宝知道:

“大清早的,这么客气干什么啊?”一名四十来岁的太监笑道:“刚才太后颁下懿旨去内务

府,因海天富海公公得病身亡,尚膳司副总管太监的职司,就由桂公公升任。”另一名太监

笑道:“我们没等内务府大臣转达恩旨,就巴巴的赶来向你道喜,今后桂公公统理膳司,那

真是太好了!”韦小宝做太监升级,也不觉得有甚么了不起,但想:“太后升我的级,是叫

我对昨晚的事不可泄露半点风声。其实就是不升我,老子可也不敢多口,脑袋搬了家,嘴巴

也没有了,还能多口吗?不过太后既然提拔我,总不会杀我了,倒大可放心。”想到此节登

时眉开眼笑,取出银票,每人送了五十两报信费。

一名太监道:“咱们宫里可从来没一位副总管像你桂公公这般年轻的。宫里总管太监十

四位,副总管太监八位,顶儿尖儿的人物,一古脑儿就只二十二位。本来连三十岁以下的也

没有。桂公公今天一升,明儿就和张总管、王总管他们平起平坐,可真了不起!”另一人

道:“大伙儿就只知桂公公在皇上跟着大红大紫,想不到太后对你也这般看重,只怕不到半

年,便升做总管了。以后可得对兄弟们多多提拔!”韦小宝哈哈大笑,道:“都是自己人、

好兄弟,还说什么提拔不提拔?那是太后和皇上恩典,老……老……我桂小宝又有什么功

劳?”他硬生生将“老子”二字咽入口中了,好不辛苦,又道:“来来来,大伙儿到屋中坐

坐,喝一杯茶!”那中年太监道:“太后的恩旨,内务府总得下午才能传来。大伙儿公请桂

公公去喝上一杯,庆贺公公飞黄腾达,连升二级。桂公公,你现下是五品的官儿,那可不小

啊。”其余三人跟着起哄,定要拉韦小宝去喝酒。韦小宝虽然近日受人奉承已惯,但马屁之

来,毕竟听着受用,当即锁上了门,笑嘻嘻的跟着四人去喝酒。四人之中,两个是太后身边

的近侍,奉太后之命去内务府传旨,最先得到消息。其余二人是尚膳监的太监,一个管采办

粮食,一个管选购菜肴,最是宫中的肥缺。二人一早听到海天富死消息,立即守在内务府门

外,寸步不离,要知道何人接替海天富的遗缺,立即赶去打点,以便保全职位。四人将韦小

宝精到御房中,恭恭敬敬的请他坐在中间首席。御厨知道这个小孩儿打从明天起便是自己的

顶头上司,自是打起全副精神,烹调精美菜肴,只怕便是太后和皇帝,平时也吃不到这般好

菜。韦小宝不会喝酒,顺口跟他们胡说八道。一名太监叹道:“海公公为人挺好,可惜身子

总是不成,又瞎了眼睛,这几年来虽说管尚膳监的事,但一个月之中,难得有一两天到御房

来。”另一外太监道:“幸得大伙儿忠心办事,倒也没出什么岔子。”又一名太监道:“海

老公是先帝爷喜欢的老臣子,倘桔不是靠了老主子的旧恩典,尚膳监的差使早派了别人啦。

桂公公得皇上和太后宠幸,那可大不相同啦。咱们大树底下好遮荫,办起事来可就方便得多

了。”先一人道:“听说海公公昨天是咳嗽死的。”韦小宝道:“是啊,海公公咳嗽起来,

常常气也喘不过来。”

服侍太后的太监道:“今天清早,御医李太医奏报太后,说海公公患的是痨病入骨,风

湿入心,多年老病发作,再也治不好了。生怕痨病传给人,一早就将他尸体火化了。太后叹

了好一会儿气,连说:‘可惜,可惜,海天富这人,倒也挺老实的!’”

韦小宝又惊又喜,知道侍卫、御医、太监们都怕担代干系,将海公公被杀身亡之事隐瞒

不报,正好迎合了太后心意。韦小宝心想:“什么痨痛入骨,风湿入心?老乌龟尖刀入腹,

利剑穿心,那才是真的。”

喝了一会酒,尚膳监两名太监渐渐提到,做太监的生活清苦,全仗捞些油水,请韦小宝

不可像海老公那么固执,一切事情要办得圆通些。韦小宝有些明白,有些不明白,只是唯唯

否否,吃完酒后,两名太监将一个小包塞在他怀里,回房打开一看,原来是两张银票,每张

一千两。这“一千两”三字,他倒是认得的,心想:“还没上任,先收二千,油水倒挺不错

啊!”

申牌时分,康熙派人来传他到上书房去笑容满面的道:“小桂子,太后说你昨晚又立了

大功,要升你的级。”

韦小宝心想:“我早知道啦!”立即装出惊喜交集之状,跪下磕头,说道:“奴才也没

什么功劳,都是太后和皇上的恩典。”康熙道:“太后说,昨晚有几名太监在花园中打架,

惊吵太后,你过去赶开了,处理得很得当。你小小年纪,倒识大体。”韦小宝站起身来,说

道:“识大体吗,也不见得。不过我知道,有些事情听了该当牢牢记住,有些事情,应该立

刻忘得干干净净,永远不可提起。太监们打架,说的话挺难听,自然谁也不可多提。”

康熙点点头,笑吟吟的道:“小桂子,咱二人年纪虽然不大,可得做几件大事出来,别

让大臣们瞧小了,说咱们不懂事。”韦小宝道:“正是。只要皇上定下计策,有什么事,交

给奴才去办便是。”康熙道:“很好!鳌拜那厮,作乱犯上。我虽饶了他不杀,可是这人党

羽众多,只怕死灰复燃,造起反来,那可大大的不妙。”韦小宝道:“正是!”康熙道:

“我早知鳌拜这厮倔强,因此没叫送入邢部天牢囚禁,免得他胡言乱语,一直关在康亲王府

里。刚才康亲王来奏,说那厮整日大叫大嚷,口出不逊的言语。”说到这里,放低了声音,

道:“这厮说我用小刀子在他背心上戳了一刀。”韦小宝道:“哪有此事?对付这厮,何必

皇上亲自动手?这一刀是奴才戳的,奴才去跟康亲王说明白好了。”

康熙亲自动手暗算鳌拜,此事传闻开来,颇失为君的体统,他正为此发愁,听韦小宝这

般说,心下甚喜,点头道:“这事由你认了最好。”沉吟片刻,说道:“你康亲王家里瞧

瞧,看那厮几时才死。”韦小宝道:“是!”康熙道:“我只道他中了一刀转眼便死,因此

饶了他性命,没料到这厮如此硬朗,居然能够挺着,还在那里乱说乱话,煽惑人心,早知如

此……”言下颇有悔意。韦小宝揣摸康熙之意,是要自己悄悄将他杀了,便道:“我看他多

半挨不过今天。”

康熙传来四名侍卫,命他们护送韦小宝去康亲王府公干。

韦小宝先回自己住处,取了应用物事,骑了一匹高头大马,在四名侍卫前后拥卫之下,

向康亲王府行去,在街上左顾右盼,得意洋洋。忽听得街边有个汉子道:“听说擒住大奸臣

鳌拜的,是一位十来岁的小公公?”另一人道:“是啊,少年皇帝,身边得宠的公公,也都

是少年。”先一人道:“是不是就是这位小公公?”另一人道:“那我可不知道了。”

一名侍卫要讨好韦小宝,大声道:“擒拿奸臣鳌拜,便是这位桂公公立的大功。”

鳌拜嗜杀汉人,残暴贪贿,众百姓恨之入骨,一旦被拿,办罪抄家,北京城内城外,欢

声雷动。小皇帝下旨擒拿之时,鳌拜恃勇拒捕,终于为一批小太监打倒,这事也已传得满城

皆知。众百姓加油添酱,绘声绘影,各处茶馆中的茶客个个说得口沫横飞,什么鳌拜飞腿踢

皇帝,什么几名小太监个个武功了得,怎样用“枯藤盘根”式将鳌拜摔倒,鳌拜怎样“鲤鱼

打挺”,小太监怎样“黑虎偷心”,一招一式,倒似人人亲眼目睹一般。

这几天中,只要有个太监来到市上,立即有一群闲人围上来,打听擒拿鳌拜的情形。此

刻听得那侍卫说道,这个小太监便是擒拿鳌拜的大功臣,街市之间立即哄动,无数百姓鼓掌

喝彩。韦小宝一生之中,哪里受到过这样的荣耀,不由得心花怒入,自己当真如是大英雄一

般。一众闲人只是碍着两名手按腰刀的侍卫在前开路,心有所忌,否则已拥上来围住韦小宝

看个仔细,问个不休了。五人来到康亲府。康亲王听得皇上派来内使,忙大开中门,迎了出

来,摆下香案,准备迎接圣旨。

韦小宝笑道:“王爷,皇上命小人来瞧瞧鳌拜,别的也没什么大事。”

康亲王道:“是,是!”他在上书房见到韦小宝一直陪在康熙身边,又知他擒拿鳌拜出

过大力,忙笑嘻嘻的挽住他手,说道:“桂公公,你难得光临,咱们先喝两怀,再去瞧鳌拜

那厮。”当即设下筵席。四名侍卫另坐一座,由王府中的武官相陪。康亲王自和韦小宝在花

园中对酌,问起韦小宝的嗜好。韦小宝心想:“我如果喜欢赌钱,王爷就会陪我玩骰子,他

还一定故意输给我。赢他的钱,这叫做胜之不武。”便道:“我也没什么喜欢的。”

康亲王寻思:“老年人爱钱,中年少年人好色,太监可就不会好色了。这小太监喜欢什

么,倒难猜得很。这孩子会武功,如果送他宝刀宝剑,在宫中说不定惹出祸来,倒得担上好

大干系。啊,有了!”笑道:“桂公公,咱们一见如故。我厩中养得几匹好马,请你去挑选

几匹,算是小王送给你一个小礼如何?”

韦小宝大喜,道:“怎敢领受王爷赏赐?”

康亲王道:“自己兄弟,什么赏不赏的?来来来,咱们先看了马,回来再喝酒。”携着

他手同去马厩。康亲王吩咐马夫,牵几匹最好的小马出来。韦小宝心头不悦:“为什么叫我

挑小马?你当我是只会骑小马的孩子吗?”见马夫牵了五六匹小驹出来,笑道:“王爷,我

身材不高,便爱骑大马,好显得不太矮小。”

康亲王立时会意,拍腿笑道:“是我胡涂,是我胡涂。”吩咐马夫:“牵我那匹玉花骢

出来,请桂公公瞧瞧。”

那马夫到内厩之中,牵出来一匹高头大马,全身白毛,杂着一块块淡红色斑点,昂道扬

鬣,当真神骏非凡,贡金辔头,黄金跳镫,马鞍边上用银子镶的宝石,单是这副马身上的配

具,便不知要值多少银子,若不是王公亲贵,便再有钱的达官富商,可也不敢用这等华贵的

鞍鞯。韦小宝不懂马匹优劣,见这马模样俊美,忍不住喝彩:“好漂亮的马儿!”康亲王笑

道:“这匹马是西域送来的,乃是有名大宛马,别瞧它身子高大,年纪可还小得很,只两岁

零几个月。漂亮的马儿该当由漂亮的人来骑。桂兄弟,你就选了这匹玉花骢怎样?”韦小宝

道:“这……这是王爷的坐骑,小人如何敢要?王爷厚赐,可没的折煞了小人。”康亲王

道:“桂兄弟,你这等见外,那是太瞧不起兄弟了。难道你不肯结交我这个朋友?”韦小宝

道:“唉,小人在宫中是个……是个低贱之人,怎敢跟王爷交朋友?”康亲王道:“咱们满

洲人爽快爽快,你当我是好朋友,就将我这匹马骑了去,以后大伙儿不分彼此。否则的话,

兄弟心中可大大的生气啦!”说着胡子一翘,一副气呼呼的模样。

韦小宝大喜,便道:“王爷,你……你待小的这样好,真不知如何报答才是?”

康亲王道:“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你肯要这匹马,算是我有面子。”走过去在马臀上

轻拍数下,道:“玉花,玉花,以后你跟了这位公公去,可得乖乖的。”向韦小宝道:“兄

弟,你试着骑骑看。”韦小宝笑应:“是!”在马鞍上一拍,飞身而起,上了马背。他这几

个月武功学下来,拳脚上的真实功夫没学到什么,纵跃之际,毕竟身手矫捷。

康亲王赞道:“好功夫!”牵着马的马夫松了手,那玉花骢便在马厩外的沙地上绕圈小

跑。韦小宝骑在马背之上,只觉又快又稳。他丝毫不懂控马之术,生怕出丑,兜了几个圈子

便即跃下马背,那马便自行站住子。

韦小宝道:“王爷,可真多谢你的厚赐了!小人这就去瞧瞧鳌拜,回来再来陪你。”康

亲王道:“正是,这是奉旨差遣的大事。小兄弟,请你禀报皇上,说我们看守得很紧,这厮

就算身上长了翅膀,也逃不了。”韦小宝道:“这个自然。”康亲王道:“要不要我陪你

去?”韦小宝道:“不敢劳动王爷大驾。”康亲王每次见到鳌拜,总给他骂得狗血淋头,原

不想见他,当即派了本府八名卫士,陪同韦小宝查察钦犯。

八名卫士引着韦小宝走向后花园,来到一座孤零零的石屋之前,屋外十六名卫士手执钢

刀把守,另有两名卫士首领绕着石屋巡视,确是防守得十分严密。卫士首领得知皇上派内使

来巡查,率领众卫士躬身行礼,打开铁门上的大锁,推开铁门,请韦小宝入内。

石屋内甚是阴暗,走廊之侧塔了一座行灶,一名老仆正在煮饭。那卫士首领道:“这铁

门平时轻易不开,钦犯贩饮食就由这人在屋里煮了,送时囚房。”韦小宝点头道:“很好!

你们王爷想得甚是周到。铁门不开,这钦犯想逃难得很了。”卫士首领道:“王爷吩咐过

的,钦犯倘若要逃,格杀勿论。”卫士首领引着韦小宝进内,走进一座小堂,便听得鳌拜的

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正在大骂皇帝:“你***,老子出生入死,立了无数汗马功劳,给

你爷爷、父亲打下座花花江山。你这没出息的小鬼年纪轻轻,便不安好心,在背后通我一刀

子,暗算老子。老子做了厉鬼,也不饶你。”

卫士首领皱眉道:“这厮说话无法无天,真该杀头才是。”

韦小宝循声走到一间小房的铁窗之前,探头向内张去,只见鳌拜蓬头散发,手上脚上都

戴了铐镣,在室中走来走去,铁链在地下拖动,发出铿锵之声。

鳌拜斗然见到韦小宝,叫道:“你……你……你这罪该万死、没卵子的小鬼,你进来,

你进来,老子叉死了你!”双目圆睁,眼光中如要喷出火来,突然发足向韦小宝疾冲,砰的

一声,身子重重撞在墙上。

虽然明知隔着一座厚墙,韦小宝还是吃了一惊,退了两步,见到他狰狞的形相,不禁甚

是害怕。

卫士首领安慰道:“公公别怕,这厮冲不出来。”韦小宝定了定神,见铁窗上的铁条极

粗,石墙极厚,而鳌拜身上所戴的脚镣手铐又极沉重,不由得精神大振,说道:“又怕他什

么?你们几位在外边等我,皇上吩咐了,有几句话要我问他。”众卫士齐声答应退出。鳌拜

兀自在厉声怒骂。韦小宝笑道:“鳌少保,皇上吩咐我来瞧瞧你老人家身子好不好。你骂起

人来,倒也中气十足,身子硬朗得很哪,皇上知道了,必定喜欢得紧。”

鳌拜举起双手,将铁铐在铁窗上撞得当当猛响,怒道:“你***,你这狗娘养的小杂

种。你去跟皇帝说,用不着他这么假心假意,要杀便杀,鳌拜还怕不成?”韦小宝见他将铁

窗上粗大的铁格打得直晃,真怕他破窗而出,又退了一步,笑道:“皇上可没这么容易就杀

了你。要你在这里安安静静的住上二三十年,等到心中真的懊悔了,爬着出去向皇上磕上几

百个响头,皇上念着你从前的功劳,说不定饶了你,放了你出去。不过大官是没得做了。”

鳌拜厉声道:“你叫他快别做这清秋大梦,要杀鳌拜容易得很,要鳌拜磕头,却是千难

万难。”

韦小宝笑道:“咱们走着瞧罢,过得三年五载,皇上忽然记起你的时候,又会派我来瞧

瞧你。鳌大人,你身子保重,可千万别有什么伤风咳嗽,头痛肚痛。”鳌拜大骂:“痛你妈

的王八羔子。小皇帝本来好好地,都是给你们这些狗娘养的汉人教坏了。老皇爷倘若早听了

我的话,朝廷里一个汉官也不用,宫里一只汉狗也不许进来,那会像今日这般乱七八糟?”

韦小宝不去理他,退到郎下行灶旁,见锅中冒出蒸气,揭开锅盖一看,煮的是一锅猪肉

白菜,说道:“好香!”那老仆道:“给犯我吃的,没什么好东西。”韦小宝道:“皇上吩

咐我来钦察犯人的饮食,可不许饿坏了他。”那老仆道:“好教公公放心,饿不了的。王爷

叮嘱了,第天要给他吃一斤肉。”韦小宝道:“你舀一碗给我尝尝,倘若待亏了钦犯,我请

王爷打你的板子。”老仆惶恐道:“是,是!小人不敢亏待了钦犯。”忙取过碗来,盛了一

碗猪肉白菜,双手恭恭敬敬的递上,又递上一双筷子。韦小宝接过碗来,喝了一口汤,不置

可否,向筷子瞧了瞧,说道:“这筷子太脏,你给我好好的擦洗干净。”那老仆忙道:

“是,是!”接过筷子,到院子中水缸边去用力擦洗。

韦小宝转过身子,取出怀中的一包药末,倒在那一大碗猪肉白菜之中,随即将纸包放回

怀里,将菜碗晃动几下,药末都溶入了汤里。他知道康熙要杀鳌拜,却要做得丝毫不露痕

迹,从上书房中出来时便有了主意,回到住处,从海老公的药箱中取出十来种药末,也不管

不毒无毒,胡乱混在一起,包了一包,心想这十几种药种之中,心有两三种是毒药,给他服

了下去,定然死多活少。那老仆擦完筷子,恭恭敬敬的递过。韦小宝接过筷子,在鳌拜那碗

猪肉中不住搅拌,说道:“嗯,猪肉倒也不少。平时都这么多吗?我瞧你很会偷食!”那老

仆道:“第餐都有不少猪肉,小人不敢偷食的。”心下诧异:“这位小公公怎么知道我偷犯

人的肉吃,可有点希奇!”韦小宝道:“好,你送去给犯人吃。”那老仆道:“是,是!”

又装了三大碗白饭,连同那大碗白菜猪肉,装在盘里,捧去给鳌拜。韦小宝提着筷子在锅边

轻轻敲击,心下甚是得意,寻思:“鳌拜这厮吃了我这碗加料大补的猪肉白菜,若不七孔流

血,也得……也得八孔流血而死。”他本杰想另说一句成语,但肚中实在有限,只好在“七

孔流血”之下再加一孔。

他放下碗筷,踱出门去,和守门的卫士们闲谈了片刻,心想这当儿鳌拜多半已将一碗猪

肉吃了个碗底朝天,向卫士首领道:“咱们再进去瞧瞧!”卫士首领应道:“是!”

两人刚走进门,忽听得门外两人齐声吆喝:“什么人?站住了!”跟着飕飕两响射箭之

声。那卫士首领吃了一惊,忙道:“公公,我去瞧一下。”急奔出门。韦小宝跟着出去,只

听铮铮之声大作,十来名青衣汉子手执兵刃,已和众卫士动上了手。韦小宝大惊:“啊哟,

鳌拜的手下之人来救他了。”那卫士首领拔剑指挥,只吆喝得数声,一男一女分从左右夹击

而上。护送韦小宝的四名御前侍卫便在左近,闻声来援,加入战团。那些青衣汉子武功甚

强,霎时之间已有两名王府卫士尸横就地。

韦小宝缩身进了石屋,忙将门关上,正要取门闩支撑,突然迎面一股大几涌到,将他推

得向后跌出丈余,四名青衣汉子冲进石屋,大叫:“鳌拜在哪里?鳌拜在哪里?”一名长须

老者一把抓起韦小宝,问道:“鳌拜在哪里?”韦小宝向外一指,说道:“关在外边的地牢

里。”两名青衣人便向外奔出。外边又有四名青衣人奔了进来,疾向后院窜去,突然有人叫

道:“在这里了!”长须老者大怒,举刀向韦小宝砍落。韦小宝急闪避开。旁边一名青衣人

提腿在他屁股上一脚,只踢得韦小宝飞出丈许,摔入后院。六名青衣人齐去撞击囚室的铁

门。但铁门甚是牢固,顷刻间却哪里撞得开?只听得外面锣声镗镗镗急响,王府中已发出警

号。一名青衣人叫道:“须得赶快!”长须老者道:“废话,谁不知道要快?”一名青衣汉

子见一进撞不开铁癯。这时又有三名青衣汉子奔了进来。囚室外地形狭窄,九个人挤在一

起,施展不开手脚。韦小宝悄悄在地下爬出去,没爬得必步,便给人发觉,挺剑向他背心上

刺到,。韦小宝向左闪让,那人长剑横掠,嗤的一声,在他背心长袍上拉了条口子。韦小宝

幸得有宝衣护身,这一剑没伤到皮肉,惊惶下跃起身来,斜刺冲出。另一个青衣汉子骂道:

“小鬼!”举刀便砍。韦小宝一跃而起,抓住了囚室窗上的铁条子,身子临空悬挂。使钢鞭

的青衣汉子正在撬挖铁条,见韦小宝阴在窗口,挥鞭击落。

韦小宝无路可退,又脚穿入两条铁条之间。两根铁条已给插得弯了,他身子瘦小,竟从

空隙间穿过,一松手,已钻入了囚室。当的一声响,钢鞭击在铁条之上。外边的青衣汉子纷

纷呼喝:“我来钻,我来钻。”那使钢鞭的汉子探头欲把空隙中钻进去。可是十三四岁的韦

小宝钻得过,这汉子身材肥壮,却哪里进得去?

韦小宝从靴筒中拔出匕首,暗叫:“救兵快来,救兵快来!”耳听得外面铜锣声,呼喝

声,兵刃击声响成一团。突然间呼的一声,一股劲风当头压落。韦小宝一个打滚,滚出数

尺。但听得呛啷啷一声大响,脸上泥沙溅得发痛,他不暇回顾,急跃而起。只见鳌拜双手舞

动铁链,荷荷大叫,乱纵乱跃,这时那便钢鞭的青衣汉子正从窗格中钻进来,鳌拜连手铐带

铁链往他头上猛力击下,这青衣汉子登时脑浆迸裂而死.韦小宝惊奇不已:“他怎么将来救

他的人打死了?”随即明白:“啊哟,他吃了我的加料药粉,虽然中毒,可不是翘辫子见阎

罗皇,却是发了疯!”

窗外众汉子大声呼喝,鳌拜举起手铐铁链,往铁窗上猛击。韦小宝心想:“他如回过身

来打我,老子可得要归天!”急急之下,不及细想,提起匕首,猛力向鳌拜后心戳去。

鳌拜服药后神知已失,浑不知背后有人来袭,韦小宝匕首戳去,他竟不知闪避,波的一

声,匕首直刺入背。鳌拜张口狂呼,双手连着手铐乱舞。韦小宝顺势往下一拖,那匕首削铁

如泥,直切了下去,鳌拜的背脊一剖为二,立即摔到。窗外一众青衣人霎时之间都怔住了,

似乎见到了世上最希奇古怪之事。三四人同时叫了出来:“这小孩子杀了鳌拜!这小孩杀了

鳌拜!”

那长须人道:“撬开铁窗,进去瞧个明白,是否真的鳌拜!”当下便有二人拾起钢鞭,

用力扳撬窗上铁条。两名王府卫士冲进室来,长须人挥动弯刀,一一砍死。一名青衣汉子提

起短枪,隔窗向韦小宝不住虚刺,令他无法走进窗格伤人。

过不多进,铁条的空隙扩大,一个青衣瘦子说道:“待我进去!”从铁条空隙间跳进囚

室。韦小宝举匕首向他刺去。那瘦子举刀一挡,嗤的一声响,单刀断为两截。那瘦子一惊,

手中断刀向韦小宝掷出。韦小宝低头闪避,双手手腕已被那瘦子抓住,顺势反到背后。另一

个青衣汉子举刀架在他颈中,喝道:“不许动!”窗上的铁条又撬开了两根,长须人和一名

身穿青衣的秃子钻进囚室,抓住鳌拜的辫子,提起头来一看,齐声道:“果是鳌拜!”长须

人想将尸首推出窗外,但铐镣上的铁链牢牢钉在石墙之中,一进无法弄断。那瘦子拿起韦小

宝的匕首,嗤嗤四声响,将连在鳌拜尸身上的铁链割断了。长须人赞道:“好刀!”将尸身

从窗格中推出,外边的肯衣汉子拉了出去。那瘦子将韦小宝推出,余下三人也都钻出囚室。

长须人发令:“带了这孩子走!大伙儿退兵!”众人齐声答应,向外冲出。一名青衣大汉将

韦小宝挟在肋下,冲出石屋。只得飕飕声响,箭如飞蝗般射来。王府中二十余名卫士不住放

箭,康亲王提刀亲自督战。

众青衣人为箭所阻,冲不出去。抱着鳌拜尸首的是个道士,叫道:“跟我来!”举起尸

身挡在身前。康亲王见到鳌拜,不知他已死,又见韦小宝被刺客拿住,大叫:“停箭!别伤

了桂公公!”韦小宝心想:“康亲王倒有良心,老子会记得你的!”王府弓箭手登时停箭。

那些青衣汉子高声呐喊,冲出石屋。那长须人手一挥,四名汉子疾向康亲王冲去。众卫士大

惊,顾不得追敌,都赤保护王爷,岂知这是那长须人声东击西之计,余人乘隙跃上围墙,逃

出王府。攻击康亲王的四名汉子轻功甚佳,并不与众卫士交手,东一窜,西一纵,似乎伺机

要取康亲王性命,待得同伴尽数出了王府,四人几声呼啸,跃上围墙,连连挥手,十余件暗

器份向康亲王射去。众卫士又是连声惊呼,挥兵刃砸暗器,但还是有一枝钢镖打中了康亲王

左臂。这么一阵乱,四名青衣汉子又都出了王府。

韦小宝被一条大汉挟在肋下飞奔,但听得街道上蹄声如雷,有人大叫:“康亲王府中有

刺客!”正是大队官军到来增援。一众青衣汉子奔入王府旁的一间民房,闩上了大门,又从

后门奔出,显然这些人干事之前,早就把地形察看明白,预备了退路。在小巷在奔行一程,

又进了一间民房,仍是从后门奔出,转了几个弯,奔入一座大宅之中。

各人立刻除下身上青衣,迅速换上各式衣衫,顷刻间都扮成了乡家模样,挑柴的挑柴,

挑菜的挑菜。一名汉子将韦小宝用麻绳牢牢绑住。两名汉子推过一辆木车,车上有两只大木

桶,将鳌拜的尸体和韦小宝分别装入桶中。韦小宝心中只骂得一句:“***!”头上便有

无数枣子倒下来,将他盖没,桶盖盖上,什么也瞧不见了。跟着身子晃动,料想木车推出大

门。枣子之间虽有空隙,不致窒息,却也呼吸困难。韦小宝惊魂略定,心想:“这些鳌拜的

家将部属把老子拿了去,势必要挖出老子的心肝来祭鳌拜。最好是途中遇上官兵,老子用力

一滚,木桶翻倒,那便露出了马脚。”可是四肢被紧紧绑住,哪里动得分毫?木桶外隐隐传

来辚辚车声,身子颠簸不已,行了良久,又哪里遇到官兵了?韦小宝咒骂一阵,害怕一阵,

忽然张口咬了一枚枣子来吃,倒也肥大香甜,吃得几枚,惊惧之余,极其疲倦,过不多时,

竟尔沉沉睡去。一觉醒来,车子仍是在动,只觉全身酸痛,想要转动一下身子,仍半分动弹

不得,心想:“老子这次定然逃不过难关了,待会只好大骂一场,出一口心中的恶气,再过

二十年,又是一条大汉。”又想:“幸亏我已将鳌拜杀了,否则这厮被这批狗贼救了出去,

老子又被他们拿住,一样的难以活命,死得可不够本。鳌拜是朝廷大官,韦小宝只不过是丽

春院的一个小鬼,一命拚一命,老子便宜之极,哈哈,大大便宜!”既然无法逃命,只好自

己如此宽解,虽说便宜之级,心中却也没半点高兴。过了一会,便又睡着了,这一觉睡得甚

久,醒来时发觉车子所行的地面甚为平滑,行得一会,车子停住,却没有人放他出来,让他

留在枣子桶中。过了大半天,韦小宝气闷之极,又要朦胧睡去,忽听得豁啦一响,桶盖打

开,有人在捧出他头顶的枣子。韦小宝深深吸了口气,大感舒畅,睁开眼来,只见黑沉沉

地,头顶略有微光。有人双手入桶,将他提了起来,横抱在手臂之中,旁边有人提着一盏灯

笼,原来已是夜晚。韦小宝抱着他的是个老者,神色肃穆,处身所在一是一个极大的院子。

那老者抱着韦小宝走向后堂,提着灯笼的汉子推开长窗。韦小宝暗叫一声:“苦也!”

不知高低,但见一座极大的大厅之中,黑压压的站满了人,少说也有二百多人。这些人一色

青衣,头缠白布,腰系白带,都是戴了丧,脸含悲愤哀痛之色。大厅正中设着灵堂,桌上点

燃着八根极粗的蓝色蜡烛。灵堂旁挂着几条白布挽联,竖着招魂幡子。韦小宝在扬州之时,

每逢大户人家有丧事,总是去凑热闹,讨赏钱,乘人忙乱不觉,就顺手牵羊,拿些器皿藏入

怀中,到市上卖了,便去赌钱,因此,灵堂的陈设看得惯了,一见便知。他在枣桶中时,早

料到会被剖心开膛,去祭鳌拜,此刻事到临头,还是吓得全身皆酥,牙齿打战,格格作响。

那老者将他放下,左手抓住他肩头,右手割断绑住他手足的麻绳。韦小宝双足酸软,无法站

定。那老者伸手到他右肋之下扶住。韦小宝见厅上这些人显然都有武功,自己只怕一个也打

不过,要逃走那是千难万难,但左右是个死,好在绑缚已解,总得试试,最不济逃不了,给

抓了回来,一样的开心剖膛,难道还能多开一次,多剖一回?眼前切要之事,第一要那老头

子的手不在自己肋下托住,以免身子一动便给他抓住;第二要设法弄熄灯笼烛火,黑暗一

团,便有脱身之机。

他偷眼瞧厅上众人,只见各人身上都挂插刀剑兵刃。一名中年汉子走到灵座之侧,说

道:“今日大……大仇得报,大……大可你可以眼闭……眼闭了。”一句话没说完,已泣不

成声。他一翻身,扑倒在灵前,放声大哭。厅上众人跟着都号啕大哭。韦小宝心道:“辣块

妈妈,老子来骂几句。”但立即转念:“我开口一骂,这些乌龟王八蛋向老子动手,可逃不

了啦。”斜眼见托着自己的老者正自伸衣袖拭泪,便想转身就逃,但身后站满了人,只须逃

出一步,立时便给人抓住,心想时机未到,不可卤莽。

人丛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上祭!”一名上身赤裸,头缠白布的雄壮大汉大踏步走

上前来,手托木盘,高举过顶,盘中铺着一块细布,细布上赫然放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头。

韦小宝险些儿晕去,心想:“辣块妈妈,这些王八蛋要来割老子的头了。”又想:“这是谁

的头?是康亲王吗?还是索额图的?不会是小皇帝的罢?”木盘高举得甚高,看不见首级面

容。那大汉将木盘放在供桌上,扑地拜倒。大厅上哭声又振,众人纷纷跪拜。韦小宝心道:

“***,此时不走,便待何时?”转身正欲奔跑,那老者拉拉他家袖,腿上没半点力气,

给他一推之下,立即跪倒,见众人都在磕头,只好跟着磕头,心中大骂:“贼鳌拜,乌龟鳌

拜。老子一刀戳死了你,到得阴间,老子又再来戳你几刀!”

有些汉子拜毕站起身来,有些兀自伏地大哭。韦小宝心想:“男子汉大丈夫,这般大哭

也不怕羞,鳌拜这王八蛋有什么好,死了又有什么可惜?又用得着你们这般大流马尿?”众

人哭了一阵,一个高高瘦瘦的老者走到灵座之侧,朗声说道:“各位兄弟,咱们尹香主的大

仇已报,鳌拜这厮终于杀头,实是咱们天地会青木堂的天大喜事……”

韦小宝听到“鳌拜这厮终于杀头”八个字,耳中嗡的一声,又惊又喜,一个念头闪电似

的钻入脑中:“他们不是鳌拜的部属,反是鳌拜的仇人?”那高瘦老者下面的十几句话,韦

小宝全然听而不闻,过了好一会,定下神来,才慢慢将他说话听入心中,但中间已然漏了一

大段,只听他说道:“……今日咱们大闹康亲王府,杀了鳌拜,全师而归,鞑子势必丧胆,

于本会反清复明的大业,实有大大好处。本会各堂的兄弟们知道了,一定佩服咱们青木堂有

智有勇,敢作敢为。”众汉子纷纷说道:“正是,正是!”“咱们青木堂这次可大大的露了

脸。”“莲花堂、赤火堂他们老是自吹自擂,可哪有青木堂这次干得惊逃诏地!”“这件事

传遍天下,只怕到处茶馆中都要编成了故事来唱。将来把鞑子逐出关外,天地会青木堂名垂

不朽!”“什么把鞑子逐出关外?要将众鞑子斩尽杀绝,个个死无葬身之地。”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精神大振,适才的悲戚之情,顷刻间一扫而空。

韦小宝听到这里,更无怀疑,知道这批人是反对朝廷的志士。他在遇到茅十八之前,在

扬州街坊市井之间,便已常听人说起天地会反清的种种侠义事迹。当年清兵攻入扬州,大肆

屠杀,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所谓:“扬州一日,嘉定三屠”,实是惨不堪言。扬州城中几

乎每一家人家,都有人在这场大屠杀中遭难。因之对于反清义士的钦佩,扬州人比之别地人

氏,无形中又多了几分。其时离“扬州十日”的惨事不过二十几年,韦小宝从小便听人不断

说起清军的恶行,又听人说史阁部如何抗敌殉难,某人又如何和敌兵同归于尽。这次茅十八

和众盐枭在丽春院中打架,便是为了强行替天地会出头而起,一路上听他说了不少天地会的

英雄事迹,又有什么“为人不见陈近南,就称英雄也枉然”等等言语,心中早已万分向往仰

慕,这时亲眼见到这一大群以杀鞑子为已任的英雄豪杰,不由得大为兴奋,一时意忘了自己

是鞑子朝廷中“小太监”身份。那高瘦老者待人稍静,续道:“咱青木堂这两年中,时时刻

刻记着尹香主尹大哥的大仇,人人在万云龙大哥的灵前沥血为誓,定要杀了鳌拜这厮为尹大

哥报仇。尹香主当时慷慨就义,江湖上人人钦仰,今日他在天之灵,见到了鳌拜这个狗头,

一定会仰天大笑。”众人都道:“正是,正是!”

