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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剑恩仇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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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2 17:33:4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此书是金庸 首部长篇 武侠小说,又名《书剑江山》,著于1955年,现收录在《金庸作品集》中。小说写清乾隆年间,江南武林帮会红花会为反清复明,与清廷斗智斗勇的故事。也是这本小说把研究乾隆是否汉人一事,推到高峰。

  此书是金庸的开山之作,作者一出手就不同凡响,显示出大家风度。1955年在报纸(大公报)上连载之时,引起了极大的轰动。小说将历史与传奇融为一体、虚实相间,史笔与诗情相结合,绘出了一幅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作品注重人物性格的刻画,写出了许多栩栩如生、神态各异的人物,虽然比金庸后期的作品尚有不足,但与以前的武侠小说比,已不可同日而语。

[ 本帖最后由 zgbl 于 2009-1-22 08:01 PM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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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 17:34:29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一回 古道腾驹惊白发 危峦快剑识青翎

清乾隆十八年六月,陕西扶风延绥镇总兵衙门内院,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儿跳跳蹦蹦的走

向教书先生书房。上午老师讲完了《资治通鉴》上“赤壁之战”的一段书,随口讲了些诸葛

亮、周瑜的故事。午后本来没功课,那女孩儿却兴犹未尽,要老师再讲三国故事。这日炎阳

盛暑,四下里静悄悄地,更没一丝凉风。那女孩儿来到书房之外,怕老师午睡未醒,进去不

便,于是轻手轻脚绕到窗外,拔下头上金钗,在窗纸上刺了个小孔,凑眼过去张望。只见老

师盘膝坐在椅上,脸露微笑,右手向空中微微一扬,轻轻吧的一声,好似甚么东西在板壁上

一碰。她向声音来处望去,只见对面板壁上伏着几十只苍蝇,一动不动,她十分奇怪,凝神

注视,却见每只苍蝇背上都插着一根细如头发的金针。这针极细,隔了这样远原是难以辨

认,只因时交未刻,日光微斜,射进窗户,金针在阳光下生出了反光。

书房中苍蝇仍是嗡嗡的飞来飞去,老师手一扬,吧的一声,又是一只苍蝇给钉上了板

壁。那女孩儿觉得这玩意儿比甚么游戏都好玩,转到门口,推门进去,大叫:“老师,你教

我这玩意儿!”

这女孩儿李沅芷是总兵李可秀的独生女儿,是他在湘西做参将任内所生,给女儿取这名

字,是纪念生地之意。教书先生陆高止是位饱学宿儒,五十四五岁年纪,平日与李沅芷谈古

论今,师生间倒也甚是相得。这一天陆高止因受不了青蝇苦扰,发射芙蓉金针,钉死了数十

只,哪知却给女弟子在窗外偷看到了。他见李沅芷一张清秀明艳的脸蛋红扑扑地显得甚是兴

奋,当下淡淡的道:“唔,怎么不跟女伴去玩儿,想听诸葛亮三气周瑜的故事,是不是?”

李沅芷道:“老师,你教我这好玩的法儿?”陆高止道:“甚么法儿呀?”

李沅芷道:“用金针钉苍蝇的法儿。”说着搬了张椅子,纵身跳上,细细瞧了一会,把

钉在苍蝇身上的金针一枚枚拔下来,用纸抹拭干净,交还老师,说道:“老师,我知道,你

这不是玩意儿,是非常高明的武功,你非教我不可。”她有时跟随父亲在练武场上盘马弯

弓,也学过一些武艺。陆高止微笑道:“你要学武功,扶风城周围几百里地,谁也及不上你

爹爹武艺高强。”李沅芷道:“我爹爹只会用弓箭射鹰,可不会用金针射苍蝇,你若不信,

我便问爹爹去,看他会不会。”

陆高止沉吟半晌,知道这女弟子聪明伶俐,给父母宠得惯了,行事很有点儿任性,年纪

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娇滴滴的可不易对付,于是点头道:“好吧,明儿早你来,我教你。

现在你自己去玩罢。我打苍蝇的事不许跟别人说,不论是谁知道了,我就决不教你。”李沅

芷真的不对人提起,整晚就想着这件事。第二天一早就到老师书房里来,一推门,不见老师

的人影,只见书桌上镇纸下压着一张纸条,忙拿起来看时,见纸上写道:“沅芷女弟青览:

汝心灵性敏,好学善问,得徒如此,夫复何憾。然汝有立雪之心,而愚无时雨之化,三载滥

竽,愧无教益,缘尽于此,后会有期。汝智变有余,而端凝不足,古云福慧双修,日后安身

立命之道,其在修心积德也。愚陆高止白。”李沅芷拿了这封信,怔怔说不出话来,泪珠已

在眼眶中滴溜溜的打转,心中只道:“老师骗人,我不来,我不来!”便在此时,忽然房门

推开,跌跌撞撞的走进一个人来,正是那位已经留书作别的陆老师。但见他脸色惨白,上半

身满是血污,进得门来,摇摇欲坠,扶住椅子,晃了两晃,便倒在椅上。李沅芷惊叫:“老

师!”陆高止说得一声:“关上门,别做声!”就闭上眼不言不语了。李沅芷究是将门之

女,平时抡刀使枪惯了的,虽然惊慌,还是依言关上了门。

陆高止缓了一口气,说道:“沅芷,你我师生三年,总算相处不错。我本以为缘份已

尽,哪知还要碰头。我这件事性命攸关,你能守口如瓶,一句不漏吗?”说罢双目炯炯,直

望着她。李沅芷道:“老师,我听你吩咐。”陆高止道:“你对令尊说,我病了,要休息半

个月。”李沅芷答应了。陆高止又道:“你要令尊不用请医生,我自己会调理。”隔了半

晌,道:“你去吧!”陆高止待李沅芷走后,挣扎着取出刀伤药敷上左肩,用布缠好,不想

这一费劲,眼前一黑,竟“哇”地吐了一大口血。原来这位教书先生陆高止真名陆菲青,乃

武当派大侠,壮年时在大江南北行侠仗义,端的名震江湖,原是屠龙帮中一位响当当的人

物。屠龙帮是反清的秘帮,雍正年间声势十分浩大,后来雍正、乾隆两朝厉行镇压,到乾隆

七八年时,屠龙帮终于落得瓦解冰消。陆菲青远走边疆。当时清廷曾四下派人追拿,但他为

人机警,兼之武功高强,得脱大难,但清廷继续严加查缉。陆菲青想到“大隐隐于朝、中隐

隐于市、小隐隐于野”之理,混到李可秀府中设帐教读。清廷派出来搜捕他的,只想到在各

处绿林、寺院、镖行、武场等地寻找,哪想得到官衙里一位文质彬彬的教书先生,竟是武功

卓绝的钦犯。

那晚陆菲青心想行藏已露,此地不可再居,决定留书告别。他行囊萧然,只随身几件衣

服,把一口白龙剑裹在里面,打了个包裹,等到二更时分,便拟离去,别寻善地。他盘膝坐

在床上,闭目养神,远远听到巡更之声,忽然窗外一响,有人从墙外跃入。陆菲青跃下床

来,随手将长袍一角拽起,塞在腰带里,另一手将白龙剑轻轻拔出。只听得窗外一人朗声发

话道:“陆老头儿,一辈子躲在这里做教书匠,人家就找你不到吗?乖乖跟爷们上京里打官

司去吧!”陆菲青心知来人当非庸手,也决不止一人,敌人在外以逸待劳,不出去不行,从

窗中出去则立遭攻击,当下施展壁虎游墙功,悄声沿壁直上,抓住天窗格子,喀喀两声,拉

断窗格,运气挥掌一击,于瓦片纷飞之中跳上屋顶。下面的人“咦”了一声,一枝甩手箭打

了上来,大叫:“相好的,别跑。”陆菲青侧身一让,低声喝道:“朋友,跟我来。”展开

轻功提纵术向郊外奔去,回头只见三条人影先先后后的追来。

他一口气奔出六七里地,身后三人边追边骂:“喂,陆老头儿,亏你也算是个成名人

物,这么不要脸,想一走了之吗?”陆菲青浑不理睬,将三人引到扶风城西一个山岗上来。

他把敌人引到荒僻之地,以免惊动了东家府里,同时把来人全数引出,免得己在明而敌在

暗,中了对方暗算,奔跑之际,也可察知敌方人数和武功强弱。他脚下加紧,顷刻之间又赶

出十余丈,听着追敌的脚步之声,已知其中一人颇为了得,余下二人却是平庸之辈。陆菲青

上得岗来,将白龙剑插入了剑鞘。三各追敌先后赶到,见他止步转身,也不敢过份逼近,三

人丁字形站着,一人在前,两人稍后。陆菲青于月光下凝目瞧在前那人,见他五十上下年

纪,又矮又瘦,黑黝黝一张脸,两撇燕尾须,长不盈寸,精干矫健,相貌依稀熟悉。他身后

两人一个身材甚高,另一人是个胖子。那瘦子当先发话道:“陆老英雄,一晃十八年,可还

认得焦文么?”’陆菲青心中一凛:“果然是他?”

原来焦文期是关东六魔中的第三魔,十八年前在直隶滥杀无辜,给陆菲青撞上了,出手

制止,当时手下留情,未曾赶尽杀绝,只打了他一掌。焦文期引为奇耻大辱,誓报此仇,这

次受了江南一家官宦巨室之聘,赴天山北路寻访一个要紧人物,西来途中,无意间得知了陆

菲青的行踪,于是率领了陕西巡抚府中两名高手,也不通知当地官府和李可秀。径自前来寻

仇拿人。陆菲青拱手道:“原来是焦文期焦三爷,十多年不见,竟认不出来了。这两位是

谁,焦三爷给我引见引见。”焦文期皮笑肉不笑的哼了一声,指着那胖子道:“这是我盟弟

罗信,人称铁臂罗汉。”指着那高身材的人道:“这是两湖豪杰玉判官贝人龙。你们多亲近

亲近。”罗信说了声:“久仰。”贝人龙却抬头向天,微微冷笑。

陆菲青道:“三更半夜之际,竟劳动三位过访,真是想不到。却不知有何见教?”焦文

期冷然道:“陆老英雄,十八年前,在下拜领过你老一掌之赐,这只怨在下学艺不精,总算

骨头硬,命不该绝,这几年来多学到了三招两式的毛拳,又想请你老别见笑,指点指点,这

是为私。你老名满天下,朝廷里要你去了结几件公案。我兄弟三人专诚拜访,便是来促请大

驾,这是为公。”陆菲青明知今晚非以武力决胜败不可,但他为人本就深沉,这些年来饱经

忧患,处事更加稳重,拱了说道:“焦三爷,你我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当年在下得罪你之

处,这里给你赔礼了!”说罢深深一揖。贝人龙“呸”了一声,大声骂道:“不要脸!”陆

菲青眸子一翻,冷冷的盯住了他,森然道:“陆某行走江湖,数十年来薄有微名,平生可没

做过一件给武林朋友们瞧不起的事。”转头向焦文期道:“焦三爷说找在下既是为私,亦复

为公。当年咱们年轻好胜,此时说来不值一笑。你焦三爷要算当年的过节,我这里给你赔过

了礼。至于说到公事,姓陆的还不致于这么不要脸,去给满清鞑子做鹰犬。你们要拿我这几

根老骨头去升官发财,嘿嘿,请来拿吧!”他目光依次从三人脸上扫过,说道:“三位是一

齐上呢?还是哪一位先上?”大胖子罗信喝道:“有你这么多说的!”冲过来对准陆菲青面

门就是一拳。陆菲青不闪不让,待拳到面门数寸,突然发招,左掌直切敌人右拳脉门。罗信

料不到对方来势如此之快,连退三步,陆菲青也不追赶,罗信定了定神,施展五行拳又猛攻

过来。焦文期和贝人龙在一旁监视,两人各有打算。焦文期是一心报仇,这些年来在铁琵琶

手上痛下功夫,本领已大非昔比,但当年领教过陆菲青的无极玄功拳,真是非同小可,他想

先让罗信和贝人龙耗去对手大半气力,自己再行上场,便操必胜。贝人龙却只想拿到钦犯,

让总督给他保荐一个功名。罗信五行拳的拳招全取攻势,一招甫发,次招又到,一刻也不容

缓,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连续不断。他数击不中,突发一拳,使五行拳

“劈”字诀,劈拳属金,劈拳过去,又施“钻”拳,钻拳属水,长拳中又叫“冲天炮”,冲

打上盘。陆菲青的招术则似慢实快。一瞬之间两人已拆了十多招。以罗信的武功,怎能与他

拆到十招以上?只因陆菲青近年来深自收敛,知道罗信这些人只是贪图功名利禄,天下滔

滔,实是杀不胜杀,是以出手之际,颇加容让。

这时罗信正用“崩”拳一挂,接着“横”拳一闩,忽然不见了对方人影,急忙转身,见

陆菲青已绕到身后,情急之下,便想拉他手腕。他自恃身雄力大,不怕和对方硬拚,哪知陆

菲青长袖飘飘,倏来倏往,非但抓不到他手腕,连衣衫也没碰到半点。罗信发了急,拳势一

变,以擒拿手双手急抓。陆菲青也不还招,只在他身边转来转去。数招之后,罗信见有可乘

之机,右拳挥出,料到陆菲青必向左避让,随即伸手向他左肩抓去,一抓到手,心中大喜,

哪知便是这么一抓,自己一个肥大的身躯竟平平的横飞出去,蓬的一声,重重实实的摔在两

丈之外。他但觉眼前金星乱迸,双手一撑,坐起身来,半天摸不着头脑,傻不楞的坐着发

呆,喃喃咒骂:“妈巴羔子,奶奶雄,怎么搅的?”原来陆菲青使的是内家拳术中的上乘功

夫,叫做“沾衣十八跌”。功力深的,敌人只要一沾衣服,就会直跌出去,乃当年“千跌

张”传下的秘术,其实也只是借势用劲之法。陆菲青的功力还不能令敌人沾衣就跌,但罗信

出尽气力来抓,手一沾身,就被他借劲掼出。焦文期双眉一皱,低声喝道:“罗贤弟起

来!”贝人龙一声不作,冷不防的扑上前去,一招“双龙抢珠”,双拳向陆菲青击去。陆菲

青身子一晃,人影无踪。贝人龙忽觉背上被人一拍,只听得背后说道:“你再练十年!”

贝人龙急转回身,又不见了陆菲青,想再转身,不意脸上拍拍两声,中了两记耳光,手

劲奇重,两边脸颊登时肿了起来。陆菲青喝道:“小辈无礼,今日教训教训你。”只因贝人

龙适才言语刻薄,是以陆菲青一上来便以奇快的身法打他一个下马威。这背上一拍,脸上两

掌,只消任何一招中稍加劲力,贝人龙便得筋碎骨断,立时毙命。但他是武林前辈,也不和

这些人一般见识。焦文期眼见贝人龙吃亏,一个箭步跳上,人尚未到,掌风先至。陆菲青知

道这关东六魔中第三魔非其余两人可比,不敢存心戏弄,当下施展本门无极玄功拳,小心应

付。焦文期的铁琵琶手得自洛阳韩家真传,一记“手挥五弦”向陆菲青拂去,出手似乎轻飘

无力,可是虚虚实实,柔中带刚,一临近身就骈指似铁,实兼铁沙掌和鹰爪功两家之长。

陆菲青见焦文期功力甚深,颇非昔比,低喝一声:“好!”一个“虎纵步”,闪开正

面,踏上一步,已到了焦文期右肩之侧,右掌一招“划手”,向他右腋击去。焦文期急忙侧

身分掌,“琵琶遮面”,左掌护身,右手“刀枪齐鸣”,弓起食中两指向陆菲青点到。拆得

七八招,陆菲青身形一矮,一个“印掌”,掌风飒然,已沾对方前襟,他心存厚道,见焦文

期数十年功力,不忍使之废于一旦,这一掌只使了五成力,盼他自知惭愧,就此引退。陆菲

青手下留情,这一掌蕴劲回力,去势便慢,焦文期明知对方容让,竟然趁势直上,乘着陆菲

青哈哈一笑,手掌将缩未缩、前胸门户洞开之际,突然左掌“流泉下山”,五指已在他左乳

下猛力一截。陆菲青出于不意,无法闪避,竟中了铁琵琵的毒手。但他究是武当名家,虽败

不乱,双掌一错,封紧门户,连连解去焦文期的随势进攻,稳步倒退,一面到调神凝气,不

敢发怒,自知身受重伤,稍一暴躁,今夜难免命丧荒山。焦文期得手不容情,哪肯让对方有

喘息之机,“银瓶乍破”、“铁骑突出”,铁琵琶手中的厉声招术一招紧似一招。陆菲青低

哼一声,白龙剑出手,刷刷刷三招,全是进手招数。焦文期连闪带跳,避了开去,大叫:

“并肩了上啊,老儿要拚命!”贝人龙更不打话,一对吴钩剑分上下两路,左奔咽喉,右刺

前阴,向陆菲青攻来。吴钩剑名虽是剑,实是双钩,不过钩头上多了一个剑尖,除了钩法中

的勾、拉、锁、带之外,还夹着双剑的路子。双钩不属十八般武器之内,极为阴狠难练,初

学时稍有疏虞,不是被月牙护手所伤,便是拗劲掣肘,发不出招,但练成了之后,招数却着

实厉害。陆菲青见双钩一出,当即留神,展开柔云剑术中的“杏花春雨”、“三环套月”,

连连进击。罗信取出七节钢鞭,也加入战团,力大招沉。陆菲青不敢以剑刃硬碰钢鞭,剑走

轻灵,削他手指。罗信“啊”的一声,跳了开去。焦文期铁牌一拍,铮铮有声,向陆菲青后

脑砸去。焦文期是在洛阳韩家学的武艺。韩家铁琵琶手至韩五娘而达大成,除掌法外,兵器

用的是一只精铁打成的琵琶。这琵琶两边锋利,攻时如板斧,守时作盾牌,琵琶之腹中空,

藏有十二枚琵琶钉,一物三用,端的厉害。焦文期嫌琵琶是女子弹弄之物,在江湖上使用出

来,被口齿轻薄之人损上几句可受不了,是以别出心裁,打造了一面铁牌,形状虽异。使用

手法和师门所传的铁琵琶并无二致。

陆菲青听得脑后风生,侧首向左,铁牌打空,回手就是一剑。他柔云剑术连绵不断,焦

文期横铁牌硬挡,白龙剑顺着铁牌之势又攻了过去。不论拳脚还是兵器,一招既出,再次出

招,自必收回再发,柔云剑术的妙诣却在一招之后,不论对方如何招架退避,第二招顺势跟

着就来,如柔丝不断,春云绵绵。贝人龙和罗信见焦文期被逼得手忙脚乱,忙从陆菲青后面

左右击来,三人一牌一鞭一对双钩,将他裹在中间。陆菲青这时胸口隐隐作痛,知道内伤起

始发作,柔云剑术虽然厉害,可是刚将一人缠住,另外两人立即从侧面击来。不得不分手招

架,心道:“不想我陆菲青一世英雄,今日命丧鼠辈之手。”自忖心存忠厚,反遭暗算,不

禁愤火中烧,一个气往上冲,竟尔迭遇险招,念头一转,眼见今日落败,须当先脱此难,养

好伤后,再找关东六魔报仇。他打算已定,不求当场毙敌,反而心平气和,内家武功讲究的

是心稳神定,这一凝神,一柄白龙剑四面八方把自身笼罩住了,任凭对方三人如何变招,再

也攻不进来。罗信叫道:“焦三爷,咱们缠住他,打不赢,还怕累不死他吗?”焦文期道:

“对。待会儿罗兄弟割了老儿的头去请功。”贝人龙道:“他那把剑好,焦三爷,我要了成

么?”他们三人一吹一唱,竟把陆菲育当作死人看待,明着是要激他个心浮气粗。陆菲青向

罗信刷刷两剑,待他急闪退避,露出空隙,白龙剑“满天花雨”四下圈挥,一个箭步,跳了

出去。罗信狂喊:“不好,老儿要扯呼!”陆菲青展开轻功提纵术,向山下跑去,既已脱出

包围,料得这三人轻功不及自己,再也追赶不上。焦文期一按铁牌上机括,三枚琵琶钉带着

一股劲风向他背心射来。陆菲青挥剑打飞射向上盘的两枚琵琶钉,双脚一跳,又躲开了射向

下三路的一枚。他知道琵琶钉上全是倒刺,一射进肉里,有如生根,如用力扯拔,非连肉拉

下来一大块不可,若伸手去接,亦上大当。他躲过暗器,正想飞奔下山,哪知一个踉跄,一

口气竟然提不上来,同时胸口剧痛,眼前一片昏黑。焦文期等三人见他脚步散乱,知他内伤

发作,心中大喜,又围了上来。陆菲青舞剑奋战,四人又拆了十几招。陆菲青发觉右膀一用

力,便牵连左胸剧痛,当下剑交左手,一路左手剑向焦文期逼去。他这左手剑使的全是反手

招术,和寻常剑术反其道而行,焦文期出其不意,连退数步。陆菲青得此良机,左手剑“白

虹贯日”向贝人龙刺去。贝人龙识得此招,向右闪让,不料左手剑方位相反,他向右闪,左

手剑顺手跟来。贝人龙大骇,躲避不及,急中生智,一摔倒地,几个翻身,滚了开去。陆菲

青正待要赶,脑后风生,罗信的钢鞭“泰山压顶”砸了下来,陆菲青双脚不动,上身一让,

快如闪电,伸手疾探,在罗信的“幽门穴”一点,罗信的钢鞭仍然砸将下来,但穴道被点,

登时软倒,手一松,钢鞭余势不衰,打在山石之上,火花四顾,反弹起来。就在此时,焦文

期的三枚琵琶钉已飞到背后,陆菲青听得暗器风声劲急,不论向前纵跳或是左右趋避都已不

及,随手拉起软瘫在地的罗信一挡。“嘿”的一声,三枚琵琶钉两中前胸,一中小腹,罗信

登时毙命。焦文期见暗器反而伤了自己盟弟,急怒攻心,提起铁牌,狠狠向陆菲青砸去。

贝人龙挺双钩又攻上来,陆菲青长剑刺出,贝人龙见剑势凌厉,向左跃开,焦文期铁牌

跟着砸到。陆菲青眼见如回身招架,贝人龙势必又上,敌人虽已少了一个,自己伤处却也越

来越痛,当下并不回头,俯身向前,将铁牌来势消了大半,可是毕竟未能全避,铁牌刃锋在

他左肩划了一条大口子。焦文期正在大喜当口,忽见白光闪动,白龙剑在面前急掠而过,直

向贝人龙飞去。贝人龙大惊,举吴钩剑一挡,虽然挡到,但陆菲青用足功力,以大摔碑手重

手法掷出,吴钩之力未能挡开,白龙剑自他前胸刺入,后背穿出,竟将他钉在地下。

便在这一瞬之间,陆菲青突然回身,焦文期未及收回铁牌,只感到脸上一阵剧痛,眼前

发黑。原来陆菲青甩出肩上受他铁牌一击,飞掷长剑,回手一把芙蓉金针向他脸上射去,这

一下相距既近,出手又快,金针众多,万万无法闪避,焦文期双目全被打瞎。陆菲青乘他双

手在脸上乱抓乱摸之际,一个连枝交叉步,双拳“拗鞭”,当堂将他毙于拳下。

陆菲青施展平生绝技,以点穴手、大摔碑手、芙蓉金针,刹那间连毙三敌。荒山上寒风

凛冽,一勾残月从云中现出,照见横尸在乱石上的三具尸首,远林中夜枭怪声凄叫,他虽然

艺高胆大,不禁也感惊心,撕下衣襟,包了左肩上的伤口,静立调匀呼吸,然后将宝剑拔

起,拭净入鞘。他生怕留下了线索,把焦文期脸上金针拔出藏好,然后把三具尸体抛入荒山

岗下。

当时气喘力竭,全身血污,自忖如去投店,必定引人疑心,还是回到李家换衣洗净之后

再行离去,哪知李沅芷清晨已在书房。等李沅芷退出,他一倒上床,胸口奇痛,竟自昏了过

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迷迷糊糊中只觉得有人相推,听得有人呼叫:“老师!老师!”

他缓缓睁眼,见李沅芷站在床前,一脸惊疑之色,旁边还有一位医生。

经过两个多月的调养,仗着他内功精纯,再加李沅芷央求父亲聘请名医,购买良药,内

伤终于治好了。这两个多月中李沅芷妥为护侍,尽心竭力。

这一日,陆菲青支使开了书僮,对李沅芷道:“沅芷,我是甚么样的人,虽然你未必清

楚,但也不见得完全不知。这次我遭逢大难,你这般尽心服侍,大丈夫恩怨分明,我可不能

一走了之啦。那手金针功夫就传给你吧。”李沅芷大喜,跪下来恭恭敬敬的叩了八个头,她

跟陆菲青读书学文,本已拜过师,这时是二次拜师。陆菲青微笑着受了,说道:“你悟性甚

高,学我这派武功原是再好不过。只是……”说到这里,沉吟不语。李沅芷忙道:“老师,

我一定听你的话。”陆菲青道:“令尊的所作所为,老实说我是大大的不以为然,将来你长

大成人,盼你明辨是非,分得清好歹。你拜我为师,就得严守师门戒条,可做得到吗?”李

沅芷道:“弟子不敢违背老师的话。”陆菲青道:“你将来要是以我传你的功夫为非作歹,

我取你小命易如反掌。”他说这句话时声色俱厉,李沅芷吓得不敢做声,过了一会,笑道:

“师父,我乖乖的,你怎舍得杀我呢?”从那天起,陆菲青便以武当派的入门功夫相授,教

她调神练气,先自十段锦练起,再学三十二势长拳,既培力、亦练拳,等到无极玄功拳已有

相当火候,再教她练眼、练耳、打弹子、发甩手箭等暗器的基本功夫。匆匆两年有余,李沅

芷既用功又聪明,进步极快。其时李可秀已调任甘肃安西镇总兵。安西北连哈密,西接大

漠,乃关外重镇。

再过两年多,陆菲青把柔云剑术和芙蓉金针也都教会了她。这五年之中,李沅芷把金

针、剑术、轻功、拳技,都学了个全,所差的就是火候未到,经验不足。她遵从师父吩咐,

跟他学武之事一句不露,每天自行在后花园习练,好在她自小爱武,别人也不生疑。大小姐

练功夫,婢女看了不懂,男仆不敢多看。李可秀精明强干,官运亨通,乾隆二十三年在平定

伊犁一役中有功,朝旨下来,升任浙江水陆提督,节制定海、温州等五镇,统辖提标五营,

兼辖杭州等城守协,太湖、海宁等水师营。李沅芷自小生长在西北边塞之地,现今要到山明

水秀的江南去,自是说不出的高兴,磨着陆菲青同去。陆菲青离内地已久,想到旧地重游,

良足畅怀,也就欣然答应。

李可秀轻骑先行赴任,拨了二十名亲兵、一名参将护送家眷随后而来。参将名叫曾图

南,年纪四旬开外,微留短须,精神壮旺,体格雄健,使一手六合枪。他是靠真功夫升上来

的,很得李可秀的信任。一行人共有十几匹骡马。李夫人坐在轿车之中。李沅芷长途跋涉,

整天坐在轿车里嫌气闷,但是官家小姐骑了马抛头露面,到底不像样,于是改穿了男装,这

一改装,竟是异样的英俊风流,说甚么也不肯改回女装。李夫人只好笑着叹口气,由得她

了。这一日时当深秋,陆菲青骑在马上,远远落在大队之后,纵目四望,只见夜色渐合,长

长的塞外古道上,除了他们这一大队骡马人伙外,惟有黄沙衰草,阵阵归鸦。蓦地里一阵西

吹来,陆菲青长吟道:“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首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

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心道:“辛稼轩这首词,正可为我心情写照。当

年他也如我这般,眼见莽莽神州沦于夷狄,而虏势方张,规复难期,百战余生,兀自慷慨悲

歌。”这时他已年近六十,虽然内功深湛,精神饱满,但须眉皆白,又想:“我满头须发似

雪,九死之余,只怕再难有甚么作为了。”马鞭一挥,纵马追上前去。骡队翻过一个山岗,

眼看天色将黑,骡夫说再过十里地就到双塔堡,那是塞外一个大镇,预定当晚到镇上落店。

正在此时,陆菲青忽听得前面传来一阵快马奔驰之声,远见前面征尘影里,两匹枣骝马八蹄

翻飞,奔将过来,眨眼之间已旋风似的来到跟前。马上两人伏腰勒缰,斜刺里从骡队两旁直

窜过去。陆菲青在一照面中,已看出这两人一高一矮,高者眉长鼻挺,脸色白净,矮者满脸

精悍之气。他拍马追上李沅芷,低声问道:“这两人你看清楚了么?”李沅芷喜道:“怎

么?是绿林道么?”她巴不得这二人是劫道的强徒,好显一显五年来辛辛苦苦学得的本领。

陆菲青道:“现下还瞧不准,不过看这两人的武功,不会是绿林道探路的小伙计。”李沅芷

奇道:“这两人武功好?”陆菲青道:“瞧他们的骑术,多半不是庸手。”大队快到双塔

堡,对面马蹄声起,又是两乘马飞奔而来,掠过骡队。陆菲青道:“咦,这倒奇了。”这时

暮霭苍茫,一路所经全是荒漠穷乡,眼见前面就是双塔堡,怎么这时反而有人从镇上出来,

除非身有要事而存心赶夜路了。

行不多久,骡队进镇,曾参将领着骡队轿车,径投一家大店。李沅芷和母亲住着上房。

陆菲青住了间小房,用过饭,店伙掌上灯,正待休息,夜阑人静,犬吠声中,隐隐听得远处

一片马蹄之声。陆菲青暗想:“这时候还紧自赶路,到底有甚么急事?”追思路上接连遇到

的四人,暗忖这事有点古怪。蹄声得得,越行越近,直奔到店前,马蹄声一停,敲门声便

起。只听得店伙开门,说道:“你老辛苦。茶水酒饭都预备好啦,请进来用吧!”一人粗声

说道:“赶紧给喂马,吃了饭还得赶路。”店伙连声答应。脚步声进店,听来共是两人。

陆菲青心下思量,一伙人一批批奔向安西,看他们马上身法都是身负武功之人,在塞外

这多年,这样的事儿倒还真少见。他轻轻出了房门,穿过三合院,绕至客店后面,只听得刚

才粗声说话那人道:“三哥,你说少舵主年纪轻轻,这伙兄弟他压得住么?”陆菲青循声走

到窗下,他倒不是存心窃听别人阴私,只是这伙人路道奇特,自己身上负着重案,不得不处

处小心提防。只听屋里另一人道:“压不住也得压住。这是老当家遗命,不管少舵主成不

成,咱们总是赤胆忠心的保他。”这人出声洪亮,中气充沛,陆菲青知他内功精湛,不敢弄

破窗纸窥探,只屏息倾听。只听那粗嗓子的道:“那还用说?就不知少舵主肯不肯出山。”

另一人道:“那倒不用担心,老当家的遗命,少舵主自会遵守。”他说这个“守”字,带了

南方人的浓重乡音。陆菲青心中一震:“怎地这声音好熟?”仔细一琢磨,终于想起,那是

从前在屠龙帮时的好友赵半山。那人比他年轻十岁,是温州王氏太极门掌门大弟子。两人时

常切磋武艺,互相都很钦佩。至今分别近二十年,算来他也快五十岁了。屠龙帮风流云散之

后,一直不知他到了何处,不意今日在塞外相逢,他乡遇故知,这份欣慰不可言喻。他正想

出声认友,忽然房中灯火陡黑,一枝袖箭射了出来。

这枝袖箭可不是射向陆菲青,人影一闪,有人伸手把袖箭接了去。那人一长身,张口便

欲叫阵。陆菲青纵身过去,低声喝道:“别作声,跟我来!”那人正是李沅芷。窗内毫无动

静,没人追出。陆菲青拉着她手,蛇行虎伏,潜行窗下,把她拉入自己店房。灯下一看,见

她已换上了夜行装束,但仍是男装,也不知是几时预备下的,脸上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不

禁又好气又好笑,当下庄容说道:“沅芷,你知那是甚么人?干么要跟他们动手?”这一下

可把李沅芷问得张口结舌,答不上来,呆了半晌,才忸怩道:“他们干么打我一袖箭?”她

自是只怪别人,殊不知自己偷听旁人阴私,已犯了江湖大忌。陆菲青道:“这两人如不是绿

林道,就是帮会中的。内中一人我知道,武功决不在你师父之下。他们定有急事,是以连夜

赶路。这枝袖箭也不是存心伤人,只不过叫你别多管闲事。真要射你,怕就未必接得住。快

去睡吧。”说话之间,只听开门声、马蹄声,那两人已急速走了。给李沅芷这样一闹,陆菲

青心想这时去见老友,多有不便,也不追出去会面。次日骡队又行,出得镇来,走了一个多

时辰,离双塔堡约已三十里。李沅芷道:“师父,对面又有人来了。”只见两骑枣红马奔驰

而来。有过了昨晚之事,师徒俩对迎面而来之人都留上了心。两匹马一模一样,伸骏非凡,

更奇的是马上乘客也一模一样,都是四十左右年纪,身材又高又瘦,脸色蜡黄,眼睛凹进,

眉毛斜斜的倒垂下来,形相甚是可怖,显然是一对孪生兄弟。这两人经过骡队时都怪目一

翻,向李沅芷望了一眼。李沅芷也向他们瞪了一眼,把马一勒,一副要打架不妨上来的神

色。这两人毫不理会,径自催马西奔。李沅芷道:“哪里找来这么一对瘦鬼?”陆菲青见这

两人的背影活像是两根竹竿插在马上,蓦地醒觉,不由得失声道:“啊,原来是他们!”李

沅芷忙问:“师父识得他们?”陆菲青道:“那定是西川双侠,江湖上人称黑无常、白无常

的常家兄弟。”李沅芷噗嗤一笑,说道:“他们姓得真好,绰号也好,可不是一对无常鬼

吗?”陆菲青道:“女孩子家别风言风语的,人家长得难看,本领可不小!我跟他们没会过

面,但听人说,他俩是双生兄弟,从小形影不离。哥儿俩也不娶亲,到处行侠仗义,闯下了

很大的万儿来。尊敬他们的称之为西川双侠,怕他们的就叫他俩黑无常、白无常。”李沅芷

道:“这两人不是一模一样吗?怎么又有黑白之分?”

陆菲青道:“听人说,常家兄弟身材相貌完全一样,就是哥哥眼角上多了一粒黑痣,所

以起名叫做常赫志,弟弟没痣,叫常伯志。他们是青城派慧侣道人的徒弟。慧侣道人一死,

黑沙掌的功夫,江湖上多半没人在他二人之上了。这两兄弟是川江上著名的侠盗,一向劫富

济贫,不过心狠手辣,因此得了这难听的外号。”李沅芷道:“他们到这边塞来干么呀?”

陆菲青道:“我也真捉摸不定,从来没听说他两兄弟在塞外做过案。”李沅芷道:“这对无

常鬼要是敢来动我们的手,就让他们试试师父的白龙剑。”刚才这对兄弟瞪了她一眼,姑娘

心中可不乐意了,不好意思说“试试姑娘的宝剑”,就把师父先给拉扯上。陆菲青道:“听

说他兄弟从不单打独斗,对付一个是两哥儿齐上,对付十个也是两哥儿齐上。”他干笑一

声:“你师父这把老骨头,怕经不起他们四个拳头捶呢!”

说话之间,前面马蹄声又起。这次马上乘的是一道一俗。道人背负长剑,脸色苍白,满

是病容,只有一只右臂,左手道袍的袖子束在腰里。只一人是个驼子,衣服极为光鲜。李沅

芷见这驼子相貌丑陋,服饰却如此华丽,不觉笑了一声,说道:“师父,你瞧这驼子!”陆

菲青待要阻止,已然不及。那驼子怒目一横,双马擦身而过之际,突然伸臂向李沅芷抓来。

那道人似乎早料到驼子要生气,不等李沅芷避让,就伸马鞭一挡,拦开了他这一抓,说道:

“十弟,不可闹事!”这只是一瞬间之事,两匹马已交错而过。

陆菲青和李沅芷回头一望,只见驼子挥鞭在他自己和道人的马上各抽了一鞭,两匹马疾

驰出去,那驼子突然间一个“倒栽金钟”,在马背上一个倒翻筋斗,跳下地来,双脚在地上

交互三点,已向李沅芷扑了过来。李沅芷长剑在手,谨守师父所授“敌未动,己不动”的要

诀,剑尖微颤,却不发招。那驼子可也奇怪,并不向她攻击,左手探出,竟是一把拉住她坐

骑的尾巴。那马正在奔驰,忽被拉住,长嘶一声,前足人立起来。驼子神力惊人,丝毫没被

马拉动,伸出右掌,在拉得笔直的马尾上一划,马尾立断,如经刀割。马儿直冲出去,李沅

芷吓了一跳,险些掉下马来。她回手挥剑向驼子砍去,距离已远,却哪里砍得着?驼子回头

便跑。他身矮足短,奔跑却是极快,有如滚滚黄沙中裹着一个肉球向前卷去,顷刻间已追及

那疾驰向西的坐骑,一跃上马,不一会就不见踪影了。

李沅芷被驼子这样一闹,气得想哭,委委屈屈的叫了一声:“师父!”陆菲青一切全看

在眼里,不由得蹙起眉头,本想埋怨几句,但见她双目莹然,珠泪欲滴,就忍住不说了。正

在这时,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我武——维扬——”“我武——维扬——”的喊声。李沅芷甚

是奇怪,忙问:“师父,那是甚么?”陆菲青道:“那是镖局里趟子手喊的趟子。每家镖局

子的趟子不同,喊出来是通知绿林道和同道朋友。镖局走镖,七分靠交情,三分靠本领,镖

头手面宽,交情广,大家买他面子,这镖走出去就顺顺利利。绿林道的一听趟子,知是某人

的镖,本想动手拾的,碍于面子也只好放他过去。这叫作‘拳头熟不如人头熟’。要是你去

走镖哪,嘿,这样不上半天就得罪了多少人,本领再大十倍,那也是寸步难行。”李沅芷一

听,敢情师父是借题发挥,在教训人啦,心说:“我干么要去保镖哪?”可是不敢跟师父顶

嘴,笑道:“师父,我是错了嘛!师父,那喊的是甚么镖局子啊?”陆菲青道:“那是北京

镇远镖局,北方可数他最大啦。奉天、济南、开封、太原都有分局。总镖头本是威镇河朔王

维扬,现下总有七十岁了罢?听他们喊的趟子仍是‘我武维扬’,那么他还没告老收山。

唉,见好也该收了,镇远镖局发了四十年财,还不知足么?”李沅芷道:“师父识得他们总

镖头么?”陆菲青道:“也会过面。此人凭一把八卦刀、一对八卦掌,当年打遍江北绿林无

敌手,也真称得上威震河朔!”李沅芷很是高兴,道:“他们镖车走得快,一会儿赶了上

来,你给我引见,让我见见这位老英雄。”陆菲青道:“他自己怎么还会出来?真是傻孩

子。”李沅芷老是给师父数说,满不是味儿,她知自己江湖上的事情完全不懂,心里嘀咕:

“我不懂,就说给我听嘛,干么老骂人家?”拍马追上骡车去和母亲说话解闷,回头一看自

己的马,尾巴给驼子弄断了,也不禁暗暗吃惊,心想一掌打断一杆枪并不稀奇,马尾巴是软

的,怎能用手割断?勒马想等师父上来请问,但一转念,又赌气不问了,追上了曾图南,

道:“曾参将,我的马尾巴不知怎么断了,真难看。”说着嘟起了嘴。曾图南知她心意,

道:“我这坐骑不知怎么搞的,今儿老是闹倔脾气,说甚么也制它不了。小姐骑术好,劳你

的驾,帮我治一下行么?”李沅芷谦逊一句:“怕我也不成。”两人换了坐骑。曾参将那马

其实乖乖的,半点脾气也没有。曾参将还赞一句:“小姐,真有你的,连马也服你。”李夫

人怕大车走快了颠簸,是以这队人一直缓缓而行。但听得镖局的趟子声越喊越近,不一会,

二十几匹骡驮赶了上来。陆菲青怕有熟人,背转了身,将一顶大草帽遮住半边脸,偷看马上

镖师。七八名镖师纵马经过,只听一名镖师道:“听韩大哥说,焦文期焦三哥已有了下

落。”陆菲青大吃一惊。回头看那镖师,晃眼间只看到他满脸胡子,黑漆漆的一张长脸,等

他擦身而过,见他背上负着一个红色包袱,还有一对奇形兵器,竟是外门中的利器五行轮,

寻思:“遮莫关东六魔做了镖师?”关东六魔除焦文期外,其余五人都未见过,只知每人均

是武艺高强,五魔阎世魁、六魔阎世章都使五行轮,外家硬功夫极是了得。他心下盘算,这

次出门来遇到不少武林高手,镇远镖局看情形真的是在走镖,那也罢了,另外那些人如果均

是为己而来,那实是凶多吉少,避之犹恐不及,偏偏这个女弟子少不更事,不断去招惹人

家。不过看情形又不像是为自己而来,赵半山是好朋友,决不致不念旧情。那么他们一批一

批西去,又为的何来?李沅芷和曾参将换了坐骑,见他骑了没尾巴马,暗自好笑,勒定了马

等师父过来,笑道:“师会,怎么对面没人来了?从昨天算起,已有五对人往西去了,我倒

真想再见识见识几个英雄好汉。”一句话提醒了陆菲青,他一拍大腿,说道:“啊,老胡涂

啦,怎么没想到‘千里接龙头’这回事。”只因心中挂着自己的事,尽往与自己有关的方面

去推测,哪知全想岔了。李沅芷道:“甚么‘千里接龙头’?”陆菲青道:“那是江湖上帮

会里最隆重的礼节,通常是帮会中行辈最高的六人,一个接着一个前去迎接一个人,最隆重

的要出去十二人,一对一对的出去。现在已过了五对,那么前面一定还有一对。”李沅芷

道:“他们是甚么帮会?”陆菲青道:“这个可不知道了。”又道:“你看西川双侠和那驼

子都是这帮会的,声势当真非同小可。千万别再招惹,知道么?”李沅芷嘴上答应,心中可

不大服气,一心要看前面来的又是何等样人。午时打过了尖,对面仍无人来,陆菲青暗暗纳

罕,觉得事出意外,难道所料不对?岂知前面没人来,后面倒来了人,只听得一阵驼铃响,

尘上飞扬,一大队沙漠商队赶了上来。待得渐行渐近,只见数十匹骆驼夹着二三十匹马,乘

者都是回人,高鼻深目,满脸浓须。头缠白布,腰悬弯刀。回族商人从回部到关内做生意,

事属常有,陆菲青也不以为异。突然间眼前一亮,一个黄衫女郎骑了一匹青马,纵骑小跑,

轻驰而过。那女郎秀美中透着一股英气,光采照人,当真是丽若春梅绽雪,神如秋蕙披霜,

两颊融融,霞映澄塘,双目晶晶,月射寒江。陆菲青见那回族少女人才出众,不过多看了一

眼,李沅芷却瞧得呆了。她自幼生长西北边寒,一向也没见过几个头脸齐整的女子,更别说

如此好看的美人了。那少女和她年事相仿,大约也是十八九岁,腰插匕首,长辨垂肩,一身

鹅黄衫子,头戴金丝绣的小帽,帽边插了一根长长的翠绿羽毛,革履青马,旖旎如画。那黄

衫女郎纵马而过,李沅芷情不自禁的催马跟去,目不转睛的盯着她。黄衫女郎见一个美貌的

汉人少年痴痴相望,脸一红,叫了一声“爹!”一个身材高大、满颊浓须的回人拍马过来,

在李沅芷肩上轻轻一拍,说道:“喂,小朋友,走道么?”李沅芷“唔”了一声,还没会意

自己女扮男装,这般呆望人家闺女可显得十分浮滑无礼。那黄衫女郎只道李沅芷心存轻薄,

手挥马鞭一圈,已裹住她坐骑的鬃毛,回手一拉,登时扯下了一大片毛来。那马痛得乱跳乱

纵,险些把她颠下马来。黄衫女郎长鞭在空中一挥,辟拍一声,扯下来的马毛四散乱飞。

李沅芷心头火起,摸出一枝钢镖,向黄衫女郎后心掷去,可也没存心伤她性命,镖一出

手,叫了一声:“喂,小姑娘,镖来啦!”那女郎身子向左一偏,镖从右肩旁掠过,射向前

面,待钢镖飞至身前丈许,手中长鞭一卷,鞭梢革绳已将钢镖卷住拉回,顺手向后一送,叫

道:“喂,小伙子,镖还给你!”一股劲凤,钢镖直向李沅芷胸前飞来,李沅芷伸手接住。

沙漠商队人众见了黄衫女郎这手马鞭绝技,都大声喝彩。她父亲却脸有忧色,低声向她

说了句甚么话。黄衫女郎答应道:“噢,爹!”也不再理会李沅芷,纵马向前,数十匹驼马

跟着绝尘而去。眼见他们追过李夫人所乘骡车和护送兵丁,尘沙扬起,蹄声渐远。陆菲青漫

不在意,笑道:“能人好手,所在都有,这句话现下信了吧?这个黄衫女郎年纪跟你差不

多,刚才露这一手可佩服了?”李沅芷道:“这些回子白天黑夜都在马上,马鞭儿自然耍得

好,可也未必有甚么真正武功。”陆菲青嘻嘻一笑,道:“是么?”傍晚到了布隆吉,镇上

只有一家大客店,叫做“通达客栈”。店门前插了“镇远镖局”的镖旗,原来路上遇到的那

枝镖已先在这里歇了。这家客栈接连招呼两大队人,伙计忙得不可开交。陆菲青洗了脸,手

里捧了一壶茶,慢慢踱到院子里,只见大厅上有两桌人在喝酒吃饭。那背负红布包袱的镖师

背上兵器已卸了下来,但那包袱仍然背着,正在高谈阔论。陆菲青手里捧了茶壶,假装抬头

观看天色,只听一名镖师笑道:“阎五爷,你将这玩意儿平平安安的送到京城,兆惠将军还

不赏你个千儿八百的吗?又好去跟你那小喜宝乐上一乐啦!”陆菲青心说:“果然是关东六

魔中的第五魔阎世魁。”当下更加留上了神。那阎世魁道:“赏金吗?嘿,那谁也短不

了……”他话还未说完,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插嘴道:“就只怕小喜宝已经跟了人,从了良

啦。”陆菲青斜眼一看,见说话那人相貌猥琐,身材瘦削,但也是一身镖师打扮。阎世魁心

中不快,“哼”了一声。第一个说话的镖师道:“童兆和你这东西,总没好话。”那童兆和

仍是有气没力的道:“从良不是好话?好吧,我说小喜宝做一辈子的窑姐儿,到死翻不了

身。”阎世魁破口大骂:“你妈才做一辈子窑姐儿。”童兆和笑道:“成,我叫你干爹。”

陆菲青听这伙人言不及义,听不出甚么名堂,正想走开。只听童兆和道:“阎五爷,玩笑是

玩笑,正经是正经。你可别想小喜宝想昏了头,背上这红包袱给人家拾了去。你脑袋搬家事

小,咱们镇远镖局四十年的威名可栽不起。”阎世魁怒道:“童家小子,你望安吧,这批回

回想从你阎五爷手上把这玩意儿夺回去,教他们快死了这条心。我阎世魁关东六魔的名头,

可是靠真功夫挣来的,不像有些小子在镖行里混,除了会吃饭,就是会放屁!”陆菲青望子

他背上那红布包袱一眼,见包袱不大,看来所装的东西也很轻巧。只听童兆和道:“关东六

魔的名头的确不小,就可惜第三魔给人家做了,连仇人是谁也不知道。”阎世魁一拍桌子

道:“谁说不知道?那定是红花会害的。”陆菲青心想:“这倒奇了,焦文期明明是我杀

的,他们却写在红花会帐上。红花会是怎么一回事?”他慢慢走到院子里去抚弄花木,离众

镖客更加近了。

童兆和嘴头上一点也不肯放松:“我可惜没骨气,只会吃饭放屁。只要我不是孙子哪,

早就找红花会算帐去啦。”阎世魁给他气得发抖,说不出话来。一名镖师出来打圆场,道:

“红花会总舵主于万亭上个月死在无锡,江湖上谁都知道。人家没了当家的,你找谁去?再

说,焦三爷给红花会害死,又没见证,谁瞧见啦?你找上门去,人家来个不认帐,你有甚么

法子?”童兆和没了话,自己解嘲:“红花会咱们不敢惹,欺侮回子还不敢么?他们当作性

命宝贝的玩意儿咱们给抢了来,以后兆将军要银子要牛羊,他们敢不双手送上吗?我说阎五

爷,你也别想你那小喜宝啦,敢情回京求求兆将军,让他给你一个回回女人做小老婆,可有

多美……”正说得得意,忽然拍的一声,不知哪里一块泥巴飞来,刚塞在他嘴里。童兆和啊

啊啊的叫不出声来。两名镖师抄起兵刃,赶了出去。阎世魁站起身来,把身旁五行轮提在手

里。他弟弟阎世章闻声赶来,两兄弟站在一起,并不追敌,显是怕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

计。童兆和把泥块吐了出来,王八羔子、祖宗十八代的乱骂。阎世章冷冷的道:“一向只听

说狗吃屎,今儿可长了见识,连泥巴也吃起来啦!”

镖师戴永明、钱正伦一个握了条软鞭,一个挺着柄单刀,从门外奔回,说:“点子逃

啦,没瞧见。”

这一切陆菲青全看在眼里,见到那口齿轻薄的童兆和一副狼狈相,心中暗自好笑,忽见

东墙角上人影一闪。他装着没事人般踱方步踱到外面,其时天色已黑,他躲在客店西墙脚

下,只见一条人影从屋角跳下,落地无声,向东如飞奔去。陆菲青想见识这位请童兆和吃泥

巴的是何等样人物,施展轻功,悄没声的跟在后面,双手仍是捧着茶壶,长衫也不捋起。他

数十年苦练的轻功直是非同小可,虽然出步迅速,前面那人却丝毫未觉。片刻之间,两人奔

出了五六里地。前面那人身材苗条,体态婀娜,似乎是个女子,但轻功也甚高明。过了个山

坡,前面黑压压一片森林,那人直穿入林中,陆菲青也跟着追去。树林中落叶枯枝,满地皆

是,一踏上去,沙沙作声,他怕那人发觉。脚步稍慢,一瞬之间,已不见了那人的影子。忽

然云破月现,一片清光在林隙树梢上照射下来,满地树影凌乱,远处黄衫一闪,那人已出了

树林。

他跟到树林边缘,掩在一株大树后面向外张望,林外一大片草地,搭着八九个帐篷。他

好奇心起,有心要窥探一番。静待两名守望者转过身去,提气一个“燕子三抄水”,跃到了

帐篷外一匹骆驼身后,守望者并未发觉。他弯身走到中间一座最大的帐篷背后,伏下地来,

帐篷里有人在慷慨激昂的说话,话是回语,说的又快,他虽在塞外多年,这篇话却大半不

懂,当下轻轻掀起帐幕底脚一角,向里张望。

帐幕中点着两盏油灯,许多人坐在地毡之上,便是白天遇到的那回人商队。这时一个清

脆的声音咭咭咯咯的说起话来,陆菲青移眼望去,见说话的正是那黄衫少女。她话声一停,

手腕一翻,从腰间拔出一把精光耀眼的匕首。

她用匕首刀尖在自己左手食指上一刺,几滴鲜血滴在马乳酒里。帐篷中其余的回人也都

纷纷拔出佩刀,滴血酒中。黄衫女郎叫他“爹”的那高个子回人举起酒杯,大声说了几句

话。陆菲青只听懂几个字,甚么“可兰经”、“故乡”。那黄衫女郎跟着又说,语音朗朗,

似乎是说:“不夺回神圣的可兰经,誓死不回故乡。”众回人都轰然宣誓。黯淡灯光之下,

见人人面露坚毅愤慨之色。众人说罢,举杯一饮而尽,随即低声议论,似是商量甚么法子。

陆菲青心头揣摩,看来这群回人有一部视为圣物的经书给人夺了去,现下要去夺回来。

他这一猜没猜错,原来这群回人属于天山北路的一个游牧部族。这一部族人多势盛,共

有近二十万人。那高身材的人叫木卓伦,是这部族的首领,武功既强,为人又仁义公正,极

得族人爱戴。黄衫女郎是他的女儿,名叫霍青桐。她爱穿黄衫,小帽上常插一根翠绿羽毛,

因此得上个漂亮外号,天山南北武林中人,很多知道“翠羽黄衫霍青桐”的名头。

这族人以游牧为生,遨游大漠,倒也逍遥快乐。但清廷势力进展到回部后,征敛越来越

多。木卓伦起初还想委曲求全,尽量设法供应。哪知满官贪得无厌,弄得合族民不聊生。木

卓伦和族人一商量,都觉如此下去实在没有生路,几次派人向满官求情,求减征赋,岂知征

赋没有减少,反而引起了清廷的疑虑。正黄旗满洲副都统、兼镶红旗护军统领、定边将军兆

惠其时奉旨在天山北路督办军务,侦知这族有一部祖传手抄可兰经,得自回教圣地麦加,数

十代由首领珍重保管,乃这一族的圣物,于是乘着木卓伦远出之际,派遣高手,竟将经书抢

了来,他想以此为要挟,就不怕回人反抗。木卓伦在大漠召开大会,率众东去夺经,立誓便

是埋骨关内,也要教圣书物归原主。此刻他们是于晚祷之前,重申前誓。

陆菲青得知这些回人的图谋与己无关,不想再听下去,正待抽身回去,忽见帐中回人全

都伏下来祈祷。他连忙站起,哪知这一瞬之间,霍青桐已见到帐外有人窥探,在父亲耳边低

声说:“外边有人!”长身纵出帐来,见一个人影正向树林跑去,身法极快,她手一扬,一

颗铁莲子向他打去。

陆菲青听得背后一股疾风,知有暗器袭来,微微侧身,这时双手仍捧着茶壶,伸出右手

食指,看准铁莲子向下轻轻一拨,铁莲子自平飞变为下跌。他左手拿着茶壶,以食中两指揭

开壶盖,铁莲子扑的跌入壶中。他头也不回,施展轻功如飞回店。到店时大伙均已安睡。店

伙道:“老先生,溜达了这么久,看夜景么?”陆菲青胡乱答应一声,走进房中,取出茶壶

里的铁莲子,见是精钢打成,上面刻着一根羽毛,便随手放入囊中。次日一早,镖行大队先

行。趟子手“我武——维扬”一路喊出去,镇远镖局一杆八卦镖旗在前开道。陆菲青看这镖

行的骡驮并不沉重,几名镖师全都护着阎世魁。看来他所背的那个红布包袱才是真正要物。

镖行中原有保红镖的规矩,大队人手只护送几件珍宝,至于包中是甚么“玩意儿”,他也不

去理会。镖行一行人走后,曾参将率领兵丁也护送着夫人上路了。日中在黄岩子打了尖,一

路是上山的斜路,预计当日赶着翻过三条长岭,在岭下的三道沟落店。

山路险峻,愈来愈陡,李沅芷和曾参将紧紧跟着夫人的骡车,生怕骡子一个失脚,车子

跌入山谷,那可是粉身碎骨之祸。行到申牌时分,正到乌金峡口,只见镖行大队都坐在地上

休息,曾参将指挥随从,也休息一刻。乌金峡两边高山,中间一条山路,十分陡削,途中不

易停步,必须一鼓作气上岭。陆菲青落在后面,背转了身,不与镖行众人朝相。

休憩罢,进入峡口,镖行与曾将手下兵丁排成了一条长龙,人众牲口都是气呼呼的上

山。骡夫“得儿——得儿——”的叱喝声响成一片。陆菲青忽见右边山峰顶上人影一闪,似

乎有人窥探。猛听得前面一阵驼铃响,一队回人乘着驼马,迎面奔下岭来,疾驰俯冲,蹄声

如雷,势若山崩。镖行中人大声呼喝,叫对方缓行。童兆和喊道:“喂,相好的,死了娘老

子奔丧吗?”众回人转眼奔近,前面七八骑上乘者忽然纵声高歌,声音曼长,山谷响应。两

边山顶上都有人站起来,高歌而和。镖行中人不禁愕然。只听回人队中一声胡哨,两骑飞奔

向前,绕过阎世魁,对准了紧随在他身后的阎世章一冲。同时四匹骆驼已奔到阎世魁的前后

左右。阎氏兄弟久经大敌,眼见情势有异,忙拔兵器应敌。四匹骆驼背上的回人突然间同时

双手各举大铁椎,猛向阎世魁当头砸将下来。山道狭窄,本少回旋余地,这时又挤满了人,

四个回人身雄力壮,骑在骆驼背上居高临下,四柄各重百余斤的大铁椎猛砸下来,阎世魁武

艺再好也无法躲避,当场连人带马被打成血肉模糊的一团。

回人队中黄衫女郎霍青桐纵身上前,跳下马来,长剑晃动,割断阎世魁背上缚住包袱的

布带一端,第二剑未出,忽觉背后一股劲风,有兵刃袭来。

霍青桐侧身一让,不顾来敌,挥剑又割断布带一端。哪知敌人剑法迅捷,不容她缓手去

拾包袱,又是一剑栏腰削来。霍青桐无法避让,挥剑挡格,双剑相交,火花迸发。她心中一

震,敌人武功不弱,顾不得仔细琢磨,伸左手又去拾那包袱。敌人长剑如影随形,直刺她左

腕。霍青桐左手一缩,食中两指捏了剑诀,右手剑直递出去,抬头看时,接连三欢阻她抬包

袱之人是个美貌少年,认出就是昨日途中无礼呆看的那人,不禁心头火起,刷刷刷三剑都是

进手招数,两人斗在一起。那人正是女扮男装的李沅芷,她骤见回人商队奇袭镖行,本拟隔

山观虎斗,瞧瞧热闹,忽见黄衫女郎飞身而出去抢红布包袱。这黄衫女郎昨日拉去她的马

鬃,师父反而赞她武功,心中老大不服,此刻见镖师与回人打得火炽,也不理会谁是谁非,

施展轻功,赶上去要与黄衫女郎较量个高下。霍青桐连刺三剑,都被李沅芷化解了开去,不

由得心头焦躁。原来他们查知本族这部《可兰经》,便是由兆惠托了镇远镖局护送前拄北

京,众镖头严密守护的红布包袱,定然便是圣经的所在。镖行中人武功不弱,明抢硬夺,未

必能成,霍青桐于是设计在乌金峡口埋伏,本拟出其不意的一击成功,夺了圣经便即逃返回

部,哪知半路里杀出这少年来作梗。霍青桐眼见时机稍纵即逝,不愿恋战,突然剑法一变,

施展天山派绝技“三分剑术”,数招之间已将李沅芷逼得连连倒退。

“三分剑术”乃天山派剑术的绝诣,所以叫做“三分”,乃因这路剑术中每一手都只使

到三分之一为止,敌人刚要招架,剑法已变。一招之中蕴涵三招,最为繁复狠辣。这路剑术

并无守势,全是进攻杀着。李沅芷见黄衫女郎一剑“冰河倒泻”直刺过来,当即剑尖向上,

想以“朝天一柱香”格开,哪知对方这招并未使足,刺到离身两尺之处已变为“千里流

沙”,直刺变为横砍,心中一惊,剑锋争转,护住中路。说也奇怪,对方横砍之势看来劲道

十足,剑锋将到未到之际突然变为“风卷长草”,向下猛削左腿。李沅芷疾退一步,堪堪避

开。霍青桐一招“举火燎天”,自下而上,刺向左肩。李沅芷待得招架,对方又已变为“雪

中奇莲”。只见她每一招都如箭在弦,虽然含劲不发,却都蕴着极大危机。两人连拆十余

招,双剑竟未相碰,只因霍青桐每一招都只使到三分之一,未待对方招架,早已变招。霍青

桐在她身旁空砍空削,剑锋从未进入离她身周一尺之内,李沅芷却已给逼得手忙脚乱,连连

倒退。若不招架,说不定对方虚招竟是实招;如要招架,对方一招只使三分之一,也就是说

只花三分之一时刻,自己使一招,对方已使了三招,再快也赶不上对手迅捷,心中一惊,连

连纵出数步。其实李沅芷的柔云剑术也已练到相当火候,只要心神一定,以静制动,也未必

马上落败,但究竟初出道,毫无经历,突见对手剑法比自己快了三倍,不由得慌了,招架既

然不及,只好逃开。霍青桐也不追赶,立即转身,见一个身材瘦小之人从阎世魁身旁站起,

手中已捧着那红布包袱。霍青桐挺剑刺去,那人叫道:“啊哟,童大爷要归位!”这人便是

口齿轻薄的童兆和。他不敢接招,三步跳了开去,霍青桐赶上,举剑下砍,斜刺里一柄五行

轮当胸推来,却是闻世章过来挡住。

霍青桐这次筹划周详,前后都用庞然大物的骆驼把镖行人众隔开,使之首尾不能相救。

木卓伦手挥长刀,力拒戴永明、钱正伦两名镖师,以一敌二,兀自进攻多、遮拦少。可是另

一边却给阎世章攻了过来。他见胞兄被回人大椎砸死,急怒攻心,在马背上一纵,飞身越过

骆驼,左手五行轮掠出,在一名手持铁椎的回人胁下划了一条大伤口,那人登时跌下骆驼。

另一个回人过来拦截,阎世章待他铁椎挥来,身子略偏,双轮归于左手,右手扣住他脉门一

拉。大铁椎重达百斤,那一挥之势极为猛烈,那回人被他顺势一拉,倒撞下驼,铁推打在自

己胸口,大叫声中,吐血而死。混乱中童兆和见有便宜可捡,将红布包袱抢在手中。阎世章

见霍青桐追赶童兆和,知他武艺平常,忙过来拦住。霍青桐和阎世章拆了数招,觉得对手招

精力猛,实是劲敌,又怕那美貌少年再加入战团,忽听两边山上胡哨声大作,那是退却的信

号,知道镖行来了接应,一抬头见童兆和正急步跑上山岭,忙施展“三分剑术”把阎世章逼

退两步,仗剑向岭上追去。胡哨声越来越响。木卓伦大叫:“青桐,快退!”霍青桐停步不

进,督率同伴把死伤的回人抱上驼马,一阵胡哨,大队向岭下冲去,只见前面数十名清兵拦

住去路。曾图南跃马自前,横枪喝道:“大胆回子,要造反吗?”霍青桐两颗铁莲子分打曾

参将双手,当啷一声,铁枪落地。

木卓伦高举长刀,当先开路,一队回人向清兵冲去。清兵纷纷让路。阎世章和戴永明回

身追来,与霍青桐又斗在一起。回人队中一骑飞出,乘者大叫:“二妹,你先退。”此人是

霍青桐的兄长霍阿伊,一杆大枪阻住两名镖师。霍青桐回身上马,兄妹二人且战且退。忽然

两边山顶一阵急哨,霍阿伊、霍青桐催马快奔。阎世章跟着追去,霍青桐两粒铁莲子向他上

盘打去。阎世章停下脚步,挥五行轮将铁莲子砸飞。两边山上大石已纷纷打将下来,十几名

清兵被打得头破血流,混乱中回人商队已然远去。阎世章见兄长惨死,抱住了血肉模糊的尸

身只是流泪。钱正伦和戴永明一再相劝,阎世章才收泪上马。镖行伙计将死者尸首放上大

车。童兆和得意洋洋,道:“不是童大爷手脚快,他死了也是白饶。”双方酣斗之际,陆菲

青一直袖手旁观。李沅芷虽被霍青桐逼退,但相助镖行,终于不让回人得手,心下颇为自

得。可是阎世章正在伤心,其余镖师忙于救死扶伤,竟无一人过来招呼道谢,大小姐心中便

甚是不快。童兆和见曾图南武官打扮,过来跟他套了几句交情,对李沅芷却不理会,她更加

有气。哪知陆菲青又狠狠的教训了她一顿,责她不该擅自出手,坏人大事,没来由的多结冤

家,说道:“镖行中好人少,坏人多,何苦帮人作恶?”把她骂得抬不起头来。

过了岭,黄昏时分已抵三道沟。那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市镇。骡夫道:“三道沟就只一家

安通客栈。”进了镇,镖行和曾图南一行人都投安通客栈。塞外处处荒凉,那客店土墙泥

地,也就简陋得很。童兆和不见店里伙计出来迎接,大骂:“店小二都死光了么?**你十

八代祖宗!”李沅芷眉头一皱,她可从来没听人敢当着她面骂这些粗话。

一行人正要闯门,忽听得屋里传出一阵阵兵刃相接之声。李沅芷大喜:“又有热闹

瞧!”抢先奔了进去。

内堂里阒无一人,到得院子,只见一个少妇披散了头发正和四个汉子恶斗。那少妇面容

惨淡,左手刀长,右手刀短,刀光霍霍,以死相拚。李沅芷见他们斗了几个回合,那几名汉

子似想攻进房去,给那少妇舍命挡住。四条汉子武功均皆不弱,一使软鞭,一使怀杖。一使

剑,一使鬼头刀。

这时陆菲青也已走进院子,心道:“怎么一路上尽遇见会家子?“见那使怀杖的举双杖

当头砸下,少妇不敢硬接,向左闪让。软鞭拦腰缠来,少妇左手刀刀势如风,直截敌人右

腕。软鞭鞭梢倒卷,少妇长刀已收,没被卷着,鬼头刀却已砍来,同时一柄剑刺她后心。少

妇右手刀挡开了剑,但敌人两下夹攻,鬼头刀这一招竟避让不及,被直砍在左肩。

她挨了这一刀,兀自恶战不退,双刀挥动时点点鲜血四溅。那使软鞭的叫道:“捉活

的,别伤她性命。”陆菲青见四男围攻一女,动了侠义之心,虽然自己身上负有重案,说不

得要伸手管上一管。只见那使怀杖的双杖横打,少妇避开怀杖,百忙中右手短刀还他一刀,

左方一剑刺来,少妇长刀斜格,对方膂力甚强,那少妇左肩受伤,气力大减,刀剑相交,一

震之下,长刀呛啷一声掉在地下。敌人得理不让人,长剑乘势直进,少妇向右急闪,使鬼头

刀的大汉在空挡中闯向店房。那少妇竟不顾身后攻来的兵器,左手入怀,一扬手,两柄飞刀

向敌人背心飞去。那人只道少妇有己方三个同伴缠住,并无后顾之忧,待得听见脑后风声,

避让已经不及,急忙低头,一柄飞刀插上了门框,另一柄却刺进了他背心。幸亏那少妇左肩

受伤,手劲不足,这一刀尚非致命,但已痛得哇哇大叫,退了下来,把飞刀拔出。少妇此时

又被怀杖打中一下,摇摇欲倒,见敌人退出,又即挡住房门。陆菲青向李沅芷道:“你去替

她解围,打不赢,师父帮你。”李沅芷正自跃跃欲试,巴不得师父有这句话,一跃向前,挺

剑一隔,喝道:“四个大男人打一个妇道人家,要脸么?”四条汉子见有人出头干预,己方

又有人受伤,齐声呼啸,转身出店而去。那少妇已是面无人色,倚在门上直喘气。李沅芷过

去问道:“他们干么欺侮你?”少妇一时说不出话来。曾图南走过来自李沅芷道:“太太请

大小姐过去。”放低了声音道:“太太听说大小姐又跟人打架,吓坏啦,快过去吧。”少妇

见曾图南一身武将官服,脸色一变,也不答理李沅芷,拔下门框上飞刀,砰的一声,把房门

关上了。李沅芷碰了这个软钉子,心中老大不自在,回头对曾图南道:“好,就去。”走到

陆菲青身边,问道:“师父,他们干吗这样狠打恶杀?”陆菲青道:“多半是江湖上的仇

杀。事情还没了呢,那四人还会找来。”李沅芷正想再问,忽听得外面有人大吵大嚷:“操

你奶奶,你说没上房,怕老爷出不起银子吗?”听声音正是镖师童兆和。店里一人赔话:

“达官爷你老别生气,我们开店的怎敢得罪达官爷们,实在是几间上房都给客人住了。”

童兆和道:“甚么人住上房,我来瞧瞧!”边说边走进院子来。正好这时上房的门一

开,少妇探身出来,向店伙道:“劳你驾给拿点热水来。”店伙答应了。

童兆和见那少妇肤色白腻,面目俊美,左腕上戴着一串珠子,颗颗精圆,更衬得她皓腕

似玉,不禁心中打个突,咕的一声,咽了一口口水,双眼骨碌碌乱转,听那少妇是江南口

音,学说北方话,语音不纯,但清脆柔和,另有一股韵味,不由得疯了,大叫大嚷:“童大

爷走镖,这条道上来来去去几十趟也走了,可从来不住次等房子。没上房,给大爷挪挪不成

么?”口中叫嚷,乘少妇房门未关,直闯了进去。趟子手孙老三一拉,可没拉住。那少妇见

童兆和闯进,“啊哟”一声,正想阻挡,只感到腿上一阵剧痛,坐了下去,适才腿上受了怀

杖,伤势竟自不轻。童兆和一进房,见炕上躺着个男人,房中黑沉沉地,看不清面目,但见

他头上缠满了白布,右手用布挂在颈里。一条腿露在被外,也缠了绷带,看来这人全身是

伤。

那人见童兆和进房,沉声喝问:“是谁?”童兆和道:“姓童的是镇远镖局镖师,保镖

路过三道沟,没上房住啦。劳你驾给挪一下吧。这女的是谁?是你老婆,是相好的?”那人

声音低沉,喝道:“滚出去!”他显然受伤很重,说话也不能大声。童兆和刚才没见到那少

妇与人性命相扑的恶斗,心想一个是娘们,一个伤得不能动弹,不乘机占占便宜,更待何

时?嘻皮笑脸的道:“你不肯挪也成,咱们三个儿就在这炕上一块儿挤挤,你放心,我不会

朝你这边儿挤,不会碰痛你的伤口。”那人气得全身发抖。少妇低声劝道:“人哥,别跟这

泼皮一般见识,咱们眼下不能再多结冤家。”向童兆和道:“别在这儿罗唆啦,快出去。”

童兆和笑道:“出去干么,在这里陪你不好么?”炕上那男人哑声道:“你过来。”童兆和

走近了一步,道:“怎么?你瞧瞧我长的俊不俊?”那男人道:“看不清楚。”童兆和哈哈

一笑,又走近一步:“看清楚点,这变成大舅子挑妹夫来啦……”一句便宜话没说完,炕上

那男子突然坐起,快如电光石火,左手对准他“气俞穴”一点,跟着左手一掌击在他背上。

童兆和登时如腾云驾雾般平飞出去,穿出房门,蓬的一声,结结实实跌在院子里。他给点中

了穴道,哇哇乱叫,声音倒是不低,身子却是不能动弹了。趟子手孙老三忙过来扶起,低声

道:“童爷,别惹他们,看样子点子是红花会的。”童兆和直叫:“啊……啊……我的脚动

不了,红花会的,你怎知道?”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孙老三道:“客店掌柜的说,刚才衙

门里的四个公差来拿这两个点子,打了好一阵才走呢!”客店里的人听说又有人打架,都围

拢来看。阎世章安顿了兄长尸身,也过来问:“甚么事?”童兆和叫道:“阎六哥,我给红

花会的小子点中穴道啦。咱们认栽了吧。”阎世章眉头一皱,把童兆和的膀子一拉,提了起

来,道:“老童,回房去说。”他是顾全镖局的威名,堂堂镇远镖局的镖师,给人打得赖在

地上不肯爬起来,那成甚么话。哪知他手一放,童兆和又软在地上。叫道:“我混身不得劲

啊,孙老三,***,你扶住我不成么?”阎世章一瞧,童兆和真的是给人点了穴,问道:

“你跟谁打架了?”童兆和愁眉苦脸的向上房瞧了一眼,想伸手来指一指都不成,道:“那

屋里一个孙子王八蛋!”他又挑拨阎世章给他报仇:“红花会***土匪,杀了焦文期焦三

爷,人家还没空来找你们报仇,可又来惹上你童大爷啦,啊!”孙老三低声道:“童大爷别

骂啦,咱们犯不上跟红花会结梁子,一得罪他们,以后走镖就麻烦多啦。”阎世章听童兆和

这么骂,本想过去瞧瞧是甚么脚色,但转念心想,对方能点穴。武功定然甚强,自己过去多

半讨不了好,兄长又死了,没了帮手,跨出一步又退了回来。这时镖师钱正伦过来了,问孙

老三:“你拿得准是红花会的?”孙老三在他耳边轻声道:“刚才四个公差走时,关照客店

掌柜的,说这对夫妇是钦犯,是皇上特旨来抓的红花会大头子,叫柜上留点儿神,倘若点子

要走,马上去报信。我在一旁听得他们说的。”钱正伦有五十多岁年纪,一向在镖行混,武

艺虽不高强,但见多识广,老成持重,当下向阎世章使个眼色,把童兆和扶了起来。阎世章

悄问:“甚么路道?”钱正伦道:“红花会的,咱们就让一让吧,治好了老童再说。”又问

孙老三:“刚才来抓人你看到了吗?”孙老三指手划脚的说道:“打得才叫狠呢。一个娘们

使两把刀,左手长刀,右手短刀,四个大男人都打她不赢。”那四个男人其实是打赢的,不

过他故意张大其辞。钱正伦愕然道:“那是神刀骆家的人了。她会放飞刀,是不是?”孙老

三忙道:“是,是,手法真准。嘿,可了不起!”钱正伦向阎世章道:“红花会文四当家的

在这里。”当下不再说话,三个人架着童兆和回房去了。这一切陆菲青全看在眼里,镖师们

低声商量没所见,钱正伦后两句话可听到了。这时李沅芷走过来,乘机道:“师父,你几时

教我点穴啊?你瞧人家露这一手多帅!”陆菲青没理她,自言自语:“是神刀骆家的后人,

我可不能不管。——”李沅芷问道:“神刀骆家是谁?”陆菲青道:“神刀骆元通是我好朋

友,听说已经过世了。刚才和人相打的那个少妇,所使招数全是他这一派,若不是骆元通的

女儿,就是他的徒弟,怎么我看不出来?”说着很有点自怨自艾,心想:“在边塞这么久,

隐居官衙,和武林中人久无往来,当年江湖上的事儿都淡忘了。还是因为老了,不中用

了?”

说话之间,钱正伦和戴永明两名镖师又扶着童兆和过来。孙老三在上房外咳嗽一声,大

声说道:“镇远镖局钱镖头、戴镖头、童镖头前来拜会红花会文四当家的。”

上房门呀的一声打开,那少妇站在门口,瞪着镖局中这四个人。孙老三把三张红帖子递

上去,少妇不接,问道:“有甚么事?”

钱正伦领头出言:“我们这兄弟有眼无珠,不知道文四当家大驾在这儿,得罪了您老,

我们来替他赔礼,请您大人大量,可别见怪。”说罢便是一揖,戴永明和孙老三也都作了一

揖。钱正伦又道:“文四奶奶,在下跟您虽没会过,但久仰四当家和您的英名,我们总镖头

王老爷子跟贵会于老当家、令尊神刀骆老爷子全有交情。我们这位兄弟生就这个坏脾气,就

爱胡说八道的……”少妇截住他的话头,说道:“我们当家的受了伤,刚睡着,待会醒了,

把各位的意思转告就是。不是我们不懂礼貌,实在是他受伤不轻,有两天没好好睡啦。”说

时忧急之状见于颜色。钱正伦道:“文四当家受的是甚么伤?我这里可带有金创药。”他想

买一个好,那么对方就不能不给童兆和救治。少妇明白他意思,道:“多谢你啦,我们自己

有药。这位被点中的不是重穴,待会我们爷醒了,让店伴来请吧。”钱正伦见对方答应救

治,就退了出去。少妇道:“喂,尊驾怎知道我们的名字?”钱正伦道:“凭您这对鸳鸯刀

跟这手飞刀,江湖上谁不知道?再说,不是文四当家的,谁还有这手点穴功夫?你们两位又

在一起,那自然是奔雷手文泰来文四爷和文四奶奶鸳鸯刀骆冰啦!”少妇微微一笑。钱正伦

捧了她又捧她丈夫,她心中自然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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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 17:34:48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二回 金风野店书生笛 铁胆荒庄侠士心

李沅芷见钱正伦等扶着童兆和出来,回归店房,心想点穴功夫真好,这讨厌的镖师给人

点中穴道后一点法子都没有,师父明明会,可是偏不肯教,看来他还留着甚么好功夫,怎生

变个法儿求他教呢?回到房里,托着腮帮子出了半天神。吃了饭,陪着母亲说闲话,李夫人

唠唠叨叨的怪她路上尽闹事,说不许她再穿男装了。李沅芷笑道:“妈,你常说没儿子,现

在变了个儿子出来还不高兴吗?”李夫人拿她没法,上炕睡了。李沅芷正要解衣就寝,忽听

得院子中一响,窗格子上有人手指轻弹了几下,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小子,你出来,有

话问你。”李沅芷一楞,提剑开门,纵进院子,只见一个人影站在那里,说道:“浑小子,

有胆的跟我来。”说着便翻出了墙。李沅芷是初生之犊不畏虎,也不管外面是否有人埋伏,

跟着跳出墙外,双脚刚下地,迎面就是一剑刺来。

李沅芷举剑挡开,喝道:“甚么人?”那人退了两步,说道:“我是回部霍青桐。喂,

我问你,咱们河水不犯井水,干么你硬给镖局子撑腰,坏我们的事?”李沅芷见那人俏生生

的站着,剑尖拄地,左手戟指而问,正是白天跟她恶斗过的那个黄衫女郎,给她这么一问,

哑口无言,自己凭空插手,确没甚么道理,只好强词夺理:“天下事天下人管得,你少爷就

爱管闹事。不服气么?我再来领教领教你的剑术……”话未说完,刷的就是一剑,霍青桐更

加恼怒,举剑相迎。

李沅芷明知剑法上斗不过她,心中已有了主意,边打边退,看准了地位,一直退到陆菲

青所住店房之后,突然叫道:“师父,师父,人家要杀我呀!”霍青桐“嗤”的一笑,道:

“哼,没用的东西,才犯不着杀你呢!我是来教训教训你,没本事就少管闲事。”说完掉头

就走。哪知李沅芷可不让她走了,“春云乍展”,挺剑刺她背心,霍青桐回头施展“三分剑

术”,李沅芷又被逼得手忙脚乱。她听得身后有人,知道师父已经出来,见霍青桐长剑当胸

刺来,一纵就躲到了陆菲青背后。

陆菲青举起白龙剑挡住霍青桐剑招。霍青桐见李沅芷来了帮手,也不打话,剑招如风,

连续十余记进手招数。交手数合,便发觉对手剑招手法和李沅芷全然相同,可是自己却丝毫

讨不到便宜。她剑招越快,对方越慢,再斗数合,她攻势已尽被抑制,完全处在下风。李沅

芷全神贯注,在旁看两人斗剑,她存心把师父引出来,想偷学一两招师父不肯教的精妙招

数,然见师父所使“柔云剑术”与传给自己的全无二致,但一招一式之中,显是蕴藏着极大

内劲。霍青桐“三分剑术”要旨在以快打慢,以变扰敌,但陆菲青并不跟着她迅速的剑法应

招变式,数合之后,主客之势即已倒置。霍青桐迭遇险招,知道对方是前辈高手,心下怯

了,连使“大漠孤烟”、“平沙落雁“两招,凌厉进攻,待对方举剑挡格,转身欲退。哪知

对方剑招连绵不断,粘上了就休想离开,霍青桐暗暗叫苦,只得打起精神厮拚。

这时李沅芷看出了便宜,还剑入鞘,施展无极玄功拳加入战团。霍青桐连陆菲青一人都

已敌不过,哪禁得李沅芷又来助战?李沅芷狡猾异常,东摸一把,西勾一腿,并不攻击对方

要害,却是存心开玩笑,以报前日马鬣被拉之仇。回教男女界限极严,妇女出门多戴面纱,

霍青桐此次要事在身,料知争斗必多,因此不戴面纱,以免与人动战时不便。她向来端严,

哪容得李沅芷如此轻薄胡闹,心头气急,门户封得不紧,被陆菲青剑进中宫,点到面门。霍

青桐举剑挡开。李沅芷乘机窜到她背后,喝声:“看拳!”一记“猛鸡夺粟”,向她左肩打

去。霍青桐左腕翻转,以擒拿法化开。李沅芷乘她右手挡剑、左手架拳之际,一掌向她胸部

按去,这一掌如打实了,非受重伤不可。霍青桐一惊,双手抽不出来招架,只得向后一仰,

以消减对方掌力。哪知李沅芷并不用劲,一掌触到霍青桐胸部,重重摸了一把,嘻嘻一笑,

向后跃开。霍青桐急怒攻心,转身挺剑疾刺。李沅芷一避,她又是一剑。她竟是存心拚命,

对陆菲青的剑不架不闪,尽向李沅芷进攻。陆菲青日间见到霍青桐剑法精奇,早留了神,他

原只想考较考较,决无伤她之意,见她对自己剑招竟不理会,待刺到她身边时便凝招不发。

这时霍青桐攻势凌厉,李沅芷缓不开手拔剑。被迫得连连倒退,口中还在气她:“我摸过

了,你杀死我也没用啦。”霍青桐一招“神驼骏足”挺剑直刺,剑尖将到之际,突然圈转,

使出“天山派”剑法的独得之秘“海市蜃楼”,虚虚实实,剑光霍霍,李沅芷眼花缭乱,手

足无措,眼见就要命丧剑下。

陆菲青这时不能不管,挺剑又把霍青桐的攻势接了过来。李沅芷缓了一口气,笔道:

“算了,别生气啦,你嫁给我就成啦。”霍青桐眼见打陆菲青不过,受了大辱又无法报仇,

见陆菲青一剑刺来,竟不招架,将手中长剑向李沅芷使劲掷去,竟是个同归于尽的打法。陆

菲青大吃一惊,长剑跟着掷出,双剑在半空一碰,铮的一声,同时落地,左手一掌“拨云见

日”,在霍青桐左肩上轻轻一按,把她直推出五六步去,纵身上前,说道:“姑娘休要见

怪。”霍青桐又急又怒,迸出两行清泪,呜咽着发足便奔。陆菲青追上挡住,道:“姑娘慢

走,我有话说。”霍青桐怒道:“你待怎样?”陆菲青转头向李沅芷道:“还不向这位姐姐

赔不是?”李沅芷笑嘻嘻的过来一揖,霍青桐迎面就是一拳。李沅芷笑道:“啊哟,没打

中!”闪身一避,随手把帽子拉下,露出一头秀发,笑道:“你瞧我是男人还是女人?”霍

青桐在月下见李沅芷露出真面目,不由得惊呆了,愤羞立消,但余怒未息,一时沉吟不语。

陆菲青道:“这是我女弟子,一向淘气顽皮,我也管她不了。适才之事,我也很有不是,请

别见怪。”说罢也是一揖。霍青桐侧过身子,不接受他这礼,一声不响,胸口不断起伏。陆

菲青道:“天山双鹰是你甚么人?”霍青桐秀眉一扬,嘴唇动了动,但忍住不说。陆菲青又

道:“我跟天山双鹰秃鹫陈兄、雪雕陈夫人全有交情。咱们可不是外人。”霍青桐道:“雪

雕是我师父。我去告诉师父师公,说你长辈欺侮小辈,指使徒弟来打人家,连自己也动了

手。”她恨恨的瞪了二人一眼,回身就走。陆菲青待她走了数步,大声叫道:“喂,你去告

诉师父,说谁欺侮了你呀?”霍青桐一想,人家姓名都不知道,将来如何算帐,停了步,问

道:“那么你是谁!”

