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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雕侠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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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24 17:33:1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金庸武侠小说。《神雕侠侣》自从诞生之日起,就受到人们的广泛关注。曾有金庸先生受广大读者的要求而更改故事情节的事情发生。中国很多人喜欢看武侠小说,《神雕侠侣》更是被奉为武侠经典,曾多次被搬上荧幕,改编成电影,动画。《神雕侠侣》所塑造的对爱情忠贞不二、至死不渝的杨过、小龙女的形象深入人心,让无数男女为之动容,甚至泪流满面。


【新修版本】
  新版《神雕侠侣》对杨过与小龙女之间的一些重要情感戏做了比较大的修改,并以长达数页篇幅,批注本书的中心主轴“师生恋”。 例如,旧版中,杨过与小龙女在古墓的生活始终“守之以礼”。新版里,金庸安排杨过在梦中练捕麻雀、蝴蝶的“柔网式”(旧版中为“天罗地网式”),在练习的过程中,杨过手中抓到一只蝴蝶,他猛然惊醒,发现手中握的竟是小龙女的玉足。这是两个人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这之后是“玉女心经”一章。旧版中,两人出了古墓、迎战金轮法王时,才悟到合使玉女剑法和全真剑法的诀窍。新版中,两人在古墓中便参透《玉女心经》,并练起“双剑合璧”,因此感情大增。金庸还新创一招“亭亭如盖”,安排杨过练习时,双手紧紧抱住小龙女,看到小龙女娇艳欲滴的樱唇,忍不住低头欲吻。 再其后是杨过与小龙女在英雄大会久别重逢的那一段,金庸在旧版中只形容两人坐在台下“喁喁细语”,新版中则仔细描述“细语”内容。这些对话显得相当直接。 小龙女问杨过:“你一天想我几次?”杨过说:“一天至少想两百次。”小龙女道:“两百次不够,我要三百次。”杨过说:“我一天想你四百次,上午两百次,下午又两百次。”小龙女接着道:“你吃饭时也想我,就多一百次,一天想五百次。”这样一直算下去,到最后杨过一天必须想小龙女一千次。 除此之外,旧版中杨过对妙龄美女皆嬉皮笑脸,惟独对红粉知己程英敬重有加。但在新版里他对程英也恢复“浪子”本性,称她为“姑姑”(因为程英是黄蓉的师妹)。而金庸形容老成持重的程英表面生气,却是暗喜不已。至于郭芙对杨过若有似无的情愫,新版中保持原状,还是点到为止。 在新版《神雕侠侣》中,除了对杨过与小龙女的情感调子做了方向性的调整,金庸还增补了许多“节外生枝”的情节。例如,增补了李莫愁对小龙女说出当年陆展元如何抛弃她的言语。增补解释了郭靖与黄蓉夫妇何以对穆念慈母子不闻不问、何以对投入全真教的杨过不闻不问。将尹志平一化为二,玷污小龙女的角色改为虚构人物“甄志丙”。在这些增补和改动的情节中,对郭襄的改动最令金庸迷感到意外和震动。 金庸先是增补了郭襄与金轮法王之间的互动:如在蒙古军中,法王如何待之如亲女,疼爱有加;郭襄也正式拜法王为师,学习瑜伽密乘;法王见郭襄跳崖,伤心落泪;法王本不忍将郭襄绑赴高台,最终舍命救了郭襄。大幅改变金轮法王对郭襄的态度,也改变了法王的结局。 其后,金庸重点增补郭襄对杨过的感情心理描述,并明确细腻着墨于郭襄爱慕杨过,增补了郭襄内心盼望自己是“大龙女”,能早小龙女一步先遇到杨过的内心独白。
  新版《神雕侠侣》修改重点:1.本文件采用的版本为公元2003年金庸新修版神雕侠侣。 2.将尹志平一化为二,玷污小龙女的角色改为虚构人物“甄志丙”。 3.第六回中,大幅补写小龙女和杨过在古墓中修炼《玉女心经》的过程,龙杨二人习练后由此产生心情变化,杨过情不自禁欲吻小龙女。 4.增补李莫愁对小龙女说出当年陆展元如何抛弃她的言语。 5.解释了郭靖、黄蓉夫妇何以对穆念慈母子不闻不问、何以对投入全真教的杨过不闻不问。 6.大幅度增加杨过与小龙女谈情说爱的对话场面。小龙女在新补稿中,对杨过更加热情、更爱撒娇,喜乐不禁。 7.以长达数页的篇幅,批注本书的中心主轴“师生恋”。 8.增补郭襄与金轮国师之间的互动:如在蒙古军中,国师如何待之如亲女,疼爱有加;郭襄也正式拜国师为师,学习瑜伽密乘;国师见郭襄跳崖,伤心落泪;国师本不忍将郭襄绑赴高台,最终舍命救了郭襄。大幅改变金轮国师对郭襄的态度,也改变了国师的结局。9.增补郭襄对杨过的感情心理描述:如希望自己是“大龙女”,在终南山先遇到杨过……


  《神雕侠侣》是金庸唯一的“三部曲”即“射雕三部曲”中的第二部,但这“射雕三部曲”非但时代背景及其主要人物都不相同,且其写作中心(主题)及其风格等等也大不一样。如果说《射雕英雄传》的重心是在“英雄”亦即“侠”或者“义”;那么,这部《神雕侠侣》的重心则在于“儿女”亦即“性”或者“情”。金庸的作品大多是通过对感情的处理与描写,并通过这一范畴来赋予其笔下人物的鲜明生动的艺术形象。他的作品中的人物大多都是“性情中人”。而情之为物,掩映多姿,复杂万状,就增加了作者写作及读者阅读的巨大的热情与兴趣。如许不同的性情,不同的人物,构成了金庸作品的跌宕风流的世界,从而激起了读者的无穷的回荡与思悟。《神雕侠侣》可以说是金庸的“性情世界”的一部代表之作。