人丛中一个雄壮的声音道:“两年前大伙儿立誓,倘若杀不得鳌拜,我青木堂人人都是

狗熊灰孙子,再也没脸面在江湖上行走。今日终于雪了这场奇耻大辱。我姓樊的这两年饭也

吃不饱,觉也睡不好,日思夜想,就是打算给尹香主报仇,为青木堂雪耻,大伙儿终于心愿

得偿,哈哈,哈哈!”许多人跟着他都狂笑起来。

那高瘦老者说道:“好,我青木堂重振雄风,大伙扬眉吐气,重新抬起头来做人。这两

年来,青木堂兄弟们个个都似无主孤魂一般,在天地会中聚会,别堂的兄弟只消瞧我一眼,

冷笑一声,我就惭愧得无地自容,对会中的大事小右,不敢插嘴说一句话。虽然总舵主几次

传了话来,开导咱们,说道为尹香主报仇,是天是会全体兄弟们的事,决不是青木堂一堂的

事。可是别堂兄弟们冷言冷语,却不这么想啊。自今而后,那可是大不相同了。”另一人

道:“对,对,李大哥说得对,咱们乘此机会,一鼓作气,轰轰烈烈的再干他几件大事出

来。鳌拜这恶贼号称‘满洲第一勇士’,今日死在咱们手下,那些满洲第二勇士,第三勇

士,第四勇士,那是个个怕得要死了!”

众人一听,又都轰然大笑起来。韦小宝心想:“你们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倒像小孩儿

一般。”

人丛中忽然有个冷冷的声音说:“是我们青木堂杀了鳌拜么?”

众人一听此言,立时静了下来,大厅中聚着二百来人,片刻之间鸦雀无声。

过了良久,一人说道:“杀死鳌拜的,虽是另有其人,但那也是咱们青木堂攻入康亲王

府之后,那人乘着混乱,才将鳌拜杀死。”

先前那人又冷冷的道:“原来如此。”

那声音粗壮之人大声道:“祁老三,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祁老三仍是冷言冷语:“我又有什么意思?没有意思,一点也没有意思!只不过别堂

中兄弟如果说道:‘这番青木堂可当真威风啦!但不知杀死鳌拜的,却是贵堂中哪一位兄

弟?’这一句话问了出来,只怕有些儿难以对答。大家不妨想想,这句话人家会不会问?只

怕一千个人中,倒有九百九十九个要问罢!大伙儿自吹自擂,尽往自己脸上贴金,未免……

未免有点……嘿嘿,大伙儿肚里明白!”众人尽皆默然,都觉他说话刺耳,听来极不受用,

但这番话却确是实情,难以辩驳。

过了好一会,那高瘦老者道:“这个清宫中的小太监阴错阳差,杀了鳌拜,那自是尹香

主在天之灵暗中佑护,假手于一个小孩子,除此大奸。大家都是铁铮铮的男子汉,也不能昧

着良心说假话。”众人面面相虐觑,有的不禁摇头,本来兴高采烈,但想到杀死鳌拜的并非

青木堂的兄弟,登时都感大为扫兴。那高瘦老者道:“这两年来,本堂无主,大伙儿推兄弟

暂代执掌香主的职司,。现下尹香主的大仇已报,兄弟将令牌交在尹香主灵前,请众兄弟另

选贤能。”说着在灵座前跪倒,双手拿着一块木牌,拜了几拜,站起身来,将令牌放在灵位

之前。一人说道:“李大哥,这两年之中,你将会务处理得井井有条,我香主之位,除了你

之处,又有谁能配当?你也不用客气啦,乘早将令牌收起来罢!”众人默然半晌。另一人

道:“这香主之位,可并不是凭着咱们自己的意思,要谁来当就由谁当。那是总舵主委派下

来的。”

先一人道:“规矩虽是如此,但历来惯例,每一堂商定之后报了上去,上头从来没驳回

过,所谓委派,也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

另一人道:“据兄弟所知,各堂的新香主,向来都由旧堂主推荐。旧香主或者年老,或

者有病,又或是临终之时留下遗言,从本堂兄弟之中挑出一人接替,可就从来没有自行推选

的规矩。”

先一人道:“尹香主不幸为鳌拜所害,哪有什么遗言留下?贾老六,这件事你又不是不

知,又干么在这时挑眼了?我明白你的用意,你反对李大哥当本堂香主,乃是心怀不轨,另

有图谋。”韦小宝听到“贾老六”三字,心下一凛,记得扬州众盐枭所要找的就是此人,转

头向他瞧去,果见他头顶头秃秃地,一根小辫子上没剩下几根头发,脸上有个大刀疤。

那贾老六怒道:“我又心怀什么不轨,另有什么图谋?崔瞎子,你话说得清楚些,可别

含血喷人。”

那姓崔之人少了一只左目,大声道:“哼,打开天窗说亮话,青木堂中,又有谁不知道

你想捧你姊夫关夫子做香主。关夫子做了香主,你便是国舅老爷,那还不是大权在手,要风

得风,要雨得雨吗?”贾老六大声道:“关夫子是不是我姊无,那是另一回 事。这次攻入康

王府,是关夫子率领的,终于大功告成,奏凯而归,凭着我姊无的才干,他不能当香主吗?

李大哥资格老,人缘好,我并不是反对他。不过讲到本事,毕竟还是关夫子行得多。”

崔瞎子突然纵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轻蔑之意。贾老六怒道:“你笑什么?难道我的话

说错了?”崔瞎子笑道:“没有错,咱们贾六哥的话怎么会错?我只是觉得关无子的本事太

也厉害了些。五关是过了,六将却没有斩。事到临头,却将一个大仇人鳌拜,让人家小孩儿

一刀杀了。”突然人丛中走出一人,满脸怒容在灵座前一站,韦小宝认得他便是率领众人攻

入康亲王府的那个长须人。见他一部长须飘在胸前,模样甚是威严。原来此人姓关,名叫安

基,因胡子生得神气,又是姓关,大家便都叫他关夫子。他双目瞪着崔瞎子,粗声说道:

“崔兄弟,你跟贾老六斗口,说什么都可以,我姓关的可没的罪你。大家好兄弟,在万云龙

大哥灵前赌过咒,发过誓来,说什么同生共死,我这般损我,是什么意思?”

崔瞎子心下有些害怕,退了一步,说道:“我……我可没敢损你。”顿了一顿,又道:

“关二哥,你……你如赞成推举李大哥作本堂香主,那么……那么做兄弟的给你磕头赔罪,

算是我说错了话。”关安基铁青着脸,说道:“磕头赔罪,那怎么敢当?本堂香主由谁来

当,姓生的可不配说这一句话。崔兄弟,你也还没当上天地会的总舵主,青木堂的香主是

谁,还轮不到你来说话。”

崔瞎子又退了一步,大声道:“关二哥,你这话也不明摆着损人吗?我崔瞎子是什么脚

色,便是再投十八次胎,也挨不上当天地会的部舵主。我只是说,李力世李大哥德高望重,

本堂之中,再也没哪一位像李大哥那样,教人打从心窝里佩服出来。本堂的香主倘若不是请

李大哥当,只怕十之八九的兄弟们都会不服。”人丛中有一人道:“崔瞎子,你又不是本堂

十之八九的兄弟,怎知道十之八九的兄弟们心中不服?我看啊,李大哥人是挺好的,大伙儿

跟他老人家喝喝酒,晒晒太阳,那是再好不过的。可是说到做本堂香主,只怕十之八九的兄

弟们心中大大的不以为然。”

又一人道:“我说呢,张兄弟的话对得不能再对。德高望重又怎么样?咱们天地会是反

清复明,又不是学孔夫子,讲什么仁义道德。德高望重,就能将鞑子吓跑吗?要找德高望重

之人,私塾中整天‘诗云子曰’的老秀才可多得很。”众人一听,都笑了起来。

一名道人道:“依你之见,该当由谁来当本堂香主?”那人道:“第一,咱们天地会干

的是反清复明大事。第二,咱们青木堂要在天地会各堂之中出人头地,干得有声有色。众兄

弟中哪一个最有才干,最有本事,大伙儿便推他为香主。”那道人道:“最有才干,最有本

事,依贫道看来,还是以李大哥为第一。”

人丛中数十人都大声叫嚷起来:“我们推关夫子!李大哥的本事怎及得上关夫子?”

那道人道:“关夫子做事有股冲劲,这是大家佩服的……”许多人叫了起来:“是啊,

那还有什么说的?”那道人双手乱摇,叫道:“且慢,且慢,听我说完。不过关夫子的脾气

十分暴躁,动不动就发火骂人。他眼下在本堂中不过是一个寻常兄弟,大伙儿见到他,心中

已先怕他三分。他一做香主,只怕谁也没一天安稳的日子过.”一人道:“关夫子脾气近来

好得多了。他一做香主,只会更好。”那道士摇头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关夫子的脾

气,是几十年后成的,就算按捺得住一时,又怎能按捺得一年半载?青木堂香主是终身大

事,不可由于一个人的脾气不好,闹得弟兄们失和,大家人心涣散,不免误了大事。”

那道人道号玄贞,听他这么说,哈哈一笑,说道:“正是各人之事自家知,贫道脾气不

好,得罪人多,所以尽量少开口。不过推选香主,乃是本堂大事,贫道忍不住要说几句了。

贫道脾气不好,不做香主,并不碍事。哪一位兄弟瞧着不顺眼,不来跟我说话,也就罢了,

远而避之,也就是了。但贫道做了香主,岂能不理不睬,远而避之?”

贾老六道:“又没人推你做香主,为什么要你出来东拉西扯?”

玄贞勃然大怒,厉声道:“贾老六,江湖上朋友见到贫道之时,多尊称一声道长,便是

总舵主,也是客客气气。哪有似你这般无礼的。你……你狗仗人势,想欺侮到我玄贞头上,

可没那么容易!我明明白白跟你说,关夫子要当本堂香主,我玄贞第一个不赞成!他要当这

香主,第一就须办到一件事。这件事要是办到了,贫道说不定就不反对。”贾老六本来听他

说“狗仗人势”,心下已十分生气,只是一来玄贞道人武功高强,他当真动了怒,可也真不

敢和他顶撞;二来这道人在江湖上名头甚响,总舵主对他客气,确也不假。自己要拥姊无做

本堂香主,此人如一力作梗,实是一个极大障碍,听他说只要姊无办到一件事,便不反对他

做香主,心下一喜,问道:“那是什么事,你倒说来听听。”

玄贞道人道:“关夫子第一件要办的大事,便须和‘十足真金’贾金刀离婚!”

此言一出,众人登时哄堂大笑,原来玄贞道人所说的“十足真金”贾金刀,便便是关夫

子的妻室,贾老六的嫡亲姊姊。她手使两把金刀,人家和她说笑,常故意询问:“关嫂子,

你这两口金刀,到底是真金还是假金?”她一定郑重其事的道:“十足真金,十足真金!哪

有假的?”因此上得到个“十足真金”的外号。玄贞道人要关夫子和妻子离婚,岂不是摆明

了要贾老六的好看?其实“十足真金”贾金刀为人心直口快,倒是个好人。好兄弟贾老六也

不坏,只是把姊无抬得太高,关夫子又脾气暴躁,得罪人多,大家背后不免闲话甚多。

关安基手一伸,砰的一声,在桌上重重一拍,喝道:“玄贞道长,你说什么话来?我当

不当香主,有什么相干,你干什么提到我老婆?”玄贞道人还未答话,人丛中一人冷冷的

道:“关夫子,尹香主可没得罪你,你拍他灵座干什么?”原来关安基适才一拍,却是灵座

之上。

关安基心中一惊,他人虽暴躁,倒是机灵得很,大声道:“是兄弟错了!”在灵位之前

跪倒,拜了几拜,说道:“尹大哥,做兄弟的盛怒之下,在你灵台上拍了一掌,实在是兄弟

的不是,请你老人家在天之灵,不可见怪。”说着砰砰砰的叩了几个响头。余人见他如此,

也就不再追究。

崔瞎子道:“大家瞧!关夫子光明磊落,人是条汉子,就是脾气暴躁,沉不住气。他做

错了事,即刻认错,那当然很好。可是倘若当了香主,一件事做错了,往往干系极大,就算

认错,又有什么用?”关安基本来声势汹汹,质问玄贞道人为何提及他妻子“十足真金”贾

金刀,但盛怒之下,在尹香主灵台上拍了一掌,为人所责,虽然立即向尹香主灵位磕头,众

兄弟不再追究,气势终于馁了,一时不便再和玄贞道人理论。玄贞也就乘面收篷,笑道:

“关夫子,你我自己兄弟,一同出生入死,共过无数患难,犯不着为了一时大舌之争,失了

兄弟间的和气。刚才贫道说的笑话,你包涵包涵,回家别跟贾金刀嫂子说起。否则她来揪贫

道的须子,可不是玩的。”众人又都笑了起来。关安基对这道人本有三分忌惮,只好付之一

笑。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有的说李大哥好,有的说关夫子好,始终难以定议。

忽有一个放声大哭,一面哭,一面说道:“尹香主啊尹香主,你在世之是,我青木堂中

何等和睦,众兄弟真如至亲骨肉一般,同心协力,干那反清复明的大事。不幸你为鳌拜这奸

贼所害,我青木堂中,再没第二个人能如你这般,既有人缘,又有本事。尹香主啊,除非你

死而复生,否则我青木堂只怕要互相纷争不休,成为一盘散沙,再也不能如你在世之时那般

兴旺了。”众人听到他这等说,许多人忍不住又都流起泪来。有一人道:“李大哥有李大哥

的好处,关夫子有关夫子的好处,两位都是自己好兄弟,可不能为了推举香主之事,大伙儿

不和。依我之见,不如请尹香主在天之灵决定。咱们写了李大哥和关夫子和名字,大伙儿向

尹香主的灵位磕头,然后拈阄决定,最是公平不过。”许多人随声附和。

贾老六大声道:“这法儿不好。”有人道:“怎么不好?”贾老六道:“拈阄由谁来

拈?”那人道:“大伙儿推举一位兄弟来拈便是了。”贾老六道:“只怕人有私心,发生弊

端。”崔瞎子怒道:“在尹香主灵前,谁有这样大的胆子,敢作弊欺瞒尹香主在天之灵?”

贾老六道:“人心难测,不可不防。”崔瞎子骂道:“操你***,除非是你想作弊。”贾

老六怒道:“你这小子骂谁?”崔瞎子怒道:“是我骂了你这小子,却又怎么?”贾老六

道:“我忍耐已久,你骂我奶奶,那可无论如何不能忍了。”刷的一声,拔出了钢刀,左手

指着他喝道:“崔瞎子,咱哥儿到外面院子中去比划比划。”崔瞎子慢慢拔出了刀,道:

“这是你叫阵,我被迫应战。关夫子,你亲耳听到的。”关安基道:“大家兄弟,不可为这

件事动刀子。崔兄弟,你骂我舅子,那是你的不对。”崔瞎子道:“我早知你要分派我的不

是。你还没做香主,已是这样,若是做了,那还了得?”关安基怒道:“难道你骂人祖宗,

那就对了?你操我小舅子的奶奶,我算是你什么人?”众人忍不住大笑,一时大堂之中,乱

成一团。贾老六见姊夫为他出头,更是气盛,便要往庭中闯去,却有人伸手拦住,劝道:

“贾老六,你想你姊夫当香主,可不能得罪人太多,遇到了事,须得让人一步。”崔瞎子慢

慢收刀入鞘,说道:“我也不是怕了你,只不过大家义气为重,自己兄弟,不能动刀子拚

命。总而言之,关夫子要当香主,我姓崔的说什么也不赞成。关夫子的气还好受,贾老六的

气却受不了。阎王好见,小鬼难当。”韦小宝站在一旁,听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争执不休,

有的人粗口詈骂,又有人要动刀子打架,冷眼旁观,颇觉有趣。初时他以为这些人是鳌拜的

部属,不免要杀了自己祭奠鳌拜,待知这些人恨极了鳌拜,心中登如一块大石落地,可是听

得他们口口声声的说什么“反清复明”,又担心起来:“他们自然认定我是清宫里的小太

监,不论如何辩白,他们定然不信。待得香主选定之后,第一件事就会来杀了我。那不是反

清复明吗?眼前的‘清人’,除了老子之外,哪里不旁人?再说,我在这里,把他们的什么

秘密都听了去,就算不杀我灭口,也必将我关了起来,永世不得超生。老子这还溜之大吉为

妙。”慢慢一步一步的退到门外,只盼厅中情势再乱,便逃了出去。只听得一个说道:“拈

阄之事,太也玄了,有点儿近乎儿戏。我说呢,还是请李大哥和关夫子以武功以决胜败,拳

脚也好,兵刃也好,点到为止,不可伤人。大伙儿站在旁边睁大了眼瞧着,谁胜谁败,清清

楚楚,谁也没有异言。”

贾老六首先赞成,大声道:“好!就是比武决胜败,倘若李大哥胜了,我贾老六就拥李

大哥为香主。”

他这一句话一出口,韦小宝立时心想:“你赞成比武,那定是你姊夫的武功胜了李大

哥,还比什么?”连韦小宝都这么想,旁人自然是一般的想法,拥李派登时纷纷反对,有的

说:“做香主是要使全堂兄弟和衷共济,跟武功好不好没多大关系。”“真的要比武决定谁

做香主,如果本堂兄弟之中,有人武功胜过了关夫子,是不是又让他来当香主呢?”“这不

是推香主,那是摆擂台了。关夫子不妨摆下擂台,让天下英雄好汉都来打擂台。”“倘若鳌

拜这奸贼不死,他是‘满洲第一勇士’,关夫子的武功未必便胜得过他,打了擂台之后,难

道便请鳌拜做做咱们香主?”众人一听,忍不住都笑了出来。正纷乱间,忽有人冷冷的道:

“尹香主啊尹香主,你一死之后,大家都瞧你不起了。在你灵前说过的话,立过的誓,都变

成放***狗屁了。”韦小宝认得这人的声音,知道是专爱冷言冷语的祁老三。众立时静了

下来,跟着几个人同时问道:“祁老三,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祁老三冷笑道:“哼,我姓祁的当年在万云龙大哥和尹利主灵前磕过头,在手指上刺过

血,还立下重誓,决意为尹香主报仇,亲口说过:‘哪一个兄弟杀了鳌拜,为尹香主报得大

仇,我祁彪清便奉他为本堂香主,忠心遵奉他号令,决不有违!’这一句话,这祁老三是说

过的。姓祁的说过话算数,决不是放狗屁!”霎时之间,大厅中一片寂静,更无半点声息。

原来这一句话,大厅上每个人都说过的。

隔了一会,还是贾老六第一个沉不住气,说道:“祁三哥,你这话是没错,这几句话大

家都说过,连我贾老六在内,说过的话,自然不能含糊。可是……可是……你知,我知,大

家都知,杀死鳌拜的,乃是这个……这个……”他转身寻觅韦小宝,突然看见韦小宝一只脚

已跨出了厅门,正要向外逃循,大叫:“抓住他,别让他走了!”

韦小宝拔足欲奔,刹那之间,六七个人扑了上去,十几只手同时抓在他的身上,将他硬

生生的拖了回来。韦小宝高声大叫:“喂,喂,乌龟王八蛋,你们拖老子干什么?”他想这

次反正活不成了,不如骂个痛快再说。人丛中走出一个身穿秀才衣巾的人来,说道:“小兄

弟,且莫骂人。”韦小宝认得他的声音,道:“你是祁老三?”那人正是祁老三祁彪清,愕

然道:“你认得我?”韦小宝道:“我认得你妈!”祁彪清有三分书呆子脾气,不知他这是

骂人的言语,更加奇怪了,问道:“你怎么会认得我妈?”韦小宝道:“我跟你妈是老相

好,老姘头。”众人哈哈大笑,都道:“我小太监油嘴滑舌!”祁彪清脸上一红,道:“取

笑了。”随即正色道:“小兄弟,你干么要杀鳌拜?”韦小宝灵机一动,大声道:“鳌拜这

奸贼做了不少坏事,害死了咱们汉人的无数英雄好汉,我韦小宝跟他誓不两立。我……我好

端端的一个人,却给他捉进皇宫,做了太监。我恨不得将他斩成肉酱,丢在池塘里喂王

八。”他知道越是说的慷慨激昂,活命的机会越大。

大厅上众人你瞧我,我瞧你,都感惊异。

祁彪清问道:“你做太监做了多久?”韦小宝道:“什么多久?半年也还不到。我原是

扬州人,却给他捉到北京来了。辣块妈妈的,臭鳌拜死了也要上刀山,下油锅,滚钉板,穿

骨头的贼鳌拜。”一连串扬州骂人的言语冲口而出。一个中年汉子点头道:“他倒真是扬州

人。”他说的也是扬州口音。

韦小宝道:“阿叔,咱们扬州人,给满鞑子杀得可惨了,一连杀了十天,从朝到晚不

停,我爷爷、奶奶、大奶奶、二奶奶、三奶奶、四奶奶,没一个不给鞑子杀了。满州鬼从东

门杀到西门,从南门杀到北门,都是这鳌拜下的命令。我……我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他

记起听人所说“扬州十日”大屠杀的惨事,越说越真。众人听得耸然动容,连连点头。

关安基道:“怪不得,怪不得!”韦小宝道:“不但我爷爷、奶奶,连我爹爹也让鳌拜

给一起杀了。”祁彪清道:“可怜,可怜。”崔瞎子问道:“你今年几岁啦?”韦小宝道:

“十三四岁。”崔瞎子道:“扬州大屠杀,已有二十多年,怎么你爹爹也会给鳌拜杀了?”

韦小宝一想不对,撒谎说溜了嘴,随口道:“我怎么知道?那时我又没生出来,那是我妈说

的。”崔瞎子道:“就算是遗腹子,那也不成啊。”祁彪清道:“崔兄弟,你这话可不对

了。这小兄弟只说他爹爹给鳌拜杀了,并没说是‘扬州十日’那一役中杀的。鳌拜做大官,

一直做到现在,哪一年不杀人?咱们尹香坟给鳌拜害死,也不过是两年多前的事。”崔瞎子

点前道:“是,是!”贾老六忽问:“小……朋友,你说鳌拜杀了无数英雄好汉,又关你什

么事?”韦小宝道:“怎么不关我事?我有一个好朋友,就给鳌拜捉到清宫之中害死了。我

和他是一起给捉进去的。”众人齐问:“是谁,是谁?”韦小宝道:“这人江湖上大大有

名,那便是茅十八!”十几个人一齐“哦”的一声。贾老六道:“茅十八是你朋友?可他没

有死啊。”韦小宝喜道:“他没有死?那当真好!贾老六,你在扬州骂盐枭,茅十八为了你

跟人打架,我还帮着他打呢。”贾老六搔了搔头,道:“可真有这回事。”关安基道:“很

好!这个小朋友到底是敌是友,事关重大。老六,你带几位兄弟,去将茅十八请来,认一认

人。”贾老六应道:“是!”转身出厅。祁彪清拉过一张椅子,道:“小兄弟,请坐!”韦

小宝老实不客气,就坐下来。跟着有人送上一碗面,一杯茶。韦小宝原是饿得狠了,吃了个

干净。关安基、祁彪清,还有那个人人叫他“李大哥”的李力世陪着他闲谈,言语中颇为客

气,其实在盘问他的身世和经过遭遇。韦小宝也不隐瞒,偶然吹几句牛,骂几句鳌拜,还是

将如何帮着康熙皇帝擒拿鳌拜等一一说了,只是跟海老公学武、康熙亲自出刀子动手等事却

不提及。关安基等原已听说,鳌拜是为小皇帝及一群小太监所擒,听韦小宝说来活龙活现,

多半不假。关安基叹道:“鳌拜号称满洲第一勇士,不但为你所杀,而且也曾为你所擒,那

也真是天数了。”闲谈了半个时辰,关安基、李力世、祁彪清等人都是阅历极富的老江湖,

虽觉韦小宝言语有些浮滑,但大关节处却毫不含糊。忽听得脚步声响,厅门推开,两条大汉

抬了一个担架进来,贾老六跟在后面说道:“姊夫,茅十八请来啦!”

韦小宝跳起身来,只见茅十八躺在担架之上,双颊瘦削,眼眶深陷,容色十分憔悴,问

道:“你……你生病吗?”

茅十八给贾老六抬了来,只知天地会青木堂有大事相商,不知何事,陡然间见到了韦小

宝,大喜若狂,叫道:“小宝……你……你也逃出来啦,那可好极了。我……我这些时候老

是想着你,只盼伤愈之后,到皇宫救你出去。这……这真好!”他这几句话一说,众人心中

本来还存着三分疑虑的,霎时之间一扫而空。这小太监果然是茅十八的朋友,一起被掳入清

宫之中。茅十八虽然并非天地会的会友,但在江湖上也颇有名声,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

二,近年来又为清廷缉捕,乃是众所周知之事。韦小宝既是他的朋友,自然不会真是清宫中

的太监,又见茅十八说话之时,真情流露,显然与小孩子交情极好。

韦小宝道:“茅大哥,你……你受了伤?”茅十八叹了口气,道:“唉,那晚从宫中逃

出来,将到宫门之外,终于遇上了侍卫,我以一敌五,杀了二人,自己也给砍了两刀,拚命

的逃出宫门。宫中又有侍卫追出,本来是逃不了的,幸好天地会的朋友援手,才救了我性

命。你也是天地会好朋友们救出来的吗?”关安基等登时神色尴尬,觉得这件事实在做得不

大漂亮。哪知韦小宝道:“正是,那老太监逼着我做小太监,直到今日,才逃出来,幸好碰

上了天地会的这些……这些爷们。”

天地会群豪都暗暗吁了口气,觉得韦小宝如此说法,顾全了他们脸面,心中暗暗感激,

这人年纪虽小,却很够朋友。当下贾老六招呼茅十八和韦小宝二人到厢房休息,青木堂群雄

自在厅上继续会商大事。茅十八伤得极重,虽然已养了好几个月伤,仍是身子极弱,刚才抬

来时途中又颠簸了一会,伤口疼痛,精神疲乏,想要说话,却无力气。

韦小宝心想:“不管怎样,他们总不会杀我了。”心情一宽,蜷缩在一张太师椅中便睡

着了。睡到后来,觉得有人将他抱起,放到床上,盖上了被子。

次晨醒转,有一名汉子送上洗脸水,清茶,一大碗大肉面。韦小宝心想:“招呼老子越

来越好,居然拿我当大老爷看待了。”但见厢房外站着两个汉子,窗外也站着两名汉子,虽

然假装晃来晃去,无所事事,但显然是奉命监视,生怕自己逃了。韦小宝又有点担心起来,

寻思:“要是真当我大客人相待,为什么又派这四名汉子守住我?”童心忽起:“哼,要守

住韦小宝,恐怕也不这么容易,我偏偏溜出去逛逛,瞧你这四个蠢才怎奈何得了我?”看明

周遭情势,已有了计较,当即伸手手用力推开向东的一扇窗。窗声一响,四名汉子同时向窗

子望去,他一引开四人视线,猛力将厢房门向内一拉,立即一骨碌钻入床底。

四名汉子听到门声,立即回头,只见两扇门已经打开,兀自不住晃动,都大吃一惊。这

四人正是奉命监视韦小福的,突见房门已开,第一个念头便是他已经逃了,四个人齐叫:

“啊哟!”冲入厢房,但见茅十八在床上睡得甚熟,韦小宝果然已不知去向。一人叫道:

“这孩子逃去不远,快分头追截,我去禀告上头。”其余三人应道:“是!”急冲出房,其

中二人跃上了屋顶。

韦小宝咳嗽了一声,从床底下大模大样的走了出来,便向外走去,来到大厅之中。

一推开门,只见关安基和李力世并排而坐,我名奉命监视他的汉子正在气急败坏的禀

报:“这……这小孩儿忽然逃……逃走了,不知到……到了哪里……”话未说完,突然见到

韦小宝出现,那人“啊”的一声,瞪大了双眼,奇怪行说不出话来。

韦小宝伸了个懒腰,说道:“李大哥,关夫子,你二位好!”关安基和李力世对望了一

眼,向那人道:“下去!没半点用!”随即向韦小宝笑道:“请坐,昨晚睡得好罢?”韦小

宝笑嘻嘻的坐了下来,道:“很好,很好!”

大厅长窗突然推开,两人冲了进来,一人叫道:“关夫子,那……那小孩不知逃到什么

地……”忽然见到韦小宝坐着,惊道:“咦!他……他……”韦小宝忍不住哈哈大笑,道:

“你们这四条汉子,太也没用,连个小孩子也看不住。我如想逃走,早就逃了。”另一人傻

头傻脑,问道:“你怎么走出来的?怎么我眼睛一花,人影也没瞧见,你就已经逃了。”韦

小宝笑道:“我会隐身法,这法儿可以能传你。”关安基皱眉挥手,向那两人道:“下去

罢!”那傻头傻脑之人兀自在问:“当真有隐身法?怪不得,怪不得。”李力世道:“小兄

弟年纪轻轻,聪明机警,令人好生佩服。”

忽听得远处蹄声隐隐,有一大群人骑马奔来,关安基和李力世同时站起。李力世低声

道:“鞑子官兵?”关安基点点头,伸指入口,嘘嘘嘘吹了三声,五个人奔入厅来。关安基

道:“大伙儿预备!叫贾老六领人保护茅十八爷。鞑子官兵如是大队到来,不可接战,便照

以前的法子分头退却。”五人答应了,出去传令,四下里天地会众人齐起。关安基道:“小

兄弟,你跟着我好了。”

忽有一人疾冲进厅,大声道:“总舵主驾到!”关安基和李力世齐声道:“什么?”那

人道:“总舵主率同五堂香主,骑了马正往这儿来。”关李二人大喜,齐声问道:“你怎知

道?”那人道:“属下在道上遇到总舵主亲口吩咐,命属下先来通知。”

关安基见他跑得气喘吁吁,点头道:“好,你下去歇歇。”又吹口哨传人进来,吩咐

道:“不是鞑子官兵,是总舵主驾临!大伙儿一齐出门迎接。”

消息一传出,满屋子都轰动起来。关安基拉着韦小宝的手,道:“小兄弟,本会总舵主

驾到,咱们一齐去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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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 00:26:50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八回 佳客偶逢如有约 盛名长恐见无因

韦小宝随著关安基,李力世等群豪来到大门外,只见二三百人八字排开,脸上均现兴奋

之色。过了一会,两名大汉抬著担架,抬了茅十八出来。李力世道:“茅十八,你是客人,

不用这么客气。”茅十八道:“久仰陈总舵主大名,当真如雷贯耳,今日得能拜见,就

算……就算即刻便死,那……那也是不枉了。”他说话仍是有气没力,但脸泛红光,极是高

兴。

耳听得马蹄声渐近,尖头起处,十骑马奔了过来。当先三骑马上乘客,没等奔近便翻身

下马。李力世等迎将上去,与那三人拉手说话,十分亲热。韦小宝听得其中一人说道:“总

舵主在前面相候,请李大哥、关夫子几位过去……”几个人站著商量了几句,李力世、关安

基、祁彪清、玄贞道人等六人便即上马,和来人飞驰而去。

茅十八好生失望,问道:“陈总舵不来了吗?”对他这句问话,没一人回答得出,各人

见不总舵主,个个垂头丧气。韦小宝心道:“人家欠了你们一万两银子不还吗?还是赌钱输

掉了老婆裤子?你***,脸色这等难看!”

过了良久,有一人骑马驰来传令,点了十三个人名字,要他们前去会见总舵主。那十三

人大喜,飞身上马,向前疾奔。

韦小宝问茅十八道:“茅大哥,陈总舵主年纪很老了罢?”茅十八道:“我……我便

没……没见过。江湖之上,人人都仰慕陈总舵主,但要见上他……他老人家一面,可当真艰

难得很。”韦小宝嘿了一声,心中却道:“哼,***,好大架子,有什么希罕?老子才不

想见呢。”

群豪见这情势,总舵主多半是不会来了,但还是抱著万一希望,站在大门外相候,有的

站得久了,便坐了下来。有人劝茅十八道:“茅爷,你还是到屋里歇歇。我们总舵主倘若到

了,尽快来请茅爷相见。”茅十余摇道:“不!我还是在这里等著。陈总舵主大驾光临,在

下不在门外相候,那……那可太也不恭敬了。唉,也不知我茅十八这一生一世,有没福份见

他老人家一面。”

韦小宝跟著茅十八从扬州来到北京,一路之上,听他言谈之中,对武林中人物都不大瞧

在眼内,但对这个陈总舵主却一直十分敬重,不知不觉的受了感染,心中也不敢再骂人了。

忽听得蹄声嫌诏,又有人驰来,坐在地下的会众都跃起身来,大家伸长脖子张望,均盼

总舵主又召人前去相会,这次有自己的份儿。果然来的又是四名使者,为首一人下马抱拳,

说道:“总舵主相请茅十八茅爷、韦小宝韦爷两位,劳驾前去相会。”茅十八一声欢呼,从

担架中跳起身来,但“哎唷”一声,又跌在担架之中,叫道:“快去,快去!”韦小宝也是

十分高兴,心想:“大家叫我『公公』的叫得多了,倒没什么人叫我『韦爷』,哈哈,老子

是韦小宝韦爷。”

两名使者在马上接过担架,双骑相并,缓缓而行。另一名使者将坐骑让给了韦小宝,自

己另乘一马,跟随在后。六人沿著大路行不到三里,便转入右边的一条小路。一路上都有三

三两两的汉子,或坐或行,巡视把守。为首的使者伸出中指、无名指、小指三根手指往地下

一指,把守二人点点头,也伸手做个暗号。韦小宝见这些人所发暗号各各不同,也不知是何

用意。又行了十二三里,来到一座庄院之前。守在门口的一名汉子大声叫道:“客人到!”