陆菲青捋了一下胡须,笑道:“两个都是小孩脾气。算了,算了,这是我徒弟李沅芷,

你去告诉你师父师公,我‘绵里针’……”他骤然住口,心想李沅芷一直没知道他真姓名,

“……就说武当派‘绵里针’姓陆的,恭喜他们二位收了个好徒弟。”霍青桐道:“还说好

徒弟哩,给人家这样欺侮,丢师父师公的脸。”陆菲青正色道:“姑娘你别以为败在我手下

是丢脸,能似你这般跟我拆上几十招的人,武林中可并不多。我知天山双鹰向来不收徒弟,

可是日间见你剑法全是双鹰嫡传,心中犯了疑,因此上再试你一试。适才见你使出‘海市蜃

楼’绝招来,才知你确是得了双鹰的真传。你师公还在跟你师父为喝醋而争吵吗?”说着哈

哈一笑。原来秃鹰陈正德醋心极重,夫妻俩都已年逾花甲,却还是疑心夫人雪雕关明梅移情

别向,数十年来口角纷争,没一日安宁。霍青桐见他连师父师公的私事都知道,信他确是前

辈,可是仍不服气,道:“你既是我师父朋友,怎地叫你徒弟跟我们作对?害得我们圣经抢

不回来?我才不信你是好人呢。”说着背转了身子,她不肯输这口气,不愿以晚辈之礼拜

见。陆菲青道:“你剑法早胜过了我徒儿。再说,比剑比不过不算丢脸,圣经抢不回来才教

丢脸呢。一个人的胜负荣辱打甚么紧?全族给人家欺侮,那才须得拚命。”

霍青桐一惊,觉得这确是至理名言,骄气全消,回过身来向陆菲青盈盈施礼,道:“小

侄女不懂事,请老前辈指教如何夺回圣经。老前辈若肯援手,侄女全族永感大德。”说罢就

要下跪,陆菲青忙扶住了。李沅芷道:“我胡里胡涂的坏了你们大事,早给师父骂了半天

啦。姊姊你别急,我去帮你抢回来,那红布包袱里包的,便是你们的圣经?”霍青桐点点

头。李沅芷道:“咱们现在就去。”陆菲青道:“先探一探。”三个人低声商量了几句。陆

菲青在外把风,霍青桐与李沅芷两人翻墙进店,探查镖师动静。李沅芷适才见童兆和走过之

时,还背着那个红布包袱,她向霍青桐招了招手,矮身走到一干镖师所住房外,见房里灯光

还亮着,不敢长身探看,两人蹲在墙边。只听得房内童兆和不住哇哇怪叫,一会儿声息停

了。一名镖师道:“张大人手段真高明,一下子就把我们童兄弟治好了。”童兆和道:“我

宁可一辈子动弹不得,也不能让红花会那小子给我治。”一名镖师道:“早知张大人会来,

刚才也犯不着去给那小子赔不是啦,想想真是晦气。”一个中气充沛的声音说道:“你们看

着这对男女,明儿等老吴他们一来,咱们就动手。这几个也真脓包,四个人斗一个女娘们还

得不了手。只是这案子他们在办,我不便抢在头里。”童兆和道:“你张大人一到,那还不

手到擒来?你抓到后,我在这小子头上狠狠的踢他几脚。”

李沅芷慢慢长身,在窗纸上找到个破孔向里张望,见房里坐着五六个人,一个四十多

岁、气派威武的面生人居中而坐,想必就是他们口中的张大人,见那人双目如电,太阳穴高

高凸起,心想:“听师父说,这样的人内功精深,武功非同小可,怎么官场中也有如此人

物?”只听阎世章道:“老童,你把包袱交给我,那些回回不死心,路上怕还有麻烦。”童

兆和迟迟疑疑的把包袱解下来,兀自不肯便交过去。阎世章道:“你放心,我可不是跟你争

功,咱们玩艺儿谁强谁弱,谁也瞒不了谁。把这包袱太太平平送到京里,大家都有好处。”

李沅芷心想,包袱一给阎世章拿到,他武功强,抢回来就不容易,灵机一动,在霍青桐

耳边说了几句话,随即除下帽子,把长发披在面前,取出块手帕蒙住下半截脸,在地下拾起

两块砖头,使劲向窗上掷去,砸破窗格,直打进房里。房里灯火骤灭,房门一开,窜出五六

个人来。当先一人喝道:“甚么东西?胆子倒不小。”霍青桐胡哨一声,翻身出墙,众镖师

纷纷追出。李沅芷待众镖师和那张大人追出墙去,直闯进房。童兆和被人点了大半天的穴,

刚救治过来,手脚还不灵便,躺在炕上,见门外闯进一个披头散发、鬼不像鬼、人不像人的

东西来,双脚迸跳,口中吱吱直叫,登时吓得全身软瘫。那鬼跳将过来,在他手中将红包袱

一把抢过去,吱吱吱的又跳出房去。众镖师追出数步,那张大人忽地住脚,道:“糟了,这

是调虎离山之计,快回去!”阎世章等也即醒悟,回到店房,只见童兆和倒在炕上,呆了半

晌,才把鬼抢包袱之事说了。张大人恨道:“甚么鬼?咱们阴沟里翻船,几十年的老江湖着

了道儿。”李沅芷抢了包袱,躲在墙边,待众镖师都进了房,才翻墙出去。她轻轻吹了记口

哨,对面树荫下有人应了一声,两个人影迎将上来,正是陆菲青和霍青桐。李沅芷得意非

凡,笑道:“包袱抢回来了,可不怪我了吧……”一句话没说完,陆菲青叫道:“小心后

面。”李沅芷正待回头,肩上已被人拍了一下,她反手急扣,却没扣住敌人手腕,心中一

惊,知是来了强敌,此人悄没声的跟在后面,自己竟丝毫不觉,急忙转身,月光下只见一个

身材魁梧的汉子站在面前。她万想不到敌人站得如此之近,惊得倒退两步,扬手将包袱向霍

青桐掷去,叫道:“接着。”双手一错,护身迎敌。哪知敌人身法奇快,她包袱刚掷出,敌

人已跟着纵起,一伸手,半路上截下了包袱。李沅芷又惊又怒,迎面一拳,同时霍青桐也从

后攻到。那人左手拿住包袱,双手一分,使出的势子竟是武当长拳中的“高四平,气劲力

足,把李沅芷和霍青桐同时震得倒退数步。李沅芷这时看清了敌人,正是那个张大人。武当

长拳是武当派的入门功夫,她跟陆菲青学艺,学了练气的十段锦后,最先学的就是这套拳

术,哪知平平常常一招“高四平”,在敌人手下使出来竟有如斯威力,不禁倒抽了口凉气,

回头一望,师父却已不知去向。

霍青桐见包袱又被抢去,明知非敌,却不甘心就此退去,拔剑又上。李沅芷右足踏进一

步,“七星拳”变“倒骑龙”,也以武当长拳击敌。张大人见她出手拳招,“噫”了一声,

待她“倒骑龙”变势反击,不闪不避,侧身也是一招“倒骑龙”一拳挥去。同样的拳法,却

有功力高下之分,李沅芷和敌人拳对拳一碰,只觉手臂一阵酸麻,疼痛难当,脚下一个踉

跄,向左跳开,险些跌倒。霍青桐见她遇险,不顾伤敌,先救同伴,跳到李沅芷身旁,伸左

手将她挽住,右手挺剑指着张大人,防他来攻。

张大人高声说道:“喂,你这孩子,我问你,你师父姓马还是姓陆?”李沅芷心想:

“师父姓陆,偏要骗骗他。”说道:“我师父姓马,你怎知道?”张大人道:“见了师叔不

磕头么?”说罢哈哈一笑。霍青桐见他们叙起师门之谊,自己与李沅芷毫无交情,眼见圣经

是拿不回来了,当即快步离去。

李沅芷忙去追赶,奔出几十步,正巧浮云掩月,眼前一片漆黑,空中打了几个闷雷,心

下一吓,不敢再追,回来已不见了张大人。待得跳墙进去,身上已落着几滴雨点,刚进房,

大雨已倾盆而下。这场豪雨整整下了一夜,到天明兀自未停。李沅芷梳洗罢,见窗外雨势越

大。服侍李夫人的佣妇进来道:“曾参将说,雨太大,今儿走不成了。”李沅芷忙到师父房

里,将昨晚的事说了,问是怎么回事。陆菲青眉头皱起,似是心事重重,只道:“你不说是

我的徒弟,那很好。”她见师父脸色凝重,不敢多问,回到自己房中。秋风秋雨,时紧时

缓,破窗中阵阵寒风吹进房来。李沅芷困处僻地野店,甚觉厌烦,踱到红花会四当家的店房

外瞧瞧,只见房门紧闭,没半点声息。镇远镖局的镖车也都没走,几名镖师架起了腿,坐在

厅里闲谈,昨晚那自称是她师叔的张大人却不在内。一阵西风刮来,发觉颇有寒意,她正想

回房,忽听门外一阵鸾铃响,一匹马从雨中疾奔而来。

那马到客店外停住,一个少年书生下马走进店来。店伙牵了马去上料,问那书生是否住

店。那书生脱去所披雨衣,说道:“打过尖还得赶路。”店伙招呼他坐下,泡上茶来。那书

生长身玉立,眉清目秀。在塞外边荒之地,很少见判这般风流英俊人物,李沅芷不免多看了

一眼。那书生也见到了她,微微一笑,李沅芷脸上一热,忙把头转了开去。店外马蹄声响,

又有几个人闯进来,李沅芷认得是昨天围攻那少妇的四人,忙退入陆菲青房中问计。陆菲青

道:“咱们先瞧着。”师徒两人从窗缝之中向外窥看。

四人中那使剑的叫店伙来低声问了几句,道:“拿酒饭上来。”店伙答应着下去。那人

道:“红花会的点子没走,吃饱了再干。”那书生神色微变,斜着眼不住打量四人。

李沅芷道:“要不要再帮那女人?”陆菲青道:“别乱动,听我吩咐。”他对四名公差

没再理会,只细看那书生。见他吃过了饭,把长凳搬到院子通道,从身后包裹里抽出一根笛

子,悠悠扬扬的吹了起来。李沅芷粗解音律,听他吹的是“天净沙了”牌子,吹笛不奇,奇

在这笛子金光灿烂,竟如是纯金所铸。这一带路上很不太平,他孤身一个文弱书生,拿了一

支金笛卖弄,岂不引起暴客觊觎?心里想,待会儿倒要提醒他一句。四名公差见了这书生的

举动也有些纳罕。吃完了饭,那使剑的纵身跳上桌子,高声说道:“我们是京里和兰州府来

的公差,到此捉拿红花会钦犯,安分良民不必惊扰。一会儿动起手来刀枪无眼,大伙儿站得

远远的吧。”说罢跳下桌来,领着三人就要往内闯去。那书生竟是没听见一般,坐在当路,

仍然吹他的笛子。那使剑的走近说道:“喂,借光,别阻我们公事。”他见那书生文士打

扮,说不定是甚么秀才举人,才对他还客气一点,如是寻常百姓,早就一把推开了。那书生

慢条斯理的放下笛子,问道:“各位要捉拿钦犯,他犯了甚么罪啊?常言道得好:与人方

便,自己方便。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看马马虎虎算了,何必一定要捉呢?”

使怀杖的公差走上一步,喝道:“别在这里罗唆行不行?走开走开!”书生笑道:“尊驾稍

安勿躁。兄弟做东,人家来喝一杯,交个朋友如何?”那公差怎容得他如此纠缠,伸手推

去,骂道:“***,酸得讨厌!”

那书生身子摇摆,叫道:“啊唷,别动粗,君子动口不动手!”突然前扑,似是收势不

住,伸出金笛向前一抵,无巧不巧,刚好抵上那公差的左腿穴道。那公差腿一软,便跪了下

去。书生叫道:“啊唷,不敢当,别行大礼!”连连作揖。这一来,几个行家全知他身怀绝

技,是有意跟这几个公人为难了。李沅芷本来在为书生担忧,怕他受公差欺侮,待见他竟会

点穴,还在装腔作势,只看得眉飞色舞,好不有兴。使软鞭的公差惊叫:“师叔,这点子怕

也是红花会的!”使剑和使鬼头刀的连连退出几步。那使怀杖的公差软倒在地,动弹不得,

使软鞭的将他拉在一边。使剑的公差向书生道:“你是红花会的?”言语中颇有忌惮之意。

那书生哈哈一笑,道:“做公差的耳目真灵,这碗饭倒也不是白吃的,知道红花会中有

区区在下这号人物。常言道:光棍眼,赛夹剪。果然是有点道理。在下行不改姓,坐不改

名,姓余名鱼同。余者,人未之余。鱼者,混水摸鱼之鱼也。同者,君子和而不同之同,非

破铜烂铁之铜也。在下是红花会中一个小脚色,坐的是第十四把交椅。”他把笛子扬了一

扬,道:“你们不识得这家伙么?”使剑的道:“啊,你是金笛秀才!”那书生道:“不

敢,正是区区。阁下手持宝剑,青光闪闪,獐头鼠目,一表非凡,想必是北京大名鼎鼎的捕

头吴国栋了。听说你早已告老收山,怎么又干起这调调儿来啦?”使剑的哼了一声道:“你

眼光也不错啊!你是红花会的,这官司跟我打了吧!”话毕手扬,剑走轻灵,挺剑刺出,刚

中带柔,劲道十足。吴国栋是北京名捕头,手下所破大案、所杀大盗不计其数,自知积下怨

家太多,几年前已然告老。那使软鞭的是他师侄冯辉,这次奉命协同大内侍卫捉拿红花会的

要犯,自知本领不济,千恳万求,请了他来相助一臂。使鬼头刀的叫蒋天寿,使怀杖的叫韩

春霖,都是兰州的捕快。捕快武功虽然不高,追寻犯人的本领却胜过了御前侍卫。

当下余鱼同施展金笛,和三名公差斗在一起。他的金笛有时当铁鞭使,有时当判官笔

用,有时招数中更夹杂着剑法,吴国栋等三人一时竟闹了个手忙足乱。陆菲青和李沅芷只看

得几招之后,不由得面面相觑。李沅芷道:“是柔云剑术。”陆菲青点点头,暗想:“柔云

剑是本门独得之秘,他既是红花会中人,那么是大师兄的徒弟了。”

陆菲青师兄弟三人,他居中老二,大师兄马真,师弟张召重便是昨晚李沅芷与之动手过

招的“张大人”。这张召重天份甚高,用功又勤,师兄弟中倒以他武功最强,只是热衷功名

利禄,投身朝廷,此人办事卖力,这些年来青云直上,已升到御林军骁骑营佐领之职。陆菲

青当年早与他划地绝交,昨晚见了他的招式,别来十余年,此人百尺竿头,又进一步,实是

非同小可。这一晚回思昔日师门学艺的往事,感慨万千,不意今日又见了一个技出同传的后

进少年。

他猜想余鱼同是师兄马真之徒,果然所料不错。余鱼同乃江南望族子弟,中过秀才。他

父亲因和一家豪门争一块坟地,官司打得倾家荡产,又被豪门借故陷害,瘐死狱中。余鱼同

一气出走,得遇机缘,拜马真为师,弃文习武,回来把士豪刺死,从此亡命江湖,后来入了

红花会。他为人机警灵巧,多识各地乡谈,在会中任联络四方、刺探讯息之职。这次奉命赴

洛阳办事,并不知文泰来夫妇途中遇敌,在这店里养伤,原拟吃些点心便冒雨东行,却听吴

国栋等口口声声要捉拿红花会中人,便即挺身而出。骆冰隔窗闻笛,却知是十四弟到了。余

鱼同以一敌三,打得难解难分。镖行中人闻声齐出,站在一旁看热闹。童兆和大声道:“要

是我啊,留下两个招呼小子,另一个就用弹子打。”他见冯辉背负弹弓,便提醒一句。冯辉

一听不错,退出战团,跳上桌子,拉起弹弓,叭叭叭,一阵弹子向余鱼同打去。余鱼同连连

闪避,又要招架刀剑,顿处下风,数合过后,吴国栋长剑与蒋天寿的鬼头刀同时攻到,余鱼

同挥金笛将刀挡开,吴国栋的剑却在他长衫上刺了一洞。余鱼同一呆,面颊上中了一弹,吃

痛之下,手脚更慢。吴国栋与蒋天寿攻得越紧。蒋天寿武功平平,吴国栋却剑法老辣,算得

是公门中一把好手。余鱼同手中金笛只有招架,已递不出招去。童兆和在一旁得意:“听童

大爷的话包你没错。喂,你这小子别打啦,扔下笛子,磕头求饶,脱裤子挨板子吧!”

余鱼同技艺得自名门真传,虽危不乱,激斗之中,忽骈左手两指,直向吴国栋乳下穴道

点去。吴国栋疾退两步。余鱼同两指变掌,在蒋天寿脸前虚显一下,待对方举刀挡格,手掌

故意迟迟缩回。蒋天寿看出有便宜可占,鬼头刀变守为攻,直削过去。余鱼同左掌将敌人兵

刃诱过,金笛横击,正中敌腰。蒋天寿大哼一声,痛得蹲了下去。余鱼同待要赶打,吴国栋

迎剑架住。冯辉一阵弹子,又把他挡住了。

蒋天寿顺了一口气,强忍痛楚,咬紧牙关,站起来溜到余鱼同背后,乘他前顾长剑、侧

避弹子之际,用尽平生之力,鬼头刀“独劈华山”,向他后脑砍去,这一招攻其无备,实难

躲避。哪知刀锋堪堪砍到敌人顶心,腕上突然奇痛,兵刃拿捏不住,跌落在地,呆得一呆,

胸口又中了一柄飞刀,当场气绝。余鱼同回过头来,只见骆冰左手扶桌,站在身后,右手拿

着一柄飞刀,纤指执白刃,如持鲜花枝,俊目流眄,樱唇含笑,举手毙敌,浑若无事,说不

尽的妩媚可喜。他一见之下,胸口一热,精神大振,金笛舞起一团黄光,大叫:“四嫂,把

打弹弓的鹰爪废了。”骆冰微微一笑,飞刀出手。冯辉听得叫声,忙转身迎敌,只见明晃晃

的一把柳叶尖刀已迎胸飞来,风劲势急,忙举弹弓挡架,拍的一声,弓脊立断,飞刀余势未

衰,又将他手背削破。冯辉大骇,狂叫:“师叔,风紧扯呼!”转身就走,吴国栋刷刷两

剑,把余鱼同逼退两步,将软倒在地的韩春霖背起,冯辉挥鞭断后,冲向店门。余鱼同见公

差逃走,也不追赶,将笛子举到嘴边。李沅芷心想这人真是好整以暇,这当口还吹笛呢。谁

知他这次并非横吹,而是像吹洞箫般直次,只见他一鼓气,一枝小箭从金笛中飞将出来。冯

辉头一低,小箭钉在韩春霖臀上,痛得他哇哇大叫。余鱼同转身道:“四哥呢?”骆冰道:

“跟我来。”她腿上受伤,撑了根门闩当拐杖,引路进房。余鱼同从地下拾起一把飞刀交还

骆冰,问道:“四嫂怎么受了伤,不碍事么?”

那边吴国栋背了韩春霖窜出,生怕敌人追来,使足了劲往店门奔去,刚出门口,外面进

来一人,登时撞个满怀。吴国栋数十年功夫,下盘扎得坚实异常,哪知被进来这人轻轻一

碰,竟收不住脚,连连退出几步,把韩春霖脱手抛在地上,才没跌倒。这一下韩春霖可惨

了,那枝小箭在地上一撞,连箭羽没入肉里。吴国栋一抬头,见进来的是骁骑营佐领张召

重,转怒为喜,将已到嘴边的一句粗话缩回肚里,忙请了个安,说道:“张大人,小的不中

用,一个兄弟让点子废了,这个又给点了穴道。”张召重“唔”了一声,左手一把将韩春霖

提起,右手在他腰里一捏,腿上一拍,就把他闭住的血脉解开了,问道:“点子跑了?”吴

国栋道:“还在店里呢。”张召重哼了一声道:“胆子倒不小,杀官拒捕,还大模大样的住

店。”一边说话一边走进院子。冯辉一指文泰来的店房,道:“张大人,点子在那里。”手

持软鞭,当先开路。一行人正要闯进,忽然左厢房中窜出一个少年,手持红布包袱,向来召

重一扬,笑道:“喂,又给我抢来啦!”说话之间已奔到门边。张召重一怔,心想:“这批

镖行小子真够脓包,我夺了回来,又被人家抢了去。别理他,自己正事要紧!”当下并不追

赶,转身又要进房。那少年见他不追,停步叫道:“不知哪里学来几手三脚猫,还冒充是人

家师叔,羞也不羞?”这少年正是女扮男装的李沅芷。张召重名震江湖,外号“火手判

官”。绿林中有言道:“宁见阎王,莫见老王;宁挨一枪,莫遇一张。”“老王”是镇远镖

局总镖头威震河朔王维扬,“一张”便是“火手判官”张召重了。这些年来他虽身在官场,

武林人物见了仍是敬畏有加,几时受过这等奚落?当时气往上冲,一个箭步,举手向李沅芷

抓来,有心要把她抓到,好好教训一顿,再交给师兄马真发落。他认定她是马真的徒弟了。

李沅芷见他追来,拔脚就逃。张召重道:“好小子,往哪里逃?”追了几步,眼见她逃得极

快,不想跟她纠缠,转身要办正事。哪知李沅芷见他不追,又停步讥讽,说他浪得虚名,丢

了武当派的脸,口中说话,脚下却丝毫不敢停留,张召重大怒,直追出两三里地,其实大雨

未停,两人身上全湿了。强召重一发狠劲,心说:“浑小子,抓到你再说。”施展轻功,全

力追来。他既决心要追,李沅芷可就难以逃走,眼见对方越追越近,知他武功卓绝,不禁发

慌,斜刺里往山坡上奔去,张召重一声不响,随后跟来,脚步加快,已到李沅芷背后,一伸

手,抓住她背心衣服。李沅芷大惊,用力一挣,“嗤”的一声,背上一块衣衫给扯了下来,

心中突突乱跳。随手把红布包袱往山涧里一抛,说道:“给你吧。”

张召重知道包里经书关系非小,兆惠将军看得极重,被涧水一冲,不知流向何处,就算

找得回来也必浸坏,当下顾不得追人,跃下山涧去拾包袱。李沅芷哈哈一笑,回身走了。张

石重拾起包袱,见已湿了,忙打开要看经书是否浸湿,一解开,不由得破口大骂,包里哪有

甚么《可兰经》?竟是客店柜台上的两本帐簿,翻开一看,簿上写的是收某号客人房饭钱几

钱几串,店伙某某支薪工几两几钱。他大叹晦气,江湖上甚么大阵大仗全见过,却连上了这

小子两次大当,随手把帐簿包袱抛入山涧,若是拿回店里,给人一问,面子上可下不来。

他一肚子烦躁,赶回客店,一踏进门就遇见镖行的阎世章,见他背上好好的背着那红布

包袱,暗叫惭愧,忙问:“这包袱有人动过没有?”阎世章道:“没有啊。”他为人细心,

知道张召重相问必有缘故,邀他同进店房,打开包袱,经书好端端在内。张召重道:“吴国

栋他们哪里去了?”阎世章道:“刚才还见到在这里。”张召重气道:“皇上养了这样的人

有屁用!我只走开几步,就远远躲了起来。阎老弟,你跟我来,你瞧我单枪匹马,将这点子

抓了。”说着便向文泰来所住店房走去。阎世章心下为难,他震于红花会的威名,知道这帮

会人多势众,好手如云,自己可惹他们不起,但张召重的话却也不敢违拗,当下抱定宗旨袖

手旁观,决不参与,好在张召重武功卓绝,对方三人中倒有两个受伤,势必手到擒来,他说

过要单枪匹马,就让他单抢匹马上阵便是。张召重走到门外,大喝一声:“红花会匪徒,给

我滚出来!”隔了半晌,房内毫无声息。他大声骂道:“***,没种!”抬腿踢门,房门

虚掩,并未上闩,竟然不见有人。他一惊,叫道:“点子跑啦!”冲进房去,房里空空如

也,炕上棉被隆起,似乎被内有人,拔剑挑开棉被,果有两人相向而卧,他以剑尖在朝里那

人背上轻刺一下,那人动也不动,扳过来看时,那人脸上毫无血色,两眼突出,竟是兰州府

捕快韩春霖,脸朝外的人则是北京捕头冯辉,伸手一探鼻息,两人均已气绝。这两人身上并

无血迹,也无刀剑伤口,再加细查,见两人后脑骨都碎成细片,乃内家高手掌力所击,不禁

对文泰来暗暗佩服,心想他重伤之余,还能使出如此厉害内力,“奔雷手”三字果然名不虚

传。可是吴国栋去了何处?文泰来夫妇又逃往何方?把店伙叫来细问,竟无半点头绪。张召

重这一下可没猜对,韩春霖与冯辉并不是文泰来打死的。原来当时陆菲青与李沅芷隔窗观

战,见余鱼同遇险,陆菲青暗发芙蓉金针,打中蒋天寿手腕,鬼头刀落地,骆冰赶来送上一

把飞刀把他打死。吴国栋背起韩春霖逃走。陆菲青放下了心,以为余骆二人难关已过,哪知

张召重却闯了进来。李沅芷道:“昨晚抢我包袱的就是他,师父认得他吗?”陆菲青“唔”

了一声,心下计算已定,低声道:“快去把他引开,越远越好。回来如不见我,明天你们自

管上路,我随后赶来。”李沅芷还待要问,陆菲青道:“快去,迟了怕来不及,可得千万小

心。”他知这徒儿诡计多端,师弟武艺虽强,但论聪明机变,却远远不及,料想她不会吃

亏。而且她父亲是现任提督,万一被张召重捉到,也不敢难为于她。又知张召重心高气傲,

不屑和妇女动手,要紧关头之时,李沅芷如露出女子面目,张召重必一笑而走。不出所算,

张召重果然上当,但其实张召重如发暗器,或施杀手,李沅芷也早受伤,只因以为她是大师

兄马真之徒,手下留了情,这倒非陆菲青始料之所及。

陆菲青见张召重追出店门,微一凝思,提笔匆匆写了封信,放在怀内,走到文泰来店房

门外,在门上轻敲两下。房里一个女人声音问道:“谁呀?”陆菲青道:“我是骆元通骆五

爷的好朋友,有要事奉告。”里面并不答话,也不开门,当是在商量如何应付。这时吴国栋

三人却慢慢走近,远远站着监视,见陆菲青站在门外,很是诧异。房门忽地打开,余鱼同站

在门口,斯斯文文的道:“是哪一位前辈?”陆菲青低声道:“我是你师叔绵里针陆菲

青。”余鱼同脸现迟疑,他确知有这一位师叔,为人侠义,可是从来没见过面,不知眼前老

者是真是假,这时文泰来身受重伤,让陌生人进房安知他不存歹意。陆菲青低声道:“别做

声,我教你相信,让开吧。”余鱼同疑心更甚,腿上踩桩拿劲,防他闯门,一面上上下下的

打量。陆菲青突伸左手,向他肩上拍去。余鱼同一闪,陆菲青右掌翻处,已搁到他腋下,一

个“懒扎衣”,轻轻把他推在一边。“懒扎衣”是武当长拳中起手第一式,左手撩起自己长

衫,右手单鞭攻敌,出手锋锐而潇洒自如,原意是不必脱去长袍即可随手击敌,凡是本门中

人,那是一定学过的入门第一课。余鱼同只觉得一股大力将他一推,身不由主的退了几步,

心中又惊又喜:“真是师叔到了。”

余鱼同这一退,骆冰提起双刀便要上前。余鱼同向她做个手势,道:“且慢!”陆菲青

双手向他们挥了几挥,示意退开,随即奔出房去,向吴国栋等叫道:“喂,喂,屋里的人都

逃光啦,快来看!”吴国栋大吃一惊,冲进房去,韩春霖和冯辉紧跟在后。陆菲青最后进

房,将三人出路堵死,随手关上了门。吴国栋见余鱼同等好端端都在房里,一惊更甚,忙

叫。“快退!”韩春霖和冯辉待要转身,陆菲青双掌发劲,在两人后脑击落。两人脑骨破

裂,登时毙命。吴国栋机警异常,见房门被堵,立即顿足飞身上炕,双手护住脑门,直向窗

格撞去。文泰来睡在炕上,见他在自己头顶窜过,坐起身来,左掌挥出,喀喇一响,吴国栋

右臂立断。吴国栋身形一晃,左足在墙上一撑,还是穿窗破格,逃了出去。脑后风生,骆冰

飞刀出手,吴国栋跳出去时早防敌人暗器追袭,双脚只在地上一点,随即跃向左边,饶是如

此,飞刀还是插入了他右肩,当下顾不得疼痛,拚命逃出客店。

这一来,骆冰和余鱼同再无怀疑,一齐下拜。文泰来道:“老前辈,恕在下不能下来见

礼。”陆菲青道:“好说,好说。这位和骆元通骆五爷是怎生称呼?”说时眼望骆冰。骆冰

道:“那是先父。”陆菲青道:“元通老弟是我至交好友,想不到竟先我谢世。”言下不禁

凄然。骆冰眼眶一红,忍住了眼泪。陆菲青问余鱼同道:“你是马师兄的徒弟了?师兄近来

可好?”余鱼同道:“托师叔的福,师父身子安健。他老人家常常惦记师叔,说有十多年不

见,不知师叔在何处贵干,总是放心不下。”陆菲青怃然道:“我也很想念你师父。你可知

另一个师叔也找你来了。”余鱼同矍然一惊,道:“张召重张师叔?”陆菲青点点头。文泰

来听得张召重的名字,微微一震,“呀”了一声。骆冰忙过去相扶,爱怜之情,见于颜色。

余鱼同看得出神,痴想:“要是我有这样一个妻子,纵然身受重伤,那也是胜于登仙。”

陆菲青道:“我这师弟自甘下流,真是我师门之耻,但他武功精纯,而且千里迢迢从北

京西来,一定还有后援。现下文老弟身受重伤,我看眼前只有避他一避,然后我们再约好

手,跟他一决雌雄。老夫如不能为师门清除败类,这几根老骨头也就不打算再留下来了。”

话声虽低,却难掩心中愤慨之意。骆冰道:“我们一切听陆老伯吩咐。”说罢看了一下丈夫

的脸色,文泰来点点头。

陆菲青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交给骆冰。骆冰接过一看,封皮上写着:“敬烦面陈铁胆

庄周仲英老英雄”。骆冰喜道:“陆老伯,你跟周老英雄有交情?”陆菲青还没回答,文泰

来先问:“哪一位周老英雄?”骆冰道:“周仲英!”文泰来道:“铁胆庄周老英雄在这

里?”陆菲青道:“他世居铁胆庄,离此不过二三十里。我和周老英雄从没会过面,但神交

已久,素知他肝胆照人,是个铁铮铮的好男子。我想请文老弟到他庄上去暂避一时,咱们分

一个人去给贵会朋友报信,来接文老弟去养伤。”他见文泰来脸色有点迟疑,便问:“文老

弟你意思怎样?”文泰来道:“前辈这个安排,本来再好不过,只是不瞒前辈说,小侄身上

担着血海的干系。乾隆老儿不亲眼见到小侄丧命,他是食不甘味,睡不安枕。铁胆庄周老英

雄我们久仰大名,是西北武林的领袖人物,交朋友再热心不过,那真是响当当的脚色。他与

我们虽然非亲非故,小侄前去投奔,他碍于老前辈的面子,那是非收留不可,然而这一收

留,只怕后患无穷。他在此安家立业,万一给官面上知道了,叫他受累,小侄心中可万分不

安。”陆菲青道:“文老弟快别这么说,咱们江湖上讲的是‘义气’两字,为朋友两胁插

刀,卖命尚且不惜,何况区区身家产业?咱们在这里遇到为难之事,不去找他,周老英雄将

来要是知道了,反要怪咱们瞧他不起,眼中没他这一号人物。”文泰来道:“小侄这条命是

甩出去了。鹰爪子再找来,我拚得一个是一个。前辈你不知道,小侄犯的事实在太大,愈是

好朋友,愈是不能连累于他。”陆菲青道:“我说一个人,你一定知道,太极门的赵半山跟

你怎样称呼?”文泰来道:“赵三哥,那是我们会里的三当家。”陆菲青道:“照呀!你们

红花会干的是甚么事,我全不知情。可是赵半山赵贤弟跟我是过命的交情,当年我们在屠龙

帮时出生入死,真比亲兄弟还亲。他既是贵会中人,那么你们的事一定光明正大,我是信得

过的。你犯了大事却又怎么了?最大不过杀官造反。嘿嘿?刚才我就杀了两个官府的走狗

哪!”说着伸足在冯辉的尸体上踢了一脚。

文泰来道:“小侄的事说来话长,过后只要小侄留得一口气在,再详详细细的禀告老前

辈。这次乾隆老儿派了八名大内侍卫来兜捕我们夫妻。酒泉一战,小侄身负重伤,亏得你侄

女两把飞刀多废了两个鹰爪,好容易才逃到这里,哪知御林军的张召重又跟着来啦。小侄终

是一死,但乾隆老儿那见不得人的事,总要给他抖了出来,才死得甘心。”

陆菲青琢磨这番说话,似乎他获知了皇帝的重大阴私,是以乾隆接二连三派出高手要杀

他灭口。他虽在大难之中,却不愿去连累别人,正是一人做事一人当的英雄本色,心想如不

激上一激,他一定不肯投铁胆庄去,便道:“文老弟,你不愿连累别人,那原是光明磊落的

好汉子行径,只不过我想想有点可惜。”文泰来忙问:“可惜甚么?”陆菲青道:“你不愿

去,我们三人能不能离开你?你身上有伤,动不得手,待会鹰爪子再来,我不是长他人志

气,灭自己威风,只要有我师弟在内,咱们有谁是他敌手?这里一位是你夫人,一个是你兄

弟,老朽虽然不才,也还知道朋友义气比自己性命要紧。咱们一落败,谁能弃你而逃?老朽

活了六十年,这条命算是捡来的,陪你老弟和他们拚了,并没甚么可惜,可惜是我这个师侄

方当有为,你这位夫人青春年少,只因你要逞英雄好汉,唉,累得全都丧命于此。”文泰来

听到这里,不由得满头大汗,陆菲青的话虽然有点偏激,可全入情入理。骆冰叫了一声“大

哥”,拿出手帕,把他额上汗珠拭去,握住他那只没受伤的手。文泰来号称“奔雷手”,十

五岁起浪荡江湖,手掌下不知击毙过多少神奸巨憝、凶徒恶霸,但这双杀人无算的巨掌被骆

冰又温又软的手轻轻一握,正所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再也不能坚执己见了,向陆菲青

道:“前辈教训的是,刚才小侄是想岔了,前辈指点,唯命是从。”陆菲青将写给周仲英的

信抽了出来。文泰来见信上先写了一些仰慕之言,再说有几位红花会的朋友遇到危难,请他

照拂,信上没写文余等人的姓名。文泰来看后,叹了一口气道:“我们这一到铁胆庄,红花

会又多了一位恩人了。”须知红花会有恩必酬,有仇必报。任何人对他们有恩,总要千方百

计答谢才罢,若是结下了怨仇,也必大仇大报,小仇小报,决不放过。镇远镖局的人听到红

花会的名头心存畏惧,就因知道他们人多势众,恩怨分明,实是得罪不得。陆菲青再问余鱼

同,该到何处去报信求援,红花会后援何时可到。余鱼同道:“红花会十二位香主,除了这

里的文四当家和骆十一当家,都已会集安西。大伙请少舵主总领会务,少舵主却一定不肯,

说他年轻识浅,资望能力差得太远,非要二当家无尘道长当总舵主不可。无尘道长又哪里

肯?现下僵在那里,只等四当家与十一当家一到,就开香堂推举总舵主。谁知他们两位竟在

这里被困。大家正眼巴巴在等他们呢。”陆菲青喜道:“安西离此也不远,贵会好手大集。

张召重再强,又怕他何来?”余鱼同向文泰来道:“少舵主派我去洛阳见韩家的掌门人,分

说一件误会,那也不是十万火急之事。小弟先赶回安西报信,四哥你瞧怎么样?”他在会中

位分远比文泰来为低,遇到疑难时按规矩要听上头的人吩咐。文泰来沉吟未答。陆菲青道:

“我瞧这样,你们三人马上动身去铁胆庄,安顿好后,余贤侄就径赴洛阳。到安西报信的事

就交给我去办。”文泰来不再多说,彼此是成名英雄,这样的事不必言谢,也非一声道谢所

能报答,从怀中拿出一朵大红绒花,交给陆菲青道:“前辈到了安西,请把这朵花插在衣襟

上,敝会自有人来接引。”骆冰将文泰来扶起。余鱼同把地下两具尸体提到炕上,用棉被蒙

住。陆菲青打开门,大模大样的踱出来,上马向西疾驰而去。过了片刻,余鱼同手执金笛开

路,骆冰一手撑了一根门闩,一手扶着文泰来走出房来。掌柜的和店伙连日见他们恶战杀

人,胆都寒了,站得远远的哪敢走近。余鱼同将三两银子抛在柜上,说道:“这是房饭钱!

我们房里有两件贵重物事存着,谁敢进房去,少了东西回来跟你算帐。”掌柜的连声答应,

大气也不敢出。店伙把三人的马牵来,双手不住发抖。文泰来两足不能踏镫,左手在马鞍上

一按,一借力,轻轻飞身上马。余鱼同赞道:“四哥好俊功夫!”骆冰嫣然一笑,上马提

缰,三骑连辔往东。余鱼同在镇头问明了去铁胆庄的途径,三人放马向东南方奔去,一口气

走出十五六里地,一问行人,知道过去不远就到。骆冰暗暗欣慰,心知只要一到铁胆庄,丈

夫就是救下来了。铁胆庄周仲英威名远震,在西北黑白两道无人不敬,天大的事也担当得

起,只消缓得一口气,红花会大援便到,鹰爪子便来千军万马,也总有法子对付。

一路上乱石长草,颇为荒凉。忽听马蹄声急,迎面奔来三乘马。马上两个是精壮汉子,

另一人身材甚是魁伟,白须如银,脸色红润,左手呛啷啷的弄着两个大铁胆。交错而过之

时,三人向文泰来等看了一眼,脸现诧异之色,六骑马奔驰均疾,霎时之间已相离十余丈。

余鱼同道:“四哥四嫂,那位恐怕就是铁胆周仲英。”骆冰道:“我也正想说。似他这等神

情,决非寻常人物,手里又拿着两个铁胆。”文泰来道:“多半是他。但他走得这么快,怕

有急事,半路上拦住了问名问姓,总是不妥。到铁胆庄再说吧。”又行数里,来到铁胆庄

前,其实天色向晚,风劲云低,夕照昏黄,一眼望去,平野莽莽,无边无际的衰草黄沙之

间,唯有一座孤零零的庄子。三人日暮投庄,求庇于人,心情郁郁,俱有凄怆之意。缓缓纵

马而前,见庄外小河环绕,河岸遍植杨柳,柳树上却光秃秃地一张叶子也没有了,疾风之

下,柳枝都向东飘舞。庄外设有碉堡,还有望楼吊桥,气派甚大。庄丁请三人进庄,在大厅

坐下献茶。一位管家模样的中年汉子出来接待,自称姓宋,名叫善朋,随即请教文泰来等三

人姓名。三人据实说了。宋善朋听得是红花会中人物,心头一惊,道:“久仰久仰,听说贵

会在江南开山立柜,一向很少到塞外来呀。不知三位找我们老庄主有何见教?真是失敬得

很,我们老庄主刚出了门”一面细细打量来人,红花会这帮会是素闻其名,只是他知红花会

与老庄主从无交往,这次突然过访,来意善恶,难以捉摸,言辞之间,不免显得迟疑冷淡。

文泰来听得周仲英果不在家,陆菲青那封信也就不拿出来了,见宋善朋虽然礼貌恭谨,

但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心下有气,便道:“既然周老英雄不在家,就此告退。我们

前来拜庄,也没甚么要紧事,只是久慕周老英雄威名,顺道瞻仰。这可来得不巧了。”说着

扶了椅子站起。宋善朋道:“不忙不忙,请用了饭再走吧。”转头向一名庄丁轻轻说了几句

话,那庄丁点头而去。文泰来坚说要走。宋善朋道:“那么请稍待片刻,否则老庄主回来,

可要怪小人怠慢贵客。”说话之间,一名庄丁捧出一只盘子,盘里放着两只元宝,三十两一

只,共是六十两银子。宋善朋接过盘子,对文泰来道:“文爷,这点不成敬意。三位远道来

到敝庄,我们没好好招待,这点点盘费请赏脸收下。”文泰来一听,勃然大怒,心想我危急

来投,你把我当成江湖上打抽丰的来啦。他一身傲骨,这次到铁胆庄来本已万分委曲,岂知

竟受辱于伧徒。骆冰见丈夫脸上变色,轻轻在他手上一捏,要他别发脾气。文泰来按捺怒

气,左手拿起元宝,说道:“我们来到宝庄,可不是为打抽丰,宋朋友把人看小啦。”宋善

朋连说“不敢”,心里说:“你不是打抽丰,怎么银子又要拿?”他知道红花会声名大,所

以送的盘费特别从丰。

文泰来“嘿嘿”一声冷笑,把银子放回盘中,说道:“告辞了。”宋善朋一看之下,大

吃一惊。两只好端端的元宝,已被他单手潜运掌力,捏成一个扁扁的银饼,他又是羞惭,又

是着急,心想:“这人本领不小,怕是来寻仇找晦气的。”忙向庄丁轻声嘱咐了几句,叫他

快到后堂报知大奶奶,自己直送出庄,连声道歉。文泰来不再理他。三名庄丁把客人的马匹

牵来,文泰来与余鱼同向宋善朋一抱拳,说声“叨扰”,随即上马。骆冰从怀里摸出一锭金

子,重约十两,递给牵着她坐骑的庄丁,说道:“辛苦你啦,一点点小意思,三位喝杯酒

吧。”说着向另外两名庄丁一摆手。这十两金子所值,超出宋善朋所送的两只银元宝岂止数

倍,那庄丁一世辛苦也未必积得起,手中几时拿到过这般沉甸甸的一块金子,一时还不敢信

是真事,欢喜得连“谢”字也忘了说。骆冰一笑上马。

原来骆冰出生不久,母亲即行谢世。神刀骆元通是个独行大盗,一人一骑,专劫豪门巨

室,曾在一夜之间,连盗金陵八家富户,长刀短刀飞刀,将八家守宅护院的武师打得人人落

荒而逃,端的名震江湖。他行劫之前,必先打听事主确是声名狼藉,多行不义,方才下手,

是以每次出手,越是席卷满载,越是人心大快。骆元通对这独生掌珠千依百顺,但他生性粗

豪,女孩儿家的事一窍不通,要他以严父兼为慈母,也真难为他熬了下来。他钱财得来容

易,花用完了,就伸手到别人家里去取,天下为富不仁之家,尽是他寄存金银之库,只消爱

女开口伸手,银子要一百有一百,要一千说不定就给两千,因此把女儿从小养成了一副出手

豪爽无比的脾气,说到花费银子,皇亲国戚的千金小姐也远比不上这个大盗之女的阔气。

骆冰从小爱笑,一点小事就招得她咭咭咯咯的笑上半天,任谁见了这个笑靥迎人的小姑

娘没有不喜欢的,嫁了文泰来之后,这脾气仍是不改。文泰来比她大上十多岁,除了红花会

的老舵主于万亭之外,生平就只服这位娇妻。

文泰来等正要纵马离去,只听得一阵鸾铃响,一骑飞奔而来,驰到跟前,乘者翻身下

马,向文泰来等拱手说道:“三位果然是到敝庄来的,请进庄内坐。”文泰来道:“已打扰

过了,改日再来拜访。”那人道:“适才途中遇见三位,老庄主猜想是到我们庄上来的,本

来当时就要折回,只因实有要事,因此命小弟赶回来迎接贵宾。老庄主最爱交接朋友,他一

见三位,知道是英雄豪杰,十分欢喜,他说今晚无论如何一定赶回庄来,务请三位留步,在

敝庄驻马下榻。不恭之处,老庄主回来亲自道歉。”文泰来见那人中等身材,细腰宽膀,正

是刚才途中所遇,听他说话诚恳,气就消了大半。

那人自称姓孟,名健雄,是铁胆周仲英的大弟子,当下把文泰来三人又迎进庄去,言语

十分恭敬殷勤。宋善朋在旁透着很不得劲儿。宾主坐下,重新献条,一名庄丁出来在孟健雄

耳边说了几句话。孟健雄站起身来,道:“我家师娘请这位女英雄到内堂休息。”骆冰跟着

庄丁入内,走到穿堂,另有一名婢女引着进去。老远就听得一个女人大声大气的道:“啊

哟,贵客降临,真是失迎!”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大踏步出来,拉着骆冰的手,很显得亲

热,道:“刚才他们来说,有红花会的英雄来串门子,说只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我正懊恼,

幸好现下又赏脸回来,我们老爷子这场欢喜可就大啦!快别走,在我们这小地方多住几天。

你们瞧,”回头对几个婢女说:“这位奶奶长得多俊。把我们小姐都比下去啦!”骆冰心想

这位太太真是口没遮拦,说道:“这位不知是怎么称呼?小妹当家的姓文。”那女人道:

“你瞧我多糊涂,见了这样标致的一位妹妹,可就乐疯啦!”她还是没说自己是谁。一个婢

女道:“这是我们大奶奶。”

原来这女人是周仲英的续弦。周仲英前妻生的两个儿子,都因在江湖上与人争斗,先后

丧命。这位继室夫人生了一个女儿周绮,今年十八岁,生性鲁莽,常在外面闹事。周仲英刚

才匆匆忙忙的出去,就为了这位大小姐又打伤了人,赶着去给人家赔不是。这奶奶生了女儿

后就一直没再有喜,周仲英想想自己年纪这么一大把,看来是命中注定无子的了,哪知在五

十四岁这年上居然又生了个儿子。老夫妇晚年得子,自是喜心翻倒。亲友们都恭维他是积善

之报。

坐定后,周大奶奶道:“快叫少爷来,给文奶奶见见。”一个孩子从内房出来,长得眉

清目秀,手脚灵便。骆冰心想看来他已学过几年武艺。这孩子向骆冰磕头,叫声“婶婶”。

骆冰握住他的手,问几岁了,叫甚么名字。那孩子道:“今年十岁了,叫周英杰。”骆冰把

左腕上一串珠子褪下,交给他道:“远道来没甚么好东西,几颗珠子给你镶帽儿戴。”周大

奶奶见这串珠子颗颗又大又圆,极是贵重,心想初次相见,怎可受人家如此厚礼,又是叫

嚷,又是叹气,推辞了半天无效,只得叫儿子磕头道谢。正说话间,一个婢女慌慌张张的进

来道:“文奶奶,文爷晕过去啦。”周大奶奶忙叫人请医生。骆冰快步出厅,去看丈夫。原

来文泰来受伤甚重,刚才一生气,手捏银饼又用了力,一股劲支持着倒没甚么,一松下来可

撑不住了。骆冰见丈夫脸上毫无血色,神智昏迷,心中又疼又急,连叫“大哥”,过了半

晌,文泰来方悠悠醒来。孟健雄急遣庄丁赶骑快马到镇上请医,顺便报知老庄主,客人已经

留下来了。他一路嘱咐,跟着庄丁直说到庄子门口,眼看着庄丁上马,顺着大路奔向赵家

堡,正要转身入内,忽见庄外一株柳树后一个人影一闪,似是见到他而躲了起来。他不动声

色,慢步进庄,进门后飞奔跑上望楼,从墙孔中向外张望。只见柳树之后一个脑袋探将出

来,东西张望,迅速缩回,过了片刻,一条矮汉轻轻溜了出来,在庄前绕来绕去,走得几

步,又躲到一株柳树之后。孟健雄见那人鬼鬼祟祟,显非善类,眉头一皱,走下望楼,把周

英杰叫来,嘱咐了几句。周英杰大喜,连说有趣。孟健雄跑出庄门,大笑大嚷:“好兄弟,

我怕了你,成不成?”向前飞胞。周英杰在后紧追,大叫:“看你逃到哪里去?输了想赖,

快给我磕头。”孟健雄向他打躬作揖,笑着讨饶。周英杰不依,伸出两只小手要抓。孟健雄

直向那矮汉所躲的柳树后奔去,那汉子出其不意,吓了一跳,站起身来,假装走失了道:

“喂,借光,上三道沟走哪条路呀?”孟健雄只作不见,嘻嘻哈哈的笑着,直向他冲去。那

人登时仰天一交摔出。原来这矮汉子正是镇远镖局的童兆和。他记挂着骆冰笑靥如花的模

样,虽然吃过文泰来的苦头,但想:“老子只要不过来,这么远远的瞧上几眼,你总不能把

老子宰了。”是以过不多时,便向骆冰的房门瞟上几眼。待见她和文泰来、余鱼同出店,知

道要逃,忙骑了马偷偷跟随。他不敢紧跟,老远的盯着,眼见他们进了铁胆庄,过了一会,

远远望见三人出得庄来,不知怎么又进去了,这次可老不出来。他想探个着实,回去报信,

倒也是功劳一件,别让人说净会吃饭贫嘴,不会办事。正在那里探头探脑,不想孟健雄猛冲

过来。他旁的本事没甚么,为人却十分机警,知道行藏已被人看破,这一撞是试功夫来啦,

当下全身放松,装作丝毫不会武功模样,摔了一交,边骂边哼,爬不起来,好在他武功本就

稀松,要装作全然不会,相差无几,倒也算不上是甚么天大难事。孟健雄连声道歉,道:

“我跟这小兄弟闹着玩,不留神撞了尊驾,没跌痛么?”童兆和叫道:“这条胳臂痛得厉

害,啊唷!”孟健雄一手把他拉起,道:“请进去给我瞧瞧,我们有上好伤膏药。”童兆和

无法推辞,只得怀着鬼胎,一步一哼的跟他进庄。孟健雄把他让进东边厢房,问道:“尊驾

上三道沟去吗?怎么走到我们这儿来啦?”童兆和道:“是啊,我正说呢,刚才一个放羊的

娃子冤枉我啦,指了这条路,他***,回头找他算帐。”孟健雄冷冷的道:“也不定是谁

跟谁算帐呢。劳您驾把衣裳解开吧,我给你瞧一下伤。”童兆和到此地步,不由得不依。孟

健雄明说看伤,实是把他里里外外搜了个遍。他一把匕首藏在靴筒子里,居然没给搜出来。

孟健雄在他身上摸来摸去,会武功之人,敌人手指伸到自己要害,定要躲闪封闭,否则这条

命可是交给了人家。童兆和心道:“童大爷英雄不怕死,胡羊装到底!”孟健雄在他脑袋上

两边“太阳穴”一按,胸前“膻中穴”一拍。童兆和毫不在乎道:“这里没甚么。”孟健雄

又在他腋下一捏,童兆和噗哧一笑,说道:“啊哟,别格支人,我怕痒。”这些都是致命的

要害,他居然并不理会,孟健雄心想这小子敢情真不是会家,可是见他路道不正,总是满腹

怀疑:“听口音不是本地人,难道是个偷鸡摸狗的小贼?到铁胆庄来太岁头上动土,胆子是

甚么东西打的?”但铁胆庄向来奉公守法,却也不敢造次擅自扣人,只得送他出去。

童兆和一面走,一面东张西望,想查看骆冰他们的所在。孟健雄疑心他是给贼人踩道,

发话道:“朋友,招子放亮点,你可知道这是甚么地方?”童兆和假作痴呆道:“这么大的

地方,说是东岳庙嘛,可又没菩萨。”孟健雄送过吊桥,冷笑道:“朋友,有空再来啊!”

童兆和再也忍不住了,说道:“不成,得给我大舅子道喜去。他新当上大夫啦,整天给人脱

衣服验伤。”孟健雄听他说话不伦不类,一怔之下,才明白是绕弯子骂人,伸手在他肩上重

重一拍,嘿嘿一笑,扬长进庄。童兆和被他这一拍,痛入骨髓,“孙子王八蛋”的骂个不

休,找到了坐骑,奔回三道沟安通客栈。一进店房,只见张召重、吴国栋和镖行的人围坐着

商议,还有七八个面生之人,议论纷纷,猜想文泰来逃往何处,打死韩春霖和冯辉的那个老

头又是何人。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个个皱起眉头,为走脱了钦犯而发愁。

童兆和得意洋洋,把文泰来的踪迹说了出来,自己受人家摆布的事当然隐瞒不说。张召

重一听大喜,说道:“咱们就去,童老弟请你带路。”他本来叫他“老童”,一高兴,居然

叫起“老弟”来。童兆和连连答应,周身骨头为之大轻,登时便没把镖行中的众镖头瞧在眼

里,不住口的大吹如何施展轻功,如何冒险追踪,说道:“那是皇上交下来的差使,又是张

大人的事,姓童的拚了命也跟反贼们泡上了。”

吴国栋一臂折断,已请跌打医生接了骨,听他丑表功表之不已,忙给他和新来的几人引

见。童兆和一听,吃了一惊,原来都是官府中一流好手:那是大内赏穿黄马褂的四品侍卫瑞

大林,郑亲王府武术总教头万庆澜,九门提督府记名总兵成璜,湖南辰州言家拳掌门人言伯

乾,以及天津与保定的几个名捕头。

为了捉拿文泰来,这许多南北满汉武术名家竟云集三道沟这小小市镇。当下一行人摩拳

擦掌,向铁胆庄进发。陆菲青冒着扑面疾风,纵马往西,过乌金峡长岭时,见昨日岭上恶战

所遗血渍已被雨水冲得干干净净。一口气奔出四五十里地,到了一个小市集,一番驰骋,精

神愈长,天色未黑,原可继续赶路,但马力已疲,嘴边尽泛白沫,气喘不已。文泰来之事势

如星火,后援早到一刻好一刻,正自委决不下,忽见市集尽头有个回人手牵两马,东西探

望,似在等人。那两匹马身高骠肥,毛色光润,心中一动,走上前去,向他买马。那回人摇

摇头。他取出布囊,摸了一锭大银递过,约有二十来两,那回人仍是摇头。他心中焦躁,倒

提布囊,囊中六七锭小银子都倒将出来,连大锭一起递过!那回人挥手叫他走开,似说马是

决不卖的,不必在此罗唆。陆菲青好生懊丧,把银子放回囊中。那回人一眼瞥见他掌中几锭

小银子之间夹着一颗铁莲子,伸手取过,向着暗器上所刻的羽毛花纹仔细端详。原来那晚陆

菲青帐外窥秘,霍青桐以铁莲子相射,给他弹入茶壶,其后随手放入囊中,也便忘了。那回

人询问铁莲子从何而来。陆菲青灵机一动,说那个头插羽毛、手使长剑的回族少女是他朋

友,此物是她所赠。那回人点点头,又仔细看了一下,放还陆菲青掌中,将一匹骏马的缰绳

交了给他。陆菲青大喜,忙再取出银子。回人摇手不要,牵过陆菲青的坐骑,转身便走。陆

菲青心道:“瞧不出这么花朵儿般的一个小姑娘,在回人之中竟有偌大声势,一颗铁莲子便

如令箭一般。”

原来这回人正是霍青桐的族人。他们这次大举东来夺经,沿站设桩,以便调动人手,传

递消息。他见这汉人老者持有霍青桐的铁莲子匆匆西行,只道是本族帮手,毫不犹豫,便将

好马换了给他。陆菲青纵马疾驰,前面镇上又遇到了回人,他把铁莲子一取出,立时又换到

了一匹养足了力气的好马。这次更加来得容易,因回人马匹后腿上烙有部族印记,他拿去换

的即是他们本族马匹,当然更无怀疑。陆菲青一路换马,在马上吃点干粮,一日一夜赶了六

百多里,第二日傍晚到达安西。他武功精湛,武当派讲究的又是内力修为,但毕竟年岁已

高,这一日一夜不眠不休的奔驰下来,也已十分疲累。一进城,取出文泰来所给红花,插在

襟头。走不上几步,迎面就有两名短装汉子过来,抱拳行礼,邀他赴酒楼用饭,陆菲青也不

推辞。到了酒楼,一名汉子陪他饮酒,另一个说声“失陪”就走了。相陪的汉子执礼甚恭,

一句话不问,只是叫菜劝酒。三杯酒落肚,门外匆匆进来一人,上前作揖。陆菲青忙起身还

礼,见那人穿一件青布长衫,三十岁左右年纪,双目炯炯,英气逼人。那人请教姓名,陆菲

青说了。那人道:“原来是武当派陆老前辈,常听赵半山三哥说起您老大名,在下好生仰

慕,今日相会,真是幸事。”陆菲青道:“请教尊姓大名。”那人道:“晚辈卫春华。”原

先相陪之人说道:“老英雄请宽坐。”向陆卫二人行礼而去。卫春华道:“敝会少舵主和许

多弟兄都在本地,要是得知老前辈大驾光临,大伙儿一定早来迎接了。不知老前辈是否可以

赏脸移步,好让大家拜见。”陆菲青道:“好极了,我赶来原有要事奉告。”卫春华要再劝

酒,陆菲青道:“事在紧急,跟贵会众英雄会见后再饮不迟。”

当下卫春华在前带路,走出酒楼,掌柜的也不算酒钱。陆菲青心想,看来这酒楼是红花

会联络之所。两人上马出城。卫春华问道:“老前辈已遇到了我们文四哥文四嫂?”陆菲青

道:“是啊,你怎知道?”卫春华道:“老前辈身上那朵红花是文四哥的,这花有四片绿叶

相衬。”陆菲青心想:“这是他们会中暗记,这人坦然相告,那是毫不见外,当我是自己人

了。”不一会,来到一所道观。观前观后古木参天,气象宏伟,观前一块匾额写着“玉虚道

院”四个大字。观前站着两名道人,见了卫春华很是恭谨。卫春华肃容入观,一名小道童献

上茶来。卫春华在道童耳边说了几句话,道童点头进去。陆菲青刚要举杯喝茶,只听得内堂

一人大叫:“陆大哥,你可把小弟想死了……”话声未毕,人已奔到,正是他当年的刎颈之

交赵半山。老友相见,真是说不出的欢喜。赵半山一叠连声的问:“这些年来在哪里?怎么

会到这里的?”陆菲青且自不答,说道:“赵贤弟,咱们要紧事先谈。贵会文四当家眼下可

在难中。”当下将文泰来与骆冰的事大略一说,只把赵卫两人听得惨然变色。卫春华没听

完,便快步入内报讯。赵半山细细询问文骆二人伤势详情。陆菲青还未说完,只听得卫春华

在院子中与一人大声争执。那人叫道:“你拦着我干甚么?我非得马上赶到四哥身边不

可。”卫春华道:“你就是这么急性子,大伙儿总先得商量商量,再由少舵主下令派谁去接

四哥呀。”那人仍是大叫大嚷的不依。

赵半山拉着陆菲青的手出去,见那大声喧哗吵闹之人是个驼子。陆菲青记得正是那天用

手割断李沅芷马尾之人。卫春华在驼子身上推了一把,道:“去见过陆老前辈。”那驼子走

将过来,楞着眼瞪视半晌,不言不语。陆菲青只道他记得自己相貌,还在为那天李沅芷笑他

而心中不快,正想道歉,那驼子忽道:“你一天一晚赶了六百多里,来替文四哥四嫂报信,

我章驼子谢谢你啦!”话一说完,突然跪下,就在石阶上咚咚咚咚磕了四个响头。陆菲青待

要阻止,已经不及,只得也跪下还礼。那驼子早已磕完了头,站起身来,说道:“赵三哥,

卫九哥,我先走啦。”赵半山想劝他稍缓片刻,那驼子头也不回,直窜出去,刚奔出月洞

门,外面进来一人,一把拉住驼子,问道:“到哪里去?”驼子道:“瞧四哥四嫂去,跟我

走吧。”不由那人分说,反手拉了他手腕便走。赵半山叫道:“七弟你就陪他去吧。”那人

遥遥答应。原来那驼子姓章名进,最是直性子。他天生残疾,可是神力惊人,练就了一身外

家的硬功夫。他身有缺陷,最恼别人取笑他的驼背,他和人说话时自称“章驼子”,那是好

端端地,然而别人若是在他面前提到个“驼”字,甚至冲着他的驼背一笑,这人算是惹上了

祸啦。笑他之人如是常人也还罢了,如会武艺,往往就被他结结实实的打上一顿。他在红花

会中最听骆冰的话,因他脾气古怪,旁人都忌他三分,骆冰却怜他残废,衣着饮食,时加细

心照料,当他是小兄弟一般。他听到文泰来夫妇遇难,热血沸腾,一股劲就奔去赴援。章进

在红花会中排行第十,刚才被他拉去的是坐第七把交椅的徐天宏。其人身材矮小,足智多

谋,是红花会的军师,武功也颇不弱,江湖上送他一个外号,叫做“武诸葛”。赵半山把这

两人的情形大略一说,红花会众当家陆续出来厮会,全是武林中成名的英雄好汉,陆菲青在

途中大半也都见过。赵半山一一引见,各人心急如焚,连客套话也都省了。陆菲青把文泰来

的事择要说了,那位独臂二当家无尘道人道:“咱们见少舵主去。”大伙走向后院,进了一

间大房,只见板壁上刻着一只大围棋盘,三丈外两人坐在炕上,手拈棋子,向那竖立的棋局

投去,一颗颗棋子都嵌在棋道之上。陆菲青见多识广,可从未见过有人如此下棋。持白子的

是个青年公子,身穿白色长衫,脸如冠玉,似是个贵介子弟。持黑子的却是个庄稼人打扮的

老者。老者发子之时,每着势挟劲风,棋子深陷板壁。陆菲青暗暗心惊:“这人不知是哪一

位英雄,发射暗器的手劲准头,我生平还没见过第二位。”眼见黑子势危,白子一投,黑子

满盘皆输,那公子一子投去,准头稍偏,没嵌准棋道交叉之处。老者呵呵笑道:“你不成

啦,认输吧!”推棋而起,显然是输了赖皮。那公子微微一笑,说道:“待会再和师父下

过。”那老者见众人进来,也不招呼行礼,扬长出门。(按:中国古来惯例,下围棋尊长者

执黑子,日本亦然,至近代始变。)赵半山向那公子道:“少舵主,这位是武当派前辈名宿

陆菲青陆大哥。”又向陆菲青道:“这位是我们少舵主,两位多亲近亲近。”那少舵主拱手

道:“小侄姓陈名家洛,请老伯多多指教。小侄曾听赵三哥多次说起老伯大名,想像英风,

常恨无缘拜会。适才陪师父下棋,不知老伯驾到,未曾恭迎,失礼之极,深感惶恐。”陆菲

青连称不敢,心下诧异,见这少舵主一副模样直是个富贵人家的纨裤子弟,兼之吐属斯文,

和这些草莽群豪全不相类。赵半山把文泰来避难铁胆庄之事向陈家洛说了,请示对策。陈家

洛向无尘道人道:“请道长吩咐吧。”无尘身后一条大汉站了出来,厉声说道:“四哥身受

重伤,人家素不相识,连日连夜赶来报信,咱们自己还在你推我让,让到四哥送了命,那再

不让了吧?老当家的遗命谁敢不遵?少舵主你不奉义父遗嘱就是不孝,你要是瞧我们兄弟不

起,不肯做头脑,那么红花会七八万人全都散了伙吧!”陆菲青看那人又高又肥,脸色黝

黑,神态威猛,刚才赵半山引见是会中坐第八交椅的杨成协。群雄纷纷说道:“咱们蛇无头

不行,少舵主若再推让,教大家都寒了心。四哥现下身在难中,大家听少舵主将令赶去相

救。”无尘道:“红花会上下七万多人,哪一个不听少舵主号令,教他吃我无尘一剑。”陈

家洛见众意如此,好生为难,双眉微蹙,沉吟不语。西川双侠中的常赫志冷冷的道:“兄

弟,少舵主既然瞧不起咱们,咱哥儿俩把四哥接回之后,就回西川去!”常伯志接口道:

“哥哥说得对,就这么办。”

陈家洛知道再不答允,定当伤了众兄弟的义气,当下团团一揖,说道:“兄弟不是不识

抬举,实因自知年轻识浅,量才量德,均不足担当大任。但各位如此见爱,从江南远道来到

塞外,又有我义父遗命,叫我好生为难。本来想等文四哥到后,大家从长计议。现下文四哥

有难,无可再等,各位又非要我答允不可,恭敬不如从命,这就听各位兄长吩咐吧。”红花

会群雄见他答允出任总舵主,欢然喝彩,如释重负。

无尘道人道:“那么便请总舵主拜祖师、接令花。”陆菲青知道各帮各会都有特定的典

礼仪式,总舵主是全会之主,接位就任,更是非同小可,自己是外人,不便参与,当下向陈

家洛道了喜告退。长途跋涉之后,十分困倦,赵半山引他到自己房里洗沐休息。一觉醒来,

已是深夜。赵半山道:“总舵主已率领众兄弟分批赶赴铁胆庄,知道大哥一夜未睡,特留小

弟在此相陪,咱哥儿俩明日再去。”

故交十多年未见,话盒子一打开,哪里还收得住?这些年来武林中的恩恩怨怨,生生死

死,直谈到东方泛白,还只说了个大概。陆菲青避祸隐居,于江湖上种种风波变乱,一无所

知,此时听赵半山说来,真是恍如隔世,听到悲愤处目眦欲裂,壮烈处豪气填膺,又问:

“你们总舵主年纪这样轻,模样就像个公子哥儿,怎地大家都服他?”赵半山道:“这事说

来话长,大哥再休息一会,待会儿咱们一面赶路一面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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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 17:35:19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三回 避祸英雄悲失路 寻仇好汉误交兵

镇远镖局镖头童兆和兴冲冲的带路,引着张召重等一干官府好手,七八名捕快,赶赴铁

胆庄来。他这次有人壮胆撑腰,可就威风八面了,走到庄前,向庄丁喝道:“快叫你家庄主

出来,迎接钦差。”庄丁见这干人来势汹汹,也不知是甚么来头,转身就走。张召重心想周

仲英名声极大,是西北武林领袖人物,可得罪不得,便道:“这位朋友且住,你说我们是京

里来的,有点公事请教周老英雄。”他说罢向吴国栋使了个眼色。吴国栋点点头,率领捕快

绕向庄后,以防钦犯从后门逃走。孟健雄一听庄丁禀告,知道这批人定为文泰来而来,叫宋

善朋出去敷衍,当即赶到文泰来室中,说道:“文爷,外面有六扇门的鹰爪子,说不得,只

好委屈你们三位暂避一避。”当下把文泰来扶起,走进后花园一个亭子,和余鱼同两人合力

把亭中一张石桌搬开,露出一块铁板,拉开铁板上铁环,用力一提,铁板掀起,下面原来是

个地窖。

文泰来怒道:“文某岂是贪生怕死之徒?躲在这般的地方,就是逃得性命,也落得天下

英雄耻笑。”孟健雄道:“文爷说哪里话来?大丈夫能屈能伸,文爷身受重伤,暂时躲避,

有谁敢来笑话?”文泰来道:“孟兄美意,文某心领了,这就告辞,以免连累宝庄。”孟健

雄不住婉言相劝。

只听得后门外有人大声叫门,同时前面人声喧哗,衙门中一干人要闯向后进。宋善朋拚

命阻拦,却哪里挡得住?张召重等震于周仲英威名,不便明言搜查,只说:“宝庄建得这么

考究,塞外少见,请宋朋友引我们开开眼界。”

文泰来见铁胆庄被围,前后有敌,气往上冲,对骆冰和余鱼同道:“并肩往外冲。”骆

冰应了,伸手扶住他右臂。文泰来左手拔出单刀,正要冲出,忽觉骆冰身子微微颤动,向她

一看,见她双目含泪,脸色凄苦,心中一软,柔情顿起,叹道:“咱们就躲一躲吧。”孟健

雄大喜,待三人进了地窖,忙把铁板盖好,和两名庄丁合力把石桌抬在铁板上,周英杰这孩

子七手八脚的也在旁帮忙。孟健雄一看已无破绽,命庄丁去开后门。吴国栋等守在门外,并

不进来,张召重等一干人却已进了花园。孟健雄见童兆和也在其内,冷然道:“原来是一位

官老爷,刚才多多失敬。”童兆和道:“在下是镇远镖局的镖头,老兄你走了眼吧?”回头

对张召重道:“我亲眼目睹,见三位钦犯进庄,张大人你下令搜吧。”宋善朋道:“我们都

是安分良民,周老庄主是河西大绅士,有家有业,五百里方圆之内无人不知,怎敢窝藏匪

类,图谋不轨?这位童爷刚才来过,庄上没送盘缠,那是兄弟的不是,可是这么挟嫌诬陷,

我们可吃罪不起。”他知文泰来等已躲入地窖,说话便硬了起来。孟健雄假装不知,明问张

召重等的来由,哈哈大笑,道:“红花会是江南的帮会,怎么会到西北边塞来?这位镖头异

想天开,各位大人也真会信他!”

张召重等全是老江湖、大行家,明知文泰来定在庄内,可是如在庄内仔细搜查,搜出来

倒也罢了,一个搜不出,周仲英岂肯甘休?他们虽然大都已有功名,但和江湖上人士久有交

往,知道得罪了周仲英这老儿可不是玩的,当下均感踌躇。童兆和心想,今天抓不到这三

人,回去必被大伙奚落埋怨,孩子嘴里或许骗得出话来,于是满脸堆欢,拉住了周英杰的

手。周英杰刚才见过他,知他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使劲甩脱他手,说道:“你拉我干

么?”童兆和笑道:“小兄弟,你跟我说,今天来你家的三个客人躲在哪里,我送你这个买

糖吃。”说罢拿出只银元宝,递了过去。

周英杰扁嘴向他做个鬼脸,说道:“你当我是谁?铁胆庄周家的人,希罕你的臭钱?”

童兆和老羞成怒,叫道:“咱们动手搜庄,搜出那三人,连这小孩子一齐抓去坐牢。”周英

杰道:“你敢动我一根毫毛,算你好汉。我爸爸一拳头便打你个稀巴烂!”张召重鉴貌辨

色,料想这孩子必知文泰来的躲藏处,眼见孟健雄、宋善朋等一干人老辣干练,只有从孩子

身上下工夫,但孩子年纪虽小,嘴头却硬,便道:“今儿来的客人好像是四位,不是三位,

是不是?”周英杰并不上当,道:“不知道。”张召重道:“待会我们把三个人搜出来,不

但你爸爸、连你这小孩子、连你妈妈都要杀头!”周英杰“呸”了一声,眉毛一扬,道:

“我都不怕你,我爸爸会怕你?”

童兆和突然瞥见周英杰左腕上套着一串珠子,颗颗晶莹精圆,正是骆冰之物。他是镖

头,生平珠宝见得不少,倒是识货之人,这两日来见到骆冰,于她身上穿戴无不瞧得明明白

白,这时心中一喜,说道:“你手上这串珠子,我认得是那个女客的,你还说他们没有来?

你定是偷了她的。”周英杰大怒,说道:“我怎会偷人家的物事?明明是那婶婶给我的。”

童兆和笑道:“好啦,是那婶婶给的。那么她在哪里?”周英杰道:“我干么要对你说?”

张召重心想:“这小孩儿神气十足,想是他爹爹平日给人奉承得狠了,连得他也自尊自大,

我且激他一激,看他怎样。”便道:“老童,不用跟小孩儿罗唆了,他甚么都不知道的,铁

胆庄里大人的事,也不会让小孩儿瞧见。他们叫那三个客人躲在秘密的地方之时,定会先将

小孩儿赶开。”周英杰果然着恼,说道:“我怎么不知道?”孟健雄见周英杰上当,心中大

急,说道:“小师弟,咱们进去吧,别在花园里玩了。”张召重抓住机会,道:“小孩儿不

懂事,快走开些,别在这里碍手碍脚。你就会吹牛,你要是知道那三个客人躲在甚么地方,

你是小英雄,否则的话,你是小混蛋、小狗熊。”周英杰怒道:“我自然知道。你才是大混

蛋、大狗熊。”张召重道:“我料你不知道,你是小狗熊。”周英杰忍无可忍,大声道:

“我知道,他们就在这花园里,就在这亭子里!”孟健雄大惊,喝道:“小师弟,你胡说甚

么?快进去!”周英杰话一出口,便知糟糕,急得几乎要哭了出来,拔足飞奔入内。张召重

见亭子四周是红漆的栏干,空空旷旷,哪有躲藏之处。他跳上栏干,向亭顶一望,也无人

影,跳下来沉吟不语,忽然灵机一动,对孟健雄笑道:“孟爷,在下武艺粗疏,可是有几斤

笨力气,请孟爷指教。”孟健雄见他瞧不破机关,心下稍宽,只道他抓不到人老羞成怒,要

和自己动手,虽然对方人多,却也不能示弱,说道:“不敢,乒刃拳脚,你划下道儿来吧。

我是舍命陪君子。”张召重哈哈一笑,说道:“大家好朋友,何必动兵刃拳脚,伤了和气。

我来举书这张石桌,待会请孟爷也来试试,我举不起孟爷别见笑。”孟健雄大惊,登时呆

了,想不出法子来推辞阻拦,只道:“不,这……这个不好……”

瑞大林、成璜一干人见张召重忽然要和孟健雄比力气,心下俱各纳罕,只见他捋起衣

袖,右手抓住石桌圆脚,喝一声“起”,一张四百来斤的石桌竟被他单手平平端起。众人齐

声喝彩,叫道:“张大人好气力!”彩声未毕,却惊叫起来。石桌举起,底下露出铁板。文

泰来躲在地窖之中,不一会只听得头顶多人走动,来来去去,老不离开,只是听不到说话,

正自气恼之际,忽然头顶轧轧两声,接着光亮耀眼,遮住地窖的铁板已被人揭开。众官差见

文泰来躲在地窖之中,倒不敢立时下去擒拿,为了要捉活口,也不便使用暗器,只守在地窖

口上,手持兵刃,大声呼喝。文泰来低声对骆冰道:“咱们给铁胆庄卖了。咱们夫妻一场,

你答应我一件事。”骆冰道:“大哥你说。”文泰来道:“待会我叫你做甚么,你一定得听

我的话。”骆冰含泪点头。文泰来大喝:“文泰来在此,你们吵甚么?”众人听他一喝,一

时肃静无声。文泰来道:“我腿上有伤,放根绳索下来,吊我起来。”张召重回头找孟健雄

拿绳,却已不知去向,忙命庄丁取绳来。绳索取到,成璜拿了,将一端垂入地窖,把文泰来

吊将上来。文泰来双足一着地,左手力扯,成璜绳索脱手,文泰来大喝一声,犹如半空打了

个响雷,手腕一抖,一条绳索直竖起来,当即使出软鞭中“反脱袈裟”身法,人向右转,绳

索从左向右横扫,虎虎生风,势不可当。

武林中有言道:“练长不练短,练硬不练软。”又道:“一刀、二枪、三斧、四叉、五

钩、六鞭、七抓、八剑。”意思说要学会兵器的初步功夫,学刀只需一年,学鞭却要六年,

这鞭说的乃是单鞭双鞭的硬兵刃,软鞭却更加难练。文泰来一艺通百艺通,运起劲力将绳索

当软鞭使,势劲力疾,向着众人头脸横扫而至。众人出其不意,不及抵挡,急急低头避让。

那童兆和吃过文泰来的苦头,见他上来时早避在众人背后,躲得远远的,惟恐他还要拚命,

找自己晦气,哪知越在后面越吃亏,前面的人一低头,他待见绳索打到,避让已自不及,急

忙转身,绳索贯劲,犹如铁棍,呼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打在背上,登时扑地倒了。侍卫瑞大

林和言家拳掌门人言伯乾一个拿刀、一个手持双铁环,分自左右抢上。余鱼同提气在石级上

点了两脚,纵身而上,手挥金笛,和总兵成璜打在一起。成璜使开齐眉棍法,棍长笛短,反

被余鱼同逼得连连倒退。骆冰以长刀撑着石级,一步一步走上来,快到顶时,只见地窖口一

个魁梧汉子叉腰而立,她钻起飞刀向那人掷去。那人不避不让,待飞刀射至面前,伸出三根

手指握住刀柄,其时刀尖距他鼻尖已不过寸许。骆冰见此人好整以暇,将她飞刀视若无物,

倒抽了一口凉气,舞起双刀,傍到丈夫身边。那人正是张召重,眉头微皱,他不屑拔剑与女

子相斗,便以骆冰那柄刃锋才及五寸的飞刀作匕首用,连续三下作进手招数。骆冰步武不

灵,但手中双刀家学渊源,仍能紧封门户。相拒四五合,张召重左臂前伸,攻到骆冰右臂外

侧,向左横掠,把她双刀拦在一边,运力一推,骆冰立脚不稳,又跌入地窖。那边文泰来双

战两名好手,伤口奇痛,神智昏迷,如发疯般乱归狂打。余鱼同施展金笛却已抢得上风。张

召重见他金笛中夹有柔云剑法,笛子点穴的手法又是本门正传,好生奇怪,正要上前喝问,

哪知余鱼同一招“白云苍狗”,待成璜闪开避让,突然纵入地窖。原来他见骆冰跌入地窖,

也不知是否受伤,忙跳入救援。骆冰站了起来,余鱼同问道:“受伤了么?”骆冰道:“不

碍事,你快出去帮四哥。”余鱼同道:“我扶你上去。”成璜提督熟铜棍在地窖口向下猛

挥,居高临下,堵住二人。文泰来见爱妻不能逃脱,自己已不能再行支持,脚步踉跄,直跌

到成璜身后,当即伸手在他腰间一点,成璜登时身子软了,被文泰来拦腰抱住,喝声:“下

去!”两人直向地窖中跌去。成璜被点中了穴道,已自动弹不得,跌入地窖后,文泰来压在

他身上,两人都爬不起来。骆冰忙伸手把文泰来扶起。他脸上毫无血色,满头大汗,向她勉

强一笑,“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吐上她衣襟。余鱼同明白文泰来的用意,大叫:“让路,

让路。”张召重见余鱼同武功乃武当派本门真传,又见文泰来早受重伤,他自重身份,不肯

上前夹攻,是以将骆冰推入地窖后不再出手,哪知变起俄顷,成璜竟落入对方手中,这时投

鼠忌器,听余鱼同一叫,只得向众人挥手,让出一条路出来。从地窖中出来的第一个是成

璜,骆冰拉住他衣领,短刀刀尖对准他的后心。第三是余鱼同,他一手扶着骆冰,一手抱住

文泰来。四个人拖拖拉拉走了上来。骆冰喝道:“谁动一动,这人就没命。”四人在刀枪丛

中钻了出去,慢慢走到后园门口。骆冰眼见有三匹马缚在柳树上,心中大喜,暗暗谢天谢

地。这三匹马正是吴国栋等来堵截后门时所骑。

张召重眼见要犯便要逃脱,心想:“成璜这脓包死活关我何事?我把文泰来抓回北京,

那才是大功一件。”拾起文泰来丢在地下的绳索,运起内力,向外抛去。绳索呼的一声飞

出,绕住了文泰来,回臂一拉,将文泰来拉脱了余鱼同之手。骆冰听得丈夫一声呼叫,关心

则乱,早忘了去杀成璜,回身来救丈夫,她腿上受伤,迈不了两步,已跌倒在地。文泰来叫

道:“快走!快走!”骆冰道:“我跟你死在一起。”文泰来怒道:“你刚才答应听我话

的……”话未说完,已被瑞大林等拥上按住。余鱼同飞身过来,抱住骆冰,直闯出园门。一

名捕快抡铁尺上前阻拦,余鱼同飞起一脚,踢得他直跌出五六步去。

骆冰见丈夫被捕,已是六神无主,也不知身在何处。余鱼同抢到柳树边,把她放上马

背,叫道:“快放飞刀!”这时言伯乾及两名捕快已追出园门,骆冰三把飞刀连珠般发出,

惨叫声中,一名捕快肩头中刀。言伯乾呆得一呆,余鱼同已将三匹马的马缰扯开,自己骑上

一匹,把第三匹马牵转马头,向着园门,挥金笛在马臀上一击,那马受痛,向言伯乾等直冲

过去,把追兵都挡在花园后门口。混乱之中,余鱼同和骆冰两骑马奔得远了。张召重等捉到

要犯文泰来,欢天喜地,谁也无心再追。骆冰神不守舍的伏在马上,几次要拉回马头,再进

铁胆庄,都给余鱼同挥鞭抽她坐骑,继续前行。直奔出六七里地,见后面没人追来,余鱼同

才不再急策坐骑。

又行了三四里,四乘马迎面而来,当先一人白须飘动,正是铁胆周仲英。他见到余骆两

人,很是诧异,叫道:“贵客留步,我请了医生来啦。”骆冰恨极,一柄飞刀向他掷去。周

仲英突见飞刀掷到,大吃一惊,毫无防备之下不及招架,急忙俯身在马背上一伏,飞刀从背

上掠过。在他背后的二弟子安健刚忙挥刀挡格,飞刀斜出,噗的一声,插在道旁一株大柳树

上,夕阳如血,映照刃锋闪闪生光。周仲英正要喝问,骆冰已张口大骂:“你这沽名钓誉、

狼心狗肺的老贼!你们害我丈夫,我和你这老贼拚了。”她边骂边哭,手挥双刀纵马上前。

周仲英给她骂得莫名其妙。安健刚见这女人骂他师父,早已按捺不住,挥单刀上前迎敌,被

周仲英伸手拦住,叫道:“有话好说。”余鱼同劝道:“咱们想法子救人要紧,先救四哥,

再烧铁胆庄。”骆冰一听有理,掉转马头,一口唾沫恨恨的吐在地下,拍马而走。周仲英纵

横江湖,待人处处以仁义为先,真所谓仇怨不敢多结,朋友不敢少交,黑白两道一提到铁胆

周仲英,无不竖起大拇指叫一声“好”,哪知没头没脑的给这个青年女子掷一柄飞刀,再加

一阵臭骂,真是生平从所未有之“奇遇”。他见骆冰怨气冲天,存心拚命,心知必有内情,

查问赶到镇上请医的庄丁,只说大奶奶和孟爷在家里好好待客,并没甚么争闹。周仲英好生

纳闷,催马急奔,驰到铁胆庄前。庄丁见老庄主回来,忙上前迎接。周仲英见各人神情特

异,料知发生了事端,飞步进庄,一连串的叫道:“叫健雄来!”庄丁回道:“孟爷保着大

奶奶、小少爷到后山躲避去了。”周仲英一听,更是诧异。几名庄丁七张八嘴的说了经过,

说公差刚把文泰来捕走,离庄不久,想来一干人不走大路,因此周仲英回来没遇上。众庄丁

道:“公差去远后,已叫人去通知孟爷,想来马上就回。”周仲英连问:“三位客人躲在地

窖里,是谁走漏风声?”庄丁面面相觑,都不敢说。周仲英大怒,挥马鞭向庄丁劈头劈脸打

去。安健刚见师父动了真怒,不敢上前相劝。周仲英打了几鞭,坐在椅中直喘气,两枚大铁

胆呛啷啷的弄得更响。众人大气也不敢出,站着侍侯。周仲英喝道:“大家站在这里干么?

快去催健雄来。”说话未毕,孟健雄已自外面奔进,叫道:“师父回来了。”周仲英从椅中

一跃而起,嘶声道:“谁漏了风声,你说,你……”孟健雄见师父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和平

日豪迈从容的气度大不相同,哪里还敢直说,犹豫了一下道:“是鹰爪子自己发现的。”周

仲英左手一把抓住他衣领,右手挥鞭,便要劈脸打去,终于强行忍住,怒道:“胡说!我这

地窖如此机密,这群狗贼怎会发现?”孟健雄不答,不敢和师父目光相对。周大奶奶听得丈

夫发怒,携了儿子过来相劝。周仲英目光转到宋善朋脸上,喝道:“你一见公差,心里便怕

了,于是说了出来,是不是?”他素知孟健雄为人侠义,便杀了他头也不会出卖朋友,宋善

朋不会武艺,胆小怕事,多半是他受不住公差的胁逼而吐露真相。宋善朋见到老庄主的威

势,似乎一掌便要打将过来,不由得胆战心惊,说道:“不……不是我说的,是……是

小……小公子说的。”

周仲英心中打了个突,对儿子道:“你过来。”周英杰畏畏缩缩的走到父亲跟前。周仲

英道:“那三个客人藏在花园的地窖,是你跟公差说的?”周英杰在父亲面前素来不敢说

谎,却也不敢直承其事。周仲英挥起鞭子,喝道:“你说不说?”周英杰吓得要哭又不敢

哭,眼睛只望母亲。周大奶奶走近身来,劝道:“老爷子别生气啦,就算女儿惹你生气,这

小儿子乖乖的在家,你凶霸霸的吓他干么呀?”周仲英不去理她,将鞭子在空中吧的一抖,

叫道:“你不说,我打死你这小杂种。”周大奶奶道:“老爷子越来越不成话啦,儿子是你

自己生的,怎么骂他小杂种?”孟健雄等一干人听了觉得好笑,但都不敢笑出来。周仲英把

妻子一推,说道:“别在这罗唆!”

孟健雄眼见瞒不过了,便道:“师父,张召重那狗贼好生奸猾,一再以言语相激,说道

小师弟若是不说出来,便是小……小混蛋、小狗熊。”周仲英知道儿子脾气,年纪小小,便

爱逞英雄好汉,喝道:“小混蛋,你要做英雄,便说了出来,是不是?”周英杰一张小脸上

已全无血色,低声道:“是,爹爹!”周仲英怒气不可抑制,喝道:“英雄好汉是这样做的

么?”右手一挥,两枚铁胆向对面墙上掷去。岂知周英杰便在这时冲将上来,要扑在父亲的

怀里求饶,脑袋正好撞在一枚铁胆之上。周仲英投掷铁胆之时,满腔忿怒全发泄在这一掷之

中,力道何等强劲,噗噗两响,一枚铁胆嵌入了对面墙壁,另一枚正中周英杰的脑袋,登时

鲜血四溅。

周仲英大惊,忙抢上抱住儿子。周英杰道:“爹,我……我再也不敢了……你别打

我……”话未说完,已然气绝,一霎时间,厅上人人惊得呆了。周大奶奶抱起儿子,叫道:

“孩儿!孩儿!”见他没了气息,呆了半晌,如疯虎般向周仲英扑去,哭叫:“你为甚

么……为甚么打死了孩儿?”周仲英摇摇头,退了两步,说道:“我……我不是……”周大

奶奶放下儿子尸身,在安健刚腰间拔出单刀,纵上前来,挥刀向丈夫迎头砍去。周仲英此时

心灰意懒,不躲不让,双目一闭,说道:“大家死了干净。”周大奶奶见他如此,手反而软

了,抛刀在地,大哭奔出。

骆冰和余鱼同怕遇到公门中人,尽拣荒僻小路奔驰,不数里天已全黑。塞外遍地荒凉,

哪里来的宿店,连一家农家也找不到。好在两人都是久闯江湖,也不在意,在一块大岩石边

歇了下来。余鱼同放马吃草,拿骆冰的长刀去割了些草来,铺在地下,道:“床是有了,只

是没干粮又没水,只好挨到明天再想法子。”骆冰一颗心全挂在丈夫身上,面前就有山珍海

味,也吃不下,只不断垂泪。余鱼同不住劝慰,说陆师叔后天当可赶到安西,红花会群雄当

然大举来援,定能追上鹰爪孙,救出四哥。骆冰这一天奔波恶斗,心力交瘁,听了余鱼同的

劝解,心中稍宽,不一会就沉沉睡去。睡梦中似乎遇见了丈夫,将她轻轻抱在怀里,在她嘴

上轻吻。骆冰心花怒放,软洋洋的让丈夫抱着,说道:“我想得你好苦,你身上的伤可全好

了?”文泰来含含糊糊的说了几句话,将她抱得更紧,吻得更热。骆冰正自心神荡漾之际,

突然一惊,醒觉过来,星光之下,只见抱着她的不是丈夫,竟是余鱼同,这一惊非同小可,

忙用力挣扎。余鱼同仍是抱着她不放,低声道:“我也想得你好苦呀!”骆冰羞愤交集,反

手重重在他脸上打了一掌。余鱼同一呆。骆冰在他胸前又是一拳,挣脱他怀抱,滚到一边,

伸手便拔双刀,却拔了个空,原来已被余鱼同解下,又是一惊,忙去摸囊中飞刀,幸喜尚剩

两把,当下拈住刀尖,厉声喝道:“你待怎样?”