【作品鉴赏】
  一、风月无情说开头
  比较一下《射雕英雄传》与《神雕侠侣》这两部小说的回目,是一件有趣味而又有意义的事情。
  这两部小说都是四字回目,且又都是四十回,然而《射雕英雄传》中多的是 “大漠风沙”,“弯弓射雕”,“洪涛群鲨”,“荒村野店”,“轩辕台前”,“铁掌峰顶”,“大军西征”,“是非善恶”这样的回目;而《神雕侠侣》则多 “活死人墓”,“玉女心经”,“白衣少女”,“礼教大防”,“绝情幽谷”,“意乱情迷”,“洞房花烛”,“情是何物”,“生死茫茫”这样的回目。
  《射雕英雄传》的最后一回是《华山论剑》,《神雕侠侣》的最后一回目名为《华山之巅》。看起来极为相似,都是述华山论剑之故事,然而实际上则完全不同。《射雕英雄传》一书叙及郭靖、黄蓉在“华山论剑”之后,又赶赴襄阳共举义旗,而后又恰在“大义灭亲”之际,闻成吉思汗之死讯。
  小说的最后写道:
  当晚成吉思汗崩于金帐之中,临死之际,口里喃喃念道:“英雄,英雄……”
  想是心里一直琢磨着郭靖的那番言语。
  郭靖与黄蓉向大汗遗体行过礼后,辞别拖雷,即日面归。两人一路上但见骷髅白骨散于长草之间,不禁感慨不已,心想两人鸳盟虽谐,可称无憾,但世人苦难方深,不知何日方得太平。
  正是:
  兵火有余烬,贫村才数家。无人争晓渡,残月下寒沙!
  全书到此结束,读罢尚有那股大漠英雄,射雕猛士之余韵,尤见作者心忧黎民,悲天悯人之气萦绕心间,回荡不已。
  而《神雕侠侣》的最后一回则是群英赶赴华山之巅,一番故事罢,只见最后写道:
  郭襄回过头来,见张君宝头上伤口兀自汩汩流血,于是从怀中取出手帕,替他包扎。张君宝好生感激,欲待出言道谢,只见郭襄眼中泪光莹莹,心下大为奇怪,不知她为什么伤心,道谢的言辞竟说不出来。
  却听得杨过朗声说道:“今番良晤豪兴不浅,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说着袍袖一拂,携着小龙女之手,与神雕并肩下山。其时明月在天,清风吹叶,树巅乌鸦啊啊而呜,郭襄再也忍不住,泪珠夺眶而出。
  正是: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似这样结束全书,与《射雕英雄传》相比,其意境及情调自是大不一样,一看便知。书中最后一句话(词)是“此时此夜难为情”,又“泪珠夺眶而出”,想必读者亦自有感。
  结尾如此简练,实在是高明之举,杨龙二人喜逢,却留下暗自伤心的郭襄,于情于理都难叙述,而作者一笔带过,丝毫没有拖泥带水之感,个中滋味,只有意会.
  再说开头。《射雕英雄传》的开头的回目是《风雪惊变》,而《神雕侠侣》的开头则是叫《风月无情》。《射雕英雄传》的开头第一个场景是一位“说话人”地演说异族入侵,乱世人苦的故事且有诗为证:
  小桃无主自开花,烟草茫茫带晚鸦,几处改垣围破井,向未一一是人家。
  说兵火之后,原来的家家户户,都变成了断墙残瓦之地。然后又引出了杨铁心、郭啸天、邱处机一干人,以及“郭靖”、“杨康”之取名不忘“靖康之耻”之意……
  而《神雕侠侣》的开头则是一首欧阳修的词:
  “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 鸂鶒滩头风浪晚,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著江南岸。”是写一群十几岁的少女在湖中无忧无虑地歌唱与嬉笑。然后又写道:
  那道姑一声长叹,提起左手,瞧着染满了鲜血的手掌,喃喃自语:“那又有什么好笑?小妮子只是瞎唱,深不解词中相思之苦,惘怅之意。”
  那道姑身后十余丈处,一个青袍长须的老者也是一直悄立不动,只是当“风月无情人暗换,旧游如梦空肠断”两句传到之时,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这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只怕要与此书共始终,回荡不已,萦绕书中字里行间,浮于读者眼前耳畔。
  这部小说最先出现的两个人是武三通及李莫愁(即道姑)。有意义的是,这两个人物自似冰炭不容,一位满头乱发,满脸皱纹,疯疯癫癫;另一位则是年轻美貌,似是温柔沉静,实心如蛇蝎。然而这两人却是偏偏异曲同工,一为情而“疯”,一为情而“魔”,尽皆坠入“情痴”的渊薮而不能自拔。
  小说以这样两个殊途同归的情痴人物作为小说的开篇,大有深意在焉。
  两人不约而同地来到这里,大有关联。只因这江南陆家庄曾住过一对武林中大大有名的人物--丈夫陆展元,妻子何沅君。陆展元原来正是李莫愁当年的意中之人,何沅君乃是武三通的义女兼意中人。陆展元、何沅君成亲之日,这武三通与李莫愁便同时分别跟新郎新娘为难,喜宴中一位大理天龙寺的高僧出手镇住两人,要他们冲着他的面子保这对新婚夫妇十年平安。从此,武三通与李莫愁便由 “情”入“痴”,而又由“怨”生“恨”,一入疯癫,一入魔道。此时十年之期已满,这二人又不约而同来讨还“相思之债”,报“相思之怨”。
  怎奈这陆展元、何沅君也不知是幸也还是不幸,同赴黄泉数年矣!
  是谓“风月无情”。
  风月无情人有情。然而人之情爱,每生仇怨及至变态疯魔,从而贻害于己更贻害于世人。那武三通倒也罢了,李莫愁则因情生仇,丧失理性,为祸江湖人间,成为出名的“女魔头”,亦正是此《神雕侠侣》中的一位极特殊的重要人物,说她是此书的主人公之一也不为过。
  武三通来寻仇,见陆展元、何沅君已死,至多只不过是以头撞碑,以手扒坟,疯言疯语,痛哭流涕而已。而李莫愁则竟要杀死陆展元的兄弟一家满门,并且居然连“何”与“沅”二字都要一并迁怒。她曾在陆展元的酒宴上出来之后,手刃何老拳师一家男女老幼二十余口,这何老拳师与她无怨无仇,且与何沅君也毫不相干,只因为姓了一个“何”字,便枉自送了全家的性命。更有甚者,她对武三通说:“我曾立过重誓,谁在我面前提起这贱人的名字,不是他死便是我亡。我曾在沅江之上连毁六十三家货栈船行,只因他们招牌上绣上这个臭字。这件事你可曾听到了吗……”
  无疑地,这人已是失心疯了,非但理性没有,简直人性尽失。在《神雕侠侣》中,此人的故事最是使人愤懑惊讶,同时又最是可恨而又可悲。
  由武三通这一情疯与李莫愁这一情魔不约而同地来到江南陆家庄报“相思之仇”,是否可以说“因情成孽”,情之为物,尽可乱性,以至乱世,故而“君子不为”呢?
  并非如此,看起来,武三通与李莫愁都是因“情”而至疯至魔,实则“情” 亦非“因”,真正决定他们入疯入魔的还是他们各自的性格修为意志与理性。世上与书中碰到类似于他们这种“爱而不得其所哉”者正有多多,但入疯入魔的也只不过他们三数人而已。其他的人固然怨矣艾矣,感矣伤矣,只不过暗自悲伤,决不会贻害于人世。其实,大可以为武三通与李莫愁进行一番细致深入的“心理分析”。只可惜篇章有限,这里不能尽致,只能略述一二。武三通之疯,完全是“压抑”而至“变态”。因为他所爱之人乃是他的义女,而他自己不但有妻室,且又是武林中有名人物(原先则是大理国的名臣)。因而这种“情绪”平常只能抑郁于心,无法宣泄,则到急变与挫折冲击,便会冲突而出使人丧失理性与意志。李莫愁相反,她乃是“宣泄”与“放任”。她乃古墓派传人,非但男女之情受到压抑,且一切的人类情感都要受到压抑与克制,这乃是她门派之规。因而此人一到江湖, 碰到情仇惨变,原先所压抑的一切都变成了“变态”且会变本加厉地放任自流,宣泄而出,以至于成为人间之祸害--其病因早在古墓之中即已种下。