跟著大门打开,李力世、关安基,还有两名没见过面的汉子出来,抱拳说道:“茅爷、韦

爷,大驾光临,敝会总舵主有请。”韦小宝大乐,心想:“我这个『韦爷』毕竟走不了

啦!”茅十八挣扎著想起来,说道:“我这么去见陈总舵主,实在,实在……哎唷……”终

于支撑不住,又躺倒在担架上。李力世道:“茅爷身上有伤,不必多礼。”让著二人进了大

厅。一名汉子向韦小宝道:“韦爷请到这里喝杯茶,总舵主想先茅爷谈谈。”当下将茅十八

抬了进去。韦小宝喝得一碗茶,仆役拿上四碟点心,韦小宝吃了一块,心相:“这点心比皇

宫里的,可差得太远了,还及不上丽春院的。”对这个总舵主的身份,不免不了一点瞧不

起。但肚中正饿,还是将这些瞧不在眼里的点心吃了不少。

过了一顿饭时分,李力世等四人又一起出来,其中一个花白胡子老者道:“总舵主有请

韦爷。”韦小宝忙将口中正咀嚼的点心用力吞落了肚,双手在衣襟上擦了擦,跟著四人入

内,来到一问厢房之外。那老者掀起门帷,说道:“『小白龙』韦小宝韦爷到!”

韦小宝又惊又喜,心想:“他居然知道我这个杜撰的外号,定然是茅大哥说的。”房中

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书生站起身来,笑容满脸,说道:“请进来!”韦小宝走进房去,两只

眼睛骨碌碌的乱转。关安基道:“这位是敝会陈总舵主。”

韦小宝微微仰头向他瞧去,见这人神色和蔼,但目光如电,直射过来,不由得吃了一

惊,双膝一曲,便即拜倒。

那书生俯身扶起,笑道:“不用多礼。”韦小宝双臂被他一托,突然间全身一热,打了

个颤,便拜不下去。那书生笑道:“这位小兄弟擒杀满洲第一勇士鳌拜,为我无数死在鳌拜

手里的汉人同胞报仇雪恨,数日之间,名震天下。成名如此之早,当真古今罕有。”

韦小宝本来脸皮甚厚,倘若旁人如此称赞,便即跟著自吹自擂一番,但在这位不怒自威

的总舵主面前,竟然讷讷的不能出口。

总舵主指著一张椅子,微笑道:“请坐!”自己先坐了,韦小宝便也坐下。李力世等四

人却垂手站立。总舵主微笑道:“听茅十八爷说道,小兄弟在扬州得胜山下,曾用计杀了一

名清军军官黑龙鞭史松,初出茅庐第一功,便已不凡。但不知小兄弟如何擒拿鳌拜。”

韦小宝抬起头来,和他目光一触,一颗心不由得突突乱跳,满腹大吹法螺的胡说八道霎

时间忘得干干净净,一开口便是真话,将如何得到康熙宠幸,鳌拜如何无礼,自己如何和小

皇帝合力擒他之事说了。只是顾全对康熙的义气,不提小皇帝的在鳌拜背后出刀子之事。但

这样一来,自己撒香炉灰迷眼,举铜香炉砸头,明知不是下三滥,便是下二滥的手段,却也

无法再行隐瞒了。

总舵主一言不发的听完,点头道:“原来如此。小兄弟的武功和茅爷不是一路,不知尊

师是哪一位?”韦小宝道:“我学过一些功夫,可算不得有什么尊师。老乌龟不是真的教我

武功,他教我的都是假功夫。”

总舵主纵然博知广闻,“老乌龟”是谁,却也不知,问道:“老乌龟?”

韦小宝哈哈大笑,道:“老乌龟便是海老公了,他名字叫作海天富。茅十八大哥和我,

就是给他擒进宫里去的……”说到这里,突然惊觉不对,自己曾对天地会的人说,茅十八和

自己是给鳌拜擒去的,这会儿却说给海老擒进宫去,岂不前言不对后语?好在他撒谎圆谎的

本领著实不小,跟著道:“这老儿奉了鳌拜之命,将我二人擒去,想那鳌拜是个极大的大

官,自然不能轻易出手。”

总舵主沉吟道:“海天富?海天富?鞑子宫内的太监之中,有这样一号人物?小兄弟,

他教你的武功,你演给我瞧瞧。”

韦小宝脸皮厚,也知自己的武功实在太不高明,说道:“老乌龟教我的都是假功夫。他

恨我毒瞎了他眼睛,因此想尽办法来害我。这些功夫是见不得人的。”

总舵主点了点头,左手一挥,关安基等四人都退了出房去,反手带上了门。总舵主问

道:“你怎样毒瞎了他眼睛?”

在这位英气逼人的总舵主面前,韦上宝只觉说谎十分辛苦,还是说真话舒服得多,这种

情形那可是从所未前,当下便将如何毒瞎海老公,如何杀死小桂子,如何冒充他做小太监等

情形说了。

总舵主又是吃惊,又是好笑,左手在他胯下一拂,发觉他旭具和睾丸都在,并未净身,

的的确确不是太监,不由得吁了口长气,微笑道:“好极,好极!我心中正有个难题,好久

拿不定主意,原来小兄弟果然不是给净了身,做了太监!”左手在桌上轻轻拍道:“定当如

此!尹兄弟后继有有,青木堂有主儿了。”

韦小宝不明白他说些什么,只是见他神色欢愉,确是解开了心中一件极为难的事,也不

禁代他高兴。

总舵主负著双手,在室内走来走去,自言自语:“我天地会所作所为,无一不是前人从

所未行的事。万事开创在我,骇人听闻,物议沸然,又何足论?”他文绉绉的说话,韦小宝

更加听不懂了。

总舵主道:“这时只有你我二人,不用怕难为情。那海天富教你的武功,不论真的也

好,假的也好,你试演给我瞧瞧。”

韦小宝这才明白,他命关安基等四人出去,是为了免得自己怕丑,眼见无可推托,说

道:“是老乌龟教的,可不关我事,如果太也可笑,你骂他好了。”

总舵主微笑道:“放手练好了,不用担心!”

韦小宝于是拉开架式,将海老公所教的小半套“大慈大悲千叶手”使了一遍,其中有些

忘了,有些也还记得。总舵主凝神观看,待韦小宝使完后,点了点头,道:“从你出手中看

来,似乎你还学过少林寺的一些擒拿手,是不是?”

韦上宝学“大擒拿手”在先,自然知道这门功夫更加不行,原想藏拙,但总舵主似乎什

么都知道,只得道:“老乌龟还教过我一些擒拿法,是用来和小皇帝打架的。”于是将“大

擒拿手”中一些招式也演了一遍。总舵主微微而笑,说道:“不错!”韦小宝道:“我早知

你见了要笑。”

总舵主微笑道:“不是笑你!我见了心中喜欢,觉得你记性、悟性都不错,是个可造之

材。那一招『白马翻蹄』,海天富故意教错了,但你转到『鲤鱼托鳃』之时,能自行略加变

化,并不拘泥于死招。那好得很!”

韦小宝灵机一动,寻思:“总舵主的武功似乎比老乌龟又高得多,如果他肯教我武功,

我韦小宝定能成为一个真英雄,不再是冒牌货的英雄。”斜头向他瞧去,便在这时,总舵主

一双冷电似的目光也正射了过来。韦小宝向来惫懒,纵然皇太后如此威严,他也敢对之正

视,但在这位总舵主跟前,却半点不敢放肆,目光和他一触,立即收了回来。

总舵主缓缓的道:“你可知我们天地会是干什么的?”韦小宝道:“天地会反清复明,

帮汉人,杀鞑子。”总舵主点头道:“正是!你愿不愿意入我天地会做兄弟?”

韦小宝喜道:“那可好极了。”在他心目中,天地会会众个个是真正英雄好汉,想不到

自己也能成为会中兄弟,又想:“连茅大哥也不是天地会的兄弟,我难道比他还行?”说

道:“就怕……就怕我够不上格。”霎时间眼中放光,满心尽是患得患失之情,只觉这笔天

外飞来的横财,多半不是真的,不过总舵主跟自己开开玩笑而已。

总舵主道:“你要入会,倒也可以。只是我们干的是反清复明的可事,以汉人的江山为

重,自己的身家性命为轻。再者,会里规知严得很,如果犯了,处罚很重,你须得好好想一

想。”韦小宝道:“不用想,你有什么规矩,我守著便是。总舵主,你如许我入会,我可快

活死啦。”总舵主收起了笑容,正色道:“这是极要紧的大事,生死攸关,可不是小孩子们

的玩意。”韦小宝道:“我当然知道。我听人说,天地会行侠仗义,做得都是惊逃诏地的大

事,怎么会是小孩子的玩意?”

总舵主微笑道:“知道了就好,本会入会时有誓词三十六条,又有禁十刑的严规。”说

到这里,脸色沉了下来,道:“这些规矩,你眼前年纪还小,还用不上,不过其中有一条:

『凡我兄弟,须当信实为本,不得谎言诈骗。』这一条,你能办到么?”

韦小宝微微一怔,道:“对你总舵主,我自然不敢说谎。可是对其馀兄弟,难道什么事

也都要说真话?”总舵主道:“小事不论,只论大事。”韦小宝道:“是了。好比和会中兄

弟们赌钱,出手段骗可不不可以?”

总舵主没想到他会问及此事,微微一笑,道:“赌钱虽不是好事,会规倒也不禁。可是

你骗了他们,他们知道了要打你,会规也不禁止,你岂不挨打吃亏?”

韦小宝笑道:“他们不会知道的,其实我不用欺骗,赢钱也是十拿九稳。”

天地会的会众是江湖豪杰,赌钱酗酒,乃是天性,向来不以为非,总舵主也就不再理

会,向他凝视片刻,道:“你愿不愿拜我为师?”

韦小宝大喜,立即扑翻在地,连连嗑头,口称,口称:“师父!”总舵主这次不再相

扶,由他磕了十几个头,道:“够了!”韦小宝喜孜孜的站起身来。

总舵主道:“我姓陈,名近南。这『陈近南』三字,是江湖上所用。你今日既拜我为

师,须得知道为师的真名。我真名叫作陈永华,永远的永,中华之华。”说到自己真名时,

压低了声音。

韦小宝道:“是徒弟牢牢记在心中,不敢泄漏。”

陈近南又向他端相半晌,缓缓说道:“你我既为师徒,相互间什么都不隐瞒。我老实跟

你说,你油腔滑调,狡猾多诈,跟为师的性格十分不合,我实在并不喜欢,所以收你为徒,

其实是为了本会的大事著想。”韦小宝道:“徒儿以后好好的改。”

陈近南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改是改不了多少的。你年纪还小,性子浮动些,也

没做什么坏事。以后须当时时记住我的话。我对徒儿管教极严,你如犯了本会的规矩,心术

不正,为非作歹,为师的要取你性命,易如反掌,也决不会怜惜。”说著左手一探,擦的一

声响,将桌子角儿抓了一块下来,双手搓了几搓,木屑纷纷而下。

韦上宝伸出了舌头,半天缩不进去,随即喜欢得心□难搔,笑道:“我一定不做坏事。

一做坏事,师父你就在我头上这么一抓,这么一搓。再说,只消做得几件坏事,师父你这手

功夫便不能传授徒儿了。”

陈近南道:“不用几件,只是一件坏事,你我便无师徒之份。”韦小宝道:“两件成不

成?”陈近南脸一板,道:“你给我正正经经的,少油嘴滑舌。一件便是一件,这种事也有

讨价还价的?”韦小宝应道:“是!”心中却说道:“我做半件坏事,却又如何?”

陈近南道:“你是我的第四个徒儿,说不定便是我的关门北子,天地会事务繁重,我没

功夫再收弟子。你的三个师兄,两个在鞑子交战阵亡,一个死于国姓光复台湾之役,都是为

国捐躯的大好男儿。为师的在武林中位份不低,名声不恶,你可别替我丢脸。”

韦小宝道:“是!不过……不过……”陈近南道:“不过什么?”韦小宝道:“有时我

并不想丢脸,不过真要丢脸,也没有法子。好比打不过人家,给人捉住了,关在枣子桶里,

当货物一般给搬来搬去,师父你可别见怪。”

陈近南皱起眉头,又好气,又好笑,叹了口长气,说道:“收你为徒,只怕是我生平所

作的一件大错事。但以天下大事为重,只好冒一冒险。小宝,待会另有要务,你一切听我吩

咐行事,少胡说八道,那就不错。”韦小宝道:“是!”

陈近南又见他欲言又止,问道:“你还想说什么?”韦小宝道:“徒儿说话,总是自以

为有理才说。我并不想胡说八道,你却说我胡说八道,那岂不冤枉么?”陈近南不愿跟他多

所纠缠,说道:“那你少说几句好了。”心想:“天下不知多少成名的英雄好汉,以我面前

都是恭恭敬敬,大气也不敢透一声,这个刁蛮古怪的顽童,偏有这许多废语。”站起身来,

走向门口,道:“你跟我来。”

韦小宝抢著开门,掀开门帷,让陈近南出去,跟著他来到大厅。

厅上本来坐著二十来人,一见总舵主进来,登时肃立。陈近南点了点头,走到上首的第

二张椅上坐下。韦小宝见居中中张椅子空著,在师父之上还空著一张椅子,心下纳罕:“难

道总舵主还不是最大?怎地在师父之上还有两个人?”

陈近南道:“众位兄弟,今日我收了个小徒。”向韦小宝一指,道:“就是他!”

众人一齐上前,抱拳躬身,说道:“恭喜总舵主。”又向韦小宝拱手,纷纷道喜。各人

脸色有的显得十分欢喜,有的则大为诧异,有的则似乎不敢相信。

陈近南吩咐韦小宝:“见过了众位伯伯、叔叔。”韦小宝向众人磕头见礼。李力世在旁

介绍:“这位是莲花堂香主蔡德忠蔡伯伯。”“这位是洪顺堂香主方大洪方伯伯。”“这位

是家后堂香主马超兴马伯伯。”韦小宝在这些香主面前逐一磕头,一共引见了九堂的香主,

以后引见的便是位份和职司较次的人。

那九堂香主都还了半礼。连称:“不敢,小兄弟请起。”其余各人竟不受他磕头,他刚

要跪下,便给对方伸手拦住。韦小宝身手敏捷,有时跪得快了,对方不及阻拦,忙也跪下还

礼,不敢自居为长辈。厅上二十余人,韦小宝一时也记不清众人的姓名和会中职司,只知个

个是天地会中首脑人物,心想:“我一拜总舵主为师,大家都当我是自己人,便将身分姓名

都说了出来。”心下好生喜欢。

陈近南待韦小宝和众人相见已毕,说道:“众位兄弟,我收了这小徒后,想要他入我天

地会。”众人齐声道:“那再好也没有了。”

莲花堂香主蔡德忠是个白发白须的老者,说道:“自来名师必出高徒。总舵主的弟子,

必是一位智勇兼全的小侠,在我会中,必将建立大功。”家后堂香主马超兴又矮又胖,笑容

可掬,说道:“今日和韦家小兄弟相见,也没什么见面礼。姓马的向来就会精打细算,这样

罢,这和蔡香主二个,便做了小兄弟入会的接引人,就算是见面礼了。蔡兄以为如何?”蔡

德忠哈哈大笑,说道:“老马打的算盘,不用说,定然是响的。这一份不用花钱的见面礼,

算我一个。”

众人嘻笑声中,陈近南道:“两位伯伯天大的面子,当你的接引人,快谢过了。”

韦小宝道:“是!”上前磕头道谢。

陈近南道:“本会的规矩,入会兄弟的言行好歹,和接引人有很大干系。我这小徒是很

机警的,就怕他灵活过了头,做事不守规矩。蔡马二位香主既做他接引人,以后也得帮我担

些干系,如见到他有什么行止不端,立即出手管教,千万不可客气。”蔡德忠道:“总舵主

太谦了。总舵主门下,岂有不端之士?”陈近南正色道:“我并非太谦。对这个小孩儿,我

委实好生放心不下。大伙儿帮著我管教,也帮著我分担一些心事。”马超兴笑道:“管教是

不敢当的。小兄弟年纪小,若有什么事不明白,大家是自己兄弟,自然是开诚布公,知无不

尽。”陈近南点头道:“我这里先多谢了。”韦小宝心想:“我又没做坏事,师父便老担心

我做坏事。是了,他听了我对付老乌龟的手段,怕我老病发作,对他也会如此这般。老乌龟

想害死我,又不是我师父,我才毒瞎了他眼睛。你真是我师父,教我真功夫,我怎会来作弄

你?你却把话说在前头,这里许多人个个都管教管教,我动不能动了。”

只听陈近南道:“李兄弟,便请你去安排香堂,咱们今日开香堂,让韦小宝入会。”李

力世答应了出去安排。

陈近南道:“照往日规矩,有人要入本会,经人接引之后,须得查察的身世和为人,少

则半年,多则一年两年,查明无误,方得开香堂入会。但韦小宝在清宫之中担任职司,是鞑

子小皇帝身边十分亲近之人,于本会办事大有方便,咱们只得从权。可不是我为了自己弟子

而特别破例。”

众人都道:“弟兄们都理会得。”

洪顺堂香主方大洪身材魁梧,一黑须又长又亮,郎声说道:“咱们能这么一位亲信兄

弟,在鞑子皇帝身边办事,当真上天赐福,合该鞑子气数将尽,我大明江山兴复有望。这叫

做知已知彼,百战百胜。哪一个不明白总舵主的用心?”

韦小宝心想:“你们待我这么好,原来要我在皇上那边做奸细。我到底做是不做?”想

起康熙对自己甚好,不禁颇感踌躇。

蔡德忠当下将天地会的历史和规矩简略给韦小宝说知,说道:“本会的创始祖师,便是

国姓爷,原姓郑,大名上成下功。当初国姓爷率领义师,进攻江南,围困江宁,功败垂成,

在退回台湾之前,接纳总舵主的创议,设立了这个天地会。那时咱们的总舵主,便是国姓爷

的军师。我和方兄弟、马兄弟、胡兄弟、李兄弟,以及青木堂的尹香主等等,都是国姓爷军

中校尉士卒。”

韦小宝知道“国姓爷”便是郑成功,当年得明朝皇帝赐姓为朱,因此人们尊称他为“国

姓爷”。郑成功在江浙闽粤一带声名极响,他于康熙元年去世,其时逝世未久,人人提到他

进,语气之间还是十分恭敬。茅十八也曾跟他说起过的。

蔡德忠又道:“咱们大军留在江南的甚多,无法都退回台湾,有些退到厦门,那也只是

一小部分,因此总舵主奉国姓爷之命,留在中土,成立天地会,联络国姓爷的旧部。凡是曾

随国姓爷攻打江浙的兵将,自然都成为会中兄弟,不必由人接引,也不须察看。但若外人要

入会,就得查察明白,以防有奸细混入。”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脸上忽然现出异样神采,继续说道:“想当年咱们大军从台湾

出发,一共是一十七万人马,五万水军,五万骑兵,五万步兵,一万人游击策应,又有一万

『铁人兵』,个个身披铁甲,手持长矛,专斫鞑子兵的马足,兵刃羽箭伤他不得。镇江扬篷

山那一战,总舵主领兵二千,大破鞑子兵一万八千人,当真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我是总

舵主麾下第八镇的统兵官,带兵冲杀过去,只听得鞑子兵人人大叫:『马鲁,马鲁!契胡,

契胡!”

韦小宝只听得眉飞色舞,问道:“那是什么?”蔡德忠道:“『马鲁,马鲁』是鞑子话

『妈啊,妈啊』的意思,『契胡,契胡』便是『逃啊,逃啊!』”众人都笑了起来。

马超兴笑道:“蔡香主一说起当年攻克镇江、大杀鞑子兵的事,便兴高采烈,三日三夜

也说不完。你接引人给韦兄弟说会中规矩,这般说来,说到韦兄弟的须子跟你一般长了,还

是说不完……”话到此处,突然想起韦小宝是个小太监,怎么有胡子?偷眼向韦小宝瞧了一

眼,见他不以为意,才放了心。

这时李力世进来回报,香堂已经设好。陈近南引著众人来到后堂。韦小宝见一张板桌上

供著两个灵牌,中间一个写著“大明天子之位”,侧边一个写著“大明延平郡主、抬讨大将

军郑之位”,板桌上供著一个猪头,一个羊头,一只鸡,一尾鱼,插著七枝香。众人一齐跪

下,向灵位拜了。蔡德忠在供桌上取过一张白纸,朗声读道:

“天地万有,回复大明,灭绝胡虏。吾人当同生同死,仿桃园故事,约为兄弟,姓洪名

金兰,合为一家。拜天为父,拜地为母,日为兄,月为姊妹,复拜五祖及始祖万云龙为洪家

之全神灵。吾人以甲寅七月二十五日丑时为生时。凡昔二京十三省,当一心同胡虏剿灭之天

兆。吾人当行陈近南之命令,历五湖四海,以求英雄豪杰。焚香设誓,顺天行道,恢复明

朝,报仇雪耻。歃血誓盟,神明降鉴。”

蔡德忠念罢演词,解释道:“韦兄弟这番话中所说桃园结义的故事,你知道吗?”韦小

宝道:“刘关张桃园三结义,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蔡德忠道:

“对了,你入了天地会,大家便都是兄弟了。我们和总舵主是兄弟,你拜了他老人家为师,

大家是你的伯伯叔叔,因此你见了我们要磕头。但从今而后,大家都是兄弟,你就不用再向

我们磕头子。”韦小宝应道:“是。”心想:“那好得很。”

蔡德忠道:“我们天地会,又称为洪门,洪就是明太祖的年号洪武。姓洪名金兰,就是

洪门兄弟的意思。我洪门尊万云龙为始祖,那万云龙,就是国姓爷了。一来国姓爷真姓真

名,兄弟们不敢随便乱叫;二来如果鞑子的鹰爪们听了诸多不便,所以兄弟之间,称国姓爷

为万云龙。『万』便是千千万万人,『云龙』是云从龙。千千万万人保定大明天子,恢复我

锦绣江山。韦兄弟,这是本会的秘密,可不能跟会外的朋友说起,就算茅十八爷是你的好朋

友、好兄弟,也是不能跟他说的。”韦小宝点头道:“我知道了。茅大哥挺想入咱们天地

会,咱们能让他入会吗?”蔡德忠道:“日后韦兄弟可以做他的接引人,会中再派人详细查

察之后,那自然也是可以的。”

蔡德忠又道:“七月二十五日丑时,是本会创立的日子时辰。本会五祖,乃是这军在江

宁殉难的五位大将,第一位姓甘名辉。想当年我大军攻打江宁,我统率镇兵,奉了总舵主军

师之命,埋伏在江宁西城门外,鞑子兵……”他一说到当年攻打江宁府,指手划脚,不由得

越说越远。

马超光微笑插嘴:“蔡香主,攻打江宁府之事,咱们慢慢再说不迟。”

蔡德忠一笑,伸手轻轻一弹自己额头,道:“对,对,一说起旧事,就是没了没完。现

下我读『三点革命诗』,我读一句,你跟著念一句。”当下读诗道:“三点暗藏革命宗,入

我洪门莫通风。养成锐势从仇日,誓灭清朝一扫空。”韦小宝跟著念了。

蔡德道:“我这洪门的洪字,其实就是我们汉人的『汉』字,我汉人的江山给鞑子占

了,没了土地,『汉』字中去了个『土』字,便是『洪』字了。”当下将会中的三十六条誓

词,十禁十刑,二十一条守则,都向韦小宝解释明白,大抵是忠心义气,孝顺父母,和睦乡

党,兄弟一家,患难相助等等。若有泄漏机密,扳连兄弟,投降官府,奸淫掳掠,欺侮孤

弱,言而无信,吞没公款等情由,轻则割耳、责打,重则大解八块,断首分□。

韦小宝一一凛遵,发誓不敢有违。他这次是真心诚意,发誓时并不捣鬼。

马超兴取过一大碗酒来,用针在左手中指上一刺,将血滴入酒中。陈近南等人了都刺了

血,最后韦小宝刺血入酒,各人喝了一口血酒,入会仪典告成。众人和他拉手相抱,甚是亲

热。韦小宝全身热呼呼地,只觉从今而后,在这世上再也不是无依无靠。

陈近南道:“本会共有十堂,前五房五堂,后五房五堂。前五房莲堂,洪顺堂、家后

堂、参太堂、宏化堂。后五房青木堂、赤火堂、西金堂、玄水堂、黄土堂。九堂的香主,都

已聚集在此,只有青木堂尹香主,前年为所杀,至今未有香主。青木堂中兄弟,昔日曾在万

云龙大哥屡位和尹香主灵位前立誓,哪一个杀了鳌拜,为尹香主报仇,大伙儿便奉他为本堂

香主。这件事可是有的?”众人都道:“正是,确是这事。”

陈近南锐利的目光,从左至右,在各人脸上扫了过过去,缓缓说道:“听说青木堂中的

好兄弟们,为了继立香主之事,曾发生一些争执,虽然大家顾全大局,仁义为重,并没伤了

和气,但此事如无妥善了断,青木堂之内,总伏下一个极大的隐忧。青木堂是我天地会中极

重要的堂口,统管江南、江北各府州县,近年来更渐渐扩展到了山东、河北,这一次更攻进

了北京城里。青木堂香主是否得人,与本会的兴衰,反清大业的成败有极大干系。如果堂中

众兄弟意见不合,不能同心协力,这大事就干不成了。”顿了一顿,问道:“鳌拜那奸贼,

乃韦小宝所杀,这是青木堂众兄弟都亲眼目睹的,是不是?”李力世和关安基同声道:“正

是。”李力世跟著道:“大伙儿在万云龙大哥灵位之前发过誓,决不能说了不算。如果这样

的立誓等如放屁,以后还能在万云龙大哥的灵位之前立什么誓,许什么愿?韦小宝兄弟年纪

虽小,我李力世愿拥他为本堂香主。”关安基被他抢了头,心下又想:“这小孩是总舵主的

徒儿,身份已非比寻常。听总舵主说这番话,显是要他这个小徒当本堂香主。李老儿一味和

我争香主当,眼著谁也不服谁,索性一拍两散。他已先出口向总舵主讨好,我可不能输给了

他,反面显得自己存了私心。”便道:“李大哥的话甚是。韦兄弟机警过人,在总舵主调教

之下,他日定是一位威震江湖的少年英侠。关安基愿拥韦小宝兄弟为青木堂香主。”韦小宝

吓了一跳,双手乱摇,叫道:“不成,不成!这……这个什么香主、臭主,我可做不来!”

陈近南双眼一瞪,喝道:“你胡说什么?”韦小宝不敢再说。

陈近南道:“这小孩手刃鳌拜,那是不能改变的事实,我们遵守在万云龙大哥灵位前所

立的誓言,只得让他来当青木堂得主。我是为了要让他当香主,才收他为徒;可不是收了他

为弟子之后,才想到要他当香主。这小孩气质不佳,以后不知要让我头痛几百次。”

方大洪道:“总舵主苦心,兄弟们都理会得。总舵主跟韦兄弟非亲非故,今日才第一次

见面。总舵主破例垂青,自然是为了本会的大事著想。不过……不过……总舵主也不必担

心。本会兄弟弟们在江湖上混,读书的人少,哪一个不口出粗言俗语?韦兄弟年纪小,李大

哥和关夫子都愿全力辅佐,决不会出什么乱子。”陈近南点头道:“咱们所以让韦小宝当青

木堂香主,是为了在万云龙大哥灵位之前立过誓,决不能不算。但只要他做了一天香主,也

算是做过了。明天倘若他胡作非为,扰乱青木堂事务,有碍本会反清复明大业,咱们立即开

香堂将他废了,决不有半分姑息。李大哥、关二哥,我拜托你们两位用心帮他。如这小孩行

事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务须一一向我禀报,不得隐瞒。”李力世和关安基躬身答应。陈近

南转过身来,在灵位前跪下,从香炉中拿起三枝香来,双手捧住,朗声道:“属下陈近南,

在万云龙大哥灵位前立誓:属下韦小宝倘若违犯会规,又或是才德不足以服众,属下立即废

了他青木堂香主的职司,决不敢有半分偏私。我们封他为香主,是遵守誓言,他日如果废

他,也是遵守誓言。属下陈近南倘若不遵守此誓,万大哥在天之灵,教我天雷轰顶,五马分

□,死于鞑子鹰爪之下。”说著举著香拜了几拜,将香插回香炉,磕下头去。

众人齐声称赞:“总舵主如此处事,大公无私,没一个心中不服。”韦小宝心道:“好

啊!我还道你们真要我当什么香主臭主,却原来将我当作一座木板桥来过河,过了河便拆

桥。今日封我为香主,你们就不算背誓。明日找个岔头,将我废了,又不算背誓。那时李大

哥也好,关夫子也好,再来当香主,便顺理成章了。”大声说道:“师父,我不当香主!”

陈近南一愕,问道:“什么?”韦小宝道:“我不会当,也不想当。”陈近南道:“不

会当,慢慢学啊。我会教你,李关二位又答应了帮你。香主的职位,在天地会中位份甚高,

你为什么不想当?”

韦小宝摇头道:“今天当了,明天又给你废了,反而丢脸。我不当香主,什么事都马马

虎虎;一当上了,人人都来鸡蛋来寻骨头,不用半天,马上完蛋大吉。”陈近南道:“鸡蛋

里没骨头,人家要寻也寻不著。”韦小宝道:“鸡蛋要变小鸡,就有骨头了。就算没骨头,

人家来寻的时候,先把我蛋壳打破了再说,搞得蛋黄蛋白,一塌胡涂。”众人忍不住都笑了

起来。

陈近南道:“咱们天地会做事,难道是小孩子儿戏吗?你只要不做坏事,人人敬你是青

木堂香主,哪一个会得罪你?就算不敬重你,也得敬你是我的弟子。”

韦小宝想了一想,道:“好,咱们话说明在先。你们将来不要我当香主,我不当就是。

可不能乱加罪名,又打又骂,什么割耳斩头,大解八块。”陈近南皱眉道:“你就爱讨价还

价。你不做坏事,谁来杀你?鞑子倘若打你杀你,大伙儿给你报仇。”顿了一顿,诚诚恳恳

的道:“小宝,大丈夫敢作敢为,当仁不让,既入了我天地会,就当奋勇争先,为民除害。

老是为自己打算,岂是英雄豪杰的行径?”

韦小宝一听到“英雄豪杰”四字,便想到说书先生所说的那些大英雄,胸中豪气登生,

说道:“对,师父教训得很是。最多砍了头,碗大的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这是

江湖汉子给绑上法场时常说的话,韦小宝用了出来,虽然不大得体,倒博得厅上众人一阵掌

声。

陈近南微笑道:“做香主是件大喜事,又不是绑上法场斩首。这里九位香主,人人做得

欢欢喜喜,你该当学他们的样才是。”

关安基走到韦小宝跟前,抱拳躬身,说道:“属下关安基,参见本堂香主。”韦小宝转

头向陈近南道:“我怎么办?”陈近南道:“你就当还礼。”韦小宝抱拳还礼,道:“关夫

子你好。”陈近南微笑道:“『关夫子』三字,是兄弟们平时叫的外号。日常无事,可以叫

他『关夫子』,正式见礼之时,便叫他关二哥。”韦小宝改口道:“关二哥你好。”李力世

这一次关安基占了先,当下跟著上前见礼。

其余九位香主逐一重行和韦小宝叙礼。众人回到大厅,总舵主和十堂主留下议事。

青木堂是后五堂之长,在天地会十堂之中,排列第六。韦小宝的座位排在右首第一位,

赤火堂等堂香主有白须垂胸,反而坐在他的下首。李力世、关安基等身退在厅外,厅上便只

陈近南等十一人,乃天地会中第一级首脑。

陈近南指著居中的一张空椅,道:“这是朱三太子的继位。”指著其侧身一张空椅,

道:“这是台湾郑王爷的座位。郑王爷便是国姓爷的公子,现今袭爵为延平郡王。咱们天地

会集议,朱三太子和郑王爷倘若不到,总是空了座位。”这几句话自是解释给韦小宝听的。

他继续说道:“众位兄弟,请先说说各省的情形。”

那前五房中,长房莲花堂该管福建,二房洪顺堂该管广东,三房房家后堂该管广西,四

房参太堂该管湖南、湖北,五房宏化堂该管浙江。后五房中,长房青木堂该管江苏,二房赤

火堂该管贵州,三房西金堂该管四川,四房玄水堂该管云南,五房黄土堂该管中州河南。天

地会为郑成功旧部所组成,主力在福建,因此莲花堂为长房,实力最强,其次为两广、两

湖,更其次为浙江、江苏。

当下蔡德忠首先叙述福建的天地会会务,跟著方大洪述说广东会务。韦小宝听了一会,

一来不懂,二来丝毫不感兴趣,到后来听而不闻,心中自行想赌钱玩耍之事。

轮到青木堂香主述说时,陈近南说道:“青木堂本来是在江南江宁、苏州一带跟鞑子周

旋,后来尹兄弟把香堂称到了江北徐州,逐步进入山东、直隶,一直伸展到鞑子的京城,只

可惜尹兄弟命丧鳌拜之手,青木堂元气大伤。”他顿了一顿,又道:“日前众兄弟奋勇攻入

康亲王府,机缘巧合,小宝手刃鳌拜,为尹兄弟报了大仇,青木堂这件事,干得轰轰烈烈,

可叫鞑子心惊肉跳。只不过这么一来,鞑子自然加紧提防,咱们今后行事,可也得加倍小心

才是。”众人齐声称是。

此后赤火堂、西金堂两堂香主分别述说贵州、四川两省情状,韦小宝听得忍不住要打呵

欠,急忙伸手掩住了嘴巴。

待得玄水堂香主林永超说起云南会务时,他神情激昂,不断咒骂,韦小宝才留上了神,

只听他道:“吴三桂那大汉奸处处跟咱们作对,从去年到今年,还没满十个月,会中兄弟前

前后后已有七十九个死在这王八蛋手里。他妈巴羔子的,老子跟他这狗嵌贼不共戴天。属下

数次去行刺,可是这汉奸身边能人甚多,接连行刺三次,都失了手……”他指指自己挂在头

颈中的左臂,说道:“上个月这一次,他***,老子还折断了一条手臂,这大汉奸作恶多

端,终有一日,要全家给咱们天地会斩成肉酱。”

一说到吴三桂,人人气愤填膺。韦小宝在扬州之时,也早听人说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夺

了汉人的天下。鞑子兵在扬州奸淫烧杀,最大的罪魁祸首便是吴三桂。这人帮满清打天下,

官封平西王,永镇云南,韦小宝听人提到吴三桂三字之时,无不咬牙切齿,恨之入骨。这林

香主如此破口大骂,韦小宝倒也不以为奇。林永超一骂开了头,其余八位香主跟著也骂了起

来。他们本来都是军人,近年来混迹江湖,粗口原是说惯了,只不过在总舵主面前,大家尽

力收敛而已,此时一骂上了,谁也不客气。韦小宝大喜,一听到这些污言秽语,登时如鱼得

水,忍不住插口也骂。说到骂人,韦小宝和这九位香主相比,颇有精粗之别,他一句句转弯

抹角,狠毒刻薄,九位香主只不过胡骂一气,相形之下,不免见绌。

陈近南摇手道:“够了,够了!天下千千万万人在骂吴三桂,可是这□还是好好做他的

平西王。骂是骂他不死了,行刺也不是办法。”

宏化堂香主李式开矮小瘦削,说话很轻,骂人也不多,这时说道:“依属下之见,就算

咱们大举入滇,将吴三桂杀了,于大局也无多大好处。鞑子另派总督,巡抚,云南老百姓一

般的翻不了身。吴三桂这汉奸罪孽深重,若是一刀杀了,未免太也便宜了他。”陈近南点头

道:“此言甚是有理,却不知李兄弟有何高见?”李式开道:“这件事甚为重大,大伙儿须

从长计议。属下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不审听从总舵主的指点。”

陈近南道:“『此事重大,须当从长计议。』李兄弟这一句话,便是高见了。常言道得

好: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咱们十个人,不,十一个人,静下来细细想想,主意儿就更加多

了。咱们杀吴三桂,不但为天地会被他害死的众位兄弟报仇,也是为天下千千万万汉人同胞

报仇。此事我筹思已久,吴三桂那□在云南根深蒂固,势力庞大,单是天地会一会之力,只

怕扳他不倒。”

林永超大声道:“拚著千刀万剐,也要扳他一扳。”蔡德忠道:“你早已扳过了,吴三

桂没扳倒,却扳断了自己一只手。”林永超怒道:“你耻笑我不成?”蔡德忠自知失言,陪

笑道:“我是讲笑话,林兄弟别生气。”

陈近南见林永超兀自愤愤不平,温言慰道:“林贤弟,诛杀吴三桂,乃是普天下英雄好

汉人人梦寐以求的大事,怎能要林贤弟与玄水堂单独挑起这副重担?就算天地会数万兄弟齐

心合力,也未必能动得了他手。”林永超道:“总舵主说得是。”这才平了气。

陈近南道:“我看要办成这件大事,咱们须得联络江湖上各领各派,各帮各会,共谋大

举。吴三桂这□在云南有几万精兵,麾下雄兵猛将,非同小可。单是要杀他一人,未必十分

为难,但要诛他全家,杀尽他手下助纣为虐的一众大小汉奸恶贼,却非我天地会一会之力能

够办到。”

林永超拍腿大叫:“是极,是极!我天地会兄弟已给吴三桂杀了这许多,单杀这贼子一

人,如何抵得了命?”