余鱼同道:“四嫂,你听我说……”骆冰怒道:“谁是你四嫂?咱们红花会四大戒条是

甚么?你说。”余鱼同低下了头,不敢作声。骆冰平时虽然语笑嫣然,可是循规蹈矩,哪容

得他如此轻薄,高声喝问:“红花老祖姓甚么?”余鱼同只得答道:“红花老祖本姓朱,为

救苍生下凡来。”骆冰又问:“众兄弟敬的是甚么?”余鱼同道:“一敬桃园结义刘关张,

二敬瓦岗寨上众儿郎,三敬水泊梁山一百零八将。”原来二人一问一答,乃是红花会的大切

口,遇到开堂入会,誓师出发,又或执行刑罚之时,由当地排行最高之人发问,下级会众必

须恭谨对答。骆冰在会中排行比余鱼同高,她这么问上了会中的大切口,余鱼同心底一股凉

气直冒上来,可是不敢不答。

骆冰凛然问道:“红花会救的是哪四等人?”余鱼同道:“一救仁人义士,二救孝子贤

孙,三救节妇贞女,四救受苦黎民。”骆冰问道:“红花会杀的是哪四等人?余鱼同道:

“一杀鞑子满奴,二杀贪官污吏,三杀土豪恶霸,四杀凶徒恶棍。”骆冰秀眉顿促,叫道:

“红花会四大戒条是甚么?”余鱼同低声道:“投降清廷者杀,犯上叛会者杀……出卖朋友

者杀,淫人……妻女者杀。”骆冰道:“有种的快快自己三刀六洞,我带你求少舵主去。没

种的你逃吧,瞧鬼见愁十二郎找不找得到你。”原来依据红花会规条,会中兄弟犯了大罪,

若是一时胡涂,此后诚心悔悟,可在开香堂执法之前,自行用尖刀在大腿上连戳三刀,这三

刀须对穿而过,即所谓“三刀六洞”,然后向该管舵主和执法香主求恕,有望从轻发落,但

若真正罪重出自不能饶恕。鬼见愁石双英在会中坐第十二把交椅,执掌刑堂,铁面无私,心

狠手辣,犯了规条的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他也必派人抓来处刑,是以红花会数万兄弟,提到

鬼见愁时无不悚然。当下余鱼同道:“求求你杀了我吧,我死在你手里,死也甘心。”骆冰

听他言语仍是不清不楚,怒火更炽,拈刀当胸,劲力贯腕,便欲射了出去。余鱼同颤声道:

“你一点也不知道,这五六年来,我为你受了多少苦。我在太湖总香堂第一次见你,我的

心……就……不是自己的了。”骆冰怒道:“那时我早已是四哥的人了!你难道不知?”余

鱼同道:“我……我知道管不了自己,所以总不敢多见你面。会里有甚么事,总求总舵主派

我去干,别人只道我不辞辛劳,全当我好兄弟看待,哪知我是要躲开你呀。我在外面奔波,

有哪一天哪一个时辰不想你几遍。”说着捋起衣袖,露出左臂,踏上两步,说道:“我恨我

自己,骂我心如禽兽。每次恨极了时,就用匕首在这里刺一刀。你瞧!”朦胧星光之下,骆

冰果见他臂上斑斑驳驳,满是疤痕,不由得心软。余鱼同又道:“我常常想,为甚么老天不

行好,叫我在你未嫁时遇到你?我和你年貌相当,四哥跟你却年纪差了一大截。”骆冰本有

点怜他痴心,听到他最后两句话又气愤起来,说道:“年纪差一大截又怎么了?四哥是大仁

大义的英雄好汉,怎像你这般……”她把骂人的话忍住了,哼了一声,一拐一拐的走到马

边,挣扎上马。余鱼同过去相扶,骆冰喝道:“走开!”自行上马。余鱼同道:“四嫂到哪

里去?”骆冰道:“不用你管。四哥给鹰爪孙抓去,反正我也活不了……把刀还我。”余鱼

同低着头将鸳鸯刀递给了她。骆冰接了过来,见他站在当地,茫然失措,心中忽觉不忍,说

道:“只要你以后好好给会里出力,再不对我无礼,今晚之事我绝不对谁提起。以后我给你

留心,帮你找一位才貌双全的好姑娘。”说罢“嗤”的一笑,拍马走了。她这爱笑的脾气始

终改不了。这一来可又害苦了余鱼同。但见她临去一笑,温柔妩媚,当真令人销魂蚀骨,情

难自已,眼望着她背影隐入黑暗之中,呆立旷野,心乱似沸,一会儿自伤自怜,恨造化弄

人,命舛已极,一会儿又自悔自责,觉堂堂六尺,无行无耻,直猪狗之不若,突然间将脑袋

连连往树上撞去,抱树狂呼大叫。骆冰骑马走出里许,一望天上北斗,辨明方向。向西是去

会合红花会群雄,协力救人,向东是暗随被捕的丈夫,乘机搭救。明知自己身上有伤,势孤

力单,救人是万万不能,但想到丈夫是一步一步往东,自己又怎能反而西行?伤心之下,任

由坐骑信步走出了七八里地,眼见离余鱼同已远,料他不敢再来滋扰,下得马来,便在一处

矮树丛中睡了。

她小时候跟随父亲,后来跟了丈夫,这两人都是武功高强,对她又是处处体贴照顾,因

此她从小闯荡江湖,向来只占上风,从来没吃过苦。后来入了红花会,这帮会人多势众,她

人缘又好,二十二年来可说是个“江湖骄女”,无求不遂,无往不利。这一次可苦了她,丈

夫被捕,自身受伤,最后还让余鱼同这么一缠,又气又苦,哭了一会,沉沉睡去。夜中忽然

身上烧得火烫,迷迷糊糊的叫:“水,我要喝水。”却哪里有人理睬?第二天病势更重,想

挣扎起身,一坐起就头痛欲裂,只得重行睡倒,眼见太阳照到头顶,再又西沉,又渴又饿,

可是就上不了马。心想:“死在这里不打紧,今生可再见不到大哥了。”眼前一花,晕了过

去。也不知昏睡了多少时候,听得有人说道:“好了,醒过来啦!”缓缓睁眼,见一个大眼

睛少女站在面前。那少女脸色微黑,浓浓的眉毛,十八九岁年纪,见她醒来,显得十分喜

欢,对身旁丫环道:“快拿小米稀饭,给这位奶奶喝。”骆冰一凝神,发觉是睡在炕上被窝

之中,房中布置雅洁,是家大户人家,回想昏迷以前情景,知是为人救了,好生感激,说

道:“请问姑娘高姓?”那少女道:“我姓周,你再睡一忽儿,待会再谈。”瞧着她喝了一

碗稀饭,轻轻退出,骆冰又阖眼睡了。再醒来时房中已掌上了灯,只听得房门外一个女子声

音叫道:“这些家伙这么欺侮人,到铁胆庄来放肆,老爷子忍得下,我可得教训教训他

们。”骆冰听得“铁胆庄”三字,心中一惊,敢情又到了铁胆庄?只见两人走进房来,便是

那少女和丫环。那少女走到炕前,撩开帐子。骆冰闭上眼,假装睡着,那少女转身就往墙上

摘刀。骆冰见自己鸯鸳刀放在桌上,心中有备,只待少女回身砍来,就掀起棉被把她兜头罩

住,然后抄鸯鸳刀往外夺路。只听那丫头劝道:“姑娘你不能再闯祸,老爷子心里很不好

过,你可别再惹他生气啦!”骆冰猜想,这姑娘多半是周仲英的女儿。这少女正是铁胆庄的

大小姐周绮。她性格豪迈,颇有乃父之风,爱管闲事,好打不平,西北武林中人送了她个外

号,叫做“俏李逵”,那天她打伤了人,怕父亲责骂,当天不敢回家,在外挨了一晚,料想

父亲气平了些,才回家来,途中遇到骆冰昏倒在地,救了她转来,得知兄弟为父亲打死,母

亲出走,自是伤痛万分。周绮摘下钢刀,大声道:“哼,我可不管。”提刀抢出,丫环跟了

出去。骆冰睡了两天,精神已复,烧也退了,收拾好衣服,穿了鞋子,取了双刀,轻轻出

房,寻思:“他们既出卖大哥给官府,又救我干么?多半是另有奸谋。”

此刻身在险地,自己腿伤未愈,哪敢有丝毫大意。她来过一次,依稀记得门户道路,想

悄悄绕进花园,从后门出去。走过一条过道,听得外有人声,两个人在交谈。等了半晌,那

两人毫没离开的模样,只得重又退转,躲躲闪闪的过了两进房子,黑暗中幸喜无人撞见,绕

过回廊,见大厅中灯火辉煌,有人大声说话,声音听来有点熟悉。凑眼到门缝中一张,见周

仲英正陪着两个人在说话,一个似乎见过,一时想不起来,另一个却正是调戏过她、后来又

随同公差来捕捉她丈夫的童兆和。仇人一见,想到丈夫惨遇,哪里还顾得自己死活,伸掌推

开厅门,一柄飞刀疾向童兆和掷去。周仲英失手打死独子,妻子伤心出走。周大奶奶本是拳

师之女,武功平平,她娘家早已无人,不知她投奔何方。周仲英妻离子死,烦恼不已,在家

中闷闷不乐的耽了两日。这日天色已晚,庄丁来报有两人来见。周仲英命孟健雄去接见,孟

健雄一看,竟是罪魁祸首的童兆和,另一个是郑王府的武术总教头万庆澜,前天来铁胆庄捕

人,也有此人在内。孟健雄心下惊疑,料知必无好事。这两人一定要见周仲英。孟健雄道:

“老庄主身子不适,两位有甚么事,由在下转达,也是一样。”童兆和嘿嘿冷笑,说道:

“我们这次来是一番好意,周庄主见不见由他。铁胆庄眼下就是灭门大祸,还搭甚么架

子?”孟健雄自文泰来被捕,心中早怀鬼胎,惟恐铁胆庄被牵连在内,听他这么说,只得进

去禀告。周仲英手里弄着铁胆,呛啷啷、呛啷啷的直响,怒气勃勃的出来,说道:“铁胆庄

怎么有灭门之祸啊?老夫倒要请教。”

万庆澜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来,铺在桌上,说道:“周老英雄请看。”两手按住那张纸的

天地头,似怕给周仲英夺去。周仲英凑近看时,原来是武当派绵里针陆菲青写给他的一封

信,托他照应红花会中事急来投的朋友。

这信文泰来放在身边,一直没能交给周仲英,被捕后给搜了出来。陆菲青犯上作乱,名

头极大,乃是久捕不得的要犯,竟和铁胆庄勾结来往。瑞大林等一商量,均觉如去报告上

官,未必能捉到陆菲青,反在自己肩上加了一副重担,不如去狠狠敲周仲英一笔,大家分

了,落得实惠。何况铁胆庄窝藏钦犯,本已脱不了干系,还怕他不乖乖拿银子出来?张召重

和陆菲青是同门,多少有些旧谊,又知他厉害,不敢造次,待听瑞大林等商量着要去敲诈周

仲英,觉得未免人品低下,非英雄好汉之所为,但官场之中,不便阻人财路,只得由他们胡

来,决心自己不分润一文,没的坏了“火手判官”的名头。成璜、瑞大林等都是有功名之

人,不便出面,于是派了万庆澜和童兆和二人前来伸手要钱。周仲英见了这信,心下也暗暗

吃惊,问道:“两位有何见教?”万庆澜道:“我们久慕周老英雄的英名,人人打从心底里

佩服出来,都知周老英雄仗义疏财,爱交朋友,银钱瞧得极轻,朋友瞧得极重。为了交朋

友,十万八万银子花出去,不皱半点眉头。这封信要是给官府见到了,周老英雄你当然知道

后患无穷。众兄弟拿到这信,都说大家拚着脑袋不要,也要结交周老英雄这个朋友,决定把

这信毁了,大家以后只字不提铁胆庄窝藏钦犯文泰来之事,再担个天大的干系,不向上官禀

报。”周仲英道:“那是多多承情。”万庆澜不着边际的说了一些闲话,终于显得万分委

屈,说道:“只是众兄弟这趟出京,路上花用开销,负了一身债,想请周老英雄念在武林一

派,伸手帮大家一个忙,我们感激不尽。”周仲英眉头一皱,哼了一声。

万庆澜道:“这些债务数目其实也不大,几十个人加起来,也不过六七万两银子。周老

英雄家财百万,金银满屋,良田千顷,骡马成群,乃是河西首富,这点点小数目,也不在你

老心上。常言道得好:‘消财挡灾’,有道是‘小财不出,大财不来’。”周仲英为公差到

铁胆庄拿人,全不将自己瞧在眼里,本已恼怒异常,又觉江湖同道急难来奔,自己未加庇

护,心感惭愧,实在对不起朋友,而爱子为此送命,又何尝不是因这些公差而起?这两天本

在盘算如何相救文泰来,去找公差的晦气,只是妻离子亡,心神大乱,一时拿不定主意,偏

生这些公差又来滋扰,居然开口勒索,当真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冷冷的道:

“在下虽然薄有家产,生平却只用来结交讲义气、有骨头的好男子。”他不但一口拒绝,还

把对方一干人全都骂了。童兆和笑道:“我们是小人,那不错。小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一点老英雄也总明白。要我们起这么一座大的庄子,那是甘拜下风,没这个本事,不过要

是将它毁掉嘛……”话未说完,一人闯进厅来,厉声道:“姑娘倒要看你怎样把铁胆庄毁

了。”正是周绮。周仲英向女儿使个眼色,走到厅外,周绮跟了出来。周仲英低声道:“去

跟健雄、健刚说,万万不能放这两个鹰爪孙出庄。”周绮喜道:“好极了,我在外边越听越

有气。”周仲英回到厅上。万庆澜道:“周老英雄既不赏脸,我们就此告辞。”说着把陆菲

青那信随手撕了。

周仲英一楞,这一着倒大出乎他意料之外。万庆澜道:“这是那封信的副本,把它撕

了,免得给人瞧见不便。信的真本在火手判官张大人身边。”这句话是向周仲英示意:就是

把我们两人杀了,也已毁不了铁证如山。

周仲英怒目瞪视,心道:“你要姓周的出钱买命,可把我瞧得忒也小了。”便在此时,

骆冰在门外一飞刀向童兆和掷了过去。周仲英没看清来人是谁,虽然痛恨童兆和,可也不能

让他就此丧命,不及细想,救人要紧,手中铁胆抛出,向飞刀砸去,当的一声,飞刀与铁胆

同时落地。

骆冰见周仲英出手救她仇人,骂道:“好哇,你们果是一伙!你这老贼害我丈夫,连我

也一起杀了吧。”一拐一拐的走进厅来,举起鸳鸯双刀向周仲英当头直砍。

周仲英手中没兵刃,举起椅子一架,说道:“把话说清楚,且慢动手。”骆冰存心拚

命,哪去听他分辩,双刀全是进手招数。周仲英心知红花会误以为自己出卖文泰来,只有设

法解释,决不愿再出手伤人,是以一味倒退,并不还手。骆冰长刀短刀,刀刀向他要害攻

去,眼见他已退到墙边,无可再退,忽听背后金刃劈风之声,知道有人偷袭,忙伏身闪避,

呼的一声,一柄单刀掠过脑后,挟着疾风直劈过去。骆冰左手长刀横截敌人中路,待对方退

出一步,这才转身,只见周绮横刀而立,满脸怒容。周绮戟指怒道:“你这女人这等不识好

歹!我好心救你转来,你干么砍我爹爹?”骆冰道:“你铁胆庄假仁假义,害我丈夫。你走

开些,我不来难为你。”回身向周仲英又是一刀。周仲英举椅子一挡,骆冰把刀收回,以免

砍在椅上,随手“抽撤连环”,三招急下。周仲英左躲右闪,连叫:“住手,住手!”周绮

大怒,挡在周仲英面前,挺刀和骆冰狠斗起来。

说到武艺与经历,骆冰均远在周绮之上,只是她肩头和腿上都受了伤,兼之气恼忧急,

正是武家大忌,两人对拆七八招后,骆冰渐处下风。周仲英连叫:“住手!”却哪里劝得

住?万庆澜和童兆和在一旁指指点点,袖手观斗。

周仲英见女儿不听话,焦躁起来,举起椅子正要把狠命厮拚的两人隔开,忽听背后一声

哇哇怪叫,一团黑影直扑进来。那人矮着身躯,手舞一根短柄狼牙棒,棒端尖牙精光闪闪,

直上直下向周绮打去,势如疯虎,猛不可当。周绮吓了一跳,单刀“神龙抖甲”,反砍来人

肩背。那人硬接硬架,“当”的一声,火光交迸,剧震之下,周绮手背发麻,单刀险些脱

手,接连纵出两步,烛光下但见那人是个模样丑怪的驼子。这驼子并不追击,反身去看骆

冰。骆冰乍见亲人,说不出的又是高兴又是伤心,只叫得一声:“十哥!”忍不住两行热泪

流了下来。章进问道:“四哥呢?”骆冰指着周仲英、万庆澜、童兆和三人叫道:“四哥教

他们害了,十哥你给我报仇。”章进一听得文泰来被人害了,也不知是如何害法,大叫:

“四哥,四哥,我给你报仇!”手挥狼牙棒,着地向周仲英下盘卷去。周仲英纵身跳上桌

子,喝道:“且慢动手!”章进悲愤填膺,不由分说,挥棒又向他腿上打去。周仲英双臂一

振,窜起数尺,斜身落地。章进一棒打在檀木桌边,棒上尖刺深入桌中,急切间拔不出来。

这时孟健雄和安健刚得讯,赶进厅来。安健刚把周仲英的金背大刀递给师父。周绮见骆冰和

这驼子到本庄来无理取闹,招招向爹爹狠打,哪里还按捺得住?叫道:“孟大哥、安三哥,

协力上啊!甚么地方钻出来这些蛮横东西,到铁胆庄来撒野。”孟安二人不知章进的来由,

进厅时见他挥棒向师父狠打,自是敌人无疑,当下三个人三柄刀齐向章进攻去。章进挥棒抵

住,大叫:“七哥你快来护住四嫂,你再不来,我可要骂你祖宗啦!”原来章进和武诸葛徐

天宏得知文泰来夫妇遭危,首先赴难,日夜不停的赶来铁胆庄,到达时天已全黑。依徐天宏

说,要备了名帖,以晚辈之礼向周仲英拜见,章进话也不说,纵身就跃进庄去。徐天宏怕他

闯祸,只得跟进,他慢了一步,章进已和周仲英、周绮、孟健雄、安健刚四人交上了手。

徐天宏听得章进呼喝,忙奔进厅去,抢到骆冰身边。这时骆冰喘过了气,手抡双刀又向

周仲英杀去,忽见徐天宏进来,心中一喜,知他足智多谋,此人一到,自己这面决不会吃

亏,指着童兆和与万庆澜两人道:“他们害了我四哥……”徐天宏虽然一向谨慎持重,但一

听情同手足的四哥被害,也自方寸大乱,手持钢刀单拐,纵到童兆和跟前。

章万二人本想隔山观虎斗,让红花会和铁胆庄的人厮拚,红花会人少,势必落败,那时

再伸手捉拿几人回去,倒是一件功劳。童兆和一双色迷迷的眼睛正瞪着骆冰,忽见徐天宏飞

纵过来,钢刀砍到,忙举刀架住。万庆澜心道:“镇远镖局名气真大,倒要见识见识你们镖

头的武艺。”徐天宏身材矮小,外形和童兆和倒是一对,但武艺精熟,只三个照面,已把对

方打得连连倒退,他左手铁拐往外一挂,“盘肘刺扎”,右手刀向童兆和扎去。童兆和忙向

左避开,留心了上面没防到下面,被徐天宏一个扫堂腿,扑地倒了。徐天宏铁拐往下便砸,

堪堪砸到,骤觉背后劲风扑到,不及转身,左足在意兆和胸前一点,翻身和万庆澜一对镔铁

点钢穿打在一起。童兆和哇哇大叫,一时站不起身。万庆澜在这对镔铁穿上下过二十年苦

功,凭手中真实功夫,在北京连败十多名武术好手,才做到郑王府的总教头。郑亲王为了提

拔他,让他跟张召重出来立一点功,就可保举他作官。这时他和徐天宏一个力大,一个招

熟,对拆十余招难分胜负。万庆澜心中焦躁,暗想这般貌不惊人的一个会家尚且打不赢,岂

不让童兆和笑话,举镔铁穿猛向徐天宏胸前扎去。徐天宏铁拐一封,右手刀迎面劈出。万庆

澜撤回镔铁穿,“孔雀开屏”,横挡直扎。徐天宏单拐往外砸碰,挡开铁穿。万庆澜右手铁

穿却已“霸王卸甲”,直劈下来。徐天宏急忙缩头,铁穿在左脸擦过,差不盈寸,十分凶

险。徐天宏见对方武功了得,起了敌忾之心,他身材矮小,专攻敌人下盘,单刀铁拐左右合

抱,砍砸敌人双腿。万庆澜双穿在两腿外一立,哪知徐天宏这一招乃是虚招,单刀继续砍

出,铁拐却中途变招,疾翻而上,直点到敌人门面。万庆澜无法挽救,急以“铁板桥”后

仰,虽然躲开了这一拐,却已吓出一身冷汗,再拆数招,渐感不敌,不由得着急。那边章进

以一敌三,越斗越猛。孟健雄叫道:“健刚,快去守住庄门,别再让人进来。”章进的狼牙

棒极是沉重,舞开来势如疾风,安健刚一时缓不出手脚。周绮叫道:“安三哥快去,这驼子

我来对付。”章进听周绮叫他“驼子”,那是他生平最忌之事,怒火更炽,大吼大叫。周绮

和孟健雄两人合力抵住,安健刚奔出厅去。周仲英高叫:“大家住手,听老夫一句话。”孟

健雄和周绮立即退后数步。徐天宏也退了一步,叫道:“十弟住手,且听他说。”章进全不

理会,抢上再打。徐天宏正要上前阻止,哪知万庆澜突在背后挥穿打落,徐天宏没有防备,

身子急缩,已被打中肩头,又痛又怒,一个踉跄,叫道:“好哇,铁胆庄真是诡计多端。”

他可不知万庆澜不是铁胆庄中的。

他本来冷静持重,但突遭暗算,愤怒异常,左肩受伤,铁拐已不能使,挺单刀又和万庆

澜狠斗。施展“五虎断门刀”刀法,仍是着着进攻,只是少了铁拐借势,单刀稍稍嫌轻,使

来不大顺手,已不能再占上风。童兆和站得远远的,指着骆冰,口中不清不楚、有一搭没一

搭的胡说。骆冰手中只余一柄飞刀,不肯轻易用掉,挺刀追去。童兆和仗着腿脚灵便,在大

厅中绕着桌椅乱转,说道:“别这么凶,你丈夫早死拉,不如乖乖的改嫁你童大爷。”骆冰

关心则乱,听了童兆和这句话,只道文泰来真的已死,眼前一黑,昏了过去。童兆和见她跌

倒,奔将过来。

周仲英一见,气往上冲,举起金背大刀,也朝骆冰奔去。他本是要阻止童兆和对她无

礼,哪知误会上又加误会,只听门外一人大喝:“你敢伤我四嫂,我跟你把命拚了!”一人

手执双钩,上下两路,一奔咽喉,一奔前阴,夹着一股劲风,直向周仲英扑到。周仲英见此

人面目英俊,身手矫捷,心中先存好感,举刀轻轻一挡,退后一步,说道:“尊驾是谁,先

通姓名。”

那人不答,俯身看骆冰时,见她脸如白纸,气若游丝,忙将她扶起坐在椅上,捡起地下

鸳鸯双刀,放在她身边。周仲英见众人越打越紧,无法劝解,很是不快,忽听外面有人喊声

如雷,又听得铁器相撞,发声沉重,不一会,安健刚败了进来,一人紧接着追入。那人又肥

又高,手执钢鞭,鞭身甚是粗重,看模样少说也有三十来斤,安健刚不敢以单刀去碰撞。徐

天宏叫道:“八弟九弟,今日不杀光铁胆庄的人,咱们不能算完。”那胖子是红花会排名第

八的“铁塔”杨成协。面目英俊的是排行第九的“九命锦豹子”卫春华,凡逢江湖上凶殴争

斗、对抗官兵之时,卫春华总是不顾性命的勇往直前,一生所遇凶险不计其数,但连重伤也

未受过一次,是以说他有九条性命。他二人是红花会赴援的第二拨,到得铁胆庄时已近午

夜,只见庄门口火把通明,众庄丁手执兵器,如临大敌。卫春华上前叫道:“红花会姓杨

的、姓卫的前来拜见铁胆庄周老英雄,请弟兄们辛苦通报。”安健刚一听是红花会人马,里

面正打得热闹,怎能再放他们进来,喝道:“放箭!”二十几名庄丁弯弓搭箭,一排箭射了

过去。卫春华和杨成协大怒,挥动兵刃拨箭。卫春华哪顾前面是刀山箭林,一阵风的冲将过

来。众庄丁见这人凶悍无比,都软了手脚,来不及关闭庄门,已被他直闯进去。杨成协跟着

进来,安健刚挥刀拦住。杨成协身材高大,气度威猛,钢鞭打出,虎虎生风。安健刚不敢硬

架,使开刀法,一味腾挪闪避,找到空档,倏地一刀砍将入来。杨成协钢鞭“横扫千军”,

用力一格,当的一声,刀鞭相交,安健刚虎口震裂,单刀脱手飞出。杨成协不愿伤他性命,

待他退走,便即举鞭打破二门,大踏步进来,他不识庄中道路,黑暗之中听声寻路。安健刚

找了一把刀,翻身又来拦截,这次加倍小心,但对拆数招,又被杨成协钢鞭打上刀背,单刀

弯成了曲尺。安健刚挥舞曲刀护身,退入大厅。杨成协举鞭迎头击去,安健刚一缩身,随手

掀起桌子一挡,桌子一角登时落地,木屑四溅。周仲英心下惊佩:“怪不得红花会声势浩

大,会里人物果然武艺惊人。”眼见安健刚满头大汗,再拆数招,难免命丧鞭下,纵声高

叫:“红花会的英雄们,听老夫说句话。”这时卫春华已将徐天宏替下,正和万庆澜猛斗,

他和杨成协听周仲英一喊,手势稍缓。徐天宏大叫:“留神,别上当。”话声未毕,万庆澜

果然举穿向卫春华扎去。他惟恐铁胆庄和红花会联成一气,因此不容他们有说和机会。卫春

华听得徐天宏叫声,已有防备,眼见敌刃攻到,竟是悍然不退,反手一钩,以攻对攻。万庆

澜见他如此不顾性命的狠打,吓了一跳,忙收钢穿招架。徐天宏戟指大骂:“江湖上说你铁

胆周是大仁大义的好朋友,当真是浪得虚名,原来这般阴险毒辣。你暗施诡计,算得是甚么

英雄好汉?”周仲英明知他误会,但也不由得恼怒,叫道:“你红花会也算欺人太甚。”一

捋长袍,叫道:“健刚退下,让我来斗斗这些成名的英雄豪杰。”安健刚退后数步,周仲英

上前说道:“几位朋友,尊姓大名?”杨成协见他白须飘动,不敢轻慢,抱拳说道:“在下

铁塔杨成协。”这时骆冰已然醒转,叫道:“八哥你还客气甚么?这老匹夫把四哥害死

了。”

此言一出,徐、杨、卫、张四人全都大惊。卫春华撇下万庆澜,反身扑到周仲英面前,

双钩如风,直扑到他怀里。周仲英大刀一立,内力鼓荡,将双钩反弹出去。卫春华一怔,知

道对方武功厉害,但他是出名的不怕死,毫不退缩,又攻了过去。那边章进双战孟健雄和周

绮。顷刻间打得难解难分。安健刚呼呼嗤气,举手用袖子一拭额头上汗水,挺刀上前助战。

杨成协挥钢鞭敌住万庆澜。

徐天宏察看厅内恶斗情况,章进以一敌三,虽感吃力,并未见败,那边卫春华却招架不

住了。周仲英好几次刀下留情,但对方毫不退缩,心想你这年轻人真是不识好歹,将他左手

钩震得直荡开去。徐天宏见周仲英刀法精奇,功力深湛,数招之后,卫春华已非其敌,忙挺

单刀过去助战,以二敌一,兀自抵挡不住。周仲英年纪虽老,金背大刀使开来一团白光,招

数一刀紧似一刀,劲力一刀大似一刀,愈战愈勇。

徐天宏眼见不能取胜,大叫:“五哥六哥,你们来了,好,快放火烧了铁胆庄。”他这

是虚张声势,红花会排行第五第六的常赫志、常伯志兄弟其实并没来,他们奉总舵主之命,

到三道沟去查探京里来的公差行踪去了。他这么一叫,铁胆庄的人果然全都大惊。周仲英一

分神,险险吃了卫春华一钩,长眉一竖,大刀“三羊开泰”,连环三招,将徐、卫两人迫退

数步,纵身奔到厅口,要出去拦截纵火敌人。

哪知卫春华如影随形,紧跟在后,人未至,钩先至,向他背心疾刺。周仲英大刀圈转,

“当”的一声,格开了双钩,进手横砍,右足贴地勾扫,同时左手一个捺掌。卫春华急急纵

身跃起,向旁跳开。周仲英左手五指掇拢,变为雕手,借势一拨,一掌打在他肩上。周仲英

这一勾、一捺、一拨,名为“三合”,乃是少林拳中“二郎担山”绝技。卫春华专心对付他

的大刀,哪知他突然施展少林拳,刀拳足三者并用,避开了两招,最后一招终于躲不掉,右

肩重重吃了一掌,幸而周仲英掌下留情,只使了四成力,否则已受重伤。卫春华愈败愈狠,

被周仲英一掌打得倒退三步,尚未站定,又扑上四步,双钩“彩凤旋窝”,猛卷而上。周仲

英大怒,叫道:“你这位小哥,我跟你又没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为何苦苦相逼?我已掌下

留情,你也该懂得好歹!”卫春华道:“你杀我文四哥……我打你不过,但我是打不杀的九

命锦豹子,你知道么?”口中说话,手上丝毫不缓。周仲英见他狠打痴缠,一味的不要命死

拚,心中有气、可是见他如此勇猛,也不由得爱惜,说道:“老夫活了六十多岁,还没见过

你这般不要命的汉子!”卫春华道:“今儿叫你见见。”刷的一钩直刺,徐天宏单刀横砍。

周仲英忽地跳起,大刀猛劈三刀,卫春华奋力抵住。刀光剑影中,周仲英弯刀向内,肘角向

外撞出,正撞在他腰肋之上,这一记是少林拳中的“助下肘”,如使足了力,卫春华肋骨已

断了数根。卫春华受他一撞,饶是对方未用全力,可也痛入骨髓,哼了一声,蹲了下来。徐

天宏道:“九弟你退下。”卫春华不答,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斜眼向周仲英凝视,又挺双钩

上前。周仲英骂道:“我瞧你是不可救药!”徐天宏大叫:“快放火啦,十二郎,你截住后

门,别让一个人逃出庄去。”周绮给她喊得心烦意乱,一时又战章进不下,心想:“我杀了

那罪魁祸首再说。”举刀奔向骆冰。骆冰自听童兆和说他丈夫已死,昏昏沉沉的坐在椅上,

大厅中众人打得凶恶,她只觉得一团团人影在面前窜来窜去,脑子中空空洞洞的,对眼前之

事茫然不解。周绮纵到她面前,举刀砍去。骆冰向她凄然微笑,眼神要哭不哭的样子。周绮

钢刀砍到她面前,见她一副又可怜又伤心的温柔神色,这一刀竟尔砍不下去,一凝神,将椅

上鸳鸯双刀拿起,递入骆冰手中,说道:“打呀!”骆冰随手接了。周绮一刀轻轻迎头砍

下,瞧她是否招架。骆冰笑了一笑,随随便便的右手短刀一架,左手长刀反击。周绮叹了一

口气,道:“这才对了,你站起来打。”骆冰听话站起,但腿上伤痛,拐了一下重又坐下。

于是一个坐一个站,一个呆一个憨,双刀单刀打了起来。拆了数招,周绮急道:“谁跟你闹

着玩?”她觉得对手似傻不傻,杀之不忍,斗之无味,又听得徐天宏大叫“放火”,心中一

惊,抛下骆冰奔出厅去。刚到厅口,蓦听得门外一人阴沉沉的说道:“想逃吗?”周绮一

惊,反身后跃,退开两步,烛光摇晃下只见两人挡在门口。说话之人面上如罩上一层寒霜,

两道目光摄人心魄般直射过来。周绮想再看他身旁那人,说也奇怪,一被他目光瞪住,自己

的眼睛竟不敢移向左边,轻轻骂了声:“见鬼!”那人冷冷的道:“不错,我是鬼见愁。”

说话中没丝毫暖意。周绮向来天不怕地不怕,见这人阴气森森,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喝

道:“难道姑娘怕你?”她这句话是给自己壮胆,其实姑娘确是有点怕的,心中虽怕,还是

举刀迎头向那人砍去。

那人“左挂金铃”,单刀向外一挂,左掌轻抚刀柄,双目仍旧是直瞪着她。周绮但觉他

这一挂中含劲未吐,轻灵松静,竟是内家功夫,惊惧更甚,心想:“反正我妈走了,弟弟死

了,我跟爹爹都让你们杀了吧。”勇气一长,挥刀没头没脑向那人砍去,那人正是红花会执

掌刑堂的鬼见愁十二郎石双英。他本是无极拳门下弟子,入红花会后常向三当家赵半山讨教

武艺。赵半山将太极门中的玄玄刀法相授,因此他两人名是结义兄弟,实是师徒。石双英以

静制动,以柔克刚,不数招已将周绮一柄刀裹住。那边孟健雄、安健刚双战章进,已自抵敌

不住。万庆澜左手钢穿也被杨成协一鞭打折,不敢再战,只绕着桌子兜圈子,欺对方身胖,

追他不上。童兆和早不知哪里去了。只周仲英对敌徐天宏和卫春华却占着上风,他想只有先

将这两人打倒,再来分说明白,否则混战下去,殊非了局,刀法一紧,将徐卫两人逼得连连

倒退,正渐得手,忽地一人纵上前来,叫道:“我来斗斗你这老儿!”一柄铁桨当头猛打下

来。

兵器是铁桨,使的却是“鲁智深疯魔杖”的招术,他是将铁桨当作禅杖使,这一记“秦

王鞭石”,铁桨从自己背后甩过右肩,猛向周仲英砸来,呼的一声,猛恶异常。这人和石双

英同来,乃红花会中排名第十三的“铜头鳄鱼”蒋四根。周仲英见他力大,向左一闪,反手

还刀。蒋四根直砸不中,铁桨打横,双手握定,桨尾向右横挡,双手桨头向左横击,这是

“疯魔杖”中的“金铰剪月”,出手迅捷。周仲英是少林正宗,识得此招,侧身让过,眉头

一皱,主意打定,边打边退,不断移动脚步,眼见万庆澜逃避杨成协的追逐,奔近自己身

边,大刀挥出,向他砍去。原来周仲英知道红花会的误会已深,非三言两语所能说明,几次

呼喝住手,都被万庆澜从中捣乱。这人来铁胆庄敲诈勒索,周仲英原是十分气恼,可是一和

官府作对,便是造反。自己在这里数十年安居,有家有业,自古道“灭门的县官”,得罪了

官府,可真是无穷之祸。他虽是一方豪杰,但近二十年来广置地产,家财渐富,究竟是丢不

掉放不下,是以一直不肯对万庆澜翻脸。再者自己儿子为红花会的朋友而死,他们居然不问

情由,闯进庄来狠砍猛杀,还说要烧庄,心下不免有气,自己年纪这么一大把,对方就是不

敬贤也得敬老。他本拟凭武艺当场将众人慑服,然后说明原委,哪知红花会人众越来越多,

越打越凶,时候一长,总有人不死也伤,这一来误会变成真仇,那就不可收拾,权衡轻重,

甩出去铁胆庄不要,决意向万庆澜动手,以求打开僵局。万庆澜见周仲英金刀砍来,不由得

大骇,急忙闪让,见后面杨成协又追了上来,当即跳上桌子。他已知周仲英用意,大叫:

“我们联手合力捉章文泰来。那文泰来虽是你杀死的,但朝廷悬赏的二万两银子,你想害死

了我独吞吗?”他存心诬陷,要挑拨铁胆庄和红花会斗个两败俱伤。

红花会群雄见周仲英刀砍万庆澜,俱都一怔,各自停手,听万庆澜这么一叫,既伤心义

兄惨死,又在激斗之际,哪里还能细辨是非曲直?章进哇哇大叫,狼牙棒向周仲英腰上砸

去。周仲英急怒交迸,有口难辩,只得挥刀挡住。

徐天宏毕竟精细,见事明白,适才和周仲英拚斗,见他数次刀下留情,其中必有别情,

喊道:“十弟不可造次!”章进杀得性起,全没听见。蒋四根铁桨拦腰又向周仲英打去。周

仲英侧身避过,不想背后杨成协钢鞭斜肩砸到。周仲英听得耳后风生,挥刀挡格,两人手臂

都是一阵酸麻。杨成协、章进和蒋四根是红花会的“三大力士”,均是膂力惊人。周仲英独

战三人,渐见不支,吆喝声中大刀和章进狼牙棒相交,火花迸发,手臂又是一阵发麻。蒋四

根铁桨“翻身上卷袖”,铁桨自下而上砸在大刀之上,周仲英再也拿捏不住,大刀脱手飞

出,直插在大厅正中梁上。孟健雄、安健刚见师父兵刃脱手,一惊非同小可,双双抢前相

救,只跨出两步,卫春华挥动双钩,和身扑来拦住。周仲英大刀脱手,反而纵身抢前,直欺

到杨成协怀里,一个“弓箭冲拳”,左手已抓住钢鞭鞭梢,右手向他当胸一拳。杨成协万想

不到对方功夫如此之硬,危急之中,竟会施展“空手夺白刃”招术强抢自己钢鞭,被他这一

欺近,招架已自不及,胸膛一挺,“哼”的一声,硬接了这一拳,钢鞭竟不撒手。原来他这

一身铁布衫的横练功夫,虽不能说刀枪不入,但寻常利器却也伤他不得,他外号“铁塔”,

是说他身子雄伟坚牢,有如铁铸之塔。周仲英拳力极大,真有碎石毙牛之劲,见对方居然若

无其事的受了下来,不禁暗暗吃惊。其实杨成协也是有苦说不出,这一拳只打得他痛彻心

肺,几欲呕血,猛吸一口气强忍,再用力拉扯,想将他拉住钢鞭的手挣脱。周仲英也正在这

时一拉。杨成协虽然力大,究不及周仲英功力精湛,手中钢鞭竟然便要给他硬生生夺去。周

仲英钢鞭尚未夺到,章进和蒋四根的兵器已向他砍砸而至。周仲英放脱钢鞭,随手把桌子一

掀,推向章蒋二人。孟建雄跳在一旁,拿出弹弓,叭叭叭叭,连珠弹向章蒋两人身上乱打,

替师父抵挡了一阵。但己方形势危急异常,眼见师父推倒桌子,桌上烛台掉在地下,蜡烛顿

时熄灭,灵机一动,一阵连珠弹将厅中几枝蜡烛全都打灭,大厅中登时一片漆黑,伸手不见

五指。这一着众人全都出于意料之外,不约而同的向后退了几步,恶斗立止。各人屏声凝

气,谁都不敢移动脚步,黑暗之中有谁稍发声息,被敌人辨明了方位,兵刃暗器马上招呼过

来,却又如何趋避躲闪?何况这是群殴合斗,黑暗中随便出手,说不定就伤到了自己人。大

厅中刹时突然静寂,其间杀机四伏,比之适才呼叫砍杀,倒似更加令人惊心动魄。

一片静寂之中,忽然厅外脚步声响,厅门打开,众人眼前一亮,只见一人手执火把走了

进来。那人书生打扮,另一手拿着一支金笛。他一进门便向旁一站,火把高举,火光照耀中

又进来三人。一是独臂道人,背负长剑。另一人轻袍缓带,面如冠玉,服饰俨然是个贵介公

子,身后跟着个十多岁的少年,手捧包裹。这四人正是“金笛秀才”余鱼同、“追魂夺命

剑”无尘道人、以及新任红花会总舵主的陈家洛,那少年是陈家洛的书僮心砚。红花会群豪

见总舵主和二当家到来,俱都大喜,纷纷上前相见。徐天宏向杨成协和卫春华低声道:“留

心瞧着铁胆庄这批家伙,别让他们走了。”两人点点头,绕到周仲英身后。安健刚知道他们

用意,心头有气,走上一步,正欲开口质问,周仲英一把拉住,低声道:“沉住气,瞧他们

怎么说。”

余鱼同拿了两张名贴,走到周仲英面前,打了一躬,高声说道:“红花会总舵主陈家

洛、二当家无尘道人,拜见铁胆庄周老英雄。”孟健雄上去接了过来,递给了师父。周仲英

见名帖上写得甚是客气,陈家洛与无尘都自称晚辈,忙抢上前去拱手道:“贵客降临敝庄,

不曾远迎,请坐请坐。”

这时大厅上早已打得桌倒椅翻,一塌胡涂。周仲英大叫:“来人哪!”宋善朋率领了几

名庄丁进来,排好桌椅,重行点上蜡烛,分宾主坐下。东首宾位陈家洛居先,依次是无尘、

徐天宏、杨成协、卫春华、章进、骆冰、石双英、蒋四根、余鱼同。心砚站在陈家洛背后。

西首主位周仲英坐第一位,依次是孟健雄、安健刚、周绮。余鱼同偷眼暗瞧骆冰,见她玉容

惨淡,不由得又是怜惜,又是惶愧,不知她有否将自己的胡作非为告知石双英,看那鬼见愁

十二郎时,见他脸上阴沉沉的,瞧不出半点端倪。原来余鱼同自骆冰走后,自怨自艾,莫知

适从。此后两天总是在这十几里方圆之内绕来绕去,心想骆冰腿上有伤,若再遇上公人如何

抵御,只想蹑在她后面暗中保护,但始终没发见她的踪迹,怎想得到她会重去铁胆庄。到得

第三天晚上,却遇上了陈家洛与无尘。两人听得文泰来为铁胆庄所卖,惊怒交加。无尘立刻

要去搭救文泰来。陈家洛道:“众兄弟都已赶向铁胆庄,大家不知道周仲英如此不顾江湖道

义,说不定要中这老儿的暗算。咱们不如先到铁胆庄,会齐众兄弟后再去救四哥。”无尘一

听有道理,由余鱼同领路,赶到铁胆庄来。那正是孟健雄弹灭蜡烛、大厅中一团漆黑之时。

万庆澜见双方叙礼,知道事情要糟,慢慢挨到门边,正想溜出,徐天宏纵身窜出,落在门

口,拦住去路,喝道:“请留步,大家把话说说清楚。”万庆澜见对方人多势众,不敢动

手,只得回来,坐在周绮下首。周绮圆眼一瞪,喝道:“滚开!你坐在姑娘身边干么?”万

庆澜拉开椅子,坐远了些。

周仲英和陈家洛替双方引见了,报了各人姓名。周仲英一听,对方全是武林中的成名英

雄,怪不得手下如此了得,看那总舵主陈家洛却像是个养尊处优的官宦子弟,这人竟统领着

这批江湖豪杰,众人对他十分恭谨,实在透着古怪,心下暗暗纳罕。陈家洛见周仲英脸现诧

异之色,不住的打量自己,强抑满怀怒气,冷然说道:“敝会四当家奔雷手文泰来遇到魔爪

子围攻,身受重伤,避难宝庄,承周老前辈念在武林一脉,仗义援手,敝会众兄弟全都感激

不尽,兄弟这里当面谢过。”说罢站起身来深深一揖。周仲英连忙还礼,心下万分尴尬,暗

道:“瞧不出他公子哥儿般似的,居然有一手,竟用场面话来挤兑我。”陈家洛这番话一

说,无尘、徐天宏、卫春华,余鱼同等都暗暗佩服。章进却没懂陈家洛的用意,大叫起来:

“总舵主你不知道,这老匹夫已把咱们四哥害了。”卫春华坐在他身边,忙拉了他一把,叫

他别嚷。陈家洛便似没听见他说话,仍然客客气气的对周仲英道:“众兄弟夤夜造访宝庄,

礼貌不周,还请周老前辈海涵。只因听得文四哥有难,大家如箭攻心,未免鲁莽。不知文四

哥伤势如何,周老前辈想已延医给他诊治,就请引我们相见。”说着站起身来,红花会群雄

跟着站起。周仲英口讷,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骆冰哽咽着叫道:“四哥给他们害死了!总舵

主,咱们杀了老匹夫给四哥抵命!”陈家洛等一听大惊,无不惨然变色。章进、杨成协、卫

春华等一干人各挺兵刃,逼上前来。孟健雄挺身而出,大声说道:“文爷到敝庄来,事情是

有的……”徐天宏插嘴道:“那么便请孟爷引我们相见。”孟健雄道:“文爷、文奶奶和这

位余爷来到敝庄之时,我们老庄主不在家,是兄弟派人去赵家堡请医,这是文奶奶和余爷亲

眼见到的。后来六扇门的人到来,我们惭愧得很,没能好好保护,以致文爷给捕了去。陈当

家的,你怪我们招待不周,未尽护友之责,我们认了。你要杀要剐,姓孟的皱一下眉头,不

算好汉。但你们众位当家硬指我们老庄主出卖朋友,那算甚么话?”骆冰走上一步,戟指骂

道:“姓孟的,你还充好汉哪!我问你,你叫我们躲在地窖之中,如此隐秘的所在,若不是

你们得了鹰爪孙的好处,说了出来,他们怎会知道?”孟健雄登时语塞,要知周英杰受不住

激而泄漏秘密,虽是小儿无知,毕竟是铁胆庄的过失。无尘向周仲英道:“出事之时,老庄

主或者真不在家。可是龙有头,人有主,铁胆庄的事,我们只能冲着老庄主说,请你拿句话

出来。”这时缩在一旁的万庆澜突然叫道:“是他儿子说的,他肯认么?”陈家洛走上一

步,说道:“周老前辈,这话可真?”周仲英岂肯当面说谎,缓缓点了点头。红花会群豪大

哗,更围得紧了。有的向周仲英横眉怒目,有的瞧着陈家洛,待他示下。陈家洛侧目瞧向万

庆澜,冷然说道:“这位是谁,还没请教阁下万儿。”骆冰抢着说道:“他是魔爪孙,来捉

四哥的人中,有他在内。”陈家洛一言不发,缓步走到万庆澜面前,突然伸手,夺去他手中

钢穿,往地下一掷,将他双手反背并拢,左手一把握住。万庆澜“啊唷”一声,已然挣扎不

脱。陈家洛这一下出手快得出奇,众人都没看清楚他使的是甚么手法。万庆澜武功并非泛

泛,适才大家已经见过,但被他随手拿住,竟自动弹不得。这一来,不但铁胆庄众人耸然动

容,连红花会群雄也各暗暗称奇,他们只知道陈家洛是天池怪侠的传人,到底功夫如何,谁

也不知底细。陈家洛喝道:“你们把文四爷捉到哪里去了?”万庆澜闭口不答,脸上一副傲

气。陈家洛骈指在他肋骨下“中府穴”一点,喝道:“你说不说?”万庆澜哇哇大叫:“你

作践人不是好汉……有种就把我杀了……”一句话没喊完,头上黄豆大的汗珠已直冒出来。

陈家洛又在他“筋缩穴”上一点。万庆澜这下可熬不住了,低声道:“我说……我说。”陈

家洛伸指在他“气俞穴”上推了几下。万庆澜缓过一口气,说道:“要解他到京里去。”骆

冰忙问:“他……他没死?”万庆澜道:“当然没死,这是要犯,谁敢弄死他?”红花会群

雄大喜,都松了口气,文泰来既然没死,对铁胆庄的恨意便消了大半。骆冰颤声道:

“你……你这话……这话可真?”万庆澜道:“我干么骗你?”骆冰心头一喜,晕了过去,

向后便倒。余鱼同伸手要扶,忽然起了疑惧之心,伸出手去又缩了回来。骆冰一头倒在地

下,章进急忙扶起,叫道:“四嫂,你怎么了?”横目向余鱼同白了一眼,觉得他不扶骆

冰,实在岂有此理。陈家洛松开了手,对书僮心砚道:“绑了起来。”心砚从包裹中取出一

条绳索,将万庆澜双手反背牢牢缚住。万庆澜被点穴道虽已解开,但一时手脚酸麻,无法反

抗。陈家洛高声说道:“各位兄弟,咱们救四哥要紧,这里的帐将来再算。”红花会群雄齐

声答应。骆冰醒过后,坐在椅上喜极而泣,听陈家洛这么一说,站了起来,章进扶住了她。

众人走到厅口,孟健雄送了出来。陈家洛将出厅门,回身举手,对周仲英道:“多多吵

扰,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咱们后会有期。”周仲英听他语气,知道红花会定会再来寻仇,

心道:“周某问心无愧,你们不谅,我难道就怕了你们?”哼了一声,一言不发。章进叫

道:“救了文四哥后,我章驼子第一个来斗斗你铁胆庄的英雄好汉。”杨成协道:“狗熊都

不如,称甚么英雄?”周绮一听大怒,喝道:“你骂谁?”杨成协怒道:“我骂不讲义气,

没有家教的老匹夫。”他胸口吃了周仲英一拳,虽然身有铁布衫功夫,未受重伤,但也吃亏

不小,此刻兀自疼痛不止,再听说文泰来为周仲英之子所卖,更加气愤。

周绮抢上一步,喝道:“你是甚么东西,胆敢骂我爹爹?”杨成协道:“呸,你这丫

头!”他不愿与人家姑娘争闹,回头就走。“俏李逵”性如烈火,更恨人家以她是女流之辈

而瞧她不起,平素常道:“男女都是人,为甚么男人做得,女人就做不得?”听得杨成协骂

她“丫头”,而且满脸鄙夷之色,哪里还忍耐得住?抢上一步,喝道:“丫头便怎样?”

杨成协怒道:“去叫你哥哥出来,就说我姓杨的要见见。”周绮道:“我哥哥?”心下

甚是奇怪。卫春华道:“有种卖朋友,就该有种见朋友。你哥哥出卖我们四哥,这会儿躲到

哪里去了?”周绮愕然不解,心道:“我哪里来的哥哥?”

孟健雄见周绮受挤,知道红花会误会了万庆澜那句话,事情已闹得如此之僵,此时如把

师父击毙亲子之事相告,未免示弱,倒似是屈服求饶,只得出头给师妹挡一挡,当下高声说

道:“各位还有甚么吩咐,现在就请示下,省得下次再劳动各位大驾。”章进道:“我们就

是要见见这位姑娘的哥哥。”周绮道:“你这驼子胡说八道,我有甚么哥哥?”章进又被她

骂一声“驼子”,虎吼一声,双手向她面门抓去。周绮挺刀挡格,章进施展擒拿功,空手和

她拚斗起来。卫春华双钩一摆,叫道:“孟爷,你我比划比划。”孟健雄只得应道:“请卫

爷指教。”这边蒋四根和安健刚也叫上了阵,各挺兵刃就要动手。杨成协大喊:“卖朋友的

兔崽子,再不给我滚出来,爷爷要放火烧屋了。”双方兵器纷纷出手,势成群殴。周仲英气

得须眉俱张,对陈家洛道:“好哇,红花会就会出口伤人,以多取胜。”陈家洛一声唿哨,

拍了两下手掌,群豪立时收起兵刃,退到他身后站定,一声不发。周仲英暗想:“这人部勒

群雄,令出即遵。我适才连呼住手,却连自己女儿也不听。”陈家洛道:“周老英雄,你责

我们以多取胜,在下就单身请周老英雄不吝赐教几招。”周仲英道:“那再好没有。陈当家

的刚才露了这手,我们全都佩服之至,真是英雄出在年少,老夫很想领教,陈当家的要比兵

刃还是拳脚?”石双英阴森森的道:“大刀飞到梁上去了,还比甚么兵刃?”此言一出,周

仲英面红过耳,各人都抬头去望那柄嵌在梁上的金背大刀。

忽见一人轻飘飘的跃起,右手勾住屋梁,左手拔出大刀,一翻身,毫无声息的落在地

下,走到周仲英面前,一腿半跪,高举过顶,说道:“周老太爷,你老人家的刀。”这人是

陈家洛的书僮心砚,瞧不出他年纪轻轻,轻功竟如此不凡。心砚露这一手,周仲英脸上更下

不去,他哼了一声,对心砚不理不睬,向陈家洛道:“陈当家的亮兵刃吧,老夫就空手接你

几招。”孟健雄接过心砚手中的金背大刀,低声道:“师父犯不着生气,跟他刀上见输

赢!”他怕师父中了对方激将之计,真以空手去和人家兵器过招,那是未打先吃三分亏。心

砚纵身回来,解开包裹,将陈家洛独门之秘的兵器亮出,双手托着,拿到他面前。徐天宏低

声道:“总舵主,他要比拳,你就在拳脚上胜他。”原来徐天宏得知文泰来未死,心即宁

定,细察周仲英神情举止,对红花会处处忍让,殊少敌意,双方一动兵刃难免死伤,不如比

拳易留余地。再者他已领教过周仲英大刀功夫,实在是功力深厚,非同小可,自己与卫春华

以二敌一,尽管对方未出全力,兀自抵挡不住。陈家洛兵器上造诣深浅未知,可是适才见他

出手逼供万庆澜,手法又奇又快,大非寻常。他要陈家洛比拳,是求避敌之坚,用己之长。

陈家洛道:“好。”对周仲英一拱手,道:“在下想请教周老英雄几路拳法,请老前辈手下

留情。”周仲英道:“好说,陈当家的不必过谦。”周绮走过来替父亲脱去长袍,低声道:

“这小子会点穴,爹爹你留点神。”说着眼圈儿红了,她脾气发作时火爆霹雳,可是对方人

数众多,个个武功精强,今日形势险恶异常,她并非不知。周仲英低声道:“要是我有甚么

好歹,你上西安找吴叔叔去,以后可千万不能闹事了。”周绮一阵心酸,点了点头。

宋善朋督率庄丁,将大厅中心桌椅搬开,露出一片空地,四周添上巨烛,明亮如昼。周

仲英走到厅心,抱拳说道:“请上吧。”陈家洛并不宽衣,长袍飘然,缓步走近,说道:

“在下要是输了,定当遍请西北武林同道,来向老前辈赔话谢罪,红花会众兄弟自今而后,

不敢带兵刃踏进甘肃一步。”周仲英道:“陈当家的言重了。”陈家洛秀眉一扬,说道:

“要是老前辈承让一招,那怎么说?”周仲英傲然仰头,打个哈哈,一捋长须,说道:“那

时铁胆庄数十口老小性命,还不全操于红花会之手?”陈家洛道:“红花会虽是小小帮会,

却也恩怨分明,岂敢妄害无辜?倘若在下侥幸胜得一拳一脚,那位泄露文四哥行藏的令郎,

我们斗胆要带了去。文四哥若能平安脱险,在下保证不伤令郎毫发,派人护送回归宝庄。可

是文四哥若有三长两短……那不免要令郎抵命。”周仲英给这番话引动心事,虎目含泪,右

手一挥,道:“不必多言,进招吧!”

陈家洛在下首站定,微一拱手,说道:“请赐招。”众人见他气度闲雅,雍容自若,竟

如是揖让序礼,哪里是龙争虎斗的厮拚,有的佩服,有的担心。周仲英按着少林礼数,左手

抱拳,一个“请手”,他知对方年轻,自居晚辈,决不肯抢先发招,也不再客气,一招“左

穿花手”,右拳护腰,左掌呼的一声,向陈家洛当面劈去。这一掌势劲力疾,掌未至,风先

到,先声夺人。陈家洛一个“寒鸡步”,右手上撩,架开来掌,左手画一大圆弧,弯击对方

腰肋,竟是少林拳的“丹凤朝阳”。这一亮招,红花会和铁胆庄双方全都一惊。周仲英是少

林拳高手,天下知名,可没想到陈家洛竟然也是少林派。周仲英“咦”了一声,甚感诧异,

手上丝毫不缓,“黄莺落架”、“怀中抱月”,连环进击,一招紧似一招。陈家洛进退趋

避,少林拳的手法竟也十分纯熟。两人拳式完全相同,不像争斗,直如同门练武。但两人年

岁相差既大,功力深浅,自也悬殊,胜负之数,不问可知。红花会群雄暗暗担忧,铁胆庄中

人却都吁了口气。翻翻滚滚拆了十余招。周仲英在少林拳上浸淫数十年,功力已臻炉火纯青

之境,推拳劲作,发腿风生。少林拳讲究心快、眼快、手快、身快、步快,他愈打愈快,攻

守吞吐,回转如意,第一路“闯少林”三十七势未使得一半,陈家洛已处下风。周仲英突然

猛喝一声,身向左转,一个“翻身劈击”,疾如流星。陈家洛急忙后仰,敌掌去颊仅寸,险

险未及避开。红花会群雄俱各大惊。陈家洛纵出数步,猱身再上,拳法已变,出招是少林派

的“五行连环拳”,施开崩、钻、劈、炮、横五趟拳术。周仲英仍以少林拳还击。不数招,

陈家洛忽然改使“八卦游身掌”,身随掌走,满厅游动,烛影下似见数十个人影来去。周仲

英以静御动,沉着应战,陈家洛身法虽快,却丝毫未占便宜。

再拆数招,周仲英左拳打出,忽被对方以内力粘至外门,这一招竟是太极拳中的“如封

似闭”。但见他拳势顿缓,神气内敛,运起太极拳中以柔克刚之法,见招破招,见式破式。

众人愈观愈奇,自来少林太极门户有别,拳旨相反,极少有人兼通,他年纪轻轻,居然内外

双修,实是武林奇事。周仲英打起精神,小心应付。这一来双方攻守均慢,但行家看来,比

之刚才猛打狠斗,尤为凶险。两人对拆二十余招,意到即收。陈家洛忽地一个“倒辇猴”,

拳法又变,顷刻之间,连使了武当长拳、三十六路大擒拿手、分筋错骨手、岳家散手四门拳

法。

众人见他拳法层出不穷,俱各纳罕,不知他还会使出甚么拳术来。周仲英以不变应万

变,六路少林拳融会贯通,得心应手,门户谨严,攻势凌厉。他纵横江湖数十年,大小数百

战,似陈家洛这般兼通各路拳术的对手虽然未曾会过,但也不过有如他数十年来以一套少林

拳依次遍敌各门好手,拳法上并不吃亏。他素信拳术之道贵精不贵多,专精一艺,远胜驳杂

不纯,然见陈家洛每一路拳法所知均非皮毛,也不禁暗暗称异。酣斗中周仲英突然左足疾跨

而上,一脚踏住陈家洛袍角,一个“躺挡切掌”,左掌向他下盘切去。陈家洛一抽身竟未抽

动,急切中一个“鲤鱼打挺”,嗤的一声,长袍前襟齐齐撕去。周仲英说声“承让”陈家洛

脸上一红,骈指向他腰间点去,两人又斗在一起。三招一拆,旁观众人面面相觑,只见陈家

洛擒拿手中夹着鹰爪功,左手查拳,右手绵掌,攻出去是八卦掌,收回时已是太极拳,诸家

杂陈,乱七八糟,旁观者人人眼花缭乱。这时他拳势手法已全然难以看清,至于是何门派招

数,更是分辨不出了。原来这是天池怪侠袁士霄所创的独门拳术“百花错拳”。袁士霄少年

时钻研武学,颇有成就,后来遇到一件大失意事,性情激变,发愿做前人所未做之事,打前

人所未打之拳,于是遍访海内名家,或学师,或偷拳,或挑斗踢场而观其招,或明抢暗夺而

取其谱,将各家拳术几乎学了个全,中年后隐居天池,融通百家,别走蹊径,创出了这路

“百花错拳”。这拳法不但无所不包,其妙处尤在于一个“错”字,每一招均和各派祖传正

宗手法相似而实非,一出手对方以为定是某招,举手迎敌之际,才知打来的方位手法完全不

同,其精微要旨在于“似是而非,出其不意”八字。旁人只道拳脚全打错了,岂知正因为全

部打错,对方才防不胜防。须知既是武学高手,见闻必博,所学必精,于诸派武技胸中早有

定见,不免“百花”易敌,“错”字难当。袁士霄创此拳术,志在教他情敌栽个大筋斗,败

得狼狈不堪,丢脸之极,但一直未有机缘出手,因此这套拳术从未用过,他弟子也只陈家洛

一人。陈家洛先学了内外各大门派主要的拳术兵刃,于擒拿、暗器、点穴、轻功俱有相当根

柢之后,才学“百花错拳”。今日与周仲英激斗百余招,险些落败,深悔鲁莽,先前将话说

满了,未免小觑了天下英雄,心惊之余,只得使出这路怪拳。发硎初试,果然锋锐无匹。

周仲英大惊之下,双拳急挥,护住面门,连连倒退,见对方拳法古怪之极,而拳劈指戳

之中,又夹杂着刀剑的路数,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周绮见父亲败退。情急大叫:“你

打的是甚么拳?简直不成话!怎地撒赖胡打?你……你全都打错了!”喊声未毕,厅外窜进

两人,连叫“住手!”却是陆菲青和赵半山到了。忽听得厅外有人大呼:“走水啦,快救火

呀,走水啦!”喧嚷声中,火光已映进厅来。

周仲英正受急攻,本已拳法大见散乱,忽听得大叫“救火”,身家所在,不免关心,一

疏神,突觉左腿一麻,左膝外“阳关穴”竟被点中,一个踉跄,险些倒地。周绮忙抢上扶

住,急叫“爹爹”,单刀一横,护住父亲,以防敌人赶尽杀绝。陈家洛并不追赶,反而倒退

三步,说道:“周老英雄怎么说?”周仲英怒道:“好,我认栽了。我儿子交给你,跟我

来!”扶着周绮,一拐一拐的往厅外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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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 17:35:57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四回 置酒弄丸招薄怒 还书贻剑种深情

陈家洛、陆菲青、及红花会群雄跟着周仲英穿过了两个院子。此时火势更大,热气逼

人,黑夜中但见红光冲天,烟雾弥漫。孟健雄、安健刚和宋善朋早已出去督率庄丁,协力救

火。徐天宏大叫:“咱们先合力把火救熄了再说。”周绮骂道:“你叫人放火,还假惺惺装

好人。”她刚才听徐天宏一再大喊放火,认定是他指使了人来烧铁胆庄的,满腔悲愤,哪里

还顾到对方人多势众,举刀便向徐天宏砍下。徐天宏忙窜开避过,周绮还待要追,已被赵半

山劝住。饶是周绮单刀在手,猛冲猛跳,但被赵半山伸手轻轻搭上刀背,一柄刀便如有千斤

之重,几乎拿也拿不住,哪里还进得半步。周仲英对这一切犹如不见不闻,大踏步直到后

厅。众人进厅,只见设着一座灵堂,灵位前点着两对白烛,素幡冥镪,阴沉沉的一派凄凉景

象。周仲英掀开白幕,露出一具黑色小棺材来,棺材尚未上盖。原来周仲英击毙爱子后,因

女儿外出未归,是以未将周英杰成殓,以待周绮回来再见弟弟一面。周仲英喝道:“我儿子

泄露了文爷的行藏,那不错,你们要我儿子,好……你们拿去吧!”他心神激荡,语音大

变。众人在黯淡的烛光之下,见一个小孩尸身躺在棺材之中,都摸不着头脑。周绮叫道:

“我弟弟还只十岁,他不懂事,把姓文的藏身地方说了出来。爹爹回到家来,大怒之下,失

手把弟弟打死了,把我妈妈也气走了,这总对得起你们了吧?你们还不够,把我们父女都杀

了吧!”红花会众人一听,不由得惭愧无已,都觉刚才错怪了周仲英,实是万分不该。章进

最是直性人,抢上两步,向周仲英磕了个响头,叫道:“老爷子,我得罪你啦,章驼子给你

赔罪。”站起身来,又向周绮一揖,道:“姑娘,你再叫我驼子,我也不恼。”周绮听了想

笑,却笑不出来。

这时陈家洛以及骂过周仲英的骆冰、徐天宏、杨成协、卫春华等都纷纷过来谢罪。陈家

洛乘着躬身行礼,伸手轻拂,将周仲英膝间所封穴道解开,旁人都没瞧见。周仲英忙着还

礼,心中难过之极,说不出话来。陈家洛叫道:“周老英雄对红花会的好处,咱们至死不

忘。各位兄弟,现下救火要紧。大家快动手。”众人齐声答应,纷纷奔出。

但见火光烛天,屋瓦堕地,梁柱倒坍之声混着众庄丁的吆喝叫喊,乱成一片。安西是中

国出名的“风库”,一年三百六十日几乎没一天没风,风势又是最大不过。此时风助火威,

眼见大火已无法扑灭,偌大一座铁胆庄转眼便要烧成白地。厅中奇热,布幡纸钱已然着火。

众人见周仲英痴痴扶着棺材,神不守舍。不多时火焰卷入厅来,卫春华、石双英、蒋四根都

已扑出去救火。周绮连叫:“爹,咱们出去吧!”周仲英不理不睬,尽望着棺材中的儿子。

大家知他不忍让儿子尸体葬身火窟,舍不得离开。章进弯下腰来,说道:“八哥,把棺

材放在我背上。”杨成协抓住棺材两边,一使劲,将棺材提了起来,放上章进的驼背。章进

也不长身,就这么弯着腰直冲出去。周绮扶着父亲,众人前后拥卫,奔到庄外空地。走出不

久,后厅屋顶就坍了下来,各人都暗说:“好险!”心砚忽地叫了起来:“啊哟,那魔爪孙

还在里面!”石双英道:“这种人作恶多端,烧死了也不冤。”骆冰道:“可惜便宜了镖行

那小子。”陈家洛问道:“是谁?”骆冰将童兆和的事说了。孟健雄也说了他如何三入铁胆

庄,探庄报讯,引人捉拿文泰来,最后还来勒索。徐天宏叫道:“对,定是他放火!”众人

心下琢磨,均觉定然是他无疑。徐无宏偷眼向周绮望去,见她对己正自侧目斜睨,两人目光

一对,都即转头避开。周绮大声自言自语:“矮子肚里疙瘩多,放火的鬼主意也只矮子才想

得出。人无三刀高,肚里一把刀。”陈家洛道:“咱们得抓这小子回来。徐七哥、杨八哥、

卫九哥、章十哥,你们四位分东南西北路去搜,不管是否追到,一个时辰内回报。”四人接

令去了。这边陆菲青和周仲英等人厮见,互道仰慕。陈家洛又向周仲英一再道歉,说道:

“周老前辈为了红花会闹到这步田地,大仁大义,真是永世难报。我们定去访请周老太太回

来,和老前辈团圆。铁胆庄已毁,红花会负责重建,各位庄丁弟兄所有损失,红花会全部赔

偿。他们辛苦,在下另有一番意思。”周仲英眼见铁胆庄烧成灰烬,多年心血经营毁于一

旦,自也不免可惜,但听陈家洛这么一说,忙道:“陈当家的说哪里话来,钱财是身外之

物,你再说这等话,那是不把兄弟当朋友了。”他素来最爱朋友,现下误会冰释,见红花会

众人救火救人,奋不顾身,对他又是极为敬重感激,一时之间结交到这许多英雄人物,心中

十分痛快,对铁胆庄被焚之事登时释然,但一瞥眼间见到那具小小棺材,心中却又一阵惨

伤。忙乱了一阵,卫春华和章进先回来了,向陈家洛禀报,都说追出了六七里地,不见童兆

和踪迹。又过片刻,徐天宏和杨成协也先后回来,说东南两路数里内并无人影,这家伙想是

乘着大火,混乱中逃得远了。

陈家洛道:“好在知道这小子是镇远镖局的,不怕他逃到天边去,日后总抓得到。”问

周仲英道:“周老前辈,宝庄这些庄丁男妇,暂时叫他们去哪里安身?”周仲英道:“我想

等天明之后,大家先到赤金卫。”徐天宏道:“小侄有一点意思,请老前辈瞧着是不是合

适。”陈家洛道:“我们这位七哥外号叫武诸葛,最是足智多谋。”周绮向徐天宏白了一

眼,哼了一声,对孟健雄道:“孟大哥,你听,人家比诸葛亮还厉害呢,他还会武!”孟健

雄微微一笑。周仲英忙道:“徐爷请说。”

徐天宏道:“那姓童的小子逃了回去,势不免加油添酱,胡说一通。那姓万的又没回

转,鹰爪孙定要报官,将许多罪名加在前辈头上。小侄以为铁胆庄的人最好往西,暂时避一

下风头,等摸清了路数再定行止。现在往东去赤金卫,恐怕不大稳便。”周仲英阅历甚深,

一经徐天宏点破,连声称是,说道:“对,对,老弟真不愧武诸葛,明儿该当先奔安西州。

安西我有朋友,借住十天半月的,决不能有甚么为难。”周绮见父亲反而称赞徐天宏,心下

老大不愿意。她虽然已不怀疑烧铁胆庄是徐天宏主使,但先前对他存了憎厌之心,不由得越

瞧越不顺眼。周仲英对宋善朋道:“你领大伙到安西州后,可投吴大官人处耽搁,一切使

费,到咱们号子里支用。待我事情料理完后,再来叫你。”周绮道:“爹爹,咱们不去安

西?”周仲英道:“当然不去啦,文四爷在咱们庄上失陷,救人之事,咱们岂能袖手旁

观?”周绮、孟健雄、安健刚三人听他说要出手助救文泰来,俱各大喜。陈家洛道:“周老

前辈的美意,我们万分感激。不过救文四哥乃是杀官造反之事,各位都是安份良民,和我们

浪荡江湖之人不同,亲自出手,恐有不便。我们请周老前辈出个主意,指点方略,至于杀魔

爪、救四哥,还是让我们去办。”周仲英长须一捋,说道:“陈当家的,你不用怕连累我

们。你不许我替朋友卖命,那就是不把周仲英当好朋友。”陆菲青插嘴道:“周老英雄义重

如山,江湖上没有人不佩服的,否则我和他素不相识,文四爷身上又负着重案,我怎敢贸然

荐到铁胆庄来?”陈家洛略一沉吟,说道:“周老英雄如此重义,红花会上下永感大德。”

骆冰走上前来,盈盈拜倒,说道:“老爷子拔刀相助,我先替我们当家的谢谢。”周仲英连

忙扶起,道:“文四奶奶你且宽心,不把文四爷救回来,咱们誓不为人。”转头对陈家洛

道:“事不宜迟,就请陈当家的发布号令。”陈家洛道:“这个哪里敢当?请周陆两位前辈

商量着办。”陆菲青道:“陈当家的不必太谦。红花会是主,咱们是宾,这决不能喧宾夺

主。”陈家洛又再谦让,见周陆二人执意不肯,便道:“那么在下有僭了!”转身发令,分

拨人马。

这时铁胆庄余烬未熄,焦木之气充塞空际,风吹火炬,猎猎作响。众人肃静听令。

第一拨:当先哨路金笛秀才余鱼同,和西川双侠常赫志、常伯志兄弟取得联络,探明文

泰来行踪,赶回禀报。第二拨:千臂如来赵半山,率领石敢当章进、鬼见愁石双英。第三

拨:追魂夺命剑无尘道人,率领铁塔杨成协、铜头鳄鱼蒋四根。第四拨:红花会总舵主陈家

洛,率领九命锦豹子卫春华、书僮心砚。第五拨:绵里针陆菲青,率领神弹子孟健雄、独角

虎安健刚。第六拨:铁胆周仲英,率领俏李逵周绮、武诸葛徐天宏、鸳鸯刀骆冰。陈家洛分

拨已定,说道:“十四弟,请你立即动身。其余各位就地休息安眠,天明起程,分拨进嘉峪

关后会集。关上魔爪孙谅必盘查严紧,不可大意。”众人齐声答应。

余鱼同向众人一抱拳,上马动身,驰出数步,回头偷眼向骆冰一望,见她正自低头沉

思,对他离去浑没在意。他叹了口气,策马狂奔而去。众人各自找了干净地方睡下。陈家洛

悄悄对徐天宏道:“七哥,周老英雄已被咱们累得家破人亡,这次又仗义去救四哥。你多费

点心,别让官面上的人认出他来。四嫂身上有伤,她惦念四哥,厮杀起来一定奋不顾身,你

留心别让她拚命。你们这一路不必赶快,能够不动手,那就最好。”徐天宏答应了。睡不到

两个时刻,天已黎明。千臂如来赵半山率领章进、石双英首先出发。骆冰一晚没合眼,叫过

章进,说道:“十哥,路上可别闹事。”章进道:“四嫂你放心,救四哥是大事,我就再胡

涂也理会得。”孟健雄、宋善朋等将周英杰尸身入殓,葬在庄畔。周绮伏地痛哭,周仲英亦

是老泪纵横。陈家洛等俱在坟前行礼。

不久,无尘、陈家洛、陆菲青三拨人马先后启程,最后是周仲英及宋善朋等大队人伙动

身。到赵家堡后,当地百姓已知铁胆庄失火,纷来慰问。周仲英谢过了,去相熟银铺取了一

千两银子,打了尖,即与宋善朋等分手,纵马向东疾驰。一路之上,周绮老是跟徐天宏作

对,总觉他的一言一动越瞧越不对劲,不管周仲英板脸斥责也好,骆冰笑着劝解也好,徐天

宏下气忍让也好,周绮总是放他不过,冷嘲热讽,不给他半分面子。后来徐天宏也气了,心

道:“我不过瞧着你爹爹面子,让你三分,难道当真怕你?我武诸葛纵横江湖,成名的英雄

豪杰哪一个不敬重于我,今日却来受你这丫头的闲气!”他一骑马索性落在后面,一言不

发,落店吃饭就睡,天明就赶路,一路马不停蹄,第三天上过了嘉峪关。

周仲英见女儿如此不听话,背地里好几次叫了她来谕导呵责。周绮当时答应,可是一见

徐天宏,忍不住又和他抬起杠来。周仲英心想若是老妻在此,或能管教管教这一向宠惯了的

女儿,现下她负气出走,不知流落何方,言念及此,甚是难过,见徐天宏闷闷不乐,又觉过

意不去。

当晚到了肃州,四人在东门一家客店住了。徐天宏出去了一会,回来说道:“十四弟还

没追上四哥,也没遇上西川双侠。”周绮忍不住插嘴:“你又怎么知道?瞎吹!”徐天宏白

了她一眼,一声不响。周仲英怕女儿再言语无礼,说道:“这里是古时的酒泉郡,酒最好。

七爷,我和你到东大街杏花楼去喝一杯。”徐天宏道:“好。”周绮道:“爹,我也去。”

徐天宏噗哧一笑。周绮怒道:“你笑甚么?我就去不得?”徐天宏把头别过,只当没听见。

骆冰笑道:“绮妹妹,咱们一起去。为甚么女人就不能上酒楼喝酒?”周仲英是豪爽之人,

也不阻止。

四人来到杏花楼,点了酒菜。肃州泉水清洌,所酿之酒,香醇无比,西北诸省算得第

一。店小二又送上一盘肃州出名的烘饼。那饼弱似春绵,白如秋练,又软又脆,周绮吃得赞

不绝口。酒楼之上耳目众多,不便商量救文泰来之事,四人随口谈论路上景色。周仲英忽向

徐天宏道:“贵会陈当家的年纪轻轻,一副公子哥儿的样子,居然精通各家各派拳术,真是

从所未见。他和我比拳之时,最后所使的那套拳法怪异之极,不知是甚么名称。七爷可知道

么?”周绮心中也一直存着这个疑团,听父亲问起,忙留神倾听。徐天宏道:“我和陈当家

的这次也是初会。他十五岁上,就由我们于老当家送到了天山,拜天池怪侠为师,一直没回

江南来。只有无尘道长、赵三哥几位年长的香主在他小时候见过。这套拳法,我瞧多半是天

池怪侠的独创。”周仲英道:“红花会名闻大江南北,总舵主却竟像是位富贵公子,我初见

之时,很是纳罕,只觉透着极不相称。后来跟他说了话、交了手,才知他不但武功了得,而

且见识不凡,确是位了不起的人物,这真叫做人不可以貌相。”徐天宏和骆冰听他极口称扬

他们首领,甚是高兴。只是骆冰想到丈夫安危难知,又担心他受公差虐待,自是愁眉不能尽

展。周仲英道:“这几年来,武林中出了不少人物,也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十年人事几番

新。就像你老弟这般智勇双全,江湖上就十分难得。总要别辜负了这副身手,好好做一番事

业出来。”徐天宏连声称是。他是答应周仲英“好好做一番事业”的勉励之言,周绮却哼了

一声,心道:“我爹赞你好,你还说是呢,也不怕丑!”周仲英喝了口酒道:“一直听人

说,贵会于老当家是少林派高手,和我门户很近。我久想见他一面,向他讨教,但一个在江

南,一个在西北,这心愿始终没了,他竟撒手西归。我常在打听他的师承渊源,可是人言言

殊,始终没听到甚么确讯。”徐天宏道:“于老当家从来不提他的师承,直到临终时才说

起,他以前是在福建少林寺学的武艺。”周仲英道:“我是河南少室山少林寺本寺学的。北

少林南少林本是一家,我跟于老当家虽非同寺学艺,却也可算得是同门。”又道:“我曾听

人说,红花会总舵主的武功跟少林家数很近,我心下很是仰慕,打听他在少林派中的排行辈

份,却无人得知,心下常觉奇怪。以他如此响当当的人物,若是少林门人,岂有无人得知之

理?我曾写了几封信给他。他的复信甚是谦虚,说了许多客气话,却一字不提少林同门。”

徐天宏道:“于老当家不提自己武功门派,定有难言之隐。他一向是最爱结交朋友的,以老

前辈如此热肠厚道,若和于当家相遇,两位定是一见如故。”周绮冷冷的道:“红花会的人

哪,很爱瞧不起人。冰姊姊,我可不是说你。”徐天宏不去理她。周仲英又问:“于老当家

是生了甚么病去世的?他年纪似乎比我也大不了几岁吧?”徐天宏道:“于老当家故世时六

十五岁。他得病的情由,说来话长。此间人杂,咱们今晚索性多赶几十里路,找个荒僻之

地,好好谈一谈。”周仲英道:“好极了!”忙叫柜上算账。徐天宏道:“请等一等,我下

去一下。”周仲英道:“老弟,是我作东,你可别抢着会钞。”徐天宏道:“好。”快步下

楼去了。周绮撇嘴道:“老爱鬼鬼祟祟的!”周仲英骂道:“女孩儿家别没规没矩的瞎

说。”骆冰笑道:“绮妹妹,我们这位七哥,千奇百怪的花样儿最多。你招恼了他,小心他

作弄你。”周绮哼了一声,道:“一个男子汉,站起来还没我高,我怕他?”周仲英正要斥

责,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就避口不说了。徐天宏走了上来,道:“咱们走吧。”周仲英会了

钞,到客店取了衣物,连骑出城。幸喜天色未夜,城门未闭。

四骑马一气奔出三十里地,见左首一排十来株大树,树后乱石如屏,是个隐蔽所在,周

仲英道:“就在这里吧?”徐天宏道:“好。”四人将马缚在树上,倚树而坐。其时月朗星

疏,夜凉似水,风吹草长,声若低啸。

徐天宏正要说话,忽听得远处隐隐似有马匹奔驰之声,忙伏地贴耳,听了一会,站起来

道:“三匹马,奔这儿来。”周仲英打个手势,四人解了马匹,牵着同去隐于大石之后。不

一会,蹄声渐近,三骑马顺大路向东。月光下只见马上三人白布缠头。身穿直条纹长袍,都

是回人装束,鞍上挂着马刀。待三骑去远,四人重回原处坐地。连日赶路,一直无暇详谈,

这时周仲英才问起清廷缉捕文泰来的原因。

骆冰道:“官府一直把红花会当眼中钉,那是不用说的了,不过这次派遣这许多武林高

手,不把我们四哥抓去不能甘休,那是另有原因的。上月中,于老当家从太湖总舵前去北

京,叫我们夫妻跟着同去。到了北京,于老当家悄悄对我们说,要夜闯皇宫,见一见乾隆皇

帝。我们吓了一跳,问老当家见皇帝老儿干么。他不肯说。四哥劝他说,皇帝老儿最是阴狠

毒辣不过,最好调无尘道长、赵三哥、西川双侠等好手来京,一起闯宫。再请七哥盘算一条

万全之计,较为稳妥。”周绮望了徐天宏一眼,心想:“你这矮子本领这样大,别人都要来

请教你。我才不信呢!”周仲英道:“四爷这主意儿不错呀。”骆冰道:“于老当家说,他

去见皇帝老儿的事干系极大,进宫的人决不能多,否则反而有变。四哥听他这么说,自是遵

奉号令。当夜他二人越墙进宫,我在宫墙外把风,这一次心里可真是怕了。直过了一个多时

辰,他们才翻墙出来。第二天一早,我们三人就离京回江南。我悄悄问四哥,皇帝老儿有没

见到,到底是怎么回事?四哥说皇帝是见到了,不过这件事关连到赶走鞑子、光复汉家天下

的大业。他说自然不是信不过我,但多一个人知道,不免多一分泄漏的危险,所以不对我

说。我也就不再多问。”周仲英赞道:“于老当家抱负真是不小。闯宫见帝,天下有几人能

具这般胆识?”骆冰续道:“于老当家到江南后,就和我们分手。我们回太湖总舵,他到杭

州府海宁州去。他从海宁回来后,神情大变,好像忽然之间老了十多岁,整天不见笑容,过

不了几天就一病不起。四哥悄悄对我说,老当家因为生平至爱之人逝世,所以伤心死

的……”说到这里,骆冰和徐天宏都垂下泪来,周仲英也不禁唏嘘。骆冰拭了眼泪续道:

“老当家临终之时,召集内三堂外三堂正副香主,遗命要少舵主接任总舵主。他说这并不是

他有私心,只因此事是汉家光复的关键所在,要紧之至。其中原由,此时不能明言,众人日

后自知。老当家的话,向来人人信服,何况就算他没这句遗言,众兄弟感念他的恩德,也必

一致推拥少舵主接充大任。”周仲英问道:“少舵主与你们老当家怎样称呼?”骆冰道:

“他是老当家的义子。少舵主原是海宁陈阁老的公子,十五岁就中了举人。中举后不久,老

当家就把他带了出来,送到天山北路天池怪侠袁老英雄那里学武。至于相国府的公子,怎么

会拜一位武林豪杰做义父,我们就不知道了。”

周仲英道:“其中原因,文四爷想来是知道的。”骆冰道:“他好像也不大清楚。老当

家死时,有一桩大心事未了,极想见少舵主一面。本来他一从北京回来,便遣急使赶去回

疆,吩咐少舵主到安西玉虚道观候命。天池怪侠袁老前辈不放心,陪了少舵主一块儿东来。

哪知道老当家竟去世得这么快。安西到太湖总舵相隔万里,少舵主自是无法得讯赶回了。老

当家知道挨不到见着义子,遗命要六堂正副香主赶赴西北,会见少舵主后共图大事,一切机

密,待四哥亲见少舵主后面陈。哪知四哥竟遇上了这番劫难……”说到这里,声音又哽咽起

来:“要是四哥有甚么三长两短……老当家的遗志,就没人知道了。”周绮劝道:“冰姊姊

你别难过,咱们定能把四爷救出来。”骆冰拉着她手,微微点头,凄然一笑。

周仲英又问:“文四爷是怎样受的伤?”骆冰道:“众兄弟分批来迎接少舵主,我们夫

妇是最后一批,到得肃州,忽有八名大内侍卫来到客店相见,说是奉有钦命,要我们前往北

京。四哥说要见过少舵主后,才能应命,那八名侍卫面子上很客气,但要四哥非立刻赴京不

可。四哥犯了疑,双方越说越僵,动起手来。那八名侍卫竟都是特选的高手,我们以二敌

八,渐落下风。四哥发了很,说我奔雷手豁出性命不要,也不能让你们逮去。一场恶战,他

单刀砍翻了两个,掌力打死了三个,还有两个中了我飞刀,余下一个见势头不对就溜走了。

但四哥也受了六七处伤。厮拚之时,他始终挡在我身前,因此我一点也没受伤。”骆冰讲到

丈夫刀砍掌击,怎样把八名大内侍卫打得落花流水,说得有声有色。周绮听得发了呆,想像

奔雷手雄姿英风,侠骨柔肠,不禁神往,隔了半晌,长长叹了口气,忽然转头,向徐天宏瞪

了一眼,满脸不屑之色。徐天宏如何不明白她这一瞪之意,心道:“四哥英雄豪杰,当世有

几人比得上?你说我徐天宏不及四哥,谁都知道,又何用你说?”

骆冰道:“我们知道在肃州决不能停留,挨着出了嘉峪关,但四哥伤重,实在不能再走

了,就在客店养伤,只盼少舵主和众兄弟快些转来,哪知北京和兰州的鹰爪又跟着寻来。以

后的事,你们都知道了。”徐天宏道:“皇帝老儿越是怕四哥恨四哥,四哥眼前越无性命之

忧。官府和鹰爪既知他是钦犯,决不敢随便对他怎样。”周仲英道:“老弟料得不错。”

周绮忽向徐天宏道:“你们早些去接文四爷就好了,将那些鹰爪孙料理个干净,文四爷

既没事,你们也不用到铁胆庄来发狠……”周仲英连忙喝止:“这丫头,你说甚么?”徐天

宏道:“因为少舵主谦虚,说甚么也不肯接任总舵主,一劝一辞,就耽搁了日子。再说,四

哥四嫂一身好武艺,谁料得到会有人敢向他们太岁头上动土呢。”周绮道:“你是诸葛亮,

怎会料不到?”徐天宏给她这么蛮不讲理的一问,饶是心思灵巧,竟也答下上来,只好不作

声。周仲英道:“要是七爷料到了,我们就不会识得红花会这批好朋友了。单是像陈当家的

这样俊雅的人品,我们在西北边塞之地,轻易哪能见到?”转头向骆冰道:“他夫人是谁?