  从而,我们又不能不说到古墓派的事迹与成因。因为这不仅是牵涉到李莫愁的“病因”,且更牵涉到书中的男、女一号主人公杨过与小龙女。这二人正都是古墓派传人。
  说来奇巧,古墓派的形成,原来又牵涉到另一对使人感伤的情缘难了的故事。这就是第一次“华山论剑”得了“天下武功第一”的“中神通”王重阳与另一出名的女英雄林朝英的故事。王重阳为全真教主兼创始人,在《射雕英雄传》中因早逝而没有露面,谁也不会想到他的故事--而且是涉及情爱的故事--在《神雕侠侣》中却出现了。这真是作者的奇书异术,妙笔生花。
  王重阳少年先学文再练武,是一位纵横江湖的英雄好汉,只因愤于金兵入侵,毁田庐,杀百姓,而大举义旗与金兵对抗,终于战败,愤而出家。自称“活死人”,住在终南山的一座古墓之中,不肯出墓门一步,意思是虽生犹死且与金人不共戴天。事隔多年,其故人好友,同胞旧部前来劝访,但王重阳心灰意懒,又觉无面目以对江湖旧侣,始终不肯出墓。直至八年之后,他的生平劲敌林朝英女侠在墓门外百般辱骂,连激他七日七夜,终于使王重阳忍耐不住,出墓与之相斗。岂知这林朝英哈哈一笑,说他“既出来了,就不用回去啦”。二人经此变故,终于化敌为友,携手同闯江湖。林朝英对王重阳甚有情意,欲委身相事,与之结为夫妇。当年二人不断争斗,也是林朝英故意要和王重阳亲近,只不过她心高气傲,始终不愿先行吐露情意。
  后来王重阳自然也明白了,但他于邦国之仇总是难以忘怀,常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对于林朝英的深情厚意,只作不知。林朝英则以为他瞧她不起,怨愤无已。两人本已化敌为友,却又因爱成仇,约好在终南山比武决胜, 结果王重阳败于林朝英,让出“活死人墓”,而林朝英自此创出“古墓派”,王重阳则就在同一山上出家修道创立全真派。小说中为此写道:
  王重阳与林朝英均是武学奇才,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佳偶。二人之间既无或男或女的第三者引起的情海波澜,亦无亲友师弟间的仇怨纠葛。王重阳先前尚因专心起义抗金大事,无暇顾及儿女私情,但义师毁败,枯居石墓,林朝英前来相慰, 柔情高义,感人实深,其时已无好事不偕之理,却仍是落得情天长恨,一个出家做了黄冠,一个在石墓中郁郁以终。此中原由,丘处机等弟子固然不知,甚而王林两人自己亦是难以解说,惟有之一于“无缘”二字而已。却不知无缘系“果”而非“因”,二人武功既高,自负益甚,每当情苗渐茁,谈论武学时的争竞便伴随而生,两人一直至死,争竞之心始终不消。林朝英创出了克制全真武功的玉女心经,而王重阳不甘服输,又将九阴真经刻在墓中……
  如是,说是无缘却是有缘,说是有缘却是无缘,情天难补,恨海难填,人间又多了一至为令人感伤的故事。王、林二位生性如此,便是有情而无缘。
  呜呼:问世间,情为何物?
  二、离合无常道杨龙
  且说《神雕侠侣》的男女主人公杨过、小龙女。这是两个极为独特的人物。两人之间有着极为奇异的感情。而两人的情感与人生又经历了极为奇异的重重劫难。这些组成了一个离合无常的《神雕侠侣》的故事。其实是一个充满悲剧意味的故事。
  神雕侠侣,看似豪迈风流,然而读起来不免充满了苦涩与苍凉。
  杨过与小龙女,一向被认为是“金童玉女”一对璧人,天造地设人人称羡。
  然而谁怜杨过青年断臂之苦,又谁怜小龙女非情失贞之哀,更何况这些表面上的缺陷与他们所经历的一生悲苦,重重劫难相比简直不值一谈。
  《神雕侠侣》这一部书的主要情节,可以说正是以杨过与小龙女之间的情事波折为其主要的线索。在古墓之中,两人只觉得互相关怀,是师父与弟子间应有之义,既然古墓中只有他们两人,如果不关怀不体惜对方,那么又去关怀体惜谁呢? 其实这对少年男女,早在他们自己知道之前,已在深深地爱恋了。直到有一天,他们自己才知道,决不能没有了对方而再活着,对方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百倍千倍。每一对相爱恋的男女都会这样想。可是只有直正深情,具有至性至情,这样的两个男女碰到一起,相爱上了,他们才会真正的爱惜对方,远胜于爱惜自己。
  然而,正因为这“真爱”与“真情”将对方看得比自己更重要,便引起了出人意料,但细想来又在情理之中的种种波折与劫难。这些波折与劫难往往是无法想象的奇特而又残酷,却又是无法想象的深刻而真实。
  自从杨过与小龙女相遇又相爱但却从不知到自知,他们之间每每旧劫未去, 新劫又至,算起来,重大变故一共四次,然而离别的时间则长达十数年之久,而其间残酷的遭遇更是不堪言说。--这四次都是小龙女主动地离开杨过,离开的原因则正是因为对杨过的真挚深切超过爱惜自己的情意与爱心。
  一次是因为“失贞失望”;一次是因为“礼教大防”;一次是因为“双双误会”;一次则是因为“救药牺牲”。一次比一次痛苦,一次比一次更惨烈,一次比一次更长久,而又一次比一次更真挚。
  第一次离别,因小龙女被丧失理智的欧阳锋点了穴道,却被私恋小龙女及至神魂颠倒的全真教第三代掌门弟子甄志丙所乘--这又是一个悲剧故事。
  甄志丙行为固然可耻,然而他却为此邪欲付出了真情以及生命。--小龙女以为是杨过,所以坦然失身。没料到杨过全然不知所云。依然叫她是“姑姑”,从而使得小龙女失身之余又复灰心绝望之极。因为深爱着杨过,所以没将这“负心人”当场击毙,而只是伤心地远远离去。而杨过一来真的不知小龙女失身之事,二来又对男女之情尚处于朦胧无知的阶段,所以小龙女的离去,只能是“不知所措,眼见她白衣的背影渐渐远去,终于在山道转角处隐没,不禁悲从中来,伏地大哭。左思右想,实不知如何得罪了师父,何以她神情如此特异,一时温柔缠绵,一时却又怨愤决绝?为什么说要做自己的‘妻子’,又不许叫她姑姑……”他数年来与小龙女寸步不离,既如母子,又若姊弟,但却从没有往“夫妻”与“情爱”这方面去想。小龙女不明不白而去,只叫他肝肠欲断,伤心之余,几欲在山石上一头撞死。只是内心仍有一丝希望,希望“姑姑”突然而去以后突然而来……直至杨过从此出墓下山,追踪“白衣少女”陆无双,又结识身世凄苦的完颜萍之后,这才明白,“姑姑”是要永远地去了,再不回来。而小龙女将会是他的情人与妻子。