众人想到诛灭吴三桂全家及手下众恶,都是十分兴奋,但过不多时,大家面面相觑,心

中均想:“这件事当真甚难。”

蔡德忠道:“少林、武当两派人多势众,武功又高,那是一定要联络的。”

黄土堂香主姚必达踌躇道:“少林寺方丈晦聪大师,在武林中声望自是极高,不过他向

来十分老成持重,不肯得罪官府。这几年来,更定下条规矩,连俗家子弟也不许轻易出寺下

山,生怕惹祸生事。要联络少林派,这中间恐怕有很多难处。”

该管湖广地面的参太堂香主胡德第点头道:“武当派也差不多。真武观观主云雁道人和

师兄云鹤道人失和已久,两人尽是勾心斗角,互相找门下弟子的岔儿。杀吴三桂这等冒险勾

当,就怕……就怕……”他没再说下去,但谁都明白,多半云雁、云鹤二人都不会愿干。

林永超道:“倘若约不到少林、武当,咱们只好自己来干了。”陈近南道:“那不用性

急,武林之中,也并非只不少林、武当两派。”各个纷纷议论,有的说峨嵋或许愿干,有的

说丐帮中有不少好手加入天地会,必愿与天地会联手,去诛杀这大汉奸。

陈近南听各人说了良久,道:“若不是十拿九稳,咱们可千万不能向人家提出。”方大

洪道:“这个自然,没的人家不愿干,碰一鼻子灰不算,也伤了我天地会的脸面。”陈近南

道:“失面子还不紧,风声泄漏出去,给吴三桂那□加意提防,可更棘手了。”李式开道:

“为了稳重起见,若要向哪一个门派帮会提出,须得先经总舵主点头,别的人可不能随便拿

主意。”众人都道:“正该如此。”

各人商议了一会。陈近南道:“此刻还不能拟下确定的方策。三个月后,大家在湖南长

沙再聚。小宝,你仍回到宫中,青木堂的事务,暂且由李力世、关安基两位代理。长沙之

会,你不用来了。”

韦小宝应道:“是。”心道:“这不是摆明了过河拆桥么?”

众香主散后,陈近南拉了韦小宝的手,回到厢房之中,说道:“北京天桥上有一个卖膏

药的老头儿,姓徐。别人卖膏药的旗子上,膏药都是黑色的,这徐老儿的膏药却是一半红、

一半青。你要有可跟我联络,到天桥去找徐老儿便是。你问他:『有没有清恶毒、便盲眼复

明的清毒复明膏药?』他说:『有是有,价钱太贵,要三两黄金,三两白银。』你说:『五

两黄金,五两白银卖不卖?』他便知道你是谁了。”

韦小宝大感有趣,笑道:“人家货价三两,你却还价五两,天下哪有这样的事?”

陈近南微笑道:“这是唯恐误打误撞,真有人向他去买『清毒复明膏药』。他一听你还

价黄金五两,白银五两,便问:『为什么价钱这样贵?』你说:『不贵,不贵,只要当真复

得了明,便给你做牛做马,也是不贵。』他便说:『地振高冈,一派溪山千古秀。』你说:

『门朝大海,三河合水万年流。』他又问:『红花亭畔哪一堂?』你说:『青木堂。』他

问:『堂上烧几柱香?』你说:『五柱香。』烧五柱香便是香主。他是本会青木堂的兄弟,

属你该管。你有什么事,可以交他办。”

韦小宝一一记在心中。陈近南又将那副对子说了两遍,和韦小宝演习一遍,一字无讹。

陈近南又道:“这徐老头虽归你管,武功却甚了得,你对他不可无礼。”韦小宝答应了。

陈近南道:“小宝,咱们大闹康亲王府,鞑子一定侦骑四出,咱们在这里不能久留。今

日你就回宫去,跟人说是给一帮强人掳了去,你夜里用计杀了看守了强人,逃回宫来。如有

人要你领兵来捉拿,你可以带兵到这里来,我们把鳌拜的□身和首级埋在后面菜园里,你领

人来掘了去,就没人怀疑。”韦小宝道:“大伙当然都不在这里了,是不是?”陈近南道:

“你一走之后,大伙儿便散,不用担心。三天之后,我到北京城里来传你武功。你到东城甜

水井胡同来,胡同口有兄弟们等著,自会带你进来见我。”韦小宝应道:“是。”

陈近南轻轻抚摸他头,温言道:“你这就去罢!”

韦小宝当下进去和茅十八道别。茅十八不知他已入了天地会,做了香主,问长问短,极

是关心。韦小宝也不说穿。这时他被夺去的匕首等物早已取回。陈近南命人替他备了坐骑,

亲自送出门外。李力世、关安基、玄贞道人等青木堂中兄弟,更直送到三里之外。

韦小宝问明路径,催马驰回北京城,进宫时已是傍晚,即去叩见皇帝。

康熙早已得知鳌拜在康亲王府囚室中为韦小宝所杀的讯息,心想他为鳌拜的党徒所掳,

定然凶多吉少。事情一发,清廷便立即四下缉捕鳌拜的余党拷问,人是捉了不少,却查不出

端倪。康熙正自老大烦恼,忽听得韦小宝回来,又惊又喜,急忙传见,一见他走进书房,忙

问:“小桂子,你……你怎么逃了出来?”

韦小宝一路之上,早已想好了一大片谎话,如何给强人捉去,如何给装在枣子箱子运去

等情倒不必撒谎,跟著说众奸党如何设了灵位祭奠,为了等一个首脑人物,却暂不杀他,将

他绑在一间黑房之中,他又如何在半夜里磨断手上所绑绳索,杀了看守的人,逃了出来,如

何在草丛中躲避追骑,如何偷得马匹,绕道而归,说得绘声绘影,生动之至。

康熙听得津津有味,连连拍他肩头,赞道:“小桂子,真有你的。”又道:“这番可真

辛苦了。”

韦小宝道:“皇上,鳌拜这些奸党,势力也真不小。奴才逃出来时,记明了路径,咱们

马上带兵去捉,好不好?”

康熙喜道:“妙极!你快去叫索额图带领三千兵马,随你去捉拿。”

韦小宝退了出来,命人去通知索额图。索额图听说小桂子给鳌拜手下人捉去,心想宫中

少了个大援,正在发愁,虽说能吞没四十五万两银子,毕竟是所失者大,所得者小,突然得

悉小桂子逃归,登时精神大振,忙带领人马,和韦小宝捕拿馀党。行到半路,康熙差人将韦

小宝的玉花骢赶著送来。韦小宝骑上名驹,左顾右盼,得意非凡。

到得天地会聚会之所,自然早已人影不见。索额图下令搜索,不久便在菜园中将鳌拜的

首级和□身掘了出来,又找到一块“大清少保一等超武公鳌拜大人之灵位”的灵牌,几幅吊

唁鳌拜的挽联,自然都是陈近南故意留下的。

韦小宝和索额图回到北京,将灵牌、挽联等物呈上康熙,韦小宝神色间倒颇似立了一件

大功。康熙奖勉几句,吩咐葬了鳌拜的□身,命两人继续小心查察。

韦小宝嘴里连声答应,脸上忠诚勤奋,肚中暗暗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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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 00:27:13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九回 琢磨颇望成全壁 激烈何须到碎琴

过了三天,韦小宝禀明康熙,要出去访查鳌拜余党,径自到东城甜水井胡同来。

离胡同口十来丈处停着一副馄饨担子,卖馄饨的见到韦小宝,拿起下馄饨的长竹筷,在

盛钱的竹筒上托托的敲了三下,停了一停,敲了两下,又敲了三下。隔着数丈处,有人挑了

担子在卖青萝卜,那人用削萝卜的刀子在扁担上也这般敲击。韦小宝料想是无地会传讯之

法,随着一个卖冰糖葫芦的小贩进了胡同,来到漆黑大门的一座屋子前。门口蹲着三人,正

用石灰粉刷墙壁,见到韦小宝后点了点头,石灰刀在墙上敲击数下,大门便即开了。

韦小宝走进院子,进了大厅,见陈近南已坐在厅中,立即上前磕头。陈近南甚是喜欢,

说道:“你来得早,再好也没有了。我本来想多耽几天,传你功夫,但昨天接到讯息,福建

有件大事要我赶到料理。这次我只能停留一天。”韦小宝心中一喜:“你没空多传我功夫,

将来我练得不好,那是你的事,可不能怪我。”脸上却尽是失望之色。

陈近南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来,说道:“这是本门修习的内功的基本法门,你每

日自行用功。”打开册子,每一页上都绘有人像,当下将修习内功的法门和口诀传授了。

韦小宝一时之间也未能全盘领悟,只是用心记忆。

陈近南花了两个多时辰,将这套内功授完,说道:“本门功夫以正心诚意为先。你这人

心猿意马,和本门功夫格格不入,练起来加倍艰难,须得特别用功才是。你牢牢记住,倘若

练得心意烦躁,头晕眼花,便不可再练,须待静了下来,收拾杂念,再从头练起,否则会有

重大危险。”韦小宝答应了,双手接过册子,放入怀中。

陈近南又细问海天富所授武功的详情,待韦小宝连说带比的一一说完,陈近南沉吟道:

“这些功夫,你也早知道是假的,当真遇到敌人,半点也不管用。我只是奇怪,怎地鞑子皇

太后传授给鞑子小皇帝的武功,却也是假的。”韦小宝道:“老婊子不是小皇帝的亲娘,而

且……而且老婊子不是好人,是个大大的坏人。”心想老婊子害死小皇帝的母亲等等情由,

牵连太过重大,对师父也不能说,何况此事跟师父毫不相干。

陈近南点点头,跟着查问海天富的为人和行事,只觉这老太监的所作所为之中,充满了

诡秘。韦小宝说了一些,突然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陈近南温言问道:“小宝,怎么

啦?”韦小宝抽抽噎噎的将海天富在汤中暗下毒药的事说了,最后泣道:“师父,我这毒是

解不了啦。我死了之后,青木堂的兄弟们可不能再用老法子。”陈近南问道:“什么老法

子?”韦小宝道:“鳌拜害死尹香主,我杀了鳌拜,大伙儿就叫我做青木堂香主。海老乌龟

害死韦香主,老婊子杀了海老乌龟。大伙儿可不能请老婊子来做青木堂香主。”

陈近南哈哈一笑,细心搭他脉搏,又详询他小腹疼痛的情状,伸指在他小腹四周穴道上

或轻或重的按捺,沉吟半晌,说道:“不用怕!海天富的毒药,或许世上当真无药可解,但

我可用内力将毒逼了出来。”韦小宝大喜,连说:“多谢师父!”

陈近南领他到卧室之中,命他躺在床上,左手按他胸口“膻中穴”,右手按住他背脊

“大椎穴”。过得片刻,韦小宝只觉两股热气缓缓向下游走,全身说不出的舒服,迷迷糊糊

的就睡着了。睡梦之中,突觉腹中说不出的疼痛,“啊哟”一声,醒了过来,叫道:“师

父,我……我要拉屎!”陈近南带他到茅房门口。韦小宝刚解开裤子,稀屎便已直喷,但觉

腥臭难当,口中跟着大呕。

韦小宝回到卧室,双腿酸软,几难站直。陈近南微笑道:“好啦,你中的毒已去了十之

八九,余下来的已不打紧。我这里有十二粒解毒灵丹,你分十二天服下,余毒就可驱除干

净。”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交给韦小宝。韦小宝接了,好生感激,说道:“师父,这药

丸你自己还有没有?你都给了我,要是你自己中毒……”陈近南微微一笑,说道:“人家想

下我的毒,也没这么容易。”

眼见天色已晚,陈近南命人开饭来,和韦小宝同食。韦小宝见只有四碗寻常菜肴,心

想:“师父是大英雄,却吃得这等马虎。”他既知身上剧毒已解,心怀大畅,吃饭和替师父

装饭之时,脸上笑咪咪地,甚是欢喜。

饭罢,韦小宝又替师父斟了茶。陈近南喝了几口,说道:“小宝,盼你做个好孩子。我

一有空闲,便到京城来传你武艺。”韦小宝应道:“是。”陈近南道:“好,你这就回皇宫

去罢。鞑子狡猾得很,你虽也聪明,毕竟年纪小,要事事小心。”

韦小宝道:“师父,我在宫里很气闷,什么时候才可以跟你行走江湖?”

陈近南凝视他脸,道:“你且忍耐几年,为本会立几件大功。等得……等得再过几年,

你声音变了,胡子也长出来时,不能再冒充太监,那时再出宫来。”

韦小宝心想:“我在宫里做好事还是坏事,你们谁也不知,想废去我的香主,可没有那

么容易。将来我年纪大了,武功练好了,或许你们便不废了。”想到此处,便开心起来,说

道:“是,是。师父,我去啦。”陈近南站起身来,拉着他手,说道:“小宝,鞑子气候已

成,这反清复明的大事,是艰难得很的。你在皇宫之中,时时刻刻会遇到凶险,你年纪这样

小,又没学到什么真实本领,我实在好生放心不下。不过咱们既入了天地会,这身子就不是

自己的了,只要于反清复明大业有利,就算明知是坑,也只好跳下去。只可惜……只可惜你

不能时时在我身边,我可好好教你。但盼将来你能多跟我一些时候。现下会中兄弟们敬重于

你,只不过瞧在我的份上,但我总不能照应你一辈子。将来人家敬重你,还是瞧你不起,一

切全凭你自己。”

韦小宝道:“是。我丢自己的脸不打紧,师父的脸可丢不起。”陈近南摇头道:“你自

己丢脸,那也不成啊。”韦小宝应道:“是,是。我丢小桂子的脸好了。小桂子是鞑子太

监,咱们丢小桂子的脸,就是丢鞑子的脸,那就是反清复明。”陈近南长汉一声,实不知如

何教导下是。

韦小宝进宫回到自己屋里,将索额图交来的几十张,一共四十六万六千五百两银票反复

细看,心下大乐。原来索额图为了讨好他,本来答应四十五万两银子,后来变卖鳌拜家产,

得价较预计为多,又加了一万多两。他看了多时,收起银票,取出陈近南的那本武功册子,

照着所传秘诀,盘膝而坐,练了起来。他点收银票,看到票子上银号、票号的朱印时神采奕

奕,一翻到武功图谱,登时兴味索然,何况书中的注解一百个字中也识不上一个,练不到半

个时辰,便觉神昏眼倦,倒在床上便睡着了。

次日醒来后,在书房中侍候完了皇帝,回到屋里,又再练功,过不多时又竟入睡。原来

陈近南这一门功夫极是不易,非有极大毅力,难以打通第一关。韦小宝聪明机警,却便是少

了这一份毅力,第一个坐式一练,便觉艰难无比,昏昏欲睡。一觉醒转,已是半夜,心想:

“师父叫我练功,可是他的功夫乏味之极。但如偷懒不练罢,下次见到师父,他一查之下,

我功夫半点也没长进,一定老大不高兴。说不定便将我的青木堂香主给废了。”起身再拿起

那册子来看,依法打坐修习,过不多时双眼又是沉重之极,忍不住要睡,心想:“他们打定

了主意,要过河拆桥,我这座桥是青石板大桥也罢,是烂木头独木桥也罢,他们总是要拆

的,我练不练功夫,也不相干。”既找到了不练功夫的借口,心下大宽,倒头呼呼大睡。

他既不须再练武功,此后的日子便过得甚是逍遥自在,十二粒药丸服完,小腹上的疼痛

已无影无踪。日间只在上书房侍候康熙几个时辰,空下来便跟温氏兄弟等掷骰子赌钱。他此

刻是身有数十万两银子家财的大富豪,掷骰子原已不用再作弊行骗,但羊牯当前,不骗几

下,心中可有说不出的不痛快,温氏兄弟、平威、老吴等人欠他赌债自然越积越多。好在韦

小宝不讨债,而海天富又已不在人世,温氏兄弟等虽债台高筑,却也不怎样担心。

至于尚膳的事务,自有手下太监料理,每逢初二、十六,管事太监便送四百两银子到韦

小宝屋子里来。这时索额图早已替他将几万两银子送宫中嫔妃和有权势的太监、侍卫,韦小

宝嘴头上既来得,康熙又正对他十分宠幸,这几个月中,在宫中众中交誉,人人见了他都笑

颜相迎。

秋尽冬来,天气日冷一日,这天韦小宝从上书房中下来,忽然想起:“师父吩咐,倘若

有事,便去天桥找卖膏药的徐老头联络。虽然没什么事,也不妨去跟他对答一下,什么‘地

振高冈,一派溪山千古秀。门朝大海,三河合水万年流’,倒也有趣。喂,你这张膏药要三

两黄金,三两白银,太贵啦!五两黄金,五两白银卖不卖,哈哈,哈哈!”他走出宫门,在

大街上转了几转,见一家茶馆中有个说书先生在说书,便踱进去泡了壶茶坐下。说书先生说

的正是“英烈传”,说到朱元璋和陈友琼在鄱阳湖大战,如何周颠抱了朱元璋换船,如何陈

友琼战船上一炮轰来,将朱元璋原来的坐船轰得粉碎。这些情节韦小宝早已听得烂熟,那说

书的穿插也不甚佳,但他一坐下来,便听了大半个时辰,东逛西逛,直到天黑,这天竟没到

天桥去。

第二天、第三天也始终没去。每晚临睡,心里总说,明天该去瞧瞧那徐老头儿了,可是

第二天不是去掷骰子赌钱,便是去听说书,要不然到街市之中乱花银子。这些日子在皇宫里

逍遥快乐,做太监比做天地会的什么香主,臭主要适意得多,自知这念头十分没出息,也不

敢多想。偶尔念及,便自己安慰:“反正我又没事,去找徐老头儿干么?泄漏了机密,送了

我小命不打紧,反而连累了天地会的大事。”

如此又过了月余,韦小宝这一日又在茶馆中听“英烈传”。茶博士见他中宫中太监,给

的赏钱又多,总是给他留下最好的座头,泡的是上好香茶。韦小宝这些日子来给人奉承惯

了,对茶博士的恭谨巴结虽不怎么稀罕,听在耳里却也着实受用。坛上说书说的是大将军徐

达挂帅出征,将鞑子兵赶往蒙古。京师之地,茶馆里听书的旗人甚多,说书先生不敢公然提

“鞑子”二字,只是说是元兵元将,但也说得口沫横飞,精神十足。

韦小宝正听得出神,忽有一人说道:“借光!”在他的茶桌边坐上。韦小宝眉头一皱,

有些不耐烦。那人轻声说道:“小人有张上好膏药,想卖与公公,公公请看。”韦小宝一转

头,只见桌上放着一张膏药,一半青,一半红,他心中一动,问道:“这是什么膏药?”

那人道:“这是除恶毒,令双目复明的膏药。”压低了声音,道:“有个名目,叫作

‘去清复明膏药’。”韦小宝看那人时,见他三十来年纪,英气勃勃,并不是师父所说的那

个徐老头,心下起疑,问道:“这张膏药要卖多少银子?”那人道:“三两白银,三两黄

金。”韦小宝道:“五两白银,五两黄金卖不卖?”那人说道:“那不是太贵了吗?”韦小

宝道:“不贵,不贵,只要当真去得清毒,复得了明,便给你做牛做马,也是不贵。”那人

将膏药向韦小宝身前一推,低声道:“公公,请借一步说话。”说着站起身来,走出茶馆。

韦小宝将二百文钱丢在桌上,取了膏药,走了出去。那人候在茶馆之外,向东便走,转入一

条胡同,站定了脚,说道:“地振高冈,一派溪水千古秀。”韦小宝道:“门朝大海,三河

合水万年流。”不等他问,先行问道:“阁下在红花亭畔住哪一堂?”那人道:“兄弟是青

木堂。”韦小宝道:“堂上烧几炷香?”那人道:“三炷香!”韦小宝点了点头,心想:

“你比我的职位可低了两级。”那人叉手躬身,低声道:“哥哥是青木堂烧五炷香的韦香

主?”韦小宝道:“正是。”心想:“你年纪比我大得多,却叫我哥哥,当真要叫得好听,

怎么又不叫爷爷,叔叔?”

那人道:“兄弟姓高,名叫彦超,是韦香主的下属,久仰香主的英名,今日得见,实是

大幸。”韦小宝心中一喜,笑道:“高大哥好说,大家是自己人,何必客气。”

高彦超道:“本堂有一位姓徐的大哥,向在天桥卖药,今日给人打得重伤,特来报知韦

香主。”韦小宝吃了一惊,说道:“我连日宫中有事,没去找他。他怎么受了伤,是给谁打

的?”高彦超道:“此处不便详告,请韦香主跟我来。”韦小宝点了点头。

过了七八条街,来到一条小街,高彦超走进一家药店。韦小宝见招牌写着五个字,自然

一个也不识,也不用细看,料想是药店的名字,便跟着进去。

柜台内坐着一个肥肥胖胖的掌柜,高彦超走上前去,在他耳畔低声说了几句。那胖掌柜

连声应道:“是,是!”站起身来,向韦小宝点了点头,道:“客官要买上好药材,请进来

罢!”引着韦小宝和高彦超走进内室,反手带上了门,俯身掀开一块地板,露出个洞来,有

石级通将下去。

韦小宝见地道中黑黝黝地,心下惊疑不定:“这两人真是天地会的兄弟吗?只怕有点儿

靠不住。下面若是宰杀韦小宝的屠房,岂不糟糕?”但高彦超跟在身后,其势已无可退缩,

只得跟着那掌柜走入地道。

幸好地道极短,只走得十来步,那掌柜便推开了一扇板门,门中透出灯光。韦小宝走进

门内,见是一间十来尺见方的小室,室中却坐了五人,另有一人躺在一格矮榻之上。待得再

加上三人,几乎已无转身余地。幸好那胖掌柜随即退出。

高彦超道:“众位兄弟,韦香主驾到!”

室中五人齐声欢呼,站起来躬身行礼,地窖太小,各人挤成一团。韦小宝抱拳还礼。见

其中一人是个道人,那是曾经会过的,道号玄贞,记得他曾开过玩笑,叫关安基跟他妻子

“十足真金”离婚,另有一个姓樊,也是见过的。韦小宝见到熟人,当即宽心。高彦超指着

卧在矮榻上那人,说道:“徐大哥身受重伤,不能起来见礼。”

韦小宝道:“好说,好说!”走近身去,只见榻上那人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上,已无半点

血色,双目紧闭,呼吸徽弱,白须上点点斑都是血渍,问道:“不知是谁打伤了徐大哥?

是……是鞑子的鹰爪吗?”

高彦超摇头道:“不是,是云南沐王府的人。”

韦小宝一惊,道:“云南沐王府?他们……他们跟咱们是一路的,是不是?”

高彦超缓缓摇头,说道:“启禀香主大哥:徐大哥今朝支撑着回到这里回春药店来,断

断续续的说道:下手打伤他的,是沐王府的两个年轻人,都是姓白……”韦小宝道:“姓

白?那不是沐王府四大家将的后人吗?”高彦超道:“多半是的。大概就是白寒松、白寒枫

兄弟,叫做什么‘白氏双木’的。”韦小宝喃喃道:“两根烂木头,有什么了不起啦。”高

彦超道:“听徐大哥说,他们为了争执拥唐拥桂,越说越僵,终于动起手来.。徐大哥双拳

难敌四手,身受重伤。”韦小宝道:“两个打一个,不是英雄好汉。什么糖啊桂的,莫

非……莫非……”心想什么“拥桂”莫非为了拥护我小桂子,但觉得不大像,缩住了不说。

高彦超道:“沐王府是桂王手下,咱们天地会是当年唐王天子手下。徐大哥定是跟他们

争名份,以致言语失和。”韦小宝还是不懂,问道:“什么桂王手下,唐王手下?”高彦超

道:“那桂王不是真命天子,咱们唐王才是真命天子。”

玄贞道人明白韦小宝的底细,知他肚中的料子有限,插口道:“韦香主,当年李闯攻入

北京,逼死了祟祯天子。吴三桂带领清兵入关,占我花花江山。各地的忠臣义士,纷纷推戴

太祖皇帝的子孙为王。先是福王在南京做天子。后来福王给鞑子害了,咱们唐王在福建做天

子,那是国姓爷郑家一伙人拥戴的,自然是真命天子。哪知道另一批人在广西、云南推戴桂

王做天子,又有一批人在浙江推戴鲁王做天子,那都是假的真命天子。”韦小宝点头道: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既有唐王做了天子,桂王,鲁王就不能做天子了。”

高彦超道:“是啊,韦香主说得对极!”

玄贞道人道:“可是广西、浙江那些人为了贪图富贵,争着说道,他们拥立的才是真命

天子,大家自伙里争得厉害。”叹了口气,续道:“后来唐王、鲁王、桂王,先后都遭了

难。这些年来,江湖上豪杰不忘明室,分别找了三王的后人,奉以为主,干反清复明的大

业。桂王的手下拥戴桂王的子孙,鲁王的手下拥戴鲁王的子孙,那是桂派和鲁派,他们又称

咱们天地会为唐派。唐、桂、鲁三派,都是反清复明的。不过只有咱们天地会才是正统,桂

派、鲁派却是篡位。”韦小宝点头道:“我明白了。沐王府那些人地桂派,是不是?”玄贞

道人道:“正是。这三派人十几年来相争不休。”

韦小宝想起那日苏北道上遇到沐王府的人物,甚是傲慢无礼,那人也是姓白的,不知是

不是这两根烂木头之一,当时见茅十八对他怕得厉害,早就不忿,便道:“唐王既是真命天

子,他们就不该再争。听说沐公爷是很好的,只怕他老人家归天之后,他手下那些人有点儿

乱七八糟。”地窖中众人齐声道:“韦香主的话,一点不错。”

玄贞道人道:“江湖上好汉瞧在沐天波沐公爷尽忠死节的份上,遇上了沐王府的人物,

都是容让三分。这样一来,沐王府中连阿猫阿狗也都狂妄自大起来。我们这位徐大哥人是再

好也没有的,他从前服侍过唐王天子,当真是忠心耿耿,提到先帝时便流眼泪。定是沐王府

的人说话不三不四,言语中轻侮了先帝,否则的话,徐老哥怎能跟沐王府的人动手?”

高彦超道:“徐大哥在午前清醒了一会儿,要众兄弟给他出这口气。在直隶境内,眼下

本会只韦香主一位香主,按照本会规矩,遇上这等大事,须得禀明韦香主而行。倘若对付鞑

子的鹰爪,那也罢了,杀了鞑子和鹰爪固然很好,弟兄们为本会殉难,也是份所当为。可是

沐王府在江湖上名声很响,说来总也是自己人,去跟他们交涉,说不定会大动干戈,后果怎

样,就很难料。”韦小宝嗯了一声。

高彦超又道:“徐大哥说,他一直在等候韦香主驾到,已等了好几个月了,有时见到韦

香主在街市采购物品,有时在茶馆里听书。”韦小宝脸上微微一红,说道:“原来他早见到

我了。”高彦超道:“徐大哥说,总舵吩咐过的,韦香主倘若有事,自会去找他,因此徐大

哥虽然见到韦香主,却不敢上前相认。”

韦小宝点了点头,向榻上的老头瞧了一眼,心想:“原来这老狐狸暗中早就跟上了我。

我在街上买了东西乱吃,胡花银子,早就落入他眼中。***,日后他见了我师父,定会搬

弄是非,最好是这只老狐狸伤势好不了,呜呼哀哉!”

玄贞道人道:“咱们一商量,迫不得已,只好请韦香主到来主持大局。”

韦小宝心想:“我一个小孩子,能主持什么大局?”但见这些人对自己十分恭谨,心下

也不禁得意。他初入天地会时,除了师父之外,九位香主都比自己年长资深,此刻这些人中

却以自己地位最高,轻飘飘之感登时油然而兴。

一名中年的粗壮汉子气愤愤的道:“大伙儿见到沐王府的人退让三分,那是敬重沐公爷

为人忠义,为主殉难,说到所做事业的惊逃诏地,咱们国姓爷比之沐王爷可胜过了十倍。”

那姓樊的樊纲道:“我敬你五尺,你就该当敬我一丈。怎地我们客气,他们反而是运气?这

件事若不分说清楚,以后天地会给沐王府压得头也抬不起来,大伙儿还混个什么?”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十分气恼。

玄贞道人道:“这件事如何办理,大伙儿都听韦香主的指示。”

要韦小宝想法子去偷鸡摸狗,混蒙拐骗,他还能拿些主意,现下面临这种大事,要他拿

个主意出来,当真是要他的好看,摆明了叫他当场出乖露丑。可是他不折不扣,确是陈近南

的弟子,天地会十大香主之一,直隶全省之中,天地会众兄弟以他为首,这姓徐的老头和别

的几人,又都是他青木堂的嫡系下属,眼见人人的目光都注视在他脸上,不由得大是发窘,

心中直骂:“辣块妈妈,这……这如何是好?”

他心中发窘,一个个人瞧将过去,盼望寻一点线索,可以想个好主意,看到那粗壮汉子

时,忽见他嘴角边微有笑容,眼光中流露出狡猾的神色。此人刚才还在大叫大嚷,满腔子都

是怒火,怎地突然间高兴起来?一凝神间,猛地想起:“啊哟,辣块妈妈,这批王八蛋不怀

好意,要我来掮烂木梢。他们想去跟沐王府的人打架,却生怕我师父将来责怪,于是找了我

来,要我出头。”他越想越对,寻思:“我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虽说是香主,难道还真

会有胜过他们的主意?他们是要拿我来作挡箭牌,日后没事,那就罢了,有什么不妥,都往

我头上一推,说道:‘青木堂韦小主率领大伙儿干的。香主有令,咱们不敢不从。’哼,他

们本就要鸡蛋里找骨头,废了我这香主,我领头去跟沐王府的人打架,不论是输是赢,总之

是大大的一块骨头。好啊,辣愉妈妈,老子可不上这个当。”

他假装低头沉思,过了一会儿,说道:“众位兄长,小弟虽然当了香主,只不过碰巧杀

了鳌拜,本事是一点也没有的,计策更加没有。我看还是请玄贞道长出个主意,一定比我高

明得多。”他这一招叫作“顺水推舟”,将一根烂木梢向玄贞道人肩头推去。

玄贞道人笑了一笑,向樊纲道:“樊三哥的脑筋可比我行得多,你瞧怎么办?”

樊纲是个直性汉子,说道:“我看也没第二条路好走,咱们就找到姓白的家里,他们要

是向徐大哥磕头赔罪,那就万事全休。否则的话,哼哼,说不得,只好先礼后兵。”

人人心中想的,其实都是这一句话,只是沐王府在江湖上威名甚盛,又是反清复明的同

道,谁也不愿首先将这句话说出口来。樊纲这么一说,几个人都附和道:“对,对樊三哥的

话对极!能够不动武自然最好,否则咱们天地会可也不是好欺的,给人家打成这副样子,难

道便罢了不成?”

韦小宝向玄贞道人和另一个汉子道:“你二位以为怎样?”

那汉子道:“这叫作逼上梁上,没有法子,咱们确是给赶得绝了。”

玄贞却微笑着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韦小宝心想:“你不说话,将来想赖,我偏偏叫你赖不成。”问道:“玄贞道长,你以

为樊三哥的主意不大妥当,是不是?”