不知是名门闺秀呢,还是江湖上的侠女?”骆冰道:“陈当家的还没结亲呢。”周仲英就不

言语了。

骆冰笑道:“咱们几时喝绮妹妹的喜酒啊?”周仲英笑道:“这丫头疯疯癫癫的,谁要

她啊?让她一辈子陪我老头子算啦!”骆冰笑道:“等咱们把四哥救出了,我和他给绮妹妹

做个媒,包你老人家称心如意。”周绮急道:“你们再说到我身上,我一个儿要先走了。”

三人微笑不语。

隔了一会,徐天宏忽地噗哧一笑。周绮怒道:“你又笑甚么了?”徐天宏笑道:“我笑

我的,跟你有甚么相干?”周绮心中最藏不下话,哼了一声,说道:“你笑甚么,当我不知

道么?你们想把我嫁给那个陈家洛。人家是宰相公子,我们配得上么?你们大家把他当宝贝

儿,我才不希罕哩。他和我爹打的时候,面子上客客气气,心里的鬼主意可多着呢。我宁可

一辈子嫁不掉,也不嫁笑里藏刀、诡计多端的家伙。”周仲英又好气又好笑,不住喝止。可

是周绮不理,连珠炮般,一口气说了出来。骆冰笑道:“好了,好了!绮妹妹将来嫁个心直

口快的豪爽英雄。这可称心如意了吧?”周仲英笑道:“傻丫头口没遮拦、也不怕七爷和文

奶奶笑话。好啦,大家睡一忽儿吧,天亮了好赶路。”四人从马背取下毡被,盖在身上,在

大树下卧倒。周绮轻声向父亲道:“爹,你可带着甚么吃的?我饿得慌。”周仲英道:“没

带呀。咱们明儿早些动身,到双井打尖吧。”不一会,鼾声微闻,已睡着了。周绮肚子饿,

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看身旁的骆冰似已入了睡乡,忽见徐天宏轻轻起来,走到马旁。周绮好

奇心起,偷眼凝视,黑暗中见他似是从包袱中取了甚么物事,回来坐下,将毡被拥在身上,

竟吃起东西来。周绮翻了个身,不去看他。哪知这小子十分可恶,不但吃得啧啧有声,而且

频频“唔唔”的表示赞赏。周绮忍不住斜眼瞧去,不看倒也罢了,这一看不由得馋涎欲滴,

饥火难忍,只见他手中拿着白白的一块,大口咬嚼,身旁还放着高高的一叠,分明是肃州的

名产烘饼。原来他在杏花搂时去楼下一转,就是买这东西。周绮一路上和他抬杠为难,这时

哪能开口问他讨吃,心想:“快些睡着,别尽想着吃。”岂知越想睡越睡不着,忽然间酒香

扑鼻,这家伙无法无天,竟仰起了头,在一个小葫芦中喝酒。周绮再也沉不住气了,喝道:

“三更半夜的喝甚么酒?要喝也别在这里。”徐天宏道:“成!”放下酒葫芦就睡倒了。这

人可真会作怪,酒葫芦上的塞子却不塞住,将葫芦放在头边,让酒香顺着一阵阵风送向周

绮。原来他在肃州杏花楼上冷眼旁观,见周绮酒到杯干,是个好酒的姑娘,是以这般作弄她

一下。这一来可把周绮气得柳眉倒竖,俏眼圆睁,要发作实在说不出甚么道理,不发作哪里

忍得下去,翻了一个身,将眼睛、鼻子、嘴巴都埋在毡被之中,但片刻间便闷得难受,再翻

过身来,月光下忽见父亲枕边两枚大铁胆闪闪生光,一想有了,悄悄伸手过去取了一个铁

胆,对准酒葫芦掷去,噗的一声,将葫芦打成数片,酒水都流上徐天宏的毡被。

他这时似已入睡,全没理会。周绮见父亲睡得正香,骆冰也毫无声息,偷偷爬起身来,

想去取回铁胆,哪知刚一伸手,徐天宏忽地翻了个身,将铁胆压在身下,跟着便鼾声大作。

周绮吓了一跳,缩手不迭,她虽然性格豪爽,究竟是个年轻姑娘,怎敢伸手到男子身底下

去?可是不拿吧,明朝这矮子铁胆在手,证据确实,告诉了父亲,保管又有一顿好骂,无可

奈何,只得回来睡倒。正在这时,忽听得骆冰嗤的一笑,周绮羞得脸上直热到脖子里,刚才

走到徐天宏身边,敢情都给她瞧见啦,心中七上八下,一夜没好睡。

第二日她一早就醒,一声不响,缩在被里,只盼天永远不亮,可是不久周仲英和骆冰便

都起来,过了一会,徐天宏也醒了,只听得他“啊哟”一声,道:“硬硬的一个甚么东

西?”周绮忙缩头入被,又听他说道:“啊,老爷子,你的铁胆滚到我这里来啊!啊哟,不

好,酒葫芦打碎啦!对了,定是山里的小猴儿闻到酒香,要想喝酒,又见到你的铁胆好玩,

拿来玩耍,一不小心,将葫芦打了个粉碎。这小猴儿真顽皮!”周仲英哈哈大笑,道:“老

弟爱说笑话,这种地方哪有猴子?”骆冰笑道:“若不是猴子,那定是天上的仙女了。”

两人说了阵笑话,周绮听他们没提昨晚之事,总算放了心,可是徐天宏绕着弯儿骂她猴

子,心下更是着恼。徐天宏将烘饼拿出来让大家吃,周绮赌气不吃。

到了双井,四人买些面条煮来吃了。出得镇来,徐天宏与骆冰忽然俯身,在一座屋子墙

脚边细看。周绮凑近去看,见墙脚上用木炭画着些乱七八糟的符号,就似顽童的乱涂一般,

周绮心想这又有甚么好看了,忽听骆冰喜道:“西川双侠已发现四哥行踪,跟下去了。”周

绮问道:“你怎知道?这些画的是甚么东西?”骆冰道:“这是我们会里互通消息的记号,

是西川双侠画的。”说着用脚擦去墙脚上的记号,道:“快走吧!”四人得知文泰来已有踪

迹,登时精神大振,骆冰更是笑逐颜开,倍增妩媚。四人一口气奔出四五十里路,打尖息马

之后,又再赶路。次日中午,在七道沟见到余鱼同留下的记号,说已赶上西川双侠。骆冰经

过数日休养,腿伤已经大好,虽然行路还有些不便,但已不必扶杖而行,想到不久就可会见

丈夫,哪里还忍耐得住,一马当先,疾驰向东。

傍晚时分赶到了柳泉子,依骆冰说还要赶路,但徐天宏记得陈家洛的嘱咐,劝道:“咱

们不怕累,马不成啊!”骆冰无奈,只得投店歇夜,在炕上翻来覆去的哪里睡得着?半夜里

窗外淅淅沥沥的竟下起雨来。蓦地想起当年与丈夫新婚后第三日,奉了老当家之命,到嘉兴

府搭救一个被土豪陷害的寡妇,功成之后,两人夜半在南湖烟雨楼上饮酒赏雨。文泰来手携

新妇,刀击土豪首级,打着节拍,纵声高歌,此情此景,寒窗雨声中都兜上心来。

骆冰心想:“七哥顾念周氏父女是客,不肯贪赶路程,我何不先走?”此念一起,再也

无法克制,当下悄悄起身,带了双刀行囊,用木炭在桌上留了记号,要徐天宏向周氏父女代

为致歉,见周绮在炕上睡得正熟,怕开门惊醒了她,轻轻开窗跳出,去厩里牵了马,披了油

布雨衣,纵马向东。雨点打在火热的面颊上,只觉阵阵清凉。黎明时赶到一个镇甸打尖,看

坐骑实在跑不动了,只得休息了半个时辰,又赶了三四十里路,忽然那匹马前蹄打了个蹶。

骆冰吃了一惊,忙一提缰绳,那马总算没跌倒,知道再赶下去非把马累死不可,不敢再催,

只得缓缓而行。走不多时,忽听得身后蹄声急促,一乘马飞奔而来。刚闻蹄声,马已近身,

骆冰忙拉马向左一让,眼前如风卷雪团,一匹白马飞掠而过。这马迅捷无伦,马上乘者是何

模样全没看清。骆冰一惊,“怎地有如此好马?”见那马奔跑时犹如足不践土,一形十影,

当真是追风逐电,超光越禽,顷刻间白马与乘者已缩成一团灰影,转眼已无影无踪。

骆冰赞叹良久,见马力渐复,又小跑一阵,到了一个小村,只见一户人家屋檐下站着一

匹马,遍身雪白,霜鬣扬风,身高腿长,神骏非凡,突然间一声长嘶,清越入云,将骆冰的

坐骑吓得倒退了几步。骆冰一看,正是刚才那匹白马,旁边一个汉子正在刷马,她心中一

动,暗道:“我骑上了这匹骏马,还怕赶不上大哥?”这样的好马,马主必不肯卖,说不

得,只好硬借。只是马主多半不是寻常之辈,说不定武功高强,倒要小心在意。”她自幼随

着父亲神刀骆元通闯荡江湖,诸般巧取豪夺的门道无一不会,无一不精,当下计算已定,从

行囊中取出火绒,用火刀火石打了火,将绒点燃,一提缰,拍马向白马冲去,飞刀脱手,噗

的一声,钉上屋柱,已割断系着白马的缰绳。这时所乘坐骑也已奔近,骆冰左手将火绒塞入

自己坐骑耳中,随手提起行囊,右手一按马鞍,一个“潜龙升天”,飞身跳上白马马背。白

马一惊,纵声长嘶,如箭离弦,向前直冲了出去。掷刀换马。取囊阻敌,这几下手势一气呵

成,干净利落,直如迅雷陡作,不及掩耳。马主出其不意,呆了一呆,骆冰的坐骑耳中猛受

火灸,痛得发狂般乱踢乱咬,阻住马主当路。那马主果是一副好身手,纵身跃过鹰马,直赶

出去。这时骆冰早已去得远了,见有人赶出,勒马转身,囊里拈出一锭金子,挥手掷出,笑

道:“咱们掉一匹马骑骑,你的马好,补你一锭金子吧!”那人不接金子,大叫大骂,撒腿

追来。

骆冰嫣然一笑,双腿微一用力,白马一冲便是十余丈,只觉耳旁风生,身边树木一排排

向后倒退,小村镇甸,晃眼即过。奔驰了大半个时辰,那马始终四足飞腾,丝毫不见疲态,

不一会道旁良田渐多,白杨处处,到了一座大镇。骆冰下马到饭店打尖,一问地名叫做沙

井,相距夺马之地已有四十多里了。她对着那马越看越爱,亲自喂饲草料,伸手抚摸马毛,

见马鞍旁挂着一个布囊,适才急于赶路,并未发见,伸手一提,只觉重甸甸的,打开一看,

见囊里装着一只铁琵琶。骆冰暗道:“原来这马是洛阳铁琵琶韩家门的,这事日后只怕还有

麻烦。”再伸手入囊,摸出二三十两碎银子和一封信,封皮上写着:“韩文冲大爷亲启,王

缄”几个字,那信已经拆开了,抽出信纸,先看信纸末后署名,见是“维扬顿首”四字,微

微一惊,一琢磨,反而高兴起来,心想:“原来这人与王维扬老儿有瓜葛,我们正要找镇远

镖局晦气,先夺他一匹马,也算小小出了一口气。早知如此,那锭金子也不必给了。”再看

信中文字,原来是催韩文冲快回,说叫人送上名马一匹,暂借乘坐,请他赶回与阎氏兄弟会

合,一同保护要物回京,另有一笔大生意,要他护送去江南,至于焦文期是否为红花会所

害,不妨暂且搁下,将来再行查察云云。

骆冰心想:“焦文期是洛阳铁琵琶韩家门弟子,江湖上传言,说他为红花会所杀,其实

哪里有此事?总舵主本派十四弟前赴洛阳,去解明这个过节,以免代人受过。镇远镖局又不

知要护送甚么要紧东西去江南?等大哥出来,咱夫妻伸手将这枝镖拾下来。有仇不报非君

子,那鬼镖头引人来捉大哥,岂能就此罢休?”想得高兴,吃过了面,上马赶路,一路雨点

时大时小,始终未停。那马奔行如风,不知有多少坐骑车辆给它追过了头。骆冰心想:“马

跑得这样快,前面几拨人要是在那里休息打尖,一晃眼恐怕就会错过。”正想放慢,忽然道

旁窜出一人,拦在当路,举手一扬。那马竟然并不立起,在急奔之际斗然住足,倒退数步。

骆冰正要发话,那人已迎面行礼,说道:“文四奶奶,少爷在这里呢。”原来是陈家洛的书

童心砚。骆冰大喜,忙下马来。心砚过来接过马缰,赞道:“文四奶奶,你哪里买来这样一

匹好马?我老远瞧见是你,哪知眼睛一眨,就奔到了面前,差点没能将你拦住。”骆冰一

笑,没答他的话,问道:“文四爷有甚么消息没有?”心砚道:“常五爷常六爷说已见过文

四爷一面,大伙儿都在里面呢。”他边说边把骆冰引到道旁的一座破庙里去。骆冰抢过了心

砚的头,回头说:“你给我招呼牲口。”直奔进庙,见大殿上陈家洛、无尘、赵半山、常氏

兄弟等几拨人都聚在那里。众人见她进来,都站起来欢然迎接。

骆冰向陈家洛行礼,说明自己心急等不得,先赶了上来,请总舵主恕罪。陈家洛道:

“四嫂牵记四哥,那也是情有可原,不遵号令之罪,待救出四哥后再行论处。十二哥,请你

记下了。”石双英答应了。骆冰笑靥如花,心道:“只要把大哥救回来,你怎么处罚我都

成。”忙问常氏双侠:“五哥六哥,你们见到四哥了?他怎么样?有没受苦?”

常赫志道:“昨晚我们兄弟在双井追上了押着四哥的鹰爪孙,龟儿子人多,格老子,只

怕打草惊蛇,没有动手。夜里我在窗外张了张,见四哥睡在炕上养神,他没见到我。屋里龟

儿子守得很紧,我就退出来了。”常伯志道:“镇远镖局那批龟儿子和鹰爪孙混在一起,格

老子,我数了一下,你先人板板,武功好的,总有十个人的样子。”常氏兄弟是四川人,骂

人爱骂“龟儿子”。说话之间,余鱼同从庙外进来,见到骆冰,不禁一怔,叫了声“四

嫂”,向陈家洛禀告道:“那群回人在前边溪旁搭了篷帐,守望的人手执刀枪,看得很严。

白天不便走近,等天黑了再去探。”忽然间庙外车声辚辚,骡马嘶鸣,有一队人马经过。心

砚进来禀告:“过去了一大队骡马大车,一名军官领着二十名官兵押队。”说罢又出庙守

望。

陈家洛和众人计议:“此去向东,人烟稀少,正好行事。只是这队官兵和那群回人不知

是何路数,咱们搭救四哥之时,他们说不定会伸手干扰,倒是不可不防。”众人说是。无尘

道人道:“陆菲青陆老前辈说他师弟张召重武功了得,咱们在江湖上也久闻火手判官的大

名,这次捉拿四弟是他领头,那再好不过,便让老道斗他一斗。”陈家洛道:“道长七十二

路追魂夺命剑天下无双,今日不能放过了这罪魁祸首。”赵半山道:“陆大哥虽已和他师弟

绝交,但他为人最重情义,幸亏他还未赶到,否则咱们当着他面杀他师弟,总有些碍手碍

脚。”常赫志道:“那么咱们不如赶早动身,预计明天卯牌时分,就可赶上四哥。”陈家洛

道:“好。五哥六哥,这批鹰爪孙和镖头的模样如何,请两位对各位哥哥细说一遍,明儿动

起手来好先有打算。”常氏兄弟一路跟踪,已将官差和镖行的底细摸了个差不离,当下详细

说了,又说:“四哥晚上与鹰爪孙同睡一屋,白天坐在大车里,手脚都上了铐镣。大车布帘

遮得很紧,车旁两个龟儿子骑了马不离左右。”

无尘问道:“那张召重是何模样?”常伯志道:“龟儿四十来岁年纪,身材魁梧,留一

丛短胡子。先人板板,模样倒硬是要得。”常赫志道:“道长,咱们话说在先,我哥儿俩要

是先遇上这龟儿,就先动手,你可别怪我们不跟你客气。”无尘笑道:“好久没遇上对手

了,手痒是不是?三弟,你的太极手想不想发市呀?”赵半山道:“这张召重让给你们,我

不争就是。”各人磨拳擦掌,只待厮杀,草草吃了点干粮,便请总舵主发令。陈家洛盘算已

定,说道:“那队回人未必和公差有甚幻结,咱们赶在头里,一救出四哥,就不必理会他

们。十四弟,你也不用再去查了,你与十三哥明儿专管截拦那军官和二十名官兵,只不许他

们过来干扰便是,不须多伤人命。”蒋四根和余鱼同同应了。陈家洛又道:“九哥、十二

哥,你们两位马上出发,赶过魔爪孙的头,明儿一早守住峡口,不能让魔爪孙逃过峡口。”

卫石两人应了,出庙上马而去。

陈家洛又道:“道长、五哥、六哥三位对付官差;三哥、八哥两位对付镖行的小子。四

姨连同心砚抢四哥的大车,我在中间策应,哪一路不顺手就帮哪一路。十哥就在这里留守,

如有官兵公差向东去,设法阻挡。”各人都答应了。

分派已定,众人出庙上马,和章进扬手道别。大家见了骆冰的白马,无不啧啧赞赏。骆

冰心想:“这马本来该当送给总舵主才是,但咱们大哥吃了这么多苦,等救了他出来,这匹

马给他,也好让他欢喜。”陈家洛向余鱼同道:“那群回人的帐篷搭在哪里?咱们弯过去瞧

瞧。”余鱼同领路,向溪边走去,远远望去,只见旷旷廓廓一片空地,哪里还有甚么帐篷人

影?只剩下满地驼马粪便。大家都觉得这群回人行踪诡秘,摸不准是何来路。陈家洛道:

“咱们走吧!”众人纵马疾驰,黑夜之中,只闻马蹄答答之声。骆冰马快,跑一程等一程,

才没将众人抛离。天色黎明,到了一条小溪边上,陈家洛道:“各位兄弟,咱们在这里让牲

口喝点水,养养力,再过一个时辰,大概就可追上四哥了。”骆冰血脉贲张,心跳加剧,双

颊晕红。余鱼同偷眼形相,心中说不出是甚么滋味,慢慢走到她身旁,轻轻叫了声:“四

嫂!”骆冰应道:“嗯!”余鱼同道:“我就是性命不要,也要将四哥救出来给你。”骆冰

微微一笑,轻声叹道:“这才是好兄弟呢!”余鱼同心中一酸,几乎掉下泪来,忙转过了

头。

陈家洛道:“四嫂,你的马借给心砚骑一下,让他赶上前去,探明鹰爪孙的行踪,转来

报信。”心砚听得能骑骆冰的马,心中大喜,道:“文奶奶,你肯么?”骆冰笑道:“孩子

话,我为甚么不肯?”心砚骑上白马,如飞而去。

众人等马饮足了水,纷纷上马,放开脚力急赶。不一会,天已大明,只见心砚骑了白马

迎面奔来,大叫:“鹰爪孙就在前面,大家快追!”众人一听,精神百倍,拚力追赶。心砚

和骆冰换过马,骆冰问道:“见到了四爷的大车吗?”心砚连连点头,道:“见到了!我想

看得仔细点,骑近车旁,守车的贼子立刻凶霸霸的举刀吓我,骂我小杂种小混蛋。”骆冰笑

道:“待会他要叫你小祖宗小太爷了。”群驹疾驰,蹄声如雷,追出五六里地,望见前面一

大队人马,稍稍驰近,见是一批官兵押着一队车队。心砚对陈家洛道:“再上去六七里就是

文四爷的车子。”众人催马越过车队。陈家洛一使眼色,蒋四根和余鱼同圈转坐骑,拦在当

路,其余各人继续向前急追。余鱼周待官兵行到跟前,双手一拱,斯斯文文的道:“各位辛

苦了!这里风景绝妙,难得天高气爽,不冷不热,大家坐下来谈谈如何?”当头一名清兵喝

道:“快闪开!这是李军门的家眷。”余鱼同道:“是家眷么?那更应该歇歇,前面有一对

黑无常白无常,莫吓坏了姑娘太太们。”另一名清兵扬起马鞭,劈面打来,喝道:“你这穷

酸,快别在这儿发疯。”余鱼同笑嘻嘻的一避,说道:“君子动口不动手,阁下横施马鞭,

未免不是君子矣!”押队的将官纵马上来喝问。余鱼同拱手笑问:“官长尊姓大名,仙乡何

处?”那将官见余、蒋二人路道不正,迟疑不答。余鱼同取出金笛,道:“在下粗识声律,

常叹知音难遇。官长相貌堂堂,必非俗人,就请下马,待在下吹奏一曲,以解旅途寂寥,有

何不可?”那将官正是护送李可秀家眷的曾图南,见到金笛,登时一惊。那日客店中余鱼同

和公差争斗,他虽没亲见,事后却听兵丁和店伙说起,得知杀差拒捕的大盗是个手持金笛的

秀才相公,此时狭路相逢,不知是何来意,但见对方只有两人,也自不惧,喝道:“咱们河

水不犯井水,各走各的道。快让路吧!”余鱼同道:“在下有十套大曲,一曰龙吟,二曰凤

鸣,三曰紫云,四曰红霞,五曰摇波,六曰裂石,七曰金谷,八曰玉关,九曰静日,十曰良

宵,或慷慨激越,或宛转缠绵,各具佳韵。只是未逢嘉客,久未吹奏,今日邂逅高贤,不觉

技痒,只好从头献丑一番。要让路不难,待我十套曲子吹完,自然恭送官长上道。”说罢将

金笛举到口边,妙音随指,果然是清响入云,声被四野。曾图南眼见今日之事不能善罢,举

枪卷起碗大枪花,“乌龙出洞”,向余鱼同当心刺去。余鱼同凝神吹笛,待枪尖堪堪刺到,

突伸左手抓住枪柄,右手金笛在枪杆上猛力一击,喀喇一响,枪杆立断。曾图南大惊,勒马

倒退数步,从兵士手中抢了一把刀,又杀将上来。战得七八回合,余鱼同找到破绽,金笛戳

中他右臂,曾图南单刀脱手。

余鱼同道:“我这十套曲子,你今日听定了。在下生平最恨阻挠清兴之人,不听我笛

子,便是瞧我不起。古诗有云:‘快马不须鞭,拗折杨柳枝。下马吹横笛,愁杀路旁儿。’

古人真有先见之明。”横笛当唇,又吹将起来。

曾图南手一挥,叫道:“一齐上,拿下这小子。”众兵呐喊涌上。蒋四根纵身下马,手

挥铁桨,一招“拨草寻蛇”,在当先那名清兵脚上轻轻一挑。那清兵“啊哟”一声,仰天倒

在铁桨之上。蒋四根铁桨“翻身上卷袖”向上一挥,那清兵有如断线纸鸢,飞上半空,只听

得他“啊啊”乱叫,直向人堆里跌去。蒋四根抢上两步,如法炮制,像铲土般将清兵一铲一

个,接二连三的抛掷出去,后面清兵齐声惊呼,转身便逃。曾图南挥马鞭乱打,却哪里约束

得住?蒋四根正抛得高兴,忽然对面大车车帷开处,一团火云扑到面前,明晃晃的剑尖当胸

疾刺。蒋四根铁桨“倒拔垂杨”,桨尾猛向剑身砸去,对方不等桨到,剑已变招,向他腿上

削去。蒋四根铁桨横扫,那人见他桨重力大,不敢硬接,纵出数步。蒋四根定神看时,见那

人竟是个红衣少女。他是粤东人氏,乡音难改,来到北土,言语少有人懂,因此向来不爱多

话,一声不响,挥铁桨和她斗在一起,拆了数招,见她剑术精妙,不禁暗暗称奇。蒋四根心

下纳罕,余鱼同在一旁看得更是出神。这时他已忘了吹笛,尽注视那少女的剑法,见她一柄

剑施展开来,有如飞絮游丝,长河流水,轻灵连绵,竟是本门正传的“柔云剑术”,和蒋四

根一个招熟,一个力大,一时打了个难解难分。余鱼同纵身而前,金笛在两般兵刃间一隔,

叫道:“住手!”那少女和蒋四根各退一步。这时曾图南拿了一杆枪,又跃马过来助战,众

清兵站得远远的呐喊助威。那少女挥手叫曾图南退下。余鱼同道:“请问姑娘高姓大名,尊

师是哪一位?”那少女笑道:“你问我呀,我不爱说。我却知你是金笛秀才余鱼同。余者,

人未之余。鱼者,混水摸鱼之鱼也。同者,君子和而不同之同,非破铜烂铁之铜也。你在红

花会中,坐的是第十四把交椅。”余鱼同和蒋四根吃了一惊,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曾图

南见她忽然对那江洋大盗笑语盈盈,更是错愕异常。

三个惊奇的男人望着一个笑嘻嘻的女郎,正不知说甚么话好,忽听得蹄声急促,清兵纷

纷让道,六骑马从西赶来。当先一人神色清癯,满头白发,正是武当名宿陆菲青。余鱼同和

那少女不约而同的迎了上去,一个叫“师叔”,一个叫“师父”,都跳下马来行礼。那少女

正是陆菲青的女弟子李沅芷。在陆菲青之后的是周仲英、周绮、徐天宏、孟健雄、安健刚五

人。那天骆冰半夜出走,周绮翌晨起来,大不高兴,对徐天宏道:“你们红花会很爱瞧不起

人。你又干么不跟你四嫂一起走?”徐天宏竭力向周氏父女解释。周仲英道:“他们少年夫

妻恩爱情深,恨不得早日见面,赶先一步,也是情理之常。”骂周绮道:“又要你发甚么脾

气了?”徐天宏道:“四嫂一人孤身上路,她跟鹰爪孙朝过相,别再出甚么岔子。”周仲英

道:“这话不错,咱们最好赶上她。陈当家的叫我领这拨人,要是她再有甚么失闪,我这老

脸往哪里搁去?”三人快马奔驰,当日下午赶上了陆菲青和孟、安二人。六人关心骆冰,全

力赶路,途中毫没耽搁,是以陈家洛等一行过去不久,他们就遇上了留守的章进,听说文泰

来便在前面,六骑马一阵风般追了上来。陆菲青道:“沅芷,你怎么和余师兄、蒋大哥在一

起?”李沅芷笑道:“余师哥非要人家听他吹笛不可,说有十套大曲,又是龙吟,又是凤鸣

甚么的。我不爱听嘛,他就拦着不许走。师父你倒评评这个理看。”余鱼同听李沅芷向陆菲

青如此告状,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烧,心道:“我拦住人听笛子是有的,可哪里是拦住你这大

姑娘啊?”周绮听了李沅芷这番话,狠狠白了徐天宏一眼,心道:“你们红花会里有几个好

人?”陆菲青对李沅芷道:“前面事情凶险,你们留在这里别走,莫惊吓了太太。我事情了

结之后,自会前来找你。”李沅芷听说前面有热闹可瞧,可是师父偏不许她去,撅起了嘴不

答应。陆菲青也不理她,招呼众人上马,向东追去。陈家洛率领群雄,疾追官差,奔出四五

里地,隐隐已望见平野漠漠,人马排成一线而行。无尘一马当先,拔剑大叫:“追啊!”再

奔得一里多路,前面人形越来越大。斜刺里骆冰骑白马直冲上去,一晃眼便追上了敌人。她

双刀在手,预备赶过敌人的头,再回过身来拦住。忽然前面喊声大起,数十匹驼马自东向西

奔来。此事出其不意,骆冰勒马停步,要看这马队是甚么路道。这时官差队伍也已停住不

走,有人在高声喝问。对面来的马队越奔越快,骑士长刀闪闪生光,直冲入官差队里,双方

混战起来。骆冰大奇,想不出这是哪里来的援军。不久陈家洛等人也都赶到,驱马上前观

战。忽见一骑马迎面奔来,绕过混战双方,直向红花会群雄而来,渐渐驰近,认出马上是卫

春华。他驰到陈家洛跟前,大声说道:“总舵主,我和十二郎守着峡口,给这批回人冲了过

来,拦挡不住,我赶回来报告,哪知他们却和鹰爪孙打了起来,这真奇了。”陈家洛道:

“无尘道长、赵三哥、常氏双侠,你们四位过去先抢了四哥坐的大车。其余的且慢动手,看

明白再说。”无尘等四人一声答应,纵马直冲而前。两名捕快大声喝问:“哪一路的?”赵

半山更不打话,两枝钢镖脱手,一中咽喉,一中小腹,两名捕快登时了帐,撞下马来。赵半

山外号千臂如来,只因他笑口常开,面慈心软,一副好好先生的脾气,然而周身暗器,种类

繁多,打起来又快又准,旁人休想看得清他单凭一双手怎能在顷刻之间施放如许暗器。此番

红花会大举救人,没想到出马第一功,倒是这位一向谦退随和的千臂如来所建。四人冲近大

车,迎面一个头缠白布的回人挺枪刺到,无尘侧身避过,并不还手,笔直向大车冲去。一名

镖师举刀砍来,无尘举剑一挡,剑锋快如电闪,顺着刀刃直削下去,将那镖师四指一齐削

断,“顺水推舟”,刺入他的心窝。但听得脑后金刃劈风,知道来了敌人,也不回头,左手

剑自下上撩,剑身从敌人左腋入右肩出,将在身后暗算他的一名捕头连肩带头,斜斜砍为两

截,鲜血直喷。赵半山和常氏双侠在后看得清楚,大声喝彩。镖行众人见无尘剑法惊人,己

方两人都是一记招术尚未施全,即已被杀,吓得心胆俱裂,大叫:“风紧,扯呼!”常氏双

侠奔近大车,斜刺里冲出七八名回人,手舞长刀,上来拦阻。常氏双侠展开飞抓,和他们交

上了手。一个身材瘦小的镖师将大车前的骡子拉转头,挥鞭急抽,骡车疾驰,他骑马紧跟大

车之后,这人正是童兆和。赵半山与无尘纵马急追。赵半山摸出飞蝗石,噗的一声打中童兆

和后脑,鲜血迸流,只痛得他哇哇急叫。他当即从靴筒子中掏出匕首,一刀插在骡子臀上,

骡子受痛,更是发足狂奔。赵半山飞身纵上童兆和马背,尚未坐实,右手已扣住他右腕,随

手举起,在空中甩了个圈子,向大车前的骡子丢去,童兆和跌在骡子头上,大叫大嚷,没命

的抱住。骡子受惊,眼睛又被遮住,乱跳乱踢,反而倒过头来。无尘和赵半山双马齐到,将

骡子挽住。赵半山抓住童兆和后心,摔在道旁。无尘叫道:“三弟,拿人当暗器打,真有你

的!”他二人不认得童兆和,心中挂着文泰来,哪去理他?童兆和几个打滚,滚入草丛之

中,心惊胆战,在长草间越爬越远。赵半山揭开车帐,向里一看,黑沉沉的瞧不清楚,只见

一人斜坐车内,身上裹着棉被,喜叫:“四弟,是你么?我们救你来啦!”那人“啊”了一

声。无尘道:“你送四弟回去,我去找张召重算帐。”说罢纵马冲入人堆。

镖师公差本在向东奔逃,忽见无尘回马杀来,发一声喊,转头向西。无尘大叫:“张召

重,张召重,你这小子快给我滚出来。”喊了几声,无人答应,又向敌人群里冲去。镖师公

差见他赶到,吓得魂飞天外,四散乱窜。红花会群雄见赵半山押着大车回来,尽皆大喜,纷

纷奔过来迎接。骆冰一马当先,驰到大车之前,翻身下马,揭开车帐,颤声叫道:“大

哥!”车中人却无声息,骆冰一惊,扑入车里,将被揭开。这时红花会群雄也都赶到,下马

围近察看。常氏双侠见大车已抢到手,哪有心情和这批不明来历的回人恋战,兄弟俩一声呼

哨,展开飞抓将众回人直逼开去,掉转马头便走。那群回人似乎旨在阻止旁人走近,见二人

退走,也不追赶,返身奔向中央一团正在恶战的人群。无尘道人仍在人群中纵横来去。一名

趟子手逃得略慢,被他一剑砍在肩头,跌倒在地。无尘不欲伤他性命,提马跳过他身子,大

呼:“火手判官,给我滚出来!”

忽有一骑冲到跟前,马上回人身材高大,虬髯满腮,喝问:“哪里来的野道人在此乱

闯?”无尘迎面一剑。那回人举马刀一架。无尘左右连环两剑,迅捷无比。那回人右臂上

举,马刀尚在头顶,剑气森森,已及肌肤,百忙中向外一摔,镫里藏身,右足勾住马镫,翻

在马腹之下,才算逃过两剑,吓得一身冷汗,仗着骑术精绝,躲在马腹下催马逃开。无尘笑

道:“躲得开我三剑,也算一条好汉,饶了你的性命。”又冲入人群。常氏双侠从东返回,

西边又奔来八骑,正是周仲英和陆菲青一干人。两拨人还未驰近大车,骆冰已从车内揪出一

个人来,摔在地下,喝问:“文大爷……在哪里?”话未问毕,两行泪珠流了下来。众人见

这人苍老黄瘦,公差打扮,右手吊在颈下。骆冰认得他是北京捕头吴国栋,在客店中曾被文

泰来打断了右臂的,踢了他一脚,又待要问,一口气憋住了说不出话。卫春华单钩指住他右

眼,喝道:“文爷在哪里?你不说,先废了这只招子?”吴国栋恨恨的道:“张召重这小子

早押着文……文爷走得远啦。这小子叫我坐在车里。我还道他好心让我养伤,哪知他是使金

蝉脱壳之计,要我认命,给他顶缸,他自己却到北京请功去了。***,瞧这狼心狗肺的东

西有没好死。”他越说越恨,破口大骂张召重。

这时东西师拨人都已赶到。陈家洛叫道:“把魔爪孙和镖行的小子们全都拿下来,别让

走了一个!分两路包抄。”当下陈家洛与赵半山、常氏双侠、杨成协、卫春华、蒋四根、心

砚从南围上,周仲英、陆菲青、徐天宏、骆冰、余鱼同、周绮、孟健雄、安健刚从北路围

上,有如一把铁钳,将官差、镖行和众回人全都围在垓心。众回人和公差镖师正斗得火炽。

赵半山双手微扬,打出三件暗器,两名捕快、一名镖师翻车落马。众回人分清了敌我,欢呼

大叫。那虬髯回人纵马上前,高声说道:“不知哪一路好汉拔刀相助,在下先行谢过。”说

罢举刀致敬。陈家洛拱手还礼,喊道:“各位兄弟,一齐动手吧。”众英雄齐声答应,刀剑

并施。

这时公差与镖行中的好手早已死伤殆尽,余下几名平庸之辈哪里还敢反抗,俱都跪地求

饶,“爷爷、祖宗”的乱喊。心砚十分高兴,向骆冰道:“文四奶奶,果真不出你所料,他

们在叫我爷爷了。”骆冰心乱如麻,心砚的话全没听进耳去。忽见无尘道人奔出人丛,叫

道:“喂!大家来瞧,这女娃娃的剑法很有几下子!”众人知道无尘的追魂夺命剑海内独

步,江湖上能挡得住他三招两式的人并不多见,他竟会称许别人剑法,而且是个女子,俱都

好奇之心大起,逼近观看。那虬髯回人高声说了几句回语,众回人让出道来,与群雄围成一

个圈子。无尘对陈家洛道:“总舵主,你瞧这使五行轮的小子,身手倒也不弱。”陈家洛向

人圈中看去,但见剑气纵横,轮影飞舞,一个黄衫女郎与一个矫健汉子斗得正紧。陆菲青走

到陈家洛身旁,说道:“这穿黄衫的姑娘名叫霍青桐,是天山双鹰的弟子。那使五行轮的是

关东六魔中的阎世章。”

陈家洛心中一动,他知道天山双鹰秃鹫陈正德、雪雕关明梅是回疆武林前辈,和他师父

天池怪侠素有嫌隙,虽不成仇,但尽量避不见面,久闻天山派“三分剑术”自成一家,倒要

留心一观。凝神望去,见那黄衫女郎剑光霍霍,攻势凌厉,然而阎世章双轮展开,也尽自抵

敌得住。众回人呐喊助威,有数人渐渐逼近,要想加入战团。

阎世章双轮“指天划地”一挡一攻,待霍青桐长剑收转,退出一步,叫道:“且慢,我

有话说。”众回人逼上前去,兵刃耀眼,眼见就要将他乱刀分尸。阎世章倏地双轮交于左

手,右手一扯,将背上的红布包袱拿在手中,双轮高举,叫道:“你们要倚多取胜,我先将

这包裹砍烂了。”那五行轮轮口白光闪烁,锋利之极,双轮这一斫下去,包袱不免立时斫成

三截。众回人俱都大惊,退了几步。阎世章眼见身入重围,只有凭一身艺业以图侥幸,叫

道:“你们人多,要我性命易如反掌。但我阎六死得不服,除非单打独斗,哪一位赢了我手

中双轮,我敬重英雄好汉,自会将包裹奉上,否则我宁可与这包裹同归于尽。你们想得,哼

哼,那是妄想。”周绮第一个就忍不住,跳出圈子,喝道:“好,咱们来比划比划。”雁翎

刀一摆,便要上前。周仲英一把将她拉了回来,说道:“眼前有这许多英雄了得的伯伯叔

叔,要你这丫头来现世?”霍青桐左手向周绮一扬,说道:“这位姊姊的盛情好意,我先谢

谢。”周绮道:“那没甚么。”霍青桐道:“我先打头阵,要是不成,请姊姊伸手相助。”

周绮道:“你放心,我看你这人很好,一定帮你。”周仲英低声道:“傻丫头,人家武功比

你强,你没看见吗?”周绮道:“难道她冤我?”陆菲青插口道:“这红布包袱之中,包着

他们回族的要物,她必须亲手夺回。”周绮点点头道:“那就是了。”周仲英摇头好笑。他

武艺精强,固是武林中的第一流人物,只是性格粗豪,不耐烦循循善诱,教出来的徒弟女

儿,功夫跟他便差着一大截,偏生这位宝贝姑娘又心肠最热,一遇上事情,不管跟自己是否

相干,总是勇往直前。

阎世章负上包袱,说道:“哪一个上来,商量好了没有?”霍青桐道:“还是我接你五

行轮的高招。”阎世章道:“决了胜负之后怎么说?”霍青桐道:“不论胜负,都得把经书

留下。你胜了让你走,你败了,连人留下。”说罢剑走偏锋,斜刺左肩。阎世章的双轮按五

行八卦,八八六十四招,专夺敌人兵刃,遮锁封拦,招数甚是严密。两人转瞬拆了七八招。

陈家洛向余鱼同一招手,余鱼同走了过去。陈家洛道:“十四弟,你赶紧动身去探查四

哥下落,咱们随后赶来。”余鱼同答应了,退出人圈,回头向骆冰望去,见她低着头正自痴

痴出神,想过去安慰她几句,转念一想,拍马走了。

霍青桐再度出手,剑招又快了几分,剑未递到,已经变招。阎世章双轮想锁她宝剑,却

哪里锁得着。

无尘、陆菲青、赵半山几个都是使剑的好手,在一旁指指点点的评论。无尘道:“这一

记刺他右胁,快是够快了,还不够狠。”赵半山笑道:“她怎能跟你几十年的功力相比?你

在她这年纪时,有没有这般俊的身手?”无尘笑道:“这女娃娃讨人欢喜,大家都帮她。”

陈家洛见霍青桐剑法精妙,心中也暗暗赞赏。再拆二十余招,霍青桐双颊微红,额上渗出细

细汗珠,但神定气足,脚步身法丝毫不乱,蓦地里剑法一变,天山派绝技“海市蜃楼”自剑

尖涌出,剑招虚虚实实,似真实幻,似幻实真。群雄屏声凝气,都看出了神。轮光剑影中白

刃闪动,阎世章右腕中剑,一声惊叫,右轮飞上半空,众人不约而同,齐声喝彩。阎世章纵

身飞出丈余,说道:“我认输了,经书给你!”反手去解背上红布包袱。霍青桐欢容满脸,

抢上几步,还剑入鞘,双手去接这部他们族人奉为圣物的《可兰经》。阎世章脸色一沉,喝

道:“拿去!”右手一扬,突然三把飞锥向她当胸疾飞而来。这一下变起仓卒,霍青桐难以

避让,仰面一个“铁板桥”,全身笔直向后弯倒,三把飞锥堪堪在她脸上掠过。阎世章一不

做,二不休,三把飞锥刚脱手,紧接着又是三把连珠掷出,这时霍青桐双眼向天,不见大难

已然临身。旁视众人尽皆惊怒,齐齐抢出。霍青桐刚挺腰立起,只听得叮、叮、叮三声,三

柄飞锥被暗器打落地下,跌在脚边,若非有人相救,三把飞锥已尽数打中自己要害,她吓出

一身冷汗,忙拔剑在手。阎世章和身扑上,势若疯虎,五行轮当头砸下。霍青桐不及变招,

只得举剑硬架,利轮下压,宝剑上举,一时之间僵持不决。阎世章力大,五行轮渐渐压向她

头上,轮周利刃已碰及她帽上翠羽。群雄正要上前援手,忽然间青光一闪,霍青桐左手已从

腰间拔出一柄短剑,扑的一声,插入阎世章胸腹之间。阎世章大叫一声,向后便倒。众人又

是轰天价喝一声彩。霍青桐解下阎世章背后的红布包袱。那虬髯回人走到跟前,连赞:“好

孩子!”霍青桐双手奉上包袱,微微一笑,叫了声:“爹。”那回人正是她父亲木卓伦。他

也是双手接过,众回人都拥了上来,欢声雷动。霍青桐拔出短剑,看阎世章早已断气,忽见

一个十五六岁少年纵下马来,在地下捡起三枚圆圆的白色东西,走到一个青年跟前,托在手

中送上去,那青年伸手接了,放入囊中。霍青桐心想:“刚才打落这奸贼暗器,救了我性命

的原来是他。”不免仔细看了他两眼,见这人丰姿如玉,目朗似星,轻袍缓带,手中摇着一

柄折扇,神采飞扬,气度闲雅。两人目光相接,那人向她微微一笑,霍青桐脸一红,低下头

跑到父亲跟前,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木卓伦点点头,走到那青年马前,躬身行礼。那

青年忙下马还礼。木卓伦道:“承公子相救小女性命,兄弟感激万分,请问公子尊姓大

名?”

那青年正是陈家洛,当下连声逊谢,说道:“小弟姓陈名家洛,我们有一位结义兄弟,

被这批鹰爪和镖行的小子逮去,大家赶来相救,却扑了个空。贵族圣物已经夺回,可喜可

贺。”木卓伦把儿子霍阿伊和女儿叫过来,同向陈家洛拜谢。陈家洛见霍阿伊方面大耳,满

脸浓须,霍青桐却体态婀娜,娇如春花,丽若朝霞,先前专心观看她剑法,此时临近当面,

不意人间竟有如此好女子,一时不由得心跳加剧。霍青桐低声道:“若非公子仗义相救,小

女子已遭暗算。大恩大德,永不敢忘。”陈家洛道:“久闻天山双鹰两位前辈三分剑术冠绝

当时,今日得见姑娘神技,真乃名下无虚。适才在下献丑,不蒙见怪,已是万幸,何劳言

谢?”

周绮听这两人客客气气的说话,不耐烦起来,插嘴对霍青桐道:“你的剑法是比我好,

不过有一件事我要教你。”霍青桐道:“请姊姊指教。”周绮道:“和你打的这个家伙奸猾

得很,你太过信他啦,险些中了他的毒手。有很多男人都是诡计多端的,以后可要千万小

心。”霍青桐道:“姊姊说得是,如不是陈公子仗义施救,那真是不堪设想了。”周绮道:

“甚么陈公子?啊,你是说他,他是红花会的总舵主。喂,陈……陈大哥,你刚才打飞锥的

是甚么暗器,给我瞧瞧,成不成?”陈家洛从囊中拿出三颗棋子,道:“这是几颗围棋子,

打得不好,周姑娘别见笑。”周绮道:“谁来笑你?你打得不错,一路上爹爹老是赞你,他

有些话倒也说得对。”霍青桐听周绮说这位公子是甚么帮会的总舵主,微觉诧异,低声和父

亲商量。木卓伦连连点头,说:“好,好,该当如此。”他转身走近几步,对陈家洛道:

“承众位英雄援手,我们大事已了。听公子说有一位英雄尚未救出,我想命小儿小女带同几

名伴当供公子差遣,相救这位英雄。他们武艺低微,难有大用,但或可稍效奔走之劳,不知

公子准许么?”陈家洛大喜,说道:“那是感激不尽。”当下替群雄引见了。

木卓伦对无尘道:“道长剑法迅捷无伦,我生平从所未见,幸亏道长剑下留情,否

则……哈哈……”无尘笑道:“多有得罪,幸勿见怪。”众回人向来崇敬英雄,刚才见无

尘、赵半山、陈家洛、常氏双侠诸人大显身手,心中都十分钦佩,纷纷过来行礼致敬。正叙

话间,忽然西边蹄声急促,只见一人纵马奔近,翻身下马,竟是个美貌少年,那人向陆菲青

叫了一声“师父”。此人正是李沅芷,这时又改了男装。她四下一望,没见余鱼同,却见了

霍青桐,跑过去亲亲热热的拉住了她手,说道:“那晚你到哪里去了?我可想死你啦!经书

夺回来没有?”霍青桐欢然道:“刚夺回来,你瞧。”向霍阿伊背上的红包袱一指。李沅芷

微一沉吟,道:“打开看过没有?经书在不在里面?”霍青桐道:“我们要先祷告阿拉,感

谢神的大能,再来开启圣经。”李沅芷道:“最好打开来瞧瞧。”木卓伦一听,心中惊疑,

忙解开包袱,里面竟是一叠废纸,哪里是他们的圣经?

众回人一见,无不气得大骂。霍阿伊将蹲在地上的一个镖行趟子手抓起,顺手一记耳

光,喝道:“经书哪里去了?”趟子手哭丧着脸,一手按住被打肿的腮帮子,说道:“他们

镖头……干的事,小的不知道。”一面说,一面指着双手抱头而坐的钱正伦。他在混战中受

了几处轻伤,戴永明等一死,就投降了。霍阿伊将他一把拖过,说道:“朋友,你要死还是

要活?”钱正伦闭目不答,霍阿伊怒火上升,伸手又要打人。霍青桐轻轻一拉他衣角,他举

起的一只手慢慢垂了下来,原来霍阿伊虽然生性粗暴,对两个妹子却甚是信服疼爱。大妹子

就是霍青桐。她不但武功较哥哥好,更兼足智多谋,料事多中,这次东来夺经,诸事都由她

筹划。小妹子喀丝丽年纪幼小,不会武功,这次没有随来。霍青桐问李沅芷道:“你怎知包

里没有经书?”李沅芷笑道:“我叫他们上过一次当,我想人家也会学乖啦。”木卓伦又向

钱正伦喝问,他说经书已被另外镖师带走。木卓伦将信将疑,命部下在骡驮子各处仔细搜

索,毫无影踪,他担心圣物被毁,双眉紧锁,十分烦恼。众人这时才明白适才阎世章如何败

后仍要拚命,侥幸求逞,却不肯缴出包袱,原来包中并无经书,他怕众人立即发见,自己仍

是难保性命。

这边李沅芷正向陆菲青询问别来情况。陆菲青道:“这些事将来再说,你快回去,你妈

又要担心啦。这里的事别向人提起。”李沅芷道:“我当然不说,你当我还是不懂事的小孩

吗?这些人是谁?师父,你给我引见引见。”陆菲青微一沉吟,说道:“我瞧不必了,你快

走吧。”他想李沅芷是提督之女,与这般草莽群豪道路不同,不必让他们相识。

李沅芷小嘴一撅,说道:“我知道你不疼自己徒弟,宁可去喜欢甚么金笛秀才的师侄。

师父,我走啦!”说罢拜了一拜,上马就走,驰到霍青桐身边,俯身搂着她的肩膀,在她耳

边低语了几句。霍青桐“嗤”的一声笑。李沅芷马上一鞭,向西奔去。这一切陈家洛都看在

眼里,见霍青桐和这美貌少年如此亲热,心中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不由得呆呆的出了神。徐

天宏走近身来,道:“总舵主,咱们商量一下怎么救四哥。”陈家洛一怔,定了定神,道:

“正是。心砚,你骑文***马,去请章十爷来。”心砚接令去了。陈家洛又道:“九哥,

你到峡口会齐十二郎,四下哨探鹰爪行踪,今晚回报。”卫春华也接令去了。陈家洛向众人

道:“咱们今晚就在这里露宿一宵,等探得消息,明儿一早继续追赶。”

众人半日奔驰,半日战斗,俱都又饥又累。木卓伦指挥回人在路旁搭起帐篷,分出几个

帐篷给红花会群雄,又煮了牛羊肉送来。众人食罢,陈家洛提吴国栋来仔细询问。吴国栋一

味痛骂张召重,说文泰来一向坐在这大车之中,后来定是张召重发现敌踪,知道有人要抢

车,便叫他坐在车里顶缸。陈家洛再盘问钱正伦等人,也是毫无结果。徐天宏待俘虏带出帐

外,对陈家洛道:“总舵主,这姓钱的目光闪烁,神情狡猾,咱们试他一试。”陈家洛道:

“好!”两人低声商量定当。

到得天黑,卫春华与石双英均未回来报信,众人挂念不已。徐天宏道:“他们多半发现

了四哥的踪迹,跟下去了,这倒是好消息。”群雄点头称是,谈了一会,便在帐篷中睡了。

镖行人众和官差都被绳索缚了手脚、放在帐外,上半夜由蒋四根看守,下半夜徐天宏看守。

月到中天,徐天宏从帐中出来,叫蒋四根进帐去睡,四周走了一圈,坐了下来,用毯子裹住

身子。钱正伦正睡在他身旁,被他坐下来时在腿上重重踏了一脚,一痛醒了,正要再睡,忽

听徐天宏发出微微鼾声,敢情已经睡熟,心中大喜,双手一挣,腕上绳子竟未缚紧,挣扎几

下就挣脱了。他屏气不动,等了一会,听徐天宏鼾声更重,睡得极熟,便轻轻解开脚上绳

索,待血脉流通,慢慢站起身来,悄悄蹑足走出。他走到帐篷后面,解下缚在木桩上的一匹

马,一步一停,走到路旁,凝神一听,四下全无声息,心中暗喜,越走离帐篷越远,脚步渐

快,来到那辆吴国栋坐过的大车之旁。车上骡子已然解下,大车翻倒在地。西边帐篷中忽然

窜出一个人影,却是周绮。她和霍青桐、骆冰同睡一帐,那两人均有重重心事,翻来覆去老

睡不着。周绮却是着枕便入梦乡,睡梦中忽然跌进了一个陷坑,极力挣扎,难以上来,见陷

坑口有人向下大笑,一看竟是徐天宏,大怒之下,正要叫骂,忽然徐天宏跳入坑中将她紧紧

抱住,张口咬她面颊,痛不可当,一惊就醒了,只觉身上出了一身冷汗。忽听帐篷外有声,

略一凝神,掀起帐角一看,远远望见有人鬼鬼祟祟的走向大路,忙提起单刀,追出帐来。追

了几步,张口想叫,忽然背后一人悄没声的扑了上来,按住她嘴。

周绮一惊,反手一刀,那人手脚敏捷,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将刀翻了开去,低声道:

“别嚷,周姑娘,是我。”周绮一听是徐天宏,刀是不砍了,左手一拳打出,结结实实,正

中他右胸。徐天宏一半真痛,一半假装,哼了一声,向后便倒。周绮吓了一跳,俯身下去,

低声说道:“你怎么咬……不,不,谁叫你按住我嘴,有人要逃,你瞧见么?”徐天宏低声

道:“别作声,咱们盯着他。”两人伏在地上,慢慢爬过去,见钱正伦掀起大车的垫子,格

格两声,似是撬开了一块木板,拿出一只木盒,塞在怀里,正要上马,徐天宏在周绮背后急

推一把,叫道:“拦住他。”周绮纵身直窜出去。钱正伦听得人声,一足刚踏上马镫,不及

上马,右足先在马臀上猛踢一脚,那马受痛,奔出数丈。周绮提气急追。钱正伦翻身上马,

右手一扬,喝道:“照镖!”周绮急忙停步,闪身避镖,哪知这一下是唬人的虚招,他身边

兵刃暗器在受缚时早给搜去了。周绮这一呆,那马向前一窜,相距更远。周绮心中大急,眼

见已追赶不上。钱正伦哈哈大笑,笑声未毕,忽然一个倒栽葱跌下马来。周绮又惊又喜,奔

上前去,在他背上一脚踏住,刀尖对准他后心。徐天宏赶上前来,说道:“你看他怀里的盒

子是甚么东西。”周绮一把将木盒掏了出来,打开一看,盒里厚厚一叠羊皮,装订成一本书

的模样,月光下翻开看去,那是古怪的文字,一个也不识,说道:“又是你们红花会的怪

字,我不识得。”随手向徐天宏一丢。徐天宏接来一看,喜道:“周姑娘,你这功劳不小,

这多半是他们回人的经书,咱们快找总舵主去。”周绮道:“当真?”只见陈家洛已迎了上

来。周绮奇道:“咦!陈大哥,你怎么也出来了?你瞧这是甚么东西。”徐天宏递过木盒。

陈家洛接来一看,说道:“这九成便是那部经书。幸亏你拦住了这家伙,咱们几十个男人都

不及你。”周绮听他俩都称赞自己,十分高兴,想谦虚几句,可是不知说甚么话好,隔了半

晌,问徐天宏道:“刚才打痛了你么?”徐天宏一笑,说道:“周姑娘好大力气。”周绮

道:“是你自己不好。”转身对钱正伦道:“站起来,回去。”松开了脚,将刀放开,钱正

伦却并不起身。周绮骂道:“我又没伤你,装甚么死?”轻轻踢了他一脚,钱正伦仍是不

动。

陈家洛在他胁下一捏一按,喝道:“站起来!”钱正伦哼了两声,慢慢爬起,周绮一

楞,恍然大悟,四下一看,拾起一颗白色棋子,交给陈家洛道:“你的围棋子!你们串通了

来哄我,哼,我早知你们不是好人。”陈家洛微笑道:“怎么是串通了哄你?是你自己听见

这家伙的声音才追出来的。再说,要不是你这么一拦,他心不慌,自然躲开了我的棋子。他

骑了马,咱们怎追得上?”周绮听他说得理由十足,又高兴起来,说道:“那么咱们三人都

有功劳。”徐天宏道:“你功劳最大。”周绮低声道:“你别告诉爹爹,说我打你一拳。”

徐天宏笑道:“说了也不打紧啊!”周绮怒道:“你若说了我永远不理你。”徐天宏一笑不

答。

他先前和陈家洛定计,已通知群雄,晚上听到响动,不必出来,否则以无尘、赵半山等

人之能,岂有闻蹄声而不惊觉之理?三人押着钱正伦,拿了经书,走到木卓伦帐前。守夜的

回人一传报,木卓伦忙披衣出来,迎进帐去。陈家洛说了经过,交过经书。木卓伦喜出望

外,双手接过,果是合族奉为圣物的那部手抄《可兰经》。帐中回人报出喜讯,不一会,霍

阿伊、霍青桐和众回人全都拥进帐来,纷对徐陈周三人叉手抚胸,俯首致敬。木卓伦打开经

书,高声诵读:

“奉至仁慈的阿拉之名,一切赞颂,全归阿拉,全世界的主,至仁至慈的主,报应日的

君主。我们只崇拜你,只求你佑助,求你引导我们上正路,你所佑助者的路,不是受谴责者

的路,也不是迷误者的路。”众回人伏地虔诚祈祷,感谢真神阿拉。祷告已毕,木卓伦对陈

家洛道:“陈当家的,你将敝族圣物从奸人手中夺回,我们也不敢言谢。以后陈当家的但有

所使,只要传一信来,虽是千山万水,亦必赶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陈家洛拱手逊

谢。木卓伦又道:“明日兄弟奉圣经回去,小儿小女就请陈当家的指挥教导,等救回文爷之

后再让他们回来。那时陈当家的与众位英雄,如能抽空到敝地盘桓小住,让敝族族人得以瞻

仰丰采,更是幸事。”陈家洛微一沉吟,说道:“圣经物归原主,乃贵族真神庇佑,老英雄

洪福,不过周姑娘和我们侥幸遇上,岂敢居功言德?令郎和令爱还是请老英雄带同回乡。老

英雄这番美意,我们感激不尽,但惊动令郎令爱大驾,实不敢当。”陈家洛此言一出,木卓

伦父子三人俱都出于意料之外,心想本来说得好好的,怎么忽然变了卦。木卓伦又说了几

遍,陈家洛只是辞谢。霍青桐叫了声:“爹!”微微摇头,示意不必再说了。这时红花会群

雄也都进帐,向木卓伦道喜。帐中人多挤不下,众回人退了出去。徐天宏见周仲英进来:说

道:“这次夺回圣经,周姑娘的功劳最大。”周仲英心下得意,望了女儿几眼,意示奖许。

徐天宏忽然按住右胸,叫声:“啊唷!”众人目光都注视到他身上。周绮大急,心道:“我

打他一拳,他在这许多人面前说了出来,可怎么办?”周仲英问道:“怎么?”徐天宏沉吟

不答,过了一会,才笑笑道:“没甚么。”可已将周绮吓出了一身汗,心道:“好,你这小

子,总是想法子来作弄我。”

众人告辞出去,各自安息。次日清晨,木卓伦率领众回人与群雄道别。双方相聚虽只半

日,但敌忾同仇,肝胆相照,别时互相殷殷致意。周绮牵着霍青桐的手,对陈家洛道:“这

位姊姊人又好,武功又强,人家要帮咱们救文四爷,你干么不答应啊?”陈家洛一时语塞。

霍青桐道:“陈公子不肯让我们冒险,那是他的美意。我离家已久,真想念妈妈和妹子,很

想早点儿回去。周姊姊,咱们再见了!”说罢一举手,拨转马头就走。周绮对陈家洛道:

“你不要她跟咱们在一起,你看她连眼泪都要流下来啦!你瞧人家不起,得罪人,我可不

管。”陈家洛望着霍青桐的背影,一声不响。霍青桐奔了一段路,忽然勒马回身,见陈家洛

正自呆呆相望,一咬嘴唇,举手向他招了两下。陈家洛见她招手,不由得一阵迷乱,走了过

去。霍青桐跳下马来。两人面对面的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霍青桐一定神,说道:“我性

命承公子相救,族中圣物,又蒙公子夺回。不论公子如何待我,都决不怨你。”说到这里,

伸手解下腰间短剑,说道:“这短剑是我爹爹所赐,据说剑里藏着一个极大秘密,几百年来

辗转相传,始终无人参详得出。今日一别,后会无期,此剑请公子收下。公子慧人,或能解

得剑中奥妙。”说罢把短剑双手奉上。陈家洛也伸双手接过,说道:“此剑既是珍物,本不

敢受。但既是姑娘所赠,却之不恭,只好*颜收下。”霍青桐见他神情落寞,心中很不好

受,微一踌躇,说道:“你不要我跟你去救文四爷,为了甚么,我心中明白。你昨日见了那

少年对待我的模样,便瞧我不起。这人是陆菲青陆老前辈的徒弟,是怎么样的人,你可以去

问陆老前辈,瞧我是不是不知自重的女子!”说罢纵身上马,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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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 17:36:27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五回 乌鞘岭口拚鬼侠 赤套渡头扼官军

陈家洛手托短剑,呆呆的出神,望着霍青桐追上回人大队,渐渐隐没在远方大漠与蓝天

相接之处,心头一震,正要去问陆菲青,忽见前面一骑如一溜烟般奔来,越到前面越快,却

是心砚回来了。心砚见到陈家洛,远远下了马,牵马走到跟前,兴高采烈的道:“少爷,章

十爷随后就来,咱们逮到了一个人。”陈家洛问道:“逮到了甚么人?”心砚道:“我骑了

白马赶到破庙那边,章十爷在和一人合口,那人要过来,十爷叫他等一会。两人正在争闹,

那人一见到我骑的马,就大骂我是偷马贼一伙,举刀向我砍来。我和十爷给他干上了。那人

武功很好,可是没兵刃,不知哪里偷来了一把劈柴刀,当然使不顺手啦。打了二十多个回

合,十爷才用狼牙棒将他柴刀砸飞,那人手下真是来得,空手斗我们两个,后来我拾了地下

石子,不住掷他,他躲避石子,一不留神,腿上被十爷打了一棒,这才给我们逮住。”陈家

洛笑了笑,问道:“那人叫甚么名字?干甚么的?”心砚道:“咱们问他,他不肯说。不过

十爷说他是洛阳韩家门的人,使的是铁琵琶手。”不久章进也赶到了,下马向陈家洛行礼,

随手将马鞍上的人提了下来,那人手脚被缚,昂然而立,神态甚是倨傲。陈家洛问道:“阁

下是洛阳韩家门的?尊姓大名?”那人仰头不答。陈家洛道:“心砚,你替这位爷解了

缚。”心砚拔出刀来,割断了缚住他手脚的绳子,挺刀站在他背后,防他有何异动。陈家洛

道:“他二人得罪阁下,请勿见怪,请到帐篷里坐地。”四人到得帐中,陈家洛和那人席地

而坐,群雄陆续进来,都站在陈家洛身后。那人看见骆冰进来,勃然大怒,跳起身来,戟指

而骂:“你这婆娘偷我的马,你不还马,决不和你甘休!”骆冰笑道:“你是韩文冲韩大

爷,是吗?咱们换一匹马骑,我还补了你一锭金子,你赚了钱、发了财啦,干么还生气?”

陈家洛问起情由,骆冰将抢夺白马之事笑着说了,众人听得都笑了起来。原来红花会虽

然不禁偷盗,但骆冰心想总舵主出身相府,官宦子弟多数瞧不起这种不告而取的勾当,是以

一直没说此马的来历。陈家洛道:“既是如此,四嫂这匹马还给韩爷吧。那锭金子也不用还

了,算是租用尊骑的一点敬意。韩爷腿上的伤不碍事吧?心砚,给韩爷敷上金创药。”韩文

冲见陈家洛如此处理,怒气渐平,正想交待几句场面话,忽然骆冰道:“总舵主,那不成,

你知道他是谁?他是镇远镖局的人。”陈家洛道:“当真?”骆冰取出王维扬那封信,交给

陈家洛,说道:“请看。”陈家洛接过信,只看了开头一个称呼,就将信一折,交给韩文

冲,说道:“这是韩爷的信,在下不便观看。”韩文冲心想:“横竖你的同党已经看过,我

乐得大方。”便道:“我是镇远镖局的,那不错,不知哪一点冒犯各位了,倒要请教。韩某

光明磊落,没有见不得人的事。阁下请看吧。”说着将信摊开,放在陈家洛面前。陈家洛一

目十行,一瞥之间,已知信中意思,说道:“威震河朔王维扬王老镖头的威名,在下是如雷

贯耳,只是无由识荆,实为恨事。阁下是洛阳韩家门的,不知和韩五娘是怎样称呼?”韩文

冲道:“那是先婶娘。请教阁下尊姓大名,不知是否识得先婶娘?”陈家洛微微一笑,说

道:“我只是慕名而已。我姓陈名家洛。”韩文冲一听,立即站起,惊道:“你……是陈阁

老的公子?”常赫志道:“这位是我们红花会的总舵主。跟你说了半天话,先人板板,你有

眼不识泰山。”韩文冲慢慢坐下,不住打量这位少年总舵主。陈家洛道:“江湖上不知是谁

造谣,说贵同门之死与敝会有关,其实这事我们全不知情。在下本已派了一位兄弟要到洛阳

来说明这个过节,只因忽有要事,一时难以分身。韩爷今日到此,那是再好没有。不知何以

有此谣言,韩爷能否见告?”韩文冲道:“你……你真是海宁陈阁老的公子?”陈家洛道:

“韩爷既知在下身世,自也不必相瞒。”

韩文冲道:“自公子离家,相府出了重赏找寻,数年来一无音讯,后来有人访知公子在

红花会,又说公子到了回疆。我师兄焦文期受相府之聘,前赴回疆寻访公子,哪知他突然不

明不白的失了踪。此事已隔五年,直到最近,有人在陕西山谷之中发见焦师兄所用的铁牌和

琵琶钉,才知他已不幸遭害。虽然他已死无对证,当时也无人亲眼见他遭难情形,但公子请

想,如不是红花会下的手,又是何人?……”

他话未说完,章进喝道:“你师兄贪财卖命,死了也没甚么可惜。我们红花会要是杀了

他,难道不敢认账?老子老实跟你说,这个人,我们没杀。不过你找不到人报仇,就算是老

子杀的好了。老子生平杀的人难道还少了?多一个他***焦文期,又有甚么相干?”韩文

冲斜眼看他,心中将信将疑。无尘冷笑道:“我们红花会众当家说话向来一是一,二是二,

几时骗过人来?你不信他话,就是瞧我不起。嘿嘿,你瞧我不起,胆子不小哇!”纷乱中陆

菲青突然高叫:“焦文期是我所杀。我不是红花会的,这事可跟红花会全无干系。”众人都

是一楞。陆菲青站起身来,将当年焦文期怎样黑夜寻仇、怎样以三攻一、怎样狠施毒手、怎

样命丧荒山之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众人听了,都骂焦文期不要脸,杀得好。韩文冲铁青

着脸,一言不发。陆菲青道:“韩爷要给师哥报仇,现下动手也无不可。这事与红花会无

关,他们要是帮了我一拳一脚,就是瞧我不起。”转头向骆冰道:“文四奶奶,韩爷的兵刃

还了给他吧。”骆冰取出铁琵琶,交给陆菲青。陆菲青接了过来,说道:“韩五娘当年首创

铁琵琶门,名闻江湖,也算得是女中豪杰。唉……”言下不胜感慨,一面说一面双手暗运内

劲。铁琵琶肚腹中空,被他一按,登时变成一块扁平的铁板。他又道:“焦文期既受陈府之

托,寻访公子,便须忠于所事,怎地使了人家钱财,却来寻我老头子的晦气?咱们武林中

人,就算不能舍身报国,和满虏鞑子拚个死活,也当行侠仗义,为民除害。”武当派内功非

同小可,口中说话,双手已将铁板卷成个铁筒,捏了几下,变成根铁棍,又道:“至不济,

也当洁身自好,隐居山林,做个安分良民。陆某生平最痛恨的是朝廷鹰犬、保镖护院的走

狗,仗着有一点武艺,助纣为虐,欺压良民。这种人要是给我遇上了,哼哼,陆某决计放他

们不过。”说到这里声色俱厉,手中的铁棍也已变成了一个铁环。这番话把韩文冲只听得怦

然心动。他自恃武功精深,一向自高自大,哪知这番出来连栽筋斗,在骆冰、章进、心砚等

人手下受挫,还觉得是对方使用诡计,此刻眼见陆菲青言谈之间,将他仗以成名的独门兵器

弯弯捏捏,如弄湿泥,如搓软面,不由得又惊又怕,再想焦文期的武功与自己只在伯仲之

间,他与这老者为敌,自是非死不可。

蒋四根眼见陆菲青弄得有趣,童心顿起,接过铁环,双手一拉,又变成铁棍,自己拿了

一端,另一端伸到杨成协面前。杨成协伸手握住,笑道:“比比力气?”蒋四根点点头,两

人用力一拉,各不相下,铁棍却越拉越长。众人哈哈大笑。陈家洛怕二人分出输赢,伤了和

气,笑道:“两位哥哥力气一样大,这铁琵琶给我吧。”众人听他仍管这东西叫作铁琵琶,

都笑了起来。陈家洛接过铁棍,笑道:“道长、周老前辈、常五哥,你们三位一边。赵三

哥、常六哥,我们三个一边,咱们来练个功夫。”周仲英等都笑嘻嘻的走拢,三个一边,站

在铁棍两端,各伸单掌相叠,抵住铁棍。陈家洛笑道:“他们两个把铁棍拉长了,咱们把它

缩短。一、二、三!”六人一齐用力,这六人内劲加在一起,实是当世难得一见,铁棍渐粗

渐短,旁观众人彩声雷动。韩文冲骇然变色,心道:“罢了,罢了,这真叫天外有天,人上

有人。姓韩的今日若是留得命在,明天回乡耕田去了。”陈家洛笑道:“好了。”周仲英等

五人一笑停手。陈家洛道:“弄坏了韩兄的兵刃,很是抱歉,请勿见怪。”韩文冲满头大汗

哪里还答得出话来?陈家洛道:“在下奉劝韩兄一句,不知肯接纳否?”韩文冲道:“请

说。”

陈家洛道:“自古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令师兄命丧荒山,是他自取其祸,怨不得陆老前

辈。韩兄便看在下薄面,和陆老前辈揭过这层过节,大家交个朋友如何?”韩文冲心中早存

怯意,哪敢还和陆菲青动手?但被对方如此一吓,就此低头,未免显得太过没种,一时沉吟

不语,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陈家洛道:“焦三爷此事,其实由我身上而起。在下这里写封

信给家兄,就说焦三爷已寻到我,不过我不肯回家。焦三爷在途中遭受意外逝世,请家兄将

赏格抚恤,付给焦三爷家属。”韩文冲踌躇未答。陈家洛双眉一扬,说道:“韩爷倘若定要

报仇,就由在下接接韩家门的铁琵琶手。”随手一掷,那根铁棍直插入沙土之中,霎时间没

得影踪全无。韩文冲心中一寒,哪里还敢多言?说道:“一切全凭公子吩咐。”陈家洛道:

“这才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好汉。”叫心砚取出文房四宝,笔走龙蛇,写了一封书信。

韩文冲接了,说道:“王总镖头本来吩咐兄弟帮手送一支镖到北京,抵京后,再护送一

批御赐的珍宝到江南贵府。今日见了各位神技,兄弟这一点点庄稼把式,真算得是班门弄

斧。公子府上的珍宝,又有谁敢动一根毫毛?这就告辞。”陈家洛道:“韩兄预备护送的物

品,原来是舍下的?”韩文冲道:“镖局来给我送信的趟子手说,皇上对公子府上天恩浩

荡,过不几个月,就赏下一批金珠宝贝,现下积得多了,要送往江南老宅,府上叫我们镖局

护送。兄弟今日栽在这里,哪里还有面目在武林中混饭吃?安顿了焦师兄的家属之后,回家

种田打猎,决不再到江湖上来丢人现眼了。”

陈家洛道:“韩兄肯听陆老前辈的金玉良言,真是再好不过。在下索性交交你这位朋

友。心砚,你把镇远镖局的各位请进来。”心砚应声出去,将钱正伦等一干人都带了进来。

韩文冲和各人一见,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

陈家洛道:“冲着韩兄的面子,这几位朋友你都带去吧。不过以后再要见到他们不干好

事,可休怪我们手下无情。”韩文冲给陈家洛软硬兼施,恩威并济,显功夫,套交情,不由

得脸如死灰,哑口无言。见陈家洛再也不提“还马”二字,又哪敢出口索讨?陈家洛道:

“我们先走一步,谷位请在此休息一日,明日再动身吧。”红花会群雄上马动身,一干镖师

官差呆在当地,做声不得。群雄走出一程路,陆菲青对陈家洛道:“陈当家的,镖行这些小

子们留在后面,小徒不久就会和他们遇着。他们吃了亏没处报仇,说不定会找上小徒,我想

迟走一步,照应一下,随后赶来。”陈家洛道:“陆老前辈请便,最好和令贤徒同来,我们

好多得一臂之力。”陆菲青笑道:“这个人就会闯祸淘气,哪里帮得了甚么忙?”拱了拱

手,掉转马头,向来路而去。陈家洛不及向陆菲青问他徒弟之事,心下老大纳闷。

余鱼同奉命侦查文泰来的踪迹,沿路暗访,未得线索,不一日到得凉州。凉州民丰物

阜,是甘肃省一个大郡。他住下客店,踱到南街积翠楼上自斟自饮,感叹身世,想起骆冰声

音笑貌,思潮起伏,这番相思明明无望,万万不该,然而总是剑斩不断,笛吹不散,见满壁

都是某某到此一游的字句,诗兴忽起,命店小二取来笔砚,在壁上题诗一首:

“百战江湖一笛横,风雷侠烈死生轻。鸳鸯有耦春蚕苦,白马鞍边笑靥生。”下面写了

“千古第一丧心病狂有情无义人题”,自伤对骆冰有情,自恨对文泰来无义。

酒入愁肠,更增郁闷,吟哦了一会,正要会帐下楼,忽然楼梯声响,上来了两人,余鱼

同眼尖,见当先一人曾经见过,忙把头转开,才一回头,猛然想起,那是在铁胆庄交过手的

官差。幸喜那人和同伴谈得起劲,没见到他。

两人拣了靠窗一个座头坐下,正在他桌旁。余鱼同伏在桌上,假装醉酒。听那两人谈了

一些无关紧要之事,只听得一人道:“瑞大哥,你们这番拿到点子,真是奇功一件,皇上不

知会赏甚么给你。”那姓瑞的道:“赏甚么我也不想了,只求太太平平将点子送到杭州,也

就罢了。我们八个侍卫一齐出京,只剩下我一人回去。肃州这一战,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灭

自己威风,现在想起来,还是汗毛凛凛。”另一人道:“现在你们跟张大人在一起,决失不

了手。”那姓瑞的道:“话是不错,不过这一来,功劳都是御林军的了,咱们御前侍卫还有

甚么面子?老朱,这点子干么不送北京,送到杭州去做甚么?”那姓朱的低声道:“我姊姊

是史大学士府里的人,你是知道的了。她悄悄跟我说,皇上要到江南去。将点子送到杭州,

看来皇上要亲自审问。”那姓瑞的唔了一声,喝了一口酒,说道:“你们六个人巴巴从京里

赶来,就是为了下这道圣旨?”那姓朱的道:“还做你们帮手啊?江南红花会的势力大,咱

们不可不特别小心。”

余鱼同听到这里,暗叫惭愧,真是侥幸,若不是碰巧听见,他们把四哥改道送到江南,

大伙却扑北京去救,岂非误了大事?又听那姓朱的侍卫道:“瑞大哥,这点子到底犯了甚么

事,皇上要亲自御审?”那姓瑞的道:“这个我们怎么知道?上头交待下来,要是抓不到

他,大伙回去全是革职查办的处分,脑袋保得牢保不牢,还得走着瞧呢。嘿,你道御前侍卫

这碗饭好吃的吗?”那姓朱的笑道:“现在瑞大哥立了大功,我来敬你三杯。”两人欢呼饮

酒,后来谈呀谈的就谈到女人身上了,甚么北方女人小脚伶仃,江南女人皮色白腻。酒醉饭

饱之后,姓瑞的会钞下楼,见余鱼同伏在桌上,笑骂:“读书人有个屁用,三杯落肚,就成

了条醉虫,爬不起来。”

余鱼同等他们下楼,忙掷了五钱银子在桌,跟出酒楼,远远在人丛中盯着,见两人进了

凉州府衙门,半天不见出来,料想就在府衙之中宿歇。回到店房,闭目养神,天一黑,便换

上一套黑色短打,腰插金笛,悄悄跳出窗去,径奔府衙。他绕到后院,越墙而进,只见四下

黑沉沉地,东厢厅窗中却透着光亮,蹑足走近,厅中有人说话,伸指沾了点唾沫,轻轻在窗

纸上湿了个洞,往里一张,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厅里坐满了人,张召重居中而坐,两旁都

是侍卫和公差,一个人反背站着,突然间厉声大骂,听声音正是文泰来。余鱼同知道厅里都

是好手,不敢再看,伏身静听,只听得文泰来骂道:“你们这批给鞑子做走狗的奴才,文大

爷落在你们手中,自有人给我报仇。瞧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有甚么下场。”一人阴森

森的道:“好,你骂的痛快!你是奔雷手,我的手掌没你厉害,今日却要教你尝尝我手掌滋

味。”余鱼同一听不好,心想:“四哥要受辱。他是四嫂最敬爱之人,岂能受宵小之侮?”

忙在破孔中一张,只见一个身材瘦长、穿一身青布长袍的中年男子,举掌走向文泰来,脸色

狰狞,不住冷笑。文泰来双手被缚,动弹不得,急怒交作,牙齿咬得格格直响。那人正待手

掌下落,余鱼同金笛刺破窗纸,一吐气,金笛中一枝短剑笔疾飞而去,正插在那人左眼之

中。那人非别,乃辰州言家拳掌门人言伯乾是也。

他眼眶中箭,剧痛倒地,厅中一阵大乱,余鱼同一箭又射中一名侍卫的右颊,抬腿踢开

厅门,直窜进去,喝道:“鹰爪子别动,红花会救人来啦!”挺笛点中站在文泰来身旁官差

的穴道,从绑腿上拔出匕首,割断文泰来手脚上绳索。张召重只道敌人大举来犯,也不理会

文余二人,站起身来,拔剑在厅门一站,内阻逃犯,外挡救兵。

文泰来手一脱绑,精神大振,但见一名御前侍卫和身扑上,身子一侧,左手反背一掌,

正中那人右胁,喀喇一声,打断了二根肋骨。余人为他威势所慑,一时都不敢走拢。余鱼同

道:“四哥,咱们冲!”文泰来道:“大伙都来了吗?”余鱼同低声道:“他们还没到,就

是小弟一人。”文泰来一点头,他右臂和腿上重伤未愈,右臂靠在余鱼同身上,并肩向厅门

走去。四五名侍卫一涌而上,余鱼同挥金笛挡住。

两人走到厅口,张召重踏上一步,喝道:“给我留下。”长剑向文泰来小腹上刺来。文

泰来脚下不便,退避不及,以攻为守,左手食中两指疾如流星,直取敌人双眼。张召重回剑

一挡,赞了一声:“好!”两人身手奇快,转瞬拆了七八招。文泰来只有一只左手,下盘又

趋避不灵,再拆数招,被张召重在肩头上一推,立脚不稳,坐倒在地。余鱼同边打边想:

“我胡作非为,对不起四哥,在世上苟延残喘,没的污了红花会英雄之名。今日舍了这条命

把四哥救出,让鹰爪子把我杀了,也好让四嫂知道,我余鱼同并非无义小人。我以一死相

报,死也不枉。”拿定了这主意,见文泰来被推倒在地,翻身一笛,狠命向张召重打去。

文泰来缓得一缓,挣扎着爬起,回身大喝一声,众侍卫官差一呆,不由得退了数步,余

鱼同叫道:“四哥,快出去。”金笛飞舞,全然不招不架,尽向对方要害攻去。他和张召重

武功相差甚远,可是一夫拚命,万夫莫当,金笛上全是进手招数,招招同归于尽,笛笛两败

俱伤,张召重剑法虽高,一时之间,却也给他的决死狠打逼得退出数步。文泰来见露出空

隙,闪身出了厅门。众侍卫大声惊呼。余鱼同挡在厅门,身上已中两剑,仍是毫不防守,一

味凌厉进攻。张召重喝道:“你不要命吗?这打法是谁教你的?”见他武功是武当派嫡传,

知有瓜葛,未下杀手。余鱼同凄然笑道:“你杀了我最好。”数招之后,右臂又中了一剑,

他笛交左手,一步不退。众侍卫纷纷涌出,余鱼同狂舞金笛,疾风穿笛,呜呜声响。一名侍

卫挥刀砍来,余鱼同视若不见,金笛在他乳下狠点,那人登时晕倒,自己左肩却也被刀砍

中。他浑身血污,挥笛恶战,剑光笛影中拍的一声,一名侍卫的颚骨又敲打碎。众侍卫围了

拢来,刀剑鞭棍,一时齐上。混战中余鱼同腿上被打中一棍,跌倒在地,金笛舞得几下,晕

了过去。

厅门口一声大喝:“住手!”众人回过头来,见文泰来慢慢走进,对别人一眼不看,直

走到余鱼同身边,见他全身是血,不禁垂下泪来,俯身一探鼻息,尚有呼吸,稍稍放心,伸

左臂抱起,喝道:“快给他止血救伤。”众侍卫为他威势所慑,果然有人去取金创药来。文

泰来见众人替余鱼同裹好了伤,抬入内堂,这才双手往后一并,说道:“绑吧!”一名侍卫

看了张召重眼色,慢慢走近。文泰来道:“怕甚么?我要伤你,早已动手。”那侍卫见他双

手当真不动,这才将他绑起,送到府衙狱中监禁。两名侍卫亲自在狱中看守。次日清晨,张

召重去看余鱼同,见他昏昏沉沉的睡着,问了衙役,知道医生开的药已煎了给他服过。下午

又去探视,余鱼同略见清醒,张召重问他:“你师父姓陆还是姓马?”余鱼同道:“我恩师

是千里独行侠,姓马名真。”张召重道:“这就是了,我是你师叔张召重。”余鱼同微微点

头。张召重道:“你是红花会的吗?”余鱼同又点了点头。张召重叹道:“好好一个年轻

人,堕落到这步田地。文泰来是你甚么人?干么这般舍命救他!”余鱼同闭目不答,隔了半

晌,道:“我终于救了他出去,死也暝目。”张召重道:“哼,你想在我手里救人出去?”

余鱼同惊问:“他没逃走?”张召重道:“他逃得了吗?别妄想吧!”继续盘问,余鱼同闭

上眼睛给他个不理不睬,不一会儿竟呼呼打起鼾来。张召重微微一笑,道:“好倔强的少

年。”转身出去。

到得厢房,将瑞大林、言伯乾、成璜、以及新从京里来的六名御前侍卫朱祖荫等人请

来,密密商议了一番,各人回房安息养神。晚饭过后,又将文泰来由狱中提出,在厢厅中假

装审问。张召重昨天是真审,不意被余鱼同闯进来大闹一场,这晚他四周布下伏兵,安排强

弓硬弩,只待捉拿红花会救兵,哪知空等了一夜,连耗子也没见到一只。

第二天一早,报道黄河水猛涨,渡口水势汹涌。张召重下令即刻动身,辞别凉州知府和

首县,将文泰来和余鱼同放入两辆大车,正要出门,忽然吴国栋、钱正伦、韩文冲等一干人

奔进衙门。张召重见他们狼狈异常,忙问原由。吴国栋气愤愤的将经过情形说了。张召重

道:“阎六爷武功很硬啊,怎么会死在一个少女手里,真是奇闻了。”一举手,说道:“咱

们京里见。”吴国栋敢怒而不敢言,强自把一口气咽了下去。

强召重听吴国栋说起红花会群雄武功精强,又有大队回人相助,自己虽然艺高人胆大,

毕竟好汉敌不过人多,于是去和驻守凉州的总兵商量,要他调四百精兵,帮同押解钦犯。总

兵一听事关重大,哪敢推托,立即调齐兵马,派副将曹能、参将平旺先两人领兵押送,到了

皋兰省城,再由省方另派人马接替。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凉州,一路上偷鸡摸狗,顺手牵

羊,众百姓叫苦连天,不必细表。

走了两日,在双井子打了尖,行了二三十里,只见大路边两个汉子袒胸坐在树下,树上

系着两匹骏马。两名清兵互相使个眼色,走上前去,喝道:“喂,这两匹马好像是官马,哪

里偷来的?”那面目英秀的汉子笑道:“我们是安份良民,怎敢偷马?”一名清兵道:“老

爷走得累了,借我们骑骑。”另一名清兵笑道:“又骑不坏的,怕甚么?”那汉子道:

“行,总爷赏脸要骑,小的今日出门遇贵人。”那清兵笑道:“嘿,瞧你不出,倒懂得好

歹。”两名汉子站起身来,走到马旁,解下缰绳,说道:“总爷小心,别摔着了。”清兵笑

道:“***胡扯,老爷骑马会摔交,还成甚么话?”大模大样的走近,正要去接缰绳,忽

然一个屁股上吃了一脚,另一个被人一记耳光,拉起来直抛出去,摔在大路之上。大队中兵

卒登时鼓噪起来。两名汉子翻身上马,冲到车旁。那脸上全是伤疤的汉子左手撩起车帐,右

手单刀挥下,哗的一声,割下车帐,叫道:“四哥在里面么?”车里文泰来道:“十二

郎!”那汉子道:“四哥,我们去了,你放心,大伙就来救你。”守车的成璜和曹能双双来

攻,那面目白净的汉子挥双钩拦住,清兵纷纷涌来。两人唿哨一声,纵马落荒而走。几名侍

卫追了一阵,见二人远去,便不再追。当晚宿在清水铺,次日清晨,忽听得兵卒惊叫,乱成

一片。曹能与平旺先出去查看,见十多名清兵胸口都为兵刃所伤,死在炕上,也不知是怎么

死的。众兵丁交头接耳,疑神疑鬼。次日宿在横石。这是个大镇,大队将三家客店都住满

了,还占了许多民房。黑夜中忽然客店起火,四下喊声大作。张召重命各侍卫只管守住文泰

来,闲事一概不理,以防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火头越烧越大,曹能奔进来道:“有土

匪!已和弟兄们动上了手。”张召重道:“请曹将军指挥督战,兄弟这里不能离开。”曹能

应声出去。店外惨叫声、奔驰声、火烧声、屋瓦坠地声乱了半日。张召重命瑞大林与朱祖荫

在屋顶上守望,只要敌人不攻进店房,不必出手。那火并没烧大,不久便熄了,又骚扰喧哗

了好一会,人声才渐渐静下来,只听得蹄声杂沓,一群人骑马向东奔去。曹能满脸煤油血

迹,奔进报告:“土匪已杀退了。”张召重问:“伤亡了多少弟兄?”曹能道:“还不知

道,总……总有几十名吧。”张召重道:“土匪逮到几个?杀伤多少?”曹能张口结舌,说

不出话来,隔了半晌,说道:“没有。”张召重哼了一声,并不言语。曹能道:“这批土匪

脸上都蒙了布,个个武功厉害,可也真奇怪,他们并不劫财物,只是朝咱们的弟兄砍杀。临

走时丢了二百两银子给客店老板,说烧了他房子,赔他的。”张召重道:“你道他们是土匪

吗?曹将军,你吩咐大家休息,明天一早上路。”曹能退了出来,忙去找客店老板,说他勾

结土匪,杀害官兵,只吓得各店老板不住磕头求饶,终于把那二百两银子双手献上,还答应

负责安葬死者,救治伤兵,曹能这才作罢。次日忙乱到午牌时分,方才动身,一路山青水

绿,草树茂密,行了两个时辰,道路渐陡,两旁尽是高山。

走不多时,迎面一骑马从山上冲将下来,离大队十多步外勒定。骑者高声叫道:“喂,

大家听着,你们冲撞了恶鬼,赶快回头,还有生路,再向东走,一个个龟儿死于非命。”众

官兵瞧那人时,只见他一身粗麻布衣衫,腰中缚根草绳,脸色焦黄,双眉倒竖,宛然是庙中

所塑的追命无常鬼模样,都不由得打个寒噤。那人说罢,纵马下山,从大队人马旁边擦过,

奔驰而去。殿后一名清兵忽然大叫一声,倒在地下,登时死去。众人大骇,围拢来看,见他

身上并无伤痕,尽皆惊惧,纷纷议论。曹能派两名清兵留下掩埋死者,大队继续上山,走不

多时,迎面又是一乘马过来,马上便是刚才那人,只听他高声叫道:“喂,大家听着,你们

冲撞了恶鬼,赶快回头,还有生路,再向东走,一个个龟儿死于非命。”众人都吓了一跳,

怎么这人又回到前面了?明明见他下山,此间一眼望去,并无捷径可以绕道上山,就算回身

赶到前面,也决没这样快,难道是空中飞过、地下钻过不成?那人说完,纵马下山。众兵丁

真如见到恶鬼一般,远远避开。朱祖荫待他走到身旁,伸出单刀一拦,说道:“朋友,慢

来!”那人犹如不闻不见,右掌在他肩头一按,朱祖荫手中单刀当啷啷跌落在地。那人竟不

回头,马蹄翻飞,下山而去,刚走过大队,末后一名清兵又是惨叫一声,倒地身亡,众兵丁

都吓得呆了。张召重命侍卫们守住大车,亲往后队察看。朱祖荫道:“张大人,这家伙究竟

是人是鬼?”一面按住受伤的右肩,脸色泛白。张召重叫他解开衣服,见他右肩一大块乌青

高高肿起,张召重眉头一皱,从怀里掏出一包药来,叫他立刻吞服护伤,又命兵丁将死去的

清兵脱光衣服验伤,翻过身来,后背也是一大块乌青,五指掌形,隐约可见。众兵丁喧哗起

来,叫道:“鬼摸,鬼摸!”张召重叫留下两名兵丁埋葬死者。平旺先派了人,两名兵丁死

也不肯奉命,张石重无奈,只得下令大队停下相候,埋葬死者后一齐再走。瑞大林道:“张

大人,这家伙实在古怪,他怎么能过去了又回到前面?”张召重也是疑惑不解,沉吟半晌,

说道:“朱兄弟和这两名士兵,明明是为黑沙掌所伤,江湖上黑沙掌的好手寥寥可数,怎么

会认不出来?”瑞大林道:“说到黑沙掌,当然是四川青城派的慧侣道人海内独步,不过慧

侣已死去多年,难道真是他鬼魂出现不成?”张召重一拍大腿,叫道:“是了,是了,这是

慧侣道人的徒弟,人称黑无常、白无常的常氏兄弟。我总往一个人身上想,所以想不起,原

来这对双生兄弟扮鬼唬人。好啊,这对鬼兄弟也跟咱们干上了。”他可不知常氏兄弟是红花

会中人物。瑞大林、成璜等人久闻西川双侠大名,此刻忽在西北道上遇到,不知如何得罪了

他们,竟然一上来便下杀手,心下都是暗暗惊疑,大家不甘示弱,只好默不作声。

这晚住在黑松堡,曹能命兵丁在镇外四周放哨,严密守望。次日清晨,放哨的兵士一个

都不见回报,派人一查,所有哨兵全都死在当地,颈里都挂了一串纸钱。众兵丁害怕异常,

当下便有十多人偷偷溜走了。

这天要过乌鞘岭,那是甘凉道上有名的险峻所在,曹能命兵士饱餐了,鼓起精神上岭。

走了半日,越来越冷,道路也越来越险,九月天时,竟自飘下雪花来。走到一处,一边高

山,一边尽是峭壁,山谷深不见底,众兵士手拉手走,惟恐雪滑,一个失足跌入山谷,那就

尸骨无存。几名侍卫下马,扶着文泰来的大车。众人正自小心翼翼、全神贯注的攀山越岭,

忽听得前面山后发出一阵啾啾唧唧之声,过了一会,变成高声鬼啸,声音惨厉,山谷回声,

令人毛发直竖,众兵丁都停住了脚步。只听前面喊道:“过来的见阎王——回去的有活路—

—过来的见阎王——回去的有活路。”众兵丁哪里还敢向前?平旺先带了十多名士兵,下马

冲上,刚转过山坳,对面一箭射来,一名士兵当胸中箭,大叫一声,跌下山谷。平旺先身先

士卒,向前冲去,对方箭无虚发,又有三名兵士中箭。众清兵伏身避箭,只见山腰里转出一

人,阴森森的喊道:“过来的见阎王——回去的有活路。”众兵丁一看,便是昨天那个神出

鬼没,举手杀人的无常鬼,胆小的大呼小叫,转身便逃,曹能大声喝止,却哪里约束得住?