  好不容易,在大胜关“英雄大宴”上,饱历忧患与磨难的杨过与小龙女不期而遇,这一回他终于明白了小龙女将不再是他姑姑而要做他的妻子,他也一万个愿意娶她为妻。然而,旧劫刚去,新劫又至。杨过虽已明白男女情事且已决然娶小龙女为妻,并将宣之于天下英雄之前,不免惊世骇俗,远甚于他以武功大败达尔巴及霍都兄弟。因为他所要娶的“姑姑”乃是他的“师父”,娶师为妻或娶“姑姑”为妻,皆大违“礼教大防”,为天下英雄所不耻!更何况杨过所生存的年代,正是“礼教大防”极有威权的宋代!虽是江湖人物,亦不敢违之。小龙女先还不甚懂得, 后经黄蓉的一番教导--黄蓉在场,龙的情事上屡屡扮演一种好意的悲剧制造者的角色,大值得研究--以及自己的耳闻目睹,于是--
  她那晚在客店中听了黄蓉一席话后,心想若与杨过结成夫妇,累得他终身受世人轻视唾骂,自己于心不安。但若与他自在古墓中厮守,日子一久,他定会闷闷不乐。左思右想,长夜盘算,终于硬起心肠,悄然离去。但她对杨过实在是情深爱重,如此毅然割绝,实系出于一片爱他的深意,心想若回古墓,他必来寻找,于是独自踽踽凉凉地在旷野贫谷之中漫游。一日独坐用功,猛地情思如潮,难以克制,内息突然冲突经脉,引得旧伤复发,若非公孙谷主路过将她救起,已然命丧荒山。
  公孙谷主失偶已久,眼见小龙女秀丽娇美,实生平所难想象,不由得在救人的心意上又加上十倍殷勤。其时小龙女心灰意懒,又想此后独居,定然管不住自己,终不免重蹈覆辙,又会再去寻觅杨过,遗害于他。见公孙谷主情意缠绵,吐露求婚之意,当即忍心答允,心想此后既为人妇,与杨过这番孽缘自是一刀两断,兼之这幽谷外人罕至,料得此生与他万难相见。岂知老顽童突然出来捣乱,竟将他引来谷中。
  小龙女这番离别,自也是柔肠寸断,同时又给杨过带来了不尽的苦难与绝望伤怀,几乎丧身绝情谷中。说起来,皆拜“礼教大防”之所赐。然而经此磨难曲折,杨龙爱意之深亦鲜明凸现。叫人看了不知是喜是悲。
  当杨过历尽艰辛,脱出绝情谷之难之后,再与小龙女重新聚首,却只有十八天的生命了。如若能杀了郭靖与黄蓉,倒是既可以报了父仇,又可以以此而去绝情谷中换取情花之毒的解药,偏偏杨过感于郭靖义薄云天,为侠之大者而激起了他的满腔侠义之情。非但不杀相反以性命相护。而又为他排解武氏兄弟因同时爱上郭芙而引起的纷争,谎称黄蓉已将郭芙许婚给他,此话偏偏又给小龙女听到。
  他每说一句,小龙女便如经受一次雷轰电击,心中糊涂,似乎宇宙万物于霎时间都变过了。若是换作旁人,见杨过言行与过去大不相同,定然起疑,自会待事情过后向他问个明白,但小龙女心如水晶,澄清空明,不染片尘,于人间欺诈虚假的伎俩丝毫不知。杨过对旁人油嘴滑舌,胡说八道,对她却从不说半句戏言,因此她对杨过的言语向来无不深信。
  眼见武氏兄弟不敌,她自伤自怜,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当时杨过听到叹息,脱口叫了声“姑姑”,小龙女并不答应,掩面而去。杨过还道是李莫愁所发,自己听错,也不深究。
  小龙女牵了汗血宝马,独自在荒野乱走,思前想后,不知如何是好。她年纪已过二十,但一生居于古墓,于世事半点不知,见识便与一个天真无邪的孩童无异,心想:“过儿既与郭姑娘定亲,自然不能再娶我了。怪不得郭大侠夫妇一再不许他和我结亲。过儿从来不跟我说,自是为了怕我伤心。唉,他待我总是好的。”又想:“他迟迟不肯下手杀郭大侠,为父报仇,当时我一点也不懂,原来他全是为了郭姑娘之故。如此看来,他对郭姑娘也是情义深厚之极了。我此时若牵马给他,他说不定又要想起我的好处,日后与郭姑娘的婚事再起变故。我还是独自一人回到古墓去罢,这花花世界只教我心乱意烦。”
  若仅仅只是如此,倒也罢了,偏偏她又接着知道了她之失贞,原非杨过所致,而是为全真教的甄志丙所乘--
  甄志丙痴痴的道:“是你?”小龙女道:“不错,是我。你们适才讲的话,句句是真的?”甄志丙点头道:“是真的!你杀了我吧!”说罢倒转长剑从窗中递了出去。
  小龙女目发异光,心中凄苦到了极处,悲愤到了极处,只觉得便是杀一千个,杀一万个,自己也已不是个清白的姑娘,永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深爱杨过……
  如是,小龙女第三度因为“误会杨过”同时又“明白失贞真相”的双重打击之下离开杨过。这一回可以说是茫然到了极处。最后在终南山上,全真宫前受九大高手之围,受到致命的重伤!而杨过则因受断臂之苦,复经情人离去之哀,辗转月余,终于又情不自禁,抱有一丝希望地来到了终南山上,救了小龙女的性命,但却终因来迟一步而不能使她幸免于重伤。正如书中所写:“杨过若是早到片刻,便能救得此厄。但天道不测,世事难言,一切岂能尽如人意?人世间悲欢离合,祸福荣辱,往往便只差于厘毫之间。”--到此,杨过与小龙女才得以不顾一切地在全真观的大殿之上,重阳祖师的画像面前拜堂成亲,了结心愿。固然是值得神采飞扬,骄傲自豪,且有俯仰百世,前无古人之概。然而,这时非但杨过的情花之毒并未去尽,而小龙女则更是危在旦夕,生死在呼吸之间!……小龙女第四次离开杨过真如生死之别,达十六年之久!只因杨过不愿独生,将千辛万苦得来的半枚丹药抛入绝情谷深涧之中。而小龙女则在得知断肠草能治情花之毒后,为了使杨过好好地服药解毒从而活在人间,她自己则跳入深涧并订下“十六年之约”!--为的是让杨过留有希望,并让十六年的时光冲淡他的爱与愁。
  从此生死茫茫,人世隔绝。古今爱侣,似这般遭尽劫难酷不堪者,只怕不多。幸而,十六年后,居然天缘巧合,这一对极尽人间苦难的少年夫妻终于在中年重逢。对此,小说作者在其《后记》中写得甚是分明:
  武侠小说的故事不免有过分的离奇与巧合。我一直希望做到,武功可以事实上不可能,人的性格总是应当是可能的。杨过与小龙女一离一合,其事甚奇,似乎归于天意和巧合,其实却须归于两人本身的性格。两人若非钟情如此之深,决不会一一跃入谷中;小龙女若非天性淡泊,决难在谷底长时独居;杨过若不是生具至性,也定然不会十六年如一日,至死不悔。当然,倘若谷底并非水潭而系山石,则两人跃下后粉身碎骨,终于还是同穴而葬。世事遇合变幻,窍通成败,虽有关机缘气运,自有幸与不幸之别,但归根到底,总是由各人本来性格而定。
  诚哉是论。信哉是论。说是杨过的性格,我们看到,台湾学者曾昭旭在其《金庸笔下的性情世界--论<神雕侠侣>中的人物形态》(载《诸子百家看金庸》一书,台湾远景出版事业公司出版)一文中,将杨过归于“刚猛的生命”一类,其中写杨过道:
  我们前说郭靖是代表一纯朴的先天理性,这理性是独立完足,能自作主宰,衣被他人的。现在,我们如果将这阳刚的理性拉下来,变质为一种生命气质的话,这就是一种阳刚的生命。但生命的本质既原是空而无自主性,则这阳刚的生命便也只能是有一种形似的独立自主,形似的对他人之爱。实则他独立自主只是意气的刚猛,他的爱也只是情绪上的风流,这全不是理性与道德,全只是浮动的野气。