玄贞道:“也不是不妥当,不过大家须得十分郑重,倘若跟沐王府的人动手,第一是败

不得,第二是杀不得人。倘若打死了人,那可是一件大事。”樊纲道:“话是这么说,但如

徐大哥伤重不治,却又怎样?”玄贞又点了点头。

韦小宝道:“请大家商量个法子出来。各位哥哥见识多,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米还多,

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还多,想的主意也一定比我好得多。”玄贞向他瞧一眼,淡淡的道:

“韦香主很了不起哪!”韦小宝笑道:“道长你也了不起。”

众人商量了一会,还是依照樊纲的法子,请韦小宝率同众人,去向沐王府的人兴问罪之

师,各人身上暗带兵刃,但须尽量忍让,要占住地步,最好是沐王府的人先动了手打了人,

这才还手。

玄贞道:“咱们不妨再约北京城里几位成名的武师一同前去,请创作作个见证,免得传

了开来,说咱们天地会上门欺人。日后是非不明,只怕总舵主见罪。”

韦小宝喜道:“好极,要请有本事的,越多越好。”在苏北道上的饭店之中,沐王府那

姓白的一根根筷子掷出去,只打得吴三桂手下一个个摔倒在地。这情景此刻犹似便在眼前。

他们要是再搞什么铜角渡江,火箭射象的玩意儿,就算北京城里摆不出大象阵,单是摆上个

把老鼠阵,青木堂韦香主吃不了就得兜着走,本想推托不去,又有点说不出口,听玄贞道人

说要约同北京城里著名武师前去,正中下怀。

玄贞微微一笑,说道:“咱们只约有声望名气的,倒不是请他们去助拳,武功好不好却

在其次。”高彦超道:“名气大的,武功多半就高。”他是在帮韦小宝说话。玄贞点了点

头。樊纲道:“咱们去请哪几位武师?”当下众人商议请谁同去,邀请的人要在武林中颇有

名望,与官面上并无来往,而与天地会多少有些交情。

商议定当后,正要分头请人,那徐老头忽然呻吟道:“不……不……不能请外人。”樊

纲问道:“徐大哥,你说不能请外人?”徐老头道:“韦香主,他……他在宫里当差,

这……这件事可不能泄漏出去,那……那是性命交关……交关的大事。”

众人一听,都觉有理,韦小宝在宫中做太监,自然是奉了总舵主之命,暗中必有重大图

谋,一有外人知道,难保不走漏风声。樊纲道:“韦香主倒也不必亲自出马。咱们去跟那两

个姓沐的理论,结果怎样,回来禀报韦香主知道便是。”

韦小宝本来对沐王府颇为忌惮,但既邀武林中一批大有名望之人同去,那就笃定泰山,

有胜无败,这好比用灌铅骰子跟羊牯赌钱,怎可置身局外?说道:“我如不去,那就不好玩

了。我的姓名身份,你们别跟外人说就是。”

玄贞道人道:“倘若韦香主刮乔装改扮了,那就没人知道他在宫里办事……”

韦小宝没听他说完,当时即拍手叫好,连称:“妙极,妙极!”这主意正投其所好,上

门生事,本已是十分有趣,改装之后去生事,更是妙上加妙。

众人本来都觉得若非韦香主率领,各人担的干系太人,见他如此热心,争着要去,自无

异议。徐老头道:“大伙儿……大伙儿千万要小心。韦香主份……扮作什么人?”众人望着

韦小宝,听他示下。

韦小宝心想:“我扮个富家公子呢,还是扮个小叫他?”他在妓院之中,见到来嫖院的

王孙公子衣饰华贵,向本甚是羡慕,一直没机会穿着,微一沉吟,从怀中摸出三张五百两银

子的银票来,道:“这里是一千五百两银子,相烦哪一位大哥给我买些衣服。”

众人都是微微一惊,几个人齐声道:“哪得着这许多银子?”韦小宝道:“我银子有的

是,衣衫买得越贵越好,再买些珠宝戴了起来,谁也不知我是宫里的小……小太监了。”玄

贞道人道:“韦香主说得是。高兄弟,你去买韦香主的衣衫。”

韦小宝又取出一千两银子的银票,道:“多花些银好了,不打紧。”旁人见这小小孩童

身边银票极多,都暗暗称异,说什么也料想不到他屋里的银子竟有四十几万两之多。按照韦

小宝本来牌气,身边便有二三两银子,也要花光了才舒服,可是四十几万两银子如何花用得

掉?能够买些华贵衣服来穿戴穿戴,出出风头,当真机会难得,心里快活之极,见众人目瞪

口呆,便又伸手入怀。

他手伸出来时,掌中已有三千五百两银子的银票,交给玄贞道人,道:“兄弟跟各位大

哥今日初见,没什么孝敬。这些银子,是鞑子那里拿来的,都是不义……不义的银,请大伙

儿帮着花用花用。”天地会规矩严明,不得胡乱取人财物,樊纲、高彦超待早已穿得久了,

突见韦香主取出这许多银票,又言明是取自鞑子的不义之财,他既在清宫中当差,此言自然

不假,各人情不自禁的都欢呼起来。

玄贞道:“咱们要分头请人,今日是来不及了。韦香主,大伙儿在这里恭候大驾,不知

你什么时刻能到?”韦小宝道:“上午我要当差,午后准到。”玄贞道:“很好。明日午

后,咱们在这里会齐,然后同去跟那两个姓白的算帐。”

当晚韦小宝便心痒难搔,在屋里跳上跳下,指手划脚。次日从上书房下来,便匆匆去珠

宝店买了一只大翡翠戒指,又叫店中师傅在一顶缎帽上钉上一大块白玉,四颗浑圆明珠,这

一来便花了四千多两银子。珠宝店见这位贵客是宫中太监,丝毫不以为奇,既是内宫来采购

珠宝,众人再多十倍也是常事。

韦小宝赶到回春堂药店,众人已在地窖中等候,说道已请了北京四位知名武师,同去作

见证,每人送了二百两银子谢礼。韦小宝心道:“得人钱财,与人消灾,这四位武师非帮我

们不可。只是二百两银子谢礼太少,最好送五百两。四位武师太少,最好请十六位。”

高彦超取出衣服鞋袜给韦小宝换上,每件衣物都十分华贵,外面一件长袍是火狐皮的里

子,在领口和衣袖外翻出油光滑亮的毛皮。高彦超道:“皮袍是叫他们连夜改小的,多给了

三两六钱银子的工钱。”韦小宝连说:“不贵,不贵。”一件天青缎子的马褂,十粒扣子都

是黄金打的,饶是如此,他给的银子还是一半也用不了。韦小宝在宫中住了将近一年,居移

气,养移体,食用既好,见识又多,这半年来做了尚膳监的首脑,百余名太监给他差来差

去,做首领早做得惯了。这时周身再一打扮,虽然颇有些暴发户的俗气,却也显得款式非

凡,派头十足,与樊纲、高彦超等草莽豪杰大不相同。众人已安排了一乘轿子,等在门外,

请韦小宝上轿,以防他改装之后在城里行走,撞见宫中太监或朝廷官员。

一行人先到东城武胜镖局,和四位武师会齐。那四位武师第一位是北京潭腿门掌门人老

武师马博仁,那是清真教门的;第二位跌要名医姚春,徐老头受了伤,便由他医治,此人既

是名医,擒拿短打也是一绝;第三位是外号“虎面霸王”的雷一啸,铁布衫功夫大大有

名,;第四位便是武胜镖局的总镖头金枪王武通。

马博仁等四人早已得知天地会领头的韦香主年纪甚轻,一见之下,竟是这样一个豪富少

年,都是十分诧异,但各人久仰陈近南的大名,心想天地会总舵主的弟子,年纪虽小,也必

有惊人艺业,都不敢小觑了他。众人在镖局中喝茶,便同去杨柳胡同那姓白的二人驻足之

处。韦小宝和马博仁、姚春三人坐轿,雷一啸与王武通骑马,余人步行相陪。玄贞道人、樊

纲等都是成名人物,王武通要相借坐骑,但玄贞怕惹人注目,坚决不要。一行人来到杨柳胡

同一座朱漆大门的宅第之外,高彦超正要上前打门,忽听门内传出隐隐哭声。众人一怔,只

见大门外挂着两盏白色灯笼,却是家有丧事。高彦超轻叩门环,过了一会,大门打开,出来

一名老管家。高彦超呈上备就的五张名帖,说道:“武胜镖局、潭腿门、天地会的几位朋

友,前来拜会白大侠、白二侠。”那老管家听得“天地会”三字,又眉一竖,满脸怒容,向

众人瞪了一眼,接过拜帖,一言不发的便走了进去。

马博仁看书虽老,火气却是极大,登时忍不住生气,道:“这奴才好生无礼。”

韦小宝道:“马老爷子的话一点不错。”他对沐王府的人毕竟甚是忌惮,只盼马博仁、

王武通等人站定在自己一边,待会倘若动手,便可多有几个得力的帮手。

隔了好一会,一名二十六七岁的汉子走了出来,身材甚高,披麻带孝,满身丧服,双眼

红肿,兀自泪痕未干,抱拳说道:“韦香主、马老爷子、王总镖头,众位大驾光临,有失远

迎。白寒枫有礼。”众人抱拳还礼。白寒枫让众人进厅。马博仁最是性急,问道:“白二侠

身上有服,不知府上是哪一位过世了?”白寒枫道:“是家兄寒松不幸亡故。”马博跌足

道:“可惜,可惜!白氏双子乃沐王府的英雄虎将,武林中大大有名,白侠正当英年,不知

是得了什么疾病?”

众人刚到厅中,还未坐定,白寒枫听了此言,陡是转过身来,双眼中如欲射出火光,厉

声道:“马老爷子,在下敬你是武林前辈,以礼相待。你这般明知故问,是讥嘲于我吗?”

他陡然发怒,韦小宝出其不意,不由得吃了一惊,退了一步。马博仁摸着白须,说道:

“这可希奇了!老夫不知,这才相问,什么叫做明知故问?白二侠死了兄长,就算心中悲

痛,也不能向我老头子发脾气啊!”白寒枫哼了一声,道:“请坐!”马博仁喃喃自语:

“坐就坐罢!难道还怕了不成!”向韦小宝道:“韦香主,你请上座。”韦小宝道:“不,

还是马老爷子上座!”

白寒枫看了拜帖,知道来客之中有天地会的青木堂香主韦香主,万料不到这少年便是韦

香主,心下又奇又怒,一伸手,便抓住韦小宝的左腕,喝道:“你便是天地会的韦香主?”

这一抓之力劲道奇大,韦小宝奇痛彻骨,“啊”的一声,大叫出来,两道眼泪自然而然

流下腮来。玄贞道人道:“上让是客,白二侠太也欺人!”伸指便往白寒枫胁下点去。

白寒枫左手一挡,放开韦小宝手腕,退开一步,说道:“得罪了。”

韦小宝愁眉苦脸,伸袖擦干了眼泪。白寒枫固是大出意料之外,马博仁、王武通,以及

天地会中众人也都惊诧不置,眼见白寒枫这一抓手虽然手法凌厉,却也不是无可挡避。这韦

香主身为陈近南的弟子,不但闪避不了,大叫之余兼且流泪,实是武林中的一大奇事。玄

贞、樊纲、高彦超等人都面红过耳,甚感羞惭。白寒枫道:“对不住了!家兄不幸为天地会

下毒手害死,在下心中悲痛……”

他话未说完,众人纷道:“什么?”“什么白大侠为天地会害死?”哪有此事?“决无

此事。”

白寒枫霍地站起,大声道:“你们说决无此事,难道我哥哥没有死吗?你们来,大家亲

眼瞧瞧。”一伸手,又向韦小宝左臂抓去。

这一次玄贞道人和樊纲都有了预备,白寒枫右臂甫动,二人一袭前胸,一袭后背,同时

出手。白寒枫当即斜身拗步,又掌左右打出。玄贞左掌一抬,右掌以击了出去,樊纲却已和

白寒枫交了一掌。白寒枫变招反点玄贞咽喉,玄贞侧身闪开。白寒枫厉声道:“我大哥已死

在你们手里,我也不想活了。天地会的狗畜牲,一起上来便是。”

跌打名医姚春双手一拦,说道:“且慢动手,这中间恐有误会。白二侠口口声声说道,

白大侠为天地会害死,到底实情如何,且请说个明白。”

白寒枫道:“你们来!”大踏步向内堂走去。

众人心想已方人多,也不怕他有何阴谋诡计,都跟了进去。

刚到天井之中,众人便都站定了,只见后厅是个灵堂,灵幔之后是口棺材,死人躺在棺

材之上,露出半个头,一双脚。白寒枫掀起灵幔,大声叫道:“哥哥你死了没眼闭,兄弟好

歹要杀几个天地会的狗畜牲,给你报仇。”他声音嘶哑,显是哭泣已久。韦小宝一见到死人

面容,大吃一惊,那正是在苏北道上小饭店中见过的,那人以筷子击中吴三桂部属,武功高

强,想不到竟会死在这里,随即想到对方少了一个厉害角色,惊奇之余,暗自宽心。

马博仁、姚春、雷一啸、王武通四人走近前去。王武通和白寒枫有过一面之缘,叹道:

“白大侠果真逝世,可惜!”姚春特别仔细,伸手去搭了搭死了腕脉。

白寒枫冷笑道:“你若治得我哥哥还阳,我……我给你嗑一万二千个响头。”

姚春叹了口气,道:“白二侠,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伤害白大侠的,果然是天地

会的人?白二侠没弄错吗?”白寒枫叫道:“我……我弄错?我会弄错?”

众人见他哀毁逾恒,足见手足之情极笃,都不禁为他难过,樊纲怒气也自平了,寻思:

“他死了兄长,也难怪出手不知轻重。”

白寒枫双手叉腰,在灵堂一站,大声道:“害死我哥哥的,是那平日在天桥上卖药的姓

徐老嵌贼。这老嵌贼名叫徐天川,有个匪号叫作‘八臂猿猴’,乃是天地会青木堂有职司的

人,是也不是?你们还能赖?”

樊纲和玄贞等几人面面相觑,他们这伙人到杨柳胡同来,本是要向白氏兄弟问罪,质问

他们为什么伤人,不料白氏兄弟中的大哥白寒松竟已死在徐天川手底。樊纲叹了口气,说

道:“白老二,徐天川徐大哥是我们天地会的兄弟,原是不假,不过他……他……”白寒松

厉声道:“他怎样?”樊纲道:“他已给你们打得重伤,奄奄一息,也不知这会儿是死是

活。不瞒你说,我们今日到来,原是要来请问你们兄弟,干么将我们徐大哥打成这等模样,

哪知道……想不到……唉……”

白寒枫怒道:“别说这姓徐的老贼没死,就算他死了,这猪狗不如的老贼,也不配抵我

哥哥的命。”樊纲也怒道:“你说话不干不净,像什么武林中好汉?依你说便要怎样?”

白寒枫叫道:“我……我不知道!我要将你们天地会这批狗贼,一个个都宰成肉酱。我

陪你们一起死,大伙儿都死了干净。”一转身,从死人身侧抽出一口钢刀,随即身子跃起,

直如疯虎一般,挥刀虚劈,呼呼有声。

天地会樊纲、玄贞等纷纷抽出所携兵刃,以备迎敌。韦小宝忙缩在高彦超身后。

猛地里听得一声大吼:“不可动手!”声音震得各人耳鼓嗡嗡作响,只见“虎面霸王”

雷一啸举起双手,挡在天地会众人之前,大声道:“白二侠,你要杀人,杀我好了!”这人

姓得好,名字也取得好,这么几声大喝,确有雷震之威。白寒枫心伤乃兄亡故,已有些神智

失常,给他这么一喝,头脑略为清醒,说道:“我杀你干什么?我哥哥又不是给你杀的?”

雷一啸道:“这些天地会的朋友,可也不是杀你哥哥之人。再说,普天下天地会的会众,少

说也有二三十万,你杀行完么?”

白寒枫一怔,大叫:“杀得一个是一个,杀得一双是一双!”

突然之间,门外隐隐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似有十余骑马向这边驰来。姚春道:“只

怕是官兵,大伙儿收起兵刃!”樊纲、玄贞等眼见雷一啸挡在身前,白寒枫不易扑过来挥刀

伤人,便都收起了兵刃。白寒枫大声道:“便是天王老子到来,我也不怕。”

马蹄声越来越近,奔入胡同,来到门口戛然而止,跟着便响起了门环击门之声。门外有

人叫道:“白二弟,是我!”人影一晃,一人越墙而入,冲了进去。这人四十来岁年纪,神

态威武,面色却是大变,颤声道:“果然……果然是白大弟……白大弟……”

白寒枫抛下手中钢刀,迎了上去,叫道:“苏四哥,我哥哥……我哥哥……”一口气说

不下去,放声大哭。

马博仁、樊纲、玄贞等均想:“这人莫非是沐王府中的‘圣手居士’苏冈?”这时大门

已开,涌进十几个人来,男女都有,冲到尸首之前,几个女子便呼天抢地的大哭起来。一个

青年妇人是白寒松之妻,另一个是白寒枫之妻。

樊纲、玄贞等都感尴尬,眼见这些人哭得死去活来。若再不走,待他们哭完,就算不动

手,也免不了给臭骂一顿。韦小宝先前给白寒枫重重抓住手腕,此刻兀自疼痛,本来仗着人

多,打定主意要叫玄贞,樊纲待人抓住了他,好歹也得在他屁股上踢***七八脚,为料对

方人手越来越多,打起架来已占不到便宜,心中怦怦乱跳,见玄贞道我连使眼色,显是要脚

底抹油,溜之大吉,此举正合心意,当即转身便走,说道:“大伙儿去买些元宝蜡烛,再来

向死人磕头罢!”

白寒枫叫道:“想逃吗?可没这么容易。”冲上前去猛挥右掌向樊纲后心拍去。樊纲怒

道:“谁逃了?”回身举左臂挡开,却不还击。玄贞等众人便都站住了。

韦小宝却已逃到门口,一只脚先跨出门槛再说。

那姓苏的男子问道:“白二弟,这几位是谁?恕在下眼生。”白寒枫道:“他们地天地

会的狗东西,我哥哥……哥哥便是给他们害死的。”此言一出口,本来伏着大哭的人都跃起

身来,呛嘟啷响声不绝,兵刃耀眼,登时将来客都围住了,连马博仁,姚春,雷一啸,王武

通等四个都给围在垓心。

王武通哈哈大笑,说道:“马大哥,雷兄弟,姚大夫,咱们几时入了天地会哪?凭咱们

几个的德行,只怕给天地会的朋友们提鞋子也还不配哪。”

那姓苏的中年汉子抱拳说道:“这几位不是天地会的吗?这位姚大夫,想来名讳是个春

字。在下苏冈,得悉白家大兄弟不幸身亡的讯息,从宛平赶来,伤痛之下,未得请教,多有

失礼。”说道,向众人作揖为礼。

王武通抱拳笑道:“好说,好说。圣手居士,名不虚传,果然是位有见识,有气度的英

雄。”当下给各人一一引见,第一个便指着韦小宝,道:“这位是天地会青木堂的韦香

主。”

苏冈知道天地会共分十堂,每一堂香主都是身负绝艺的英雄豪杰,但这韦香主却显然是

个乳臭未干的富家少年,不由得心下诧异,但脸上不动声色,抱拳道:“久仰,久仰。”韦

小宝呲的一声笑,抱拳还礼,从门边走了回来,问道:“你久仰我什么?”苏冈一怔,道:

“在下久仰天地会十香主,个个都是英雄好汉。”韦小宝点点头,笑道:“原来如此。”苏

冈见他神情油腔滑调,心下更是嘀咕。

当下王武通给余人都引见了。苏冈给他同来这伙人引见,其中两个是他师弟,三人是白

氏兄弟的师兄弟,还有几个是苏冈的徒弟。白寒松的夫人伏在丈夫尸首上痛哭,白寒枘的夫

人一边哭,一边劝,几个女子都不过来相见。

姚春道:“白二侠,到底白大侠为了什么事和天地会生起争竞,请白二侠说来听听。”

咳嗽一声,又道:“云南沐王府在武林中人所共仰,天地会的会规向来极严,都是蛮不讲理

之人。天下原抬不过一个‘理’了,今日之事,也不是单凭打架动武就能了结的。这里马老

师,雷兄弟,王总镖头,以及区区在下,跟双方就算没有交情,也都是慕名。白二侠,请你

冲着咱们一点薄面,说一说这中间的由如何?”王武通道:“不瞒众位说,天地会的朋友

们,的的确确不知白大侠已经身故,否则的话,他们还会上门来自付没趣么?”

苏冈道:“然则韦香主和众位朋友来到敝处,又为了什么?”王武通道:“咱们真不面

前不说假话。天地会的朋友说道他们徐天川徐大哥给沐王府的朋友打得身受重伤,已说不出

话,他们只限邀了我们几个老朽,伴同来到贵处,想问一问缘由。”苏冈森然道:“如此说

来,各位是上门问罪来着?”王武通道:“这可不敢当。我们几个在江湖上混口饭吃,全仗

朋友们给面子。是非曲直,自有公论,谁也不能昧着良心说瞎话。”

苏冈点了点头,道:“王总镖头说得对,请各位到厅上说话。”钢刀总是不肯放下。苏

冈让众人坐下,说道:“白二弟,当时实情如何,你给大家说说。”

王武通、樊纲等都知道,沐王府世镇云南。苏冈、白寒枫等都生长于云南,在北京城里

听到乡音,自会关注。白寒枫续道:“我哥哥听了一会,隔壁接了几句。那官员听得我们也

是云南人,便邀我们过去坐。我和哥哥离家已久,很想打听故乡的情形,见这位官员似是从

云南来,便移座过去。一谈之下,这官员自称叫做卢一峰,原来是奉了吴三桂的委派,去做

曲靖县知县的。他是云南大理人。照规矩,云南人本来不能在本省做地方官。不过这卢一峰

说道,他是平西王委派的官,可不用理会这一套!”

樊纲忍不住骂道:“他***,大汉奸吴三桂委派的狗官,有什么神气的?”白寒枫向

他瞧了一眼,点了点头,道:“这位樊……樊兄说得不错,当时我也这么想。可是我哥哥为

了探听故乡情形,反而奉承了他几句。这狗官更加得意了,说是吴三桂所派的官,叫做‘西

选’,意思说是平西王选的。云南全省的大小官员,固然都是吴三桂所派,就是四川、广

西、贵州三省,‘西选’的官儿也比皇帝所派的官吃香。”苏冈听他说得有些气喘,接口解

释:“倘若有一个缺,朝廷派了,吴三桂也派了,谁先到任,谁就是正印。云贵川桂四省的

官员,哪一个先出缺,自然是昆明知道得早,从昆明派人去快得多。因此朝廷的官儿,总是

没‘西选’的脚快。”

白寒枫叹了一声,说道:“前天下午,……”只说了四个字,不由得气往上冲,手中钢

刀挥了一挥。韦小宝吃了一惊,身子向后一缩。白寒枫觉得此举太过粗鲁,钢刀用力往地下

一掷,呛啷一声,击碎了两块方砖,呼了口气,道:“前天下午,我和哥哥在天桥的一家酒

楼上喝酒,忽然上来一个官员,带了四名家丁。那四个家丁神气厌得很,要酒要菜,说的却

是云南话。”苏冈“哦”了一声。白寒枫道:“我和哥哥一听他们口音,就留上神。”王武

通、樊纲等都知道,沐王府世镇云南。苏冈、白寒枫等都生长于云南,在北京城里听到乡

音,自会关注。

白寒枫续道:“我哥哥听了一会,隔壁接了几句。那官员听得我们也是云南人,便邀我

们过去坐。我和哥哥离家已久,很想打听故乡的情形,见这位官员似是从云南来,便移座过

去。一谈之下,这官员自称叫做卢一峰,原来是奉了吴三桂的委派,去做曲靖县知县的。他

是云南大理人。照规矩,云南人本来不能在本省做地方官。不过这卢一峰说道,他是平西王

委派的官,可不用理会这一套!”

樊纲忍不住骂道:“他***,大汉奸吴三桂委派的狗官,有什么神气的?”白寒枫向

他瞧了一眼,点了点头,道:“这位樊……樊兄说得不错,当时我也这么想。可是我哥哥为

了探听故乡情形,反而奉承了他几句。这狗官更加得意了,说是吴三桂所派的官,叫做‘西

选’,意思说是平西王选的。云南全省的大小官员,固然都是吴三桂所派,就是四川、广

西、贵州三省,‘西选’的官儿也比皇帝所派的官吃香。”苏冈听他说得有些气喘,接口解

释:“倘若有一个缺,朝廷派了,吴三桂也派了,谁先到任,谁就是正印。云贵川桂四省的

官员,哪一个先出缺,自然是昆明知道得早,从昆明派人去快得多。因此朝廷的官儿,总是

没‘西选’的脚快。”白寒枫吁了口气,接着说:“那官儿说,平西王为朝廷立下了大功,

满清能得江山,全仗平西王的功劳,因此朝廷对他特别给面子。吴三桂启奏什么事,从来就

没有驳回的。”

王武通道:“这官儿的话倒是实情。兄弟在西南各省镖,亲眼见到,云贵一带大家就知

道吴三桂,不知道皇帝。”

白寒枫道:“这卢一峰说,照朝廷规矩,凡是做知县的,都先要到京城来朝见皇帝,由

皇帝亲自封官。他到北京来,就是等着来见皇帝的。他说平西王既然封了他官,到京城来朝

见皇帝,也不过是倒例行公事而已。我哥哥说:‘卢大人到曲靖做官,本省人做自然。’突

然之间,隔座有人插嘴,这老……这老贼……我和他仇深……”说着霍地站起,满脸胀得通

红。苏冈道:“是‘八臂猿猴’徐天川说话么?”

白寒枫点了点头,道:“正……正……”急愤之下,喉头哽住了,说不出话来,隔了一

会,才道:“正是这老贼,他坐在窗口一张小桌旁喝酒,插嘴说:‘本省人做本省的官,刮

起地皮来更加方便些。这老贼,我们自官说话,谁要他来多口!”

玄贞冷冷的道:“白二侠,徐三哥这句话,可没说错。”白寒枫哼了一声,顿了一顿,

说道:“这句话是没说错,我又没说他这句话错了。可是……可是……谁要他多官闲事?他

倘若不插句嘴,怎会生出以后许多事来?”玄贞见他气急,也就不再说下去。白寒枫续道:

“卢一峰听了这句话,勃然大怒,一拍桌子,转过头来,见这老贼是个弯腰曲背的老头儿,

容貌猥琐,桌上放着一只药箱,椅子旁插着一面膏药旗,是个卖药的老头儿。喝道:‘你这

个老不死的,胡说些什么?’他手下的四名家丁早就抢了上去,在老贼的桌上拍桌大骂,一

名家丁抓住了他衣领。也是我瞎了眼,瞧不出这老贼武功了得,还道他激于一时义愤,出言

讥刺,怕他吃亏,便走上去假意相劝,将这四名家丁都推开了。”玄贞赞道:“白二侠仁义

为怀,果然是英雄行径。”心想白寒松已死,徐天川受伤虽然不轻,多半不会死,已方终究

已占了便宜,许多事双方只好言和,口头上捧白寒枫几句,且让他平平气。

哪知白寒枫不受他这一套,瞪了他一眼,说道:“什么英雄?我是狗熊!生了眼睛不识

人,瞧不出这老贼阴险毒辣,还道他是好人。那卢一峰打起官腔,破口大骂,大叫:反了,

反了,说京城里刁民真多,须得重办。”

樊纲插嘴道:“这官儿狗仗人势,在云南欺侮百姓不够,还到北京城来欺人。”白寒枫

道:“要欺侮人,也没这么容易。这官儿连声吆喝,叫家丁将这姓徐的老贼绑起来送官,打

他四十大板,戴枷示众。那老贼笑嘻嘻的道:‘大老爷,你这么大声嚷嚷,不吃力吗?我送

张膏药卖给你贴贴。”他从药箱里取了张膏药出来,双掌夹住,跟着便那张本来折拢的膏药

拉平了。我初见那老贼对这凶神恶煞的家丁并不害怕,心下已自起疑,待见他拉膏药的手

势,和哥哥对望了一眼,已然明白。膏药中间的药膏硬结在一块,总得点火烘多时,才拉得

开。可是他只是双掌间夹得片刻,便以内力烘软药膏,这份功力可真了不起。他将药膏拉平

之后,药膏热气腾腾。那卢一峰却兀片不悟,一叠连声催促家丁上前拿人。我便不再拦阴那

官儿的走狗,由得他们去自讨苦吃。一名家丁见我让开,当即向那老贼冲去。那老贼笑道:

‘你要膏药?’将他张膏药放在家丁手中。那家丁骂道:‘老狗,你干什么?’那老贼在他

手臂一推,那家丁移过身去,拍的一声响,那张热烘烘的膏药,正好贴在卢一峰那狗官的嘴

上……”韦小宝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哈的一声笑了出来,拍手叫好。白寒枫哼了一

声,恶狠狠的瞪视着他。韦小宝心中害怕,便不敢再笑。苏冈问道:“后来怎么样?”

白寒枫道:“那狗官的嘴巴被膏药封住,忙伸手去拉扯。那老贼推动四名家丁,说道:

‘去帮大老爷!’只听得拍拍拍声响不停,四名家丁你一掌,我一掌,都向那狗官打去。原

来那老贼推拨四名家丁的手臂,运上了巧劲,以这四人的手掌去打狗官。片刻之间,那狗官

的两边面皮给打得又红又肿。”

韦小宝又是哈哈大笑,转过了头,不敢向白寒枫多看一眼。

苏冈点头道:“这位徐兄诨名叫作‘八臂猿猴’,听说擒拿小巧功夫,算得是武林一

绝,果然名不虚传。”他想白寒枫死在他手下,这老儿的武功自然甚高,抬高了他武功,也

是为白氏双雄留了地步。白寒枫道:“我和哥哥只是好笑,眼见狗官已给打得两边面皮鲜血

淋漓,酒楼上不少闲人站着瞧热闹。那老贼大声叫嚷:‘打不得,打不得,大老爷是打不得

的!你们这些大胆奴才,以下犯上,怎么打起大老爷来?’在四名家丁身后跳来跳去。活脱

像是一只大猴子,伸手推动家丁的手臂,反似是在躲闪,那些闲人都瞧不出他在搞鬼。直打

得那狗官晕倒在地,他才住手,回归原座。这四名家丁还道是撞邪遇鬼,说什么也不明白怎

么会伸手去打大老爷,可是自己手掌都是鲜血,却又不假。四人呆了一阵,便扶着那狗官去

了。”

樊纲道:“痛快,痛快!吴三桂手下的走狗,原该如此整治。徐三哥痛打狗官,正是给

天下百姓出一口胸中恶气。白二侠,你当时怎么不帮着打几拳?”白寒枫登时怒气又涌了上

来,大声道:“老贼在显本事打人,我为什么要帮他?是他在打人,又不是他在挨打!”

玄贞道:“白二侠说的是,先前他不知徐三哥身有武功,可不是见义勇为,出手阻止狗

官的家丁行凶吗?”

白寒枫哼了一声,续道:“那狗官和家丁去后,我哥哥叫酒楼的掌柜来,说道一应打坏

的桌椅器皿,都由他赔,那老贼的酒钱也算在我们帐上。那老贼笑道道谢。我哥哥邀他过来

一同喝酒。那老贼低声道:‘久慕松枫贤乔梓的英名,幸会,幸会。’我和哥哥都是一惊,

心想原来他早知道了我们的来历,我们却不知他是谁。我哥哥道:‘惭愧得紧,请问老爷子

尊姓大名。’那老贼笑道:‘在下徐天川,一时沉不住气,在贤乔梓跟前班门弄斧,可真见

笑了。’那是我们还不知道徐天川是什么来头,但想他殴打狗官,自然跟我们是同一条路上

的。这狗官倘若不挨这顿饱打,我兄弟俩一样也要痛打他一顿。我们三人喝酒闲谈,倒也十

分相投,酒楼之中不便深谈,便邀他到这里来吃饭。”樊纲“哦”了一声,道:“原来徐三

哥到了这里,是在府上动起手来了?”白寒枫道:“谁说在这里动手了?在我们家里,怎能

跟客人过招,那不是欺侮人么?”玄贞点头道:“白氏兄弟英风侠骨,这种事是决计不做

的。”

白寒枫听他接连称赞自己,终于向他点点头,以示谢意,说道:“我兄弟将老贼请到这

里,恭请相待,问起他怎么认得我兄弟。他也不再隐瞒,说道自己是天地会的,我兄弟来北

京之时,他天地会已得到讯息,原是想跟我兄弟交朋友。他在酒楼上殴打狗官,一来是痛恨

吴三硅,二来是为了要和我兄弟结交。这老贼能说会道,哄得我兄弟还当他个好人。后来说

到反清复明之时,三个人,不两个人一只狗,越说越投机……”韦小宝接口道:“两个人和

一只狗越说越投机,倒也希奇。”

众人忍不住好笑,只是碍着白寒枫的面子,不敢笑出声来。

白寒枫大怒,喝道:“你这小鬼,胡说八道!”樊纲道:“白二侠,这位韦香主年纪虽

轻,却是敝会青木堂的香主,敝会上下,对他都是十分尊敬的。”白寒枫道:“香主便怎么

样?”苏冈岔开话头,说道:“我白兄弟心伤兄长亡故,说话有些气急,各位请勿介意。韦

香主,你包涵些。”他想天地会的香主身份非同小可,白寒枫直斥为“小鬼”,终究理亏。

白寒枫也非蠢人,一点便透,眼光不再与韦小宝相触,说道:“后来我们三个……”韦

小宝道:“不,两个人,一只狗。”白寒枫怒喝:“你……你……”终于忍住了,吁了口大

气,续道:“大家说到反清复明之事,说道日后将鞑子杀光了,抚保洪武皇帝的子孙重登龙

庭。我哥哥说:‘皇上在缅甸宴驾宾天,只留下一位小太子,倒是位聪明睿智的英主,目下

在深山中隐居。’那老贼却道:‘真命天子好端端是在台湾。’”白寒枫一引述徐天川这句

话,苏冈、姚春、王武通等人便知原来双方争执是由拥桂、拥唐而起。祟祯皇帝吊死煤山,

清兵进关,明朝的宗室福王、唐王、鲁王、桂王分别在各地称帝,当时便有纷争,各王死

后,手下的孤臣遗老仍是互相心存嫌隙。白寒枫续道:“那时我听了老贼这句话,便问:

‘我们小皇帝几时到台湾去了?’那老贼道:‘我说的是隆武天子的小皇帝,不是桂王的子

孙。’我哥哥道:‘徐老爷子,你是英雄豪杰,我兄弟俩是很佩服的,只不过于天下大事,

您老人家见识却差了。祟祯天子崩驾,福王自立.福王为清兵所俘,唐王不幸殉国,我永历

天子为天下之王。永历天子殉国之后,自然是他圣上的子孙继位了。’”隆武的唐王的年

号,永历是桂王的年号,他们是唐王、桂王的旧臣,对主子都以年号相称。樊纲听里这里,

插口道:“白二侠,请你别见怪。隆武天子殉国之后,兄终弟及,由圣上的亲兄弟绍武天子

在广州接应。桂王却派兵来攻打绍武天子,大家都是太祖皇帝的子孙,不打满清鞑子,自己

打了起来,岂不是大错而特错?”

白寒枫怒道:“那老贼的口吻,便跟你一模一样!可是这到底是谁起的衅?我永历天子

好好派了使臣到广州来,命唐王除去尊号。唐王非但不奉旨,反面兴兵抗拒天命。唐王这等

行为明明是犯上作乱,大逆不道,可说是罪魁祸首。”

樊纲冷笑道:“三水那一战,区区在下也在其内,却不知道是谁全军覆没?”白寒枫大

怒,站起身来,厉声道:“你还在算这旧帐么?”韦小宝听了樊纲的话,便知三水这一仗是

唐王胜而桂王败,忙问:“樊大哥,三水一仗是怎么打的?”樊纲道:“桂王听了手下奸臣

的教唆,哌了一名叫林桂鼎的,带兵来打广州……”苏冈插口道:“樊大哥,这话与事实不

符。那是唐王先派去攻启肇庆,我永历天子才不得已起而应战。”双方你一言,我一语,说

的多是旧事,渐渐的剑拔驽张,便要动起手来。

姚春连连摇手,大声道:“多年前的旧事,还提起他干么?不论谁胜谁败,都不是什么

光彩之事,最后还不是都教鞑子给灭了。”众人一听,登时住口,均有惭愧之意。苏冈道:

“白二弟,大义之所在,原是非誓死力争不可的,后来怎样?”