平旺先举刀砍死一名兵士,军心才稳了下来。当先奔跑的六七十名兵卒却已逃得无影无踪

了。张召重对瑞大林道:“你们守住大车,我去会会常家兄弟。”说罢越众上前,朗声说

道:“前面可是常氏双侠?在下张召重有礼,你我素不相识,无怨无仇,何故一再相戏?”

那人冷冷一笑,说道:“哈,今日是双鬼会判官。”大踏步走进,呼的一声,右掌当面劈

到。

当地地势狭隘异常,张召重无法左右闪避,左手运内力接了他这一掌,右掌按出。那人

左掌又是呼的一声架开,双掌相遇,两人较量了一下内力。张召重变招奇快,左腿“横云断

峰”,掠地扫去。那人躲避不及,双掌合抱,猛向他左右太阳穴击来。张召重一侧身,左腿

倏地收住,向前跨出两步,那人也是侧身向前。双方在峭壁旁交错而过,各挥双掌猛击,四

只手掌在空中一碰,两人都退出数尺。这时位置互移,张召重在东,那人已在西端。两人一

凝神,发掌又斗。平旺先弯弓搭箭,飕的一箭向那人射去。那人左掌架开张召重一掌,右手

揽住箭尾,百忙中转身向平旺先甩来。平旺先低头躲过,一名清兵“啊唷”一声,那箭射中

了他肩头。张召重赞了一声:“常氏双侠,名不虚传!”手下拳势丝毫不缓,忽然背后呼的

一声,一掌劈到。张召重闪身让开,见又是个黄脸瘦子,面貌与前人一模一样,双掌如风,

招招迅捷的攻来,将他夹在当中。成璜、朱祖荫等人抢了上来,见三人挤在宽仅数尺的山道

之中恶斗,旁临深谷,贴身而搏,直无回旋余地。成璜等空有二百余人,却无法上前相助一

拳一脚,只得呐喊助威。三人愈打愈紧,张召重见敌人四只手掌使开来呼呼风响,声威惊

人,当下凝神持重,见招拆招,酣斗声中敌方一人左掌打空,击在山石之上,石壁上泥沙扑

扑乱落,一块岩石掉下深谷,过了良久,才隐隐传上着地之声。

恶战良久,敌方一人忽然斜肩向他撞来,张召重侧身闪开,另一人抢得空档,背靠石

壁,大喝一声,右掌反挥。同时左面那人左脚飞出。两人拳脚并施,硬要把他挤入深谷。张

召重见敌人飞脚踢到,退了半步,半只脚踏在崖边,半只脚已然悬空。众官兵都惊叫起来。

那时另一人的掌风已扑面而至,张召重既不能退,也不能接,心知双方掌力均强,一抵而

退,对方不过在石壁上一撞,自己可势必堕入深谷,人急智生,施展擒拿手法,左手一勾,

已挽住对方手腕,喝一声“起”将他提了起来。那人手掌一翻,也拿住了张召重手腕,只是

双足离地,力气施展不出,被张召重奋起神威,一下掷入山谷,那人正是常氏双侠中的常赫

志。众官兵又是齐声惊叫。常赫志身子临空,心神不乱,在空中双脚急缩,打了个筋斗,使

下跌之势稍缓,这筋斗翻得半个圈子,已在腰间取出飞抓,一扬手,飞抓笔直窜将上来,这

时常伯志飞抓也已出手,两人飞抓对飞抓紧紧握住,犹似握手。常伯志不等兄长下跌之势堕

足,双手外挥,将他身子挥了起来,落在十余丈外的山路上。常伯志回身一拱手,说道:

“火手判官武艺高强,佩服佩服。”也不见他弯腰用劲,忽然平空拔起,倒退着窜出数丈,

挽了常赫志的手,兄弟俩双双走了。

众官兵纷纷围拢,有的大赞张召重武功,有的惋惜没把常赫志摔死。张召重一语不发,

扶着石壁慢慢坐下。瑞大林过来道:“张大人好武功。”低声问道:“没受伤么?”张召重

不答,调匀呼吸,过了半晌,才道:“没事。”一看自己手腕,五个乌青的手指印嵌在肉

里,有如绳扎火烙一般,心下也自骇然。大队过得乌鞘岭,当晚又逃走了三四十名兵丁。张

召重和瑞大林等商议:“大路是奔兰州省城,但点子定不甘心,前面麻烦正多,咱们不如绕

小路到红城,从赤套渡过河,让点子扑个空。”曹能本来预计到省城后就可交卸担子,听了

张召重的话老大不愿意,可是也不敢驳回。张召重道:“路上失散了这许多兵卒,曹大人回

去都可以报剿匪阵亡,忠勇殉国,兄弟随同写一个折子便是。”曹能一听,又高兴起来。原

来按兵部则例,官兵阵亡,可领抚恤,这笔银子自然落入了统兵官的腰包。将到黄河边上,

远远已听到轰轰的水声,又整整走上了大半天,才到赤套渡头。黄河至此一曲,沿岸山石殷

红如血,是以地名叫做“赤套渡”。这时天色已晚,暮霭苍茫中但见黄水浩浩东流,波涛拍

岸,一大片混浊的河水,如沸如羹,翻滚汹涌。张召重道:“咱们今晚就过河,水势险恶,

一耽搁怕要出乱子。”

黄河上游水急,船不能航,渡河全仗羊皮筏子。兵卒去找羊皮筏子,找了半天找不到半

只,天更黑下来了。张召重正自焦躁,忽然上游箭也似的冲下两只羊皮筏子。众兵丁高声大

叫,两只筏子傍近岸来。平旺先叫道:“喂,艄公,你把我们渡过去,赏你银子。”只见一

只筏子站起来一条大汉,把手摆了一摆。平旺先道:“你是哑巴。”那人道:“丢那妈,上

就上,唔上就唔上喇,你地班契弟,费事理你咁多。”他一口广东话别人丝毫不懂,平旺先

不再理会,请张召重与众侍卫押着文泰来先行上筏。张召重打量艄公,见他头顶光秃秃的没

几根头发,斗笠遮住了半边脸,看不清楚面目,臂上肌肉盘根错节,显得膂力不小,手中提

着一柄桨,黑沉沉的似乎并非木材所造。他心念一动,自己不会水性,可别着了道儿,便

道:“平参将,你先领几名兵士过去。”平旺先答应了,上了筏,另一只筏子也有七八名兵

士上去。水势湍急,两只筏子笔直先向上游划去,划了数十丈,才转向河心。两个艄公精熟

水性,安安稳稳的将众官兵送到对库,第二渡又来接人。这次是曹能领兵,筏子刚离岸,忽

然后面一声长啸,唿哨大作。张召重忙命兵士散开,将大车团团围住,严阵戒备。此时新月

初升,清光遍地,只见东、西、北三面疏疏落落的出来十几骑马,张召重一马当先,喝道:

“干甚么的?”

对方一字排开,渐渐逼近。中间一人控马越众而出,手中不持兵器,一柄白折扇缓缓挥

动,朗声说道:“前面可是火手判官张召重?”张召重道:“正是在下,阁下何人?”那人

笑道:“我们四哥多蒙阁下护送到此,现在不敢再行烦劳,特来相迎。”张召重道:“你们

是红花会的?”那人笑道:“江湖上多称火手判官武艺盖世,哪知还能料事如神。不错,我

们是红花会的。”那人说到这里,忽然提高嗓子,一声长啸。张召重出其不意,微微一惊,

只听得两艘筏子上的艄公也是长声呼啸。

曹能坐在筏子上,见岸上来了敌人,正自打不定主意,一听艄公长啸,吓得脸如士色。

那艄公把桨一扳,停住了筏子,喝道:“一班契弟,你老母,哼八郎落水去。”曹能哪里懂

得他的广东话,睁大了眼发楞,只听得那边筏子上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十三弟,动手

吧!”这边筏子上的艄公叫道:“□晒!”曹能挺枪向艄公刺去。艄公挥桨挡开,翻过桨

柄,将曹能打入黄河。两只筏子上的艄公兵刃齐施,将众官兵都打下河去,跟着将筏子划近

岸来。清兵纷纷放箭,相距既远,黑暗之中又没准头,却哪里射得着?这边张召重暗叫惭

愧,自幸小心谨慎,否则此时已成黄河水鬼,当下定了一定神,高声喝道:“你们一路上杀

害官兵,十恶不赦,现在来得正好。你是红花会甚么人?”对面那人正是红花会总舵主陈家

洛,笑道:“你不用问我姓名,你识得这件兵刃,就知道我是谁了。”转头道:“心砚,拿

过来。”心砚打开包裹,将两件兵器放在陈家洛手中。此番红花会群雄追上官差,若依常

例,自是章进、卫春华等先锋抢先上阵。但张召重名气太大,陈家洛不由得技痒,挺身搦

战。主帅既然出马,无尘等也就不便和他相争。张召重飞身下马,拔剑在手,逼近数步,正

待凝神看时,忽然身后抢上一人,说道:“张大人,待我打发他。”张召重见是御前侍卫朱

祖荫,心想正好让他先行试敌,一探虚实,便退后一步,说道:“朱兄弟小心了。”朱祖荫

抢上前去,喝道:“大胆狂奴,竟敢劫夺钦犯,看刀!”举刀向陈家洛腿上砍去。陈家洛轻

飘飘的跃下马来,左手举盾牌一挡,月光之下,朱祖荫见敌人所使是件奇形兵刃,盾牌上生

着九枚明晃晃的尖利倒钩,自己单刀若和盾牌一碰,就得给倒钩锁住,心中一惊,急忙抽

刀。陈家洛的盾牌可守可攻,顺势按了过来,朱祖荫单刀斜切敌人左肩。陈家洛盾牌翻过,

倒钩横扎,朱祖荫退出两步。陈家洛右手扬动,五条绳索迎面打来,每条绳索尖端均有钢

球,专点人身三十六大穴。朱祖荫大惊,知道厉害,拔身纵起,哪知绳索从后面兜上,顿觉

后心“志堂穴”一麻,暗叫不好,双脚已被绳索缠住。陈家洛一拉,将他倒提起来,手中又

是一放,朱祖荫平平飞出,对准一块岩石撞去,眼见便要撞得脑袋迸裂。张召重一见敌人下

马的身手,早知朱祖荫远非敌手,眼见他三招两式,即被抛出,当下晃身挡在岩石之前,左

手疾伸,拉住朱祖荫的辫子提起,在他胸口和丹田上一拍,解开穴道,说道:“朱兄弟,下

去休息一下。”朱祖荫吓得心胆俱寒,怔怔得答不出话来。张召重一挺凝碧剑,纵到陈家洛

身前,说道:“你年纪轻轻,居然有这身功夫,你师父是谁?”心砚在旁叫道:“别倚老卖

老啦,你师父是谁?”张召重怒道:“无知顽童,瞎说八道。”心砚道:“你不识我家公子

的兵器,你给我磕三个头,我就教会你。”张召重不再理他,刷的一剑向陈家洛右肩刺到。

陈家洛右手绳索翻上,裹向剑身,左手盾牌送出,迎面向他砸去。张召重凝碧剑施展“柔云

剑术”,剑招绵绵,以短拒长,有攻有守,和对方的奇形兵器狠斗起来。这时那两个艄公已

上岸奔近清兵。官兵箭如飞蝗射去,都被那两人拨落。前面的是铜头鳄鱼蒋四根,后面的人

已甩脱了斗笠蓑衣,露出一身白色水靠,手持双刀,原来是鸳鸯刀骆冰。蒋四根手舞铁桨,

直冲入官兵队里,当先两人被铁桨打得脑浆迸裂,余人纷纷让开。骆冰紧跟身后,冲到大车

之旁。成璜手持齐眉棍,抢过来拦阻,和蒋四根战在一起。

骆冰奔到一辆大车边,揭起车帐,叫道:“大哥,你在这里吗?”哪知在这辆车里的是

身负重伤的余鱼同,他在迷迷糊糊之中突然听得骆冰的声音,只道身在梦中,又以为自己已

死,与她在阴世相会,喜道:“你也来了!”

骆冰匆忙中一听不是丈夫的声音,虽然语音极熟,也不及细想,又奔到第二辆车旁,正

要伸手去揭车帐,右边一柄锯齿刀疾砍过来。她右刀一架,左刀飕飕两刀,分取敌人右肩右

腿。她这套刀法相传从宋时韩世忠传下来。韩王上阵大破金兵,右手刀长,号称“大青”,

左手刀短,号称“小青”,丧在他刀下的金兵不计其数。骆冰左手比右手灵便,她父亲神刀

骆元通便将刀法调转来教她,左手刀沉稳狠辣,见一般单刀的路子,右手刀却变幻无穷,人

所难测,确是江南武林一绝。

骆冰月光下看清来袭敌人面目,便是在肃州围捕丈夫的八名侍卫之一,心中一恨,刀势

更紧。瑞大林见过她的飞刀绝技,当下将锯齿刀使得一刀快似一刀,总教她缓不出手来施放

飞刀。战不多时,又有两名侍卫赶来助战,官兵四下兜上,蒋四根和骆冰陷入重围之中。只

听一声呼哨,东北面四骑马直冲过来,当先一人正是九命锦豹子卫春华,其后是章进、杨成

协、周绮三人。卫春华舞动双钩,护住面门,纵马急驰。溶溶月色之下,只见一匹黑马如一

缕黑烟,直卷入清兵阵中。官兵箭如雨下,黑马颈上中箭,负了痛更是狂奔,前足一脚踢在

一名清兵胸前。卫春华飞身下马,双钩起处,“啊哟,啊!”叫声中,两名清兵前胸鲜血喷

出,卫春华双钩已刺向瑞大林后心。瑞大林撇下骆冰,回刀迎敌。跟着章进等也已冲到,官

兵如何拦阻得住,被三人杀得四散奔逃。混战中忽见一条镔铁齐眉棍飞向半空。原来蒋四根

和成璜战了半晌,不能取胜,心中焦躁,看准成璜当头一棍打来,用足全力,举铁桨反击。

桨棍相交,成璜虎口震裂,铁棍脱手,转身就逃。这时和骆冰对打的侍卫被短刀刺伤两处,

浴血死缠,还在拚斗,忽然脑后生风,忙转身时,一条钢鞭已迎头压下,忙举刀挡架,哪知

对方力大异常,连刀带鞭一起打了下来,忙一个打滚,逃了开去,终究后背还是被敌人重重

踢了一脚。骆冰缓开了手,又抢到第二辆大车旁,揭开车帐。她接连失望,这时不敢再叫出

声来,车中人却叫了出来:“谁?”这一个字钻入骆冰耳中,真是说不出的甜蜜,当下和身

扑进车里,抱住文泰来的脖子,哭着说不出话来。文泰来乍见爱妻,也是喜出望外,只是双

手被缚,无法搂住安慰。两人在车中忘了一切,只愿天地宇宙,万世不变,车外呐喊厮杀,

金铁交并,全然充耳不闻。

过了一会,大车移动。章进探头进来道:“四哥,我们接你回去。”坐上车夫的座位,

赶大车向北。几名侍卫拚死来夺,被杨成协、卫春华、蒋四根、周绮四人回头一赶,又退了

转去,急叫:“放箭!”数十名清兵张弓射来,黑暗中杨成协“啊哟”一声,左臂中箭。卫

春华一见大惊,忙问:“八哥,怎样?”杨成协用牙咬住箭羽,左臂向外一挥,已将箭拔

出,怒喝:“杀尽了这批奴才!”也不顾创口流血,高带钢鞭,直冲入清兵阵里。卫春华叫

道:“好,再杀。”两人并肩猛冲,一时之间,清兵被钢鞭双钩伤了七八人,余众四下乱

窜。两人东西追杀,孟健雄和安健刚奔上接应。孟健雄一阵弹子,十多名清兵被打得眼肿鼻

歪,叫苦连天。蒋四根和周绮护着大车,章进将车赶到一个土丘旁边,停了下来,凝神看陈

家洛和张召重相斗。

文泰来道:“外面打得怎样了?”骆冰道:“总舵主在和张召重拚斗。”文泰来奇道:

“总舵主?”骆冰道:“少舵主已做了咱们总舵主。”文泰来喜道:“那很好。张召重这家

伙手下硬得很,别叫总舵主吃亏。”骆冰探头出车外,月光下只见两人翻翻滚滚的恶斗,兀

自分不出高下。

文泰来连问:“总舵主对付得了吗?”骆冰道:“总舵主的兵器很厉害,左手盾牌,盾

上有尖刺倒钩。右手是五条绳索,索子头上还有钢珠。你听,这绳索的呼呼风声!”

文泰来道:“绳头有钢球?那么他能用绳索打穴?”骆冰道:“嗯,那张召重被他绳索

四面围住了。”文泰来又问:“总舵主力气够吗?听声音好似绳索的势道缓了下来。”骆冰

不答,忽然跳了起来,大叫:“好,张召重的剑给盾牌锁住了,好,好,这一索逃不过

了……啊哟,啊哟……糟啦,糟啦!”文泰来忙问:“怎么?”骆冰道:“那家伙使的是口

宝剑,将盾牌上的钩子削断了两根,啊哟,绳索被宝剑割断了……好……唉,这一盾没打

中。不好,钩子又断了,总舵主空手和他打,这不成!那家伙凶得很。好,无尘道长上去

了。总舵主退了下来。”文泰来素知无尘剑法凌厉无伦,天下独步,这才放下了心,双手手

心中却已全是冷汗。只听得众人齐声呼叫,文泰来忙问:“怎么?”骆冰道:“道长施展追

魂夺命剑中的大五鬼剑法,快极啦,张召重在连连倒退。”文泰来道:“你瞧他脚下是不是

在走八卦方位?”骆冰道:“他从离宫踏进乾位,啊,现在是走坎宫,踏震位,不错,大

哥,你怎么知道?”文泰来道:“这人武功精强,我猜他不会真的连连倒退。听说武当派柔

云剑术中,有一路剑法专讲守势,先消敌人凌厉攻势,才行反击,这路剑法脚下就要踏准八

卦。可惜,可惜!”骆冰道:“可惜甚么啊?”文泰来道:“可惜我看不到。会这路剑法之

人当然武功十分了得,只有遇上了真正的强敌才会使用。如此比剑,一生之中未必能见到几

次。”骆冰安慰他道:“下次我求陆老前辈和道长假打一场,给你看个明白。”文泰来哈哈

一笑,道:“他们没你这么孩子气。”骆冰伸手搂住他的头颈,忽然叫道:“道长在使腿

了,这连环迷踪腿当真妙极。”文泰来道:“道长缺了左臂,因此腿上功夫练得出神入化,

以补手臂不足。当年他威服青旗帮,就是单凭腿法取胜。”原来无尘道人少年时混迹绿林,

劫富济贫,做下了无数巨案,武功高强,手下兄弟又众,官府奈何他不得。有一次他见到一

位官家小姐,竟然死心塌地的爱上了她。那位小姐却对无尘并没真心,受了父亲教唆,一天

夜里无尘偷偷来见她之时,那小姐说:“你对我全是假意,没半点诚心。”无尘当然赌誓罚

咒。那小姐道:“你们男人啊,这样的话个个会说。你隔这么久来瞧我一次,我可不够。你

要是真心爱我,就把你一条手膀砍来给我。有你这条臂膀陪着,也免得我寂寞孤单。”无尘

一语不发,真的拔剑将自己的左臂砍了下来。小姐楼上早埋伏了许多官差,一见都涌了出

来。无尘已痛晕在地,哪里还能抵抗?无尘手下的兄弟们大会群豪,打破城池,将他救出,

又把小姐全家都捉了来听他发落。众人以为无尘不是把他们都杀了,就是要了这小姐做妻

子。哪知他看见小姐,心肠一软,叫众人把她和家人都放了,自己当夜悄悄离开了那地方,

心灰意懒,就此出家做了道人。人虽然出了家,可是本性难移,仍是豪迈豁达,行侠江湖,

被红花会老当家于万亭请出来做了副手。有一次红花会和青旗帮争执一件事,双方各执一

辞,互不相下,只好武力解决。青旗帮中有人讥讽无尘只有一条手臂。无尘怒道:“我就是

全没手臂,似你这样的家伙,十个八个也不放在心上。”果真用绳子将右臂缚在背后,施展

连环迷踪腿,把青旗帮的几位当家全都踢倒。青旗帮的人心悦诚服,后来就并入了红花会。

铁塔杨成协本是青旗帮帮主,入红花会后坐了第八把交椅。骆冰说道:“好啊!张召重的步

法给道长踢乱了,已踏不准八卦方位。”文泰来喜道:“道长成名以来,从未遇过敌手,这

一次要让张召重知道红花会的厉害……”他语声未毕,忽然骆冰“啊哟”一声,文泰来忙

问:“甚么?”骆冰道:“道长在东躲西让,那家伙不知在放甚么暗器。黑暗中瞧不清楚,

似乎这暗器很细。”文泰来凝神静听,只听得一些轻微细碎的叮叮之声,说道:“啊,这是

他们武当派中最厉害的芙蓉金针。”这时大车移动。向后退了数丈。骆冰道:“道长一柄剑

使得风雨不透,护住了全身,金针打不着他,给他砸得四下乱飞,大家在退后躲避。金针似

乎不放啦,又打在一起了,还是道长占上风,不过张召重守得好,攻不进去。”文泰来道:

“把我手上绳子解开。”骆冰笑道:“大哥,你瞧我喜欢胡涂啦!”忙用短刀割断他手上绳

索,轻轻揉搓他手腕活血。忽然间外面“当啷”一声响,接着又是一声怒吼。骆冰忙探头出

去,说道:“啊哟,道长的剑被削断啦,这位姓张的这把剑真好,大哥,我夺了一匹好马,

回头给你骑。”她百忙之中,忽然想到那匹白马。文泰来笑道:“傻丫头,急甚么?快瞧道

长怎样了。”骆冰道:“这一下好,道长踢中了他一腿,他退了两步。赵三哥上去啦。”文

泰来听得无尘道人叽哩咕噜,大声粗言骂人,笑道:“道长是出家人,火气还这样大。你扶

我出去,我看三哥和他斗暗器。”骆冰伸手相扶,哪知他腿上臂上伤势甚重,一动就痛得厉

害,不禁“啊唷”一声。骆冰道:“你安安稳稳躺着,我说给你听。”只听得嗤嗤之声连

作,文泰来道:“这是袖箭,啊,飞蝗石、甩手箭全出去了,怎么?张召重也用袖箭和飞蝗

石,这倒奇了。”骆冰道:“这家伙把赵三哥的暗器全伸手接去啦,又倒着打过来。嗯,真

好看,下雨一样,千臂如来真有一手,钢镖、铁莲子、金钱镖,我看不清楚,太多了,那家

伙来不及接,可惜……还是给他躲过了。”忽然蓬的一声猛响,一枝蛇焰箭光亮异常,直向

张召重射去,火光直照进大车里来。文泰来一刹那间见到娇妻一张俏脸红扑扑地,眼梢眼

角,喜气洋溢,不由得心动,轻轻叫了声:“妹子!”骆冰回眸嫣然一笑,笑容未敛而火光

已熄。赵半山乘张召重在火光照耀下一呆,打出两般独门暗器,一是回龙璧,一是飞燕银

梭。

赵半山是浙江温州人,少年时曾随长辈至南洋各地经商,看到当地居民所用的一样猎器

极为巧妙,打出之后能自动飞回。后来他入温州王氏太极门学艺,对暗器一道特别擅长,一

日想起少年时所见的“飞去来器”,心想可以化作一项奇妙暗器,经过无数次试制习练,制

成一种曲尺形精钢弯镖,取名为“回龙璧”。至于“飞燕银梭”,更是他独运匠心创制而

成。要知一般武术名家,于暗器的发射接避必加钻研,寻常暗器实难相伤。这飞燕银梭却另

有巧妙。张召重剑交左手,将铁莲子、菩提子、金钱镖等细小暗器纷纷拨落,右手不住接住

钢镖、袖箭、飞蝗石等较大暗器打回,身子窜上蹲下,左躲右闪,避开来不及接住的各种暗

器,心下暗惊:“这人打不完的暗器,真是厉害!”正在手忙足乱之际,忽然迎面白晃晃的

一枝弯物斜飞而至,破空之声,甚为奇特。他怕这暗器头上有毒,不敢迎头去拿,一伸手,

抓住它的尾巴,哪知这回龙璧竟如活的一般,一滑脱手,骨溜溜的又飞了回去。赵半山伸手

拿住,又打了过来。张召重大吃一惊,不敢再接,伸凝碧剑去砍,忽然飕飕两声,两枚银梭

分从左右袭来。

他看准来路,纵起丈余,让两只银梭全在脚下飞过。不料铮铮两声响,燕尾跌落,梭中

弹簧机括弹动燕头,银梭突在空中转弯,向上激射。他暗叫不妙,忙伸手在小腹前一挡,一

只银梭碰到手心,当即运用内力,手心微缩,银梭来势已消,竟没伤到皮肉。但另一只银梭

却无论如何躲不开了,终究刺入他小腿肚中,不由得轻轻“啊”的一声呼叫。

赵半山见他受伤,剑招随至,张召重举剑一架。赵半山知他凝碧剑是把利刃,不让两剑

剑锋相交,剑身微侧,已与凝碧剑剑身贴在一起,运用太极剑中“粘”字诀,竟把凝碧剑拉

过数寸。张召重一惊:“此人暗器厉害,剑法也是如此了得。”不由得怯意暗生。他本想凭

一身惊人艺业,把对方尽数打败,哪知叠遇劲敌,若非手中剑利,单是那道人便已难敌,眼

下小腿又已受伤,不敢恋战,四下一望,只见众侍卫和官兵东逃西窜,囚禁文泰来的大车也

已被敌人夺去,不由得着急,刷刷刷三剑,将赵半山逼退数步,拔出小腿上银梭,向他掷

去。赵半山低头一让,他已直向大车冲了过去。骆冰见张召重在赵半山诸般暗器的围攻下手

忙脚乱,只喜得手舞足蹈。文泰来道:“十四弟呢?他伤势重不重?”骆冰道:“十四弟?

他受了伤……”话未说完,张召重已向大车冲来。骆冰“啊哟”一声,双刀吞吐,挡在车

前。群雄见张召重奔近,纷纷围拢。周仲英斜刺里窜出,拦在当路,金背大刀一立,喝道:

“你这小子竟敢到铁胆庄拿人,不把老夫放在眼里,这笔帐咱们今日来算算!”张召重见他

白发飘动,精神矍铄,听他言语,知是西北武林的领袖人物铁胆周仲英,不敢怠慢,挺剑疾

刺。周仲英大刀翻转,刀背朝剑身碰去。张召重剑走轻灵,剑刃在刀背上一勒,刀背上登时

划了一道一寸多深的口子。这时周绮、章进、徐天宏、常氏双侠各挺兵刃,四面围攻。张召

重见对方人多,凝碧剑“云横秦岭”,画了个圈子。众人怕他宝剑锋利,各自抽回兵器。张

召重攻敌之弱,对准周绮窜去。周绮举刀当头砍下,张召重左手伸出,已拿住她手腕,反手

一拧,将雁翎刀夺了过去。周仲英大惊,两枚铁胆向张召重后心打去。就在此时,陈家洛三

颗围棋子已疾飞而至,分打他“神封”、“关元”、“曲池”三穴。张召重心中一寒,心想

黑暗之中,对方认穴竟如此之准,忙挥剑砍飞棋子,只听得风声劲急,铁胆飞近。张召重听

声辨器,转身伸手,去接先打来的那枚铁胆。哪知扑的一声,胸口已被铁胆打中。原来周仲

英靠铁胆成名,另有一门独到功夫,先发的一枚势缓,后发的一枚势急,初看是一先一后,

哪知后发者先至,敌人正待躲闪先发铁胆,后发者已在中途赶上,打人一个措手不及。张召

重出其不意,只觉得胸口剧痛,身子一摇,不敢呼吸,放开周绮手腕,双臂一振,将挡在前

面的章进与徐天宏弹开,奔到车前。

骆冰见他冲到,长刀下撩。张召重剑招奇快,当的一声,削断长刀,乘势纵上大车,拉

住骆冰右臂。骆冰右臂被握,短刀难使,左拳猛击敌人面门。群雄大惊,奔上救援。张召重

抓住骆冰后心,向常氏双侠、周仲英等摔来。常氏双侠怕她受伤,双双伸手托住。

忽然张召重哼了一声,原来后心受了文泰来的一掌,总算他武功精湛,而文泰来又身受

重伤,功力大减,饶是如此,还是眼前一阵发黑,痛彻心肺。他不及转身,左手反手把盖在

文泰来身上的棉被一掀,挡住了奔雷手第二掌,右手反点文泰来“神藏穴”,一把将他拖到

车门口,喝道:“文泰来在这里,哪一个敢上来,我先将他毙了!”凝碧剑寒光逼人,如一

泓秋水,架在文泰来颈里。骆冰哭叫:“大哥!”不顾一切要扑上去,被陆菲青一把拉住。

张召重说了这几句话,只觉喉口发甜,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陆菲青踏上一步,说

道:“张召重,你瞧我是谁?”张召重和他阔别已久,月光下看不清楚。陆菲青取其白龙

剑,扳转剑尖,和剑柄圈成一个圆圈,手一放,铮的一声,剑身又弹得笔直,微微晃动。张

召重哼了一声,道:“啊,是陆师兄!你我划地绝交,早已恩断义绝,又来找我作甚?”陆

菲青道:“你身已受伤,这里红花会众英雄全体到场,还有铁胆庄周老英雄出头相助,你今

日想逃脱性命,这叫难上加难。你虽无情,我不能无义,念在当年恩师份上,我指点你一条

生路。”张召重又哼了一声,不言不语。忽然东边隐隐传来人喊马嘶之声,似有千军万马奔

驰而来。红花会群雄一听,惊疑不定。张召重更是惊惶,心想:“红花会当真神通广大,在

西北也能调集大批人手。”陆菲青又道:“你好好放下文四爷,我请众位英雄看我小老儿的

薄面,放一条路让你回去,不过你得立一个誓。”张召重眼见强敌环伺,今日有死无生,听

了陆菲青这番话,不由得心动,说道:“甚么?”陆菲青道:“你立誓从此退出官场,不能

再给鞑子做鹰犬。”张召重热衷功名利禄,近年来宦途得意,扶摇直上,要他忽然弃官不

做,那直如要了他的性命,心想:“今日就是立了个假誓,逃得性命,可是失去了钦犯,皇

上和福统领也必见罪,这样我一生也就毁了。好在他们心有所忌,我就舍命拚上一拚。”计

算已定,喝道:“你们以多胜少,姓张的虽败,也不算丢脸。今日我要和文泰来同归于尽,

留个身后之名。将来天下英雄知道了,看你们红花会颜面往哪里搁去。”杨成协大叫:“你

甘心做鞑子走狗,还不算丢脸,充你妈的臭字号!”张召重无言可答,左手放下文泰来,搁

在膝头,挽住骡子缰绳一提,大车向前驰去。群雄要待上前抢夺,怕他狗急跳墙,真个伤害

文泰来性命,投鼠忌器,好生为难。骆冰见丈夫受他挟制,不言不动,眼见大车又一步步的

远去,不禁五内俱裂,叫道:“你放下文四爷,我们让你走,也不叫你发甚么誓啦。”张召

重不理,赶着大车驶向清兵队中。众侍卫和清兵逃窜了一阵,见敌人不再追杀,慢慢又聚集

拢来。瑞大林见张召重驶着大车过来,命兵丁预备弓箭接应,说道:“听我号令放箭。”这

时远处人马奔驰之声越来越近,红花会和清兵双方俱各惊疑,怕对方来了援兵。

陈家洛高声叫道:“九哥、十三哥、孟大哥、安大哥去冲散了鹰爪!”卫春华等挺起兵

刃,朝清兵队里杀去。陆菲青背后闪出一个少年,说道:“我也去!”跟着冲去。陈家洛眉

头微微一皱,原来此人正是女扮男装的李沅芷。

那天陆菲青落后一步,傍晚与李沅芷见了面。这姑娘连日见到许多争斗凶杀,热闹非

凡,再也熬不住,定要师父带她同去参与劫救文泰来。陆菲青拗她不过,要她立誓不得任性

胡来。李沅芷听得师父口气松动,乐得眉花眼笑,罚了一大串的咒,说:“要是我不听师父

的话,教我出天花,生一脸大麻子,教我害癞痢,变成个丑秃子。”陆菲青心想:“女孩子

最爱美貌,她这样立誓,比甚么‘死于刀剑之下’等等还重得多。”于是一笑答应。李沅芷

写了封信留给母亲,说这般走法太过气闷,所以单身先行上道,赶到杭州去会父亲,明知日

后母亲少不免有几个月罗唆,可是好戏当前,机缘难逢,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师徒两人赶上

红花会群雄之时,他们刚正得到讯息,张召重要从赤套渡头过河。一场夜战,陆菲青总是不

许李沅芷参加。她见群雄与张召重恶斗,各人武功艺业,俱比自己不知高了多少倍,不禁暗

暗咋舌,眼见卫春华等去杀清兵,也不管自己父亲做的是甚么官,女孩儿家觉得有趣,就跟

在后面杀了上去,心想:“这次我不问师父,教他来不及阻挡。他既没说话,我也就不算不

听他的话。”陈家洛向众人轻声嘱咐,大家点头奉命。赵半山首先窜出,手一扬,两只袖箭

钉入拖着大车的骡子双眼。骡子长啸一声,人立起来。章进奔进大车之后,奋起神力,拉住

车辕,大车登时如钉住在地,再不移动。常赫志、常伯志兄弟抢到大车左右,两把飞抓向张

召重抓去。张召重挥剑挡开。杨成协大喝一声,跳上大车来抢文泰来。张召重劈面一拳,杨

成协身子一侧,用左肩接了他这一拳,双手去抱文泰来,同时无尘和徐天宏在车后钻进,袭

击张召重背心。陈家洛对心砚道:“上啊!”两人“燕子穿云”,飞身纵上车顶,俯身下

攻。

张召重一拳打在杨成协肩头,见他竟若无其事的受了下来,心中一怔,百忙中哪有余暇

细想,见他去抢文泰来,左手一把抓住他后心,此时常氏兄弟两把飞抓左右抓来,张召重单

剑横挡,一招“倒提金钟”,把杨成协一个肥大身躯扯下车来。火手判官眼观六路,耳听八

方,前敌甫却,只听得头顶后心齐有敌人袭到,身子前俯,左手已抓住一把芙蓉金针,微微

侧身,向车顶和车后敌人射出。

陈家洛见他挥手,知他施放暗器,盾牌在身前一挡,叮叮数声,金针跌落在地,右手一

掌在心砚肩上一推,将他推下车顶,饶是手法奇快,只听得心砚“啊哟”连叫,知已中了暗

器,忙跳下去救。那边无尘和徐天宏在车后进攻,金针掷来,无尘功力深厚,向后一仰,人

如一枝箭般从大车里向后直射出去。他这一下去得比金针更快更远,金针竟追他不上。徐天

宏可没这手功夫,只得掀起车中棉被一挡,左肩露出了空隙,只觉得一阵酸麻,跌下车来。

章进抢过扶起,忙问:“七哥,怎么了?”语声未毕,忽然背上剧痛,竟是中了一箭,一个

踉跄,只听得陈家洛大呼:“众位哥哥,大家聚拢来。”这时背后箭如飞蝗密雨般射来,章

进左手搭在无尘肩上,右手挥动狼牙棒不住拨打来箭。无尘道:“十弟,别动!沉住气。”

按住他血脉来路,轻轻把箭拔下,撕下道袍衣角,替他裹住箭创。只看东面大队清兵,黑压

压的一片正自涌将过来,千军万马,声势惊人。群雄逐渐聚集,卫春华等也已退转。陈家洛

道:“哪两位哥哥前去冲杀一阵?”无尘与卫春华应声而出。陈家洛道:“大家赶紧分散,

退到那边土丘之后。”众人应了。陈家洛道:“三哥、五哥、六哥!咱们再来。”四人分头

攻向大车。卫春华手挺双钩,冒着箭雨,杀奔清兵阵前。无尘赤手空拳,在空中接了一枝

箭,以箭拨箭,跟在卫春华后面。两人转眼没入阵中。无尘夺了一柄箭,四下冲杀。清兵势

大,这两人哪里阻挡得住?不一刻,先头马军已奔到群雄跟前。张召重见援兵到达,大喜过

望,这时他呼吸紧迫,知道自己伤势不轻,忽见陈家洛等又攻上车来,不敢抵抗,举起文泰

来身子团团挥舞。舞得几舞,数十骑马军已举起马刀向陈家洛等砍来。陈家洛眼见如要硬夺

文泰来,势必伤了他性命,当下一声唿哨,与赵半山、常氏双侠冲向土丘。

四人奔到,见众人已聚,一点人数,无尘、卫春华杀入敌阵未回,此外还不见徐天宏、

周绮、李沅芷、周仲英、孟健雄五人。陈家洛忙问:“见到七哥和周老英雄他们么?”章进

躺在地下,抬头道:“七哥受了伤,还没回来吗?我去找。”站起身来,挺了狼牙棒就要冲

出去,他背上箭创甚重,摇摇晃晃,立足不定。石双英道:“十哥你别动,我去。”蒋四根

道:“我也去。”陈家洛道:“十三弟,你与四嫂冲到河边,备好筏子。”蒋四根和骆冰应

了。骆冰伤心过度,心中空旷旷地,随着蒋四根去了。石双英手持单刀,飞身上马,绕过土

丘。这时清兵大队已漫山遍野而来,他骑上高地,纵目远望,不见徐天宏等人,只得冲入敌

阵,到处乱找。不久,周仲英和孟健雄两人奔到。陈家洛忙问:“见到周姑娘吗?”周仲英

焦急异常,不住摇头。陆菲青道:“我那小徒也失陷了,我去找。”安健刚道:“我跟你

去。”

陈家洛道:“这里乱箭很多,大家捡起来,我去夺几张弓。”说罢上马,冲入清兵弓箭

队,绳索挥去,已将两名弓箭手击倒,绳索倒卷回来,把跌在地上的两张弓卷起。清兵大喊

大叫,四五柄枪攒刺过来。陈家洛舞动绳索,清兵刀枪纷纷脱手,不一会已抢得八张弓在

手,拨转马头,正要是走,忽然清兵两边散开,人□堂里冲出几骑马来。当先一人正是无尘

道人,后面安健刚拖着卫春华的双手。陈家洛见卫春华满身血污,大惊之下,当即迎上前去

断后。清兵见这几人凶狠异常,不敢拦阻,让他们退到了土丘之后。陈家洛将夺来的弓交给

赵半山,忙来看卫春华,无尘道:“九弟杀脱了力,有点神智胡涂了。不碍事。”卫春华仍

在大叫大嚷:“把狗官兵杀尽了。”陈家洛道:“见到七哥和十二郎吗?”无尘道:“我去

找。”陈家洛道:“还有周姑娘和陆老前辈的徒弟。”无尘应了,上马提剑,冲入清兵队

中。一名千总跃马提枪冲来,无尘让过来枪,一剑刺入他的心窝。那千总登时倒撞下马。他

手下的兵卒发一声喊,四散奔走。无尘尽拣人多处杀将过去,剑锋到处,清兵纷纷落马。他

冲了一段路,忽见一群官兵围着呐喊,人堆里发出金铁交并之声,双腿一夹,纵马直奔过

去。石双英挺着单刀,力战三员武将,四下清兵又东刺一枪,西砍一刀,正自抵敌不住,忽

见无尘到来,心中大喜,叫道:“找到七哥了吗?”无尘道:“你向前冲,别管后面。”石

双英依言单刀向前猛砍,纵马向前,只听得身后连续三声惨叫,接着清兵齐声惊呼,不约而

同的退了开去。石双英回头一望,见三员武将都已杀死在地,他和这三员武将打了半天,知

他们武功精熟,均非泛泛之辈,岂知一转身间全被无尘料理了,对这位二哥不禁佩服得五体

投地。两人奔回土丘,徐天宏等仍无下落。这时清军一名把总领了数十名兵卒冲将过来。赵

半山、常氏双侠、孟健雄等弯弓搭箭,一箭一个,将当头清兵射倒了十多名。其余的退了回

去,站在远处吆喝,不敢再行逼近。

陈家洛把坐骑牵上土丘,对安健刚道:“安大哥,请你给我照料一下,防备流矢。”安

健刚应了,站在马旁。陈家洛纵身跳上马背,站在鞍上*望,只见清兵大队浩浩荡荡的向西

而去。忽然号角声喧,一条火龙蜿蜒而来,一队清兵个个手执火把,火光里一面大纛迎风飘

拂。陈家洛凝神望去,见大纛上写着“定边将军兆”几个大字。这队清兵都骑着高头大马,

手执长矛大戟,行走时发出铿锵之声,看来兵将都身披铁甲。无尘心中焦躁,说道:“我再

去寻七弟他们。”常赫志道:“道长你休息一下,让我们兄弟去……”他话未说完,无尘早

已冲了出去。他双腿夹在坐骑胸骨上,上身向前伸出,挥剑替马匹开路,清兵“啊!”

“唷!”声中,无尘马不停蹄,在大队人马中兜了个圈子,杀了十余人,又再绕回,四下找

寻,全不见徐天宏等的踪迹。群雄俱各担心徐天宏等已死在乱军之中,只是心中疑虑,不敢

出口。忽然间远处尘头大起,当先一骑飞奔而来,奔到相近,看出是蒋四根,只听他高声大

叫:“快退,快退,铁甲军冲过来了。”陈家洛道:“大家上马,冲到河边。”群雄齐声答

应。周仲英心悬爱女,可是千军万马之中却哪里去找?孟健雄、安健刚、石双英分别把卫春

华、章进等伤者扶起,一匹马上骑了两人。各人刚上得马,火光里铁甲军已然冲到。常氏双

侠见清兵来势凶恶,领着众人绕向右边。常赫志道:“铁甲军用神臂弓,力量很大,咱们索

性冲进龟儿子队里。”常伯志道:“是。”两人当先驰入清兵队中,群雄紧跟在后。常氏双

侠嫌飞抓冲杀不便,藏入怀里,一个夺了柄大刀,一个抢了枝长矛,刀砍矛挑,杀开一条血

路,直冲向黄河边上。铁甲军见他们冲入人群,黑暗里不敢使用硬弩,怕伤了自己人,只是

随后赶来。一时黄河边人马践踏,乱成一团。

群雄互相不敢远离,混乱中奔到了河岸。蒋四根把铁桨往背上一背,扑通一声,先跳下

河去接筏。骆冰撑着羊皮筏子靠岸,先接章进等伤者下筏。陈家洛叫道:“大家快上筏子,

道长、三哥、周老英雄,咱们四人殿……”话未说毕,神臂弓强弩已到。无尘叫道:“冲

啊!”四人反身冲杀。

无尘一剑向当头一名铁甲军咽喉刺去,哪知一刺之下,竟刺不进去。原来这剑杀人太

多,刃口已经卷了。那铁甲军长枪刺来,无尘抛去长剑,举臂一格,将那枪震得飞上半天。

周仲英金刀起处,将数名清兵砍下马来。赵半山拈起一枚铜钱,对准马上清兵胸口的“膻中

穴”打去,只听得当的一声,那清兵竟是若无其事的冲到跟前。原来铁甲军全身铁甲,身上

不受暗器。这时无尘已抢得一枝铁枪,向那清兵的脸上直搠进去。赵半山钱镖疾发,连珠般

往敌军眼珠射去,饶是黑夜中辨认不清,还是有五六人眼珠打瞎,痛得双手在脸上乱抓乱

挖。这时除陈家洛等四人外,余人都已上了筏子。

铁甲军训练有素,虽见对方凶狠,仍鼓勇冲来。陈家洛见一名将官骑在马上,举起马刀

指挥,一个“燕子三抄水”,已纵到他跟前。那将官忙举刀砍去,刀到半空,突然手腕奇

痛,那刀已到了敌人手中,同时身子一麻,已被敌人拉下马来,挟住奔向河岸。清兵见主将

被擒,忙来争夺,但已不敢放箭。陈家洛揪住那将官的辫子,在清兵喊叫声中奔向水边,与

无尘、赵半山、周仲英都纵到了筏上。蒋四根、骆冰双桨摇动,将筏子划向河心。黄河正自

大涨,水势汹涌,两只羊皮大筏向下游如飞般流去。眼见铁甲军人马愈来愈小,再过一会,

惟见远处火光闪动,水声轰隆,大军人马的喧哗声却渐渐听不到了。群雄定下心来,照料伤

者。卫春华神智渐清,身上倒没受伤。赵半山是暗器能手,医治箭创素所擅长,于是替杨成

协和章进裹了伤口。章进伤势较重,但也无大碍。心砚中了数枚金针,痛得叫个不停,原来

张召重手劲特重,金针入肉着骨。赵半山从药囊中取出一块吸铁石,将金针一枚一枚的吸

出。再替他敷药裹伤。骆冰掌住了舵,一言不发。这一仗文泰来没救出,反而陷了徐天宏、

周绮、陆菲青师徒四人,余鱼同也不知落在何方。陈家洛道:“咱们只道张召重已如瓮中之

鳖,再也难逃,哪知清兵大队恰会在此时经过。早知如此,咱们合力齐上,先料理了这奸

贼,或者把文四哥夺回来,岂不是好?”说罢恨恨不已,众人心情沮丧,都说不出话来。

陈家洛点醒了那清军将官的穴道,问道:“你们大军连夜赶路,捣甚么鬼?”那将官昏

昏沉沉,一时说不出话来。杨成协劈脸一拳,喝道:“你说不说?”那将官捧住腮帮子,连

道:“我说……我说……说甚么?”陈家洛道:“你们大军干么连夜赶路?”那将官道:

“定边将军兆惠将军奉了圣旨,要克日攻取回部,他怕耽搁了期限,又怕回人得到讯息,有

了防备,所以连日连夜的行军。”陈家洛道:“回人好端端的,又去打他们干么?”那将官

道:“这个……这个我就不知道了。”陈家洛道:“你们要去回疆,怎么又来管我们的闲

事?”那将官道:“兆大将军得报有小股土匪骚扰,命小将领兵打发,大军却没停下

来……”他话未说完,杨成协又是一拳,喝道:“你***才是大股土匪!”那将官道:

“是,是!小将说错了!”陈家洛沉吟了半晌,将兆惠将军的人数、行军路线、粮道等问个

仔细,那将官有的不知道,知道的都不敢隐瞒。陈家洛高声叫道:“筏子——靠——岸。”

骆冰和蒋四根将筏子靠到黄河边上,众人登岸。这时似乎水势更大了,轰轰之声,震耳欲

聋。陈家洛命杨成协将那将官带开,对常氏双侠道:“五哥、六哥,你们两位赶回头,查看

四哥、七哥、周姑娘、陆老英雄师徒下落。只盼他们没甚么三长两短……要是落入了官差之

手,一定仍奔北京大道。咱们在前接应,设法打救。”常氏双侠应了,往西而去。陈家洛向

石双英道:“十二哥,我想请你办一件事。”石双英道:“请总舵主吩咐。”陈家洛从心砚

背上包裹中取笔砚纸墨,在月光下写了一封信,说道:“这封信请你送到回部木卓伦老英雄

处。他们跟咱们虽只一面之缘,但肝胆相照,说得上一见如故。朋友有难,咱们不能袖手。

四嫂,你这匹白马借给十二郎一趟。”原来众人在混乱中都把马匹丢了,只有骆冰念念不忘

要将白马送给丈夫,一直将马留在筏上。石双英骑上白马,绝尘而去。马行神速,预计一日

内就可赶过大军,使木卓伦闻警后可预有准备。安排已毕,陈家洛命蒋四根将那将官反剪缚

住,抛在筏子里顺水流去,是死是活,瞧他的运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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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 17:38:44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六回 有情有义怜难侣 无法无天振饥民

周绮在乱军之中与众人失散,满眼望去,全是清兵,随手砍翻了几名,只见兵卒愈来愈

多,四面八方的涌到,心中慌乱,纵马乱奔。跑了一程,又遇到一队官兵,她不敢迎战,回

头落荒而走,黑暗中马足不知在甚么东西上一绊,突然跪倒。她此时又疲又怕,坐得不稳,

一个倒栽葱跌下马来,头在硬土上重重一撞,晕了过去。幸而天黑,清兵并未发现。

昏迷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眼前一亮,隆隆巨响,接着脸上一阵清凉,许多水点

泼到了头上,周绮睁开眼来,只见满天乌云,大雨倾盆而下,“啊哟”一声,跳起身来,忽

然身旁一人也坐了起来。周绮吃了一惊,忙从地上抓起单刀,正想砍去,突然两人都惊叫起

来,原来那人是徐天宏。徐天宏叫道:“周姑娘,怎么你在这里?”周绮在乱军中杀了半

夜,父亲也不知去了何方,突然遇到徐天宏,虽然素来不喜此人,专和他拌嘴,毕竟是遇到

了自己人,饶是俏李逵心胆豪粗,不让须眉,这时也不禁要掉下泪来。她咬嘴唇忍住,说

道:“我爹爹呢?”徐天宏忽打手势叫她伏下,轻声道:“有官兵。”周绮忙即伏低,两人

慢慢爬到一个上堆后面,探头往外张望。

这时天已黎明,大雨之中,见数十名清兵在掩埋死尸,一面掘地,一面大声咒骂。过了

一会,尸体草草埋毕,一名把总高声吆喝:“张得标、王升,四边瞧瞧,还有尸首没有?”

两名清兵应了,站上高地四下张望,见他二人伏在地下,叫道:“还有两具。”周绮听得把

自己当作死尸,心中大怒,便要跳起来寻晦气。徐天宏一把拖住她手臂,低声道:“等他们

过来。”两名清兵拿了铁锹走来,周徐二人一动不动装死,待两兵走近俯身伸手要拉,突然

各刺一刀,深入肚腹。两兵一声也来不及叫,已然丧命。那把总等了半天,不见两兵回来,

雨又下得大,好生不耐烦。口中王八羔子的骂人,骑了马过来查看。徐天宏低声道:“别作

声,我夺他的马。”那把总走到近处,见两兵死在当地,大吃一惊,正待叫人,徐天宏一个

箭步,已窜了上去,挥刀斜劈。那把总手中未拿兵器,举起马鞭一挡,连鞭带头,给砍下马

来。徐天宏挽住马缰,叫道:“快上马!”周绮一跃上马,徐天宏放开脚步,跟在马后。众

清兵发见敌踪,大声呐喊,各举兵刃追来。徐天宏奔不得几十步,左肩上被金针射中处愈来

愈痛,难以忍受,一阵昏迷,跌倒在地。周绮回头观看敌情,忽见徐天宏跌倒,忙勒转马

头,奔到他身旁,俯身伸手,将他提起来,横放鞍上,刀背敲击马臀,那马如飞而去。众清

兵叫了一阵,哪里追赶得上?周绮见清兵相离已远,将刀插在腰里,看徐天宏时,见他双目

紧闭,脸如白纸,呼吸细微,心中很是害怕,不知怎么是好,只得将他扶直了坐在马上,左

手抱住他腰,防他跌落,尽拣荒僻小路奔驰。跑了一会,见前面黑压压的一片森林,催马进

林,四周树木茂密,稍觉安心,这时雨已停歇,她下了马,牵马而行,到了林中一处隙地,

见徐天宏仍是神智昏迷,想了一想,把他抱下马来,放在草地上,自己坐下休息,让马吃

草。她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姑娘,孤零零坐在荒林之中,眼前这人不知是死是活,束手无策之

余,不禁悲从中来,抱头大哭,眼泪一点一点滴在徐天宏脸上。徐天宏在地上躺了一会,神

智渐清,以为天又下雨,微微睁开眼睛,只见眼前一张俏脸,一对大眼哭得红红的,泪水扑

扑扑的滴在自己脸上。他哼了一声,左肩又痛,不由得叫了声“啊哟”。周绮见他醒转,心

中大喜,忽见自己眼泪又是两滴落在他嘴角边,忙掏出手帕,想给他擦,刚伸出手,骤然警

觉,又缩了回来,怪他道:“你怎么躺在我跟前,也不走开些。”徐天宏“嗯”了一声,挣

扎着要爬起。周绮道:“算了,就躺在这儿吧。咱们怎么办呀?你是诸葛亮,爹爹说你鬼心

眼儿最多的。”徐天宏道:“我肩上痛的厉害,甚么也不能想。姑娘,请你给我瞧瞧。”周

绮道:“我不高兴瞧。”口中这么说,终究还是俯身去看,瞧了一会,说道:“好端端的,

没有甚么,又没血。”

徐天宏勉力坐起身来,右手用单刀刀尖将肩头衣服挑开了个口子,斜眼细看,说道:

“这里中了三枚金针,打进肉里去了。”金针虽细,却是深射着骨,痛得他肩上犹如被砍了

三刀一般。周绮道:“怎么办呢?咱们到市镇上找医生去吧?”徐天宏道:“这不成。昨晚

这一闹,四厢城镇谁不知道?咱们这一身打扮,又找医生治伤,直是自投罗网。这本要用吸

铁石吸出来,这会儿却到哪里找去?劳你的驾,请用刀把肉剜开,拔出来吧。”周绮半夜恶

斗,杀了不少官兵,面不改色,现在要她去剜徐天宏肩上肌肉,反倒踌躇起来。徐天宏道:

“我挺得住,你动手吧……等一下。”他在衣上撕下几条布条,交给周绮,问道:“身边有

火折子么?”周绮一摸囊中,道:“有的,干么呀?”徐天宏道:“请你捡些枯草树叶来烧

点灰,待会把针拔出,用灰按着创口,再用布条缚住。”周绮照他的话做了,烧了很大的一

堆灰。徐天宏笑道:“成了,足够止得住一百个伤口的血。”周绮气道:“我是笨丫头,你

自己来吧!”徐天宏笑道:“是我说错了,你别生气。”周绮道:“哼,你也会知错?”右

手拿起单刀,左手按向他肩头针孔之旁。她手指突然碰到男人肌肤,不禁立刻缩回,只羞得

满脸发烧,直红到耳根子中去。徐天宏见她忽然脸有异状,虽是武诸葛,可不明白了,问

道:“你怕么?”周绮嗔道:“我怕甚么?你自己才怕呢!转过头去,别瞧。”徐天宏依言

转过了头。周绮将针孔旁肌肉捏紧,挺刀尖刺入肉里,轻轻一转,鲜血直流出来。徐天宏咬

紧牙齿,一声不响,满头都是黄豆般大的汗珠。周绮将肉剜开,露出了针尾,右手拇指食指

紧紧捏住,力贯双指一提,便拔了出来。徐天宏脸如白纸,仍强作言笑,说道:“可惜这枚

针没针鼻,不能穿线,否则倒可给姑娘绣花。”周绮道:“我才不会绣花呢,去年妈教我

学,我弄不了几下,就把针折断了,又把绷子弄破啦,妈骂我,我说:‘妈,我不成,你给

教教。’你猜她怎么说?”徐天宏道:“她说:‘拿来,我教你。’”周绮道:“哼,她

说:‘我没空。’后来给我琢磨出来啦,原来她自己也不会。”徐天宏哈哈大笑,说话之间

又拔了一枚针出来。

周绮笑道:“我本来不爱学,可是知道妈不会,就磨着要她教。妈给我缠不过,她说:

‘你再胡闹,告诉爹打你。’她又说:‘你不会针线哪,哼,将来瞧你……’”说到这里突

然止住,原来她妈当时说:“将来瞧你找不找得到婆家。”徐天宏问道:“将来瞧你怎么

啊?”周绮道:“别罗唆,我不爱说了。”口中说话,手里不停,第三枚金针也拔了出来,

用草灰按住创口,拿布条缚好,见他血流满身,仍是脸露笑容,和自己有说有笑,也不禁暗

暗钦佩,心想:“瞧不出他身材虽矮,倒也是个英雄人物,要是人家剜我的肉,我会不会大

叫妈呢?”想到爹娘,又是一阵难受。这时她满手是血,说道:“你躺在这里别动,我去找

点水喝。”一望地势,奔出林来,走了数百步,找到一条小溪,大雨甫歇,溪中之水流势湍

急,将手上的血在溪中洗净了,俯身溪上,突然看见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只见头发蓬松,身

上衣服既湿且皱,脸上又是血渍又是泥污,简直不成个人样,心想:“糟糕,这副鬼样子全

教他看去了。”于是映照溪水,洗净了脸,十指权当梳子,将头发梳好编了辫子,在溪里掏

些水喝了,心想徐天宏一定口渴,可是没盛水之具,颇为踌躇,灵机一动,从背上包里取出

一件衣服,在溪水里洗干净了,浸得湿透,这才回去。徐天宏刚才和周绮说笑,强行忍住,

此时肩上剧痛难当,等她回转,已痛得死去活来,周绮见他脸上虽然装得并不在乎,实在一

定很不好受,怜惜之念,油然而生,叫他张开嘴,将衣中所浸溪水挤到他口里,轻轻问道:

“痛得厉害么?”徐天宏一直将这个莽姑娘当作斗智对手,心中不存男女之见,哪知自己受

伤,偏偏是这个朋友中的惟一对头护持相救,心中对她所怀厌憎之情一时尽除,这时周绮软

语慰问,他一生不是在刀山枪林中厮混,便是在阴谋诡计中打滚,几时消受过这般温柔词

色,心中感动,望着她怔怔的说不出话来。周绮见他发呆,只道他神智又胡涂了,忙问:

“怎么,你怎么啦?”徐天宏定了一定神,道:“好些了,多谢你。”周绮道:“哼,我也

不要你谢。”徐天宏道:“咱们在这里不是办法。可也别上市镇,得找个偏僻的农家,就说

咱们是兄妹俩……”周绮道:“我叫你哥哥?”徐天宏道:“你要是觉得我年纪大,那么就

叫我叔叔。”周绮道:“呸,你像吗?就叫你哥哥好啦。不过只在有人的时候叫,没人的时

候我可不叫。”徐天宏笑道:“好,不叫。咱们对人说,在路上遇到大军,把行李包裹都抢

去啦,还把咱们打了一顿。”两人商量好了说话,周绮将他扶起。徐天宏道:“你骑马,我

脚上没伤,走路不碍。”周绮道:“爽爽快快的骑上去。你瞧不起女人,是不是?”徐天宏

笑笑,只得上了马。两人出得树林,面对着太阳拣小路走。西北是荒僻之地,不像南方处处

桑麻,处处人家,两人走了一个多时辰,又饥又累,好容易才望见一缕炊烟,走近时见是一

间土屋。行到屋前,徐天宏下马拍门,过了半晌,出来一个老妇,见两人装束奇特,不住的

打量。徐天宏将刚才编的话说了,向她讨些吃的。那老妇叹了一口气,说道:“害死人的官

兵。客官,你贵姓?”徐天宏道:“姓周。”周绮望了他一眼,却不说话。那老妇把他们迎

进去,拿出几个麦饼来。两人饿得久了,虽然麦饼又黑又粗,也吃得十分香甜。

那老婆婆说是姓唐,儿子到镇上卖柴给狗咬了,一扁担把狗打死,哪知这狗是镇上大财

主家的,给那财主叫家丁痛打了一顿,回家来又是伤又是气,不久就死了。媳妇少年夫妻,

一时想不开,丈夫死后第二夜上了吊,留下老婆子孤苦伶仃一人。老婆婆边说边淌眼泪。周

绮一听大怒,问那财主叫甚么,住在哪里。老婆婆说:“这杀才也姓唐,人家当面叫他唐六

爷唐秀才,背后都叫他糖里砒霜。他住在镇上,镇上就数他的屋子最大。”周绮问道:“甚

么镇?怎样走法。”老婆婆道:“那个镇啊,这里往北走五里路,过了坡,上大路,向东再

走二十里,那就是了,叫文光镇。”周绮霍地站起,抄起单刀,对天宏道:“喂……哥……

哥我出去一下,你在这里休息。”徐天宏见她神情,知她要去杀那糖里砒霜,说道:“要吃

糖嘛,晚上吃最好。”周绮一楞,明白了他意思,点点头,坐了下来。徐天宏道:“老婆

婆,我身上受了伤,行走不得,想借你这里过一夜。”那老婆婆道:“住是不妨,穷人家没

甚么吃的,客官莫怪。”徐天宏道:“老婆婆肯收留我们,那是感激不尽。我妹子全身都湿

了,老婆婆有旧衣服,请借一套给她换换。”老婆婆道:“我媳妇留下来的衣裳,姑娘要是

不嫌弃,就对付着穿穿,怕还合身。”周绮去换衣服,出来时,见徐天宏已在老婆婆儿子房

里的炕上睡着了。到得傍晚,徐天宏忽然胡言乱语起来,周绮在他额角一摸,烧得烫手,想

是伤口化脓。她知道这情形十分凶险,可是束手无策,不知怎么办好,心中一急,也不知是

生徐天宏的气,还是生自己的气,举刀在地上乱剁,剁了一会,伏在炕上哭了起来。那老婆

婆又是可怜又是害怕,也不敢来劝。周绮哭了一会,问道:“镇上有大夫吗?”老婆婆道:

“有,有,曹司朋大夫的本事是最好的了,不过他架子很大,向来不肯到我们这种乡下地方

来看病。我儿子伤重,老婆子和媳妇向他磕了十七八个响头,他也不肯来瞧……”周绮不等

她说完,抹了抹眼泪,便道:“我这就去请。我……哥哥在这里,你瞧着他些。”老婆婆

道:“姑娘你放心,唉,那大夫是不肯来的。”

周绮不再理她,将单刀藏在马鞍之旁,骑了马一口气奔到文光镇上,天已入夜,经过一

家小酒店,一阵阵酒香送将出来,不由得酒瘾大起,心道:“先请医生把他的伤治好再说,

酒嘛,将来还怕没得喝么?”见迎面来了一个小厮,问明了曹司朋大夫的住处,径向他家奔

去。

到得曹家,打了半天门,才有个家人出来,大剌剌地问:“天都黑了,□嘭山响的打门

干么?报丧吗?”周绮一听大怒,但想既然是来求人,不便马上发作,忍气道:“来请曹大

夫去瞧病。”那家人道:“不在家。”也不多话,转身就要关门。周绮急了,一把拉住他手

臂,提出门来,拔出单刀,说道:“他在不在家?”那人吓得魂不附体,颤声道:“真

的……真的不在家。“周绮道:“到哪里去啦?快说。“那家人道:“到小玫瑰那里去

了。”周绮将刀在他脸上一擦,喝道:“小玫瑰是甚么东西?在哪里?”那家人道:“小玫

瑰是个人。”周绮道:“胡说!哪有好端端的人叫小玫瑰的?”那家人急了,道:“大……

王……姑娘。小玫瑰是个婊子。”周绮怒道:“婊子是坏人,到她家里去干么?”那家人心

想这姑娘强凶霸道,可是世事一窍不通,想笑又不敢笑,只得不言语了。周绮怒道:“我问

你。怎么不说话?”那家人道:“她是我们老爷的相好。”周绮才恍然大悟,呸了一声道:

“快领我去,别再罗唆啦!”那家人心想:“我几时罗唆过啦,都是你在瞎扯。”但冷冰冰

的刀子架在颈里,不敢不依。两人来到一家小户人家门口,那家人道:“这就是了。”周绮

道:”你打门,叫大夫出来。”那家人只得依言打门,鸨婆出来开门。那家人道:“有人要

我们老爷瞧病,我说老爷没空,她不信,把我逼着来啦。”那鸨婆白了他一眼,拍的一声把

门关了。周绮站在后面,抢上拦阻已然不及,在门上擂鼓价一阵猛敲,里面声息全无,心中

大怒,在那家人背上踢了一脚,喝道:“快滚,别在姑娘眼前惹气。”那家人被她踢了个狗

吃屎,口里唠唠叨叨的爬起来走了。周绮待他走远,纵身跳进院子,见一间房子纸窗中透出

灯光,轻轻走过去伏下身来,只听得两个男人的声音在说话,心中一喜,怕的是那大夫在跟

婊子鬼混,可就不知如何是好了。用手指沾了唾沫,湿破窗纸,附眼一张,见房里两个男子

躺在一张睡榻上说话。一个身材粗壮,另一个是瘦长条子,一个妖艳的女子在给那瘦子捶

腿。

周绮正想喝问:“哪一个是曹司朋,快出来!”只见那壮汉把手一挥。她一怔,那女子

站了起来,笑道:“哥儿俩又要商量甚么害人的花样啦,给儿孙积积德吧,回头别生个没屁

眼的小子。”那壮汉笑喝:“放你娘的臭屁。”那女子笑着走了出来,把门带上,转到内堂

去了。周绮心想:“敢情这女子就是小玫瑰,真不要脸。不过她话还说得在理。”

只见那壮汉拿了四只元宝出来,放在桌上,说道:“曹老哥,这里是二百两银子,咱们

是老交易,老价钱。”那瘦子道:“唐六爷,这几天大军过境,你六爷供应军粮,又要大大

发一笔财啦。”周绮一听又喜又怒,喜的是那糖里砒霜竟在此地,不必另行去找,多费一番

手脚,怒的是大军害得她吃了这许多苦头,原来此人还帮害人的大军办事。

那壮汉道:“那些泥腿子刁钻得很,你道他们肯乖乖的缴粮出来么?这几天我东催西

迫,人都累死啦。”那瘦子笑道:“这两包药你拿回去,有的你乐的啦。这包红纸包的给那

娘儿吃,不上一顿饭功夫,她就人事不知,你爱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这可用不着兄弟教了

吧?”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那瘦子又道:“这包黑纸包的给那男人服,你只说给他医伤,

吃后不久,他就伤口流血而死。别人只道他创口破裂,谁也疑心不到你身上。你说兄弟这着

棋怎么样?”那壮汉连说:“高明,高明。”那瘦子道:“六爷,你人财两得,酬劳兄弟二

百两银子,似乎少一点吧?”那壮汉道:“曹老哥,咱们自己哥儿,明人不说暗话,那雌儿

相貌的确标致。她穿了男装,我已经按捺不住啦,后来瞧出来她是女子扮的,嘿嘿,送到嘴

边的肥肉不食,人家不骂我唐六祖宗十八代没积阴功么?那个男的,真的没多少油水,只是

他们两人一路,我要了那雌儿,总不能让那男的再活着。”那瘦子道:“你不是说他有一枝

金子打的笛子?单是这枝笛子,也总有几斤重吧?”那壮汉道:“好啦,好啦,我再添你五

十两。”又拿出一只元宝来。

周绮越听越怒,一脚踢开房门,直抢进去。那壮汉叫声“啊哟”,飞脚踢她握刀的手

腕。周绮单刀翻处,顺手将他右脚剁了下来,跟着一刀,刺进心窝。

那瘦子在一旁吓得呆了,全身发抖,牙齿互击,格格作响。周绮拔出刀来,在死尸上拭

干血渍,左手抓住瘦子胸口衣服,喝道:“你就是曹司朋么?”那瘦子双膝一曲,跪倒在

地,说道:“求……姑娘………饶命……我再也不敢了。”周绮道:“谁要你的性命?起

来。”曹司朋颤巍巍的站起,双膝发软,站立不稳,又要跪下。周绮将桌上五只元宝和两包

药都放在怀里,说道:“出去。”曹司朋不知她用意,只得慢慢走出房门,开了大门。鸨婆

听见声音,在里面问:“谁呀?”曹司朋不敢做声。周绮叫他去牵了自己坐骑,两人上马驰

出镇去。

周绮拉住他坐骑的缰绳,喝道:“你只要叫一声,我就剁你的狗头。”曹司朋连说:

“不敢。”周绮怒道:“你说我不敢剁?我偏偏剁给你看。”说着拔出刀来。曹司朋忙道:

“不,不,不是姑娘不敢剁,是……是小的不敢叫。”周绮一笑,还刀入鞘,心道:“我还

真不敢剁你的狗头呢,否则谁来给他治病?”不到一个时辰,两人已来到那老妇家。周绮走

到徐天宏炕前,见他昏昏沉沉的,烛光下但见满脸通红,想是烧得厉害。周绮一把将曹司朋

揪过,说道:“我这位……哥哥受了伤,你快给他医好。”曹司朋一听是叫他治病,这才放

下了几分惊疑忧急之心,瞧了徐天宏的脸色,诊了脉,将他肩上的布条解下,看了伤口,摇

了几下头,说道:“这位爷现在血气甚亏,虚火上冲……”周绮道:“谁跟你说这一套,你

快给他治好,不治好,你休想离开。”曹司朋道:“我去镇上拿药,没药也是枉然。”这时

徐天宏宁定了些,听着他二人说话。周绮道:“哼,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你开药方,我去

赎药。”曹司朋无可奈何,道:“那么请姑娘拿纸笔来,我来开方。”

可是在这贫家山野之居,哪里来纸笔?周绮皱起了眉头,无计可施。曹司朋颇为得意,

说道:“这位爷的病耽搁不起,还是让我回镇取药最好。”徐天宏道:“妹子,你拿一条细

柴烧成炭,写在粗纸上就行了,再不然写在木板上也成。”周绮喜道:“究竟还是你花头

多。”依言烧了一条炭,老婆婆找出一张拜菩萨的黄表纸来。曹司朋只得开了方子。

周绮等他写完,找了条草绳将他双手反剪缚住,双脚也捆住了,放在炕边,再将徐天宏

的单刀放在他枕边,对老婆婆道:“我到镇上赎药,这狗大夫要是想逃,你就叫醒我哥哥,

先把他砍死再说。”周绮又骑马到了镇上,找到药材店,叫开门配了十多帖药,总共是一两

三钱银子,一摸囊中,适才取来的五只元宝留在老婆婆家里桌上,匆忙之中没带出来,说

道:“赊一赊,回来给钱。”店伙大急,叫道:“姑娘,不行啊,你……你不是本地人,小

店本钱短缺……”周绮怒道:“这药算是我借的,成不成?将来你也生这病,我拿来还

你。”店伙道:“这是医治刀伤的药,小的……小的不跟人打架。”周绮怒道:“你不会给

刀砍伤?哼,说这样的满话!”刷的一声,拔出单刀,喝道:“我便砍你一刀,瞧你受不受

伤?”店伙见了明晃晃的钢刀,双腿一软,坐倒在地,随即钻入了柜台之下。周绮是富家小

姐,与骆冰不同,今日强赊硬借,却是生平第一次,心中好生过意不去。取药上马,天色渐

亮,见街上乡勇来往巡查,想是糖里砒霜被杀之事已经发觉。她缩在街角,待巡查队过去,

才放马奔驰,回到老妇家时天已大明,忙和老婆婆合力把药煎好,盛在一只粗碗里,拿到徐

天宏炕边,推醒他喝药。徐天宏见她满脸汗水煤灰,头发上又是柴又是草,想到她出身富

家,从未做过这些烧火煮汤之事,心中十分感激,忙坐起来把碗接过,心念一动,将药碗递

到曹司朋口边,说道:“你喝两口。”曹司朋稍一迟疑,周绮已明白徐天宏之意,连说:

“对对,要他先喝,你不知道这人可有多坏。”曹司朋只得张嘴喝了两口。徐天宏道:“妹

子,你歇歇吧,这药过一会再喝。”周绮道:“干么?”徐天宏道:“瞧他死不死。”周绮

道:“对啦,要是他死了,这药就不能喝。”将油灯放在曹司朋脸旁,一双乌溜溜的大眼一

眨不眨的瞧着他,看他到底死也不死。

曹司朋苦笑道:“医生有割股之心,哪会害人?”周绮怒道:“你和糖里砒霜鬼鬼祟祟

的商量,要害人家姑娘,谋人家的金笛子,都给我听见啦。还说得嘴硬?”徐天宏一听金笛

子,忙问原因。周绮将听到的话说了一遍,并说已将那糖里砒霜杀了。她说到这里,忙出去

告诉老婆婆,说已替他儿子媳妇报仇雪恨。那老婆婆眼泪鼻涕,又哭又谢,不住念佛。徐天

宏等周绮回进来,问曹司朋道:“那拿金笛子的是怎样一个人?女扮男装的又是谁?”周绮

拔出单刀,在一旁威吓:“你不说个明明白白,我一刀先搠死你。”

曹司朋害怕之极,说道:“小……小人照说就是……昨天唐六爷来找我,说他家里有两

个人来借宿,一个身受重伤,另一个是美貌少年。他本来不肯收留,但见这少年标致得出

奇,就留他们住了一宿,后来听这少年说话细声细气,举止神情都像是女子,又不肯和那男

子同住一房,所以断定是女扮男装的。”周绮道:“于是他就来向你买药了?”曹司朋道:

“小人该死。”徐天宏道:”那男的是甚么样子?”曹司朋道:“唐六爷叫我去瞧过,他大

约二十三四岁,文士打扮,身上受了七八处刀伤棍伤。”徐天宏道:“伤得厉害吗?”曹司

朋道:“伤是很重,不过都是外伤,也不是伤在致命之处。”

徐天宏见再问不出甚么道理来,伸手端药要喝,手上无力,不住颤抖,将药泼了些出

来。周绮看不过眼,将药碗接过,放在他嘴边。徐天宏就着她手里喝了,道:“多谢。”曹

司朋瞧在眼里:心想:“这两个男女强盗不是兄妹,哪有哥哥向妹子说‘多谢’的?”徐天

宏喝了药后,睡了一觉,出了一身大汗,傍晚又喝了一碗。这曹司朋人品虽坏,医道却颇高

明,居然药到病除。再过一天,徐天宏好了大半,已能走下炕来。

又过了一日,徐天宏自忖已能勉强骑马上路,对周绮道:“那拿金笛子的是我十四弟,

不知怎么会投在恶霸家里。那恶霸虽已被你杀死,想无人碍,但我总不放心,今夜咱们去探

一探。你瞧怎样?”周绮道:“他是你十四弟?”徐天宏道:“他到你庄上来过的,你也见

过,就是我们总舵主派他第一个出去打探消息的那人。”周绮道:“喂。早知是他,将他接

到这来,和你一起养伤,倒也很好。”徐天宏笑了笑。过了一会,沉吟道:“那女扮男装的

却又是谁?”到得傍晚,周绮将两只元宝送给老婆婆,她千恩万谢的收了。周绮将曹司朋一

把提起,手起刀落,将他一只右耳割了下来,喝道:“你把我哥哥医好,才饶你一条狗命,

以后再见到你为非作歹,嘿嘿,那糖里砒霜就是榜样。我一刀刺进你心窝子里。”曹司朋按

住创口,连说:“不敢。”周绮怒道:“你说我不敢?”曹司朋道:“不,不,不是姑娘不

敢,是……是小的不敢。”徐天宏道:“咱们过三个月还要回来,那时再来拜访曹大夫。”

曹司朋又说:“不敢,不敢!不……不是英雄不敢拜访,是……是小的不敢当,不敢当。”

周绮道:“你骑他的马,咱们走吧。”两人上马往文光镇奔去。周绮问道:“你说咱们过三

个月再回来,干么呀?”徐天宏道:“我骗骗那大夫的,叫他不敢和那老婆婆为难。”周绮

点点头,行了一段路,说道:“你对人干么这样狡猾?我不喜欢。”徐天宏一时答不出话

来,隔了半晌,说道:“姑娘不知江湖上人心险恶。对待朋友,当然处处以仁义为先,但对

付小人,你要是真心待他,那就吃亏上当了。”周绮道:“我爹爹说宁可自己吃亏,决不能

欺负别人。”徐天宏道:“这就是你爹爹的过人之处,所以江湖上提到铁胆庄周老爷子,不

论是白道黑道、官府绿林,无人不说他是位大仁大义的英雄好汉,人人都是十分钦佩。”周

绮道:“你干么不学我爹爹?”徐天宏道:“周老爷子天性仁厚,像我这种刁钻古怪的人怕

学不上。”周绮道:“我就最讨厌你这刁钻古怪的脾气。我爹爹说,你好好待人家,人家自

然会好好待你。”徐天宏心中感动,一时无话可说。周绮道:“怎么?你又不高兴了?又在

想法子作弄我是不是?”徐天宏笑道:“不敢,不敢,是小的不敢,不是姑娘不敢。”周绮

哈哈大笑,道:“也不拣好的学,却去学那狗大夫。”徐天宏笑道:“甚么狗大夫?是治狗

的大夫呢,还是像狗一样的大夫?”周绮格格而笑,道:“是治狗的大夫。”

两人一路谈笑,颇不寂寞。经过这一次患难,徐天宏对她自是衷心感激,而周绮也怕有

恩于人,人家故意相让,反而处处谦退一步。周绮道:“以前我只道你坏到骨子里去了,哪

知……”徐天宏道:“哪知怎样?”周绮道:“我瞧你从前使坏,是故意做出来的。你干么

老是存心怄我呀?我这人教你瞧着生气,是不?”徐天宏道:“一个人是好是坏,初相识常

常看错。我当初哪知姑娘是这样一副好心肠。”周绮笑道:“你那时以为我又骄傲又小气,

是不是?”徐天宏笑了笑不答。

两人等天黑了才进文光镇,找到糖里砒霜的宅第,翻进墙去探看。徐天宏抓到一名更

夫,持刀威吓,问他余鱼同的踪迹。那更夫说唐六爷那天在小玫瑰家里被曹司朋大夫杀死,

家里乱成一团,借宿的两人一早就走了。周绮道:“咱们追上他们去。”不一日过了皋兰,

再走两日,徐天宏在路上发现了陈家洛留下的标记,知道大伙要在开封会齐,忙对周绮说

了。周绮听说众人无恙,大喜不已,她一直记挂着爹爹,此时才放了心,打三斤酒喝了个痛

快。这时徐天宏肩上创伤已经收口,身子也已复原。两人沿路闲谈,徐天宏说些江湖上的轶

闻掌故,又把道上一切禁忌规矩,详加解释。她听得津津有味,说道:“你早跟我说这些不

好么?以前老跟人家拌嘴。”

这一日来到潼关,两人要找客店,一打听是悦来老店最好,到得客店一问,上房只剩下

一间了。徐天宏拿出一串钱塞给店小二,要他想法子多找一间。店小二十分为难,张罗了半

天,回来说:“别的店房确实住满了。这位爷和这位姑娘不知是甚么称呼?”徐天宏道:

“她是我妹子。”店小二道:“既是亲兄妹,住一间房也不打紧啊!”周绮怒道:“要你多

罗唆……”话未说完,徐天宏突然一扯她衣角,嘴一努,说道:“好,一间就一间。”周绮

一路跟他行来,见他对待自己彬彬有礼,确是个志诚君子,此刻忽要同住一房,又害羞,又

疑心,在店小二面前只好闷声不响。到得房间,徐天宏立即把门带上,周绮满脸通红,便要

发话,徐天宏忙打手势,叫她不可作声,轻声道:“刚才见到镇远镖局那坏蛋么?”周绮惊

道:“甚么?带了人来捉文四爷、害死我弟弟的那个东西?”徐天宏道:“刚才我瞥见一

眼,认不真,我怕他瞧见咱们,所以赶紧进屋,待会去探一探。”

店小二进来泡茶,问要甚么吃的,徐天宏嘱咐后,说道:“北京镇远镖局的几位达官爷

也住在这里,是不是?”店小二道:“是啊,他们路过潼关,总是照顾小店的生意。”徐天

宏等店小二出去,说道:“这童兆和是元凶首恶,咱们今晚先干掉他,好给你弟弟及四哥报

仇。”周绮想到弟弟惨死,铁胆庄被烧,气往上冲,不是徐天宏极力劝阻,早已拔刀闯了出

去。徐天宏道:“你躺一会儿,养一下神。到半夜里再动手不迟。”说着坐在桌边,伏案假

寐,不再向周绮瞧上一眼。周绮只得沉住气,斜倚炕上休息,好容易挨到二更时分,实在按

捺不住了,拔出单刀,说道:“走吧。”徐天宏低声道:“他们人多,怕有好手。咱们先探

一探,想法子把那小子引出来,单独对付他。”周绮点点头。两人在院子中张望,见东边一

间上房中透出灯光,徐天宏一打手势,两人蹑足过去,周绮在窗上找到一条隙缝,附眼往里

窥看。

徐天宏握住兵刃,站在她身后望风,见她忽然站起,右腿飞起往窗上踢去,不由得一

惊,忙闪身挡在她面前,周绮一脚踢出,刚刚踢到徐天宏胸前。急忙缩转,这一踢势道过

猛,用力收回,不由得倒跌数步。徐天宏跟着纵到,低声问:“怎么?”周绮道:“快动

手。我妈妈在里面,给他们绑住了。”徐天宏大惊,忙道:“快回房商量。”回到房中,周

绮气急败坏的道:“还商量甚么?我妈妈给这些小子抓住啦。”徐天宏道:“你沉住气,我

包你救她出来。房里有多少人?”周绮道:“大约有六七个。”徐天宏侧头沉吟。周绮道:

“怕甚么?你不去,我就一个人去。”徐天宏道:“不是怕,我在想法子,又要救你妈妈,

又要杀那小子,这两件事总要同时办到才好。”周绮道:“先救妈妈。那小子杀不到就算

啦。”正在此时,门外一阵脚步声经过,徐天宏忙摇手示意,只听得有人走过门口,口中唠

唠叨叨的抱怨:“三更半夜的,不早早挺尸,还喝甚么烧刀子?***,菩萨保佑教这班保

镖在半路上遇到强人,将镖银抢个精光!”徐天宏一听,知是店小二,保镖的半夜里要他送

酒,因此满肚子不高兴,灵机一动,对周绮道:“那曹司朋有两包药给你拿来啦,是吗?有

一包他说吃了便人事不知,快给我。”周绮不明他用意,还是拿了出来,问道:“干么?”

徐天宏不答,向她招招手,开窗跳出,周绮跟在他身后。徐天宏走到过道,悄声道:“伏

下,别动。”周绮满腹狐疑,不知他捣甚么鬼,等了一阵,不见动静,正待要问,忽见火光

闪动,店小二拿了烛台、托了一只盘子过来。徐天宏在地下捡了一块小石子掷出,扑的一

声,蜡烛打灭。店小二吃了一惊,骂道:“真是见了鬼,好端端的又没风,蜡烛也会熄。”

放下盘子,转身去点火。徐天宏等他转了弯,疾忙穿出,火折子一闪,看清盘中有两把酒

壶,将那包药分成两份,在两把壶中各倒了一份,对周绮道:“到他们屋外去。”

两人绕到镖师房外伏定,徐天宏往窗缝里望去,果见一个中年妇人双手被缚在背后,坐

在地上。几个人坐着高谈阔论,他识得其中一个是铁琵琶手韩文冲,一个是钱正伦,另一个

便是童兆和,此外还有四个未曾见过的镖师。

只听童兆和道:“人家说起铁胆庄来,总道是铜墙铁壁,哪知给老子一把火烧得干干净

净。哈哈,这叫做:童兆和火烧铁胆庄,周仲英跳脚哭皇天!”周绮在窗外听得清楚,原来

烧庄的果然是他。徐天宏怕她发怒,回手摇了摇。

韩文冲神气抑郁,说道:“老童,你别胡吹啦,那周仲英我会过,这里咱哥儿们一齐

上,也未必是他对手。他日后找上镖局子来,有你乐的啦!”童兆和道:“照哇!咱们是福

星当头,偏偏铁胆周的婆娘会找上咱们来。现下有这女人押着,他还敢对咱们怎的?”说到

这里,店小二托着盘子,送进酒菜来。众镖师登时大吃大喝起来。韩文冲意兴萧索,童兆和

不住劝他喝酒,说道:“韩大哥,好汉敌不过人多,你栽在他们手里,又有甚么大不了的?