  而杨过便是这刚气的代表,他因此轻浮佻脱,灭裂多变,然而生命热力姿彩,也随处突出。使得一切受压抑委屈,而生命中有缺陷,有伤痛,有浓郁,有渴求的人,为之痴醉颠狂……这样的生命,当然不如黄蓉的清畅轻柔而得生命之正 (生命本质是虚,所以其表现也当以阴柔和顺为正),也因此不易受道德理性的感召而立即欣然顺受。但也不如阴柔生命一遇到创伤,便委屈退缩,而是自有其冲突果决,不甘雌伏的气力。这样旺盛的生命,也是可以隐通于无限之境的。他只是不如阴柔的生命之易受感召而被提携至无限,而是要采取主动有态度去求进取,而逼近到无限。他因此不能接受任何委屈任何管束任何领导的,他固不受气(不接受一切强权的欺负),也不受理(不接受道德的教训)……其次…… 而其可能有的归宿有二,其一便是积极在指向道德仁义的理想,贡献出他全部的的生命热力,以建设一个合理的世界。其二便是消极在归宿于彻底宁静的玄境,以平息他生命的躁动不安。前者是他生命的根本成全,后者则是他生命的暂时安顿。而在书中,杨过是放弃了前者而毕竟归宿于小龙女所代表的冲虚之境。
  在同一文章中,曾先生言小龙女道:
  我们试品味《神雕侠侣》中小龙女的神韵吧,她清淡绝俗,几欲透明,长居于幽深的古墓之中,直言万古之长寂,而实无时间空间的变化。所以她是永远不会老的(她的形貌永远只是一个小女孩),她只是绝对的冲虚,绝对的宁静,而即以此冲虚宁静杳然自存。这是一种又像有,又实在冲虚无迹的存在。这是一种玄境,一种纯阴之体。这使我们相起“庄子”里同样的象征:“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 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于四海之外……”
  进而,该文言“杨、龙结合的本质缺憾”道:
  现在我们要谈到像杨过小龙女这样的结合,中间含有怎样的困难与缺憾呢?
  我们前文已提到这冲虚的理想不是人生究极圆满的理想,这刚猛的生命也不是冲与清畅的生命。因此在本质上这种结合就只是暂时的。小龙女之下凡是暂时应迹,杨过之要求平息其生命的冲动也只是一种心灵受伤时的暂时要求。到末了,小龙女还是要回归玄境,杨过也还是要再涉人间的。所以他们的相遇,最好就是如浮云之聚散,缘尽了,彼此挥挥手,各奔前程,则小龙女不失其应迹渡化,杨过也如其暂时小憩。而一定要归宿于此,而谋长久的结合,则不但处境磨难多多,内在的缺憾也是极深沉的。而杨过因种种外缘,毕竟决心归宿于小龙女了,于是,这一份感情便显现出悲剧性质来。
  这悲剧从杨过这边来说。便是他原可以凭自己冲至道德理境,如今限于清虚的格局而不能出头了。而从小龙女那边来说,则是她对杨过的许多言行表现有根本的不解。遂显出二人的结合,有着隐隐的危机……
  以上曾先生的论述虽有不少生涩难懂之处,然而论到杨过、小龙女及其相爱与结合的必然性与隐伏的危机,大体上还是清楚明白的。实际上,小说中的杨龙相爱的种种磨难,虽是缘于外界客观情势,然而究其根本,乃在于心中不自觉或“下意识”地对于这种隐伏的危机的警醒。甚而,便可以说正是由于这一原因所造成。小说中的杨龙之难,每次都是小龙女离杨过而去,表面看起来杨过不无责任,而小龙女之离去,也因为深爱杨过而愿为之做出牺牲。然而在更深的一层次上,我们则又可以见到小龙女的屡次出走,未尝不是她对这种结合的下意识的逃避。
  从本性上来说,小龙女已是忘情灭欲的世外之人。而杨过则是心肠如火,风流多变的世间英雄。
  小龙女之爱杨过,则是因为杨过的热情感染并“不断追求”;而杨过之爱小龙女,则是“隔岸观景”自比人间女子更其动人。更何况这一对少年男女自小同居古墓,再无外人,自是心心相印,如母子,如姊弟,如兄妹,亦貌似情侣。杨龙之恋饱经磨劫,反而显得格外的灭裂多姿,这极符合杨过的理想--他曾说:“不错,大苦大甜,远胜于不苦不甜,我只能发痴发颠,可不能过太太平平,安安静静的日子。”--而小龙女则喜适应“宁”而且“静”,亦即正是喜欢那种“太太平平,安安静静的日子”。从而,劫难重重使杨过非但丝毫不会觉出他与小龙女长久结合的危机,反而使他对此历尽尘劫的情爱充满了异常的热情与幻想。而小龙女只能是一次又一次自觉与下意识地逃避,逃避……
  这就叫做:“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别离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三、问世间,情为何物
  小说中除了上述的内容之外,还有不少的表面类似而又实质不同的故事。
  这些故事虽各各不同,然而却又隐隐与小说的主干、大节相通。
  小说中的绝情谷主公孙止与其元配“铁掌莲花裘千尺”的婚姻悲剧便是一例。究其原因则实质上源于裘千尺与公孙止二人的性格与人品及其意志与修为的低下。裘千尺的凶蛮与雌威管束固然使公孙止难以久伏而不生厌恨之心,而裘千尺对于公孙止的情妇(未必有情,只是相对调戏耳)固然是过于狠辣,而公孙止的报复却也未免过于阴鸷狠辣令人发指。公孙止自从遇到小龙女之后,对小龙女之爱固痴,然而其情欲与占有的成份毕竟远胜于真心真情之奉献。而自欲娶小龙女而不可得,抑制已久的情欲突然如堤防溃决,不可收拾,以他堂堂武学大豪的身份竟致出手去强夺完颜萍,已与江湖上下三滥的行径无异。至于后来见李莫愁美貌又私欲相亲,而不惜以再度残害亲生女儿为代价,如此可以说是人性丧失了。最后终于被裘千尺所诱而一同葬身于“厉鬼峰”上的百丈洞穴之中(此处正是裘千尺被囚之处),真可以说得上是“殊途而同归”了。说到底,未必是情,性乃至“欲”所至也, 这乃是各人个性的根本表现,在更深的一层上,亦正是人性的永恒的悲剧之一幕。
  小说中另有一幕悲喜剧。那就是武三通的两个儿子武敦儒、武修文兄弟二人同时爱上了郭芙,不能自已,以至于骨肉相残,欲图你死我活之一搏。幸得杨过谎言真功解救之后,忽而发现天良之中的手足之情。并且碰上了完颜萍、耶律燕时,竟而分别投缘,终于以“大团圆”结束。这个故事一时叫人难以解说,或愿为武氏兄弟庆幸,或转而为武氏兄弟为此快速地“移情别向”而感到某种伤怀。实则正如小说所写的那样:武氏兄弟和郭芙同在桃花岛自幼一齐长大,一来岛上并无别个妙龄女子,二来日久自然情深,三则郭芙虽智不达而心不惠,然而在少年眼中却娇艳异常,美貌无比,若要两兄弟不对郭芙钟情,反而不合情理。后来之所以“情变”,那首先是忽然听到郭芙的绝情无义(虽是杨过谎言相骗,却也离事实不远)乃至气丧心灰,其次则是海阔天空,有缘千里来相会,碰上了完颜萍与耶律燕这等或是楚楚可怜而温柔斯文,或是明丽动人而豪爽和气,而不似郭芙之“扭扭捏捏尽是小心眼”及“每日里便是叫人怄气受罪”。这一故事便似悲似喜,如此收场。有趣的是,郭芙也几乎同时发现了耶律齐,而终于不必再面临武氏兄弟的艰难的抉择了。
  《神雕侠侣》中最为动人的篇章自然是杨过与小龙女之间的情事沧桑。然而杨过与陆无双,程英,完颜萍,公孙绿萼,郭芙,郭襄这些少女间的情事纠葛--或者说这些少女对杨过的情感态度及其“不得其所”的态势与结局同样也风光旖旎而又令人伤感默然。
  杨过至情至性,勇猛刚烈,风流佻达,机变多智,充满活力而又重义爽朗, 加之年轻漂亮,武功过人,体态潇洒,对一干少女可以说具有一种天然的吸引力,更何况这位少年英侠到处留情,虽似是而非却是风流潇洒,以惹下情事为快乐--这也许正是人性的一种悲剧或一种特征。--从而,虽然他对小龙女情有独钟且决意不二,但于自觉或不自觉间,依然有着如此众多,如此这般的“故事”。