白寒枫道:“那老贼所说的话,便和这……这位姓樊的师傅一模一样,我兄弟自然要跟

他剖析明白。双方越说越大声,谁也不让。我哥哥盛怒之下,一掌将一张茶几拍得粉碎。那

老贼冷笑道‘你道理说不过人,便想动武么?沐王府白氏双木威名远震,我天地会的一个无

名小卒,却也不惧。’他这句话显然是说,他是天地会的一个无名小卒,还胜似沐王府的成

名人物。我哥哥道:‘我自拍我家里的茶几,关你什么事了?你出言轻侮沐王府,仗的是什

么势道?’双方越说越僵,终于约定,当晚子时,在天坛较量。”苏冈叹了口气,黯然道:

“原来这场纷争,由此而起。”

白寒枫道:“当晚我们到天坛赴约,没说几句,便和这老贼动起手来……”韦小宝道:

“想必是二对一了,但不知是白大侠先上,还是白二侠先上?”白寒枫脸上一红,大声道:

“我两兄弟向来联手,对付一个是二人齐上,对付一百个也是二人齐上。”

韦小宝点头道:“原来如此。倘若跟我这小孩动手,你两兄弟也是齐上了。”白寒枫怒

吼一声,挥掌便向韦小宝头顶击落。苏冈左手伸出,抓住白寒枫手腕,说道:“白二弟,不

可!”白寒枫叫道:“这……这小鬼讥刺我死了的哥哥。”韦小宝贪图大舌之便,没想到连

已死的白寒松也说是其内,眼见他犹如发疯一般,心下害怕,便不敢再说。苏冈道:“白二

弟,冤有头,债有主,是那姓徐的害死了白大哥,咱们只能找那姓徐的算帐。”白寒枫狠狠

的向韦小宝道:“终有一日,我抽你的筋,剥你的皮。”韦小宝向他伸伸舌头,料想苏冈在

旁,白寒枫不能对自己怎样,真要抽筋剥皮,总也不是今日的事。

樊纲道:“苏四哥,你说白大侠给我们徐大哥害死,这个‘害’字,恐怕还得斟酌。白

二侠说道,双方在天坛比武较量,徐大哥以一敌二,既不是使什么阴谋毒计,又不是恃多为

胜,乃是光明正大的动手过招,怎说得上一个‘害’字?”白寒枫怒道:“我哥哥自然是给

老贼害死的。我兄弟俩去天坛赴约之前曾经商量过。我哥哥说道,这老儿虽然头脑胡涂,不

明白天命所归,终究是反清复明的同道,比武之果,须当瞧在天地会的份上,只可点到为

止,不能当真伤了他。我两兄弟手下留情,哪料到这老贼心肠好毒,竟下杀手,害死了我哥

哥。”

苏冈问道:“那姓徐的怎生害死了白大弟?”

白寒枫道:“我们动上手,拆了四十几招,也没分出什么输赢。那老贼跳出圈子,拱手

道:‘佩服,佩服!今日不分胜败,不用再比了。沐王府武功驰名天下,果然高明。’”樊

纲道:“那很好啊,大家就不用再打了,免伤和气,岂不甚好?”

白寒枫怒道:“你又没瞧见那老贼说话的神气,你还道你真是好心吗?他嘴角边微微冷

笑,显然是说,沐王府的白氏双木以二敌一,也胜不了他一个老头儿,什么‘武功驰名天

下’,只不过是吹牛而已。我当然心下有气,便道:‘不分胜败,便打到分出胜败为止。’

这老头虽然灵活,长力却不及我兄弟,斗久了非输不可,他想不打,不过想乘机溜去。于是

我们又打了起来,打了好一会,我使一招‘龙腾虎跃’,从半空中扑击下来。那老贼果然上

当,侧身斜避。这一招我两兄弟是练熟了的,我哥哥便使‘横扫千军’,左腿向右横扫,右

臂向左横击,叫他避无可避。”他说到这里,将“横扫千军”那招比了出来。玄贞道人点

头:“这一招左右夹击,令人左躲不是,右躲也不是,果然厉害。”白寒枫道:“这老贼身

子一缩,忽然向我哥哥怀中撞到。我哥哥双掌一翻,按在他胸膛之上,笑道:‘哈哈,

输……’就是这时,噗的一声响,那老贼却好不毒辣,竟然使出重手。我眼见势道不对一招

‘高山流水’,双掌先后击在那老贼的背心。那老贼身子一晃,退了开去。我哥哥已口喷鲜

血,坐倒在地。我好生焦急,忙去扶起哥哥,那老贼干笑了几声,一跛一拐的走了。我本可

追上前去,补上几拳,立时将他打死,但顾念着哥哥的伤势,没空去理会那老贼。抱起哥哥

回到家来,他在途中只说了四个字:‘给我报仇。’便咽了气,苏四哥……咱此仇不报,枉

自为人!”说到这里,泪如泉涌。玄贞道人转头向一人道:“风二弟,白二侠刚才的所说的

那几招,咱们来比划比划。”这姓风的叫风际中,模样貌不惊人,土里土气。昨日在回春堂

药店地窖中引见之后,从未开口说过话,韦小宝也没对他留意。他点点头站起,发掌轻飘飘

的向玄贞拍出。玄贞左掌架开,身子一缩,双手五指都拿成爪子,活脱是只猴子一般,显是

模仿“八臂猿猴”徐天川的架式。风际中左足一点,身子跃起,从半空中扑击下来。姚春叫

道:“好一招‘龙腾虎跃’!”叫声未毕,玄贞已斜身闪开。便在此时,风际中倏地抢到玄

贞身前,左腿向右横扫,右臂向左横掠,正是白寒枫适才比划过的那一招“横招千军”。风

际中一身化而为二,刚使完白寒枫的一招“龙腾虎跃”,跟着便移形换位,抢到玄贞道人身

前,使出白寒枫那招“横扫千军”,身法之快,实是匪夷所思。众人喝彩声中,玄贞缩拢身

子,直撞入对方怀中。风际中双掌急推,按在玄贞胸口,说道:“哈哈,你输……”便在此

时,玄贞右拳击在风际中胸口,左掌拍中他小腹。两人拳掌都放在对方身上,凝住不动。玄

贞道:“白二侠,当时情景,是不是这样?”白寒枫尚未回答,风际中身子一晃,闪到了玄

贞背后,双掌从自己脸面右侧直劈下来,虚拟玄贞的背心,说道:“高山流水!”这两掌并

没碰到玄贞身子,众人眼前一花,他又已站在玄贞面前,双掌按住他胸口,让玄贞的拳掌按

住自己腹部,回复先前的姿式。

这两下倏去倏来,直如鬼魅,这些人除了韦小宝外,昀是见多识广之人,但风际中这等

迅速无伦的身手,却是见所未见。众人骇佩之余,都已明白了他的用意,当时徐天川以一敌

二,情势凶险无比,倘若对白寒松手稍有留情,只怕难逃背后白寒枫“高山流水”这一击。

玄贞又道:“白二侠,当时情景,是不是这样?”白寒枫脸如死灰,缓缓点了点头。风际中

身法免起鹘落,固然令人目眩神驰,而他模仿自己两兄弟这几下招式,竟也部位手法丝毫无

误,宛然便是自己师父教出来的一般。“龙腾虎跃”、“高山流水”和“横扫千军”三招,

都是“沐家拳”中的著名招式,流传天下,识者甚多,风际中会使,倒也不奇,但以一人而

使这三招拳脚,前后易位,身法之快,实所罕见,加之每一招都是清清楚楚,中规中式,法

度严整,自己兄弟毕生练的都是“沐家拳”,却也远所不及。风际中收掌站立,说道:“道

长,请除下道袍,得罪了!”

玄贞一怔,不明他的用意,但依言除下道袍,略一抖动,忽然两块布片从道袍上飘了下

来,却是两只手掌之形,道袍胸口处赫然是两个掌印的空洞。原来适才风际中已用掌力震烂

了他道袍。玄贞不禁脸上变色,情不自禁的伸手按住胸口,心想风际中的掌力既将柔软道袍

震烂,自己决无不受内伤之理,一摸之下,胸口却也不觉有何异状。风际中道:“白大侠掌

上阴力,远胜在下。徐大哥胸口早已受了极重内伤,再加上背心受了‘高山流水’的双掌之

力,只怕性命难保。”

众人见风际中以阴柔掌力,割出玄贞道袍上两个掌印,这等功力,比之适才一身化二,

前后夹攻的功力,更是惊人,无不骇然,连喝彩也都忘了。韦小宝心想:“海老乌龟当日在

我袍子胸口上割下一个掌印,只怕用的也是这种手段。”

苏冈和白寒枫对望了一眼,均是神色沮丧,眼见风际中如此武功,已方任谁都和他相去

甚远,又给他这等一试演一番,显得徐天川虽然下重手杀了人,却也是迫于无奈,在白氏兄

弟厉害杀手前后夹击之下,奋力自保,算不得如何理亏。苏冈站起身来,说道:“这位风爷

武功高强,好教在下今日大开眼界。倘若我白大弟真有风爷的武功,也决不会给那姓徐的害

死了。”

韦小宝道:“白大侠的武功是极高的,江湖上众所周知,苏四哥也不必客气了。”白寒

枫狠狠瞪了他一眼。可又不能说自己兄弟武功不行。韦小宝又道:“白二侠的武功也是挺高

的,江湖上众所周知。”

樊纲生怕他更说出无聊的话来,多生枝节,向苏冈和白寒枫拱手道:“今日多有打扰,

这就别过。”玄贞道:“且慢!大伙儿到白大侠屡前去磕几个头。这件事……,唉,说来大

家心里难受,可别伤了沐王府跟天地会的和气。”说着迈步便往后堂走去。白寒枫双手一

拦,厉声道:“我哥哥死不瞑目,不用你们假惺惺了。”玄贞道:“白二侠,别说这是比武

失手,误伤了白大侠,就算真是我们徐大哥的不是,你也不能恨上了天地会全体。我们到灵

前一拜,乃武林中同道的义气。”苏冈道:“道长说的是。白二弟,咱们不可失了礼数。”

当下韦小宝,玄贞,樊纲,风际中,姚春,马博仁等一干人齐到白寒松的灵前磕头。

韦小宝一面磕头,一面口中念念有词,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来。白寒枫厉声道:“你刚

才说些什么?”韦小宝道:“我暗暗祷祝,向白大侠在天之灵说话,关你什么事?”白寒枫

道:“你嘴里不清不楚,祷祝些什么?”韦小宝道:“我说:‘白大侠,你先走一步,也没

什么。在下韦小宝,给你的好兄弟打得遍体鳞伤,命不长久,过几天就来阴世,跟你老人家

相会了。’”白寒枫道:“我几时打过你了?”韦小宝拉起衣袖,露出右腕,只见手腕上肿

起了又黑又紫的一圈,指痕宛然,正是刚才给白寒枫捏伤的,说道:“这不是你打的么?”

苏冈向白寒枫瞧了一眼,见他不加否认,脸上就微有责备之意,转头向韦小宝道:“韦香

主,这件事一言难尽。咱们日后慢慢再说。”韦小宝道:“只怕我伤重不治,一命呜呼,日

后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苏冈见他说话流利,毫无受伤之相,知他是耍无赖,心想:“天地

会怎地叫这样一个小流氓做香主?”说道:“韦香主长命百岁,大伙儿都死光了,你还活上

几十岁呢。”韦小宝道:“我此刻腹痛如绞,五脏六腑,全都倒转,也不知能活到明天。风

二哥,玄贞道长,我倘若死了,你们不必找白二侠报仇。江湖上义气为重,咱们可不能伤了

沐王府跟天地会的和气。”苏冈皱起眉头,将众人送出门外。

玄贞向马博仁、姚春、雷一啸、王武通四人道了谢,抱拳作别。

天地会一行人回到回春堂药店。刚到店门口,就见情形不对,柜台倒坍,药店中百余只

小抽屉和药材散了一地。众人抢进店去,叫了几声,不听得有人答应,到得内堂,只见那胖

掌柜和两名伙计都已死在地下。这药店地处偏僻,一时倒无人聚观。

玄贞吩咐高彦超:“上了门板,别让闲人进来。咱们快去看徐大哥。”拉开地板上的掩

盖,奔进地窖,叫道:“徐大哥,徐大哥!”地窖中空空如也,徐天川已不知去向。

樊纲愤怒大叫:“他***,咱们去跟沭王府那些贼子拚个你死我活。”玄贞道:“快

去请王总镖头他们来作个证。”玄贞道:“他们若要害死徐大哥,已在这里下手,既将他掳

去,不会即行加害。”当下派人去,将王武通、姚春等四人请来。

王武通等见到胖掌柜的死状,都感愤怒,齐道:“事不宜迟,咱们立即到杨柳胡同去要

人。”一行人又到了杨柳胡同。

白寒枫开门出来,冷冷的道:“众位又来干什么了?”樊纲大声道:“白二侠何必明知

故问?这等行径,太也给沐王府丢脸。”白寒枫怒道:“丢什么脸?什么行径”樊纲道:

“我们徐大哥在哪里?快送他出来。你们乘人不备,杀死了我们回春堂的三个伙计,当真卑

鄙下流。”白寒枫大声道:“胡说八道!什么回春堂,回秋堂,什么三个伙计?”苏冈闻声

出来,问道:“众位去而复回,有什么见教?”

雷一啸道:“苏四侠,这一件事,那可是你们的不是了。是非难逃公论,你们就算要报

仇,也不能任意杀害无辜啊。京城之中做了这等事出来,牵累可不小。”

苏冈问白寒枫:“他们说什么?”白寒枫道:“谁知道呢,真是莫名其妙。”

王武通道:“苏四侠、白二侠,天地会落脚之处,有三个伙计给人杀了,徐天川师傅也

给人掳去了。这件事的是非曲直,大家慢慢再说,请你们瞧着我们几个的薄面,先放了徐师

傅。”苏冈奇道:“徐天川给人掳了么?那可奇了!各位定然疑心是我们干的了。可是各位

一直跟我们在一起,难道谁还有分身术不成?”樊纲道:“你们当然另行派人下手,那又是

什么难事?”苏冈道:“各位不信,那也没法。你们要进来搜查,尽管请便。”白寒枫大声

道:“‘圣手居士’苏冈苏四哥说话向来一是一,二是二,几时有过半句虚言?老实跟你

说,那姓徐的老贼倘若落在我们手里,立时就一刀两段,谁还耐烦捉了来耗米饭养他?”苏

冈沉吟道:“这中间只怕另有别情。在下冒昧,想到贵会驻马之处去瞧上一瞧,不知道成不

成?”玄贞等见他二人神情不似作伪,一时倒拿不定主意。樊纲道:“苏四侠,大伙儿请你

拿一句话出来,到底我们徐天川徐大哥,是不是在你们手上。”苏冈摇头道:“没有.我要

担保,我们白二弟跟这件事也丝毫没有干系。”苏冈在武林中名声甚响,众人都知他是个正

直的好汉子,他既说没拿到徐天川,应该不假。

玄贞道:“既是如此,请两位同到敝处瞧瞧。韦香主,你说怎样?”

韦小宝心道:“你先邀人家去瞧瞧,再问我‘你说怎样’。”说道:“道长说怎样,就

是怎样了。反正我们三个人都给人家打死了,请他们两位去磕几个头赔罪,也道理啊。”苏

冈、白寒枫都向他瞪了一眼,均想:“你这小鬼,一口就此咬定,是我们打死了你们三个

人。”

一行人来到回春堂中,苏冈、白寒枫细看那胖掌柜与两名药店伙计的死状,都是身受殴

击毙命,胸口肋骨崩断,手法甚是寻常,瞧不出使的是什么武功家数。白寒枫道:“这件事

大伙儿须得查个水落石出,否则我们可蒙了不白之冤。”苏冈道:“蒙止不白之冤,那也不

打紧,日后总会水落石出。只是徐大哥落入了敌人手中,可是尽快想法子救人。”

众人在药店前前后后查察,又到地窖中细看,寻不到半点端倪。眼见天色已晚,苏冈、

白寒枫、王武通等人告辞回家,约定分头在北京城中探访,樊纲道:“苏四侠、白二侠,你

们瞧明白了没有?今晚半夜,我们可要放人烧屋,毁尸灭迹了。”苏冈点头道:“都瞧明白

了。好在邻近无人,将店铺烧了也好,免得官府查问。”苏冈和白寒枫去后,青木堂众人纷

纷议论,都说徐天川定是给沐王府掳去的,否则哪有迟不迟,早不早,刚打死了对方的人,

徐天川便失了踪?最多是苏冈、白寒枫二人并不知情而已。众人跟着商议如何放火烧屋。

韦小宝一听得要放人烧屋,登时大为兴奋。玄贞道:“韦香主,天色已晚,你得赶快回

皇宫去。咱们放人烧屋,并不是什么大事,韦香主不在这儿主持大局,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岔

子。”韦小宝笑道:“道长,自己兄弟,你也不用捧我啦。韦小宝虽然充了***香主,武

功见识,哪里及得上各位武林好手?我要留在这里,不过想瞧瞧热闹罢了。”众人面上对他

客气,但见他年幼,在白家又出了个大丑,实在颇有点瞧不起他,听他这么说,却高兴起

来。你这几句话说得人人心中舒畅。大家对这个小香主敬意虽是不加,亲近之心却陡然多了

几分。

玄贞笑道:“咱们放火烧屋,也得半夜里才动手,还得打断火路,以免火势蔓延,波及

邻居。韦香主一夜不回宫,恐怕不大方便。”韦小宝心想此言倒也不理,天一黑宫门便闭,

再也无人能入,自己得小皇帝宠幸,宫中人人注目,违禁外宿,罪名可是不小,只得叹了口

气,道:“可惜,可惜!这把火如果让我来点,那可兴头得紧了。”高彦超低声道:“日后

咱们要去白天烧人家的屋,一定恭请韦香主来点火。”韦小宝大喜,握住他手道:“高大

哥,大丈夫一言既出,你……你可不能忘了。”高彦超微笑道:“韦香主吩咐过的事,属下

怎敢不遵?”韦小宝道:“咱们明天就去杨柳胡同,放火烧了白家的屋可好?”高彦超吓了

一跳,忙道:“这可须得从长计议。总舵主知道了,多半要大大怪罪。”韦小宝登时意兴索

然,便去换了小太监的服色。高彦超将他换下来的新置衣服鞋帽做一包,拿在手里。众人四

下查勘,并无沐王府的人窥伺,这才将韦小宝夹在中间,送到横街之上,雇了一乘小轿,送

他回宫。

韦小宝向众兄弟点点头,上轿坐好。高彦超将衣帽包好放入轿中。一个会中兄弟走到轿

前,钻头入轿,低声道:“韦香主,明儿一早,最好请你到尚膳监的厨房去瞧瞧。”韦小宝

道:“瞧什么?”那人道:“也没什么。”说着便退了开去。韦小宝想不起他叫什么名字,

这人留着两撇鼠须,鬼头鬼脑,市井之中最多这等小商贩,到杨柳胡同时他也没跟着同去,

自己一直认为他是药店中的伙计,心想他叫我明天到厨房去瞧瞧,不知有什么用意?

反正巡视厨房正是他的职责,第二天早晨便去。顶头上司一到,厨房中的承值太监以

下,人人大忙特忙,名茶细点,流水价捧将上来。韦小宝吃了几块点心,说道:“你们这里

的点心,做得也挺不错了,不过最好再跟扬州的厨子学学。”承值太监忙道:“是,是。若

不是韦公公指点,我们可还真不懂。”

韦小宝见厨房中也无异状,正待回去,见采办太监从市上回来,后面跟着一人,手中拿

着一杆大秤,笑嘻嘻的连连点头,说道:“是是,是是,公公怎么说,便怎么办,包管错不

了。”韦小宝见此人,吃了一惊,那正是昨天要他到厨房来瞧瞧之人。采办太监忙抢到韦小

宝面前,请安问好。韦小宝指着那人,问道:“这人是谁?”采办太监笑道:“这人是北城

钱兴隆肉庄的钱老板,今儿特别巴结,亲自押了十几口肉猪送到宫里来。”转头向钱老板

道:“老钱哪,今儿你可真交上大运啦。这位桂公公,是我们尚膳总管,当今皇上跟前的第

一大红人。我们在宫里当差的,等闲也见不着他老人家一面。你定是前生三世敲穿了木鱼,

恰好碰上了桂公公。”那钱老板跪下地来,向韦小宝磕了几个响头,说道:“这位公公是小

号的衣食父母,今日才有缘拜见,真是姓钱的祖宗积了德。”韦小宝说道:“不用多礼。”

寻思:“他混进宫来,想干什么?怎地事先不跟我说?”

那钱老板站起身来,满脸堆笑,说道:“宫里公公们作成小号生意,小号的价钱特别克

已,可说没什么赚头,不过替皇上、公主、贝勒们宰猪,那是天大的面子,别人听说连皇上

都吃上小号供奉的肉,小号的猪肉自然天下第一,再没别家比得上了。因此上钱兴隆供奉宫

时肉食也只一年多,生意可着实长了好几倍,这都是仰仗公公们栽培。”说着又连连请安。

韦小宝点点头,笑道:“那你一定挺发财啦!”那人道:“托赖公公们的洪福。”从怀中掏

出两张银票来,笑嘻嘻道:“一点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请公公留着赏人罢!”说着双手送

到韦小宝手里。

韦小宝接过来一看,银票每张五百两,共是一千两银子,正是自己前天分给高彦超他们

的,微微一怔,只见钱老板嘴巴向着那采办一努,韦小宝已明其意,笑道:“钱老板好客气

啦!”将两张银票交了给承值太监,笑道:“钱老板的敬意哥儿们去分了罢,不用分给

我。”众太监见是一千两银子的银票,无不大喜过望。供奉宫中猪养牛肉,鸡鱼蔬菜的商

人,平时都给回扣,向有定例,逢年过节虽有年礼节礼,也不过是四五百两,这其中尚膳房

的太儿太监又先分去了一半。此刻见银子既多,韦小宝又说不要,各人摊分起来,岂不是小

小一注横财?那承值太监却想,桂公公口说不要,只不过在外人面前摆摆架子,他是头儿,

岂能当真省得了的,待会摊分之时,自须仍将最大的份儿给他留着。钱老板道:“桂公公,

你这样体恤办事的公公们,可真难得。你不肯收礼,小人心中难安。这样罢,小号养得不两

口茯苓花雕猪,算得名贵无比,待会去宰了,一口孝敬太后和皇上,另一口抬到桂公公房

中,请公公细细品尝。”韦小宝道:“什么茯苓花雕猪?名头古怪,可没听过。”钱老板

道:“这是小号祖传的秘法,选了良种肉猪,断乳之后,就喂茯苓、党参、杞子等补药,饲

料除了补药之处,便只鸡蛋一味,喝了便给喝花雕酒……”他话没说完,众太监都已笑了起

来,都说:“哪有这样的喂猪法?喂肥一口猪,岂不是要几百两银子?”钱老板道:“本钱

自然不小,最难的还是这番心血和功夫。”

韦小宝道:“好,这等奇猪,倒不可不尝。”钱老板道:“不知桂公公今日午后什么时

候有空,小人准时送来。”韦小宝心想从上书房下来,已将午时,便道:“巳未午初,你送

来罢!”钱老板连称:“是,是!”又请了几个安出去。承值太监陪笑道:“桂公公,待会

见了皇上,倒不可提起这回事。”韦小宝问道:“为什么?”承值太监又道:“皇上年少好

奇,听到有这等希奇古怪的茯芩花雕猪,倘若吩咐取来尝尝,咱们做奴才的干系太大。再

说,这种千辛万苦喂起来的肉猪,又不是常常都有的,要是皇上吃得对了胃口,下了圣旨,

命御厨房天天供奉,大家可只有上吊的份儿了。”

韦小宝哈哈大笑,道:“你倒想得周到。”

承值太监道:“这是尚膳房历来相传的规矩罢了。太后和皇上的菜肴,一切时鲜果菜,

都是不能供奉的。”韦小宝奇道:“时鲜菜蔬不能供奉,难道反而只供奉过时的,隔宿的果

菜?”他虽当了几个月尚膳的头儿,对御房的事却一直不曾留心。承值太监笑道:“供奉过

时隔宿的菜蔬,那是万万不敢。不过有些一年之中只有一两月才有的果菜,咱们就不能供奉

了。倘若皇上吃得入味,夏天要冬笋,冬天要新鲜蚕豆,大伙儿又只好上吊了。”韦小宝笑

道:“皇太后,皇上都是万分圣明的,哪有这等事?”承值太监一凛,忙道:“是,是。太

后和皇上圣明,那是决计不会的。听说那是打从前明宫传下来的规矩。到了我大清,皇上通

情达理,咱们奴才们办起事来,就容易得多啦。”心下暗暗吃惊对先前这几句话好生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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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 00:27:34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十回 尽有狂言容数子 每从高会厕诸公

韦小宝从上书房侍候了康熙下来,又到御膳房来。过不多时,钱老板带著四名伙计,抬

了两口洗得干干净净的大肥猪到来,每口净肉便有三百来斤,向韦小宝道:“桂公公,你老

人家一早起身,吃这茯芩花雕猪最有补益,最好是现割现烤。小人将一口猪送到你老人家房

中,明儿一早,你老人家就可割来烤了吃,吃不完,再命厨房做成咸肉。”韦小宝知他必有

深意,便道:“你倒想得周到。那就跟我来。”钱老板将一口光猪留在厨房,另一口抬到韦

小宝屋中。尚膳监管事太监的住处和御厨相近,那肥猪抬入房中之后,韦小宝命小太监带领

抬猪的伙计到厨房中等候,待三人走后,便掩上了门。钱老板低声道:“韦香主,屋中没旁

人吗?”韦小宝摇了摇头。钱老板俯身轻轻将光猪翻了过来,只见猪肚上开膛之处,横贴著

几条猪皮,封住了割缝。韦小宝心想:“这肥猪肚中定是藏著什么古怪物事,莫非是兵器之

类,天地会想在皇宫中杀人大闹?”不由得心中怦怦而跳。果见钱老板撕下猪皮,双手拉开

猪肚,轻轻抱了一团物事出来。韦小宝“咦”的一声惊呼,见他抱出来的竟是一个人。钱老

板将那人横入在地下。只见这人身体瘦小,一头长发,却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身上穿了薄

薄的单衫,又目紧闭,一动也不动,只是胸口微微起伏。

韦小宝大奇,低声问道:“这小姑娘是谁?你带她来干什么?”钱老板道:“这是沐王

府的郡主。”韦小宝更是惊奇,睁大了眼睛,道:“沐王府的郡主?”钱老板道:“正是。

沐王府小公爷的嫡亲妹子。他们掳了徐三哥去,我们就捉了这位郡主娘娘来抵押,教他们不

敢动徐三哥一根寒毛。”韦小宝又惊又喜,说道:“妙计,妙计!怎是捉来的?”

钱老板道:“昨天徐天川徐三哥给人绑了去,韦香主带同众位哥哥,二次去杨柳胡同评

理,属下便出去打探消息,想知道沐王府那些人,除了杨柳胡同之外,是不是还是别的落脚

所在,徐三哥是不是给他们囚禁在那里;想知道他们在京城里还有哪些人,当真要动手,咱

们心里可也得先有个底子。这一打探,嘿,沐王府来得人可还当真不少,沐家小公爷带头,

率领了王府的大批好手。”韦小宝皱起了眉头,说道:“***!咱们青木堂在京里有多少

兄弟?能不能十个打他们一个?”钱老板道:“韦香主不用担心。沐王府这次来北京,不是

为了跟咱们天地会打架。原来大汉奸吴三桂的大儿子吴应熊,来到了京城。”韦小宝点头

道:“沐王府要行刺这姓吴的小汉奸?”钱老板道:“是啊。韦香主料事如神。大汉奸、小

汉奸在云南,动不了他们的手,一离云南,便有机可乘了。但这小汉奸自然防备周密,身边

有不少武功高手保护,要杀他可也不是易事。沐王府那些人果然另有住处,属下过去查看,

那些人都不在家,屋里却也没徐三哥的踪迹,只有这小丫头和两个服侍她的女人留在屋里,

那可是难得的良机……”

韦小宝道:“于是你就顺手牵羊,反手牵猪,将她捉了来?”钱老板微笑道:“正是。

这小姑娘年纪虽小,沐王府却当她是凤凰一般,只要这小郡主在咱们手里,徐三哥便稳如泰

山,不怕他们不好好服侍。”韦小宝道:“钱大哥这件功劳倒大得紧呢。”钱老板道:“多

谢韦香主夸奖。”韦小宝道:“咱们拿到了小郡主,却又怎样?”说著向躺在地下的那少女

瞧了几眼,心道:“这小娘皮长得可挺美啊。”钱老板道:“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要听韦香主的意思办理。”

韦小宝沉吟道:“你说怎么办?”他跟天地会的人相处的时候虽暂,却已摸到了他们的

脾气。这些人嘴里尊称自己是香主,满口什么静候香主吩咐云云,其实各人肚里早就有了主

意,只盼得到自己赞同,于是一切便推在韦香主头上,日后他们就不会担当重大干系。他对

付的法子是反问一句:“你说怎么办?”钱老板道:“眼下只有将这小郡主藏在一个稳妥所

在,让沐王府的人找不到。这次沐家来到京城的著实不少,虽说是为了杀小汉奸吴应熊,但

咱们杀了他们的人。徐大哥又给他们拿了去,这会儿咱们天地会每一处落脚之处,一定能给

他们钉得紧紧的。我们便拉一泡尿,放一个屁,只怕沐王府的人也都知道了。”

韦小宝嗤的一笑,觉得这钱老板谈吐可喜,很合自己脾胃,笑道:“钱大哥,咱们坐下

来慢慢商量。”钱老板道:“是,是,多谢香主。”在一张椅上坐了,续道:“属下将小郡

主藏在猪肚里带进宫来,一来是为瞒过宫门侍卫的重重搜检,二来是瞒过沐王府众人的耳

目。他***,沐公爷手下,只怕真有几个厉害人物,不可不防。小郡主若不是藏在宫里,

难保不给他们抢了回去。”

韦小宝道:“你说要将小郡主藏在宫里?”

钱老板道:“属下可不敢这么说,一切全凭韦香主作主。藏在宫里,当然是普天下最稳

妥的所在。沐王爷的高手再多,总敌不过大内侍卫。小郡主竟会在皇宫之中,别说他们决计

想不到,查不出,就算知道了,又怎有能耐冲进皇宫来救人?他们如能进宫来将小郡主救出

去,那么连鞑子皇帝也能绑架去了。天下决没这个道理。不过属下胆大妄为,事先没向韦香

主请示,擅自将小郡主带进宫来,给韦香主增添不少危险,不少麻烦,实在该死之极。”韦

小宝心道:“你将人带都带进来了,自己说该死,却也没死。把小郡主藏在宫里,果然是好

计,沐王府的人一来想不到,二来救不出。你胆大妄为,难道我胆子就小了?”笑道:“你

这计策很好,我将小郡主藏在这里好了。”

钱老板道:“是,是,韦香主说这件事行得,那定然行得。属下又想,将来事情了结之

后,小郡主总是要放还给他们的。他们得知郡主娘娘这些日子是住在宫里,也不辱没了她身

份,倘若老是关在小号屠房中地窖之中,闻那牛血猪血的腥气,未免太对不起人。”韦小宝

笑道:“每天喂她吃些茯苓、党参、花雕、鸡蛋,也就是了。”

钱老板嘿嘿一笑,说道:“再说,小郡主年纪虽然幼小,总是女子,跟我们这些臭男人

住在一起,于名声未免有碍,跟韦香主在一起,就不要紧了。”韦小宝一怔,问道:“为什

么?”钱老板道:“韦香主年纪也轻,何况又是……又是在宫里办事的,自然……自然没什

么。”言语吞吞吐吐,有些不便出口。

韦小宝见他神色忸怩,想了一想,这才明白:“原来你说我是太监,因此小郡主交我看

管,于她声名无碍。你可不知我这太监是冒牌货。”只因他并不是真的太监,这才要想了一

想,一想之后方能明白,否则钱老板第一句话他就懂了。钱老板问道:“韦香主的卧室在里

进罢?”韦小宝点点头。钱老板俯身抱起小郡主,走到后进,放在床上。房中本来有大床、

小床各一,海天富死后,韦小宝已叫人将小床抬了出去。他隐秘之事甚多,没要小太监住在

屋里服侍。钱老板道:“属下带小郡主进宫来时,已点了她背心上的神堂穴,阳纲穴,还点

了她后颈的天柱穴,让她不能动弹,说不出话。韦香主要放她吃饭,就可解开她穴道,不过

最好先点她腿上环跳穴,免得她逃跑。沐王府的人武功甚高,这小姑娘倒不会多少武功,却

也不可不防。”韦小宝想问他什么叫神堂穴、环跳穴,如何点穴、解穴,但转念一想,自己

是青木堂香主,又是总舵主的弟子,连点穴、解穴也不会,岂不是让下属们太也瞧不起?反

正对付一个小姑娘总不是什么难事,点头道:“知道了”

钱老板道:“请韦香主借一把刀使。”韦小宝心想:“你要刀干什么?”从靴桶中取出

匕首,递了给他。钱老板接了过来,在猪背上一划,没料到这匕首锋利无匹,割猪肉如切豆

腐,一剑下去,直没至柄。钱老板吃了一惊,赞道:“好剑!”割下两片脊肉,两只前腿,

道:“韦香主留著烧烤来吃,余下的吩咐小公公们抬回厨房去罢。属下这就告辞,会时原事

情,属下随时来向韦香主禀告。”韦小宝接过匕首,说道:“好!”向卧在床上的小郡主瞧

了一眼,道:“这小娘皮睡得倒挺安稳。”他本来想说:“这小姑娘在宫里耽得得久了,太

过危险,倘若给人发觉,那可糟糕之极。”但想天地会的英雄好汉岂怕危险的?这等话说出

口来,不免给人小觑了。

待钱老板回去厨房,韦小宝闩上了门,又查看了窗户,一无缝隙,这才坐到床边,去看

那小郡主,只见她正睁著圆圆的眼睛,望著床顶,见韦小宝过来,忙闭上眼睛。韦小宝笑

道:“你不会说话,不会动弹,安安静静的躺在这里,最乖不过。”见她身上衣衫也不污

秽,想是钱老板将那口猪有肚里洗得干干净净,干留丝毫血渍,于是拉过被来,盖在她身

上。只见她脸颊雪白,没半分血色,长长的睫毛不住颤动,想是心中十分害怕,笑道:“你

不用怕,我不会杀了你的,过得几天,就放你出去。”小郡主睁开眼来,瞧了他一眼,忙又

闭上眼睛。

韦小宝寻思:“你沐王府在江湖上好大威风,那日苏北道上,你家那白寒松好大架子,

丝毫没将老子瞧在眼里,这当儿还不是让我手下人的打死了。他***……”想到此处,伸

起手来,见手腕上黑黑一圈乌青兀自未退,隐隐还感疼痛,心道:“那白寒枫死了哥哥,没

处出气,捏得老子骨头也险些断了。想不到沐王府的郡主娘娘却落在我手里,老子要打便

打,要骂使骂,你半分动弹不得,哈哈!”想到得意处,不禁笑出声来。小郡主听到笑声睁

开眼来,要看他为什么发笑。韦小宝笑道:“你是郡主娘娘,很了不起,是不是?你奶奶

的,老子才不将你放在眼里呢!”走上前去,抓住她右耳,提了三下,又捏住她鼻子,扭了

两下,哈哈大笑。小郡主闭著的双眼中流出眼泪,两行珠泪从肋边滚了下来。韦小宝喝道:

“不许哭!老子叫你不许哭,就不许哭!”小郡主的眼泪却流得更加多了。韦小宝骂道:

“辣块妈妈,臭小娘皮,你还倔强!睁开眼睛来,瞧著我!”小郡主双眼闭得更紧.韦小宝

道:“哈,你还道这时里是沐王府,你妈妈的,你家里刘白方苏四大家将,有***什么了

不起,终有一日撞在老子手里,一个个都斩成了肉酱。”大声吆喝:“你睁不睁眼?”小郡

主又用力闭了闭眼睛。韦小宝道:“好,你不肯睁眼,要这一对臭眼珠子有什么用?不如挖

了出来,让老子下酒。”提起匕首,平放刃锋,在她眼皮上拖了几拖。小郡主全身打了个冷

战,仍不睁开眼睛。韦小宝倒拿她没有法子,说道:“你不睁眼,我偏偏要你睁眼,咱哥儿

俩耗上了,倒要瞧瞧你郡主娘娘厉害,还是我这小流氓,小叫子厉害。我暂且不来挖你的眼

珠,挖了眼珠,倒算是你赢了,永远不能瞧我。我要在你脸蛋上用尖刀子雕些花样,左边脸

上刻只小乌龟,右边脸上刻一堆牛粪。等到将来结了疤,你到街上去之时,成千上万的人围

拢来瞧西样镜,大家都说:『美啊,美啊,来看沐王府的小美人儿,左边脸上一只王八,右

边脸上一堆牛粪,。』你到底睁不睁眼?”