下次咱们约齐了,跟他们红花会一对一的见过高下。”一名镖师道:“别人一对一那也罢

了,老童你跟谁对?”童兆和道:“我找他们的娘儿……”话未说完,突然咕咚一声,跌在

炕下,众人吃了一惊,忙去扶时,忽然手酸脚软,一个个晕倒在地。徐天宏将单刀伸进窗

缝,撬开了窗,跳进房中。周绮跟着跳进,只叫得一声“妈”,眼泪已流了下来,忙割断缚

着母亲双手的绳索。周大奶奶乍见爱女,恍在梦中,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徐天宏将童兆和提

起,叫道:“周姑娘,你给兄弟报仇。”周绮挥刀砍去,童兆和登时了帐。此人一生为非作

歹,兴风作浪,也不知道害了多少人,今日终于命丧徐天宏与周绮之手。周绮挺刀又要去杀

其余镖师,徐天宏道:“这几个罪不至死,饶了他们罢。”周绮点点头,收回单刀。

周大奶奶知道爱女脾气,要怎样便怎样,向来任性而行,除了父亲的话有时还听几句,

此外谁都劝她不动,见她对徐天宏的话很是遵从,不禁暗暗纳罕。

徐天宏在众镖师身上一搜,搜到了几封信,也不暇细看,放在怀内,说道:“咱们快回

房去,收拾东西就走。”三人跳窗回房,徐天宏执了包裹,在桌上留下一小锭银子作房饭

钱,到马厩里去牵了三匹马,向东而去。

周大奶奶见女儿和徐天宏同行,竟然同住一房,更是疑心大起,她也是火爆霹雳的脾

气。连问:“你爹呢?这位爷是谁?怎么跟他在一起?又和爹闹了脾气出来,是不是?”周

绮道:“你才是跟爹闹了脾气出来的。妈,你待会再问好不好?”母女两人都是急性子,说

着就要争吵起来。徐天宏忙来劝解。周绮嗔道:“都是为了你,你还要说呢!”徐天宏一笑

走开。母女两人鼓起了嘴,各想各的心事。当晚在一家农家借宿,母女俩同枕共话,周绮才

把经过情形一一说了。她不善说辞,周大奶奶又性急乱问,两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个赌

气不说,一个骂女儿不听话,闹到半夜,才互将别来情形说了个粗枝大叶。

原来周大奶奶痛惜爱子丧命,悲愤交集,离家出走,到皋兰去投奔亲戚许家。主人虽然

殷勤款客,但她心中有事,闲居多日,实在闷不过了,径自不别而行。这日来到潼关,在悦

来客店见到镇远镖局的镖旗,想起大弟子孟健雄曾说,累她爱子死于非命的是镇远镖局的镖

头童兆和,夜里便跳进店去查看。听得众镖师言谈,那童兆和正在其内,她怒气难忍,冲进

动手,镖局中人多,终于被擒。她料想自己孤身一人,决无幸免,哪知女儿竟会忽然到来。

周绮说起这番报仇救人全是徐天宏出的计谋,周大奶奶心中好生感激。

次日上路,周大奶奶问起徐天宏的家世。徐天宏道:“我是浙江绍兴人,十二岁上全家

就给官府陷害死光了,只逃出了我一个。”周大奶奶道:“官府干么害你呀?”徐天宏道:

“绍兴府知府看中我姊姊,要讨她做小,我姊姊早就许了人家,我爹当然不答应。知府就说

我爹勾结土匪,我爹爹、妈妈、哥哥都下在监里,教人传话给我姊姊,说只要她答应,就放

我爹出来。我那未过门的姊夫去行刺知府,反给捕快打死了。我姊姊得到讯息,投河自尽。

这一来,我爹爹、妈妈、哥哥还有活路么?”周绮听得怒不可遏,说道:“你报了仇没

有?”徐天宏道:“等到我长大,学了武艺,回去找那知府,他已升了官,调到别的地方去

了。这几年来到处找寻,始终没得到消息。”周绮道:“这狗官叫甚么名字?我决放他不

过。”徐天宏道:“只知道他姓方,至于叫甚么名字,那时候我年纪小,就不大清楚了。他

左脸上有一大块黑记,一见面就知道。”周绮嗯了一声。

周大奶奶又问他结了亲没有,在江湖上这多年,难道没看中哪家的姑娘?周绮笑道:

“他这人太刁滑,没哪个姑娘喜欢他。”周大奶奶骂道:“大姑娘家,风言风语的,像甚么

样子!”周绮笑道:“你要给他做媒是不是?哪家姑娘呀?是不是许家妹子?”当晚宿店,

周大奶奶埋怨女儿:“你一个黄花闺女,和人家青年男子同路走,同房宿,难道还能嫁给别

人吗?”周绮道:“他受了伤,我救他救错了吗?他虽然诡计多端,可是对我一向规规矩矩

的。”周大奶奶道:“这个你知道,他知道。我相信,你爹爹相信。但别人能相信么?除非

你一辈子不嫁人。否则给丈夫疑心起来,可别想好好做人。这是咱们做女人的难处。”周绮

道:“那我就一辈子不嫁人。”两人越说越大声,又要争吵起来。周大奶奶道:“那位徐爷

就住在隔房,别教人家听见了不好意思。”周绮道:“怕甚么?我又没做亏心事,干么要瞒

他?”次日母女俩起来,店小二拿了一封信进来,说道:“隔房那位徐爷叫我拿给奶奶

的。”周绮忙问:“他人呢?”店小二道:“他说有事先走一步,今儿一早骑马走了。”周

绮抓住他领口,喝道:“你干么不来叫我们?”店小二道:“徐爷说不必了,他的话都写在

信上。”周绮放下店小二,抢信来看,见信上写道:“周大奶奶、周姑娘赐鉴:天宏受伤,

亏得周姑娘救命,感激之心,不必多说。现在两位母女团圆,此去开封,路程已近,天宏先

走一步,请勿见怪。周姑娘相救之事,天宏当然终身不忘,但决不对人提起片言只字,请两

位放心可也。徐天宏上。”周绮看了,呆了半晌,把信一丢,回房躺在炕上重又睡倒。周大

奶奶叫她吃饭动身,她不言不语,不理不睬。周大奶奶急道:“我的大小姐,咱们不是在铁

胆庄哪,怎么还发大小姐脾气?”周绮仍是不理。周大奶奶道:“你怪他一个儿不声不响的

走了,是不是?”周绮气道:“他是为我好,我怎能怪他?”周大奶奶道:“那么你在怪我

了?”周绮翻身向里,把被蒙住了头。周大奶奶道:“你怪我甚么呀?”周绮霍的坐起,说

道:“你昨晚的话,一定都让他听见啦。他怕人家说闲话,害我嫁不了人,所以独个儿先

走。他信上不是说‘决不对人提起片言只字’吗?我嫁不嫁,你操甚么心?我偏不嫁人,偏

不嫁人!”

周大奶奶见她一边说一边流下泪来,知她对徐天宏已生真情,虽然自己还未必明白,但

不知不觉间已把心情流露了出来,于是低声安慰:“妈只有你一个女儿,难道还不疼你?咱

们到开封府见了你爹,要他作主,将你许配给这位徐爷。你放心,一切包在妈的身上。”周

绮急道:“谁说要嫁他了?我有甚么不放心?下次人家就是死在我的面前,我也不去救他一

救。别说一救,半救也不救。”徐天宏那晚在客店宿下,取出从镖师身上搜来的几封书信,

在灯下细看,有一封是镇远镖局总镖头王维扬写给韩文冲的,催他即日赴京,护送一批重宝

前赴江南云云,其余的都无关紧要。徐天宏看了也不在意,忽听得隔房周氏母女吵嚷起来,

好几次提到自己名字,一听之后,十分不安,自忖周绮如因救护自己而声名受累,那如何对

得住她?于是留下一封信,一早就先行走了。到得河南省境,只见沿河百姓都因黄水大涨而

人心惶惶。徐天宏见灾象已成,暗暗叹息,心想:“黄河虽属天灾,但只要当道者以民为

心,全力施为,未始没有挽救之道,但做官的都当河工是肥缺,一上任就大刮特刮,几时有

一刻把灾害放在心上?”依着记号寻到开封,在汴梁豪杰梅良鸣家中遇见了群雄。众人见他

无恙归来,欢忭莫名。梅良鸣张宴接风。这时章进、卫春华、心砚各人的伤都已将息好了。

石双英赴回疆送信未回,常氏双侠还在探听文泰来下落,蒋四根则到黄河边上查察水势去

了。徐天宏对周仲英不提周大奶奶与周绮之事,心想反正一天内她们就会赶到,怕他细问起

来,难以措辞,只对群雄说起途中曾听到余鱼同的消息,知他受了重伤,与一个女扮男装的

少女在一起,却不知是谁。众人议论了一会,猜想不出,都甚挂念,但知余鱼同向来机警能

干,必能设法养伤避敌。次日清晨,周绮独自个来到梅家,与父亲及众人见了,众人又各大

喜。厮见后,周绮悄悄对徐天宏道:“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徐天宏心怀鬼胎,料想这

位姑娘一定怪他不告而别,要大大责骂一顿了,打定了主意:“任她怎么骂,我决不顶撞一

句就是。”慢慢走到她跟前。周绮悄声道:“我妈不肯来见我爹,你给我想个法儿。”徐天

宏放下了心,说道:“那么请你爹去见她。”周绮道:“妈也不肯见他,口口声声,说我爹

没良心。”徐天宏沉吟半晌,说道:“好,我有法子。”轻轻嘱咐了几句。周绮道:“这成

么?”徐天宏道:“一定成,你先去吧。”

徐天宏待周绮出门,和众兄弟闲谈了一会,向梅良鸣请问本地名胜,看看时候已到,悄

对周仲英道:“周老爷子,听说这里铁塔寺旁的修竹园酒家,好酒是河南全省都出名的,却

是不可不尝。”一听到好酒,周仲英兴致极高,笑道:“好,我来作东,请众兄弟同去畅饮

一番。”徐天宏道:“这里省城之地,捕快耳目众多,咱们人多去了不好。就由总舵主和小

侄两人陪老爷子去。怎样?”周仲英道:“好,究竟是老弟顾虑周详。”于是约了陈家洛,

三人径投铁塔寺来。

那修竹园果是个好去处,杯盘精洁,窗明几净,徐天宏四下一望,找了个雅座。三人饮

酒吃黄河鲤鱼,谈论当年信陵公子在大梁大会宾朋、亲迎侯嬴的故事。陈家洛叹道:“大梁

今犹如是,而夷门鼓刀侠烈之士安在哉?信陵公子一世之雄,竟以醇酒妇人而终。今日汴

梁,仅剩夷山一丘了。”酒酣耳热,击壶而歌,高吟起来:“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

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周徐二

人也不懂他唱的是甚么歌。

三人喝到酒意五分,徐天宏举杯对周仲英道:“周老爷子今日父女团圆,小侄敬你一

杯。”周仲英喝了,叹了一口气。徐天宏道:“周老爷子心头不快,是可惜铁胆庄被烧了

么?”周仲英道:“家财是身外之物,区区一个铁胆庄,又有甚么可惜的?”徐天宏道:

“那么定是思念过世的几位公子了?”周仲英不语,又叹了一口气。陈家洛连使眼色,要他

别再说这些话动他心境,徐天宏只作不见,又道:“当时小公子年幼无知,说出了四哥藏身

之所,周老爷子一怒将他处死。在周老爷子是顾全江湖道义,我们可是万分不安。”陈家洛

道:“七哥,咱们走吧,我酒已差不多了。”徐天宏仍对周仲英道:“周大奶奶不知因何离

家出走?”

周仲英道:“她怪我不该杀死孩子。唉,她一个孤身女子,不知投奔何方。这孩子她爱

若性命,我确是对她不起。其实我只是盛怒之下失手,也非有心杀了孩子。待咱们把四哥救

出后,我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老妻找回来。我这么一把年纪,世上亲人,就只老妻和

女儿两人了。”说到此处,忽然门帘一掀,周大奶奶和周绮走了进来。

周大奶奶道:“你的话我在隔壁都听见啦,你肯认错就好。我就在这里,不用找我

啦。”周仲英一见妻子,又惊又喜,一时说不出话来。周绮对陈家洛道:“陈大哥,这是我

妈。”对母亲道:“妈,这位是红花会的陈总舵主。”二人施礼相见。周绮命酒保把隔座杯

盏移过,对周仲英道:“爹,这真巧极啦,我听说这里的酒好,一定要来喝,妈不肯来,给

我死拖活拉的缠了来,哪知就坐在你们隔座。”五人欢呼畅饮,谈起别来之情。

周绮见父母团聚,言归于好,不由得心花怒放,口没遮拦,兴高采烈的说到杀童兆和、

报了害弟烧庄之仇。徐天宏连使眼色,要她住口,她只是不觉,说道:“他的计策真好!那

些镖行的小子们都昏倒后,我跳进窗去,救起了妈。他抓起那姓童的,提在我面前,让我亲

手杀了这恶贼。”

周仲英和陈家洛给徐天宏敬酒。周仲英道:“老弟救了老妻,又替我报了大仇,老夫实

在感激得很。”徐天宏道:“老爷子说哪里话来,这都是周姑娘的功劳。”陈家洛问道:

“你们两位怎么在途中遇到的?”徐天宏支吾了几句。周绮暗暗叫苦:“糟啦!糟啦!我说

杀童兆和时和他在一起,那么以前的事怎么瞒人呢?”脸上一阵飞红,低下头来,神智一

乱,无意中一挥,将筷子和酒杯都带在地上,呛啷一声,酒杯跌得粉碎,更是狼狈。陈家洛

鉴貌辨色,知道二人之间的事决不止这些,又听周绮提到徐天宏时,总是”他”怎样“他”

那样,不叫名字,已料到了六七成。回到梅府后把徐天宏叫在一边,道:“七哥,你瞧周姑

娘这人怎么样?”徐天宏忙道:“总舵主,刚才周姑娘在酒楼上的言语,请你别向人提起。

她心地纯真,光明磊落,可是别人听见了,要是加一点污言秽语,咱们可对不起周老英

雄。”陈家洛道:“我也瞧周姑娘的人品好极啦,我给你做个媒如何?”

徐天宏跳了起来,说道:“这个万万不可,我如何配得上她?”陈家洛道:“七哥不必

太谦,你武诸葛智勇双全,名闻江湖,周老英雄说到你时也是十分佩服的。”徐天宏呆了半

晌不语。陈家洛连问:“怎样?”徐天宏道:“总舵主你不知道,周姑娘不喜欢我。”陈家

洛道:“你怎知道?”徐天宏道:“她亲口说的,她说恨透了我这种刁钻古怪的脾气,以前

咱们一路之上,老是拌嘴闹别扭。”陈家洛哈哈大笑,道:“那么你是肯的了?”徐天宏

道:“总舵主你别白操心,咱们不能自讨没趣。”忽然梅家的小厮走进房来,道:“陈少

爷,周老爷在外面,请你说话。”陈家洛向徐天宏一笑,走出房来,只见周仲英背着双手在

廊下踱步,忙迎上去道:“周老爷子有事吩咐,命人叫我便是,何必亲来?”周仲英道:

“不敢。”拉着他手,到花厅中坐下,说道:“我有一件心事,想请陈当家的作主。”陈家

洛道:“老爷子但说不妨,小侄自当效劳。”

周仲英道:“小女今年一十九岁了,虽然生来顽劣,但天性倒还淳厚,错就错在老夫教

了她一点武艺,寻常人家的孩子她就瞧不顺眼,所以蹉跎到今,还没对亲……”说到这里,

似乎踌躇,隔了一会才道:“贵会七当家徐爷,江湖上大家仰慕他的英名。他有智有勇,人

品又好。老夫想请陈当家的作一个媒,将小女许配于他,就是怕小女脾气不好,高攀不

上。”陈家洛一听大喜,连连拍胸,说道:“此事包在小侄身上。周老爷子是武林的泰山北

斗,既肯垂爱,我们红花会众兄弟都与有荣焉,小侄马上去说。”一口气奔到徐天宏房中,

一说经过,把徐天宏喜得心中突突乱跳。陈家洛道:“七哥,我瞧周老英雄脸色,他心中还

有一句话,却是不便出口。我猜是这样,不知你肯不肯?”徐天宏道:“哪有甚么不肯

的?”陈家洛笑道:“我也想没甚么不肯的。周老英雄三个儿子都死了,小儿子还是因咱们

红花会而死。眼见周家香烟已断。我意思是委屈七哥一些,不但做他女婿,还做他儿子。”

徐天宏道:“你要我入赘周家?”陈家洛道:“不错,将来生下儿子,长子姓周,次子姓

徐。自古道无后为大,咱们这样办,也算稍报周老英雄的一番恩义。”徐天宏深感周绮救命

之德,慨然允了。两人回到周仲英房中,请周大奶奶过来。周绮不知原因,跟着进房。周仲

英一见陈徐二人脸色,便知事成,笑道:“绮儿,你到外面去。”周绮气道:“又有甚么事

要瞒着我了。不成,我非听不可!”话是这么说,还是转身出去。

陈家洛将入赘之意说了。周大奶奶笑得合不拢嘴来,周仲英也是喜容满面,连说:“这

哪里敢当,这哪里敢当?”徐天宏跪下磕头。周仲英连忙扶起,笑道:“我们身在外边,没

带甚么赘见之仪,待会我把那手打铁胆的法儿传你,七爷你瞧怎样?”周大奶奶笑道:“你

老胡涂啦,怎么还叫他七爷?”周仲英呵呵大笑。徐天宏知道铁胆功夫是他仗以成名的武林

绝艺,今日喜事重重,既得娇妻,又遇名师,忙再跪下叩谢。两人遂以父子相称。这件事一

传出去,大家纷来贺喜。当晚梅良鸣大张筵席庆贺。周绮躲了起来,骆冰死拉也拉不出来。

饮酒之间忽然石双英进来,对陈家洛道:“总舵主,你的信已经送到,这是木卓伦老英

雄的回信。”陈家洛接了,说道:“十二哥奔波万里,回来得这样快,真辛苦你啦,快来喝

一杯……”话未说完,突然蒋四根飞跑进来,高叫:“黄河决口啦!”众人一听,俱都停杯

起立,询问灾情。蒋四根道:“孟津到铜瓦厢之间,已决了七八处口子,好多地方路上已没

法子走啦。”大家听了都感忧闷,既恤民困,而常氏双侠迄今仍未回报,不知文泰来情状若

何。陈家洛道:“众位哥哥,咱们在这里已等了几天,五哥六哥始终没有消息,多半前途有

变,只怕洪水阻路,误了大事。请大家想想该怎么办?”章进叫道:“咱们不能再等,大伙

儿赶上北京去。四哥就是下在天牢,咱们好歹也劫他出来。”卫春华、杨成协、蒋四根等都

齐声附和。陈家洛和周仲英、无尘、赵半山低声商量了几句,说道:“事不宜迟,咱们就马

上动身。”于是向梅良鸣谢了吵扰,启程东行。陈家洛在路上拆阅木卓伦的书信,信上对红

花会报讯之德再三称谢,并说已召集族人,秣马厉兵,决与强敌周旋到底,只以寇众我寡,

势难取胜,但全族老小宁可人人战死,也决不屈服。信中词气悲壮,陈家洛不禁动容,问石

双英道:“木卓伦老英雄还有甚么话说?”石双英道:“他问起四哥救出来没有?听说没有

成功,很是挂念。”陈家洛“嗯”了一声。石双英又道:“他们族里的人对咱们情谊很深,

听说我是总舵主派去的使者,大家对我好得不得了。”陈家洛问道:“你见了木卓伦老英雄

的家人么?”石双英道:“他夫人、儿子和两个女儿都见了。他大女儿是和总舵主会过面

的,她问候总舵主安康。”陈家洛隔了一会,缓缓的道:“她此外没说甚么了?”石双英想

了一想,说道:“我临走时,霍青桐姑娘似乎有些话要对我说,但始终没说,只是细问咱们

救四哥的详情。”陈家洛沉吟不语,探手入怀,摸住霍青桐所赠短剑。这短剑刃长八寸,精

光耀眼,剑柄金丝缠绕,磨损甚多,看来是数百年前的古物。霍青桐那日曾说,故老相传,

剑中藏着一个极大秘密,可是这些日来翻覆细看,始终瞧不出有何特异之处。回首西望,众

星明亮,遥想平沙大漠之上,这星光是否正照到了那青青翠羽,淡淡黄衫?众人走了一夜,

天明时已近黄河决口之处,只见河水浊浪滔天,奔流滚滚,再走几个时辰,大片平原已成泽

国。低处人家田舍早已漂没。灾民都露宿在山野高处,有些被困在屋顶树巅,遍地汪洋,野

无炊烟,到处都是哀鸣求救之声,时见成群浮尸,夹着箱笼木料,随浪飘浮。群雄绕道从高

地上东行,当晚在山地上露宿了一宵,次日兜了个大圈子才到杜良寨,真是哀鸿遍野,惨不

忍睹。周绮一直和骆冰在一起,这时再也忍不住了,纵马追上徐天宏,说道:“你鬼心眼儿

最多,想法子救救这些老百姓啊。”徐天宏自与她定婚后,未婚夫妇为避嫌疑,两日来没说

一句话,哪知她开口第一句话,就出个天大难题,不由得好生为难,说道:“话是不错,可

是灾民这么多,有甚么法子呢?”周绮道:“要是我有法子,干么要来问你?”徐天宏道:

“赶明儿我对大伙说,不许再叫我‘武诸葛’这外号,免得你老是跟我为难。”周绮急道:

“我几时跟你为难啊?我话说错了,好不好?我不说话就是。”说罢嘟起了嘴,一声不响。

徐天宏道:“妹子,咱们现下是一家人啦,可不能再吵嘴。”周绮不理。徐天宏道:

“是我错了,饶了我这次。你笑一笑吧。”周绮把头转开,一张俏脸仍然板着。徐天宏道:

“啊,你不肯笑,原来是见了新姑爷怕羞。”周绮忍耐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举起马

鞭笑道:“你再胡说八道,瞧我打不打你?”骆冰在二人之后,她怕白马远赴回疆,来回万

里,奔得脱了力,这两日一直缓缓而行,眼见周绮天真烂漫的和徐天宏说笑,想起丈夫,更

增愁思。未牌时分大伙到了招讨营,这是黄河沿岸的一个大镇,郊外灾民都逃到镇上来。骆

冰将身上所带黄金在银铺中换了银子,买了粮食散发。灾民蜂涌而来,不一会全数发完,受

到救济的人连一成都不到。众人出得镇去,许多灾民恋恋不舍的跟在后面,只盼能得到一点

点粮食果腹。群雄心中不忍,可是哪里救济得这许多,只得硬起心肠,上马驰走。

沿路灾民络绎不绝,拖儿带女,哭哭啼啼。群雄正行之间,忽然迎面一骑马急奔而来。

山路狭窄,那骑马却横冲直撞,一下子将一个怀抱小孩的灾民妇人撞下路旁水中,马上乘者

竟是毫不理会,自管策马疾驰而来。群雄俱各大怒。卫春华首先窜出,抢过去拉住骑者左脚

一扯,将他拉下马来,劈面一拳,结结实实打在他面门之上。那人“哇”的一声,吐出一口

血水、三只门牙。那人是个军官,站起身来,破口大骂:“你们这批土匪流氓,老子有紧急

公事在身,回来再跟你们算帐。”上马欲行。章进在他右边一扯,又将他拉下马来,喝道:

“甚么紧急公事,偏教你多等一会。”陈家洛道:“十哥,搜搜他身上,有甚么东西。”章

进在他身上一抄,搜出一封公文。交了过去。陈家洛见是封插上鸡毛、烧焦了角的文书,知

是急报公文,是命驿站连日连夜递送的,封皮上写着“六百里加急呈定边大将军兆”的字

样,随手撕破火漆印,抽出公文。那军官见撕开公文,大惊失色,高叫起来:“这是军中密

件,你不怕杀头吗?”心砚笑道:“要杀头也只杀你的。”陈家洛见公文上署名的是运粮总

兵官孙克通,禀告兆惠,大军粮饷已运到兰封,因黄河泛滥,恐要稽延数日,方能到达云

云。陈家洛把公文交给徐天宏,道:“不相干,跟四哥没甚么关系。”徐天宏一看,喜容满

面,说道:“总舵主,这真是送门来的大宝贝。咱们相助木老英雄,救济黄河灾民,都着落

在这件公文上。”跳下马来,走到那军官面前,将那公文撕得粉碎,笑道:“你去兆惠那

里,还是回兰封?失落了军文书,要杀头的吧?要命的自己逃吧。”那军官又惊又怒,说不

出话来,想想此言确是实情,无可奈何,脱下身上军装往水里一抛,混在灾民群中走了。陈

家洛已明白徐天宏之意,说道:“劫粮救灾,确是一举两得,只是大军粮饷必有重兵护送,

咱们人少,如何干这大事,愿闻七哥妙计。”徐天宏在他耳旁轻轻说了几句,陈家洛大喜,

道:“好,就这么办。”当下分拨人手。各人接了号令,自去乔装改扮,散布谣言。次日上

午,兰封城内突然涌进数万灾民,混乱不堪。县令王道见情势有异,叫捕快抓了几名灾民来

问话,都说今日发放赈济钱粮,因此赶来领取。王道忙下令关闭城门。此时十传百,百传

千,四乡灾民大集,城内城外黑压压一片,万头耸动。王道差人传谕并无此事,灾民哪里肯

信?

王道见灾民愈聚愈多,心中着慌,亲到东城石佛寺去拜见驻扎在寺中的总兵孙克通,请

他调兵在城内弹压。孙克通道:“小将奉兆将军将令,克日运送粮饷前赴回疆,只要稍有失

闪,就是杀头的罪名。不是小将不肯帮忙,实在军务重大,请王大人原谅。”王道再三恳

求,孙克通只是不允。王道无奈,只得辞出,到得街上,只见灾民已在到处鼓噪。

天将入夜,忽然县衙、监狱、和街上几家大商号同时起火。王道忙督率衙役捕快救火,

正乱间,一名公差气急败坏的奔来报道:“大……大老爷不好了,西门给灾民打开,成千成

万灾民涌进城来了。”王道只是叫苦,手足无措,忙叫:“备马。”带了衙役往西城察看,

走不了半条街,道路已被灾民塞住,无法通行。只听得灾民中有人叫道:“在东城石佛寺发

粮发银子,大家到石佛寺去啊!”众灾民迎面蜂拥而来。王道大怒,喝道:“奸民散布谣

言,给我抓来审问。”两名衙役应了,呛啷啷抖出铁链,往一名身裁瘦小、正在大嚷大叫的

领头灾民头上套去。那人一把夺过铁链,反手挥出,登时打折一名衙役的脊骨,大叫:“咱

们要吃饭啊,又犯了甚么王法哪?”

王道见不是路,回马就走,绕到南门,迎面又是一群灾民涌来。王道心想只有到孙总兵

那里去躲避。正行之间,只见在城中巡逻的兵丁纷纷逃窜,一个道人手执长剑,一个胖子挥

动铁鞭,一个驼子舞起狼牙棒,一名大汉挺着铁桨,随后赶杀过来。王道混在兵丁群中,催

马逃向石佛寺。寺门早已紧闭,守门士兵认得是知县大人,开门放他进去。那时寺外灾民重

重叠叠,已围了数层。灾民中有人叫:“朝廷发下救济钱粮,都给狗官吞没了。发钱粮哪,

发钱粮哪!”众灾民齐声高呼,声震屋瓦。王道不住发抖,连说:“造反了,造反了!”

孙克通究是武官,颇有胆量,叫士兵将梯子架在墙头,爬上梯去,高声叫道:“是安份

良民,快快退出城去,莫信谣言。再不退去,可要放箭了。”这时两名游击已带领弓箭手布

在墙头。灾民纷纷鼓噪,孙克通叫道:“放箭。”一排箭射了出去,登时有十多名灾民中箭

倒地。众灾民大骇,转身就逃,互相践踏,呼娘唤儿,乱成一片。孙克通在墙头哈哈大笑,

笑声未毕,灾民中有人捡起两块石子,投了上来。孙克通侧身避开了一块,另一块却从腮边

擦过,只感到一阵痛楚,伸手一摸,满手是血,不由得大怒,大叫:“放箭,放箭!”弓箭

手一排箭射出去,又有十多名灾民中箭。灾民惊叫声中,忽听两声呼啸,两个又高又瘦的汉

子纵上墙去,手掌挥处,将几名弓箭手掷下地来。灾民愤恨弓箭手接连伤人,涌上去按住狠

打,有些妇女更是乱撕乱咬。红花会群雄早已混在灾民群中。徐天宏本意让官兵多作一些威

福,使灾民愤怒不可遏止,然后一鼓作气,攻进寺中。忽见常氏双侠跳上墙头,群雄都是惊

喜交集。

骆冰舞开双刀,跳上墙头,挨到常赫志身旁,问道:“五哥,见到四哥了么?他怎

样?”常赫志见了骆冰,很是惊奇,道:“咦,四嫂你也来了?四哥见到了,你放心。”骆

冰一听,精神大振,突然间喜欢过度,反而没力气厮杀了,跳在墙外坐倒,扶住了头。章进

和心砚忙奔了过来,连问:“怎样?受伤了么?”骆冰笑道:“没事,五哥见到四哥了。”

看墙头时,只见卫春华、杨成协、周绮、孟健雄都已攻上,正与官兵恶斗。不一会寺门

打开,蒋四根和孟健雄从寺中奔出,向灾民连连招手,大叫:“大家进来拿粮!”众灾民一

涌而入。寺中官兵先还挥动兵刃乱砍乱杀,后来见灾民愈来愈多,又有一批武功高强之人混

在其间,统兵军官接连被杀了数名,不由得乱了手脚。但官兵人数愈多,又有兵器,灾民却

不敢逼近。孙克通舞动大刀,带着几名亲兵在墙头拚斗,边打边退,忽觉耳旁风生,后心一

阵酸麻,一松手,大刀当啷啷跌落墙下,双手不知怎的已被人反背擒住,又觉得颈项中一阵

冰凉,一个声音在脑后喝道:“你龟儿,命令官兵抛下兵器,退出庙去。”孙克通稍一迟

疑,项颈中一阵剧痛,竟是一把刀架在颈上,那人轻轻把刀拖动,在他颈项中划破了一层

皮。到了这地步,孙克通哪敢不依,只得高声传令。官兵见总兵被一个鬼怪模样的人擒住,

主将既然有令,何必再拚性命,各自抛下兵器,退出庙去。众灾民齐声欢呼。陈家洛走进大

殿,只见五开间的殿上堆满了一袋袋的粮食,一车车的银鞘。石双英将县令王道掀来听他发

落。陈家洛笑道:“你是县太爷吗?”王道颤声道:“是……是……大王。”陈家洛笑道:

“你瞧我像大王吗?”王道道:“我该死,说错了,不知公子尊姓大名?”陈家洛微微一

笑,不答他的问话,问道:“你是两榜出身吗?”王道道:“不敢,不敢。”陈家洛道:

“不敢甚么?你既是进士,胸中必有才学,我出一个对子给你对对。”他折扇一挥,秀眉一

扬,笑道:“你对出,饶你性命,对不出呢,嘿嘿,那就不客气了。”众灾民听红花会群雄

告谕,说不久就可分发钱粮,俱都安静了下来,这又听说知县被擒,红花会总舵主正在考较

他的才学,都觉好奇,围成一圈,千百双眼睛集在王道脸上。陈家洛道:“你听着,这上联

是:‘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却问河清易?官清易?’”王道满头大汗,惶急之际,本来便

有三分才学,也随黄河之水流入汪洋大海了,想了半天,说道:“公子,你这上联太难了,

我……我对不出。”陈家洛答道:“也好,不对也罢。我问你,是黄河清容易呢,还是官吏

清容易?”王道忽然福至心灵,说道:“我瞧天下的官都清了,黄河的水也就清啦。”陈家

洛呵呵大笑,说道:“说得好!饶你一命。你快召集吏役,将钱粮散发给灾民。喂,总兵

官,你也帮着点。”孙克通和王道好生为难,军粮散失已是杀头的罪名,怎么还能由自己手

里分发出去?但若不听命令,眼见当场便要丧命,火烧眉毛,只顾眼下,万般无奈,只得督

率兵卒吏役,把军粮军饷发给灾民。灾民欢声雷动,纷纷向红花会群雄称谢,领钱粮时不住

对孙克通和王道揶揄取笑,两人只当不闻不见。陈家洛叫道:“各位父老兄弟姊妹听着,日

后衙门里要是派人查问,便说是总兵官和知县太爷亲手发给你们的。”众灾民哗然叫好,连

说:“正是如此。”

群雄在一旁监视,直到深夜,眼见粮饷散发已尽。徐天宏叫道:“各位父老,你们把这

些军器都拿去藏在家里,狗官知道好歹,那就罢了,要是我们走后:再来逼你们交还钱粮,

大伙就给他们拚了。”众灾民这时对红花会群雄的话,说一句听一句,当下便有精壮男子过

来,拾起众兵丁抛在地下的刀枪。官兵见灾民势大,总兵又落入敌人手中,哪敢抗拒?

陈家洛道:“大事已了,各位哥哥,跟我走吧!”站起身来,群雄拥着孙克通,在众灾

民轰谢声中离了石佛寺,上马出城。驰出十余里,陈家洛将孙克通往马下一推,说道:“总

兵大人,多谢你的粮食银子,咱们后会有期。你下次再押粮饷,千万送个信来。”双手一

拱,哈哈大笑,在群雄拱卫中绝尘而去。奔出里许,陈家洛问常氏双侠道:“两位得到了四

哥的消息?”常赫志道:“见到十四弟留的记号,说四哥已被送去杭州。”陈家洛大为诧

异,问道:“送去杭州干么?怎么不去北京?不是皇帝老儿要亲审么?”常伯志道:“咱们

也觉得奇怪。不过十四弟做事素来精细,定是探到了确讯。”

陈家洛要众人下马,围坐商议。徐天宏道:“四哥既去杭州,咱们就奔江南设法搭救。

杭州是咱们的地盘,朝廷的势力也没北京大,相救起来较为容易。不过还得请一位哥哥到北

京去打探消息,以防万一。”众人俱各称是。陈家洛望着石双英,说道:“再请十二郎辛苦

一趟。”石双英道:“好。”商议已毕,石双英一人北上,群雄连骑南下。

陈家洛再问起余鱼同伤势情况。常氏双侠说并不知情,他哥儿俩一见到记号,马上赶回

报信,经过兰封时见灾民大集,就随着灾民到石佛寺看看热闹,碰上官兵放箭,两人按捺不

住,跳上墙去动起手来,不意群雄都已到达。

众人得悉了文余二人的消息,文泰来虽未脱险,但已知二人安然无恙,均感欣慰,谈起

适才劫粮救灾之事,痛快不已。周绮道:“西征大军没了粮饷,霍青桐姊姊定可打个胜

仗。”无尘笑道:“那女娃子剑法不错,人缘又好,大伙儿都帮着她。盼她打个大胜仗,好

让大家都欢喜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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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 17:39:38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七回 琴音朗朗闻雁落 剑气沉沉作龙吟

不一日,群雄来到徐州。当地红花会分舵舵主见总舵主和内外香堂各位香主忽然一齐来

到,恭谨接待,不免大忙起头。江北一带会众归杨成协统率,他命分舵主不可张扬,也不必

通知众兄弟来见总舵主。群雄只宿了一宵,当即南下。此后一路往南,大小码头全有红花会

的分支头目。群雄为守机密,都不惊动,疾趋而过,数日后到了杭州,宿在杭州分舵舵主马

善均家中。马家坐落在西湖孤山脚下,湖光山色,风物佳胜,又是个僻静所在。马善均是大

绸缎商人,自置两所大机房织造绸缎,因生性好武,结识了卫春华,由他引入红花会。马善

均五十上下年纪,胖胖的身材,穿一件团花缎袍,黑呢马褂,一眼看去,直是个养尊处优的

富翁,哪知竟是一位风尘豪侠。当晚在后厅与群雄接风,众人在席上将要救文泰来之事说

了。马善均道:“小弟马上派人去查,看四当家关在哪一所狱里,咱们再相机行事。”当即

命儿子马大挺出去派人查探。

第二天上午,马大挺回报说,巡抚衙门、杭州府、钱塘县、仁和县各处监狱,以及驻防

将军辕所、水陆提督衙门,都有兄弟们去打探过,查知均无文四当家在内。

陈家洛召集群雄议事。马善均道:“这里抚台、府县以及将军、提督衙门,均有本会兄

弟在内,文四当家如在官府监狱,必能查到。最怕官府因四当家案情重大,私下监禁,那就

棘手了。”陈家洛道:“咱们第一步是查知文四哥的所在。马大哥继续派遣得力兄弟,往各

衙门打探,今晚再请道长、五哥六哥到巡抚衙门去看看。最要紧是别打草惊蛇,无论如何不

能伸手动武。”无尘等应了。马善均详细说了道路和抚台衙门内外情形。三人于子夜时分出

发,去了两个时辰,回报说抚台衙门戒备森严,有成千兵丁点起灯火,彻夜守卫,巡查的军

官有几名都是戴红顶子的二三品大员,他们不敢硬闯,等了良久,守卫的军官没丝毫怠懈,

只得回来。

群雄好生奇怪,猜测不出是何路道。马善均道:“这几天杭州城里各处盘查极紧,各家

赌场、娼寮,甚至水上的江山船,都有官差去查问,好多人无缘无故的给抓了去。难道跟文

四当家有关不成?”徐天宏道:“想来不会。莫非京里来了钦差大臣,所以地方官要卖力一

番。”马善均道:“没听说有钦差来浙江呀。”众人计议多时,不得要领。

次日周绮吵着要父母陪她去游湖,周仲英答应了。周绮向徐天宏连使眼色,要他同去。

徐天宏不好意思出口,只作不见。常言道:“知子莫若父”,周仲英知道女儿心思,笑道:

“宏儿,我们从未来过杭州,你同去走走,别教我们迷了路走不回来。”徐天宏应了。周绮

悄声道:“爹爹叫你就去。我叫你,就偏不肯。”徐天宏笑着不语。他幼失怙持,身世凄

凉,这时忽得周仲英夫妇视若亲子,未婚妻又是一派天真娇憨,对他甚是依恋亲热,虽在人

前亦不避忌,不但自己欣喜,众兄弟也都代他高兴。

陈家洛也带了心砚到湖上散心,在苏堤白堤漫步一会,独坐第一桥上,望湖山深处,但

见竹木阴森,苍翠重叠,不雨而润,不烟而晕,山峰秀丽,挺拔云表,心想:“袁中郎初见

西湖,比作是曹植初会洛神,说道:‘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才一举

头,已不觉目酣神醉。’不错,果然是令人目酣神醉!”他幼时曾来西湖数次,其时未解景

色之美,今日重至,才领略到这山容水意,花态柳情。凝望半日,雇了一辆马车往灵隐去看

飞来峰。峰高五十丈许,缘址至颠皆石,树生石上,枝叶光怪,石牙横竖错落,似断似坠,

一片空青冥冥。陈家洛一时兴起,对心砚道:“咱们上去看看。”峰上本无道路可援,但两

人轻功不凡,谈笑间上了峰顶。

仰望三竺,但见万木参天,清幽欲绝,陈家洛道:“那边更好。”两人下峰,缓步往上

中下三天竺行去。走出十余丈,忽有两名身穿蓝布长袍的壮汉迎面走来,见到他两人时不住

打量,面露惊奇之色。心砚悄声道:“少爷,这两人会武。”陈家洛笑道:“你眼力倒不

错。”语声未毕,迎面又是两人走来,一式打扮,正在闲谈风景,听口音似是旗人。一路上

山,遇见这般穿蓝布长袍的武人共有三四十人,见到陈家洛时都感诧异。心砚看得眼都花

了。陈家洛也自纳罕,心下琢磨:“难道是甚么江湖帮会、武林宗派在此聚会不成?但杭州

是红花会地盘,如有此事,决不会不通知我们。这些人见到我时俱露惊奇之色,那又为了甚

么?”转过一个弯,正要走向上天竺观音庙,忽听山侧琴声朗朗,夹有长吟之声,随着细碎

的山瀑声传过来。只听那人吟道:“锦绣乾坤佳丽,御世立纲陈纪。四朝辑瑞征师济,盼皇

畿,云开雉扇移。黎民引领鸾舆至,安堵村村□酒旗。恬熙,御炉中□□瑞云霏。”陈家洛

心想,这琴音平和雅致,曲词却是满篇歌颂皇恩,但歌中“村村□酒旗”这五字不错,倘若

普天下每一处乡村中都有酒家,黎民百姓也就快活得很了。

循声缓步走了过去,只见山石上坐着一个缙绅打扮之人正在抚琴,年约四十来岁,旁边

站着两个壮汉,一个枯瘦矮小的老者,也都身穿蓝布长衫。陈家洛心中突然一凛,觉得这抚

琴之人似乎依稀相识,那人形相清癯,气度高华,越看容貌越熟,可是总想不起在哪里会

过,刹那间心神恍惚,竟如做梦一般,只觉那人似是至亲至近之人,然又隔得极远极远。这

时那老者和两个壮汉都已见到陈家洛和心砚,也凝神向他们细望,似欲过来说话。那抚琴男

子三指一划,琴声顿绝。陈家洛拱手道:“适聆仁兄雅奏,词曲皆属初闻,可是兄台所谱新

声吗?”那人笑道:“正是。这‘锦绣乾坤’一曲是小弟近作。阁下既是知音,还望指

教。”陈家洛道:“高明,高明!词中‘安堵村村□酒旗’一句尤佳。”那人脸现喜色,

道:“兄台居然记得曲词,请过来坐坐。”陈家洛心想:“甚么‘盼皇畿’、‘黎民引领鸾

舆至’,大拍皇帝马屁,此曲格调也就低得很。”但不知何故,对此人心中自生亲近之意,

便走了过去,施礼坐下。那人看清了他面容,大为讶异,呆了半晌。陈家洛笑道:“兄弟一

路上山,遇见游客甚多,见到兄弟之时,人人面露诧异之色,适才兄台也是如此,难道小弟

脸上有甚么古怪么?倒要请教了。”那人笑道:“兄台有所不知,小弟有一亲戚,相貌和兄

台十分相似,那些游客都是小弟朋友,是以都感惊奇。”陈家洛笑道:“原来如此。仁兄相

貌我也熟极,似在哪里会过。小弟愚鲁,再也记不起来,仁兄可想得起么?”

那人呵呵大笑,说道:“那真是有缘了。请问仁兄高姓大名。”陈家洛名满江湖,不愿

告知他真姓名,随口诌道:“小弟姓陆,名嘉成。”那是将陈家洛三字颠倒了过来,也问:

“请问兄台尊姓。”那人微一沉吟,说道:“小弟复姓东方,单名一个耳字,是直隶人氏。

听兄台口音,似是本地人?”陈家洛道:“小弟正是此间人。”那自称东方耳的人道:“久

闻江南山水天下无双,今日登临,果然名下无虚,不但峰峦佳胜,而且人杰地灵,所见人

物,亦多才俊之士。”陈家洛听那人谈吐不俗,又见那两个壮汉和那老者都对他执礼至恭,

当他说话时垂手而立,不敢稍有懈怠,实不知他是何等人物,便道:“兄台既然喜爱江南,

何不就在此定居,也好令小弟时聆教益。”东方耳呵呵大笑,说道:“偷得浮生半日之闲,

在此一游,已是非分,我辈俗人,此等清福岂能常享?兄台知音卓识,必是高手,就请弹奏

一曲如何?”说罢把七弦琴推到陈家洛面前。陈家洛伸指轻轻一拨,琴音清越绝伦,看那琴

时,见琴头有金丝缠着“来凤”两个篆字,木质斑烂蕴华,似是千年古物,心中暗吃一惊,

自忖此琴是无价之宝,这人不知从何处得来,说道:“兄台珠玉在前,小弟献丑了。”于是

调弦按微,铿铿锵锵的弹了起来,弹的是一曲《平沙落雁》。东方耳凝神倾听。一曲既终,

东方耳道:“兄台是否到过塞外?”陈家洛道:“小弟适从回疆归来,不知兄台何以得

知?”东方耳道:“兄台琴韵平野壮阔,大漠风光,尽入弦中,闻兄妙奏,真如读辛稼轩

词:‘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这曲《平沙落雁》,小弟生平听过何止数十次,但从未得若兄台琴引,如此气象万千。”陈

家洛见他果是知音,心中也甚欢喜。东方耳又道:“小弟尚有一事不明,意欲请教。不过初

识尊范,交浅言深,似觉冒昧。”陈家洛道:“但问不妨。”东方耳道:“听兄琴韵中隐隐

有金戈之声,似胸中藏有十万甲兵。但观兄相貌又似贵介公子,温文尔雅,决非统兵大将。

是以颇为不解。”陈家洛笑道:“小弟一介书生,落拓江湖。兄台所言,令人汗颜。”那东

方耳对陈家洛所言,似乎不甚相信,又问:“兄台谅必出身世家,不知尊大人现居何官?兄

台有何功名?”陈家洛道:“先严已不幸谢世。小弟碌碌庸才,功名利禄,与我无缘。”东

方耳道:“聆兄吐属,大才磐磐,难道是学政无目,以致兄台科场失利吗?”陈家洛道:

“那倒不是。”东方耳道:“此间浙江巡抚,是弟至交,兄台明日移驾去见他一见,或有际

遇,也未可知。”陈家洛道:“兄台好意,至深感谢。只是小弟无意为官。”东方耳道:

“然则兄台就此终身埋没不成?”陈家洛道:“与其残民以逞,不如曳尾于泥涂耳。”东方

耳一听此言,不觉面容变色。两名蓝衣壮汉见他脸色有异,都走上一步。东方耳稍稍一顿,

呵呵笑道:“兄台高人雅致,胸襟自非我辈俗人所及。”两人互相打量,都觉对方甚为奇

特,然而在疑虑之中又不禁有亲厚之情。东方耳道:“兄台自回疆远来江南,途中见闻必

多。”陈家洛道:“神州万里,山川形胜自是目不暇给。只是适逢黄河水灾,哀鸿遍野,小

弟也无心赏玩风景。”东方耳道:“听说灾民在兰封抢了西征大军的军粮,兄台途中可有所

闻?”陈家洛一怔,心道:“此人消息怎么如此灵通?我们劫粮后赶来江南,昼夜奔驰,途

中丝毫没有耽搁,怎么他倒知道了?”说道:“事情是有的,灾民无衣无食,为民父母者不

加怜恤,他们为求活命,铤而走险,也是情有可原。”

东方耳又是一顿,轻描淡写的道:“听说事情不单如此,这件事是红花会鼓动灾民,犯

上作乱。”陈家洛故作不知,问道:“红花会是甚么呀?”东方耳道:“那是江湖上一个造

反谋叛的帮会,兄台没听到过吗?”陈家洛道:“小弟放浪琴棋之间,世事是一窍不通。说

来惭愧,这样大名鼎鼎的一个帮会,小弟今日还是初闻。”他微微一顿,说道:“朝廷得讯

之后,对红花会定要严加惩办的了。”东方耳道:“那还用说?谅这种人也不足成为大

患。”陈家洛不动声色,问道:“兄台何所据而云然?”东方耳道:“方今圣天子在位,朝

政修明。当道只要派遣一二异才,红花会举手间就可剿灭。”陈家洛道:“小弟不明朝政,

如有荒唐之言,请勿见笑。据弟愚见,朝廷之中大都是酒囊饭袋之辈,未必能办甚么大事

呢!”此言一出,东方耳与他身旁的老者壮汉又各变色。东方耳道:“兄台这未免是书生之

见了。且不说朝中名将能吏,济济多士,即是兄弟身边这几位朋友,也均非庸手。可惜兄台

是文人,否则可令他们施展一二,兄台如懂武功,便知兄弟之言不谬了。”陈家洛道:“小

弟虽无缚鸡之力,但自读太史公‘游侠列传’后,生平最佩服英雄侠士,不知兄台是哪一派

宗主?这几位都是贵派的子弟吗?可否请他们各显绝技,令小弟开开眼界?”东方耳向那两

个壮汉道:“那么你们拿点玩艺儿出来,请这位陆爷指教。”陈家洛手一拱道:“请!”心

想:“只要他们一出手,就知是甚么宗派。”

一个壮汉走上一步,说道:“树上这鹊儿聒噪讨厌,我打了下来,叫人耳根清静。”手

一挥,一枝袖箭向树上喜鹊射去,哪知袖箭将到喜鹊身旁,忽然一偏,竟没打中。

东方耳见那人竟没射中,颇为诧异,那壮汉更是羞得面红过耳,手一扬,又是一箭向树

上射去。这次各人看得清清楚楚,袖箭将射到喜鹊,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粒泥块,在箭杆上一

撞,又把箭碰歪了。东方耳身旁那枯瘦老者见心砚右手微摆,知道是他作怪,说道:“这位

小弟弟原来功夫如此了得,咱们亲近亲近。”五指有如钢爪铁钩,向他手上抓去。

陈家洛暗吃一惊,见这老者竟是嵩阳派的大力鹰爪功,手掌伸出,势道不快,却竟微挟

风声,心想:“此人武功在江湖上已是数一数二人物,如非一派之长,亦必是武林中前辈高

人,怎地甘为东方耳的佣仆?”心念微动,手中折扇一挥,张了开来,刚挡在老者与心砚之

间。那老者手爪疾缩,主人对此人既以友道相待,毁了他的东西便是大大不敬,一面打量陈

家洛,看他是否会武。但见他折扇轻摇,漫不在意,似乎刚才这一下只是碰巧。东方耳道:

“尊纪小小年纪,居然武艺高强,此僮兄台从何处得来?”陈家洛道:“他并不会武,只是

自幼投虫射雀,准头不错而已。”东方耳见他言不由衷,也不再问,看着他手中折扇,说

道:“兄台手中折扇是何人墨宝,可否相借一观?”陈家洛把折扇递了过去。东方耳接来一

看,见是前朝词人纳兰性德所书的一阕《金缕曲》,词旨峻崎,笔力俊雅,说道:“纳兰容

若以相国公子,余力发为词章,逸气直追坡老美成,国朝一人而已。观此书法摹拟褚河南,

出入黄庭内景经间。此扇词书可称双璧,然非兄台高士,亦不足以配用,不知兄台从何处得

来?”陈家洛道:“小弟在书肆间偶以十金购得。”东方耳道:“即十倍之,以百金购此一

扇,亦觉价廉。此类文物多属世家相传,兄台竟能在书肆中轻易购得,真可谓不世奇遇

矣!”说罢呵呵大笑。陈家洛知他不信,也不理会,微微一哂。东方耳又道:“纳兰公子绝

世才华,自是人中英彦,但你瞧他词中这一句:‘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

足问,冷笑置之而已。’未免自恃才调,过于冷傲。少年不寿,词中已见端倪。”说罢双目

盯住陈家洛,意思是说少年人恃才傲物,未必有甚么好下场。陈家洛笑道:“大笑拂衣归

矣,如斯者古今能几?向名花美酒拚沉醉。天下事,公等在。”这又是纳兰之词。东方耳见

他一派狂生气概,不住摇头,但又不舍得就此作别,想再试一试他的胸襟气度,随手翻过扇

子,见反面并无书画,说道:“此扇小弟极为喜爱,斗胆求兄见赐,不知可否?”陈家洛

道:“兄台既然见爱,将去不妨。”东方耳指着空白的一面道:“此面还求兄台挥毫一书,

以为他日之思。兄台寓所何在?小弟明日差人来取如何?”陈家洛道:“既蒙不嫌鄙陋,小

弟现在就写便是。”命心砚打开包裹,取出笔砚,略加思索,在扇面上题诗一绝,诗云:

“携书弹剑走黄沙,瀚海天山处处家,大漠西风飞翠羽,江南八月看桂花。”那会鹰爪功的

老者见他随身携带笔砚,文思敏捷,才不疑他身有武功。东方耳称谢,接过扇子,说道:

“小弟也有一物相赠。”双手捧着那具古琴,放到陈家洛面前,说道:“宝剑赠于烈士,此

琴理属兄台。”陈家洛知道此琴是希世珍物,今日与此人初次相见,即便举以相赠,不知是

何用意,但他是相府子弟,珍宝见得多了,也不以为意,拱手致谢,命心砚抱在手里。

东方耳笑道:“兄台从回疆来到江南,就只为赏桂花不成?”陈家洛道:“有一位朋友

有点急事,要小弟来帮忙料理一下。”东方耳道:“观兄脸色似有不足之意,是否贵友之事

尚未了结?”陈家洛道:“正是。”东方耳道:“不知贵友有何为难之处。小弟朋友甚多,

或可稍尽绵力。”陈家洛道:“大概数日之后,也可办妥了。兄台美意,十分感谢。”

两人谈了半天,仍不知对方是何等人物。东方耳道:“他日如有用得着小弟处,可持此

琴赴北京找我。现下我等一同下出去如何?”陈家洛道:“好。”两人携手下山。

到了灵隐,忽然迎面来了数人,当先一人面如冠玉,身穿锦袍,相貌和陈家洛十分相

似,年纪也差不多,秀美犹有过之,只是英爽之气远为不及。两人一朝相,都惊呆了。东方

耳笑道:“陆兄,这人可与你相像么?他是我的内侄。康儿,过来拜见陆世叔。”那人过来

行礼。陈家洛不敢以长辈自居,连忙还礼。忽听得远处一个女人声音惊叫一声,陈家洛回头

一看,见周绮和她的父母及徐天宏刚从灵隐寺出来,想是她突然见到两个陈家洛,不胜惊

奇。陈家洛只当不见,转过头去。徐天宏低声向周绮道:“别往那边瞧。”

东方耳道:“陆兄,你我一见如故,后会有期,今日就此别过。”两人拱手而别。数十

名蓝衫壮汉在东方耳前后卫护。陈家洛转过头来,微微点头。徐天宏会意,对周仲英道:

“义父,总舵主差我去办事,你与义母、妹子多玩一会。”周绮老大不高兴,一声不响。徐

天宏远远跟在那些壮汉后面,直跟进城去。到得傍晚,徐天宏回来禀告:“那人在湖上玩了

半天,后来到巡抚衙门里去了。”陈家洛说了刚才之事,两人一琢磨,料想这东方耳必是官

府中人,而且来头一定极大,如非京中出来密察暗访的钦差大臣,便是亲王贝勒之类的皇亲

宗室,瞧他相貌不似旗人,恐怕多半是钦差。那枯瘦老者如此武功,居然甘为他用,那么此

人必非庸官俗吏了。陈家洛道:“莫非此人之来,与四哥有关?我今晚想去亲自探察一

下。”徐天宏道:“是,最好请哪一位哥哥同去,有个照应。”陈家洛道:“请赵三哥去

吧,他也是浙江人,熟悉杭州情形。”

二更时分,陈家洛与赵半山收拾起行,施展轻功,向抚衙奔去。两人在屋瓦上悄没声息

的一掠而过。陈家洛心道:“久闻太极门武功是内家秘奥,赵三哥的轻功果然了得,闲时倒

要向他请教请教。”赵半山心中也暗暗佩服:“总舵主拳法精妙,与铁胆周老英雄比武时已

经见过,哪知他轻功也如此不凡,不知他师父天池怪侠在十年之间,如何调教出来。”不一

刻将近抚台衙门,两人同时发觉前面房上有人,当即伏低,但见两个人影在屋顶来回巡逻。

赵半山等他们背转身,手一扬,一枚铁莲子向数丈外一株树上打去。那两人听见树枝响动,

飞身过来查看。陈家洛和赵半山乘机矮身,窜进抚衙。当下躲在屋角暗处,过了一会没见动

静,才慢慢探头,一看之下,不由得大惊,原来下面明晃晃地,火把照耀,如同白昼。数百

名兵丁弓上弦,刀出鞘,严密戒备,几名武将绕着屋子走来走去。可是说也奇怪,这许多兵

将却大气不出,走动时足尖轻轻落地,竟不发出脚步声音。虽有数百人聚集,却是静悄悄

地,只听得墙角蟋蟀唧唧鸣叫,偶尔夹杂着一两声火把上竹片爆裂之声。陈家洛见无法进

去,向赵半山打个手势,一齐退了出来,避过屋顶巡哨,落在墙边,低声商量对策。陈家洛

道:“咱们不必打草惊蛇,回去另想法子。”赵半山道:“是。”正要飞身上屋,忽然抚台

衙门边门呀的一声开了,走出一名武官,后面跟着四名旗兵,那五人沿街走去,走了数十丈

又折回来,原来也是在巡逻。两人见这派势,心中暗暗惊异。

等那五人又回头向外,陈家洛低声道:“打倒他们。”赵半山会意,窜出数步,发出三

枚钱镖,三名旗兵登时倒地。陈家洛跟着两颗围棋子,打中那武官和另一名旗兵穴道。两人

纵身过去,将五人提到暗处,剥下旗兵号衣,自己换上了,将官兵抛在墙角。两人又乘屋顶

巡哨转身,跳入围墙,在火把照耀下大模大样走进院子,里面成千名官兵来来往往,怎分辨

得清已有外敌混入?更进内院,只见院内来往巡卫的都是高职武官,不是总兵便是副将,只

是人数远比外面为少。两人找到空隙,一缩身,窜入屋檐之下,攀住椽子,屏息不动,待得

数名武官转过身来,早已藏好。隔了半晌,陈家洛见行藏未被发觉,双脚勾住屋梁,挂下身

子,舐湿窗子,张眼内望。赵半山守在他身后卫护,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以防敌人。他二

人当真是艺高人胆大,于如此戒备森严之下窥敌,实是险到了极处。

陈家洛见里面是一座三开间的大厅,厅上站着五六个人,都是身穿公服的大官,一人背

向而坐,看不见他相貌,只见这几个大官恭恭敬敬的,目不邪视。

这时外面又走进一个官员,向坐着那人三跪九叩首的行起大礼来。陈家洛大吃一惊,心

想:“这是参见皇帝的仪节,难道皇帝微服到了杭州不成?”正疑惑间,只听那官说道:

“臣浙江布政司尹章垓叩见皇上。”陈家洛听得清清楚楚,心道:“果然是当今乾隆皇帝,

怪不得这样大势派。”

只听皇帝哼了一声,沉声说道:“你好大胆子!”尹章垓除下朝冠,连连叩头,不敢作

声。皇帝隔了半晌,说道:“我派兵征讨回疆,听说你很不以为然。”陈家洛又是一惊,心

道:“怎么这皇帝的声音好熟?”尹章垓一面叩头,一面说道:“臣该死,臣不敢。”皇帝

道:“我要浙江赶运粮米十万石,供应军需,你为甚么胆敢违旨?”尹章垓道:“臣万死不

敢,实因今年浙江歉收,百姓很苦,一时之间征调不及。”皇帝道:“百姓很苦,哼,你倒

是个爱民的好官。”尹章垓又连连叩头,连说:“臣该死。”皇帝道:“依你说怎么办?大

军粮食不足,急如星火,难道叫他们都饿死在回疆么?”尹章垓叩头道:“臣不敢说。”皇

帝道:“有甚么不敢说的,你说吧。”尹章垓道:“万岁爷圣明,教化广被,回疆夷狄小

丑,其实也不劳王师远征,只须派一名大臣宣之以德,边民自然顺化。”皇帝哼了一声,并

不说话。

尹章垓又道:“古人云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圣上若罢了远征之兵,天下皆

感恩德。”皇帝冷冷的道:“我定要派兵征伐,那么天下就是怨声载道了。”尹章垓拚命叩

头,额角上都是鲜血。皇帝嘿嘿一笑,说道:“你倒有硬骨头,竟敢对朕顶撞!”一转身,

陈家洛这一惊更是厉害。

原来这皇帝竟是今日在灵隐三竺遇见的东方耳。陈家洛虽然见多识广,临事镇静,这时

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只听得乾隆皇帝道:“起去!你这顶帽儿,便留在这里吧!”尹章垓

又叩了几个头,站起身来,倒退而出。乾隆向其余大臣道:“尹某办事必有情弊,督抚详加

查明参奏,不得循私包庇,致干罪戾。”几个大臣连声答应。乾隆道:“出去吧,十万石军

粮马上征集运去。”那几名大臣诺诺连声,叩头退出。乾隆道:“叫康儿来。”一名内侍掀

帘出去,带了一个少年进来。陈家洛见这人就是和自己形貌相似之人。他站在乾隆身旁,神

态亲密,不似其余大臣那样畏缩。

乾隆道:“传李可秀。”内侍传旨出去,一名武将进来叩见,说道:“臣浙江水陆提督

李可秀叩见圣驾。”乾隆道:“那红花会姓文的匪首怎样了?”陈家洛听得提到文泰来,更

是凝神倾听,只听李可秀道:“这匪首凶悍拒捕,受伤很重,臣正在延医给他诊治,要等他

神智恢复之后才能审问。”乾隆道:“要小心在意。”李可秀道:“臣不敢丝毫怠忽。”乾

隆道:“你去吧。”李可秀叩头退出。陈家洛轻声道:“咱们跟他去。”两人轻轻溜下,脚

刚着地,只听得厅内一人喝道:“有刺客!”陈家洛与赵半山奔至外院,混入士兵队中。只

听得四下里竹梆声大作,日间陈家洛在天竺所见那枯瘦老者率领蓝衣壮汉四处巡视。那老者

目光炯炯,东张西望。陈家洛早已背转身去,慢慢走向门旁。那老者突然大喝:“你是

谁?”伸手向赵半山抓来。赵半山双掌“如封似闭”,将他一抓化开,疾向门边冲去。那老

者急追而至,挥掌向他背心劈落。这时赵半山已到门口,听得背后拳风,一矮身,正要回手

迎敌,陈家洛已将身上号衣脱下,反手搂头向那老者盖了下去。老者伸手拉住,两人一扯,

一件号衣断成两截。陈家洛挥动半截号衣,一运气,号衣拍的一声大响,直向那枯瘦老者打

去,脚下毫不停留,笔直向门外窜出。那老者也真了得,伸手一抓,又在半截号衣上抓了五

条裂缝,如影随形,紧跟其后,刚跨出门,迎面一名兵上头前脚后,平平的当胸飞至,原来

是赵半山抓住掷过来的。老者左臂一格,将那兵士撇在一旁,追了出去,就这么慢得一慢,

眼见刺客已冲出抚衙。后面二三十名侍卫一窝蜂般赶出来。

老者喝道:“大家保护皇上要紧,你们五人跟我去追刺客。”向五名侍卫一指,施展轻

功,追到街上。只见两个黑影在前面屋上飞跑。那老者纵身也上了屋,一口气奔过了数十

间,和敌人相距已近,正要喝问,忽然前面屋下数声呼哨,敌人似乎来了接应。老者仍是鼓

劲疾追,见前面两人忽然下屋,站在街心。那老者也跳下屋来,双掌一错,迎面向陈家洛抓

去。

陈家洛不退不格,哈哈笑道:“我是你主人好友,你这老儿胆敢无礼!”那老者在月光

下看清楚了对方面貌,吃了一惊,缩手说道:“你这厮果然不是好人,快随我去见圣驾。”

陈家洛笑道:“你敢跟我来么?”老者稍一迟疑,后面五名侍卫也都赶到,陈家洛和赵半山

向西退走。那老者叫道:“追!”西湖边是旗营驻防之处,杭人俗称旗下,老者自忖那是官

府力量最厚的所在,敌人逃到湖畔,那是自入死地,于是放心赶来。

追到湖边,见陈家洛等二人跳上一艘西湖船,船夫举桨划船,离岸数丈,那老者喝道:

“朋友,你究竟是哪一路的人物,请留下万儿来。”赵半山亢声说道:“在下温州赵半自,

阁下是嵩阳派的吗?”那老者道:“啊,朋友可是江湖上人称千臂如来的赵老师?”赵半山

道:“不敢,那是好朋友闹着玩送的一个外号,实在愧不敢当。请教阁下的万儿?”那老者

道:“在下姓白,单名一个振字。”此言一出,赵半山和陈家洛都矍然一惊。原来白振外号

“金爪铁钩”,是嵩阳派中数一数二的好手,大力鹰爪功三十年前即已驰名武林,不在江湖

上行走已久,一向不知他落在何处,哪知竟做了皇帝的贴身侍卫。

赵半山拱手道:“原来是金爪铁钩白老前辈,怪不得功力如此精妙。白老前辈如此苦苦

相迫,不知有何见教?”白振道:“听说赵老师是红花会的三当家,那一位是谁?”突然心

念一动,说道:“啊,莫不是贵会总舵主陈公子?”赵半山不答他的问话,说道:“白老前

辈要待怎样?”

陈家洛折扇一张,朗声说道:“月白风清,如此良夜,白老前辈同来共饮一杯如何?”

白振说道:“阁下夜闯抚台衙门,惊动官府,说不得,只好请你同去见见我家主人,否则在

下回去没法交待。我家主人对阁下甚好,也不致难为于你。”陈家洛笑道:“你家主人倒也

不是俗人,你回去对他说,湖上桂子飘香,素月分辉,如有雅兴,请来联句谈心,共谋一

醉。我在这里等他便是。”白振今日眼见皇上对这人十分眷顾,恩宠异常,如得罪了他,说

不定皇上反会怪罪,可是他夜惊圣驾,不捕拿回去如何了结?只是附近没有船只,无法追入

湖中,只得奔回去禀告乾隆。乾隆沉吟了一下,说道:“他既然有此雅兴,湖上赏月,倒也

是件快事,你去对他说,我随后就来。”白振道:“这批都是亡命之徒,皇上万金之体,以

臣愚见,最好不要涉险。”乾隆道:“快去。”白振不敢再说,忙骑马奔到湖边,见蒋四根

抱膝坐在船头,似是在等他消息,便大声道:“对你家主人说,我们主人就来和他赏月。”

白振回去复命,走到半路,只见御林军的骁骑营、卫军营、前锋营各营军士正开向湖边,再

走一会,杭州驻防的旗营、水师也都到了。白振心想:“皇上不知怎样看中了这小子,为了

和他赏月,兴师动众的调遣这许多人。”忙赶回去,布置侍卫护驾。乾隆兴致很高,正在说

笑,浙江水陆提督李可秀在一旁伺候。乾隆问道:“都预备好了?去吧。”他已换了便装,

随驾的侍卫官也都换上了平民服色,乘马往西湖而来。

一行人来到湖边,乾隆吩咐道:“他多半已知我是谁,但大家仍是装作寻常百姓模

样。”这时西湖边上每一处都隐伏了御林军各营军士,旗营、水师,李可秀的亲兵又布置在

外,一层一层的将西湖围了起来。只见灯光晃动,湖上划过来五艘湖船,当中船头站着一

人,长身玉立,气宇轩昂,叫道:“小人奉陆公子差遣,恭请东方先生到湖中赏月。”说罢

跳上岸来,对乾隆作了一揖。这人正是卫春华。

乾隆微一点头,说道:“甚好!”跨上湖船。李可秀、白振和三四十名侍卫分坐各船。

侍卫中有十多人精通水性,白振吩咐他们小心在意,要拚命保护圣驾。

五艘船向湖心划去,只见湖中灯火辉煌,满湖游船上都点了灯,有如满天繁星。再划近

时,丝竹箫管之声,不住在水面上飘来。一艘小艇如飞般划到,艇头一人叫道:“东方先生

到了吗?陆公子久等了。”卫春华道:“来啦,来啦!”那艘小艇转过头来当先领路,对面

大队船只也缓缓靠近。白振和众侍卫见对方如此派势,虽然己方已调集大队人马,有恃无

恐,却也不由得暗暗吃惊,各自按住身上暗藏的兵刃。只听得陈家洛在那边船头叫道:“东

方先生果然好兴致,快请过来。”两船靠近,乾隆、李可秀、白振、以及几名职位较高的侍

卫走了过去。只见船中便只陈家洛和书僮两人,白振等人都放下了心。那艘花艇船舱宽敞,

画壁雕栏,十分精雅,艇中桌上摆了酒杯碗筷,水果酒菜满桌都是。陈家洛道:“仁兄惠然

肯来,幸何如之!”乾隆道:“兄台相招,岂能不来?”两人携手大笑,相对坐下。李可秀

和白振等都站在乾隆之后。

陈家洛向白振微微一笑,也不说话,一瞥之间,忽见李可秀身后站着一个美貌少年,却

不是陆菲青的徒弟是谁?怎么和朝廷官员混在一起,这倒奇了,心感诧异,不免多看了一

眼。李沅芷向他嫣然一笑,眼睛一眨,要他不可相认。心砚上来斟了酒,陈家洛怕乾隆疑

虑,自己先干了一杯,挟菜而食。乾隆只拣陈家洛吃过的菜下了几筷,就停箸不食了。只听

得邻船箫管声起,吹的是一曲《迎嘉宾》。乾隆笑道:“兄台真是雅人,仓卒之间,安排得

如此周到。”陈家洛逊谢,说道:“有酒不可无歌,闻道玉如意歌喉是钱塘一绝,请召来为

仁兄佐酒如何?”乾隆鼓掌称好,转头问李可秀道:“玉如意是甚么人?”李可秀道:“那

是杭州名妓,听说她生就一副骄傲脾气,要是不中她意的,就是黄金十两,也休想见她一

面,更别说唱曲陪酒了。”乾隆笑道:“你见过她没有?”李可秀十分惶恐,道:“小……

小人不敢。”乾隆笑道:“今天让你开开眼界。”说话之间,卫春华已从那边船上陪着玉如

意过来。乾隆见她脸色白腻,娇小玲珑,相貌也不见得特别美丽,只是一双眼睛灵活异常,

一顾盼间,便和人人打了个十分亲热的招呼,风姿楚楚,妩媚动人。她向陈家洛道个万福,

莺莺呖呖的说道:“陆公子今天好兴致啊。”陈家洛伸手掌向着乾隆,道:“这位是东方老

爷。”玉如意向乾隆福了一福,偎倚着坐在陈家洛身旁。陈家洛道:“听说你曲子唱得最

好,可否让我们一饱耳福?”玉如意笑道:“陆公子要听,我给你连唱三日三夜,就怕你听

腻了。”跟人送上琵琶来,玉如意轻轻一拨,唱了起来,唱的是个《一半儿》小曲:“碧纱

窗外静无人,跪在床前忙要亲,骂了个负心回转身。虽是我话儿嗔,一半儿推辞一半儿

肯!”陈家洛拍手叫好。乾隆听她吐音清脆,俊语连翩,风俏飞荡,不由得胸中暖洋洋地。

玉如意转眸一笑,纤指拨动琵琶。回头过来望着乾隆,又唱道:“几番的要打你,莫当是

戏。咬咬牙,我真个打,不敢欺!才待打,不由我,又沉吟了一会,打轻了你,你又不怕

我;打重了,我又舍不得你。罢,冤家也,不如不打你。”乾隆听得忘了形,不禁叫道:

“你要打就打吧!”陈家洛呵呵大笑。李沅芷躲在父亲背后抿着嘴儿,只有李可秀、白振一

干人绑紧了脸,不敢露出半丝笑意。玉如意见他们这般一副尴尬相,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乾隆生长深宫,宫中妃嫔歌女虽多,但都是端庄呆板之人,几时见过这般江湖名妓?见

她眉梢眼角,风情万种,歌声婉转,曲意缠绵,加之湖上阵阵花香,波光月影,如在梦中,

渐渐忘却是在和江洋大盗相会了。

玉如意替乾隆和陈家洛斟酒,两人连干三杯,玉如意也陪着喝了一杯。乾隆从手上脱下

一个碧玉般指来赏了给她,说道:“再唱一个。”玉如意低头一笑,露出两个小小酒窝,当

真是娇柔无限,风情万种。乾隆的心先自酥了,只听她轻声一笑,说道:“我唱便唱了,东

方老爷可不许生气。”乾隆呵呵笑道:“你唱曲子,我欢喜还来不及,怎会生气?”玉如意

向他抛个媚眼,拨动琵琶,弹了起来,这次弹的曲调却是轻快跳荡,俏皮谐谑,珠飞玉鸣,

音节繁富。乾隆听得琵琶,先喝了声彩,听她唱道:“终日奔忙只为饥,才得有食又思衣。

置下绫罗身上穿,抬头却嫌房屋低。盖了高楼并大厦,床前缺少美貌妻。娇妻美妾都娶下,

忽虑出门没马骑。买得高头金鞍马,马前马后少跟随。招了家人数十个,有钱没势被人欺。

时来运到做知县,抱怨官小职位卑。做过尚书升阁老,朝思暮想要登基……”乾隆一直笑吟

吟的听着,只觉曲词甚是有趣,但当听到“朝思暮想要登基”那一句时,小由得脸上微微变

色,只听玉如意继续唱道:“一朝南面做天子,东征西讨打蛮夷。四海万国都降服,想和神

仙下象棋。洞宾陪他把棋下,吩咐快做上天梯。上天梯子未做起,阎王发牌鬼来催。若非此

人大限到,升到天上还嫌低,玉皇大帝让他做,定嫌天宫不华丽。”

陈家洛哈哈大笑。乾隆却越听脸色越是不善,心道:“这女子是否已知我身份,故意唱

这曲儿来讥嘲于我?”玉如意一曲唱毕,缓缓搁下琵琶,笑道:“这曲子是取笑穷汉的,东

方老爷和陆公子都是富贵人,高楼大厦、娇妻美妄都已有了,自不会去想它。”乾隆呵呵大

笑,脸色顿和。眼睛瞟着玉如意,见她神情柔媚,心中很是喜爱,正自寻思,待会如何命李

可秀将她送来行宫,怎样把事做得隐秘,以免背后被人说圣天子好色,坏了盛德令名,忽听

陈家洛道:“汉皇重色思倾国,那唐玄宗是风流天子,天子风流不要紧,把花花江山送在胡

人安禄山手里,那可大大不对了。”乾隧道:“唐玄宗初期英明,晚年昏庸,可万万不及他

祖宗唐太宗。”陈家洛道:“唐太宗雄才大略,仁兄定是很佩服的了?”乾隆生平最崇敬的

就是汉武帝和唐太宗,两帝开疆拓土,声名播于异域,他登基以来,一心一意就想模仿,所

以派兵远征回疆,其意原在上承汉武唐皇的功业,听得陈家洛问起,正中下怀,说道:“唐

太宗神武英明,夷狄闻名丧胆,尊之为天可汗,文才武略,那都是旷世难逢的。”陈家洛

道:“小弟读到记述唐太宗言行的《贞观政要》,颇觉书中有几句话很有道理。”乾隆喜

道:“不知是哪几句?”他自和陈家洛会面以来,虽对他甚是喜爱,但总是话不投机,这时

听他也尊崇唐太宗,不觉很是高兴。陈家洛道:“唐太宗道:‘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

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又说:‘天子者,有道则人推而为主,无道则人弃而不用,

诚可畏也。’”乾隆默然。陈家洛道:“这个比喻真是再好不过。咱们坐在这艘船里,要是

顺着水性,那就坐得平平稳稳,可是如果乱划乱动,异想天开,要划得比千里马还快,又或

者水势汹涌奔腾,这船不免要翻。”他在湖上说这番话,明摆着是危言耸听,不但是蔑视皇

帝,说老百姓随时可以倾覆皇室,而且语含威胁,大有当场要将皇帝翻下水去之势。乾隆一

生除对祖父康熙、父亲雍正心怀畏惧之外,几时受过这般威吓奚落的言语?不禁怒气潮涌,

当下强自抑制,暗想:“现在且由你逞口舌之利,待会把你擒住,看你是不是吓得叩头求

饶。”他想御林军与驻防旗营已将西湖四周围住,手下侍卫又都是千中拣、万中选、武功卓

绝的好手,谅你小小江湖帮会,能作得甚么怪?于是微微笑道:“荀子曰:‘天地生君子,

君子理天地。君子者,天地之参也,万物之总也,民之父母也。’帝皇受命于天,率土之

滨,莫非王臣。仁兄之论,未免有悖于先贤之教了。”陈家洛举壶倒了一杯酒,道:“我们

浙江乡贤黄梨洲先生有几句话说道,皇帝未做成的时候,“荼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

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其既得之也,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

乐,视如当然,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这几句话真是说得再好也没有!须当为此浮一大

白,仁兄请!”说罢举杯一饮而尽。乾隆再也忍耐不住,挥手将杯往地下掷去,便要发作。

杯子掷下,刚要碰到船板,心砚斜刺里俯身一抄,接了起来,只杯中酒水泼出大半,双

手捧住,一膝半跪,说道:“东方老爷,杯子没摔着。”乾隆给他这一来,倒怔住了,铁青

着脸,哼了一声。李可秀接过杯子,看着皇帝眼色行事。乾隆一定神,哈哈一笑,说道:

“陆仁兄,你这位小管家手脚倒真灵便。”转头对一名侍卫道:“你和这位小管家玩玩,可

别给小孩子比下去了,嘿嘿。”那侍卫名叫范中恩,使一对判官笔,听得皇上有旨,当即哈

了哈腰,欺向心砚身边,判官笔双出手,分点他左右穴道。心砚反身急跃,窜出半丈,站在

船头,他年纪小,真实功夫不够,一身轻功却是向天池怪侠袁士霄学的,但见范中恩判官笔

来势急劲,自知武功不是他对手,只得先行逃开。范中恩双笔如风,卷将过来。心砚提气一

跃,跳上船篷,笑道:“咱们捉捉迷藏吧!你捉到我算我输,我再来捉你。”

范中恩两击不中,气往上冲,双足一点,也跳上船篷,他刚踏上船篷,心砚“一鹤冲

天”,如一只大鸟般扑向左边小船,范中恩跟着追到。两人此起彼落,在十多艘小船上来回

盘旋。范中恩始终抢不近心砚身边,心中焦躁,又盘了一圈。眼见前面三艘小船丁字形排

着,心砚已跳上近身的一艘,他假意向左一扑,心砚嘻嘻一声,跳上右边小船。哪知他往左

一扑是虚势,随即也跳上了右边小船,两人面面相对,他左笔一探,点向心砚胸前。心砚待

要转身闪避,已然不及,危急中向前一扑,发掌向范中恩小肚打去。范中恩左笔撩架,右笔

急点对方后心,这一招又快又准,眼见他无法避过,忽然背后呼的一声,似有一件十分沉重

的兵刃袭到。他不暇袭敌,先图自救,扭腰转身,右笔自上而下,朝来人兵器上猛砸下去,

当的一声大响,火光四溅,来人兵器只稍稍一沉,又向他腰上横扫过来。这时他已看清对方

兵器是柄铁桨,使桨之人竟是船尾的艄公,刚才一击,已知对方力大异常,不敢硬架,拔起

身来,轻轻向船舷落下,欺身直进,去点艄公的穴道。蒋四根解了心砚之围,见范中恩纵起

身来,疾伸铁桨入水一扳,船身转了半个圈子,待他落下来时,船身已不在原位。他“啊

哟”一声尚未喊毕,扑通一响,入水游湖,湖水汩汩,灌入口来也。心砚拍手笑道:“捉迷

藏捉到水里去啦。”乾隆船上两名会水的侍卫赶紧入水去救,将要游近,蒋四根已将铁桨送

到范中恩面前,他在水中乱抓乱拉,碰到铁桨,管他是甚么东西,马上紧紧抱住。蒋四根举

桨向乾隆船上一挥,喝道:“接着!”范中恩的师叔龙骏也是御前侍卫,忙抢上船头,伸手

接住。范中恩在皇上面前这般大大丢脸,说不定回去还要受处分,又是气,又是急,湿淋淋

的怔住了,站着不功,身上的西湖水不住滴在船头。龙骏曾听同伴说起心砚白天在三竺用泥

块打歪袖箭,让御前侍卫丢脸,现在又作弄他的师侄,待他回到陈家洛身后,便站了出来,

阴森森的道:“听说这位小兄弟暗器高明之极、待在下请教几招。”

陈家洛对乾隆道:“你我一见如故,别让下人因口舌之争,伤了和气。这一位既是暗器

名家,咱们请他在靶子上显显身手,以免我这小书僮接他不住,受了损伤,兄台你看如

何?”乾隆听他说得有理,只得应道:“自当如此,只是仓卒之间,没有靶子。”心砚纵身

跳上杨成协坐船,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杨成协点点头,向旁边小船中的章进招了招手。

章进跳了过来。杨成协道:“抓住那船船梢。”章进依言抓住自己原来坐船的船梢。这时杨

成协也已拉过船头木杠,喝一声“起!”两人竟将一艘小船举了起来,两人的坐船也沉下去

一截。众人见二人如此神力,不自禁的齐声喝彩。

骆冰看得有趣,也跳上船来,笑道:“真是个好靶子!”荡起双桨,将杨成协的坐船划

向花艇。心砚叫道:“少爷,这做靶子成么?请你用笔画个靶心。”

陈家洛举起酒杯,抬头饮干,手一扬,酒杯飞出,波的一声,酒杯嵌入两人高举的小船

船底,平平整整,毫没破损,众人又是拍手叫好。白振和龙骏等高手见杨成协和章进举船,

力气固是奇大,但想一勇之夫,亦何足畏,待见陈家洛运内力将瓷杯嵌入船底,如发钢镖,

这才暗皱眉头,均觉此人难敌。陈家洛笑道:“这杯就当靶心,请这位施展暗器吧。”骆冰

将船划退数丈,叫道:“太远了吗?”龙骏更不打话,手电暗扣五枚毒蒺藜,连挥数挥,只

听得叮叮一阵乱响,瓷片四散飞扬,船底酒杯已被打得粉碎。心砚从船后钻出,叫道:“果

然好准头!”龙骏忽起毒心,又是五枚毒蒺藜飞出,这次竟是对准心砚上下左右射去。众人

在月光下看得分明,齐声惊叫。那龙骏的暗器功夫当真厉害,手刚扬动,暗器已到面前,众

人叫喊声中,五枚毒蒺藜直奔心砚五处要害。心砚大惊,扑身滚倒,骆冰两把飞刀也已射

出,当当两声,飞刀和两枝毒蒺藜坠入湖中。心砚一滚躲开两枚,中间一枚却说甚么也躲不

开了,正打在左肩之上。他也不觉得如何疼痛,只是肩头一麻,站起身来,破口大骂。红花

会群雄无不怒气冲天,小船纷纷划拢,拥上来要和龙骏见个高下。清宫众侍卫也觉得这一手

过于阴毒,在皇帝面前,众目昭彰之下,以这卑鄙手段暗算对方一个小孩,未免太不漂亮,

势将为人耻笑,但见红花会群雄声势汹汹,当即从长衣下取出兵刃,预备护驾迎战。李可秀

摸出胡笳,放在口边就要吹动,调集兵士动手。陈家洛叫道:“众位哥哥,东方先生是我嘉

宾,咱们不可无礼,大家退开。”群雄听得总舵主发令,当即把小船划退数丈。这时杨成协

和章进已将举起的小船放回水面。骆冰在看心砚的伤口。徐天宏也跳过来询问。心砚道:

“四奶奶,七爷,你们放心,我痛也不痛,只是痒得厉害。”说着要用手去抓。骆冰和徐天

宏一听大惊,知道暗器上喂了极厉害的毒药,忙抓住他双手。心砚大叫:“我痒得要命,七

爷,你放手。”说着用力挣扎。徐天宏心中焦急,脸上还是不动声色,说道:“你忍耐一会

儿。”转头对骆冰道:“四嫂,你去请三哥来。”骆冰应声去了。骆冰刚走开,一艘小船如

飞般划来,船头上站着红花会的杭州总头目马善均。他跳上徐天宏坐船,悄声道:“七当

家,西湖边上布满了清兵,其中有御林军各营。”徐天宏道:“有多少人?”马善均道:

“总有七八千人,外围接应的旗营兵丁还不计在内。”徐天宏道:“你立刻去召集杭州城外

的兄弟,集合湖边候命,可千万别给官府察觉,每人身上都藏一朵红花。”马善均点头应

命。徐天宏又问:“马上可以召集多少人?”马善均道:“连我机房中的工人,一起有两千

左右,再过一个时辰,等城外兄弟们赶到,还有一千多人。”徐天宏道:“咱们的兄弟至少

以一当五,三千人抵得一万五千名清兵,人数也够了,况且绿营里还有咱们的兄弟,你去安

排吧。”马善均接令去了。赵半山坐船划到,看了心砚伤口,眉头深皱,将他肩上的毒蒺藜

轻轻起出,从囊中取出一颗药丸,塞在他口里,转身对徐天宏凄然道:“七弟,没救了。”

徐天宏大惊,忙问:“怎么?”赵半山低声道:“暗器上毒药厉害非常,除了暗器主儿,旁

人无法解救。”徐天宏道:“他能支持多少时候?”赵半山道:“最多三个时辰。”徐天宏

道:“三哥,咱们去把那家伙拿来,逼他解救。”一言把赵半山提醒,他从囊中取出一只鹿

皮手套,戴在手上,纵身跃起,三个起伏,在三艘小船舷上一点,已纵到陈家洛和乾隆眼

前,叫道:“陆公子,我想请教这位暗器名家的手段。”陈家洛见龙骏打伤心砚,十分恼

怒,见赵半山过来出头,正合心意,对乾隆道:“我这位朋友打暗器的本领也还过得去,他

们两位比试,一定精彩热闹,好看非凡。”皇帝听说有好戏可看,当然赞成,越是比得凶

险,越是高兴,转头对龙骏道:“去吧,可别丢人。”龙骏应了。白振低声道;“那是千臂

如来,龙贤弟小心了。”龙骏也久闻千臂如来的名头,心中一惊,自忖暗器从未遇过敌手,

今日再将名震江湖的千臂如来打败,那更是大大的露脸了,越众而前,抱拳说道:“在下龙

骏,向千臂如来赵前辈讨教几手。”赵半山哼了一声道:“果然是你,我本想旁人也不会使

这等卑鄙手段,用这般阴损暗器。”

龙骏冷笑一声,道:“我只有两条臂膀,请千臂如来赐招。”他意含讥诮,说瞧你千条

臂膀,又怎样奈何我这两条臂膀。赵半山反身窜出,低声喝道:“来吧!”龙骏道:“我比

暗器可只和你一人比。”赵半山怒道:“难道我们兄弟还会暗算你不成?”龙骏道:“好,

就是要你这句话。”身形一晃,窜上一艘小船的船头。他知道船上全是红花会的扎手人物,

虽然赵半山答应无人暗算,但自己以卑鄙手段伤了对方一个少年,究怕人家也下毒手报复,

是以不敢在船梢有人处落脚。

赵半山等他踏上船头,左手一扬,右手一挥,打出三只金钱镖、三枝袖箭,头一低,背

后又射出一枝背弩。龙骏万料不到他一刹那间竟会同时打出七件暗器,吓得心胆俱寒,当下

无法躲避,已顾不得体面,缩身在船底一伏,只听得拍、拍、拍一阵响,七件暗器全打在船

板之上。船梢上那人骂道:“龟儿子,你先人板板,这般现世,斗甚么暗器?”

龙骏跃起身来,月光下赵半山的身形看得清楚,发出一枚菩提子向他打去。赵半山一听

破空之声,知道不是毒蒺藜,侧身让开,身子刚让到右边,三枚毒蒺藜已迎面打到。赵半山

迎面一个“铁板桥”,三枚毒蒺藜刚从鼻尖上擦过,叫了一声“好!”刚要站起,又是三枚

毒蒺藜向下盘打来。龙骏转眼之间,也发出七件暗器,称做“连环三击”。赵半山人未仰

起,左手一粒飞蝗石,右手一枚铁莲子,将两枚毒蒺藜打在水中,待中间一枚飞到,伸手接

住,放在怀里,眼见他暗器手段果然不凡,暗忖此人阴险毒辣,定有诡计,可别上了他当,

手一扬,三枚金钱镖分打他上盘“神庭穴”、乳下“天池穴”,下盘“血海穴”。龙骏见他

手动,已拔起身子,窜向另一条小船。赵半山看准他落脚之处,一枝甩手箭甩出,龙骏举手

想接,忽然一样奇形兵刃弯弯曲曲的旋飞而至,急忙低头相避,说也奇怪,那兵刃竟又飞回

赵半山手中。他伸手一抄,又掷了过来。龙骏从未接过他这独门暗器“回龙璧”,一吓之

下,心神已乱,不提防迎面又是两粒菩提子飞来,左眉尖“阳白穴”、左肩“缺盆穴”同时

打中,身子一软,瘫跪船头。

众侍卫见他跌倒,无不大惊。与龙骏齐名大内的“一苇渡江”褚圆仗剑来救,剑护面

门,纵身向龙骏跃去,人在半空,见对面也有一人挺剑跳来。褚圆跃起在先,早一步落在船

头,左手捏个剑决,右手剑挽个顺势大平花,横斩迎面纵来那人项颈,想将他逼下水去。哪

知那人身在半空,剑锋直刺褚圆右腕,正所谓“善攻者攻敌之必守”,虽在夜中,这一剑又

准又快,霎时间攻守易势。褚圆急忙缩手,剑锋掠下挽个逆花,直刺敌足,这一招是达摩剑

术中的“虚式分金”。那人左足虚晃一脚,右足直踢褚圆右腕。褚圆提手急避,未及变招,

那人已站在船头。月光下只见他身穿道装,左手袖子束在腰带之中。

褚圆原是和尚,法名智圆,后来犯了清规,被追缴度牒,逐出庙门,他索性还了俗,改

名褚圆,仗着一手达摩剑精妙阴狠,竟做到皇帝的贴身侍卫。他原在空门,还俗后又长在禁

城,江湖上之事不大熟悉,但见来敌剑法迅捷,生平未见,却不知道那是七十二手追魂夺命

剑独步天下的无尘道人,当即喝问:“来者是谁?”无尘笑道:“亏你也学剑,不知道我

么?”褚圆一招“金刚伏虎”接着一招“九品连台”,一剑下斩,一剑上挑。无尘笑道:

“剑法倒也不错,再来一记‘金轮度劫’!”话刚出口,褚圆果然抢向外门,使了一招“金

轮度劫”。他剑招使出,心中一怔:“怎么他知道?”无尘微微一笑,剑锋分刺左右,喝

道:“你使‘浮丘挹袖’,再使‘洪崖拍肩’!”话刚说完,褚圆果然依言使了这两招。这

哪里是性命相扑,就像是师父在指点徒弟。褚圆素来自负,两招使后,退后两步,凝视对

方,又羞又怒,又是惊恐。其实无尘深知达摩剑法的精微,眼见褚圆造诣不凡,剑锋所至,

正是逼得他非出那一招不可之处,事先却叫了招数的名头。这一来先声夺人,褚圆一时不敢

再行进招。

骆冰在船梢掌桨,笑吟吟的把船划到陈家洛与乾隆面前,好教皇帝看清楚部属如何出

丑。其时赵半山已将龙骏擒住,徐天宏在低声逼他交出解药。龙骏闭目不语。徐天宏将刀架

在他颈中威吓,他仍是不理,心中盘算:“我宁死不屈,回去皇上定然有赏,只要稍有怯

意,削了皇上颜面,我一生前程也就毁了。在皇上面前,谅这些土匪也不敢杀我。”

无尘喝道:“我这招是‘仙人指路’,你用‘回头是岸’招架!”褚圆下定决心,偏不

照他的话使剑。哪知无尘剑锋直戳他右颊,褚圆苦练达摩剑法二十余年,心剑合一,势成自

然,已是根深蒂固,敌剑既然如此刺到,不得不左诀平指转东,右剑横划,两刃作天地向,

正是一招“回头是岸”。

无尘一招“仙人指路”逼褚圆以“回头是岸”来招架,意存双关,因道家求仙,释家学

佛,自己指点对方迷津,叫他认输回头。褚圆一招使出,见无尘缩回长剑,目光似电,盯住

了自己,不由得进固不敢,退又不是,十分狼狈。无尘喝道:“我这招‘当头棒喝’,你快

‘横江飞渡’!”说罢,长剑平挑,当头劈下。褚圆身随剑转,回剑横掠,左手剑诀压住右

肘,这一招不是达摩剑术中的“横江飞渡”是甚么?