  同样地,这也表现了杨过的性格的不同侧面,同时又借以刻划出如此众多的不同性格。
  杨过在陆无双面前是“傻”(自然不是真傻)而无拘无束乃至于叫她为“媳妇儿”。这足以表现杨过的轻薄的一面。而陆无双虽非天真无邪,亦非老成凶恶,只是衷情不已,爽利外露,有情不掩,有泪自流。
  杨过在程英面前则是“侠”(程英一直发现他救陆无双,又救黄蓉母女师徒)而高义,发现杨过激情满怀而又冲动果决。程英对杨过的情则虽时有表露,但毕竟比之陆无双要含蓄深沉,而且豁达超迈。这与她的外和内刚聪明俊逸有关。
  杨过之于完颜萍则是“义”而“技高”。正逢完颜萍报仇不得反被人侮的心灰意懒之际,杨过忽然来到,救其性命,许为知音,且教其武功,助其报仇,自然是极大震动并铭刻在心中。只是完颜萍虽楚楚可怜,却又是主意坚定的“求实派”。
  杨过之于公孙绿萼是“逗”而潇洒佻达。公孙小姐自幼长在绝情谷中,几未与外人接触,忽然碰到杨过这种风流潇洒的男子,第一次夸她美貌并言笑不断,洒脱非常,不能不芳心大动,暗许明言。最后,这位苦命而坚贞的可爱的姑娘终于为其父亲所残害,然也可以是为挽救意中人而献出了自己的生命。相比之下,杨过对这位公孙绿萼姑娘是最为无意言情的一个。
  郭芙郭襄这对姐妹对杨过的情爱,极为特别。
  先说郭芙,她本可与杨过自幼青梅竹马,然而却多半因她之骄横而杨过之愤激,以至于聚而又分;她本已被父亲许婚杨过,然而又因其母阻挠,自己不乐于此及杨过情已别恋且坚贞不二而告其终;她本受杨过极多的恩惠,却因性格不投,气质不对而如同仇敌,并有断臂侮骂之举动--看起来,郭芙之于杨过,或杨过之于郭芙是天生的性格不合,气味不投,冰炭不容。然而,他们人到中年时,小说中忽然揭开了郭芙这一人物的内心的,甚至不为自己所知更不为他人所知的隐秘:
  二十年来,她一直不明白自己的心事,每一念及杨过,总是将他当作了对头,实则内心深处,对他的眷恋关注,固非言语所能形容,可是不但杨过丝毫没明白她的心事,连她自己也不明白。
  此刻障在心头的恨恶之意一去,她才突然体会到,原来自己对他的关心竟是如此深切。“他冲入敌阵去救齐哥时,我到底是更为谁担心多一些啊?我实在说不上来。”便在这千军万马厮杀相扑的战阵之中,郭芙陡然间明白了自己的心事: “他在襄妹生日那天送她这三份大礼,我为什么要恨之切骨?他揭露霍都的阴谋毒计,使齐哥得任丐帮之主,我为什么反而暗暗生气?郭芙啊郭芙,你是在妨忌自己的亲妹子!他对襄妹这般温柔体贴,但从没半分如此待我。”
  想到此处,不由得恚怒又生,愤愤地向杨过和郭襄各瞪一眼,但蓦地惊觉:“为什么我还在乎这些,我是有夫之妇,齐哥又待我如此恩爱!”不知不觉幽幽叹了口长气。虽然她这一生什么都不缺少了,但内心深处,实有一股说不出的遗憾。她从来要什么便有什么,但真正要得最热切的,却无法得到。因此她这一生之中,常常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脾气这般暴躁?为什么人人都高兴的时候,自己却会没来由地生气着恼?
  这一段真是妙绝惊人之笔!使人不能不目瞪口呆!全书最想不到的便是这一段!然而全书最为精彩深刻,动人心弦的只怕也正是这一段。从而我们对杨过及郭芙的性格与内心的隐密便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与理解。从而我们对《神雕侠侣》这部小说亦因此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与理解。
  至于郭襄,书中涉及虽少,直至最后几章才出现,与杨过几成隔代之人。然而她却是这部小说的最为光彩照人的人物形象之一。她对杨过芳心可可的复杂情愫,亦正是全书动人的篇章。她号称“小东邪”,实则是黄药师、郭靖、黄蓉之兼美。出现于书之时,虽则年方十六,然而明丽俊逸、超迈不群之气,独具慧眼、暗许芳心之情,却使人永久难忘。
  郭襄无疑是书中点睛之笔,她有着人间最美的心灵,有着最纯洁的情感.他是作者塑造的集所有美于一身的完美形象,豪迈大方而不失气度,聪明可爱而痴心,当真是神来之笔. 她对大哥哥的思念是书中最精彩的描写,她始终将自己的情思深藏心底,一心希望大哥哥开心,而总是忘记自己.绝情谷她那痴心一跳,足以让任何爱情故事显得苍白无力.那华山之巅几行清泪,伴着她
  寻觅半生.
  上述的人物,也许都可以算成是爱情悲剧中的人物,也可以说是悲剧式的爱情中的人物。她们性格各异,美貌不同,然而她们的命运却大有近似之处。又或者,面对这一干美丽聪慧或质朴浑含的少女,杨过因情所独钟以致不能誊顾,这对杨过来说才是真正的悲剧?!
  或许是,或许不是。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也许小说已给予了象征性的回答。小说的第十七回“绝情幽谷”中的“情花”与“情果”便是“情之为物”的象征与标本吧?--细看花树,见枝叶上生满小刺,花瓣的颜色却是娇艳无比,似芙蓉而更香,如山茶而增艳。这“美而多刺”也许也正是“情之为物”的第一特征。
  其次,则正如公孙绿萼所言:“我爹爹说道,情之为物,本是如此,入口甘甜,回味苦涩,而且遍身是刺,你就是小心万分,也不免为其所伤。多半因为这花儿有这几般特色,人们才给它取了这个名儿。”--这“入口甘甜,回味苦涩”只怕是第二个特征。
  其三,书中写道:两人缓步走到山阳,此处阳光照耀,地气和暖,情花开放得早,这时已结了果实。但见果子或青或红,有的青红相杂,还生着茸茸细毛,就如毛虫一般。杨过道:“那情花何等美丽,结的果实却这么难看。”女郎道:“情花的果实是吃不得的,有的酸,有的辣,有的更加臭气难闻,令人欲呕。”杨过一笑,道:“难道就没有甜如蜜糖的么?”那女郎向他望了一眼,说道:“有是有的,只是从果子的外皮却瞧不出来,有些长得极丑陋的,味道倒甜。可是难看的又未必一定甜,只有亲口试了才知。十个果子九个苦,因此大家从来不去吃它。”
  这“花艳果丑,十果九苦,尝之才知”自是“情之为物”的第三个特征了。
  最后,欲解“情花”(刺)之毒,可以以毒攻毒,以“断肠草”解之。因为这断肠草正是生长在情花树之下。亦即“欲解情花毒,须服断肠草”便该是“情之为物”的最后的“结论”性的特征了。
  也许,以上的这一切都算不上是对“情之为物”或“情为何物”的解释与回答,而只不过仅仅是一种“象征”而已。甚而,连“象征”也说不上,只是一种奇想与隐喻。对与不对,尚待各人独自去品评。而难题在于,一个人不可能尝尽“情果”,因而他所“尝”出的情之滋味未必便是情花,情果,亦即“情之为物”或“情为何物”的真正正确的答案。
  也许,这根本就是个回答不出的问题。
  也许,这根本是个无须回答的问题。
  只能去品味,去感受,去体会,去了悟,或者去学习,去探索,去思考,去寻找。或者去读小说--如《神雕侠侣》。
  金庸的武侠文学在开创了一个武侠盛世以后,慢慢的不可避免的衰落下去了,武侠,这一可以蕴涵人生哲学也可以蕴涵人文情感的文学体,慢慢的变成了娱乐大众的工具,成人的童话。青少年对影视的认知,变成了他们对文学原著的理解。