小郡主全身难动,只有睁眼能自拿主意,听得韦小宝这么一说,眼睛越闭越紧。韦小宝

自言自语:“原来这臭花娘嫌自己脸蛋儿不美,想要我在脸上装扮装扮,好,我先刻一只乌

龟!”打开桌上砚台,磨了墨,用笔醮了墨。这些笔墨砚台都是海老公之物,韦小宝一生从

未抓过笔□,这时拿笔如拿筷子,提笔在小郡主左脸画了一只乌龟。小郡主的泪水直流下

来,在乌龟的笔划上流出了一道墨痕。

韦小宝道:“我先用笔打个样子,然后用刀子来刻,就好像人家刻图章。对,对郡主娘

娘,咱们刻好之后,我牵了你去长安门大街,大叫:『哪一位客官要印乌龟?三文钱一

张!』我用黑墨涂了你脸,有人给钱,就用张白纸在你脸上一印,便是一只乌龟,快得很!

一天准能印上一百张。三百文铜钱,够花了。”他一面胡扯,一面偷看小郡主的脸色,见她

睫毛不住颤动,显然又是愤怒,又是害怕。他甚是得意,说道:“嗯,右脸刻一堆牛粪,可

没人出钱来买牛粪,不如刻只猪,又肥又蠢,生意一定好。”提起笔来,在她右边脸颊上干

划一通,画的东西有四只脚,一条尾巴就是了,也不知像猫还是像狗。他放下毛笔,取过一

把剪银子的剪刀,将剪刀轻轻放在小郡主左颊,喝道:“你再不睁眼,我要刻花了!我先刻

乌龟,肥猪可不忙刻。”

小郡主泪如泉涌,偏偏就是不肯睁眼。韦小宝无可奈何,不肯认输,便将剪尖在她脸上

轻轻划来划去。这剪尖其实甚钝,小郡主肌肤虽嫩,却也没伤到她丝毫,可是她惊惶之下,

只道这小恶人真的用刀子在自己脸上雕花,一阵气急,便晕了过去。

韦小宝见她神色有异,生怕是给自己吓死了,倒吃了一惊,忙伸手去探鼻息,幸好尚有

呼吸,便道:“臭小娘装死!”寻思:“你死也不肯睁眼,难道我便输了给你?”拿了块湿

布来,抹去她两颊上黑墨,直抹了三把,才抹得干净。但见她眉淡睫长,嘴小鼻挺,容颜著

实秀丽,自言自语:“你是郡主娘娘,心中一定瞧不起我这小太监,我也瞧不起你,大家还

不是扯直?”过了一会,小郡主慢慢醒转,一睁开眼,只见韦小宝一双眼睛和她双目相距不

过一尺,正狠狠的瞪著她,不由得吃了一惊,急忙闭眼。

韦小宝哈哈大笑,道:“你终于睁开眼开,瞧见我了,是老子赢了,是不是?”他自觉

得胜,心下高兴,只是小郡主不会说话,未免有些扫兴,要想去解她穴道,却不知其法,说

道:“你给人点了穴道,倘若解不开,不能吃饭,岂不饿死了?我本想给你解开,不过解穴

的法门,从前学过,现下可忘了。你会不会?你如不会,那就躺著做僵□,一动也别动,要

是会的,眼睛眨三下。”他目不转睛的望著小郡主,只见她眼睛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突

然双眼缓缓的连眨三下。

韦小宝大喜,道:“我只道沐王府的人既姓沐,一定个个是木头,呆头呆脑,什么都不

会,原来你这小木头还会解穴。”将她抱起,坐在椅上,说道:“你瞧著,我在你身上各个

部位指点,倘若指得对的,你就眨三下眼睛,指得不对,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动也不能动。

我找到解穴的部位,就给你解开穴道,懂不懂?懂的就眨眼。”小郡主眨了三下眼睛。

韦小宝点头道:“很好!我来指点。”韦小宝一伸手,便指住她右边胸部,道:“是不

是这里?”小郡主登时满脸通红,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哪敢眨之一眨?韦小宝又指她左边

胸部,道:“是不是这里?”小郡主脸上更加红了,眼睛睁得久了,忍不住霎了霎眼。韦小

宝大声道:“啊,是这里了!”小郡主急忙大睁眼睛,又羞又急,窘不可言,这二人都是十

四五岁年纪,于男女之事似懂非懂,但女孩子早识人事,韦小宝又是在妓院中长大的,平时

多见嫖客和妓女的猥猥亵举止,虽然不明其意,总之知道这类行动极不妥当。韦小宝见她发

窘,得意洋洋,只觉昨日杨柳胡同中的一番窘辱此刻都出了气,报了仇。他在小郡主身上东

指西指。小郡主拚命撑住眼睛,不敢稍瞬,唯恐不小心眨了眼睛,那就大事去矣,过了不多

时,鼻尖上已有一滴滴细微汗渗了出来。幸好韦小宝这时手指指向她左腋下,那正是解开穴

道的所在,急忙连眨了三下眼睛,心中一宽,舒了口长气。韦小宝道:“哈哈,果然在这

里,老子也不是不知道,只是记怕不好,一时之间忽然忘了。”心想:“解开她穴道之后,

不知她武功如何,这小丫头倘若出手打人,倒也麻烦。”转过身来,拿过两根腰带,先将她

双脚牢牢绑住,又将她双手反缚到椅子背后绑好。

小郡主不知他要如何大加折磨,脸上不禁流露出惊恐之极的神色。韦小宝笑道:“你怕

了我,是不是?你既然怕了,老子就解开你的穴道。”伸手到左腋下轻轻搔了几搔。小郡主

奇□难当,偏行无法动弹,一张小脸胀得通红。

韦小宝道:“点穴解穴,我原是拿手好戏,只不过老子近来事情太忙,这种小事,也没

放在心上,倒有些儿忘了。是不是这样解的?”说道在她腋下揉了几下。

小郡主又是一阵奇□,脸上微现怒色。

韦小宝道:“这是我最上乘高深的解穴手法。上乘手法,用在上等人身上,这才管用。

你这小丫头不是上等之人,第一流的手法用在你身上,竟半点动静也没有。好,我用第二流

手法试试。”伸手指在她腋下戳了几下。小郡主又痛又□,泪水以眼眶中滚来滚去。

韦小宝道:“咦,第二流的手法也不行,难道你是第二等的小丫头?没有法子,只是用

第三流的手法出来了。”伸掌在她腋下拍打了一阵,仍然不见功效。

点穴是武学中的上乘功夫。武功极有根柢之人,经明师指点,尚须数年勤学苦练,方始

有成。解穴和点穴是一事之两面,会点穴方会解穴,认穴既须准确,手指上又须有刚柔并济

的内劲,方能封人穴道,解人穴道。韦小宝既无内功,点穴解穴之法又从未练过,这么乱搞

一通,又怎解得开小郡主的穴道?

拍打不成,便改而为抓,抓亦不行,只得改而为扭。小郡主又气又急,忍不住泪水流了

下来。韦小宝这时倒不是有意要折磨她,但忙了半天,解不开她穴道,自己额头出汗,不免

有些老羞成怒,说道:“我连第八流的手法也用出来了,却像是耗子拉王八,半点也不管

用,难道你是第九流的小丫头?老子是大有身份,大有来历之人,第九流武功是决计不肯使

的。看来你沐王府的人,都是***烂木头,木头木脑,木知木觉。我跟你说,我现在不顾

自己身份,用第九流的武功,再在你这第九流的小娘皮身上试试。”当下弯起中指,用拇指

扳住,用力弹出,弹在小郡主腋下,说道:“这是弹棉花。”唱起儿歌:“拍拍拍,弹棉

花。棉花臭,炒黑豆.黑豆焦,拌胡椒。胡椒辣,起宝塔。宝塔尖,冲破天,天落雨,地滑

塌,滑倒你沐家木头木脑,狗头狗脑,十八代祖宗的老阿大!”他说一句,弹一下,连弹了

十几下,说到一个“太”字时,小郡主突然“噢”的一声,哭了出来。

韦小宝大喜,纵身跃起,跳上跳下,笑道:“我说呢,原来沐王府的小丫头果然是第九

流的小东西,非用第九流武功对付不可。”

小郡主哭道:“你……你才是第第第……第九流。”声音清脆娇嫩,带著柔软的云南口

音,当真说不出的好听。韦小宝逼紧了喉咙,学她说话:“你……你才是第第第……第九

流。”说著哈哈大笑。

原来他伸指乱弹,都弹在小郡主腋下“腋渊穴”上。腋渊穴属足少阳胆经,在腋下三寸

之处。人身头部诸穴,如丝空竹、阳白、临泣等穴道均属此经脉。他在腋渊穴上又抓大扭,

又打又弹,手劲虽然不足,但搞得久了,小郡主头诸穴齐活,说话便无窒滞。韦小宝见居然

能解开小郡主的穴道,不胜喜欢,说话对沐王府的仇恨之心登时消去了大半,说道:“我肚

子饿了,想你也不饱,我先给你些东西吃。”他原是馋嘴之人,既为尚膳监的头儿,属下众

监拍他马屁,每日吩咐厨房送来各种各样的新鲜细点。他每天在街上闲游,街市中诸般饼饵

糖食,也是见到就买,因此在屋里瓶儿、罐儿、盒儿、小竹篓儿不计其数,装的都是零星食

物。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手头有几十万两银子,生来又是个胡乱花钱之人,岂不大买零食之

理?他将糕点拿了出来,说道:“这玫瑰绿豆糕,你吃一块试试。”小郡主摇了摇头。韦小

宝拿起另一只盒子,打开盒盖,说道:“这是北京城里出名的点心豌豆黄,你们云南一定没

有的,吃一块罢!”小郡主又摇了摇头。韦小宝要卖弄家当,将诸般糕饼糖果堆满在桌上,

道:“你瞧,我好吃的东西多不多?就算你是王府的郡主,多半也从来没吃过这么多点心。

你如不爱吃甜食,就试试我们厨房的葱油薄脆,世上少有。连皇上都爱吃,你试了一块,包

你爱吃。”小郡主又摇了摇头。韦小宝接连拿了最好的七八种糕饵出来,小郡主总是摇头。

这一来韦小宝可气往上冲,骂道:“臭花娘,你嘴巴这样刁,这个不吃,那个不吃,到

底要吃什么?”小郡主道:“我……我什么都不吃……”只说了这句话,抽抽噎噎的又哭了

起来。韦小宝给她一哭,心肠倒有些软了,道:“你不吃东西,岂不饿死了?”小郡主道:

“我……我宁可饿死。”韦小宝道:“我才不信你宁可饿死。”正在这时,外面有人轻轻敲

门。韦小宝知道是小太监送饭来,生怕小郡主叫喊起来,惊动了旁人,取出一块毛巾,绑住

了她嘴,这才去开门,吩咐小太监道:“我今日想吃些云南菜,你吩咐厨房即刻做了送

来。”小太监应了自去。

韦小宝将饭菜端到房中,将小郡主嘴上的毛巾解邢,坐在她对面,笑道:“你不吃,我

可要吃了。嗯,这是酱爆牛肉,这是糟溜鱼片,这是蒜泥白切肉,还有镇江肴肉,清炒虾

仁,这一碗口磨鸡脚汤,当真鲜美无比。鲜啊,鲜啊!”他舀汤来喝,故意嗒嗒有声,偷眼

去看小郡主时,只见她泪水一滴滴的流下来,没半分馋意。这一来韦小宝可有些兴意索然,

悻悻的道:“原来第九流的小丫头只爱吃第九流的臭鱼,臭肉,臭鸭蛋,我这些好菜好点

心,原是第一流上等人吃的。待会我叫人去拿些臭鱼,臭肉,臭鸭蛋,臭豆腐来给你吃。”

小郡主道:“我不吃臭鸭蛋,臭豆腐。”志小宝点头道:“嗯,原来你只吃臭鱼,臭肉。”

小郡主道:“你就爱瞎说。我也不吃臭鱼臭肉。”

韦小宝吃了几筷子虾仁,吃了一块肴肉,大赞:“味道真好!”见小郡主始终无动于

中,便放下筷子,心下盘算,如何才能使她向自己讨吃。

过了好一会,小太监又送饭菜过来,道:“桂公公,厨子叫小人禀告公公,这过桥火线

的汤极烫,看来没一丝热气,其实是挺热的.这宣威火脚是用蜜饯莲子煮的,煮得急了,或

许不很软,请公公包涵。这是云南的黑色大头菜。这一碟是大理洱海的工鱼干,虽然不是鲜

鱼,仍是十分名贵,用云南红花油炒的。壶里泡的是云南普洱茶。厨子说,云南的名菜汽锅

鸡要两个多时辰才煮得好,只好晚上再给桂公公你老人家送来。”韦小宝点点头,待小太监

去后,将菜肴搬入房中。

御厨房在顷刻之间,便办了四样道地的云南菜,也算得功力十分到家了。原来吴三桂在

云南做平西王,虽然跋扈,但逢年过节,对皇室的进贡,对诸王公大臣的节敬,却是丰厚无

比,远胜他省十倍,因此朝廷里替他说好话的人也著实不少。吴三桂进贡给皇帝的,除了金

银珠宝、象牙犀角等等珍贵物品外,云南的诸般土产也是应有尽有。正因如此,御厨房要在

顷刻之间煮几味云南菜,并不为难。小郡主本就饿了,见到这几味道地的家乡菜,忍不住心

动,只是她给韦小宝实在欺侮得狠了,不愿就此屈服,拿定了主意:不管这小恶人如何诱

我,我总是不吃。

韦小宝用筷子挟了一片鲜红喷香的宣威火腿,凑到小郡主口边,笑道:“张开嘴来!”

小郡主牙齿咬实,紧紧闭嘴。韦小宝将火腿在她嘴唇上擦来擦去,擦得满子诩是油,笑道:

“你乖乖吃了这片火腿,我就解开你的穴道。”小郡主闭著嘴摇了摇头。韦小宝放下火腿,

端丐那碗热汤,恶狠狠的道:“这碗汤烫得要命,你如肯喝,我就等冷了些,一匙一匙的慢

慢喂你。你不喝呢?哼!”左手伸出,捏住他鼻子。小郡主气为之窒,只得张开口来。韦小

宝右手拿起一只匙羹,塞在她口里,说道:“这碗热汤我就这样倒将下来,把你的肚肠也烫

得熟了!”让小郡主喘了几口气,才将匙羹从她嘴里取出放开左手。

小郡主知道过桥米线的汤一半倒是油,比寻常的羹汤热过数倍,如此倒入□喉,只怕真

的给他烫死了,哭道:“你划花了我的脸,我……我不要活了,这样丑怪……”韦小宝心

道:“原来你以为我真的在你脸上刻了一只乌龟。”微笑道:“你的脸虽然划花,但这只小

乌龟画得挺美,你走到街上,担保人人喝彩叫好!”小郡主哭道:“难看死了,我……我宁

可死了。”韦小宝道:“唉,这样漂亮的小乌龟,你居然不要,早知如此,我也不必花那么

多心思,在你脸上雕花了。”

小郡主道:“雕什么花?我……我又不是木头。”韦小宝道:“你明明姓沐,怎么不是

木头?”小郡主道:“我家这沐字,是三点水的木,又不是木头的木。”韦小宝也分不出沐

木二字有何不同,说道:“木头浸在水里,不过是一块烂木头罢了。”小郡主又哭了起来。

韦小宝道:“哪又用得著哭个不休的?你叫我三声『好哥哥』,我就把你脸蛋儿补好,把小

乌龟刮去,一点痕迹不留。”小郡主脸上一红,道:“怎么刮得去?再这么一刮,我的脸还

成什么模样?”韦小宝道:“我有灵丹妙药,第一流的英雄好汉,那是难修补些。你是第九

流的小丫头,修补你的脸蛋儿,可真容易不过了。”小郡主道:“我不信。你就是爱说话损

人。”韦小宝道:“你叫不叫?”小郡主红著脸摇了摇头。韦小宝见她娇羞的模样,不禁有

些心动,说道:“小乌龟新刻不久,修补是很容易的。时间挨得久了,再要修补,如果留下

一条乌龟尾巴修不去,只怕你将来懊悔。”小郡主虽然对他的话将信将疑,总是企盼一试,

倘若真如他所说,将来脸上留下一条乌龟尾巴,那可仍是难看之极,当下胀红了脸,嗫嗫

道:“你……你可不是骗我?”韦小宝道:“你骗你干什么?你越叫得早,我越早动手,你

的脸蛋儿越修补得好,乖乖的快叫罢!”

小郡主道:“倘若我……我叫了之后,你补得不好呢?”韦小宝道:“那我加倍赔还,

连叫你六声『好妹妹』!”小郡主又是红晕满脸,说道:“你这人很坏,我不来!”韦小宝

道:“好啦!你既然不放心。咱们分开来叫。你先叫我一声『好哥哥』,待我补好之后,你

叫第二声。我用镜子给你照过,果然是一点疤痕也没有,你十分满意了,再叫第三声。说不

定你开心得很,一连叫上十声。”小郡主急道:“不,不,你说叫三声,怎么又加?”韦小

宝微笑道:“好,三声就三声,那你快叫罢!”小郡主嘴唇动了几下,总是叫不出口。韦小

宝道:“叫一句『好哥哥』,有什么了不起?又不是要你叫『好老公』,叫『亲亲老公』。

你再不叫,我的价钱也可越开越高啦。”小郡主倒真怕他逼自己叫什么老公、老公的,结结

巴巴的道:“我先叫一个字,等你真的治好了,我再叫下面……下面两个字。”韦小宝叹了

一口气,道:“唉,你真会讨价还价,先给钱后给钱都是一样。那你叫罢。”小郡主闭上眼

睛,轻轻叫道:“好……”这个“好”字,当真细若蚊鸣,耳音稍稍差著半点,可再也听不

出来,饶是如此,她脸上已羞得通红。

韦小宝咕哝道:“这样叫法,可真差劲得很,七折八扣下来,还有得剩的么?也不知你

心中在这个『好』字下面接上些什么,好王八蛋是好,好小贼也是好。”小郡主急道:“不

是的,我心中想的就……就是那两个字,我不骗你,真的不骗你。”韦小宝道:“那两个什

么字?是乌龟么?是小贼么?”小郡主道:“不,不!是哥……”说了一个“哥”字,急忙

住口。

韦小宝笑道:“很好,算你有良心,那我给你修补脸蛋之时,便得用最好手段。请泥水

匠修狗洞,出上第一流的价钱,泥水匠便用第一流的手段,倘若价钱太低,泥水匠用几块烂

砖头塞满了事,石灰也不粉刷一下,岂不是难看之极?”

小郡主道:“人家叫也叫过了,你还是在笑我狗洞,烂砖头。”

韦小宝哈哈一笑,道:“我这是比方。”打开海老公的箱子,取出药箱,将箱中的几十

个药瓶都放在桌上,每一瓶药都倒了些粉末,像煞有其事的凝神思索,调配药粉。小郡主本

来只信得三分,眼见药瓶如此之多,不免又多信了两分。

韦小宝将药粉放进药□,拿到外房,却倒在纸中包了起来,藏在怀里,另外拿了一块绿

豆糕,一块豌豆黄,再从一个广东月饼中挖了一块莲蓉,将药□洗干净,不留半点药粉,才

将莲蓉,绿豆糕,豌豆黄在药□舂烂,又加上两匙羹蜜糖,心念一动,再吐上两大口唾沫,

调得匀了,拿进房中,说道:“这是生肌灵膏,其中有无数灵丹妙药。”想了一想,又道:

“你的脸是我刻花了的,就算回复原状,也不过和从前一般,你也不见我的好。”拿起昨日

在珠宝□中所镶有帽子,将帽上四颗明珠都拉了下来,放在左手掌之中,问小郡主道:“这

珠子怎样?”

小郡主祖上世代封王袭爵,虽然出世时沐家已破,但世家贵女,见识毕竟大非寻常,见

这四颗珠子有指头大小,的溜溜地在他掌在滚动,发出柔和珠光,浑圆无瑕,赞道:“这珠

子好得很,四颗一样大小,很是难得!”

韦小宝大是得意,说道:“这是我昨天花了二千九百两银子买来的,很贵,是不是?”

这四颗珠子虽然珍贵,却也不值得二千九百两,其实是九百两,他加上了二千两的虚头。当

下取过一只药□,将珠子放入□中,转了几转,珠子和药□相碰,互相撞击,发出清脆的声

音。韦小宝拿起石杵,一杵锤将下去。小郡主“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问道:“你干什

么?”

韦小宝见她神情严重,一张小脸上满是诧异之色,更是意气风发。他卖弄豪阔,原是要

换来这副惊诧,当下连舂得几舂,将四颗珠子舂得粉碎,然后不住转动石杵,将珠子磨成了

细粉,说道:“我倘若只将你脸蛋回复原状,不显我韦……显不出我小桂子公公的本事,定

要将你脸蛋儿变得比原来美上十倍,你这十声『好哥哥』才叫得心甘情愿,没半点勉强。”

小郡主道:“三声!怎么又变成十声了?”

韦小宝微微一笑,将珍珠粉调在绿豆糕,豌豆黄,莲蓉,蜜糖加唾沫的浆糊之中,用药

杵拌得均匀。小郡主眼睛睁得大大的,不知他搞什么,眼见他将四颗明珠研细,这药膏之珠

贵可想而知。

韦小宝道:“四颗珠子虽贵,比起其他无价之宝的药粉来,却又算得什么了。你的相貌

本来不错,但不能说是天下第一流的,等搽了我这药膏之后,多半会变成一位天下无双,羞

月闭花……”小郡主道:“羞花闭月。”她听韦小宝说错了,随口改正,但话一出口,不由

得很不好意思。韦小宝用错成语,乃家常便饭,丝毫不以为意,道:“不错,变成一个闭花

羞月的小美人儿,那才好呢。”说著便抓起豆泥莲蓉珠珠糊,往她脸上涂去。小郡主一声不

响,由得他乱涂,片刻之间,一张脸除了眼耳口鼻之外,都给她涂得满满地,只觉这药膏甜

香甚浓,并无刺鼻药味,浑不觉得难受。

韦小宝见她上当,拚命忍住了笑,心道:“这药膏中我不拉上一泡尿,算是我客气,那

是瞧在你祖宗沐英沐王爷的份上。他是开国功臣,韦小宝让了他三分。”

韦小宝涂完药膏,洗干净了手,说道:“等药膏干了,我再用奇妙药粉给你洗去。三涂

三洗,那你非羞月……非羞花闭月不可。”

小郡主心想:“什么,『非羞花闭月不可』,这句话好不别扭。”问道:“为什么要涂

三次?”韦小宝道:“三次还算是少的,人家做酱油要九蒸九晒呢。就算是煮狗肉,也要连

滚三滚。”小郡主抱怨道:“你又骂我是酱油狗肉。”

韦小宝笑道:“没有『酱油狗肉』这句话,酱油煮狗肉,那就是红烧狗肉。不用酱油,

是清炖狗肉。”拿筷子挟起一片火腿,送到她嘴边,道:“吃罢!”

小郡主一来也真饿了,二来不敢得罪了他,怕他手脚不清,在自己脸上留下一条乌龟尾

巴,三来见他研啐珍珠,毫不可惜,不免承他的情,微一迟疑,便张口将火腿吃了。韦小宝

大喜,赞道:“好妹子,这才乖。”小郡主道:“我不……不是你好妹子。”韦小宝道:

“那么是好姐姐。”小郡主道:“也不是。”韦小宝道:“那么是我好妈妈。”

小郡主噗哧一笑,道:“我……我怎么会是……”

韦小宝自见到她以来,直到此刻,才听到她的笑声。只是她脸上涂满了莲蓉豆泥,难见

如花笑靥,但单是听著她银铃般的笑声,亦足已畅怀怡神。韦小宝说她“是我她妈妈”,其

实便是骂他“小婊子”,因为他自己母亲是个妓女,但听她笑得又欢畅又温柔,不禁微觉后

悔,又想:“做婊子也没什么不好,我妈妈在丽春院里赚钱,未必便贱过***木头木脑沐

王府中的郡主。”又挟了几片火腿喂她吃了,说道:“你如答应不逃走,我就将你手上穴道

也解了。”小郡主道:“我干么逃走?脸上刻了只小乌龟,逃出去丑也丑死了。”

韦小宝心想:“待你得知脸上其实没有小乌龟,定然是要逃走了。那钱老板也不说几时

来接她出去。宫里关著这样一个小姑娘,给人发觉了可干系不小,那便如何是好?”

正凝思间,忽听得屋外有人叫道:“桂公公,小人是康亲王府里的伴当,有事求见。”

韦小宝道:“好!”低声道:“有人来了,你可别出声。这里是什么地方,你知不知道?”

小郡主摇了摇头。韦小宝道:“说出来可吓你一大跳。那些人个个都要害你。只有我瞧著你

可怜,暂且收留了你。如果给人知道你在这里?哼哼,哼哼……”心想:“说些什么重话吓

她最好!她最怕什么?”转念间,说道:“这些恶人定要剥光你的衣衫,打你屁股,打得痛

得不得了。”小郡主脸上一红,眼光中果然露出恐惧之色。韦小宝见恐不效,便出去开门,

门外是个三十来岁的内监。

那人向韦小宝请安,恭恭敬敬的道:“人小是康亲王府里的。我们王爷说,好久不见公

公,很是挂念,今日叫了戏班,请公公去王府喝酒听戏。”韦小宝听说听戏,精神一振,但

自己屋中藏著一个小郡主,既怕给人撞见,又怕她声张起来,诸多不便,一时颇为踌躇。那

内监道:“王爷吩咐,务必要请公公光临。今日王府中可热闹著呢,掷骰子,赌牌九,什么

都有。”韦小宝听到听戏,不过精神一振,听到赌钱,那可是精神大振了。他自从发了大财

之后,跟温氏兄弟、平威他们赌钱,早已无甚趣味,掷掷骰子,只是聊胜于无,康亲王府中

既有赌局,自民豪赌,那还理会什么小郡主,大郡主?当即欣然道:“好,你等一会儿,我

就跟你去。”他回入房中,将小郡主松了绑,放在床上,又将她手脚绑住,拉过被子盖在她

身上,低声道:“我有事出去,过一会儿就回来。”见她眼光中露出疑虑之意,说道:“珍

珠还不够,我去珠宝□买些,研碎了给你搽脸,那才十全十美。”小郡主道:“你……你不

要去。珍珠又贵。”韦小宝道:“不打紧,你好哥哥有的是钱,要叫你羞花闭月,多花几千

两银子算得什么。”小郡主道:“我……我在这里很怕。”

韦小宝见她可怜楚楚,略有不忍之意,但要他不去赌钱,小郡主便再可怜十倍也没用,

挟了一块工鱼给她吃了,拿过四块八珍糕,叠起来放在她嘴上,道:“你一张嘴,便有一块

糕入口中。可得小心,糕儿一跌到枕头上,便吃不到了。”小郡主道:“你……你别去。”

嘴上有糕,说话声音细微几不可闻。

韦小宝假装没听见,从箱中取出一叠银票,塞在袋里,开门出去,把门反锁,兴匆匆的

跟著内监到康亲王府去。

一到康亲王府门口,只见大门外站立著两排侍卫,都是一身鲜明锦衣,腰佩刀剑,气概

轩昂,比之韦小宝第一次来时戒备森严得多了,那自是惩于“鳌拜党徒”攻入王府之失,加

强了守备。

韦小宝刚进大门,康亲王便抢著迎了出来,身子半蹲,抱住韦小宝的腰,笑道:“桂兄

弟,多日不见,你可长得越来越高,越来越俊了。”韦小宝笑道:“王爷你好。”康亲王笑

道:“好什么?你也不多到我家里来玩儿。我多见你就好,少见你就不好。”韦小宝笑道:

“王爷吩咐我多来,那可求之不得。”康亲王道:“你说过的话可得算数。几时我向皇上讨

个请,准你的假,咱们喝酒听戏,大闹他十天八天。就只怕皇上一天也少不得你。”携了韦

小宝的手,并肩走进。众侍卫一齐躬身行礼。

韦小宝大乐。他在宫中虽然得人奉承,毕竟只是个太监,哪有此刻和王爷携手而行的风

光?到得中门,两个满洲大官迎了出来,一个是新任领内侍卫大臣多隆,通常称之为侍卫总

管的,另一个便是他的结拜哥哥索额图。索额图一跃而前,抱住了韦小宝,哈哈大笑,说

道:“听说王爷今日请你,我便自告奋勇要来,咱哥儿俩热闹热闹。”侍卫总管多隆也上来

著实巴结。四人一踏进大厅廊下的吹打手便奏起乐来。韦小宝从未受人如此隆重的接待,自

是眉飞色舞,差一点便手舞足蹈起来。到得二厅,厅中二十几名官员都已站在天井中迎接,

都是尚书、侍郎、将军、御营亲军统领等大官。索额图一一给他引见。

一名内监匆匆走进,打了个千,禀道:“王爷,平西王世子驾到。”康亲王笑道:“很

好!桂兄弟,你且宽坐,我去迎客。”转身出去。

韦小宝心想:“平西王世子?那不是吴三桂的儿子吗?他来这里干什么?”