乾隆略懂武艺,虽身手平庸,但大内奇材异能之士甚多,他从小看惯,见识却颇渊博,

见无尘喊声未绝,褚圆已照着他的指点应招,心中又好气又好笑,却又不禁寒心,暗忖:

“褚圆在大内众侍卫中已算一等高手,可是与这些匪徒一较量,竟然给人家耍猴儿般玩弄,

一旦真有缓急,这些人济得甚事?”他可不知道无尘剑法海内无对,褚圆遇到他自是动弹不

得。也是今晚适逢其会,让乾隆见识到天下第一剑的剑法,他竟以为“匪帮”中如此人材极

伙,那也是想得左了。

乾隆又看几招,再也难忍,对白振道:“叫他回来。”白振叫道:“褚兄,主人叫你回

来。”褚圆巴不得有此一叫,只因满清军法严峻,临阵退缩必有重刑,他进退两难,正在万

般无奈之际,忽有皇命,如逢大赦,忙回剑护身,便欲回跳。无尘喝道:“早叫你走,你不

走,现在想走,嘿嘿,道爷可不放了!”长剑闪动,褚圆只见前后左右都是敌剑,全身立被

裹于一团剑气之中,哪敢移动半步,只觉脸上身上凉飕飕地,似有一柄利刃周游划动。白振

见褚圆无法退出,纵身向两人扑将过来,伸出双爪,便来硬夺无尘长剑。无尘见他来得凶

猛,剑锋一圈,反刺对方下盘。白振的武艺比之褚圆可高明得多了,左手两根手指搭着剑

锋,右手一掌向他左肩打去。无尘缺了左臂,不免吃亏,敌人攻向左侧,只有退避,无法反

击,身子一侧,右剑直刺敌人咽喉,这一剑当真迅捷无伦。白振出手神速,竟然不输无尘剑

招,斜身避剑,右掌继续追击对方左肩,无尘向后退出一步,右手手腕已被他抓住。赵半

山、徐天宏、骆冰等等看得亲切,不由得齐声呼叫。剑光掌影中无尘左脚飞起,直踢对方右

胯。白振向左一避,借势仍夺长剑。无尘左脚未落,右脚跟着踢出。白振万想不到他出腿有

如电闪,生平从所未见,手爪一松,急忙后退。无尘右腿落空,左腿跟上,这一下白振再也

躲避不了,右股上重重着了一脚,一个踉跄,险险跌入湖中。他下盘稳实,随即站定,身子

倾斜,却仍屹立船边,双手疾向无尘双目抓到。无尘侧头避让,肩头已被他手掌击中。无尘

骂了一声,连环迷踪腿一腿快如一腿,连绵不断,左脚甫起,右脚跟着飞出。白振立即变

招,眼见对方一腿又到,忙拔身纵高。这两位大高手武功均以快速见长,此刻兔起鹘落,星

丸跳跃,连经数变,旁人看得眼也花了。骆冰坐在后梢,见白振跃起,木桨抄起一大片水向

他泼去。白振本拟落在船头,空手和无尘的长剑拚斗一场,忽见一片白晃晃的湖水迎头浇

来,情急之下,在空中打个筋斗,倒退落回花艇,总算他身手矫捷,饶是如此,下半身还是

被浇得湿淋淋的十分狼狈。岂知比起褚圆来,直是算不了甚么。原来褚圆得他来援,逃出了

无尘剑光笼幕,跳回花艇,惊魂甫定,正要站到乾隆背后,忽然玉如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只见乾隆皱起眉头,陈家洛似笑非笑,各人神色都是十分奇特。他心中一愕,一阵微风吹

来,顿感凉意,一看自身,这一惊非同小可,原来全身衣服已被无尘割成碎片,七零八落,

不成模样,头上又是热辣辣地,一摸头脸,辫子、头发、眉毛均被剃得干干净净,又惊又

羞,忽然间裤子又向下溜去,原来裤带也给割断了,忙伸双手去抢裤子,噗的一声,手里长

剑跌入湖中。

乾隆眼见手下三名武艺最高的侍卫都被打得狼狈万状,知道再比下去也讨不到便宜,对

陈家洛道:“陆兄这几位朋友果然艺业惊人,何不随着陆兄为朝廷出力?将来光祖耀宗,封

妻荫子,才不辜负了一副好身手。像这般沦落草莽,岂不可惜?”原来乾隆颇有才略,这时

非但不怒,反生笼络豪杰以为己用之念。陈家洛笑道:“我这些朋友都和小弟一样,宁可在

江湖闲散适意。兄台好意,大家心领了。”乾隆道:“既然如此,今晚叨扰已久,就此告

辞。”说罢望着尚在赵半山船中的龙骏。陈家洛叫道:“赵三哥,把东方先生的从人放回

吧!”骆冰叫道:“那不成!心砚中了他的毒蒺藜,他不肯给解药。”说着又将船划近了

些。乾隆向李可秀轻轻嘱咐几句,转头对龙骏道:“拿解药给人家。”龙骏道:“小的该

死,解药留在北京没带出来。”乾隆眉头一皱便不言语了。陈家洛道:“赵三哥,放了他

吧!”赵半山心想总舵主还不知道毒蒺藜的厉害,可是亦不便公然施刑,而且此人如此凶

悍,只怕施刑也自无用,即使从他身边搜出解药,不明用法,也是枉然,此刻只要一放走,

再要拿他便不容易,何况心砚命悬一线,又怎能耽搁?但总舵主之令却又不能不遵,当下十

分踌躇。

徐天宏道:“三哥,那两枚毒蒺藜给我。”赵半山不明他用意,从怀里将两枚毒蒺藜掏

出,一枚是从心砚肩上起下,一枚是比暗器时接过来的。徐天宏接过,左手一拉,嗤的一

声,将龙骏胸口衣服扯了一大片,露出毛茸茸的胸膛,右手一举,噗噗噗,毒蒺藜在他胸口

连戳三下,打了六个小洞。龙骏“啊哟”一声大叫,吓得满头冷汗。徐天宏将毒蒺藜交还赵

半山,高声对陈家洛道:“陆公子,请你给几杯酒。我们要和这位龙爷喝两杯,交个朋友,

马上放他回来。”陈家洛道:“好。”玉如意在三只酒杯中斟满了酒。陈家洛道:“三哥,

酒来了。”拿起酒杯掷去,一只酒杯平平稳稳的从花艇飞出。赵半山伸手轻轻接住,一滴酒

也没泼出。众人喝彩声中,其余两杯酒也飞到了赵半山手里。

徐天宏接过酒杯,说道:“龙爷,咱们干一杯!”龙骏伤口早已麻痒难当,见到酒来更

如见了蛇蝎,惊惧万状,紧闭嘴唇,死咬牙关。要知酒一入肚,血行更快,剧毒急发,立时

毙命。徐天宏笑道:“喝吧,何必客气?”小指与无名指箝紧他鼻孔,大拇指和食指在他两

颊用力一捏,龙骏只得张嘴,徐天宏将三杯酒灌了下去。龙骏三杯酒落肚,片刻之间胸口麻

木,大片肌肉变成青黑,性命已在呼吸之间,他自知毒蒺藜毒性可怖之至,哪里还敢倔强,

性命要紧,功名富贵只好不理了,颤声道:“放开我穴道,我……我……我……拿解药出

来。”赵半山一笑,一揉一拍,解开他闭住的穴道。龙骏咬紧牙关,从袋里摸出三包药来,

说道:“红色的内服,黑色的吸毒,白色的收口。”话刚说完,人已昏了过去。赵半山忙将

一撮红色药末在酒杯里用湖水化了,给心砚服下,将黑药敷上伤口,不一会,只见黑血汩汩

从伤口流出。骆冰随流随拭,黑血渐渐变成紫色,又变成红色,心砚,“啊哟,啊哟”的叫

了起来,赵半山再把白色药末敷上,笑道:“小命拾回来啦!”徐天宏恨龙骏歹毒,将三包

药都放入怀中,大声道:“你的解药既然留在北京,即刻回京去取解药,也还来得及。”赵

半山见到龙骏的惨状,心有不忍,向徐天宏把药要了过来,给他敷服。陈家洛向乾隆道:

“小弟这几个朋友都是粗鲁之辈,不懂礼数,仁兄幸勿见责。”乾隆干笑几声,举手说道:

“今日确是大增见闻。就此别过。”陈家洛叫道:“东方先生要回去了,船靠岸吧!”艄公

答应了,花艇缓缓向岸边划去。

数百艘小船前后左右拥卫,船上灯笼点点火光,天上一轮皓月,都倒映在湖水之中,湖

水深绿,有若碧玉。陈家洛见此湖光月色,心想:“西湖方圆号称千顷。昔贤有诗咏西湖夜

月,云:‘寒波拍岸金千顷,灏气涵空玉一杯。”丽景如此,诚非过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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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 17:40:30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八回 千军岳峙围千顷 万马潮汹动万乘

不一刻,群船靠岸。李可秀先跳上岸,伸双手扶掖乾隆上岸。众侍卫围成半圆,三面拱

卫。陈家洛等也上了岸。李可秀摸出胡笳,“嘟——嘟——嘟——”的吹了三声。数百名御

林军骁骑营军士快步奔到。一名侍卫牵过一匹白马,一腿屈膝,侍候乾隆上马。四下军士缓

缓聚拢,将陈家洛一干人围在垓心。乾隆向李可秀一使眼色。李可秀向红花会群豪大叫:

“喂,大胆东西,见了皇上还不磕头!”

徐天宏手一挥,马善均、马大挺父子取出火炮流星,嗤嗤数声,射入天空,如数道彗星

横过湖面,落入水中。蓦地里四下喊声大起。树荫下、屋角边、桥洞底、山石旁,到处钻出

人来,一个个头插红花,手执兵刃。徐天宏高声叫道:“弟兄们,红花会总舵主到了,大家

快来参见。”红花会会众欢声雷动,纷纷拥了过来。御林军各营军士箭在弦、刀出鞘,拦着

不许众人过来。双方对峙,僵住不动。李可秀又吹起胡笳,只听得蹄声杂沓,人喧马嘶,驻

防杭州的旗营和绿营兵丁跟着赶到。李可秀骑上了马,指挥兵马,将红花会群豪团团围住,

只待乾隆下令,便动手捉拿。

陈家洛不动声色,缓步走到一名御林军军士身边,伸手去接他握在手里的马缰。那军士

为他目光所慑,不由自主的交上马缰。陈家洛一跃上马,从怀里取出一朵红花,佩在襟上。

这朵红花有大海碗大小,以金丝和红绒绕成,花旁衬以绿叶,镶以宝石,火把照耀下灿烂生

光,那是红花会总舵主的标志,就如军队中的帅字旗一般。红花会会众登时呼声雷动,俯身

致敬。旗营和绿营兵丁本来排得整整齐齐,忽然大批兵丁从队伍中蜂涌而出,统兵官佐大声

吆喝,竟自约束不住。那些兵丁奔到陈家洛面前,双手交叉胸前,俯身弯腰,施行红花会中

拜见总首领的大礼。陈家洛举手还礼。那些兵丁行完礼后奔回队伍,后面队中又有兵丁奔出

行礼,此去彼来,好一阵子才完。原来红花会在江南势力大张,旗营和绿营兵丁有很多人被

引入会,汉军旗和绿营中的汉人兵卒尤多。

乾隆见自己军队中有这许多人出来向陈家洛行礼,这一惊非同小可,今晚若是动武,御

林军各营虽然从北京卫驾而来,忠诚可恃,营中亦无红花会会众,但无论如何难操必胜之

算,自己又身在险地,自以善罢为上,冷冷向李可秀说道:“你带的好兵!”李可秀本已惊

得呆了,一听乾隆之言,忙翻身下马,跪在地上不住叩头,连称:“臣该死,臣该死。”乾

隆道:‘叫他们退走!”李可秀道:“是,是!”起身大声传令,命众兵将后退。徐天宏见

清兵退去,叫道:“各位兄弟,大家辛苦了,请回去吧!”红花会会众叫道:“总舵主,各

位当家,再见!”呼声雷动,响彻湖上,只见人头耸动,四面八方散了下去。

乾隆帝弘历自幼受父亲雍正训诲,文才武略,在满清皇族中可说是一等一的人才。他深

慕当年太祖太宗东征西讨,攻城略地,都是身冒矢石,躬亲前敌。满洲兵例,八旗出战,各

旗统兵的和硕亲王、多罗郡王、多罗贝勒、固山贝子都不得后退一步,否则本旗人丁马匹即

交七旗均分,是以人人善战,所向克捷。乾隆登基以来,海内晏安,无地可逞英雄,一听陈

家洛在湖上招饮,想起太祖太宗当年在白山黑水间挥刀奔驰的雄风,这一点小小风险岂可不

冒?岂知事到临头,处处为人所制,幸而他颇识大体,知道小不忍即乱大谋,举手向陈家洛

道:“今晚湖上之游,赏心悦目,良足畅怀,多谢贤主人隆情高谊。就此别过,后会有

期。”在众侍卫官员拥卫下回抚署去了。陈家洛呵呵大笑,回到船上,与众兄弟置酒豪饮。

红花会群雄将御前侍卫打得一败涂地,最后一阵徐天宏与马善均布置有方,皇帝手拥重兵,

竟不敢下令攻击,人人兴高采烈,欢呼畅饮。徐天宏对马善均道:“马大哥,皇帝老儿今日

吃了亏回去,定然不肯就此罢休。你吩咐杭州众兄弟大家特别留神,尤其是旗营绿营里的兄

弟,别中了他暗算。要是他调大军来动手,大伙就退入太湖。”马善均点头称是,喝了一杯

酒,先行告退,带了儿子先去部署。陈家洛满饮一杯,长啸数声,见皓月斜照,在湖中残荷

菱叶间映成片片碎影,蓦地一惊,问徐天宏道:“今儿是十几,这几天忙得日子也忘啦!”

徐天宏道:“今儿十七,前天不是咱们一起过中秋的么?”陈家洛微一沉吟,说道:“周老

前辈、道长、众位哥哥,今儿大家忙了一晚,总算没失面子,文四哥的下落也有了消息。现

在请大家回去休息。明日我有点私事,后天咱们就着手打救四哥。”徐天宏问道:“总舵

主,要不要哪一位兄弟陪你去?”陈家洛道:“不必了,这件事没危险,我独个儿在这里静

一静,要想想事情。”众人移船拢岸,与陈家洛别过,上岸回去。杨成协、卫春华、章进、

蒋四根等都已喝得半醉,黑夜中挽臂高歌,在杭州街头欢呼叫嚷,旁若无人。陈家洛远望众

人去远,跳上一艘小船,木桨拨动,小船在明澄如镜的湖面上轻轻滑了过去,船到湖心,收

起木桨,呆望月亮,不禁流下泪来。原来次日八月十八是他生母徐氏的生辰。他离家十年,

重回江南,母亲却已亡故,想起慈容笑貌,从此人鬼殊途,不由得悲从中来。适才听徐天宏

一说日子,已自忍耐不住,此刻众人已去,忍不住放声恸哭。

这边哭声正悲,那边忽然传来格格轻笑。陈家洛止哭回头,见一艘小船缓缓划近,月光

下见一人从船尾站起,身穿浅灰长袍,双手一拱,叫道:“陈公子,独个儿还在赏月吗?”

陈家洛见那人风姿翩翩,便是陆菲青那徒弟,刚才站在乾隆身后,不知他一人重回又有何

事,忙一拭眼泪,抱拳回礼,道:“李大哥,找我有甚么事?”李沅芷轻轻一纵,落在陈家

洛船头,笑道:“你那金笛秀才兄弟的消息,可想知道吗?”陈家洛微微一怔,道:“请坐

下细谈。”李沅芷一笑坐下,伸手到湖中弄水。这时月亮倒影刚巧映在船边,她拨弄湖水,

水中月亮都被弄得碎乱了。陈家洛问道:“你见到了我们余兄弟吗?他在哪里?”李沅芷笑

道:“我当然知道,可是偏不跟你说。”陈家洛又是一怔,心想这小子好生古怪,说话倒像

个刁蛮姑娘。李沅芷那天搂着霍青桐肩膀细声笑语的亲热神态,刹那间涌上心头,对她忽感

说不出的厌恶。

李沅芷玩了一阵水,右手湿淋淋的伸上来,不住向空中弹水,月光下见他眼圈红红的,

泪痕未干,奇道:“咦,你哭过了吗?刚才我听到一个人哭,原来是你。”陈家洛别过了

头,不去睬她。李沅芷心中一软,柔声道:“是不是牵记你四哥和十四弟呢?你别难过,我

跟你说,他两人都好好活着。”陈家洛本想细问,但听她一副劝慰小孩子的语气,很是不

快,心想:“就是不靠你报信,我们也查得出来。”仍是默不作声。

李沅芷问道:“我师父呢?他也到杭州了吗?”陈家洛道:“怎么?陆老前辈没跟你在

一起吗?”李沅芷道:“当然啦,那晚在黄河渡口一阵大乱,就没再见他。”陈家洛道:

“陆老前辈武功卓绝,料无错失,你放心好啦。”李沅芷道:“你们红花会势力这么大,干

么不派人去找找他?”陈家洛听她言语无礼,更是不喜,但他究竟颇有涵养,道:“李大哥

说的是,明儿我就派人去打听。”李沅芷隔了一会,说道:“我听余师哥说你武艺好得了不

得。我不信,他说你做我师父都可以,难道你比我师父还强么?”陈家洛听她说话不知轻

重,微微一笑,道:“陆老前辈是武林中罕见的高手,我若给他做徒弟,他还不见得肯收

呢。他要收徒弟,一定得收资质十分聪明之人。”李沅芷笑道:“啊哟,别当面捧人家啦。

我刚才见你抛了四只酒杯,内劲使得好极啦。不过你们红花会的人对你这么服服贴贴,比见

老子还恭敬,我可有点不服气。”

陈家洛哼了一声,心道:“要人信服,又不是靠武功威吓,这点你不懂,也懒得跟你多

说。”见她又稚气又无礼,觉得这小子很是莫名其妙,说道:“天快亮啦,我要上岸去,再

见吧!”说罢举起桨来,等她跳回自己船上。李沅芷大不高兴,说道:“虽然别人都服你,

你可不必对我这么骄傲!”

陈家洛听了这话,气往上冲,便要发作,转念一想,自己领袖群伦,为红花会众豪杰之

长,不能随便动怒,这姓李的年纪比自己小,此时又无第三人在场,争吵起来,被人说一句

以大压小,何况她师父对本会情义深长,瞧她师父脸面,不必跟她一般见识,当下强抑怒

气,举桨划船。李沅芷是个自小给人顺惯了的人,陈家洛越不理睬,心头越是气恼,闷在船

头,一时下不了台。小船将近划到三潭印月,李沅芷冷笑道:“你不必神气。你要是真狠,

干么独自偷偷的躲在这里哭?”陈家洛仍是不理。李沅芷大声道:“我跟你说话,难道你没

听见?”

陈家洛呼了一口气,侧目斜视,心想:“这小子真是不识好歹,连你师父都对我客客气

气,你竟敢对我大呼小叫。”李沅芷冷冷的道:“我好心来向你报讯,你却不理人家。没我

帮忙,看你救不救得出你的文四哥。”陈家洛秀眉一扬,道:“凭你就有这般大本领?”李

沅芷道:“怎么?你瞧不起人?那么咱们就比划比划。”手腕一翻,从腰间拔出长剑。

陈家洛瞧在陆菲青面上一再忍让,见她忽然拔剑,心念一动,她刚才站在乾隆背后,和

统兵的提督神态亲热,难道竟是敌人不成?这时心头烦躁郁闷,又觉奇怪,平素自己气度雍

容,不知怎样对这人却是说不出的厌憎,只见她容颜秀雅,俊目含嗔,一时捉摸不定她到底

是何等样人,说道:“你刚才站在皇帝背后,是假意投降呢,还是在朝廷做了甚么官职?”

李沅芷道:“全不是。”陈家洛道:“难道那些清廷走狗之中,有你亲人在内?”李沅芷一

听骂他父亲是走狗,怒火大炽,迎面就是一剑,骂道:“你这小子,怎地出口伤人?”陈家

洛见她当真动手,心想这人果然和清廷官员有牵连瓜葛,那便不必客气了,喝道:“好哇,

我找你师父算帐去。”身子微偏,让开来剑。李沅芷等他一站起身,立即挺剑当胸平刺。陈

家洛不避不让,待剑尖刚沾胸衣,突然一吐气,胸膛向后陷进三寸。其时李沅芷力已用足,

虽只相差三寸,剑尖却已刺他不到,大骇之下,怕他反击,双足一点,反身跳到湖中三潭印

月石墩之上。那石墩离船甚远,顶上光滑,她居然稳稳站定。陈家洛本想空手进招,一见她

施展武当派上乘轻功,他与张召重对敌过,深知武当派武功厉害,于是斜身纵起,从垂柳梢

下穿了过去,站上另一个石墩,手中已执着一条柳枝。李沅芷见他身法奇快,不由得随暗吃

惊,到此地步,也只得硬起头皮一拚,娇叱一声:“看剑!”左掌护身,纵向陈家洛所站的

石墩,剑走偏锋,向他左肩刺去。

三潭印月是西湖中的三座小石墩,浮在湖水之上,中秋之夜,杭人习俗以五色彩纸将潭

上小孔蒙住。此时中秋刚过,彩纸尚在,月光从墩孔中穿出,倒映湖中,缤纷奇丽。月光映

潭,分塔为三,空明朗碧,宛似湖下别有一湖。只见一个灰色人影如飞鸟般在湖面上掠过,

剑光闪动,与湖中彩影交相辉映。陈家洛身子略偏,柳枝向她后心挥去。李沅芷一击不中,

右脚在石墩上一点,“凤点头”让过挥来柳枝,斜刺抢上另一个石墩,使招“玉带围腰”,

长剑绕身挥动,连绵不尽,正是柔云剑术的精要,跟着和身纵前,心想这一下非把你逼到左

边石墩去不可。陈家洛竟然不退,待她扑到,身子突然拔高,半空转身,头下脚上,柳枝当

头挥下。李沅芷举剑上撩,哪知柳枝顺着剑身弯了下来,在她脸上一拂,登时吃了一记,虽

不甚痛,却热辣辣的十分难受,不暇思索,低头又窜上左边石墩,待得站定,见陈家洛也已

落下,衣襟当风,柳枝轻摇,显得十分潇洒。李沅芷大怒,剑交左手,右手从囊中掏出一把

芙蓉金针,连挥三挥,三批金针分上中下三路向他打去。陈家洛在石墩上无处可避,双腿外

挺,身子临空平卧湖面,左臂平伸,手掌按于石墩之顶,三批金针从他臂上掠过,嗤嗤声响

落入湖中。他左掌一使劲,人已跃起,身上居然没溅着一点湖水,李沅芷三招没将他逼离石

墩,知道自己决非敌手,叫道:“后会有期,再见吧!”就要窜入小瀛洲亭中。

陈家洛叫道:“你也接我一招。”语声甫毕,人已跃起,柳枝向她脸上拂来。李沅芷吃

过苦头,举剑在面前挽个平花,想削断他的柳枝。哪知这柳枝待剑削到,已随着变势,裹住

剑身,只感到一股大力要将她长剑夺去,同时对方左手也向自己胸部捺来,李沅芷又惊又

羞,右手只得松开剑柄,左掌一挡,与他左掌相抵,借着他一捺之劲,跳上右边石墩。她长

剑飞上天空,落下来时,陈家洛伸手接住。李沅芷羞骂:“还亏你是总舵主呢,使这般下流

招数!”陈家洛一怔,说道:“胡说八道,哪里下流?”李沅芷一想,对方又不知自己是女

子,使这一招出于无心,当下不打话,一提气便纵向小瀛洲亭子。陈家洛见她身子一动,已

知其意,他身法更快,随着纵去。李沅芷跳到时,已见陈家洛站在身前,双手托住长剑,脸

色温和,把剑递了过来。李沅芷鼓起了腮帮,接过了还剑入鞘,掉头便走。其时天已微明,

陈家洛将襟上红花取下,放入袋中,缓步走向城东候潮门。到城边时,城门已开,守门的清

兵向陈家洛凝视一下,突然双手交叉胸前,俯身致敬,原来他是红花会中人。陈家洛点点

头,出了城门。那清兵道:“总舵主出城,可要一匹坐骑?”陈家洛道:“好吧!”那清兵

欢天喜地的去了,不一刻牵了一匹马来,后面跟着两名小官,齐向陈家洛弯腰致敬。他们得

有机会向总舵主效劳,都感甚是荣幸。

陈家洛上马奔驰,八十多里快马两个多时辰也就到了,巳牌时分已到达海宁城的西门安

戍门。他离家十年,此番重来,见景色依旧,自己幼时在上嬉游的城墙也毫无变动,青草沙

石,似乎均是昔日所曾抚弄。他怕撞见熟人,掉过马头向北郊走了五六里路,找一家农家歇

了,吃过中饭,放头便睡。折腾了一夜,此时睡得十分香甜。

那农家夫妇见他是公子打扮,说的又是本乡土话,招呼得甚是殷勤,傍晚杀只鸡款待。

陈家洛问起近年情形,那农人说:“皇上最近下旨免了海宁全县三年钱粮,那都是瞧着陈阁

老的面子。”陈家洛心想父亲逝世多年,实是猜不透皇帝何以对他家近年忽然特加恩宠。吃

过晚饭,拿三两银子谢了农家,纵马入城。先到南门,坐在海塘上望海,回忆儿时母亲多次

携了他的手在此观潮,眼眶又不禁湿润起来。在回疆十年,每日所见尽是无垠黄沙,此刻重

见海波,心胸爽朗,披襟当风,望着大海。儿时旧事,一一涌上心来。眼见天色渐黑,海中

白色泡沫都变成模糊一片,将马匹系上海塘柳树,向城西北自己家里奔去。陈家洛到得家

门,忽然一呆,他祖居本名“隅园”,这时原匾已除,换上了一个新匾,写着“安澜园”三

字,笔致圆柔,认得是乾隆御笔亲题。旧居之旁,又盖着一大片新屋,亭台楼阁,不计其

数。心中一怔,跳进围墙。

一进去便见到一座亭子,亭中有块大石碑。走进亭去,月光照在碑上,见碑文俱新,刻

着六首五言律诗,题目是“御制驻陈氏安澜园即事杂咏”,碑文字迹也是乾隆所书,心想:

“原来皇帝到我家来过了。”月光上读碑上御诗:

“名园陈氏业,题额曰安澜。至止缘观海,居停暂解鞍;金堤筑筹固,沙渚涨希宽。总

廑万民戚,非寻一己欢。”心想:“这皇帝口是心非,自己出来游山玩水,也就罢了,说甚

么‘总廑万民戚,非寻一己欢。’”又读下去:“两世凤池边,高楼睿藻悬。渥恩赉耆硕,

适性惬林泉。是日亭台景,秋游角徵弦;观澜还返驾,供帐漫求妍。”他知第二句是指楼中

所悬雍正皇帝御书“林泉耆硕”匾额。见下面四首诗都是称赏园中风物,对陈家功名勋业颇

有美言。诗虽不佳,但对自己家里很是客气,自也不免高兴。由西折入长廊,经“沧波浴景

之轩”而至环碧堂,见堂中悬了一块新匾,写着“爱日堂”三字,也是乾隆所书,寻思:

“‘爱日’二字是指儿子孝父母,出于‘法言’:‘事父母自知不足者,其舜乎?不可得而

久者,事亲之谓也。孝子爱日。’那是感叹奉事父母的日子不能长久,多一天和父母相聚,

便好一天,因此对每一日都感眷恋。这两个字由我来写,才合道理,怎么皇帝亲笔写在这

里?这个皇帝,学问未免欠通。”

出得堂来,经赤栏曲桥,天香坞,北转至十二楼边,过群芳阁,竹深荷净轩,过桥竹荫

深处,便是母亲的旧居筠香馆。只见馆前也换上了新匾,写着“春晖堂”三字,也是乾隆御

笔,心中一酸,坐在山石之上,心想:“孟郊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

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这一首诗,真是为我写照了。”望着这三个

字,想起母亲的慈爱,又不禁掉下泪来。突然之间,全身一震,跳了起来,心道:“‘春

晖’二字,是儿子感念母恩的典故,除此之外,更无他义。皇帝写这匾挂在我姆妈楼上,是

何用意?他再不通,也不会如此胡来。难道他料我必定归来省墓,特意写了这些匾额来笼络

我么?”沉吟良久,难解其意,当下轻轻上楼,闪在楼台边一张,见房内无人,房内布置宛

若母亲生时,红木家具、雕花大床、描金衣箱,仍是放在他看了十多年的地方。桌上明晃晃

的点着一枝红烛。忽然隔房脚步声响,一人走进房来。

他缩身躲在一隅,见进来的是个老妈妈。他一见背影,忍不住就要呼叫出声,原来那是

他母亲的赠嫁丫环瑞芳。陈家洛从小由她抚育带领,直到十五岁,是下人中最亲近之人。瑞

芳进房后,拿了抹布,把各件家具慢慢的逐一抹得干干净净,坐在椅上发了一阵呆,在床上

枕头底下摸出一顶小孩帽子,不住抚摸叹气。那是一顶大红缎子的绣花帽,帽上钉着一块绿

玉,绿玉四周是八颗大珠,正是陈家洛儿时所戴。他再也忍耐不住,一个箭步纵进房去,抱

住了她。

瑞芳大吃一惊,张嘴想叫,陈家洛伸手按住她嘴,低声道:“别嚷,是我。”瑞芳望着

他脸,吓得说不出话来。原来陈家洛十五岁离家,十年之后,相貌神情均已大变,而五十多

岁的老婆婆,十年间却无多大改变。

陈家洛道:“瑞姑,我是三官呀,你不认得了吗?”瑞芳兀自迷迷惘惘,道:“你……

你是三官,你回……回来啦?陈家洛微笑点头。瑞芳神智渐定,依稀在他脸上看到了三官那

淘气孩子的容貌,突伸双臂抱住了他,放声哭了出来。

陈家洛连忙摇手,道:“别让人知道我回来了,快别哭。”瑞芳道:“不碍事,他们都

到新园子里去啦,这里没人。”陈家洛道:“那新园子是怎么回事?”瑞芳道:“今年上半

年才造的,不知用了几十万两银子哪,也不知道有甚么用。”陈家洛知她这些事情不大明

白,问道:“姆妈怎么去世的?她生了甚么病?”瑞芳掏出手帕来擦眼泪,说道:“小姐那

天不知道为甚么,很不开心,一连三天没好好吃饭,就得了病。拖了十多天就过去啦。”说

到这里,轻轻啜泣。原来江南世家小姐出嫁,例有几名丫环陪嫁,小姐虽然做了太太婆婆,

陪嫁丫头到老仍是叫她小姐。她又泣道:“小姐过去的时候老惦记你,说:‘三官呢?他还

没来吗?我要三官来呀!’这样叫了两天才死。”陈家洛呜咽道:“我真是不孝,姆妈临死

时要见我一面也见不着。”又问:“姆妈的坟在哪里?”瑞芳道:“在新造的海神庙后

面。”陈家洛问:“海神庙?”瑞芳道:“是啊,那也是今年春天刚造的。庙大极啦,在海

塘边上。”陈家洛道:“瑞姑,我去看看再说。”瑞芳忙道:“不,不能……”他已从窗中

飞身出去。从家里到海塘是他最熟悉的道路,片刻间即已奔到。只见西首高楼临空,是几座

儿时所未见之屋宇,想必是海神庙了,于是径向庙门走去。忽然庙左庙右同时响起轻微的脚

步声,他疾忙后退,缩身一棵柳树之后,只见神庙左右分别窜出两个黑衣人来,四人在庙门

口举手打个招呼,脚步不停,分向庙左庙右奔了下去。他十分奇怪,心想海宁是海隅小县,

看这四人武功均各不弱,到这里来不知有甚图谋,正想跟踪过去查察,忽然脚步声又起,又

是四人从庙旁包抄过来,这四人身材模样和先前四人并不相同。他更是诧异,待这四人交叉

而过,便提气跃上庙门,横躺墙顶,俯首下视。黑影起处,又有四人盘绕过去,纵目一数,

总共约有四十人之谱,个个绕着海神庙打圈子,全神贯注,一声不作,武功均非泛泛。难道

是甚么教派行拜神仪典?还是大帮海盗在此聚会分赃,怕人抢夺,以致巡逻如此严密?若非

自己轻功了得,见机又快,早就给他们查觉了。好奇心起,轻轻跳下,隐身墙边,溜进太殿

中查看。东殿供的是建造海塘的吴越王钱叔,西殿供的是潮神伍子胥和文种,再到中殿,殿

上香烟缭绕,蜡烛点得晃亮,心想这里供的不知是何神祗,抬头一看,不禁惊得呆了。中间

端坐的潮神面目清秀,下颔微髭,一如自己父亲陈阁老生时。陈家洛奇异万分,忍不住轻轻

的“咦”了一声。只听得殿外传来脚步之声,忙隐身一座大钟之后。不一会,四个人走进殿

来,这四人身穿一色黑衣,手中拿着兵刃,在殿中绕了一圈又走了出去。

他见左面有一扇门开着,悄悄走过去,向外张望,见是一条长长的白石甬道,直通出

去,气派宏伟,宛如北京禁城宫殿规模。心想走上这条白石甬道难免被人发觉,于是跃上甬

道之顶,一溜烟般到了甬道末端,一看下面无人,轻轻跃下。过去又是一座神殿,殿外写着

“天后宫”三个大字,殿门并未关团,便走进去瞻仰神像,这一下比刚才惊讶更甚。

原来天后神像脸如满月,双目微扬,竟与自己生母徐氏的相貌一模一样。愈看愈奇,如

入五里雾中,转身奔出,去找寻母亲的坟墓,只见天后宫之后搭着一排连绵不断的黄布帐

篆。当下隐身墙角往外注视,眼光到处,尽是身穿黑衣的壮汉,在黄布帐外来回巡视。今晚

所见景象,俱非想像所及,虽见这些人戒备森严,但艺高人胆大,决心探个明白,在地下慢

慢爬近帐篷,待两名黑衣人一背转身,便掀开帐篷钻了进去。

先行伏地不动,细听外面并无声息,知道自己踪迹未被发觉,回头过来,只见帐篷中空

空旷旷,一个人也没有。地下整理的十分平整,草根都已铲得干干净净,帐篷一座接着一

座,就如一条大甬道一般,直通向后。每座帐篷中都点着巨烛油灯,照得一片雪亮,一眼望

去,两排灯光就如两条小火龙般伸展出去。不由得一阵迷惘、一阵惊惧,百思不得其解,一

步步向前走去,当真如在梦中。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蜡烛上的灯花偶然爆裂开来,发出轻

微的声息。他屏息提气,走了数十步,忽听得前面有衣服响动之声,忙向旁一躲,隔了半

晌,见无动静,又向前走了几步,灯光下只见前面隆起两座并列的大坟,有一人面坟而坐。

坟前各有一碑,题着朱红大字,一块碑上写的是“皇清太子太傅文渊阁大学士工部尚书陈文

勤公讳世倌之墓”,另一块碑上写的是“皇清一品夫人陈母徐夫人之墓”。陈家洛在烛光下

看得明白,心中一酸,原来自己父母亲葬在此处,也顾不得危机四伏,就要扑上去哭拜,刚

跨出一步,忽然坐在坟前那人站了起来。陈家洛忙站定身子,只见他站着向坟凝视片刻,突

然跪倒,拜了几拜,伏地不起,看他背心抽动,似在哭泣。见此情形,陈家洛提防疑虑之心

尽消,此人既在父母坟前哭拜,不是自己戚属,也必是父亲的门生故吏,见他哭泣甚悲,轻

轻走上前去,在他肩头轻拍,说道:“请起来吧!”那人一惊,突然跳起,却不转身,厉声

喝问:“谁?”陈家洛道:“我也是来拜坟的。”他不去理会那人,跪倒坟前,想起父母生

前养育之恩,不禁泪如雨下,呜咽着叫道:“姆妈、爸爸,三官来迟了,见不着你了。”

站着的那人“啊”的一声,脚步响动,急速向外奔出。陈家洛伸腰站起,向后连跃两

步,已拦在那人面前,灯光下一朝相,两人各自惊得退后几步。原来在他父母坟前哭拜的,

竟是当今满清乾隆皇帝弘历。乾隆惊道:“你……你怎么深夜到这里来?”陈家洛道:“今

天是我母亲生辰,我来拜坟。你呢?”乾隆不答他问话,道:“你是陈……陈世倌的儿

子?”陈家洛道:“不错,江湖上许多人都知道。你也知道吧?”乾隆摇摇头:“没听说

过。”原来近年乾隆对海宁陈家荣宠殊甚,臣子中虽有人知道红花会新首领是故陈阁老少

子,可是谁都不敢提起,须知皇帝喜怒难测,一个多事说了出来,奖赏是一定没有,说不定

反落个杀身之祸。

这时陈家洛提防之心虽去,疑惑只有更甚,寻思:“外面如此戒备森严,原来是保护皇

帝前来祭墓,可是何以如此隐秘?非但时在深夜,而且坟墓与甬道全用黄布遮住,显是不够

令人知晓。然则皇帝何以又来偷祭大臣之墓?皇帝纵然对大臣宠幸,于其死后仍有遗思,也

决无在他墓前跪拜哀哭之理,实在令人费解。”他惊疑不定,乾隆也在对他仔细打量,脸上

神色变幻,过了半晌,说道:“坐下来谈吧!”两人并肩坐在坟前石上。两人今晚是第三次

会面。首次在灵隐三竺邂逅相逢,互相猜疑中带有结纳之意;第二次在湖上明争暗斗,势成

敌对。此次见面,敌意大消,亲近之心油然而生。

乾隆拉着陈家洛的手,说道:“你见我深夜来此祭墓,一定奇怪。令尊生前于我有恩,

我所以能登大宝,令尊之功最钜,乘着此番南巡,今夜特来拜谢。”陈家洛将信将疑,嗯了

一声。乾隆又道:“此事泄漏于外,十分不便,你能决不吐露么?”陈家洛见他尊崇自己父

母,甚是感激,当即慨然道:“你尽管放心,我在父母坟前发誓,今晚之事,决不对任何人

提及。”乾隆知他是武林中领袖人物,最重言诺,何况又在他父母墓前立誓,登时放心,面

露喜色。

两人手握着手,坐在墓前,一个是当今中国皇帝,一个是江湖上第一大帮会的首领。两

人都默默思索,一时无话可说。过了良久,忽然极远处似有一阵郁雷之声,陈家洛先听见

了,道:“潮来了,咱们到海塘边看看吧,我有十年不见啦。”乾隆道:“好。”仍然携着

陈家洛的手,走出帐来。

陈家洛道:“八月十八,海潮最大。我母亲恰好生于这一天,所以她……”说到这里,

住口不说了。乾隆似乎甚是关心,问道:“令堂怎样?”陈家洛道:“所以我母亲闺字‘潮

生’。”他说了这句话,微觉后悔,心想怎地我将姆妈的闺名也跟皇帝说了,但其时冲口而

出,似是十分自然。乾隆脸上也有怃然之色,低低应了声:“是!原来……”下面的话却也

忍住了,握着陈家洛的手颤抖了几下。在外巡逻的众侍卫见皇帝出来,忙趋前侍候,忽见他

身旁多了一人,均感惊异,却也不敢作声。白振、褚圆等首领侍卫更是栗栗危惧,怎么帐篷

中钻了一个人进去居然没有发觉,若是冲撞了圣驾,众侍卫罪不可赦,待得走近,见他身旁

那人竟是红花会的总舵主,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人人全身冷汗。侍卫牵过御马,乾隆对陈

家洛道:“你骑我这匹马。”侍卫忙又牵过一匹马来。两人上马,向春熙门而去。

这时郁雷之声渐响,轰轰不绝。待出春熙门,耳中尽是浪涛之声,眼望大海,却是平静

一片,海水在塘下七八丈,月光淡淡,平铺海上,映出点点银光。

乾隆望着海水出了神,隔了一会,说道:“你我十分投缘。我明天回杭州,再住三天就

回北京,你也跟我同去好吗?最好以后常在我身边。我见到你,就同见到令尊一般。”陈家

洛万想不到他会如此温和亲切的说出这番话来,一时倒怔住了难以回答。乾隆道:“你文武

全才,将来做到令尊的职位,也非难事,这比混迹江湖要高上万倍了。”皇帝这话,便是允

许将来升他为殿阁大学士。清代无宰相,大学士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心想他定是喜

出望外,叩头谢恩。哪知陈家洛道:“你一番好意,我十分感谢,但如我贪恋富贵,也不会

身离阁老之家,孤身流落江湖了。”乾隆道:“我正要问你,为甚么好好的公子不做,却到

江湖上去厮混,难道是不容于父兄么?”陈家洛道:“那倒不是,这是奉我母亲之命。我父

亲、哥哥是不知道的。他们花了很多心力,到处找寻,直到现在,哥哥还在派人寻我。”乾

隆道:“你母亲叫你离家,那可真奇了,却又干么?”陈家洛俯首不答,片刻之后,说道:

“这是我母亲的伤心事,我也不大明白。”乾隆道:“你海宁陈家世代簪缨,科名之盛,海

内无比。三百年来,进士二百数十人,位居宰辅者三人。官尚书,侍郎、巡抚、布政使者十

一人,真是异数。令尊文勤公为官清正,常在皇考前为民请命,以至痛哭流涕。皇考退朝之

后,有几次哈哈大笑,说道:‘陈世倌今天又为了百姓向我大哭一场,唉,只好答应了

他。”“陈家洛听他说起父亲的政绩,又是伤心,又是欢喜,心想:“爹爹为百姓而向皇帝

大哭,我为百姓而抢皇帝军粮。作为不同,用意则一。”这时潮声愈响,两人话声渐被掩

没,只见远处一条白线,在月光下缓缓移来。蓦然间寒意迫人,白线越移越近,声若雷震,

大潮有如玉城雪岭,天际而来,声势雄伟已极。潮水越近,声音越响,真似百万大军冲烽,

于金鼓齐鸣中一往直前。

乾隆左手拉着陈家洛的手,站在塘边,右手轻摇折扇,骤见夜潮猛至,不由得一惊,右

手一松,折扇直向海塘下落去,跌至塘底石级之上,那正是陈家洛赠他的折扇。乾隆叫了一

声“啊哟!”白振头下脚上,突向塘底扑去,左手在塘石上一按,右手已拾起折扇。潮水愈

近愈快,震撼激射,吞天沃月,一座巨大的水墙直向海塘压来,眼见白振就要披卷入鲸波万

仞之中,众侍卫齐声惊呼起来。白振凝神提气,施展轻功,沿着海塘石级向上攀越,可是未

到塘顶,海潮已经卷到。陈家洛见情势危急,脱下身上长袍,一撕为二,打个结接起,飞快

挂到白振顶上。白振奋力跃起,伸手拉住长袍一端,浪花已经扑到了他脚上。陈家洛使劲一

提,将他挥上石塘。这时乾隆与众侍卫见海潮势大,都已退离塘边数丈。白振刚到塘上,海

潮已卷了上来。陈家洛自小在塘边戏耍,熟识潮性,一将白振拉上,随即向后连跃数跃。白

振落下地时,海塘上已水深数尺,他右手一挥,将折扇向褚圆掷去,双手随即紧紧抱住塘边

上一株柳树。月影银涛,光摇喷雪,云移玉岸,浪卷轰雷,海潮势若万马奔腾,奋蹄疾驰,

霎时之间已将白振全身淹没波涛之下。但潮来得快,退得也快,顷刻间,塘上潮水退得干干

净净。白振闭嘴屏息,抱住柳树,双掌十指有如十枚铁钉,深深嵌入树身,待潮水退去,才

拔出手指,向后退避。乾隆见他忠诚英勇,很是高兴,从褚圆手中接过折扇,对白振点头

道:“回去赏你一件黄马褂穿。”白振全身湿透,忙跪下叩头谢恩。乾隆转头对陈家洛道:

“古人说‘十万军声半夜潮’,看了这番情景,真称得上天下奇观。”陈家洛道:“当年钱

王以三千铁弩强射海潮,海潮何曾有丝毫降低?可见自然之势,是强逆不来的。”乾隆听他

说话,似乎又要涉及在西湖中谈过的话题,知他是决计不肯到朝廷来做官了,便道:“人各

有志,我也不能勉强。不过我要劝你一句话。”陈家洛道:“请教。”乾隆道:“你们红花

会的行径已迹近叛逆。过往一切,我可不咎,以后可万不能再干这些无法无天之事。”陈家

洛道:“我们为国为民,所作所为,但求心之所安。”乾隆叹道:“可惜,可惜!”隔了一

会,说道:“凭着今晚相交一场,将来剿灭红花会时,我可以免你一死。”陈家洛道:“既

然如此,要是你落入红花会手中,我们也不伤害于你。”乾隆哈哈大笑,说道:“在皇帝面

前,你也不肯吃半点亏。好吧,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咱俩击掌为誓,日后彼此不得

伤害。”两人伸手互拍三下。众侍卫见皇上对陈家洛大逆不道之言居然不以为忤,反与他击

掌立誓,都感奇怪之极。乾隆说道:“潮水如此冲刷,海塘若不牢加修筑,百姓田庐坟墓不

免都被潮水卷去。我必拨发官帑,命有司大筑海塘,以护生灵。”陈家洛站起身来,恭恭敬

敬的道:“这是爱民大业,江南百姓感激不尽。”乾隆点了点头,道:“令尊有功于国家,

我决不忍他坟墓为潮水所吞。”转头向白振道:“明日便传谕河道总督高晋、巡抚庄有恭,

即刻到海宁来,全力施工。”白振躬身答应。潮水渐平,海中翻翻滚滚,有若沸汤。乾隆拉

着陈家洛的手,又走向塘边,众侍卫要跟过来,乾隆挥了一挥手,命他们停住。两人沿着海

塘走了数十步,乾隆道:“我见你神色,总有郁郁之意。除了追思父母、怀念良友之外,心

上还有甚么为难么?你既不愿为官,但有甚么需求,尽管对我说好了。”陈家洛沉吟了一下

道:“我想求你一件事,但怕你不肯答应。”乾隆道:“但有所求,无不依从。”陈家洛喜

道:“当真?”乾隆道:“君无戏言。”陈家洛道:“我就是求你释放我的结义哥哥文泰

来。”乾隆心中一震,没想到他竟会求这件事,一时不置可否。陈家洛道:“我这义兄到底

甚么地方得罪你了?”乾隆道:“这人是不能放的,不过既然答应了你,也不能失信。这样

吧,我不杀他就是。”陈家洛道:“那么我们只好动手来救了。我求你释放,不是说我们救

不出,只是怕动刀动枪,伤了你我的和气。”乾隆昨天见过红花会人马的声势本领,知他这

话倒也不是夸口,说道:“好意我心领了。老实对你说,这人决不容他离我掌握,你既决意

要救,三天之后,只好杀了。”陈家洛热血沸腾,说道:“要是你杀了我文四哥,只怕从此

睡不安席,食不甘味。”乾隆冷冷的道:“如不杀他,更是食不甘味,睡不安席。”陈家洛

道:“这样说来,你贵为至尊,倒不如我这闲云野鹤快活逍遥。”乾隆不愿他再提文泰来之

事,问道:“你今年几岁?”陈家洛道:“二十五了。”乾隆叹道:“我不羡你闲云野鹤,

却羡你青春年少。唉,任人功业盖世,寿数一到,终归化为黄土罢了。”两人又漫步一会,

乾隆问道:“你有几位夫人?”不等他回答,从身上解下一块佩玉,说道:“这块宝玉也算

得是希世之珍,你拿去赠给夫人吧。”陈家洛不接,道:“我未娶妻。”乾隆哈哈大笑,说

道:“你总是眼界太高,是以至今未有当意之人。这块宝玉,你将来赠给意中人,作为定情

之物吧。”玉色晶莹,在月亮下发出淡淡柔光,陈家洛谢了接过,触手生温,原来是一块异

常珍贵的暖玉。玉上以金丝嵌着四行细篆铭文:“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

玉。”乾隆笑道:“如我不知你是胸襟豁达之人,也不会给你这块玉,更不会叫你赠给意中

人。”这四句铭文虽似不吉,其中实含至理。陈家洛低吟“情深不寿,强极则辱”那两句

话,体会其中含意,只觉天地悠悠,世间不如意事忽然间一齐兜上心头,悲从中来,直欲放

声一哭。乾隆道:“少年爱侣,情深爱极,每遭鬼神之忌,是以才子佳人多无美满下场,反

不如伧夫俗子常能白头偕老。情不可极,刚刚易折,先贤这话,确是合乎万物之情。”陈家

洛不愿再听下去,将温玉放在怀里,说道:“多谢厚贶,后会有期。”拱手作别。乾隆右手

一摆,说道:“好自珍重!”陈家洛回过头来向城里走去。

白振走到陈家洛面前,说道:“刚才多承阁下救我性命,十分感激,只怕此恩不易报

答。”陈家洛道:“白老前辈说哪里话来?咱们是武林同道,朋友有事,出一把力何足道

哉!”陈家洛又奔回阁老府,翻进墙去,寻到瑞芳,说道:“我哥哥此刻定在新园子中,忙

碌不堪,我待会再来找他。瑞姑,你有甚么心愿没有?跟我说,一定给你办到。”瑞芳道:

“我的心愿只是求你平平安安,将来娶一房好媳妇,生好多乖乖的官官宝宝。”陈家洛笑

道:“那怕不大容易。晴画、雨诗两个呢?你去叫来给我见见。”晴画和雨诗是陈家洛小时

服侍他的小丫头。瑞芳道:“雨诗已在前年过世啦,晴画还在这里,我去叫她来。”她出去

不一会,晴画已先奔上楼来。

陈家洛见她亭亭玉立,已是个俊俏的大姑娘,但儿时憨态,尚依稀留存。她见了陈家洛

脸一红,叫了一声“三官”,眼眶儿便红了。陈家洛道:“你长大啦。雨诗怎么死的?”晴

画凄然道:“跳海死的。”陈家洛惊问:“干么跳海?”晴画四下望了一下,低声道:“二

老爷要收她做小,她不肯。”陈家洛嗯了一声。晴画哭道:“我们姊妹的事也不必瞒你。雨

诗和府里的家人进忠很好,两人尽力攒钱,想把雨诗的身价银子积起来,求太太答应她赎

身,就和进忠做夫妻。哪知二老爷看中了她,一天喝醉了酒,把她叫进房去。第二天雨诗哭

哭啼啼的对我说,她对不起进忠。我劝她,咱们命苦,给人糟蹋了有甚么法子,哪知她想不

开,夜里偷偷的跳了海。进忠抱着她尸身哭了一场,在府门前的石狮子上一头撞死啦。”陈

家洛听得目眦欲裂,叫道:“想不到我哥哥是这样的人,我本想见他一面,以慰手足之情,

现在也不必再见他了。雨诗的坟在哪里?你带我去看看。”晴画道:“在宣德门边,等天明

了,我带三官去。”陈家洛道:“现在就去。”晴画道:“这时府门还没开,怎么出得

去?”陈家洛微微一笑,伸左手搂住了她腰。晴画羞得满脸通红,正待说话,身体忽如腾云

驾雾般从窗子里飞了出去,站在屋瓦之上。陈家洛带着她在屋顶上奔驰,奔了一会,已无屋

宇,才跳下地来行走,不一刻已到宣德门畔。晴画隔了好半天才定了神,惊道:“三官,你

学会了仙法?”陈家洛笑道:“你怕不怕?”晴画微笑不答,将陈家洛领到雨诗坟边。一*

黄土,埋香掩玉,陈家洛想起旧时情谊,不禁凄然,在坟前作了三个揖。晴画哭了起来,说

道:“三官,要是你在家里,二老爷也不敢作这样的事。”陈家洛默然点头。抬头见明月西

沉,繁星闪烁,陈家洛道:“我们回去吧,我有要紧事要赶回杭州。”两人再回陈府,陈家

洛正待越窗而出。晴画道:“三官,我求你一件事。”陈家洛道:“好,你说吧。”晴画

道:“让我再服侍你一次,我给你梳头。”陈家洛微一沉吟,笑道:“好吧!”坐了下来,

晴画喜孜孜的出去,不一会,捧了一个银盆进来,盆中两只细瓷碗,一碗桂花白木耳百合

汤,另一碗是四片糯米嵌糖藕,放在他面前。陈家洛离家十年,日处大漠穷荒之中,这般江

南富贵之家的滋味今日重尝,恍如隔世。他用银匙舀了一口汤喝,晴画已将他辫子打开,抹

上头油,用梳子梳理。他把糖藕中的糯米球一颗颗用筷子顶出来,自己吃一颗,在晴画嘴里

塞一颗。晴画笑道:“你还是这个老脾气。”等辫子编好,他点心也已吃完。晴画道:“你

怎么长衣也不穿?着了凉怎么办?”陈家洛心里暗笑:“难道我还是十年前那个弱不禁风的

公子哥儿?”晴画出去拿了一件天青色湖绉长衫,说道:“这是二老爷的,大着点儿,将就

穿一穿吧。”帮着他把长衫套上身,伏下身去将长衫扣子一粒粒扣好。陈家洛见她眼泪一滴

滴的落在长衫下摆,也觉心酸,将身边几锭金子都取出来,放在她手里,说道:“你拿去给

你爹爹,叫他把你赎身回去。你好好嫁个人家。我去啦!”双足一顿,从窗中跳了出去。

陈家洛收拾起柔情哀思,纵马奔驰回杭,来到马善均家里,只见大伙正围着石双英在谈

论。石双英忙过来行礼,说道:“我在京里探知皇帝已来江南,连日连夜赶来,哪知众位哥

哥已和皇帝见过面,动过手。”陈家洛道:“十二哥这次辛苦了。还打听着甚么消息么?”

石双英道:“我一听到皇帝老儿南来,知是大事,没再能顾到别的。”陈家洛见他形容憔

悴,料知他这几日中一定连夜赶路,疲劳万分,道:“快好好去睡一觉,咱们再谈。”石双

英答应了出去,回头对骆冰道:“四嫂,你那匹白马真快。你放心,一路我照料得很好。”

骆冰笑道:“多谢你啦。”石双英停步道:“啊,我在道上见到了这马的旧主韩文冲。”骆

冰道:“怎么?他又想来夺马?”石双英道:“他没见到我。我在扬州客店里见到他和镇远

镖局的几名镖头在一起,听到他们在骂咱们红花会,就去偷听。他们骂咱们下作,使蒙汗

药,杀死了姓童的那小子。”徐天宏与周绮听到这里。相对一笑。周绮忍不住插嘴道:“那

天饶了他们不杀,这几个家伙还在背地里骂人,真不知好歹。”徐天宏问道:“这次镇远镖

局在干甚么了?”石双英道:“我听了半天,琢磨出来,他们是从北京护送一批御赐的珍物

到海宁陈阁老府。”转头对陈家洛道:“那是总舵主府上的东西。我通知了江宁的易舵主,

叫他们暗中保护。”陈家洛笑道:“多谢你,这次咱们可和镇远镖局联起手来啦。”石双英

道:“他们总镖头这次亲自出马,可见对这枝镖看重得紧。”陈家洛、无尘、赵半仙、周仲

英等听得威震河朔王维扬也来了,不约而同的“啊”了一声。周仲英道:“王老镖头十多年

前就不亲自走镖了,这倒是件希罕事儿。总舵主,你府上的面子可真不小。”石双英道:

“我也觉得奇怪,后来又听得他们护送的,除了总舵主府上珍物之外,还有一对玉瓶。”陈

家洛道:“玉瓶?”石双英道:“是啊,那是回部的珍物。这次兆惠西征,回部虽然打了个

胜仗,但清兵势大,久打下去总是不行的,所以还是送了这对玉瓶来求和。”大家一听回部

打了胜仗,都十分兴奋,忙问端详。石双英道:“听说兆惠的大军因为军粮给咱们劫了,连

着几天没吃饱饭,只好退兵,半路上中了回人的伏兵,折了二三千人。”群雄鼓掌叫好。周

绮悄声对徐天宏道:“要是霍青桐姊姊知道这是你的计策,一定感激你得很。”徐天宏笑着

低声道:“这是你叫我想的法儿!”石双英又道:“兆惠等得军粮一到,又会再攻,这仗可

没打完。回部的求和使者到了北京,朝臣不敢作主,叫人送到江南来请皇帝发落。王维扬这

老儿自己出马,我想就是为了这对玉瓶。”陈家洛道:“莫说一对玉瓶,就算再多奇珍异

宝,皇帝也不会答应讲和。”石双英道:“我听镖局的人说,要是答应求和,当然是把玉瓶

收下了,否则就得交还,因此玉瓶可不能有半点损伤。”陈家洛向徐天宏使了个眼色,两人

相偕走入西首偏厅。陈家洛道:“七哥,昨晚我见到了皇帝。他说三天之后就回北京,回京

之前,定要把四哥杀了。”徐天宏吃了一惊,道:“咱们既知四哥给监在提督李可秀的内

衙,现下情势危急,那便马上动手。”陈家洛道:“皇帝或许还未回到杭州,高手侍卫都跟

着他,咱们救人较为容易。”徐天宏道:“皇帝不在杭州?”陈家洛说起乾隆在海宁观潮,

要修海塘,却不提祭坟之事。徐天宏将桌上的笔砚纸张搬来搬去,东放一件,西摆一件,沉

思不语。陈家洛知他是在筹划救人方略,静坐一旁,不去打乱他的思路。过了半晌,徐天宏

道:“总舵主,咱们力强,对方力弱,可以强攻。”陈家洛点头称是。两人商量已定,回到

厅上召集群雄发令。陈家洛双掌一击,朗声说道:“咱们马上动手,去救文四当家。”群雄

俱各大喜。陈家洛道:“十三哥,你率领三百名会水的弟兄,预备船只,咱们一得手,大伙

坐船退回太湖。”蒋四根接令去了。陈家洛道:“马大挺马兄弟,你收拾细软,将心砚和这

里弟兄们的家眷先送上船。”马大挺也接令去了。陈家洛道:“十二哥,你太过累了,也上

船去休息。其余众位哥哥随我去攻打提督府,相救文四哥。现下请七哥布置进攻,大伙儿听

他分派。”徐天宏道:“四嫂,你于巳时正,到提督府东首的兴隆炮仗店放火,然后赶到提

督府西门,会齐大伙进攻。”骆冰接令去了。徐天宏道:“马大哥,你派人把兴隆炮仗店的

老板伙计全都请来,不必跟他说甚么原因,事完之后,加倍补还他店里损失。再招齐全城各

街坊水龙队,召集四百名得力弟兄,另外三召名绿营中的弟兄,辰时正在此听令。”马善均

接令,立即派人召集会众。徐天宏道:“八弟,你率二百名弟兄,一百名用手车装满稻草,

一百名各挑硬柴木炭,扮作卖柴的农夫樵子。九弟,你率领水龙队,假扮是救火的街坊。绮

妹妹,你率一百名弟兄,扮作难民,每人挑一百斤油,背一口大镬。”周绮笑道:“又有镜

子又有油,炒菜么?”徐天宏道:“我自有用处。十弟,你率领一百名弟兄扮作泥水木匠,

各推一辆手车,车中装满石灰。”群雄听徐天宏分派,都觉好笑,但各应令。

徐天宏又道:“马大哥,你扮作清兵军官,率领三百名绿营弟兄在外巡逻,不许闲杂人

等走近,不许提督府的人出外报讯。义父与孟大哥、安大哥从南墙攻进去。总舵主、道长与

我从西墙攻入,三哥、五哥、六哥从北墙攻入。”他分派已定,将预定的计谋详细说了,群

雄俱赞妙计。

马善均立刻分头派人拿了银子出去采办用品,招集人马。红花会在杭州势力极大,一时

三刻之间都预备好了。群雄赶着吃饭,磨拳擦掌,只待厮杀。

饱餐已毕,各人乔装改扮,暗藏兵刃,分批向提督府进发。陈家洛对徐天宏道:“孙子

兵法说:‘以火佐攻者明,以水佐攻者强。’你既用火攻、水攻,还有油攻、石灰攻,瞧这

李可秀还能抵挡?”正说话间,只听得辟拍轰隆之声大作,红光冲天而起,炮仗店起火了。

骆冰在炮仗店一放火,硫磺硝石爆炸开来,附近居民纷纷逃窜,登时大乱,看提督府时却毫

无动静。她站在墙边等候,不一会,只见提督府高墙边数百名兵士一排站开,弯弓搭箭,戒

备森严,另有数十名兵丁拿了水桶在墙头守候,竟不出来救火。骆冰心想那李可秀倒也颇有

谋略,他怕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外面尽管骚乱,他却以逸待劳。

混乱中只见数百名卖柴乡民拥将过来,眼见火起,似乎甚是惊慌,把挑着的稻草一担担

乱丢在地。提督府中出来一名军官,大骂:“混蛋,柴草丢在这里岂不危险,快挑走!”举

起马鞭乱打,众乡民四散奔逃。忙乱中锣声大作,数十辆水龙陆续赶到,这时提督府外稻草

已经烧着,渐次延烧过来。叫喊声中周绮所率领的一百名假难民也都到了,便在地上支起大

镬,将油倒在镬里,用硬柴生火,煮了起来。

李可秀站在墙头观看火势,见外面人众来得古怪,派参将曾图南出去查看。曾图南走到

难民身旁,喝问:“你们干甚么?”周绮笑道:“我们炒菜吃,你不见么?”曾图南骂道:

“混帐忘八羔子,快滚快滚!”正争吵间,马善均已率领绿营兵丁赶到,四下里把提督府团

团围住,驱散闲杂人众。曾图南叫道:“带兵的是哪一位大人,快请过来,轰走这些奸

民……”话未说完,周绮已用木勺舀起一勺滚油,向他脸上浇去。曾图南头脸一阵奇痛,摔

倒在地,随从兵丁大惊,忙扶起了向府内逃去。墙头清兵看得明白,乱箭射了下来。红花会

众兄弟躲在柴草手车之后,弩箭一枝也射他们不到。这时油已煮滚,卫春华督率水龙队,将

热油倒入水龙,向墙头射去。清兵出其不意,无不烫得头面手臂全是水泡,一阵大乱,纷纷

从墙头跌下。李可秀知是红花会聚众劫狱,忙派人出外求救,亲率兵将在墙头抵御。哪知派

出去的人都被马善均带领的绿营弟兄截住。李可秀眼见火头越烧越近,只急得双脚乱跳。其

实徐天宏所以只烧稻草,旨在虚张声势,他怕真的烧了提督府,那时如果文泰来不及救出,

岂不糟极?这时滚油已经浇完,改浇冷水。章进督率人众,把生石灰一包包一块块的抛进署

内,水龙喷上冷水一淋,石灰烧得沸腾翻滚,清兵东逃西窜。陈家洛大呼:“冲啊!”众兄

弟一鼓作气,四面涌进府去。一百名假难民却仍在府外烧水。

清兵各挺刀枪迎战。章进挥动狼牙棒,横扫直砸。两旁杨成协与卫春华各率会众猛冲过

来。清兵且战且退,成千官兵挤在演武场上,被红花会会众分成一堆堆的围攻。徐天宏用红

花会切口高声传令,会众突然四下散开,人丛中推出数十架水龙,沸滚的开水大股射出。清

兵烫得无处奔逃,有的滚地哭喊,有的朝人丛中乱挤。徐天宏叫道:“水龙暂停!”向清兵

喝道:“要性命的快抛下兵器,伏在地下。”不让清兵稍有犹豫,随即叫道:“放水!”数

十股沸水又向清兵阵中冲去。清兵一阵大乱,都伏下地来。

李可秀正惶急间,忽见一名少年从外挺剑奔进,拉住他手便走,叫道:“爹爹快走!”

正是穿了男装的李沅芷。陈家洛、无尘等人已在提督府内内外外寻了一遍。骆冰不见丈夫影

踪,随手抓住一名清兵,用刀背在他肩上乱打喝问,那清兵只是求饶,看样子真的不知文泰

来监禁之所。忽然一个蒙面人斜刺里跃出,挺剑向骆冰刺来。骆冰右手短刀一格,左手长刀

还了他一刀。那人举剑一挡,哑着嗓子道:“要见你丈夫,就跟我来!”骆冰一呆,那人回

头就走。骆冰叫道:“你说甚么?”跟着追去。章进、周绮怕她有失,随后赶去。那蒙面人

转弯抹角,直向后院奔去。骆冰、周绮、章进在后紧跟。骆冰不住叫道:“你是谁?”蒙面

人不应,穿过几个月洞门,已奔到了花园,沿路尽是死尸,想是无尘等来找寻时所杀。那人

跑到一座花坛之旁,绕坛转了一圈,连拍四下手掌,道:“在花坛下面……”一言未毕,忽

见李可秀父女奔进园来,后面常氏双侠紧追不舍。那蒙面人跃到常氏双侠面前,举剑一挡,

李氏父女乘机跃上墙头。常伯志飞抓挥出,蒙面人挺剑挡过飞抓,身子后跃。常氏兄弟接战

时素来互相呼应,兄弟两人四掌四腿,就如一人一般。常伯志飞抓出手,常赫志早料到敌人

退路,那人向后一退,刚被常赫志左掌反手一扫,打在肩上,登时跌出数步,骆冰大叫:

“五哥、六哥,且莫伤他。”

常氏双侠一怔,那人已从花园门中穿了出去。骆冰把此人的奇怪举动向常氏双侠简略一

说。双侠看那花坛,见无特异之处,正在思索,章进早已不耐,大叫大嚷:“四哥,四哥,

你在哪里,咱们救你来啦!”挥动点钢狼牙棒,把花坛上的花盆乒乒乓乓一阵乱打。常赫志

一瞥之间,见一只碎花盆底下似有古怪,跳过去一看,见是一个铁环,用力一拉,只听得轧

轧声响,花坛慢慢移开,露出一块大石板来。周绮知道下面必有机关,忙奔出去把徐天宏、

陈家洛等人都叫了进来。

常氏双侠、章进、骆冰四人合力抬那石板,但竟如生铁铸成一般,纹丝不动。骆冰大

叫:“大哥,大哥,你在下面么?”她伏耳在石板上静听,下面声息全无。徐天宏看那石板

并无异状,退后数步,想再看那花坛,日光微斜,忽见那石板右上角隐隐绘着一个太极八卦

图,忙跳上石板,用单拐头在太极图中心一按,并无动静,又用力一按,忽觉脚下晃动,急

忙跳开。石板突然陷落,骆冰喜极,大叫一声,正待跳下,常伯志叫道:“且慢!”一把拉

住,就在此时,下面飕飕飕的射上三箭。骆冰暗暗吃惊。石板落完,露出一道石级,陈家洛

道:“五哥、六哥,你们守在洞口。我们下去!”这时无尘、赵半山、周仲英、杨成协、孟

健雄等都已得讯赶到,一齐涌进。章进挥动狼牙棒,当先开路。石级走完是一条长长的甬

道,群雄直奔进去,甬道尽头现出一扇铁门。徐天宏取出火绒火石,打亮了往铁门上一照,

果然又找到一个太极八卦图,用单拐在太极图中连按两按,叫道:“大家让在一旁。”群雄

缩在甬道两侧,提防铁门中又有暗器射出来,这次暗器倒没有,但听得轧轧连声,铁门缓缓

上升。等铁门离地数尺,群雄已看得明白,这铁门厚达两尺,少说也有千斤之重,骆冰不等

铁门升停,矮身从铁门下钻去。徐天宏叫道:“四嫂且慢!”叫声刚出口,她已钻了进去。

章进、周绮接着进去。群雄正要跟进,卫春华从外面奔进来,对陈家洛道:“总舵主,那将

军已被他溜了出去,弟兄们没截住。咱们快动手,怕他就会调救兵来。”陈家洛道:“你去

帮助马大哥,多备弓箭,别让救兵进来。”卫春华接令去了。陈家洛与无尘等也都从铁门下

进去,只见里面又是一条甬道,众人这时救人之心愈急,顾不到甚么机关暗器,一股劲儿往

内冲去。

走了数丈,甬道似又到了尽头。章进骂道:“王八羔子,这么多机关!”待赶到尽头,

原来甬道忽然转了个弯。群雄转过弯来,眼前是扇小门。章进一棒撞去,小门应手而开,突

然眼前一亮,门后是一间小室,室中明晃晃的点着数枝巨烛,中间椅上一人按剑独坐。仇人

相见,分外眼明,正是火手判官张召重。张召重身后是张床,骆冰看得明白,床上睡着的正

是她日思夜想的丈夫。文泰来听得脚步响,回头一看,见爱妻奔了进来,宛如梦中。他手脚

上都是铐镣,移动不得,只“啊”了一声。骆冰三把飞刀朝张召重飞去,也不理他如何迎战

躲避,直向床前扑去。张召重左手自右向左一横,将三把飞刀都抄在手中,右手在坐椅的机

括上一按,一张铁网突然从空降下,将文泰来一张床恰恰罩在里面,夫妻两人眼睁睁的无法

亲近。陈家洛叫道:“大伙儿齐上,先结果这奸贼。”语声未毕,腕底匕首一翻,猱身直

上,当胸向他刺去。无尘、赵半山、周仲英都知张召重武功高强,这时事在紧急,也谈不上

单打独斗的好汉行径,三人各出兵器,把他围在垓心。

火手判官凝神接战,和四人拆了数招,百忙中凝碧剑还递出招去。陈家洛将匕首往怀里

一揣,双手施开擒拿法,直扑张召重的前胸。他想敌人攻势自有无尘等人代他接住,双掌有

攻无守,连环进击。张召重武艺再高,怎抵得住这四人合力进攻,又退了两步,斗室本小,

此对背心已然靠在墙上。无尘大喜,剑走中宫,当胸直刺,同时周仲英、陈家洛与赵半山也

同时攻到。张召重左手按墙,右手挺剑拒敌。无尘一剑快似一剑,奋威疾刺,眼见便要把他

钉在墙上,哪知噗的一声,墙上突然出现一扇小门,张召重快如闪电般钻了进去,小门又倏

然关上。四人吃了一惊,无尘顿足大骂。陈家洛纵到文泰来面前,这时章进、周绮、骆冰各

举兵刃,猛砍猛砸罩着文泰来的铁网。突然头顶声音响动,一块铁板落了下来,刚把文泰来

隔在里面。陈家洛疾把骆冰和周绮向后一拉,两人才没被铁板砸着。章进举起狼牙棒往铁板

上猛打,铮铮连声,火花四溅。徐天宏细察墙上有无开启铁板的机关,寻到了一个太极八卦

图形,用力按动,但显然张召重已在内里做了手脚,连掀十几下,都无动静。杨成协站在最

后,守在甬道转角,以防外敌,忽听得外面轧轧连声,铁索绞动,叫声:“不好!”猛然窜

出。徐天宏等人仍不死心,在斗室中找寻开启铁板的机关。骆冰抚着铁板哀叫:“大哥,大

哥!”忽听杨成协在甬道中连声猛吼,声甚惶急,赵半山与周仲英忙奔出。不一会只听得赵

半山大叫:“大家快出来,快出来。”众人疾忙奔出,只有骆冰仍是恋恋不舍,手扶铁板不

肯离去。周绮走到转角,见骆冰不走,回头用力将她拉着出来。只见杨成协双手托住那重达

千斤的铁闸,已是满头大汗。周仲英抛去大刀,挤过身去,蹲下用力向上托住。陈家洛见情

势危急,叫道:“咱们先出去,再想办法。”群雄从闸下钻出。杨周两人使尽全力,那铁闸

仍是一寸一寸的缓缓下落。章进弓身奔到闸下,说道:“我来顶住!”用驼背驼住千斤闸,

杨成协与周仲英向外窜出。杨成协拾起他丢在地下的钢鞭,竖在闸下,叫道:“十弟快出

来!”章进往地下一伏,铁闸往下便落,仗着钢鞭一支,落势稍挫,杨成协已揪住章进的肩

膀提了出来。喀喇一声,钢鞭已被铁闸压断,又是蓬的一声大响,铁闸打在地上,灰尘扬

起,势极猛恶。杨成协与章进都是力已用竭,坐倒在地。甬道中脚步急速,常赫志奔了进

来,说道:“总舵主,外面御林军到了,咱们要不要接仗?”徐天宏道:“打硬仗不利,咱

们退吧。”陈家洛道:“好,大家退出去。”

赵半山与周仲英在铁闸机关上又掀又拉,弄了半天,始终纹丝不动,听得陈家洛下令,

只得向外奔出。在花园中忽见一个艳装少妇,神色仓皇,正自东躲西闪。陈家洛道:“拿

下!”周绮一把拖住,拉了出去。到提督府外,只见人头耸动,乱成一团,官兵与会众挤在

一起。陈家洛以红花会切口叫道:“马上退却,大伙到武林门外聚集。”众人齐声应令,各

路人马向北退去。官兵一时摸不着头脑,也不追赶。群雄功败垂成,在路上纷纷议论。出得

城来,陈家洛叫道:“到城北山里煮饭吃了,再商善策。”周绮所率会众正带有大批镬子,

另有数十名会众采办米粮菜肴,在树林中煮起饭来。赵半山安慰骆冰道:“四弟妹你尽管放

心,不把四弟平安救出,咱们誓不为人。”众人大骂张召重十恶不赦,两次相救都被他坏

事。大家又猜那蒙面人不知是谁,他指点监禁文泰来的所在,明明是朋友,怎地不肯露面,

又助李可秀逃走,实是费解。

正谈论间,忽然林外传来“我武——维扬——”“我武——维扬——”的趟子声。杨成

协道:“镇远镖局的镖到了。”骆冰骂道:“镇远镖局罪大恶极,那姓童的虽给七哥杀了,

仍不能消我心头之恨。这次算他运气,保了总舵主家里的东西,否则不去夺来才怪呢。”徐

天宏把陈家洛拉在一旁,说道:“咱们今天这一闹,说不定皇帝心慌,提早害了四哥。”陈

家洛皱眉道:“这一着实不可不防。”徐天宏道:“目前别无他法,只能抢他的玉瓶。”陈

家洛不解,说道:“玉瓶?”徐天宏道:“不错,刚才十二弟说,回部送了一对玉瓶来求

和,就由镇远镖局护送。皇帝既已派出大军西征,讲和是一定不肯的,不讲和就得还他们的

玉瓶,否则岂不失信于天下?皇帝老儿最爱戴高帽,要面子,这种事情是很有顾忌的。”陈

家洛道:“咱们拿到玉瓶,就去对他说,你动四哥一根毫毛,咱们就打碎玉瓶。”徐天宏

道:“正是!就算不能用玉瓶换四哥,至少也可多拖得几日,这对回部木老英雄也有好

处。”陈家洛喜道:“好,咱们就斗斗这威震河朔王维扬。”

威震河朔王维扬今年六十九岁,自三十岁起出来闯道走镖,以一把八卦刀、一对八卦掌

打遍江北绿林无敌手。他手创的“镇远镖局”在北方红了三十多年,经过不少大风大浪,始

终屹立不倒。绿林中有言道:“宁碰阎王,莫碰老王。”见到他的镖旗,胆子大的,也不过

远远瞧上一眼而已。他本想到明年七十大庆时封刀收山,得个福寿全归,哪知今年奉兆惠将

军之命护送回部圣物可兰经却出了乱子,不但圣物被劫,还死伤多名得力镖头。这次奉命护

送玉瓶,兵部指名要他亲自出马。王维扬年纪虽老,功夫可没搁下,知道这次差使事关重

大,不敢轻忽,从各处镖局调来六名好手,朝廷还派了四名大内侍卫、二十名御林军护送,

连同回人使者南来,一路上戒备森严,倒也平安无事。这天快到午牌时分,到一座大镇。离

杭州城已不到十里路。大伙走进一家大饭铺,点了菜。此去人烟稠密,已保得定没有乱子,

众人兴高采烈,都在谈论到了杭州之后,如何好好的玩乐。正说得口沫横飞,忽然门外一声

马嘶,声音清越。韩文冲听得特别刺耳,忙抢出门去,只见自己那匹爱马从门外缓缓走过,

马上却堆满了硬柴,良驹竟被屈作负柴的牲口。韩文冲又疼又气,又是欢喜,一跃而出,伸

手便拉马缰。马后跟着一个乡下人,在马臀上打了一鞭,随即跳上马背,坐在柴上。韩文冲

一下没拉住,那马已跃出数丈。马背那人叫了声“啊哟!”似乎坐得不稳,摇摇欲坠。韩文

冲不舍,发步急追,那马转了个弯,奔入林中去了。韩文冲哪里还管甚么“遇林莫入”的戒

条,直追入林去。众镖头见他追赶一个乡民,也不在意。镖头汪浩天笑道:“韩大哥想他那

匹白马想疯啦,路上一见到毛色稍微白净的马匹就要追上去瞧个明白。明儿回家见到韩大嫂

一身细皮白肉,怕也会疑心是他的马,一跳就这么……”众人乐得哈哈大笑。正取笑间,店

小二一连声的招呼:“张大爷,你这边请坐,今儿怎么有空出来散心?”一个富商模样的人

走了进来,身穿蓝长衫纱马褂,后面跟着四个家人,有的捧水烟袋,有的挽食盒,气派豪

阔。那张老爷坐定,店小二连忙泡茶,说道:“张老爷,这是虎跑的泉水,昨儿去挑来的,

你尝尝这明前的龙井。”张老爷嗯了一声,一口杭州官话,道:“你给来几块牛儿肉,一碗

虾爆鳝,三斤陈绍。”店小二应了下去,一会儿酒香扑鼻,端了出来。王维扬道:“韩老弟

怎么去了这久还不回来?”趟子手孙老三正要回答,忽然门外踢嗒踢嗒拖鞋皮响,走进一个

矮小汉子,后面跟着一个大姑娘,一个壮年汉子,三人都是走江湖的打扮。那矮子作了个四

方揖,说道:“常言道,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在下流落江湖,有一点小玩艺儿供各位

酒后一笑。玩得好,请各位随意赏赐。玩得不好,多多包涵。”拿起桌上一只茶杯,取下头

上的破毡帽往上一盖,喝声:“变!”毡帽揭起,茶杯竟然不见,他扬了扬毡帽,帽中并无

茶杯。众人明知戏法都是假,可是竟看不出他的手法门道。

那张老爷看得有趣,站起身来,走近去看。那矮子笑道:“这位老爷的鼻烟壶,可不可

以借来一用?”张老爷笑嘻嘻的把手中鼻烟壶递给了他。矮子把鼻烟壶在毡帽下一放,揭开

时又已不见。张老爷的一个家人笑道:“这鼻烟壶贵重得很,可别砸坏哪。”那矮子笑道:

“请管家摸摸你的口袋。”那家人伸手一摸,那鼻烟壶竟从他袋里掏了出来。

这一来,不但张老爷与他的家人大感惊讶,众镖师与御前侍卫也觉出奇,纷纷围拢来看

他变戏法。张老爷脱下左手食指一个翡翠般指,递给矮子,笑道:“你倒再变变看。”矮子

接过放在桌上,盖上毡帽,吹一口气,喝道:“东变西变,乱七八糟,阎王不怕,性命难

逃!”手一指,揭开毡帽,那般指果然不见了,众人哗然叫好。矮子道:“老爷,你摸摸你

袋里。”张老爷一伸手,竟从自己袋里摸了出来,目瞪口呆,连叫:“好戏法!好戏法!”

这时店门外陆陆续续走进几十个人来,有的是行旅商人,有的是公差打扮,有的是统兵军

官,见一群人围着看变戏法,也走近来。一个军官骂道:“***,江湖上的人骗钱,有狗

屁希奇,老子这东西你敢不敢变?”随手在桌上一拍,众人见是一角文书,封皮上写着“急

呈北京兵部王大人”的字样,下面写的是“浙江水陆提督李”的官衔。那矮子陪笑道:“总

爷莫见怪,小人胡乱混口饭吃,官府的要紧文书,小人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动。”张老爷看

不过那军官的气焰,说道:“变戏法玩玩,又有甚么大不了,你就变他一变。”转头对家人

道:“拿五两银子出来。”家人从行囊里取出一锭银子,张老爷接过放在桌上,对矮子道:

“你变得好,这银子就是你的。”

矮子见了银子,转身与那大姑娘咬了几句耳朵,对军官道:“小人大了胆子,变个戏

法,诸总爷多多包涵。”举毡帽往文书上一盖,喝道:“快变,快变,玉皇大帝到,太白金

星哇哇叫!”胡言乱语,东指西指,突然指着盛放玉瓶的皮盒喝道:“进去进去,孙悟空一

根毫毛,钻进盒去不见了!”揭开毡帽,那文书果然不见。那军官骂道:“龟儿子,倒真有

一下子。”那矮子向张老爷请了个安,笑道:“多谢老爷赏赐。”取了那锭银子,交给站在

他身后的大姑娘。众人不住喝彩叫好。

那军官道:“好啦,把文书拿来。”矮子笑道:“在这皮盒之中,请总爷打开一看。”

此言一出,镖行众人都吓了一跳,那只皮盒上贴着皇宫内府的封条,谁敢揭开。那军官走过

去,便要伸手摸那皮盒。镖头汪浩天道:“喂,总爷,这是皇宫的宝物哪。可不能动。”那

军官道:“开甚么玩笑?”仍是伸手过去。御前侍卫马敬侠道:“谁跟你开玩笑?走开

些!”那军官见他穿着侍卫服色,官阶比他大得多,不敢挺撞,躬身道:“是,是!请大人

把文书还我。”马敬侠向矮子喝道:“你别玩鬼花样啦,快把文书还他。”矮子道:“文书

真的在这盒子里哪,大人要是不信,请打开来一瞧便知。”那军官恼了,一拳打在矮子肩

头,喝道:“别罗唆,快拿出来。”那大姑娘怒道:“有话好说,干么打人?”军官骂道:

“混帐王八蛋,老子的公文你也敢拿来开玩笑!”张老爷看不过了,说道:“总爷,别动

粗。”对矮子道:“你快把文书变还给这位总爷。”矮子愁眉苦脸的道:“我不敢骗你老

爷,那文书真的是在这皮盒子里,小人变不回来啦!”

张老爷走过两步,对马敬侠道:“大人贵姓?”马敬侠道:“姓马。”张老爷道:“市

井小人做事没分寸,马大人高抬贵手,把文书还了给他吧!”马敬侠道:“这是皇家的御

封,不是皇上有旨,谁敢打开?”张老爷皱起眉头,很感为难。那军官道:“你不把文书还

我,耽误了要紧公事,就是杀头的罪名。喂,弟兄们,你倒给我评评这个道理看?”