[ 本帖最后由 zgbl 于 2009-1-22 08:00 PM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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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24 17:33:44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一回 风月无情

“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

鸡尺溪头风浪晚,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着江南岸。”

一阵轻柔婉转的歌声,飘在烟水蒙蒙的湖面上。歌声发自一艘小船之中,船里五个少女

和歌嘻笑,荡舟采莲。她们唱的曲子是北宋大词人欧阳修所作的“蝶恋花”词,写的正是越

女莲的情景,虽只寥六十字,但季节、时辰、所在、景物以及越女的容貌、衣着、首饰、心

情,无一不描绘得历历如见,下半阕更是写景中有叙事,叙事中挟抒情,自近而远,余意不

尽。欧阳修在江南为官日久,吴山越水,柔情密意,尽皆融入长短句中。宋人不论达官贵

人,或是里巷小民,无不以唱词为乐,是以柳永新词一出,有井水处皆歌,而江南春岸折

柳,秋湖采莲,随伴的往往便是欧词。

时当南宋理宗年间,地处嘉兴南湖。节近中秋,荷叶渐残,莲肉饱实。这一阵歌声传入

湖边一个道姑耳中。她在一排柳树下悄立已久,晚风拂动她杏黄色道袍的下摆,拂动她颈中

所插拂尘的万缕柔丝,心头思潮起伏,当真亦是“芳心只共丝争乱”。只听得歌声渐渐远

去,唱的是欧阳修另一首“蝶恋花”词,一阵风吹来,隐隐送来两句:“风月无情人暗换,

旧游如梦空肠断……”歌声甫歇,便是一阵格格娇笑。

那道姑一声长叹,提起左手,瞧着染满了鲜血的手掌,喃喃自语:“那又有甚么好笑?

小妮子只是瞎唱,浑不解词中相思之苦、惆怅之意。”

在那道姑身后十余丈处,一个青袍长须的老者也是一悄直立不动,只有当“风月无情人

暗换,旧游如梦空肠断”那两句传到之时,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小船在碧琉璃般的湖面上滑过,舟中五个少女中三人十五六岁上下,另外两个都只九

岁。两个幼女是中表之亲,表姊姓程,单名一个英字,表妹姓陆,名无双。两人相差半岁。

三个年长少女唱着歌儿,将小舟从荷叶丛中荡将出来。程英道:“表妹你瞧,这位老伯

伯还在这儿。”说着伸手指向垂柳下的一人。

那人满头乱发,胡须也是蓬蓬松松如刺猬一般,须发油光乌黑,照说年纪不大,可是满

脸皱纹深陷,却似七八十岁老翁,身穿蓝布直缀,颈中挂着个婴儿所用的锦缎围涎,围涎上

绣着幅花猫扑蝶图,已然陈旧破烂。

陆无双道:“这怪人在这儿坐了老半天啦,怎么动也不动?”程英道:“别叫怪人,要

叫『老伯伯』。你叫他怪人,他要生气的。”陆无双笑道:“他还不怪吗?这么老了,头颈

里却挂了个围涎。他生了气,要是胡子都翘了起来,那才好看呢。”从小舟中拿起一个莲

蓬,往那人头上掷去。

小舟与那怪客相距数丈,陆无双年纪虽小,手上劲力竟自不弱,这一掷也是甚准。程英

叫了声:“表妹!”待要阻止,已然不及,只见那莲蓬迳往怪客脸上飞去。那怪客头一仰,

已咬住莲蓬,也不伸手去拿,舌头卷处,咬住莲蓬便大嚼起来。五个少女见他竟不剥出莲

子,也不怕苦涩,就这么连瓣连衣的吞吃,互相望了几眼,忍不格格而笑,一面划船近前,

走上岸来。

程英走到那人身边,拉一拉他衣襟,道:“老伯伯,这样不好吃的。”从袋里取出一个

莲蓬,劈开莲房,剥出十几颗莲子,再将莲子外的青皮撕开,取出莲子中苦味的芯儿,然后

递在怪客手里。那怪客嚼了几口,但觉滋味清香鲜美,与适才所吃的大不相同,裂嘴向程英

一笑,点了点头。程英又剥了几枚莲子递给他。那怪客将莲子抛入口中,一阵乱嚼,仰天

说:“跟我来?”说着大踏步向西便走。

陆无双一拉程英的手,道:“表姊,咱们跟他去。”三个女伴胆小,忙道:“快回家去

罢,别走远了惹你娘骂。”陆无双肩肩嘴扮个鬼脸,见那怪客走得甚快,说道:“你不来算

啦。”放脱表姊的手,向前追去。程英与表妹一同出来玩耍,不能撇下她自归,只得跟去。

那三个女伴虽比她们大了好几岁,但个个怕羞胆怯,只叫了几声,便见那怪客与程陆二人先

后走入了桑树后。

那怪客走得甚快,见程陆二人脚步小跟随不上,先还停步等了几次,到后来不耐烦起

来,突然转身,长臂伸处,一手一个,将两个女孩儿挟在腋下,飞步而行。二女只听耳边风

声飒然,路上的石块青草不住在眼前移动。陆无双害怕起来,叫道:“放下我,放下我!”

那怪客那里理她,反而走得更快了。陆无双仰起头来,张口往他手掌缘上猛力咬去。那怪客

手掌一碰,只把她牙齿撞得隐隐生痛。陆无双只得松开牙齿,一张嘴可不闲着,拚命的大叫

大嚷。程英却是默不作声。

那怪客又奔一阵,将二人放下地来。当地是个坟场。程英的小脸吓成惨白,陆无双却胀

得满脸通红。程英道:“老伯伯,我们要回家了,不跟你玩啦!”