索额图挨到他耳边,低笑道:“好兄弟,恭喜你今天又要发财啦。”韦小宝笑道:“那

得看手气怎样?”索额图笑道:“手气自然是好的。除了赌钱发财,还有一注逃不了的大财

气。”韦小宝道:“那是什么?”索额图在他耳边轻声道:“吴三桂差儿子来进贡,朝中大

官,个个都不落空。”韦小宝道:“哦,吴三桂是差儿子来进贡。我可不是朝在大官。”索

额图道:“你是宫里的大官,那比朝中大官可威风得多了。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精明能干,

懂事得很。”低声道:“待会吴应熊不论送你什么重礼,你都不可露出喜欢的模样,只淡淡

的说:『世子来北京,一路上可辛苦了。』他如见你喜欢,那便没了下文。你神色冷淡,他

定然当你嫌礼物轻了,明天又会重重的补上一份。”

韦小宝哈哈大笑,低声道:“原来这是敲竹□的法子。”索额图低声道:“云南竹□,

不砰砰的敲他一顿,那就笨了。他老子坐了云贵两省,不知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咱哥儿如不

帮他花花,一来对不起他老子,二来可对不起云南、贵州的老百姓啊!”韦小宝笑道:“正

是!”说话之间,康亲王陪了吴应熊进来。这平西王世子二十四五岁年纪,相貌甚是英俊,

步履矫捷,确是将门之子的风范。康亲王第一个便拉了韦小定过来,说道:“小王爷,这位

桂公公,是万岁爷跟前最得力的公公。上书房力擒鳌拜,便是这位桂公公的大功。”

吴三桂派在北京城里的耳目众多,京城中有何大小动静,每逃诩有急足持信前往昆明禀

反。康熙擒拿鳌拜,是这几年来的头等大事,吴应熊自然早知详情。吴三桂曾和他商议,觉

得皇帝铲除权要于不动声色之间,年纪虽幼,英气已露,日后做臣子的日子,只怕不大好

过。吴应熊这次奉父命来京朝觐天子,大携财物,贿赂大臣,最大的用意,是在察看康熙的

性格为人,以及他手下重用的亲信大臣是何等人物。今日来康亲王府中赴宴,没料想竟会遇

上康熙手下最得宠的太监,不由得大喜,忙伸出双手,握住韦小宝的右手连连摇晃,说道:

“桂公公,我……在下……在云南之时,便听到公公大名。父王跟大家谈起来,都称颂皇上

英明果断,确是圣明天子,还说圣天子在位,连公公这样小小年纪,也能立此大功,令人好

生爷慕。父王吩咐,命在下备了礼物,向公公表示敬意。只是大清规矩,外臣不便结交内

官,在下空有此心,却不敢贸然求见。今日康王爷赐此良机,当真是不胜之喜。”他口齿便

捷,一番话说得十分动听。韦小宝听得连吴三桂这样的大人物,在万里之外竟也知道自己名

字,不由得骨头大松,好在这些奉承的话也听得多了,早知如何应付,只淡淡的道:“咱们

做奴才的,只是奉皇上的对圣旨办事,就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而已,有什么功劳好说?小

王爷的话可太夸奖了。”心想:“索额图哥哥料事如神,这小汉奸果然一见面就提到『礼

物』二字。”

吴应熊是远客,又是平西王的世子,康亲王推他坐了首席,请韦小宝坐次席。席上大官

甚多,尚书将军,个个爵高位尊,韦小宝虽然狂妄,这次席却也不敢坐,连声推辞。康亲王

笑道:“桂兄弟,你是皇上身边之人,大家敬重你,那也是爱戴皇上的一番忠心,你不用再

客气了。”说道将他按入椅中。索额图这时已升了国史馆大学士,官位在诸人之首,便坐在

韦小宝身边,其余文武大官按品级,官职高下,依次而坐。韦小宝忽想:“***!从前丽

春院嫖客摆花酒,妈妈坐在嫖客背后,顺手拿几件糕饼给我,王八们还常常把我赶开,那时

只想,几时老子发了达,也到丽春院来摆一台花酒,叫老鸨,王八,小娘们都来陪酒。哪知

道今日居然有亲王,王子,尚书,将军们相陪,只可惜丽春院的老鸨,王八们见不到老子这

般神气的模样。”众人坐下喝酒。吴应熊带来的十六名随人站在长窗之侧,对席上众人敬

酒,挟菜,以及仆役传送酒菜的一举一动,均是目不转睛的注视。

韦小宝略一思索,已明其理:“是了,这是平西王府中的武功高手,跟随来保护吴应熊

的,生怕有人行刺下毒。沐王府的人只怕早已守在外面。待会最好双方狠狠打上一架,且看

是沐王府的人赢了,还是吴三桂的手下厉害。”他一肚子的幸灾乐祸,只盼双方打得热闹非

凡,斗个两败俱伤。这情形康亲王自己瞧在眼里,他身为主人,也不好说什么。那侍卫总管

多隆武功了得,性子又直,喝得几杯酒,便道:“小王爷,你带来的这十几个随从,一定都

是千中挑,挑中选的武功高手了。”

吴应熊笑道:“他们有什么武功?只不过是父王府里的亲兵,一向跟著兄弟,知道兄弟

的脾气,出门之时,贪图个使唤方便而已。”

多隆笑道:“小王爷这可说得太谦了。你瞧这两位太阳穴高高鼓起,内功已到了九成火

候。那两位脸上、颈中肌肉结实,一身上佳的横练功夫。还有那几位满脸油光,背上垂的大

辫子,多半是假发打的,你如教他们摘下帽子来,定是秃顶无疑。”吴应熊微笑不答。索额

图笑道:“我只知多总管武功高强,没想到你还有一项会看相的本事。”

多隆笑道:“索大人有所不知。平西王当年驻兵辽东,麾下很多锦州金顶门的武官。金

顶门的弟子,头上功夫十分厉害。凡是功夫练夫练到高深之时,满脸油光,头顶却是一根头

发也没有的。”康亲王笑道:“可否请世子吩咐这几位尊价,将帽子搞摘下来,让大家瞧瞧

多总管的推测到底准不准?”吴应熊道:“多总管目光如炬,岂有不准的?这几名亲兵,的

确练过金顶门的功夫,但功夫没练到家,头上头发还是不少,摘下帽子,免令他们当众出

丑,望众位大人包涵。”众人哈哈一阵大笑,既见吴应熊不愿,也就不便勉强。韦小宝目不

转睛的细看这几个人,心□难搔:“不知那大个儿头儿有多少头发?那瘦子功夫差些,想来

头发一定很多。”忽然想起一事,忍不住哈的一声,笑了出来。

康亲王笑问:“桂兄弟,你有什么事好笑,说出来大家听听。”韦小宝笑道:“我想金

顶门的师傅们大家一定很和气,既少和人家动手,自伙里更加不会打架。”康亲王道:“何

以见得?”韦小宝笑道:“大家要是气了,瞪一瞪眼睛,各人将帽儿摘了下来,你数我头

发,我数数你头发,谁的头发少,谁出本事强,头发多的人只好认输。”众人哈哈大笑,都

说韦小宝的想法十分有趣。韦小宝又道:“金顶门的师傅们,想必随身都带一把算盘,否则

算起头发来可不大方便。”众人又是一阵大笑。一位尚书正喝了口酒,还没□下喉去,一听

此言,满口酒水喷了出来,生怕喷在桌上失礼,一低头,都喷在自己衣襟之上,不住咳嗽。

神照喝道:“且慢!贫僧定欲试尊驾的功夫,双拳『钟鼓齐鸣』,要打尊驾两边太阳

穴,请还手罢!”那人摇了摇头。神照大喝一声,大红袈裟内僧袍的衣袖突然胀了起来,已

然鼓足了劲风,双臂外掠,疾向内弯,两个碗口大的拳头便向那人两边太阳穴撞去。众人适

才见他掌碎青砖的劲力,都忍不住“咦”的一声叫了出来,心想此人闪避已然不及,若不出

手招架,这颗脑袋岂不便如那青砖一般,登时便给击得粉碎?

岂知那人竟然一动不动,手不抬,足不提,头不闪,目不瞬,便如是泥塑木雕一般。神

照上人出手之际,原只想逼得他还手,并无伤他性命之意,双拳将到他太阳穴上,却见他呆

呆的不动,心中一惊:“我这双拳击出,几有千斤之力。平西王世子是康亲王的贵宾,倘若

鲁莽打死了他的随从,可大大不妥。”便在双拳将碰上他肌肤之际,急忙向上一提,呼的一

声响,从他两边太阳穴畔擦过,僧袍拂在他面上。那人微微一笑,说道:“太师好拳法!”

厅上众人都瞧得呆了,心想此人定力之强,委实大非寻常,倘若神照上人这两拳不是中途转

向,而是击在他太阳穴上,此刻哪里还有命在?这人以自己性命当儿戏,简直疯了。

神照拳劲急转,震得双臂一酸,不由得向他瞪视半晌,不知眼前此人到底是个狂人,还

是白痴,倘若就此归座,未免下不了台,说道:“尊驾定不给面子,贫僧无法可想,只好得

罪。下一拳『黑虎偷心』,要打向尊驾胸口。”“钟鼓齐鸣”、“黑虎偷心”这些招数,原

是最粗浅的拳招,寻常学过几个月武功的人都曾练过,他又在发拳之前先叫了出来,本竟只

要以劲力取胜,而使用最粗浅的功夫,也颇有瞧不起对手之意。那人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神照心下有气,寻思:“我这一拳将你打成内伤,并立毙于当场,却叫你三四天后才死,那

就不算扫了平西王的脸面。”坐个马步,大声吆喝,右拳呼的一声打了出去,拍的一声,正

中他胸口。那人身子一晃,退了一步,笑道:“大师赢了,我已退了一步。”神照这一拳虽

未用力,却也是劲道甚厉,不料这人浑如不觉,这两句话说来轻描淡写,显然全没受伤。文

官们不懂其中道理,但学武之人,个个都知他是有意容让。韦小宝不文不武,也就在似懂非

懂之间。神照自负在武林中颇具声望,怎肯就此算赢?他脸面涌上一层隐隐黑气,说道:

“那么再吃我一拳。”呼的一拳,仍向他胸口击去,这一次用上了七成劲力,纵然将他打得

口喷鲜血,那是他自讨苦吃,那也是无可奈何了。

神照这一拳将抵那人衣襟,那人胸部突然一缩,身子向后飘出半丈,似乎给拳力震了出

去,其实是乘势避开他的拳劲。神照这一拳又打了个空,愈益恼怒。抢上两步,大喝一声,

右腿飞起,向他小腹猛踢过去。那人叫道:“啊哟!”眼见这一腿子非踢中不可。

众人不约而同的都站了起来,只见那人身子向后,双足恰如钉在地上一般,身子齐著膝

盖折屈,自大脚以至脑袋,大半个身子便如是一根木头横空而架,离地尺许。神照这一腿踢

了个空,在他双腿之上上数寸凌空踢过。神照一不做,二不休,鸳鸯连环,左腿“乌龙扫

地”,掠地横扫,踢他双腿胫骨。那人姿势不变,仍是摆著“铁板桥”势,双足一蹬,全身

向上搬了一尺。神照的左腿在他脚底扫过。那人稳稳落下,身子仍不站直。

厅上众人彩声如雷。神照到此地步,已知自己功夫和他差著好一大截,对方倘若还手,

自己势力输得一塌胡涂,只得合十说道:“好功夫,佩服,佩服!”那人站直身子,躬身还

礼,说道:“大师拳脚劲道厉害之极,在下不敢招架,只有闪避。”康亲王道:“两人武功

都是极高。世子殿下,尊价客气得很,一定不肯还手,比武是比不成了。来啊,两人都领两

只大元宝去。”那人躬身道:“无功不受禄。”神照见他不肯去拿元宝,自己也不便上前具

领。康亲王转头向侍从道:“给两位送去。”那人这才谢了赏钱,神照也讪讪收了。

康亲王明知刚才这一场虽非正式比武,其实是已方输了,也赏两锭大银给神照,不过既

替他遮羞,也为自己掩饰,表示不分胜败。他心有不甘,又看得太不过瘾,心想:“这高个

儿的功夫固然不错,但吴应熊带来的其余随从,定然及不上他。我手下众武师却各有惊人绝

艺,单是那齐元凯的功夫,比之神照和尚恐怕就只高不低。”他本来称神照为上人,适才一

显武功之后,心中对他打了折扣,“上人”登时变成了“和尚”,郎声道:“刚才比武没比

成,不免有点……有点那个美中不足。齐师傅,请你邀十五位武师,大家拿兵刃,十六个对

十六个,跟平西王世子带来的十六位随从过过招。小王爷,你吩咐他们亮兵刃罢!”吴应熊

道:“来到王爷府上作客,怎敢携带兵刃?”康亲王笑道:“世子可客气了。令尊和小王都

是武将,一生在刀枪剑戟之间讨生活,可不用这些婆婆妈妈的忌讳。来啊,把十八般兵器都

拿几件来,让平西王府的高手们挑选。”康亲王本是战将,从关外直打到中原,府中兵刃一

应俱全。一声呼唤,众侍从登时去搬了一大堆兵器出来,长长短短,都放在那十六名侍从面

前。

齐元凯邀集了十四名武师,却要神照率领。神照要要挣回面子,只客气几句,便不再推

辞,心想:“好歹也要砍伤几个南蛮子,出一口胸中恶气。”什么平西王是客,须得顾全他

的脸面等等,早已全然置之脑后。这时神照,齐元凯等人兵刃,也已由手下拿到了厅上。神

照双掌之间倒挟两柄青钢戒刀,向康亲王一席合十行礼。康亲王等微微欠身,颔首还礼。

韦小宝心下得意:“***,这些人个个武艺高强,是江湖上大有来头的人物,却要向

老子行礼。老子大模大样的坐著,点一点头就算了事,可比他们威风十倍了。”

神照转过身来,大声道:“云南来有朋友,挑兵刃罢!”先前接过他五招的高身材汉子

说道:“我们奉平西王将令,在北京城里,决不和人动手。”神照道:“别人钢刀吹到头

上,难道也不还手?别人要砍你们的脑袋,你们中是伸长脖子?还是将脑袋缩进了脖子

去?”此言一出,平西王府的众随从均有怒色。说他们将脑袋缩进脖子,自是骂他们为乌龟

了。那为首的长身汉子却仍淡淡的道:“平西王军令如山。我们犯了将令,回到云南,一样

也要砍头。”神照道:“好,咱们就试试。”他招了招手,将十五名武师召在大厅一角,低

声商议。神照悄声道:“咱们将兵刃尽往他们身上要害招呼,瞧他们还不还手?”齐元凯

道:“当真伤了人,那可不妥。咱们只是逼他们还手。”另一人道:“大家手下留神些。”

神照喝道:“好,动手罢!”一声长啸,舞支戒刀,白光闪闪,抢先向平西王钢鞭,或举铜

锤,十六般兵刃纷纷使动。

那十六名随从竟然挺立不动,双臂垂下,手掌平贴大腿外侧,目光向前平视,对康王府

十六武师的进袭恍若不见。那十六名武师眼见对方不动,都要在康亲王的众宾之前卖弄手

段,各人施展兵刃上最精熟巧妙的招数,斜劈直刺,横砍倒打,兵刃反映烛光,十六般兵器

舞了开来,呼呼风声中,组成一张光幕,将十六名随从围在垓心。

众文官不住说:“小心,小心!”武学之士见这些兵刃每一招都是递向对方要害,往往

只数寸之差,不要多用上半分力气,立时便送了对方性命,尽皆心惊。

那十六名随从向前瞪视,将生死置之度外,对方倘若真要下手,也只好将性命送了。神

照等人的兵刃越使越快,偶尔兵刃互相撞击,便火花四溅,叮当作声,这一来更增危险。他

们虽然无意杀伤平西王的手下,但刀剑鞭锤互相碰撞,劲力既大,相距又如此之近,反弹出

去伤到了人,却不由自主。

果然拍的一声,一柄铁和另一人的铜锤相撞,□了出去,打中一名平西王府随从的肩

头。跟道有人挥刀斜劈,在一名随从右脸旁数寸处掠过,旁边长剑削来,刀剑相交,钢刀回

转,砍在那随从脸上,立时鲜血直长流。两名随从受伤不轻,仍是一声不哼,直立不动。

康亲王知道再搞下去,受伤的更多,又见比武不成,有些扫兴,叫道:“好武功!好武

功!大家收手罢!”神照一声大叫,两柄戒刀横掠过去。将一名随从的帽子劈了下来。余人

跟著学样,刀枪剑戟,纷纷将众随从的帽子击落。十六名哈哈大笑,收起兵刃,向后跃开。

韦小宝见那些随从之中果然有七个是秃顶,头上亮得发光,不禁拍手大笑,说道:“多

总管,你眼光真准,果然是一大批秃……”一句话没说完,一瞥眼间,只见平西王府的十六

名随从仍是挺立不动,但上恼怒之极,眼中如欲喷出火来。

韦小宝自幼在市井中□混,自然而然的深通光棍之道,觉得神照这批人做事太不漂亮,

没给人留半分面子。市井间流氓无赖尽管偷抢拐骗,什么不要脸的事都干,但与争竞,总是

留下三分余地,大江南北,到处皆然。妓院中遇上痴迷的嫖客,将携来的成万两银子在窑姐

身上散光,老鸨还是给他几十两银子的盘缠,以免他流落异乡,若非铤而走险,便是上吊投

河。那也不是这些流氓无赖良心真好,而是免得事情闹大,后患可虑。韦小宝与人赌钱,使

手法骗干了对方的银钱,倘若赢他一两,最后便让他赢回一二钱;倘若赢了他一百文,最后

总给他翻一赢回一二十文。一来以便下回还有生意,二来教对方不起疑心,又免得他老羞成

怒,拔出老拳来打架。他见到平西王府随从的神情,心下老大过意不去,便即离座走到众人

身前,俯身拾起那长身汉子的帽子,说道:“老兄当真了不起。”双手捧了,给他戴在头

上。那人躬身道:“多谢!”韦小宝跟著将十五顶帽子一顶顶拣起,笑道:“他们这样干,

岂不是得罪了朋友吗?”他分不清楚哪一顶帽子是谁的,捧在手里,让各人取来戴上。

这些随从眼见韦小宝坐于本府世子身侧,是康亲王这次宴请的大贵客,是擒拿鳌拜的桂

公公,见他替自己拾帽子,忙请安行礼,连说:“不敢当,折杀小人了!”

韦小宝对平西王府之人本来毫无好感,原盼吴三桂的手下倒个大霉,但神照等人一再进

逼,这些人始终容忍,激发了他锄强扶弱之意,见他们感激之情十分真诚,心下更喜,转头

向康亲王道:“王爷,向你借几两银子使使。”康亲王笑道:“桂兄弟尽管拿去使,五万两

够了吗?”韦小宝笑道:“哪用得著这许多?”向王府的一名侍从道:“快去买十六顶最好

的帽子来,越快越好!”那侍从答应著去了。吴应熊拱手道:“桂公公爱屋及乌?在下感激

不尽。”韦小宝拱手还礼,心道:“什么爱屋及乌?及什么乌,及你这只小乌龟吗?”康亲

五见神照等人削落平西王府众随从的帽子,心中也早觉未免过分,生怕得罪了吴应熊,但如

出口道歉,又觉不妥。韦小宝这么一来,深得其心,说道:“来人哪!吴世子的手下,每人

赏五十两银子。”又想:“单赏对方,岂不教人手下的众武师失了面子?”又道:“咱们府

里的十六武师,每人也是五十两银子!”大厅之上,欢声大作。索额图站起身来,给席上众

人都斟了酒,说道:“小王爷,令尊用兵如神,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令尊军令森严,

总属人人效死,无怪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来来来,大伙儿遥敬平西王一杯!”

吴应熊急忙站起,举杯道:“晚生谨代家严饮酒,多谢各位厚意。”众人都举杯饮干。

吴应熊又道:“家严镇守南疆,边陲平靖,那是赖圣上洪福,再加朝中王公大臣措置得宜,

指导有方。家严只是尽忠皇上效力,秉承朝中各位五公大臣的训示,不敢偷懒而已。实不敢

说有什么功劳。”酒过数巡,王府侍从已将十六顶帽子买来,双手捧上,送到韦小宝面前。

韦小宝向康亲王笑道:“王爷,你府中的师傅们失手打落了人家的帽子,你该赔还一顶新帽

子罢。”康亲王笑道:“当得,当得,还是桂兄弟想得周到。”吩咐侍从,将帽子给吴应熊

的随从送去。众随从接过了,躬身道:“谢王爷,谢桂公公!”将帽子折好放在怀内,头上

仍是戴旧帽。康亲王和索额图对望了一眼,知道这些人不换新帽,乃是尊重吴应熊的意思。

又饮了一会,王府戏班出来献技。康亲王要吴应熊点戏。吴应熊点了出“满床笏”,那是郭

子仪做寿,七子八婿上寿的热闹戏。郭子仪大富贵亦寿考,以功名令终,君臣十分相得。吴

应熊点这出戏,既可说祝贺康亲王,也是为他爹爹吴三桂自况,颇为得体。

康亲王待他点罢,将戏牌子递给韦小宝,道:“桂兄弟,你也点一出。”韦小宝不识得

戏牌上的字,笑道:“我可不会点了,王爷,你代我点一出,要打得结棍的武戏。”康亲王

笑道:“小兄弟爱看武劲,嗯,咱们来一出少年英雄打败大人的戏,就像小兄弟擒住鳌拜一

样。是了,咱们演『白水滩』,小英雄十一郎,只打得青面虎落花流水。”“满床笏”和

“白小滩”演罢,第三出是“游园惊梦”。两上旦角啊啊的唱个不休,韦小宝听得不知所

云,不耐烦起来,便走下席去,见边厅中有几张桌子旁子有人在赌钱,有的是牌必,有的是

骰子。骰子桌上做庄的是一名军官,是康亲王的部属,面前已赢了一大堆银子,见韦小宝走

近,笑道:“桂公公,您也来玩几手?”

韦小宝笑道:“好!”瞥眼间见吴应熊手下那高个子站在一旁,心中对此人颇有好感,

便向他招了招手。那人抢上一步,道:“桂公公有什么吩咐?”韦小宝笑道:“赌台上没父

子,你不用客气,老哥贵姓,大号怎么称呼?”刚才神照问他,他不肯答复,但韦小宝在众

宾客之前很给了他们面子,问得又客气,便道:“小人姓杨,叫杨溢之。”韦小宝不知“溢

之”两字是什么意思,随口道:“好名字,好名字!杨家英雄最多,杨老令公,杨六郎,杨

宗保,杨文广,杨家将个个是英雄好汉。杨大哥,咱哥儿来合伙赌一赌!”杨溢之听他称赞

杨家祖宗,心中甚喜,微笑道:“小人不大会赌。”韦小宝道:“怕什么?我来教你!你那

两只大元宝拿出来。”杨溢之便将康亲王所赏的那两只元宝拿了出来。韦小宝从怀里摸出一

张银票,往桌上一放,笑道:“我和这位杨兄合伙,押一百两!”庄家笑道:“好,越多越

好!”他们赌的是两粒骰子,一掷定输赢。庄家骰子掷下来,凑成张和牌,韦小宝掷了个七

点,给吃了一百两银子。韦小宝道:“再押一百两!”这次却赢了。掷得十六七手后,来来

去去,老没输赢。韦小宝焦躁起来:“我输几百两银子不打紧,累得这姓杨的输了那两只元

宝,可对不住人。”一手掷出一个六点,已输了九成,为料庄家掷了个五点。韦小宝哈哈大

笑,此后连赢几□,一百变两百两,二百两变四百两,三把骰子,已赢了四百两银子。做庄

的那军官笑道:“桂公公好手气。”韦小宝笑道:“你说我好手气吗?咱们再试两把!”将

四百两银子往前一推,一把骰子掷下去,出来一只四六。庄家掷成个长三,又是输了。韦小

宝转头道:“杨大哥,我们再押不押?”杨溢之道:“但凭桂公公的主意。”

韦小宝原来的四百两银子再加赔来的四百两,一共八百两银子,向前一推,笑道:“索

性赌得爽快些。”喝一声:“赔来!”

骰子掷下去,骨溜溜的乱转,过得片刻,一粒骰子已转成了六点,另一粒却兀自不住滚

动。韦小宝手上使了暗劲,要这粒骰子也成六点,成为一张天牌,但骰子不是自己带来的,

他掷骰的本事毕竟没练到炉火纯青,那粒骰子定将下来,却是两点,八点,是输多赢少的

了。韦小宝大骂:“直你娘的臭骰子,这么不帮忙。”庄家哈哈一笑,说道:“桂公公这次

只怕要吃你的了。”一把掷下去,一粒骰子掷出来五点,另一粒转个不休。韦小宝叫道:

“二,二二!”这粒骰子掷出来倘若是一点,五点凑成梅花,六点凑成牛头,都比他的八点

大,只有掷出个两点,庄家才输了。韦小宝不住吆喝,说也凑巧,骰子连翻几个身,在碗中

定下来,果然是两点。

韦小宝大喜,笑道:“将军,你今天手气不大好。”那军官笑道:“霉庄,霉庄。桂公

公正当时得令,什么事都得心应手,自然赌你不过。”赔了三张二百两银票,再加上两只一

百两的元宝。韦小宝手中捏了把汗,笑道:“叨光,叨光!”向杨溢之道:“杨大哥,咱们

没出息摘青果子,可不赌啦。”将八百两银子往他手中一塞。

杨溢之平白无端发了一注财,心下甚喜,道:“桂公公,这位将军是什么官名?”韦小

宝一怔,低声道:“倒没问起。”转头向那军官道:“大将军,你尊姓大名啊?”那军官笑

逐颜开,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道:“小将江百胜,记名总兵,一直在康亲王爷麾下办事

的。”韦小宝笑道:“江将军,你打仗是百战百胜,赌钱可不大成。”江百胜笑道:“小将

和旁人赌,差不多也说得上是百战百胜。只不过强中还有强中手,今天遇上公公,江百胜变

成江百败了。”韦小宝哈哈大笑,走了开去,忽然心想:“那姓杨的为什么要我问庄家名

字?”一沉吟间,远远侧眼瞧那江百胜掷骰子的手法,只见他提骰,转腕,弯指,发骰,手

法极是熟练,正是江湖上赌钱的一等一好手,适才赌得兴起,没加留神,登时恍然大悟:

“原来这家伙是故意输给我的。怪不得我连赢五记,哪有当真这么运气好的?***,老子

钱多,不在乎输赢,否则的话,一下场就知道了。这云南姓杨的懂得窍门,他也不是羊牯,

是杀著羊的。”又想:“为什么连一个素不相识的记名总兵,也要故意输钱给我?自然因为

我在皇上跟前有面子,大家盼我为他们说好话。就算不说好话,至少也不捣他们的蛋,操你

***,他花一千四百两银子,讨得老子的欢心,可便宜的紧哪!”

他既知人家在故意输钱,胜之不武,也就不再去赌,又回到席上,吃菜听戏。这时唱的

是一出“思凡”,一个尼姑又做又唱,旁边的人又不住叫好,韦小宝不知她在捣什么鬼,大

感气闷,又站起身来。

康亲王笑道:“小兄弟想玩些什么?不用客气,尽管吩咐好了。”康亲王道:“我自己

找乐子,你不用客气。”眼见廊下众人呼吆喝六,赌得甚是热闹,心下又有些□□地,心

想:“眼不见为净,今日是不赌的了。”他上次来过康亲王府,依稀识得就中房舍大概,顺

步向后堂走去。

府中到处灯烛辉煌,王府中众人一见到他,便恭恭敬敬的垂手而立。韦小宝信步而行,

忽然便急,想要小解,他也懒得问人厕所的所在,见左首是个小花园,推开长窗,到了黑暗

角落里,拉开裤子,正要小便,忽听得隔著花丛有人低声说话。

一人说道:“银子先拿来,我才带你去。”另一人道:“你带我去,找到了那东西,银

子自然不会少给你的。”先一人道:“先银后货。你拿到东蚊瘁,要是不给银子,我又到哪

里找你去?”另一人道:“好,这里是一千两银子,先付一成。”韦小宝心中一动:“一千

两银子只是一成,那是什么要紧物事?”当即忍住小便,侧耳倾听。只听那人道:“先付一

半,否则这件事作罢。这是搬脑袋的大事,你当好玩吗?”另一人微一沉吟,道:“好,五

千两银票,你先收下了。”那人道:“多谢。”跟著发出悉索之声,当是在数银票,接著

道:“跟我来!”

韦小宝好奇心起,寻思:“什么搬脑袋的大事,倒不可不跟去瞧瞧。”听得二人脚步声

向西走去,便从花丛中溜了出来,远远跟在后面。眼见两人背影在花丛树木间躲躲闪闪,走

得数丈,便停步左右察看,生怕给人发见。韦小宝心想:“鬼鬼祟祟,干的定然不是好事。

康亲王待我极好,今晚给他拿两个贼骨头,也显得我桂公公的手段。”第一摸,摸一摸靴桶

子那柄削铁如泥的匕首;第二摸,摸一摸身上那件刀枪不入的宝贝背心,胆子又大了些。只

见两人穿过花园,走进了一间精致的小屋。韦小宝蹑著脚步走近,见雕花的窗格中透出灯

光,绕到窗后,伸手指醮了唾液,湿了窗纸,就一只眼向内张去。里面是座佛堂,供著一尊

如来佛像,神座前点著油灯。一个仆役打扮的人低声道:“我花了一年多时光,才查到这件

物事的所在,你这一万两银子,可不是好赚的。”另一人背向韦小宝,问道:“在哪里?”

那仆役道:“拿来!”那人转过身来,问道:“拿什么?”这人脸孔瘦削,正是适才在大厅

上阻止那姓郎武师出去的齐元凯。那仆役笑道:“齐师傅明知故问了,自然是那腻千两

啦。”齐元凯道:“你倒厉害得很。”从怀中取一叠银票出来。那仆役在灯光下一张张的查

看。

韦小宝心中害怕,知道这齐元凯武功甚高,而他们所干的定是一件干系重大的勾当,倘

若给知觉,立刻便会杀了自己灭口,心中一急,一泡尿就撒了出来,索怕顺其自然,让尿水

顺著大腿流下,倒没半点声息。那仆役数完了银票,笑道:“不错。”压低了声音,在齐元

凯耳边说了几句话,齐元凯连连点头,韦小宝却一句也没听见。

只见齐元凯突然纵起,跃上供桌,回头看了看,便伸手到佛像的左耳中去摸索。

他掏了一会,取了一件小小物事出来,跃下地来,举手在烛光下一看,却是一枚钥匙,

金光闪闪,似是黄金所铸。但这钥匙不过小指头长短,还不足一两黄金。齐元凯笑容满面,

低下头来数砖头,横数了十几块,又直数了十几块,俯下身来,从靴桶中取出一柄短刀,将

一块方砖撬起,低低的欢呼了一声。那仆役道:“货真价实,没骗你罢!”齐元凯不答,将

金钥匙轻轻往下插去,想是方砖之下有个锁孔。喀的一声,锁已打开。齐元凯一呆,说道:

“怎么拉不开,恐怕不对。”那仆人道:“怎么会拉不开?王爷亲自开锁,我在窗外看得清

清楚楚的。”说著,俯下身去,拉住了什么东西,向上一提。

蓦听得飕的一声,一枝机弩从下面躬了出来,正中那仆人胸口,那仆人“啊”的一声惨

叫,向后便倒,手中提著的那块铁盖也脱手飞出。齐元凯斜身探手,接住铁盖,免得掉在地

下,发出巨声。他蹲在那仆人身后,左手按住他嘴,防他呻吟呼叫,惊动旁人,左手握著仆

人的左腕,又伸到地洞中掏摸。韦小定看得目瞪口呆,心想:“原来地洞中另有机关,这姓

齐的可厉害得很。”

这一次不再有机弩射出。齐元凯自己伸手进去,摸出了一包物事,却是个包袱。他右手

一甩,将那仆人推在地下,长身站起,右足一抬,已踏在那仆人口上,不让他出声,侧身将

包袱放在神座的供桌,打了开来。

韦小宝深深吸了口气,只见包袱中是一部经书。世上本何止万千,他识得书名的,却只

有《四十二章经》一部,而这一部却正便是《四十二章经》。经书形状,和鳌拜府中抄出来

的一模一样,只是书函用红绸子制成。齐元凯迅速将经书仍用包袱包好,提起左足,在那弩

箭尾上用力一,扑的一声轻响,弩箭没入了那仆役胸中。那仆役本已重伤,这一来自然立时

毙命,嘴巴又被他右脚踏著,只一声闷哼,身上扭了几下,便不动了。

韦小宝吓得心中怦怦乱跳,小便本已撒完,这时禁不住又撒了许多在裤裆之中。

只见齐元凯俯身到仆役怀中取回银票,放入自己怀里,冷笑道:“你这可发财哪!”微

一沉吟,将金钥匙放入那仆役□首的右掌心,卷起死□的手指拿住钥匙,这才快步纵出。韦

小宝心想:“他这就要逃,我要不要声张?”突然人影一晃,齐元凯已上了屋顶。韦小宝缩

成一团,不敢有丝毫动弹,却听得屋顶有搬动瓦片之声,过得片刻,齐元凯又跃了下来,大

模大样的走了。

韦小宝心想:“是了,他将经书藏在瓦下,回头再来拿,哼,可没这么便宜。”候了一

会,等齐元凯去远,他可没能耐一下子便跃上屋顶,沿著廊下柱子爬上,攀住屋檐,这才翻

身上了屋顶,回想适才瓦片嫌诏的所在,翻得十几张瓦片,夜色朦胧中已见到包袱的一角。

他将包袱取出,仍将瓦片盖好,寻思:“这部《四十二章经》到底为什么这样值钱?老

乌龟,皇太后,这姓齐的,还有鳌拜、康亲王,个个都当它是无价之宝。我韦小宝若不顺手

牵羊,发这注横财,这韦字可是白姓了。”解开包袱,将经书平平塞在腰间,收紧腰带。他

袍子本来宽大,竟一点也看不出来,将包袱掷入花丛,又回去大厅。大厅上仍和他离去时一

模一样,赌钱的赌钱,听曲的听曲,饰尼姑的旦角兀自在扭扭捏捏的唱个不休。韦小宝问索

额图:“这女子装模作样,搞什么鬼?”

索额图笑道:“这小尼姑在庵里想男人,要逃下山嫁人,你瞧她脸上春意□漾,媚眼一

个一个甩过来……”突然想起韦小宝是太监,不能跟他多讲男女之事,以免惹他烦恼,说

道:“这出戏没什么好玩。桂公公,我给你另点一出,嗯,咱们来一出『雅观楼』,李存孝

打虎,少年英雄,非同小可。然后再来一出『钟馗嫁妹』,钟馗手下那五个小鬼,武打功夫

热闹之极。”韦小宝拍手叫好,说道:“只是我赶著回宫,怕来不及瞧。”

一斜眼间,见齐元凯正在和一名武师豁拳,“五经魁首”,“八仙过海”,叫得甚是起

劲。他豁了一会拳,大声问道:“神照上人,那姓郎的家伙呢?”席上众武师都道:“好久

没见他了,只怕溜了。”神照冷笑道:“这人不识抬举,谅他也没脸在王府里再耽下去。”

齐元凯道:“多半是溜了,这人鬼鬼祟祟,别偷了什么东西走才好。”一名武师道:“那可

难说得很。”

韦小宝心道:“这姓齐的做事周到之极,先让那姓郎的丢个大脸,逼得他非悄悄溜走不

可。待得王府中发见死了人,丢了东西,自然谁都会疑心到姓郎的身上。很好,这一个乖须

得学学,干事之前,先得找好替死鬼。”

眼见天色已晚,侍卫总管多隆起身告辞,说要入宫值班。韦小宝跟著告辞。康亲王不敢

多留,笑嘻嘻的送两人出去。吴应熊、索额图等人都直送到大门口。

韦小宝刚入轿坐定,杨溢之走上前来,双手托住一个包袱,说道:“我们世子送给公公

一点微礼,还望公公不嫌非薄。”韦小宝笑道:“多谢了。”双手接过,笑道:“杨大哥,

咱们一见如故,我当你是好朋友,倘若给你钱什么,那是瞧你不起了。改天有空,我请你喝

酒。”杨溢之大喜,笑道:“公公已赏了七百两银子,难道还不够么?”韦小宝大笑,说

道:“这是人家代掏腰包,作不得数。”轿子行出巷子不远,韦小宝性急,命轿夫停轿,提

灯笼在轿外照著,便打开包袱看礼物,见是三只锦盒,一只盒中装的是一对翡翠鸡,一公

母,雕工极是精细;另一盒装著两串明珠,每一串都是一百粒,虽没他研碎了给小郡主涂的

珍珠那么大,难得是两百颗一般大小,浑圆无瑕,他心中一喜:“我骗小郡主说去买珍珠,

吴应熊刚好给我圆谎。”第三只锦盒中装的却是金票,每张黄金十两,一共四十张,乃是四

百两黄金。韦小宝心道:“下次见吴应熊这小汉奸,我只冷淡淡的随谢他一声,显得嫌他礼

物太差劲,他非再大大补一笔不可。这是索大哥所教的妙法。这小汉奸要是假装不懂,老子

就挑他的眼:『喂,小王爷,你送了我一对小小绿鸡儿,倒也挺有趣的,就只不怎么像

鸡。』小汉奸要一定要问:『桂公公,怎地不像鸡哪?』老子就说:『世上的公鸡母鸡,哪

有这么小的?麻雀儿也还大得多。再说,绿色鹦鹉,孔雀倒见得多了,绿鸡就是没见过,不

知你们云南有没有?』小汉奸只有苦笑。老子又说:『就算有绿鸡,公鸡的鸡冠总该是红的

罢?话又说回来,母鸡老是不下蛋,那算是什么宝贝了?』哈哈,哈哈!”韦小宝回到皇

宫,匆匆来到自己屋里,闩上了门,点亮蜡烛,揭开帐子,笑道:“等得好气闷吗?”只见

小郡主一动不动的躺著,双眼睁的大大地,嘴上仍是叠著那几块糕饼,竟一块没吃。他取出

那两串珍珠,笑道:“你瞧我给你买了这两串珍珠,研成了末给你一搽上,你若不是天下第

一的小美人儿,我不姓……不姓桂!你饿不饿?怎么不吃糕?我扶你起来吃罢!”伸手去扶

她坐起,突然间胁下一麻,跟著胸口又是一阵疼痛。

韦小宝“啊”的一声惊呼,双膝一软,坐倒在地,全身酸软,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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