饭店中散散落落坐着十多个军官兵丁,服色和那送文书的军官相同,看模样都是和他同

一营的,这时都围拢来,七张八嘴的帮那军官,声势汹汹,定要马敬侠交还文书。王维扬是

数十年的老江湖了,见今天的事透着古怪,心想这事情的关键是在那矮子,伸手向矮子左膀

抓去。矮子身子一缩,躲了开去,大叫:“达官爷,饶了我吧!”王维扬见他身手便捷,更

是犯疑,正要追过去,数十名军官士兵已和众镖头及御前侍卫吵成一团。汪浩天把皮盒抱在

怀里,两名镖头站在他身旁卫护。马敬侠拔出腰刀,在桌上一砍,喝道:“谁敢罗唆?快退

开。”那军官也拔出刀来,叫道:“你不还我,反正我也没命,今儿给你拚啦!弟兄们,大

伙儿上呀!”扑了上去,与马敬侠交起手来。王维扬连声喝止,哪里喝得住?其余的军官士

兵也抄起兵刃,涌了过来,势成群殴。马敬侠是御前侍卫中的一等脚色,与这小军官拆了数

招,竟然大落下风,只见对方刀法精奇,武功深湛,不禁又惊又怒,再斗数招,肩头险险吃

了一刀。正混乱间,门外又涌进一批人来,有人大叫:“甚么人在这里捣乱,都给我拿

下!”那些官兵给他话声中威势所慑,都停了手。马敬侠喘了一口气,见数十名官兵拥着一

位青年大官走了进来,他认得那是皇上第一宠爱的福康安,现任满洲正白旗满洲都统、北京

九门提督兼御林军统领,忙上前去请安,其余几名御前侍卫也都过来行礼。

那大官道:“你们在这里乱甚么?”马敬侠道:“回统领大人,是他们在这里无理取

闹。”把经过情形说了一遍。那大官道:“变戏法的人呢?”那矮子本来躲得远远的,这时

过来叩头。那大官道:“这件事倒也古怪,你们都跟我到杭州去,我要好好查一查。”马敬

侠道:“是,是,任凭统领大人英断。”那大官回头道:“走吧!”出门上马。他手下的官

兵把镖行人众与闹事军官连同那回人使者都带了去。

王维扬本来见有蹊跷,钢刀出鞘,要先以武力压服闹事的军官,再来说理,忽见御林军

统领福康安到来,心中大喜。马敬侠对那大官道:“福大人,这是镇远镖局的总镖头王维

扬。”王维扬过去请了一个安。大官从头至脚打量了他一番,哼了一声,道:“走吧!”一

行人到得杭州城内,王维扬等跟着御林军官兵,来到里西湖孤山一座大公馆里。王维扬暗

忖:“这定是统领大人歇马之处了。他是皇上跟前第一得宠的红人,怪不得有这般大的势

派。”众人走进内厅。那大官对马敬侠道:“各位稍坐一会。”马敬侠道:“大人请便。”

那大官径自进内去了。

过了半晌,一名御林军的军官出来,把闹事的军官、变戏法的、张老爷和他的家人都传

了进去。汪浩天道:“刚才闹事的时候倒真有点担心,只怕这些军官弄坏了玉瓶,我瞧他们

路道不正。”马敬侠道:“嗯,这几个人武功好得出奇,不像是寻常军官。幸亏遇上了福大

人,否则说不定还得出点岔子。”王维扬道:“这福大人内功深湛,一位贵胄公子能有这般

功力,真不容易。”马敬侠道:“怎么?福大人武功好?你怎知道?”王维扬道:“从他眼

神看来,他武功一定甚为了得。不过皇室宗族的爷们武功好的很多,也不算希奇。”正说话

间,一个军官出来道:“传镇远镖局王维扬。”王维扬站起身来,跟着他进去。穿过了两个

院子,来到后厅,只见福康安坐在中间,改穿全身公服,罩着一件黄马褂,帽垂花翎,更具

威势,面前放了一张公案,两旁许多御林军人员侍候着,变戏法的矮子、张老爷等跪在左

边。王维扬一进去,两旁公差军官一齐大喝:“跪下!”到此地步,王维扬不得不跪。福康

安喝道:“你便是王维扬么?”王维扬道:“小人王维扬。”福康安道:“听说你有个外号

叫威震河朔。”王维扬道:“那是江湖上朋友们胡乱说的。”福康安冷冷的道:“皇上和我

都在北京,那么你的威把皇上和我都震倒了?”王维扬陡然一惊,连连叩头说:“小人不

敢,小人马上把这外号废了。”福康安喝道:“好大的胆子,拿下。”两旁官兵拥上来,把

他带了下去。王维扬空有一身武艺,不敢反抗。

接着马敬侠、汪浩天等侍卫,镖头一个个传进来,一个个的拿下,最后连趟子手等也都

拿下了,分别上了手铐监禁起来。一名军官双手捧着皮盒,走到福康安案前,一膝半跪,举

盒过顶,笑道:“回福统领,玉瓶带到。”福康安哈哈大笑,走下座来。跪在地下的张老

爷、矮子等一干人众,也都站了起来,大笑不已。福康安向矮子道:“七哥,你真不枉了

‘武诸葛’三字!”原来扮戏法的是徐天宏,跟在其后是周绮和安健刚,扮张老爷的是马善

均,扮福康安的是陈家洛,扮闹事军官的是常赫志和孟健雄等一干人,扮张老爷家人与店小

二的都是马善均的手下。徐天宏定下了计策后,想到镖师中的韩文冲识得红花会人众,于是

由赵半山扮作乡农,骑了骆冰的白马,将他引到松林中,常伯志出来一帮手,两人登时将他

拿住。徐天宏变戏法全是串通好了的假把戏,那毡帽共有一模一样的两顶,一顶将茶杯等物

一罩,拿了起来,交给周绮,待得众人目光都注视桌上,徐天宏早已取过另一顶毡帽来东翻

西弄,其中自然空空如也,张老爷和家人身上所藏鼻烟壶和般指都各有一对,徐天宏拿去一

只,他们自己袋里又拿出一只来,别人哪里知道?至于皮盒之中自然没有文书变进去,只是

这么一闹,陈家洛进来时,众镖头和侍卫已给搅得头昏眼花,已无余裕再起疑心。徐天宏预

定计策,只教陈家洛扮个大官,哪知阴差阳错,他相貌竟和福康安十分相似,几个侍卫自行

上来请安行礼,这计策更加天衣无缝。

陈家洛撕去封皮,打开皮盒,一阵宝光耀眼,只见盒中一对一尺二寸高的羊脂白玉瓶,

晶莹柔和,光洁无比,瓶上绘着一个美人。这美人长辫小帽,作回人少女装束,美艳无匹,

光彩逼人,秋波流慧,樱口欲动,便如要从画中走下来一般。众人围观玉瓶,无不啧啧赞

赏。卫春华道:“西域回疆,竟有如此高明的画师。”骆冰道:“我见到霍青桐妹妹,只道

她这人材已是天下无双,哪知瓶上画的这人更美。”周绮道:“那是画出来的,你道真的有

这般美女?”骆冰道:“画师如不见真人,我瞧他也想不出这般好看的容貌。”徐天宏道:

“我们请那位回人使者前来一问便知。”回人使者见到陈家洛,只道是贵胄重臣,恭恭敬敬

的行了礼。陈家洛道:“贵使远来辛苦。请问尊姓大名。”使者道:“下使凯别兴。不知官

人是何称呼?”陈家洛微笑未答。徐天宏插嘴道:“这位是浙江水陆提督李军门。”陈家洛

和群雄一楞,不知他是何用意。陈家洛道:“木卓伦木老英雄可好?”凯别兴道:“多谢军

门相询,我们族长好。”陈家洛道:“请问贵使,瓶上所绘美人是何等样人。不知是古人今

人?还是出于画师的意象?”凯别兴道:“那是敝族最出名的画师斯英所绘。这对玉瓶本属

木老英雄的三小姐喀丝丽所有,画中美人就是她的肖像。”周绮不禁插嘴:“那么她是霍青

桐姑娘的妹妹?”凯别兴一惊,问道:“这姑娘识得翠羽黄衫?”周绮道:“有过一面之

缘。”

陈家洛想问霍青桐的近况,脸上微微一红,正要开口,忽然马善均从外面匆匆进来,低

声道:“李可秀领了三千官兵过这边来,恐怕是来对付咱们的。”陈家洛点点头,对凯别兴

道:“贵使请下去休息,咱们再谈。”凯别兴打了一躬,道:“请问军门,这对玉瓶如何处

置?”陈家洛道:“另有安排。”孟健雄把凯别兴领了下去。

注:一、《清史稿·陈世倌传》:“世倌治宋五子之学,廉俭纯笃,入对及民间水旱疾

苦,必反复具陈,或继以泣,上辄霁颜听之,曰:‘陈世倌又来为百姓哭矣。’”

二、清高东(乾隆帝)南巡,至海宁共四次,均驻于陈氏安澜园,每次均作诗。第二次

有诗云:“盐官谁最名?陈氏世传清。讵以簪缨赫,惟敦孝友情。春朝寻胜重,圣藻赐褒

明。来日尖山诣,祈庥尽我诚。”第三次有诗云:“安澜易旧名,重驻跸之清。御苑近传迹

(圆明园曾仿此为之,即

以安澜名之,并有记),海疆遥系情。来念自亲切,指示惭分明。行水缅神禹,惟云尽

我诚。”第四次有诗云:“塔山已近边,踏勘慰心悬。竹篓喜增涨,蚁坯惕漏泉。隅园且停

憩,比户有歌弦。自是文章邑,然当戒藻妍。”又云:“去来三日驻,新旧五言留。六度南

巡止,他年梦寐游。”三、北京故宫存有安澜园图,据海宁州志所载安澜园记:楼观台榭三

十余所,高宗南巡复增设池台,从大门进去有亭,碑上满刻高宗之题诗,入内为长甬道,两

旁夹植大榆树,经长廊三折,至沧波浴景之轩,临池有桥。轩后有楼房九座。桥西植紫藤,

其内为环碧堂,堂后有大楼,“幽房邃室,长廊复道,入其内者恒迷所向”。楼前有湖,湖

上有和风皎月亭,其南有赤栏曲桥、□澜馆、□藻楼、古藤水榭、天香坞(有桂树数千

株)、群芳阁、□月轩、十二楼(分南楼、东楼、北楼等)。经环桥而至竹深荷净轩,转东

至筠香馆。其后是山丘,左右皆高岭,过山而至赐闲堂,即乾隆所居寝宫,共楼房三座,每

座皆三层,其东为梅林,有凌空飞楼相通。寝宫之后有大湖,沿堤有□石矶等。园林之胜,

似不输于曹雪芹笔下之大观园。咸丰十一年,太平天国蔡允隆军攻入海宁,安澜园全部被

毁。作者幼时在海宁,当地尚有“安澜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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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 17:41:36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九回 虎穴轻身开铁铐 狮峰重气掷金针

陈家洛道:“各位哥哥,咱们只好先退出杭州。眼下四哥尚未救出,跟清兵接硬仗没有

好处。”骆冰恨恨不已,叫道:“李可秀关住大哥,咱们先杀了他小老婆。总舵主,你许不

许?”陈家洛不解,问道:“小老婆?”骆冰道:“是啊,咱们在提督府拿住那个妖娆女

人,就是李可秀的小老婆。她本来又哭又闹,已给我几个耳括子打得服服贴贴了。”群雄知

她想念丈夫,心头烦躁,拿这女人出气,都不禁微笑。

徐天宏道:“总舵主,你写封信给李可秀,好不好?”陈家洛会意,道:“好极!”提

起笔来,写了封信道:

“李军门勋鉴:今晨游湖,邂逅令宠,知为军门所爱,故特邀驾。谨此奉闻。红花会会

主陈家洛拜上”陈家洛道:“九哥,请你送去给李可秀。八哥,请你跟随九哥之后接应。”

杨卫两人接令去了。

陈家洛道:“李可秀如宠爱他这小妾,或许不致轻举妄动。但是若有皇命,他即使心有

所忌,也不得不遵旨而行。七哥你瞧怎么办?”徐天宏道:“咱们本来想劫了玉瓶,跟皇帝

讲讲买卖,哪知这对玉瓶如此珍贵美丽,料想皇帝见了一定爱不释手,那么他答应回部的和

议也大有可能。咱们取了玉瓶,岂不是误了木老英雄的大事?倘若因此而兵连祸结,生灵涂

炭,也是不妥。”陈家洛皱眉道:“话是不错,可是咱们辛辛苦苦得来的玉瓶,就此送还他

不成?”徐天宏道:“我盘算得一条计策,总舵主你瞧成不成?”当下把计谋说了出来。周

绮当即叫道:“太不光明正大,我不喜欢。”周仲英道:“听总舵主吩咐,女孩子家莫多

嘴。”周绮不响了,低声唠叨:“这不缺德么?”陈家洛沉思了片刻,道:“既要不误回部

和议,又要相救四哥,七哥你这条计策两者兼顾,大可用得。七哥你去跟那使者说吧。”转

头向周绮笑道:“七哥对待好朋友,可决无半分缺德,周姑娘不必担心。”周绮一笑,心

道:“我才不担这心呢。”徐天宏去见凯别兴,说道:“我引你去见皇上。”孟健雄捧了皮

盒,盒中玉瓶已取出了一个,贴还封条,凯别兴并不知情。三人来到巡抚府前,孟健雄将皮

盒交给使者,向巡抚府一指,道:“你自己去吧。”两人径回孤山马家,途中遇见杨成协和

卫春华,说李可秀接到信后,又惊又怒,收兵回去了。申牌时分,门房递进一张帖子来,说

有个武官来拜会总舵主,帖上写的是“后学曾图南顿首”。马善均笑道:“七当家,你的计

谋多半成了,这曾参将是李可秀的亲信。”陈家洛道:“九哥,请你去见他吧。”卫春华来

到客厅,见椅上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武官,满脸被滚油烫起的伤泡,认得今天在提督府曾经

交过手的。卫春华道:“曾将军要见敝当家,不知有何见教?曾图南道:“我奉李军门差

遣,想见贵会陈总舵主商量一件要事。”卫春华道:“敝当家现下没空,曾将军对我说也是

一样。”曾图南心想我是朝廷命官,来见你们这些江湖草莽已是屈尊,居然他还搭架子不

见,心头火冒,但既然是有求而来,只得强抑怒气,道:“军门刚才收到陈总舵主的信,得

知他如夫人在贵会这里,盼望陈总舵主放她回去,军门自然另有一番心意。”卫春华道:

“这个好办,我想我们陈当家无有不允。”

曾图南道:“还有第二件事,那是关于回部玉瓶的。”卫春华嗯了一声,并不答腔。曾

图南道:“回部派人送了一对玉瓶求和,皇上打开皮盒,却见少了一个,天颜很是震怒,一

问使者,说曾有一位青年军官问过他话,那人自称是浙江水陆提督李可秀。皇上把李军门叫

去询问,李军门自然莫名其妙。幸亏皇上圣明,知道李军门决不会做这等事,其中必有别

情,所以倒也没有怪罪。”卫春华轻描淡写的道:“那很好呀。”曾图南道:“然而皇上

说,这事要着落在李军门身上,限他三天之内,将失去的玉瓶找到呈上,这个就很为难

了。”卫春华道:“找不到怕要革职查办吧?其实呢,不做官也很清闲呀。不过若是满门抄

斩,就苦恼些了。”曾图南只得不理他的嘲讽,道:“咱们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兄弟今日特

地来求贵会交还玉瓶。”卫春华仍是不动声色,淡淡地道:“玉瓶甚么的,我们倒没听说

过。不过李军门既然遇上了这个难题,曾将军又亲自光降,咱们帮忙找找,也无不可。过得

一年半载,或许会有点头绪也说不定。”曾图南武艺虽不甚高,但精明干练,很会办事,知

道跟这些江湖汉子打交道,越爽快越有结果,便道:“李军门说,他对贵会陈总舵主慕名已

久,只可惜一直没机会结交亲近,今日贸然来求两件大事,无功不受禄,心中也是过意不

去。所以陈总舵主有甚么意思,请不客气的吩咐下来。”卫春华道:“曾将军十分爽快,那

再好没有。我们陈总当家的意思,第一件,我们红花会今天得罪了李军门,要请他大肚包

容,既往不咎。”曾图南道:“这是理所当然之事。兄弟可以拍胸膛担保,军门以后决不致

因这件事跟贵会为难。第二件呢?”卫春华道:“我们四当家文泰来关在提督府,曾将军是

知道的了?”曾图南嗯了一声。卫春华道:“他是钦犯,李军门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将

他释放,这个我们是明白的,可是陈总当家的想念他得紧,今晚想见他一见。”曾图南沉吟

半晌,道:“这件事十分重大,兄弟不敢作主,要回去问过军门再来回话。陈总舵主可还有

甚么吩咐么?”卫春华道:“没有了。”曾图南告辞回去,过了一个时辰,又来求见,仍是

卫春华接见。曾图南道:“军门说道:文四爷所犯的案子重大之极,本来是决不能让人探监

的。”卫春华道:“本来嘛!”曾图南道:“不过陈总舵主既然答应交还玉瓶,军门也只得

拚着脑袋不要,让陈总舵主一见。但是有两件小事,要请陈总舵主俯允才好。”卫春华道:

“请曾将军说出来听听。”

曾图南道:“第一,这是军门为了结交朋友才舍命答应的事,要是给人知道了,那可是

天大祸事……”卫春华道:“李军门要陈总当家答应,此事决不可泄露一字半句,是不

是?”曾图南道:“正是。”卫春华道:“这件事我代我们当家答允了。”曾图南道:“第

二件,探监只能陈总舵主一个人去。”卫春华笑道:“李军门当然怕我们乘机劫牢。好吧,

这件事我也答应了。探监是陈总当家一个人去,我可没答应不劫牢。”曾图南道:“卫大哥

是英雄好汉,千金一诺。兄弟这就去回报。今天请陈总舵主到提督府来便了。”卫春华道:

“陈总当家与文四当家见面,那张召重若是在旁,这件事自然瞒不住了,于李军门只怕大大

的不便。”曾图南道:“卫大哥此言有理,让军门借故请开他便是。”卫春华道:“我们在

江湖上混饭吃,道义为先,只要李军门遵守今日所约之事,他的如夫人和玉瓶着落在我们身

上送还。”曾图南起身一揖,道“兄弟先此谢谢!”

群雄待曾图南走后,聚在大厅中等候陈家洛调兵遣将,相救文泰来。陈家洛道:“七

哥,仍是请你分派吧。”徐天宏只是沉吟不语,过了半晌,说道:“现下把张召重那扎手家

伙调开了,总舵主又可到里面相机行事,劫牢当然容易得多。可是李可秀定也防到了这一

着。须得先推算他怎样应付,然后给他来个出其不意。”陈家洛道:“正是。”杨成协道:

“我想他定要调集重兵,包围地牢出口,说不定再请大内的高手侍卫协助,只放总舵主一人

进去,也只放总舵主一人出来。”常赫志道:“咱们得在提督府外接应,以防龟儿们对总舵

主不利。”徐天宏道:“接应当然是要的,只是我想李可秀不敢对总舵主怎样,他的小老婆

和玉瓶还在咱们这里。”大家谈了一会,都觉眼前局面已比今日上午有利,一则已知道地牢

的地形和机关,再则陈家洛可在牢内里应外合,只是李可秀的防备却也定比上午周到,单凭

硬攻,未必成功。无尘叫道:“今日就决生死存亡,这口气再也憋不住啦。”陈家洛忽道:

“有了。七哥,我去见四哥时穿上宽大的披风,头戴风帽面罩,只装作不愿给人发现面

目……”徐天宏已知他意思,道:“那是得一人,失一人,决非善策。”无尘道:“总舵

主,你把话说完。”陈家洛道:“我进了地牢之后,和四哥换过装束,让他出来,看守的人

只道是我。你们在外接应,一举把四哥救出去。”无尘道:“那么你呢?”陈家洛道:“皇

帝和我特别有缘,等他们发现已经调包,自然会放我出来。”

卫春华道:“总舵主这法子确是一条妙计,但你是一会之主,决不能轻易涉险,这件事

让我去做。”一时之间,群雄纷纷自荐。陈家洛道:“各位哥哥,不是我自逞刚勇,实在只

是我最适合。你们不论哪一位去,虽把四哥救出,自己却失陷在内,咱们是一样的兄弟之

情,不见得四哥就比哪一位哥哥更为亲近。”杨成协道:“总舵主去做此事,总是不妥。”

陈家洛道:“各位有所不知,皇帝曾和我击掌为誓,我们两人决不互相加害。”于是把昨晚

在海塘边两人起誓的情形说了一遍。徐天宏道:“皇帝老儿阴险狠毒。说话未必算数。”陈

家洛执意要这么办。徐天宏道:“既然如此,咱们来个两全之计。”

骆冰见群雄都欲以身代文泰来出来,心里又是感激,又是难受,怔怔的说不出话来。周

仲英站在一旁,见众人义气深重,不禁暗暗佩服,心想:“红花会名闻江湖,会中人物确是

非同小可。”见骆冰神色有异,走近她身边,说道:“文四奶奶,你宽心。咱们且听天宏说

说看。”徐天宏道:“总舵主这条金蝉脱壳之计,本是十分高明,只是稍微冒险了一点。我

想咱们还是照做,不过等四哥一救出,咱们立即进攻地牢,接应总舵主出来。”群雄都觉首

领涉险,心中不安,但实在也别无他法,只得都答应了。

骆冰走到陈家洛面前,施下礼去,说道:“总舵主你这番情意,我们夫妻粉身碎骨也难

以报答……”说到这里,眼圈儿又红了。陈家洛还了一揖,道:“四嫂快别这样,咱们兄弟

情同骨肉,怎说得上‘报答’两字?”

当下布置已毕,陈家洛披上黑色大氅,领子翻起,一顶风帽低低垂下,与卫春华两人径

投提督府来。此时已近黄昏,天边明星初现。到得提督府外,一人迎过来低声道:“是陈总

舵主?”卫春华点点头。那人道:“请跟我来,这位请留步。”卫春华站定了,望着陈家洛

跟那人进了提督府。暮色苍茫中,群鸦归巢,喧噪不已,卫春华心中怦怦乱跳,不知总舵主

此去吉凶如何。不一会,红花会众兄弟都已乔装改扮,疏疏落落的到来,散在提督府四周,

待机而动。

陈家洛进入府门,只见满府都是兵将,手执兵刃,严阵以待。经过了三个院子,那人将

他引到一间厢房之中,说道:“请稍宽坐。”走了出去。不一会,李可秀走了进来,拱手说

道:“幸会幸会。”陈家洛揭开大氅,露出脸来,笑道:“前日湖上一会,不意今日再

逢。”李可秀道:“现在就请去见那犯人,请随我来。”两人刚走到门口,忽见一名亲随气

极败坏的奔了过来,说道:“皇上驾到,将军快出去接驾。”李可秀吃了一惊,对陈家洛

道:“只好请阁下在此稍候。”陈家洛见他神色不似作伪,点了点头,回身坐下。李可秀急

奔出去,只见满衙门都是御前侍卫,乾隆已经走了进来。李可秀忙跪下叩见。

乾隆道:“你预备一间密室,我要亲审文泰来。”李可秀迎接乾隆进了自己书房。御前

侍卫在书房前后左右各间房中部署得密密层层,屋顶上也都有侍卫守望。乾隆对白振道:

“我有机密大事要问这犯人,不许有人听见。”白振道:“是,是!”退了出去。不一会,

四名侍卫抬了一个担架进来。文泰来戴着手铐足镣,睡在担架之上。侍卫躬身退出,书房中

只剩下文泰来与乾隆两人,一时静寂无声。文泰来此时外伤未愈,神智却极清醒,躺着对谁

也不加理会。乾隆问道:“你身上的伤全好了吧?”文泰来睁眼一看,吃了一惊,坐起身

来。他随老当家于万亭进宫之时,曾和乾隆见过一面,此时忽在杭州相遇,自是大出意外,

哼了一声,冷冷的道:“还死不了。”乾隆道:“我要他们请你去北京,本来是有点事情和

你商量,哪知起了误会,我已责罚过他们了,你不必再介意。”文泰来听他言语说得漂亮,

怒气上升,又哼了一声。乾隆道:“那次你与你们姓于的首领来见我,咱们本要计议大事,

哪知他回去之后竟一病不起,可惜可惜。”文泰来道:“要是于老当家不死,恐怕他今日也

被锁在这里了。”乾隆哈哈大笑,道:“你们江湖汉子,性子耿直,肚里有甚么话就说甚

么。我问你一句话,你老实答了,我马上放你回去。”文泰来说:“你放我?哈哈,你当我

是三岁小孩?我知道你不杀我,天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到今天还不下手,就是想问问

我。”乾隆笑道:“那你也未免太多疑了。”站起身来,走近两步,问道:“你那姓于的首

领后来和我说话,都跟你说了么?”文泰来道:“甚么话?”乾隆瞪眼望他,文泰来双目回

视,毫不退避。过了半晌,乾隆转开了头,低声道:“关于我身世的事。”

文泰来心中盘算,自己既落入他手,总是有死无生,不过红花会大伙已到杭州,如能拖

延一些时候,他们可以设法劫牢相救,便道:“他没有说。你是皇帝,是前朝皇帝和皇太后

的儿子。你的身世谁人不知,有甚么好说的?”

乾隆吁了口气,道:“那天他深夜来见我,你可知是为了甚么?”文泰来道:“于老当

家说,他曾经帮过你一个大忙,最近我们红花会经费短缺,他来问你要三百万两银子。哪知

你非但不给,反而把我捉拿在此。有朝一日我脱却灾难,定要把你这忘恩负义之事全部抖了

出去。”乾隆哈哈大笑,心中一宽,偷眼看他脸色,见他气愤异常,似乎不是作伪,心中半

信半疑,说道:“既然如此,我只好把你杀了,否则放了你出去,不免败坏我的声名。”文

泰来道:“谁教你不早杀呀?你杀了我,饭也吃得下,觉也睡得着,见到皇太后也不用心里

怀着鬼胎啦。”乾隆倏然变色,问道:“皇太后怎么啦?”

文泰来道:“你自己明白。”乾隆阴森森的道:“那么你全知道了?”文泰来道:“全

知道,那也不见得。于老当家说,皇太后知道他帮过你的忙,曾要你好好报答,可是你却舍

不得三百万两银子。你有金山银山,三百万两银子只不过是拔根毫毛,可偏偏这么小气。”

乾隆心里又是一宽,嘿嘿的笑了几声,摸出手帕来擦去额上汗珠。他在室中来回踱步,心神

稍定,笑道:“你在皇帝面前丝毫不惧,居然不怕死在眼前,倒真是一条硬汉子。你有甚么

放不下的事,不妨说给我听。等你死了后,我差人去办。”文泰来道:“我怕甚么?谅你也

不敢马上杀我。”乾隆道:“不敢?”文泰来道:“你要杀我,不过是怕你的秘密泄露。可

是你一杀我,哈哈,你的秘密就保不住了。”乾隆道:“难道死人会说话?”文泰来不理,

自言自语:“我一死,就有人打开那封信,就会拿证物公布于天下,那时候皇帝就要大糟而

特糟了。”

乾隆急问:“甚么信?”文泰来道:“于老当家当时先把你的事情,详详细细的写在一

封信里,用火漆密封了,连带两件极重要的证物,放在一位朋友那里,然后我们两人才进宫

来见你。”乾隆道:“你们怕有甚么不测?”文泰来道:“当然啦,我们怎信得过你?于老

当家对他朋友说,要是我们两人忽然死了,就请他拆开那信,照着信中吩咐去办。若是我们

之中还有一人活在世上,千万不可拆开。现在于老当家已经去世,只怕你不敢杀我吧。”乾

隆不禁连连搓手,焦急之情,见于颜色。文泰来道:“这信和那两件证明,你用三百万两银

子去收买,多半还值得吧?”乾隆道:“银子?我本来是要给的,我还要放你出去。那么你

写一封信给你朋友,要他拿那封信和那两件东西来,我马上放人支银子。”文泰来道:“哈

哈,我把这朋友的名字告诉了你,好让你又派侍卫去杀他捉他。老实说,在这里我很舒服,

这生这世我是不想出去啦,吃定了你一世。咱们俩是同归于尽的命,要是我先死,你也活不

长久。”

乾隆咬着嘴唇皮,一声不响,凝思应付之策,过了一会,说道:“你不肯写信,那也

好。给你两天期限,后天晚上再来问你,要是仍然这般倔强,只好杀你。我杀你不会让人知

道,你朋友只道你仍然活着。退一步说,就算不杀你,难道不会剜去你的眼睛,割掉你的舌

头,斩断你的双手……你在这两天中好好想一想。”说完,推门走出书房,大踏步向外走

出。众侍卫在后面跟随保护,李可秀跟到府外,跪下相送。

乾隆一走,文泰来由提督府亲兵抬入地牢,沿路来去,都由张召重仗剑护送。刚回地

牢,一名亲兵对张召重道:“李将军有封信给张大人。”张召重接信一看,出地牢去了。文

泰来躺在床上,想念娇妻良友此时必仍在穷智竭力营救,然而朝廷势大,皇帝亲临,实在非

同小可,别要朋友们因救自己而有损折,那么即使获救,也是此心终生难安了。正自思潮起

伏,忽闻闸门响动,不一会,进来一人,文泰来只道他是张召重,一眼都不去望他。那人走

到床前,轻声道:“四哥,我瞧你来啦。”文泰来一惊,睁眼一看,竟是总舵主陈家洛。黄

河渡头陈家洛率众来救,他未得相会,今日上午才亲见丰采,危急之中只是隔着铁网看了几

眼,见他义气深重,临事镇定,早已必折,此刻牢中重会,不由得惊喜交集,忙挺腰坐起,

叫道:“总舵主!”陈家洛微笑点头,从怀中拿出两把钢锉,就来锉他手上手铐,用力锉了

几锉,手铐上只起了几条纹路,钢锉却磨损了。原来这手铐是用西洋的红毛钢铸成,寻常钢

锉奈何它不得。这一着大出陈家洛意料之处,心中一急,手劲加木,再锉得几锉,拍的一

声,钢锉竟自折断,忙换过一把钢锉再锉。锉了半天,两人满头大汗,手铐却仍是纹丝不

动。陈家洛又从怀里捞出钻子、起子、锤子诸般铁器,可是不论如何对付,手铐总是解脱不

开。文泰来道:“总舵主,这副脚镣手铐只有宝刀宝剑才削得断。”陈家洛想起黄河渡口夜

斗张召重,他一把凝碧剑将自己钩剑盾牌与无尘长剑全部削断,忙问:“张召重是不是整天

都守着你?”文泰来道:“他和我寸步不离,刚才不知有甚么要紧事才出去。”陈家洛道:

“好,咱们等他回来,夺他宝剑。”把钢锉等物丢在床底。文泰来道:“我能否出去,难以

逆料,皇帝要杀我灭口,怕我泄漏秘密。总舵主,我把秘密跟你说了,那么不论我是死是

活,都不会耽搁咱们的大事。”陈家洛道:“好,四哥你说。”文泰来道:“那天晚上我随

于老当家进宫,见了皇帝,乾隆当然大感惊诧。于老当家说:‘浙江海宁陈家一位老太太叫

我来的。’他拿了一封信出来,皇帝看后脸色大变,叫我在寝宫外等候。他们两个密谈了大

约一个时辰,于老当家才出来。他在路上告诉我,皇帝是汉人,是你的哥哥。”

陈家洛大吃一惊,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那决不能够,我哥哥还在海宁。”文泰来

道:“于老当家说,当年前朝的雍止皇帝生了个女儿,恰好令堂老太太同一天生了个儿子。

雍正命人将孩子抱去瞧瞧,还出来时,却已掉成个女孩。那个男孩子,便是当今的乾隆皇

帝……”话未说完,忽然甬道中传来脚步之声,陈家洛忙在床角一隐,进来的是一名亲兵。

他不见陈家洛,很是诧异,问道:“红花会的陈当家呢?”陈家洛从隐身处出来,道:“甚

么事?”那亲兵道:“张召重大人回来了,李将军留他不住,请你快出去。”陈家洛道:

“好!”左手一探,已点中他“通谷穴”。那亲兵一声不出,倒在地下。陈家洛随手将他拖

入床底。文泰来道:“张召重就要来到,详情已不及细说。于老当家知道皇帝是汉人,就去

劝他反满复汉,恢复汉家山河,把满人尽都赶出关去,他仍然做他的皇帝。皇帝似乎颇有点

动心,不过他说这事是真是假,还不能完全确定,要于老当家把两件证物拿给他看看,再定

大计。哪知于老当家回去就一病不起。他遗命要你做总舵主,他对我说,这是咱们汉家光复

的良机。皇帝是你哥哥,要是他不肯反满复汉,大家就拥你为主。”这一番话把陈家洛听得

怔怔的说不出话来,回想在湖上初见乾隆,后来又见他在自己父母墓前哭拜,再想到他对自

己的情谊,其中确有不少特异而耐人寻味之处,难道皇帝真是自己父母所生?也只有如此,

他手题“春晖”、“爱日”的匾额才说得通。文泰来又道:“雍正怎样用女孩掉了你的哥

哥,经过情形,据说你令堂老太太详详细细写在一封信里,此外还有几种重要证物,于老当

家都交给令师天池怪侠袁老前辈保管。”陈家洛道:“啊,今年夏天常氏双侠来看我师父,

就是奉义父之命,送这些东西来的?”文泰来道:“不错,这是最机密的大事,所以连你也

不让知道。袁老前辈也只知是要紧非常的物件,到底是甚么他并不清楚。于老当家临终时遗

命,等你就任总舵主后,开启信件,共图大举。哪知我失手就擒,险险耽误了要事。总舵

主,今日如果救我不出,你赶快到回疆去见你师父,千万不可因我一人的生死安危,而误光

复大业。”文泰来说完这番话,欣慰之情,溢于言表。他正想续说,忽听得甬道中又有脚步

声,忙做个手势。陈家洛躲入了床底。文泰来上身倚出床外,半个身子跌在地上,一动不

动。

张召重走进室来,地牢内一灯如豆,朦朦中见文泰来上半身跌在地上,似乎已死,大吃

一惊,纵上前来,在他背上轻轻一推,文泰来全然不动。张召重更惊,一把将他拉起,伸手

要探他鼻息,文泰来突然纵起,向他扑去,双手连铐横扫而至。张召重出其不意,正待倒

退,忽然小腹上“气海穴”一麻,知道床底伏有敌人,已中暗算,怒吼一声,窜出两步,双

掌一错,护身迎敌,一面竭力凝定呼吸,闭住穴道。陈家洛见他被点中穴道,居然不倒,也

自骇然,疾从床底跃出,双拳如风,霎时之间已向他面门连打了七八拳。张召重不敢还手,

惟恐一动手松了劲,穴道登时阻塞,他脸上连中了七八拳,脚下不住倒退。陈家洛飞起一

脚,向他右腰踢去。张召重向左一避,只觉“神庭穴”一阵酸痛,又被对方打中了穴道,这

时再也支持不住,全身瘫软,跌倒在地。陈家洛在他身上一摸,哪知竟无凝碧剑,十分失

望,搜他身边,从衣袋里摸出一张纸来,灯下展视,见是李可秀写给他的一个便条,请他携

凝碧剑出去,有一位贵官要借来一观。陈家洛知道是李可秀把他调开的借口,不料他放心不

下,走出去一会,又回来监视,想是观剑未毕,所以没有带来。陈家洛再搜他身上,触手之

间,高兴得跳了起来,文泰来见他喜容满面,忙问:“怎么?”陈家洛手一扬,抛起一串钥

匙,在铐镣上一试,应手而开。

文泰来顿失羁绊,双手双脚活动了一会,陈家洛已把身上大氅和风帽除下,说道:“你

快穿上出去!”文泰来道:“你呢?”陈家洛道:“我在这里耽搁一下,你快出去。”文泰

来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道:“总舵主,你的好意我万分感激,可是决不能这样。”陈家洛

道:“四哥你有所不知,我留在这里并无危险。”于是他把和乾隆击掌为誓的经过约略说

了。文泰来道:“此事万万不可。”陈家洛眉头一皱,道:“我是总舵主,红花会大小人众

都听我号令,是不是?”文泰来道:“那当然。”陈家洛道:“好吧,这是我的号令,你快

穿上这个出去,外面有兄弟们接应。”文泰来道:“这次只好违抗你的号令,宁可将来再受

惩处。”陈家洛道:“四嫂对你日夜想念,各位哥哥盼你早日脱险,现在有这大好良机,你

怎么如此无情无义?”任凭他说之再三,文泰来只是不允。僵持了一会,陈家洛知道他决不

会答应,灵机一动,道:“那么咱们两人冒险出去,你穿他的衣服。”说着向张召重一指。

文泰来喜道:“妙极,你怎不早说?”

两人把张召重的衣服剥下,和文泰来换过,又把脚镣手铐套在张召重身上锁住。陈家洛

把锁匙放在袋里,笑道:“任你有通天本领,这次再不能跟咱们为难了吧?”张召重急怒欲

狂,眼中似要喷血,苦于说不出话。

两人轻轻走了出来,过了闸门,穿过甬道,从石级上来,突然眼前大亮,只见满园中都

是火把,数十名兵士手执长矛,亮晃晃的矛头对准地牢出口。远处又有数百名兵士弯弓搭

箭,向着地牢口瞄准。李可秀右手高举,双目凝视,只要他右手向下一挥,矛箭齐发,陈家

洛与文泰来武艺再高,却也无法逃得性命。陈家洛退后一步,低声问文泰来道:“你伤势怎

样?能冲出去吗?”文泰来苦笑一下道:“不成,我腿上不灵便。总舵主你一人走吧,莫管

我。”陈家洛道:“那么你冒充一下张召重试试看。”文泰来把帽子拉低,压在眉檐,大模

大样的走了出去。李可秀见张召重和陈家洛一齐出来,心中暗暗叫苦,只道张召重已将陈家

洛擒住,转头对李沅芷道:“你去把剑还给张召重,和他东拉西扯说几句话,让红花会的总

舵主逃走。”李沅芷双手托着凝碧剑,走到地牢出口,把剑托到文泰来跟前,故意处身两人

之间,说道:“张师叔,你的宝剑。”手肘轻轻在陈家洛身上一推。文泰来哼了一声,伸手

接剑。李沅芷在火光下看得清楚,惊叫一声:“文泰来,你想逃!”双手一缩,右手握住剑

柄,拔剑出鞘,向他当胸刺到。

文泰来一侧身,左掌一翻,伸食中两指夹住剑身,右手快如闪电,向她“太阳穴”猛击

过去。李沅芷一惊,退后一步,哪知剑身被他双指夹住,竟自动弹不得,急忙松手,直窜出

去,左肩上已被文泰来五指一拂,只感奇痛彻骨,大叫一声:“妈呀!”蹲了下来。陈家洛

向外奔得两步,回头一看,文泰来已被众亲兵团团围住,只见凝碧剑白光飞舞,矛头纷纷落

地。李可秀大叫:“你再不住手,要放箭了。”文泰来一用力,腿上旧伤忽又迸裂,流血如

注,知道无力冲出重围,喊道:“总舵主,接住剑,你快出去。”把凝碧剑向陈家洛掷去,

忽然肩头一痛,手一软,那柄剑只抛出数尺,就落在地下,原来肩头已中了一箭。

陈家洛窜出数步,向李可秀喝道:“快别放箭!”李可秀手一挥,众亲兵不再射箭,十

余把长矛分别指住了陈家洛和文泰来。陈家洛道:“快请医生给文四当家医伤。我去了!”

昂然向外走出,众亲兵事先受了李可秀之命,假意呐喊追逐,并不真的阻拦。陈家洛跃上墙

头,只见内外又是三层弓箭手和长矛手,心中暗暗发愁,对方如此戒备,今后相救文泰来那

是更加难了。刚出提督府,卫春华和骆冰已迎了上来,陈家洛苦苦笑着摇摇头。此时东方已

现微明,群雄心怀郁愤,齐回孤山马宅休息。睡不到两个时辰,各人均怀心事,哪里再睡得

着,又集在厅上商议。陈家洛向卫春华道:“九哥,你把玉瓶和李可秀的小老婆给他送去,

咱们不可失信于人。”卫春华答应了出去,马大挺走进厅来说道:“总舵主,张召重有封信

给你。”陈家洛道:“张召重写信给我?这倒奇了,不知他说些甚么?”拆信一看,但见满

纸激愤之言,责他行诡暗算,非英雄好汉之所为,约他单打独斗,分个胜负,时地由他决

定。陈家洛道:“那家伙想报昨晚之仇,哼,单打独斗,难道惧了你不成?”提起笔来,复

了一信,便说谨如所约,明日午时在葛岭初阳台相见,如约一人助拳,不是英雄。正要差人

送去,徐天宏道:“咱们须得在两天内救出四哥。张召重之约,延迟数日如何?不要因此而

误了正事。”陈家洛道:“甚是。今日是二十,那就约定廿三午时。”当下另写一信,命人

送去提督府。赵半山道:“这家伙宝剑锋利,总舵主别和他比兵刃,在拳脚上总不致于输

他。”无尘道:“就怕他要比剑,这贼子……”想起黄河渡口削剑之仇,恨恨不已。

周仲英道:“总舵主你别见怪,我有句话要说。”陈家洛道:“周老前辈尽管指教,怎

么跟小侄客气起来啦?”周仲英道:“总舵主的武功我是领教过的,那确是高明之极,不过

那张召重功力深厚,咱们都斗过他。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总舵主虽不致输给

他,但要胜他恐也不易,咱们须得筹个必胜之策。”陈家洛道:“周老前辈说得不错,要胜

他确是没有把握。不过他既约我决斗,如不赴约,岂不为人耻笑?只好竭力一拚,胜负在所

不计了。”常伯志道:“这龟儿子,咱们先去把他的剑盗来,杀杀他的威风。”章进叫道:

“咱们一个一个先去找他打架,就算胜他不了,也教他这两天中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总舵主

好好休息两天,精神力气就胜过他了。”群雄大笑,觉得他这主意倒也颇有道理。正议论

间,马家一名庄丁过来对马善均道:“老爷,那王维扬老头子仍旧不肯吃饭,只是大骂。”

马善均问:“他骂甚么?”那庄丁道:“他骂御林军做事没道理。他说在江湖上行走几十

年,人人敬重于他。哪知这次给朝廷保镖,反给不明不由的扣在这里。”无尘笑道:“他威

震河朔,到咱们江南来,嘿嘿,威风可就没有了,只好吃点苦头!”

徐天宏心念一动,说道:“我这里有条‘卞庄刺虎’之计,便是从十弟的念头中化出来

的,各位瞧着是否使得?”把计策一说,众人无不拊掌大笑。无尘连说:“妙计,妙计!”

周绮笑着不住摇头,对徐天宏扁扁嘴。

陈家洛笑道:“周姑娘又在笑七哥不够光明磊落了。不过对付小人,也不必尽用君子之

道。孟大哥,你去跟那威震河朔说去吧。”王维扬在齐鲁燕赵之地纵横四十年,无往而不

利,哪知一到江南,就遭此挫折。他大叫大嚷,定要见御林军统领评理。正自吵闹,室门开

处,进来一个中年汉子,身穿御林军军官服色,却是孟健雄。他精明干练不让卫春华,走进

室来,漫不为礼,大剌剌地往椅上一坐,说道:“你就是威震河朔吗?”

王维扬见他傲慢无礼,心中有气,说道:“不错,这外号是江湖朋友送的,既然福统领

听着不顺耳,赶明儿我遍告江湖朋友,把这外号撤了就是。”孟健雄冷冷的道:“福统领是

皇亲国戚,才不来理你们江湖上这一套呢。”王维扬道:“那么我好好给朝廷保镖,护送宝

物来杭,路上没出一点岔子,干么把我老头子不明不白的扣在这里?”孟健雄道:“你真的

要知道?”王维扬道:“当然哪!”孟健雄道:“只怕你年纪老了,受不起这个惊吓。”王

维扬最恨别人说他年纪大不中用,当下潜运内力,伸掌在桌子角上一拍,木屑纷飞,桌角竟

被他拍了下来,怒道:“王维扬年纪虽老,雄心犹在,上刀山下油锅,皱一皱眉头的不算好

汉。怕甚么惊吓?”孟健雄道:“王老头儿倒真还有两下子。嘿嘿,江湖上有两句话,说甚

么‘宁碰阎王,莫碰老王;宁挨三枪,莫遇一张。’是么?”王维扬道:“那是黑道上给我

老头子脸上贴金的话。”孟健雄道:“干么‘老王’要放在‘一张’上面?难道老王的武功

本领,要盖过那位姓张的不成?”

王维扬恍然大悟,霍地站起,跨上一步,大声道:“啊,是火手判官要伸量老夫斤两来

着!我老胡涂啦,没想到这一着。”孟健雄道:“张大人是我上司,你总知道吧?”王维扬

道:“我知道张大人是在御林军。”孟健雄道:“你认识他老人家吧?”王维扬道:“我们

虽然同在北京,武林一脉,但他是官,我是民,我久仰他英名,可惜没福气相识。”孟健雄

道:“我们张大人对你的名字,也是听得多了。现在他也在杭州。他说,在北京的时候,天

子脚下,为了一点虚名而伤和气,闹出来不好看,眼前既然都在外乡,张大人有三件事要和

王老英雄相商。只要你金言一诺,马上就可以出去。”王维扬道:“我是给你们御林军扣

着,有甚么事,还不是凭你们说,何必要我答应?”孟健雄道:“这些事很容易办哪,老镖

头何必动怒?”

王维扬道:“火手判官要我怎样?”孟健雄道:“第一件,请老镖头把‘威震河朔’的

外号撤了。”王维扬道:“哼,第二件呢?”孟健雄道:“请你把镇远镖局收了。”王维扬

怒道:“我这镇远镖局开了三十多年,没毁在黑道朋友手里,张大人却要我收山。好!第三

件呢?”孟健雄道:“第三件哪,请王老镖头遍请武林同道,宣告‘宁碰阎王,莫碰老王;

宁挨三枪,莫遇一张’这句话,可得倒过来说。张大人还说,王老头年纪大了,这把紫金八

卦刀已无多大用处,不如献了给御林军。”

王维扬一听,怒气冲天,叫道:“我和张召重无冤无仇,他何以如此欺人太甚。”孟健

雄笑道:“你享名四十年,见好也应该收了。一山不能藏二虎,难道这道理你也不懂?”王

维扬道:“原来他是要折辱我这老头,好叫他四海扬名。哼,要是我不答应呢?他是不是把

我扣在这里不放?好,我认了命。他假公济私,只怕难逃天下悠悠之口。”

孟健雄道:“张大人是英雄豪杰,岂肯做这等事?他约你今日午时,在狮子峰上拳剑相

会,要是老王厉害,三个条款不必再提。否则的话,就请王老镖头答应这三件事。”王维扬

道:“就是这么办,我老头儿四十年的名儿卖在火手判官手里,也不枉了。”孟健雄道:

“张大人说,这件事给皇上知道了可不大稳便。王老镖头要是敢呢,那就单刀赴会。若是心

虚胆怯,要请朋友助拳帮阵,张大人说也就不必比了。”

王维扬气得哇哇大叫,说道:“我老头儿就是埋骨荒山,也是单刀双掌,前来领教。”

孟健雄道:“那么你写封信,我好带去回复张大人。”说罢拿过纸墨笔砚。

王维扬气得双手发抖,写了一通短信:

“张召重大人英鉴:你之所言所为,未免欺人太甚。今日午时,便在狮子峰相会,如我

败于你手,由你处置便了。王维扬启”他是一介武夫,文理本不甚通,盛怒之下,写得更是

草草。孟健雄一笑,将信收起。王维扬道:“请教老哥尊姓大名,待会也要领教。”他是连

孟健雄也迁怒在内了。孟健雄道:“我是后生晚辈,贱名不足挂齿。说过单打独斗,待会我

也不去狮子峰。若讲人多,镇远镖局可不能跟御林军比呢。嘿嘿,嘿嘿!”连声冷笑,转身

走出,带上了门。红花会知道王维扬畏惧官府,不敢擅逃,所以只随便把门带上,否则凭他

一身武功,身上又无铐镣,几扇木门怎关得他住?铁琵琶韩文冲那日追马中伏,被扣了起

来。这天上午,被人带到另一间小室中监禁,自忖这番落入红花会之手,只怕再无幸免,正

在胡思乱想,忽听得隔室有人大叫大骂,一听声音,竟是总镖头王维扬,但听他大骂张召重

后生小子,目中无人。韩文冲大为奇怪,正待叫问,室门开处,进来两人,说道:“请韩大

爷到厅上说话。”进得厅来,见左边椅上坐着三人,上首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其次一人白

须飘然,一人身材矮小,都是在甘凉道上见过的。韩文冲羞愧无已,一言不发,作了一揖,

坐在椅上。陈家洛道:“韩大哥,咱们在甘肃一会,不料今日又在此地相遇。哈哈,可说是

十分有缘了。”韩文冲隔了半晌,道:“在下那时答应从此封刀归隐,可是王总镖头非要我

走这一趟镖不可。一则是却不过朋友之情,再则知道这是公子府上的珍宝,想来公子不会责

怪,所以……”徐天宏厉声道:“韩朋友,咱们在江湖上讲究的是信义两字,你言而无信,

自己瞧着怎么办?”韩文冲一横心,答道:“我既落入你们之手,还有甚么说的,要杀要

剐……”陈家洛道:“韩大哥,快别这样说。王总镖头这一次可给张召重欺侮得狠了。这姓

张的狐假虎威!王老英雄威震河朔,从来没有受过这么大的侮辱,说甚么也要斗一斗这火手

判官。咱们武林一脉,大家都很气愤,何况王总镖头还保了舍下的镖,兄弟可不能袖手不

理。韩大哥跟张召重交情怎样?”韩文冲道:“在北京见过几次,咱们贵贱有别,他又自恃

武功高强,不大瞧得起我们,谈不上甚么交情。”陈家洛道:“照啊,你看看这信。”把王

维扬所写那信递给他看。

韩文冲本想总镖头向来敬畏官府,绝不致和张召重翻脸,只是他成名已久,性子刚烈,

张召重当真仗势欺人,这口气也是咽不下去,刚才亲耳听得他破口大骂,又见这信,认得是

王维扬的笔迹,再不怀疑,说道:“既然如此,我想见总镖头,商量一下对付的方策。”陈

家洛道:“现在时候不早,这信想请韩大哥先送去给张召重,回来再见王老英雄如何?”他

虽是商量的口吻,韩文冲也只得答应。

陈家洛高声叫道:“十二哥,你出来。”石双英从内堂出来,陈家洛给他与韩文冲引见

了,道:“这位石兄弟陪你去见张召重。韩大哥,你不明白张召重如何削了王老英雄的面

子,这事说来话长,现在不及细谈。见了张召重后,你可说这位石兄弟是贵局镖师,一切由

他来说。”韩文冲疑心又起,踌躇不应。陈家洛道:“韩大哥觉得有甚么不对么?”韩文冲

忙道:“没有,我遵照公子吩咐就是。”徐天宏知他怀疑,只怕坏事,说道:“请等片

刻。”转身入内,拿了一壶酒一只酒杯出来,斟了酒,送到韩文冲面前,说道:“刚才小弟

言语多有冲撞,这里给韩大哥赔罪,请干此杯,就算不再见怪。”韩文冲道:“好说,好

说。”举杯一饮而尽,说道:“陈公子,我去了。”陈家洛拱拱手道:“偏劳了。”韩文冲

拿了信,转身下堂。徐天宏突然惊道:“啊哟,不好了!韩大哥,我弄错啦,刚才那杯酒里

有毒。”

众人全都吃了一惊,韩文冲脸上变色,转过头来。徐天宏道:“真是对不起,这酒里下

了毒,本来是浸暗器用的,下人不知道拿了给我。刚才我一闻气味才知道。韩大哥已喝了一

杯,糟糕,糟糕,快拿解药来。”一名庄丁道:“解药在东城宅子里。”徐天宏骂道:“胡

涂东西,快骑马去拿。”那庄丁答应了出去。徐天宏对韩文冲道:“小弟疏忽,实在该死。

请韩大哥先送这信去,只要一切听我们石兄弟的话行事,回来吃了解药,一点没事。”韩文

冲知道他是故意下毒,逼自己就范,如果遵照红花会吩咐,回来就有解药可服,否则这条命

就算送了,向徐天宏狠狠瞪了一眼,一语不发,转身就走。石双英跟了出去。等两人走出,

周仲英皱眉道:“我瞧韩文冲为人也不是极坏,宏儿你下毒这一着,做得太不光明。”徐天

宏笑道:“义父,这酒里没有毒。”周仲英道:“没有毒?”徐天宏道:“是呀!”随手倒

了杯酒喝下,笑道:“我怕他在张召重面前坏咱们的事,所以吓吓他,回头再给他喝一杯

酒,他就当没事了。”众人大笑不已。张召重接到陈家洛复信,约他在葛岭比武,心头怒气

渐平,他和陈家洛交过几次手,知道十九可以取胜,一雪昨日之耻,他正坐在文泰来身旁监

视,牢门开处,进来一名亲兵,说道:“张大人,有客。”递上一张名帖。张召重一看,大

红帖子上写的是“威震河朔王维扬顿首”九字,登时有气:“拜客名帖之上,哪有把自己外

号也写上之理?”对那亲兵道:“你去对客人说,我有公务在身,不能见客。请他留下地

址,改日再拜。”那亲兵去了一会,又道:“客人不肯走,有封信在这里。”张召重拆开一

看,又是生气,又是纳罕,心想自己和这老头儿素无纠葛,为甚么约我比武?对亲兵道:

“你对李军门说,我要会客,请他派人来替我看守。”等看守文泰来的四名侍卫来到,张召

重换上长袍,来到客厅。他认识韩文冲,举手招呼,说道:“王总镖头没来么?”韩文冲

道:“张大人,我给你引见,这是咱们镖局子的石镖头。王总镖头有几句话要他对你说。”

张召重把王维扬那信在桌上一掷,说道:“王总镖头的威名我是久仰的了。我和他素来没有

牵连,怎说得上‘欺人太甚’四个字?恐怕其中有甚么误会,倒要请两位指教。”石双英冷

冷的道:“王总镖头是武林领袖。武林中出了败类,不管和他有没有牵连,他都得伸手管上

一管。否则叫甚么威震河朔呢?”张召重大怒,站起身来,说道:“王维扬说我是武林败

类?”石双英板起一张满是疤痕的脸,一言不发,给他来个默认。张召重怒气更炽,说道:

“我甚么地方丢了武林的脸,倒要领教。”石双英道:“王总镖头有几件事要问张大人。第

一件,咱们学武之人,不论哪一家哪一派,最痛恨的是欺尊灭长。张大人是武当派高手,听

说不但和同门师兄翻了脸,还想贪功去捉拿师兄,可有这件事?”张召重怒道:“我们师兄

弟的事,用不着外人来管。”石双英道:“第二件,咱们在江湖上混,不论白道黑道,官府

绿林,讲究的是信义为先。你和红花会无冤无仇,为了升官发财,去捉拿奔雷手文泰来,欺

骗铁胆庄的小孩,将他害死。你问心可安?”张召重大怒,说道:“我食君之禄,忠君之

事,这跟你们镇远镖局又有甚么干系?”石双英道:“你打不过红花会,自己逃走,也就是

了,何以陷害别人,施用金蝉脱壳之计,叫镇远镖局顶缸,害得我们死伤了不少镖头伙

计?”张召重和韩文冲都怦然心动:“原来王维扬最气不过的是这件事。”甘凉道上镇远镖

局阎世章、戴永明等人被杀,钱正伦伤手之事,韩文冲都是知道的,这时忍不住接口道:

“张大人这件事你确是做得不对,也难怪王总镖头生气。”石双英冷冷的道:“其余的事我

们也不问了,这三件事你说怎么办?”说着双目一翻,凛然生威。张召重被他如审犯人般问

了一通,再也按捺不住,抢上一步,叫道:“好小子,你活得不耐烦了,到太岁头上动

土!”当场就要动武。石双英站起身来,退后一步,说道:“怎么?威震河朔找你比武,你

怕了不敢,想和我动手是不是?”

张召重喝道:“谁说不敢?他要今天午时在狮子峰分个高下,不去的不是好汉。”石双

英道:“你要是不去,今后也别想在武林混了。王总镖头说,你如果还有一点骨气,那么就

一个人去,我们镖局子里决不会有第二个人在场。倘若你惊动官府,调兵遣将,我们是老百

姓,可不敢奉陪。”张召重道:“王维扬浪得虚名,这糟老头子难道我还怕他,用得着甚么

帮手?”石双英道:“我们王总镖头不善说话,待会相见,是拳脚刀枪上见功夫。你要张口

骂人,不妨现在骂个痛快。”张召重是个拙于言辞之人,给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石双英道:“好,就这样,怕你还得腾点功夫出来操练一下武艺,料理一些后事。”张

召重双眼冒火,反手一掌,快如闪电。石双英身子急闪,竟没避开,给他打中左肩,跌出数

步。张召重出手迅捷已极,一掌把石双英打跌,跟着纵了过去,左拳猛击他胸膛。石双英施

展太极拳中的“揽雀尾”,将他这一拳粘至门外。张召重见他也是内家功夫,怔了一怔。就

在这一瞬之间,石双英又退出数步,喝道:“好,你不敢会王总镖头,那么咱们就在这里见

过高下。”双掌一错,只觉右臂隐隐酸麻,几乎提不起来。张召重喝道:“你不是我对手。

你去对王维扬说,我午时准到。”石双英冷笑一声,转身就走,韩文冲跟了出去。

当两人口角相争之时,韩文冲总是惦记自己服了毒酒,只觉混身上下满不舒服,只盼石

双英快些说完,好回去服药解毒,等到两人动手,他已急得脸色苍白,满头大汗。好容易赶

回孤山马宅,石双英道:“他答应午时准到。”韩文冲似乎腹痛如绞,坐倒在椅。徐天宏倒

了杯酒,说道:“这是解药,韩大哥喝吧。”韩文冲忙伸手去接。周仲英夹手夺过,仰脖子

喝了下去。韩文冲愕然不解。周仲英笑道:“这玩笑开得够了,韩大哥,你压根儿就没喝毒

酒,他是跟你闹着玩的。天宏,快过来赔罪。”徐天宏笑嘻嘻的过来作了一揖,说道:“请

韩大哥不要见怪。”跟着解释明白。韩文冲虽然不高兴,但怀恨之念已经释然。

孟健雄又进去见王维扬,双手叉腰,气焰嚣张,戟指冷笑,说道:“张大人答应了,你

现在就去吧。喂!张大人不爱别人婆婆妈妈的。你有甚么话,现在快说。待会在狮子峰,只

是拳脚兵刃上分高下,你多罗唆,张大人是不听的。哀求讨饶,也未必管用。你要是懊悔害

怕,现在说还来得及。”

王维扬霍地站起,叫道:“我这条老命今天不想要了。”大踏步走了出去。孟健雄手一

挥,一名庄丁把王维扬的紫金八卦刀和镖囊捧了上来。他伸手接了,气呼呼的一把白须子吹

得笔直扬起。韩文冲站在门口,说道:“王总镖头此去,还请加意小心。”王维扬道:“你

都知道了?”韩文冲点点头道:“我见过了张召重。”王维扬道:“他骂我甚么?”韩文冲

道:“小人之言,王总镖头不必计较。”王维扬道:“你说不妨。”韩文冲道:“他骂

你……糟老头子,浪得虚名!”王维扬哼了一声道:“是不是浪得虚名,现在还不知道呢。

我如有不测,韩老弟,镖局子和我家里的事,都要请你料理了。”他顿了一顿,又道:“叫

剑英、剑杰不忙报仇,他兄弟俩武功还不成,没的枉自送了性命。”王剑英、王剑杰是王维

扬的两个儿子,学的是家传八卦门武艺。韩文冲道:“总镖头武功精湛,谅那张召重不是敌

手,我在这里静候好音。”王维扬随着带路的庄丁,往狮子峰单刀赴会去了。狮子峰盛产茶

叶,“狮峰”龙井乃天下绝品。山峰既高且陡,绝顶处游客罕至。王维扬背插大刀,上得峰

来。最高处空旷旷的一块平地,四周皆是茶树。只见前面走来一人。那人短装结束,身材魁

梧,向王维扬凝视了一下,说道:“你就是王维扬?”王维扬听他直呼己名,心头火起,但

他年近七十,少年时的盛气已大半消磨,又知张召重是现职武官,多少有些敬畏,说道:

“不错,就是在下,你是火手判官张大人?”这人便是张召重,说道:“正是,咱们比拳脚

还是比兵刃?”他做事把细,上峰之时已四下查察,果见对方并无帮手埋伏,心想王维扬虽

然狂傲,他一个镖头,总不成真与官府对阵厮杀,是以坦然上峰应战。王维扬心想:“我和

他并无深仇大怨,何必在兵刃上伤他?一个失手杀了官员,那也是后患无穷。用八卦掌一挫

他的骄气,教他知道我老头子并非浪得虚名,也就是了。”说道:“我领教领教张大人天下

知名的无极玄功拳。”

张召重道:“好。”左拳右掌,合抱一拱。他虽心高气傲,但所学是武当派内家拳法,

讲究以逸待劳,以静制动,当下凝神敛气,待敌进攻。王维扬知他不会先行出手,说声:

“有僭了。”语声未毕,左掌向外一穿,右掌“游空探爪”斜劈他右肩,左掌同时翻上,

“猛虎伏桩”,横切对方右臂,跟着右掌变拳,直击他前胸,转眼之间,连发三招。张召重

连退三步,以无极玄功拳化开。两人合而复分,盘旋一周,均是暗暗惊佩。张召重心想:

“这三招迅捷沉猛,真是劲敌。”王维扬心想:“他化解我这三招柔中带刚,火手判官名不

虚传。”两人不敢轻敌,又盘旋一周。张召重抢进一步,左腿横扫。王维扬跃起避过,双掌

向他面门按去。张召重左脚踢出,已暗伏“空击苍鹰”、“树梢擒猴”两招。王维扬双掌按

处,将这二招消于无形。

两人棋逢敌手,各展绝学,攻合拚斗,转瞬间已拆了三四十招。其时红日当空,两个影

子在地下飞舞,倏分倏合。王维扬见斗他不下,心知自己年老,不如对方壮盛,久战之下,

气力精神定然不如,突然间招式一变,掌不离肘,肘不离胸,一掌护身,一掌应敌,右掌往

左臂一贴,脚下按着先天八卦图式,绕着张召重疾奔,正是他平生绝技“游身八卦掌”。

这一路掌法施展时脚下一步不停,绕着敌人身子左盘右旋,兜圈急转,乘隙发招,当真

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对立刚一应招,已然绕到他身后,对方转过身来,又已绕到他

身后,如此绕得几圈,武艺再高的人,也必给缠得头晕眼花。但若对方站住不动,只要停得

一停,后心要害立中拳掌。王维扬只绕得两个圈子,张召重便知此拳厉害,不等他再转到身

后,斜步横抢,向他奔来方向迎了上去,劈面一掌。王维扬早已回身。张召重见他脚下踏着

九宫八卦,知他是走坎宫奔离位,双掌挥动,抢进乾位。两人这般转了七八个圈,点到即

收,手掌不交。这路掌法是王维扬熟练了数十年的功夫,越跑越快,脚步手掌随收随发,已

到丝毫不加思索的地步。张召重见招拆招,起初还打个平手,时候一长,不免跟不上对方的

迅捷,心念一动,如此对转,势落下风,当下运起无极玄功拳以柔克刚要诀,凝步不动,抱

元归一,静待来敌。他脚步刚停,王维扬早欺到身后,“金龙抓爪”,发掌向他后心击去。

张召重待他掌到,左手反转回扣,向他手腕抓去。王维扬疾忙缩手,一击不中,脚下已然移

位,暗暗佩服:“此人当真了得,居然能闭目换掌。”原来张召重知道跟着对方转身,敌主

己客,定然不如他熟练自然,眼见他白发如银,虽然矫健,长力一定不如自己,于是使出

“闭目换掌”功夫,来接他的游身八卦掌。练这门武功之时以黑巾蒙住双目,全仗耳力和肌

肤感应,以察知敌人袭来方向。临敌时主取守势,手掌吞吐,只在一尺内外,但着着奇快,

敌人收拳稍慢,立被勾住手腕,折断关节。这路掌法原本用于夜斗,或在岩洞暗室中猝遇强

敌,伸手不见五指,便以此法护身。掌法变化精妙,决不攻击对方身体,却善于夺人兵刃,

折人手脚。其时一个的溜溜乱转,一个身子微弓,凝立不动。一到欺近,闪电般换了一招两

式,王维扬又立即奔开。两人转瞬间又拆了数十招。王维扬渐觉焦躁,心想如此耗下去如何

了局,突然扑到他身后,左掌虚击,右掌又是虚击。张召重反手两把没抓住他手腕,王维扬

左手又连发两记虚招,欺他背后不生眼睛,右手猛向他肩头疾劈。张召重全神贯注对付他连

续四下虚招,突然间掌力袭肩,心中一惊,闪避招架都已不及,右手反腕,向他右掌手背上

按落,左拳猛击他右臂手肘,这一招“仙剑斩龙”,对方手掌只要一被按住,手臂非断不

可。他想肩头不是致命所在,拚着身强力壮,挨他一掌,对方这条胳臂这一下可就是废了。

王维扬一掌蓬的一声打在他肩头,正自大喜,忽觉手掌被按,缩不回来,却见对方左拳已向

自己右肘猛击而下,知道这一下要糟,情急之下,右臂急转,手掌翻上,同时左掌向对方肩

头击去。张召重左拳打下,王维扬手肘已经转过,臂弯虽然中拳,顺着拳势一曲,并没受

伤,只是“曲池穴”中隐隐发麻。两人一换掌法,各自跳开,这一下,张召重吃亏较大,拳

法上已算输了一招。张召重喝道:“掌法果然高明,咱们来比比兵刃。”刷的一声,凝碧剑

已握在手中。

王维扬也从背上拔出紫金八卦刀,这时两人站得临近,看得清楚,只见他口鼻俱肿,右

眼圈上一大块乌青,不禁暗自纳罕,心想他一身武功,难道还有胜过他的人物,竟将他打成

这个样子。殊不知昨晚张召重中了陈家洛的拳击,头脸受伤不轻,今日掌法上输了一招,也

未始不是受这伤势所累。张召重存心在兵刃上挽回面子,凝碧剑出手,连绵不断,俱是进手

招数,攻势凌厉已极。王维扬见他剑光如一泓秋水;知道是口宝剑,如被削上,自己兵刃怕

要吃亏,不敢招架,展开八卦刀法,硬砍硬削。两人酣斗良久,张召重精神愈战愈长,但见

对方门户封闭严密,急切间攻不进去,骤见他一招“铁牛耕地”,横砍过来,招术用得稍

老,立即使招“天绅倒悬”,宝剑刃口已搭上八卦刀的刀头。王维扬缩刀不及,左手骈食中

两指向他面门戳去。张召重侧头让过,呛啷一声,八卦刀刀头已被削断。王维扬赞道:“好

剑!”跳开一步,说道:“咱们各胜一场。张大人还要比下去吗?”他是想借此收篷,各人

都不失面子,哪知坏就坏在喝了一声“好剑”。张召重心想,你讥我这场得胜,不过是靠了

剑利,胜得并不光彩,左手一摆,道:“不见输赢,今日之事不能算完!”剑走偏锋,刺了

过去。

翻翻滚滚又斗七八十招,王维扬头上见汗,知道长打久斗,于己不利,暗摸金镖在手,

刀交左手,喝道:“看镖!”刀法陡变,变成左手刀术,三枝金镖随着刀势发了出去。这套

“刀中夹镖”也是他的绝技。他左手刀法与寻常刀法相反,敌人招架已然为难,再加金镖顺

着刀势发出,敌人避开了镖,避不开刀,避开了刀,避不开镖,端的厉害非常。只见他一刀

斜砍向右,一镖随着向敌人右侧掷去,张召重向右一避,伸手接住来镖,王维扬金刀跟着砍

到,张召重刚低头避过,对方一镖又向下盘掷来,忙将手中之镖对准掷去。双镖相迎,激出

火花,齐齐落下,插入土中。王维扬一刀快似一刀,一镖急似一镖,眼看二十四枝镖将要发

完,兀自奈何对方不得。

这时他手中只剩了三枝镖,左脚向右踏上一步,身子微挫,左手刀向下斜劈,跟着右手

一扬。张召重见他发了二十一枝金镖,知道这一刀砍下,必有一镖相随,只是他金镖越发越

快,自己架刀避镖,已有点手忙脚乱,更无余裕掏芙蓉金针还敬,当下急忙转身,凝视看他

右手。哪知这下竟是虚招,张召重手一动,却接了个空。王维扬已踏进震位,“力劈华

山”,迎面砍到。张召重见刀沉势重,不敢硬架,滑出一步,凝碧剑“横云断峰”斜扫敌

腰。王维扬沉刀封架,只听当啷一声,八卦刀已被截成两段。王维扬大吼一声,半截刀向他

掷去。张召重一低头,王维扬三镖齐发,只听得张召重“啊哟”一声,凝碧剑落地,向后便

倒。原来王维扬故意引他转身,使他阳光耀眼,视线不明,同时甘冒奇险,让他削断大刀,

待他得意之际,三镖齐发,果然一击成功。王维扬叫道:“张大人,得罪了!我这里有金创

药。”隔了半晌,见他一声不响,不由得惊慌起来,莫要镖伤要害,竟将他打死,他是朝廷

命官,自己有家有业,可不是好耍的事,走上前去俯身察看,刚弯下腰,只听得一声大喝,

眼前金光闪动,暗叫不好,一个“铁板桥”向后便跌,却已迟了一步,左胸左肩阵阵剧痛,

已然身中暗器。王维扬大怒,虎吼一声,纵起身来,要和他拚个同归于尽,但一使力,胸口

肩痛奇痛彻骨,哼了一声,又跌在地下。张召重哈哈大笑,拔出右腕金镖,撕下衣襟,缚住

伤口,站了起来。王维扬骂道:“张召重,我若非好心来看你伤势,你怎能伤我?你使这等

卑鄙手段,算得甚么英雄豪杰?看你有何面目见江湖上的好汉。”张召重笑道:“这里就是

你我两人,又有谁知道了?你活到这一把年纪,早就该归天了。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周年

忌。”王维扬一听此言,知他要杀人灭口,更是破口大骂。张召重纵将过来,伸手在他胁下

一戳,点了哑穴。王维扬登时骂不出声,双目冒火,脸上筋肉抽动,实在气得胸膛都要炸

了。张召重捡起半截八卦刀,在地下挖了个大坑,左手提起他身子,往坑里一掷,骂道:

“你威震河朔,震你个奶奶!”右脚踢入土坑,便要把他活埋。刚踢了几脚土,忽听得身后

远处冷冷一声长笑,张召重吃了一惊,回过身来,只见一人手执奇形兵器,站在红日之下,

树丛之侧,正是铁琵琶手韩文冲。张召重怒喝:“好哇,说好单打独斗,你镇远镖局原来暗

中另有埋伏。你们要不要脸哪?”韩文冲道:“要脸的也不使这卑鄙手段啦。”

张召重道:“好,今日领教领教你的铁琵琶手。”施展轻身功夫,“八卦赶蟾”,只三

个起落,已跃近身来,挺剑直刺。韩文冲退后两步,树丛中一刀飞出,横扫而来。张召重宝

剑一立,那人这刀发得快也收得快,不等刀剑相碰,早已收回。张召重看此人时,正是适才

言语无理的姓石镖师,怒道:“你们两人齐上,火手判官也不放在心上。”

正待追击,忽闻背后有声,心知有异,立即跃开,回头一望,只见上来了八九人,当先

正是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他记起昨晚被击之辱,怒火上冲,但见对方人多,看来均非庸

手,又不免胆寒,惊怒中四下一望,看好了退路。

陈家洛对韩文冲道:“韩大哥,你先去救了王总镖头。”韩文冲奔到坑边,抱了王维扬

过来。张召重也不阻拦。陈家洛在王维扬穴道上拿捏几下,解开了他的哑穴。王维扬年近古

稀,遭此巨创,委顿之余,一时说不出话来。

张召重叫道:“王维扬这老儿要和我比武,说好单打独斗,不得有旁人助拳,现在胜负

已决。陈当家的,咱们三日后葛岭再会。”双手一拱,转身就要下山。

陈家洛道:“在下与众位兄弟到此赏玩风景,刚好碰上两位较量拳掌兵刃暗器,果然艺

业惊人,非同小可,令人大开眼界。可是张大人,你胜得未免不大光明啊!”张召重道:

“自来兵不厌诈,咱们斗力斗智,出奇制胜,有何不可?”陈家洛微微一笑,道:“张大人

识见果然高明。常言道拣日不如撞日,张大人约我比试,既然碰巧遇上了,也不必另约日

子,不妨今日就来领教。但张大人右腕已伤,敝人不想乘人之危。你这伤非一朝一夕所能痊

可,咱们之约,延迟三月如何?”张召重心想,你故示大方,我乐得不吃这亏,说道:“好

吧,那么三个月后的今日,咱们再在葛岭初阳台相会。”

陈家洛慢慢走近,说道:“我们要救奔雷手文四当家,你是知道的了?”张召重道:

“怎么?”陈家洛道:“他身上的铐镣都是精钢铸成,锉凿对之,无可奈何,只好借阁下宝

剑一用。大家武林一脉,义气为重,张大人想来定是乐于相借的了。”张召重哼了一声,眼

见对方人多,今日已难轻易脱身,说道:“要借我剑,只要有本事来取。”语声未毕,已倒

窜出数丈,转身往山下奔去。刚要提气下山,忽然迎面扑到两把飞抓,一取左胸,一取右

腿,上下齐到,势劲力疾。他伸剑在胸前挽个平花,挡开上盘飞抓,向上跃起,左足弹出,

又向山下疾窜。常赫志飞抓盘打,张召重身子一矮,向右让开,常伯志已撇下飞抓,欺近身

来,呼的一声,黑沙掌“浪搏江礁”,迎面劈到。张召重和常氏双侠曾在乌鞘岭上力斗,知

他两兄弟厉害,一动上手,数十招内难以脱身,突然飞身后退,径向南奔。常氏兄弟守住北

路,并不追赶。此时太阳南移,张召重迎着日光,绕开陈家洛等一行,向南疾奔,刚走到下

山路口,飕飕两声,两枚飞燕银梭打将过来。他吃过此梭苦头,当即卧倒,两个翻身,滚了

开去,只听得铮铮声响,银梭中包藏的子梭电射而出。他凝碧剑横掠头顶,将银梭削为两

段,顺势纵出,当下不再向南,一个“凤凰展翅”,宝剑一圈,向东猛扑,只听得身后暗器

声响连绵不断,脚下丝毫不停,一拧头,拍拍拍拍拍,挥剑将三枝袖箭、两枚菩提子打落,

群雄见他向西击打暗器,身子却继续向东奔跑,脚步迅速已极,都不由得佩服。张召重心知

东边必定也有埋伏,脚下虽然极快,眼观四面,不敢稍懈,奔不数步,果然,斜刺里一人跃

出,手执大刀,拦在当路。那人白发飘动,威风凛凛,正是老英雄铁胆周仲英。张召重心中

一寒,不敢迎战,转身返西。

他连闯三路都未闯过,心想这些人一合围,今日我命休矣,西路上不论何人把守,都要

立下杀手方能脱围,左手暗握一把芙蓉金针,挥剑西冲。迎面一人独臂单剑,不是追魂夺命

剑无尘道人是谁?张召重和他交过手,知道红花会中以此人武功最高,自己尚逊他一筹,不

由得暗暗叫苦,情急智生,直冲而前,“白虹贯日”、“银河横空”,两记急攻,仗着剑

利,乘对方避而不架,已然抢到无尘西首。

无尘刚一侧身让剑,右手长剑“无常抖索”、“煞神当道”,两记厉害招数已经递出,

两招紧接,便似一招。张召重虽然转到下山路口,竟是无法脱身,挥剑解开两招,猛喝一

声,左手扬处,两把芙蓉金针分打无尘左右。他想这独臂道人武功精纯,金针伤他不到,但

他不是用剑击挡,就得后跃躲过,但教缓得一缓,自己就可逃开,只须摆脱了此人,拚命下

冲,别人再也阻挡不住。无尘猜到他用意,竟走险招,和身下扑,长剑直刺,点向他右脚,

这一记是追魂夺命剑中罕用之招,称为“怨魂缠足”,专攻敌人下三路。张召重大吃一惊,

宝剑“流星堕地”,直立向下挡架。无尘不待招老,剑尖着地一撑,只听得背后一阵沙沙轻

响,金针落地,身子纵起,跃至张召重头顶,长剑“庸医下药”,向下挥削。张召重右肩侧

过,“彩虹经天”,宝剑上撩,无尘早已收剑落地,刷刷两声,“判官翻簿”、“吊客临

门”,两招攻了过来。这一来,他又已占到西首,将张召重逼在内侧。这时张召重但求挡过

敌剑,更无余暇思索脱身之计,只是见招拆招,俟机削他长剑,转眼间两人又拆了三四十

招。无尘见他受伤之余,仍然接了自己数十招,心头焦躁,剑光闪闪,连走险着,张召重奋

力抵挡,渐感应接为难。再拆数招,无尘大喝一声:“撤剑!”一招“阎王掷笔”,长笑声

中,张召重右腕中剑,当啷一声,凝碧剑落地。他只一呆,被无尘飞脚踢中左胯,登时跌

倒。无尘纵过去正待接住,张召重倏地跳起,劈面一拳,无尘举剑待削,忽想:“这一剑将

他一只手削了下来,他再难和总舵主比武,这样的对手十分难找,未免扫了总舵主的兴

致。”要知武艺高强之人,旗鼓相当的对手可遇而不可求。无尘爱武成癖,心想陈家洛也是

一般,一剑已然削下,忽又凝招不发。张召重情急拚命,乘他稍一迟疑,左掌在右肘一托,

右拳弯处,已向他左腰打到。无尘只有一臂,左边防御不周,加之拳法较弱,见敌拳打到,

疾忙侧身闪避,拳力虽消,竟是没有避开,一拳给打在腰上,剧痛之下,退出数步。张召重

头也不回,拔足飞奔。无尘大怒,随后赶来,眼见他已奔到下峰山道,无尘剑法精绝,素来

不用暗器,见他便要逃下山去,心想今日若给此人逃脱,红花会威名扫地,再也顾不得他的

死活,平剑一挺,便要使出“五鬼投叉”绝招,长剑正要脱手,忽然出边滚出一个人来,迅

疾如风,抱住张召重双足。两人搂作一团,跌倒在地。无尘疾忙收剑,看清楚抱住张召重的

是十弟章进。只见两人翻翻滚滚,举拳互殴。杨成协和蒋四根又奔了过来,三人合力把他牢

牢按住。骆冰取出绳索,将他双手当胸缚住,想起他在铁胆庄率众擒拿丈夫之恨,对准他鼻

子便是呼的一拳。陈家洛明道:“四嫂,且慢!”骆冰第二拳才不再打。

陈家洛走近身来。张召重骂道:“你们倚仗人多,张老爷今日落在你们匪帮手里,要杀

便杀,皱一皱眉头的不是好汉。”王维扬也走了过来,骂道:“我和你近日无冤,往日无

仇,你怕卑鄙手段被我宣扬出去,竟要把老头子活埋了,嘿嘿,火手判官,你也未免太毒了

些。”石双英冷冷的道:“这就是他自己掘的坑,把他照样埋了便是。”群雄轰然叫好。

张召重虽然一副傲态,但想到活埋之惨,不禁冷汗满面。陈家洛道:“服不服了?你认

输服错,发誓不与红花会作对,那么大伙儿瞧在你陆师哥面上,饶你一条性命。”张召重兀

自强项,大声道:“要杀便杀,何必多言?你们使用诡计,怎能叫人心服?”陈家洛道:

“好,你倒是条硬汉子,我一刀给你送终,免了活埋之苦。”拔出短剑,走近他面前,说

道:“你当真不怕死?”张召重苦笑道:“给我一个爽快的!”闭目待死。陈家洛一挥手,

短剑刺到他胸前,突然哈哈一笑,手腕一翻,割断了缚住他双手的绳索。这一下不但张召重

出于意料之外,群雄也均愕然。陈家洛道:“这次擒住你,我们确是使了计谋。你虽该死,

但今日杀你,谅你做鬼也不心服。好吧,你走路便是,只要你痛改前非,日后尚有相见之

地。要是仍然怙恶不悛,红花会又何惧你张召重一人。第二次落在我们手里,教你死而无

怨。”

章进、骆冰、杨成协、常氏兄弟等等都叫了起来:“总舵主,放他不得!”陈家洛把手

一摆,道:“他师兄陆老前辈于咱们有恩,咱们无可报答。红花会恩仇分明,今日放他师

弟,也算是对他一番心意。”群雄听总舵主这么说,也就不言语了,各对张召重怒目而视。

张召重向陈家洛一拱手道:“陈当家的,咱们再见了。”说罢转身要走。徐天宏叫道:“姓

张的,且慢走!”张召重停步回头。徐天宏道:“你就这样走了不成?”

张召重登时醒悟,向群雄作了个团团揖,说:“陈当家的大仁大义,我张召重不是不知

好歹之人,本来约定三个月之后比武,在下不是各位对手,要回去再练武艺。这场比武算我

认栽了。”这番话软中带硬,点明你们胜我只不过仗着人多,将来决不就此罢休。群雄听出

他话中之意,更是着恼。周绮叫道:“红花会总舵主放你走,这是他大人大量。我倒要问

你,你到铁胆庄来,若有本事拿人,也就罢了,干么诱骗我一个无知无识的小弟弟?我不是

红花会的人,也没受过你师兄甚么好处。今日要为兄弟报仇。”举起单刀,扑上来就要拚

斗。

张召重心下为难,单是这个年轻姑娘当然不足为惧,但眼前放着这许多高手,这姑娘一

败,旁人岂有坐视之理?争斗再起,不知如何了局,当下跳开一步,连避周绮两刀。周绮第

三刀使的是一招“达摩面壁”,当头直劈下来,刀势劲急。张召重无奈,右手“春风拂

柳”,在她脸前虚势一扬,待她将头一偏,左手就来夺刀,心想夺下她刀后,好言交代几

句,再将刀交还,她总不能再提刀砍杀。不料周绮并不缩刀,手臂反而前伸,单刀疾劈。张

召重伸食中双指从下向上在她手肘“曲池穴”上一戳,周绮手臂剧震,一柄刀直飞上天。徐

天宏疾窜而上,挡在她身前,单拐“铁锁横江”在张召重面前一晃,反手将单刀递给了周

绮。周仲英大刀挥动,阻住张召重退路,安健刚也挺刀上前,四人已成夹击之势。眼见混战

将作,忽听得山腰间有人扬声大叫:“住手,住手!”众人回头望去,只见南面山路上两人

疾驰上峰,一人穿灰,一人穿黑,均是轻功极佳,奔跑迅速。众人都感惊诧。转眼间两人奔

上山来,众人认出穿黑的是绵里针陆菲青,欢呼上前相迎。穿灰袍的是个老道,背上负剑,

面目慈祥,群雄都不认识。陆菲青正待引见,张召重忽然奔到老道跟前,作了一揖,叫道:

“大师哥,多年不见,你好!”群雄一听,才知这是武当派掌门人马真、金笛秀才余鱼同的

师父,纷纷上前见礼。陆菲青道:“马师兄和我刚赶到孤山,遇见了马善均马大爷。他知我

们不是外人,说起狮子峰比武之约。我们连忙赶来。”四下一望,见无人死伤,大为放心。

马真和王维扬以前曾见过面,虽无深交,但相互佩服对方武功,至于红花会群雄,早听

余鱼同说过,神交已久,相见都很欢喜,互道仰慕,竟把张召重冷落在一旁。

张召重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不由得十分尴尬。马真早已闻知这师弟的劣迹,满腔怒

火,本想见了面就举出本派门规,重加惩罚,却见他衣上鲜血斑斑、脸色焦黄,目青鼻肿,

极为狼狈,不由得一阵心酸,道:“张师弟,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张召重悻悻的道:

“我一个人,他们这许多人,自然就是这个样子。”群雄一听,无不大怒。周绮第一忍耐不

住,叫道:“还是你不错?马师伯、陆师伯,你们倒评评这个理看!”手执单刀,又要冲上

去动手。周仲英一把托住,说道:“现在两位师伯到了。武当派素来门规谨严,我们听两位

师伯吩咐就是!”这两句话分明是在挤迫马真。马真望望陆菲青,望望张召重,忽然双膝一

曲,跪在周仲英和陈家洛面前。群雄大骇,连称:“马老前辈,有话好说,快请起来!”忙

把他扶起。马真心中激荡,哽哽咽咽的道:“各位师兄贤弟,我这个不成才的张师弟,所作

所为,实在是天所不容。我愧为武当掌门,不能及时清理门户,没脸见天下武林朋友。

我……我……”咽喉塞住,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对陆菲青道:“陆师弟,你把我的意思

向各位说吧!”陆菲青道:“我师兄知道了我们这位张大人的好德行之后,气得食不下咽、

睡不安枕,不过……不过总是念在过世的师父份上,斗胆要向各位求一个情。”群雄眼望陈

家洛和周仲英,候他两人发落。

陈家洛心想:“我不能自己慷慨,让周老英雄做恶人,且听他怎么说就怎么办。”当下

一言不发,望着周仲英。

周仲英昂然说道:“论他烧庄害子之仇,周某只要有一口气在,决不能善罢甘休。”顿

了一顿,续道:“可是马师兄既然这么说,我交了你们两位朋友,前事一笔勾销!”周绮大

不服气,叫道:“爹!”周仲英摸摸她头发,说道:“孩子,算了!”陈家洛道:“冲着马

陆两位前辈,我们红花会也是既往不咎。”马真和陆菲青向着众人团团作揖,说道:“我们

实是感激不尽。”无尘冷然道:“马道兄,这次是算了,不过要是他再为非作夕,马道兄你

怎么说?”马真毅然道:“贫道此后定当严加管束,要他痛改前非。若他再要作恶,除非他

先把我杀了,否则我第一个容他不得!”群雄听马真说得斩钉截铁,也就不言语了。马真

道:“我带他回武当山去,让他闭门思过,陆师弟留在这里,帮同相救文四当家。贫道封剑

已久,不能效劳,要请各位原谅。等文四当家脱险,陆师弟你给我捎个信来,也好教我释

念。我那徒儿鱼同怎么不在这里?”陈家洛道:“十四弟和我们在黄河边失散,后来听说他

受了伤,有一个女子相救,至今未悉下落。一等救出四哥,我们马上就去探访,请道长放

心。”马真道:“我这徒儿人是聪明的,只是少年狂放,不够稳重,要请陈当家的多多照应

指教。”陈家洛道:“我们兄弟患难相助,有过相规,都是和亲骨肉一般。十四弟精明能

干,大家是极为倚重的。”马真道:“今日之事,贫道实在感激无已。陈当家的、周老英

雄、无尘道兄和各位贤弟,将来路过湖北,务必请到武当出来盘桓小住。”众人都答应了。

马真对张召重道:“走吧!”张召重见凝碧剑已被骆冰插在背后,虽然这是一件神兵利器,

但想如去索还,只有自取其辱,牙齿一咬,掉头就走。这两人一下山,群雄问起陆菲青别来

情形。原来他在黄河渡口和群雄失散,寻找李沅芷不见,心想她是官家小姐,为人又伶俐机

警,决不致有甚么凶险,眼前关键是在张召重身上,这人实是本派门户之羞,于是南下湖

北,去请大师兄马真出山。赶到北京一问,得知张召重已到杭州,又匆匆南来。这么几个转

折,因此落在红花会群雄之后。

众人边谈边行,走下山来。陈家洛对王维扬和韩文冲道:“两位请便,再见了。”王维

扬道:“陈当家的再生之德,永不敢忘。”陈家洛呵呵大笑,说道:“有两件事要请王老英

雄原谅。”于是把假扮官差劫夺玉瓶,挑拨他与张召重比武之事,都原原本本说了出来。王

维扬向来豁达豪迈,这次死里逃生,把世情更加看得淡了,笑道:“刚才我见你和张召重说

话,才知你是冒牌统领。哈哈,真是英雄出在少年,老头儿临老还学了一乖。咱们是不打不

成相识。虽然我和姓张的比武是你们挑起,可是我性命总是你们救的。”陈家洛道:“等我

们正事了结,大家痛痛快快的喝几杯!”谈笑间到了湖边,坐船来到马家。陆菲青将王维扬

身上所中金针用吸铁石吸出,敷上金创药。折腾了半日,日已偏西。马善均来报:“功夫已

干了一大半,再过三个时辰,就可完工。”陈家洛点头说:“好!马大哥辛苦了,现在请十

三哥去监工吧。”蒋四根答应着去了。

陈家洛转身对王维扬和韩文冲道:“贵局的镖头伙计,我们都好好款待着,不敢怠慢。

两位何不带他们到西湖玩玩?小弟过得一两天,再专诚和各位接风赔罪。”王韩两人连称:

“不敢。”王维扬老于世故,见红花会人众来来去去,甚是忙碌,定是在安排搭救文泰来,

心想自己此时外出,他们图谋之事如果成功,倒也罢了,万一泄机,说不定要疑心自己向官

府告密,便道:“兄弟年纪大了,受了这金针内伤,简直有些挨不住,想在贵处打扰休息一

天。”陈家洛道:“悉随尊意,恕小弟不陪了。”王韩两人由马大挺陪着进内,和镖头汪浩

天等相会。王维扬约束镖行众人,一步不许出马宅大门,心下却甚惴惴,暗忖倘若红花会失

败,官府前来捉拿,发见自己和这群匪帮混在一起,可真是掬尽西湖水也洗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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