那怪客两眼瞪视着她,一言不发。程英见他目光之中流露出一股哀愁凄惋、自怜自伤的

神色,不自禁的起了同情之心,轻轻道:“要是没人陪你玩,明天你再到湖边来,我剥莲子

给你吃。”那怪客叹道:“是啊,十年啦,十年来都没人陪我玩。”突然间目现凶光,恶狠

狠的道:“何沅君呢?何沅君到那里去了?”

程英见他突然间声色俱厉,心里害怕,低声道:“我……我……我不知道。”那怪客抓

住她手臂,将她身子摇了几摇,低沉着嗓子道:“何沅君呢?”程英给他吓得几欲哭了出

来,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却始终没有流下。那怪客咬牙切齿的道:“哭啊,哭啊!你干

么不哭?哼,你在十年前就是这样。我不准你嫁给他,你说不舍得离开我,可是非跟他走不

可。你说感激我对你的恩情,离开我心里很是难过,呸!都是骗人的鬼话。你要是真的伤

心,又为甚么哭?”

他狠狠的凝视着程英。程英早给吓得脸无人色,但泪水总是没掉下来。那怪客用力摇幌

她身子。程英牙齿咬住嘴唇,心中只说:“我不哭,我不哭!”那怪客道:“哼,你不肯为

我掉一滴眼泪,连一滴眼泪也舍不得,我活着还有甚么用?”猛然放脱程英,双腿一弯,矮

着身子,往身旁一块墓碑上撞去,砰的一声,登时晕了过去,倒在地下。

陆无双叫道:“表姊,快逃。”拉着程英的手转身便走。程英奔出几步,只见怪客头上

泊泊冒血,心中不忍,道:“老伯伯别撞死啦,瞧瞧他去。”陆无双道:“死了,那不变了

鬼么?”程英吃了一惊,既怕他变鬼,又怕他忽然醒转,再抓住自己说些古里古怪的疯话,

可是见他满脸鲜血,实在可怜,自己安慰自己:“老伯伯不是鬼,我不怕,他不会再抓

我。”一步步的缓缓走近,叫道:“老伯伯,你痛么?”

怪客呻吟了一声,却不回答。程英胆子大了些,取手帕给他按住伤口。但他这一撞之势

着实猛恶,头上伤得好生厉害,转瞬之间,一条手帕就给鲜血浸透。她用左手紧紧按住伤

口,过了一会,鲜血不再流出。怪客微微睁眼,见程英坐在身旁,叹道:“你又救我作甚?

还不如让我死了乾净。”程英见他醒转,很是高兴,柔声道:“你头上痛不痛?”怪客摇摇

头,凄然道:“头上不痛,心里痛。”程英听得奇怪,心想:“怎么头上破了这么一大块,

反而头上不痛心里痛?”当下也不多问,解下腰带,给他包扎好了伤处。

怪客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道:“你是永不肯再见我的了,那么咱们就这么分手了么?

你一滴眼泪也不肯为我流么?”程英听他这话说得伤心,又见他一张丑脸虽然鲜血斑斑的甚

是怕人,眼中却满是求恳之色,不禁心中酸楚,两道泪水夺眶而出。怪客见到她的眼泪,脸

上神色又是欢喜,又是凄苦,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程英见他哭得心酸,自己眼泪更如珍珠断线般从脸颊上滚将下来,轻轻伸出双手,搂住

了他的脖子。陆无双见他二人莫名其妙的搂着痛哭,一股笑意竟从心底直透上来,再也忍耐

不住,纵声哈哈大笑。

那怪客听到笑声,仰天叹道:“是啊,嘴里说永远不离开我,年纪一大,便将过去的说

话都忘了,只记着这个新相识的小白脸。你笑得可真开心啊!”低头仔细再瞧程英,说道:

“是的,是的,你是阿沅,是我的小阿沅。我不许你走,不许你跟那小白脸畜生走。”说着

紧紧抱住了程英。

陆无双见他神情激动,却也不敢再笑了。

怪客道:“阿沅,我找到你啦。咱们回家去罢,你从今以后,永远跟着爹爹在一起。”

程英道:“老伯伯,我爹爹早死了。”怪客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是你的义父啊,你不

认得了吗?”程英微微摇头,道:“我没有义父。”怪客大叫一声,狠狠将她推开,喝道:

“阿沅,你连义父也不认了?”程英道:“老伯伯,我叫程英,不是你的阿沅。”

那怪客喃喃的道:“你不是阿沅?不是我的阿沅?”呆了半晌,说道:“嗯,二十多年

之前,阿沅才似你这般大。现今阿沅早长大啦,早大得不要爹爹啦。她心眼儿中,就只陆展

元那小畜生一个。”陆无双“啊”的一声,道:“陆展元?”

怪客双目瞪视着她,问道:“你认得陆展元,是不是?”陆无双微微笑道:“我自然认

得,他是我大伯。”那怪客突然满脸都是狠戾之色,伸手抓住陆无双两臂,问道:“他……

他……这小畜生在那里?快带我去找他。”陆无双甚是害怕,脸上却仍是带着微笑,颤声

道:“我大伯住得很近,你真的要去找他?嘻嘻!”怪客道:“是,是!我在嘉兴已整整找

了三天,就是要找这小畜生算帐。小娃娃,你带我去,老伯伯不难为你。”语气渐转柔和,

说着放开了手掌。陆无双右手抚摸左臂,道:“我给你得抓得好痛,我大伯住在那里忘记

了。”

那怪客双眉直竖,便欲发作,随即想到欺侮这样一个小女孩甚是不该,丑陋的脸上露出

了笑容,伸手入怀,道:“是公公不好,给你陪不是啦。公公给糖糖你吃。”可是一只手在

怀里伸不出来,显是摸不到甚么糖果。

陆无双拍手笑道:“你没糖,说话骗人,也不害羞。好罢,我跟你说,我大伯就住在那

边。”手指远处两株高耸的大槐树,道:“就在那边。”

怪客长臂伸出,又将两人挟在腋下,飞步向双槐树奔去。他急冲直行,遇到小溪阻路,

踪跃即过。片刻之间,三人已到了双槐之旁。那怪客放下两人,却见槐树下赫然并列着两座

坟墓,一座墓碑上写着“陆公展元之墓”六字,另一碑下则是“陆门何夫人之墓”七字。墓

畔青草齐膝,显是安葬已久。

怪客呆呆望着墓碑,自言自语:“陆展元这小畜生死了?几时死的?”陆无双笑嘻嘻的

道:“死了有三年啦。”

那怪客冷笑道:“死得好,死得好,只可惜我不能亲手取他狗命。”说着仰天哈哈大

笑。笑声远远传了出去,声音中充满哀愁愤懑,殊无欢乐之意。

此时天色向晚,绿杨青草间已笼上淡淡烟雾。陆无双拉拉表姊的衣袖,低声道:“咱们

回去罢。”那怪客道:“小白脸死了,阿沅还在这里干么?我要接她回大理去。喂,小娃

娃,你带我去找你……找你那个死大伯的老婆去。”陆无双向墓碑一指,道:“你不见吗?

我大妈也死了。”

怪客纵身跃起,叫声如雷,猛喝:“你这话是真是假?她,她也死了?”陆无双脸色苍

白,颤声道:“爹爹说的,我大伯死了之后,大妈跟着也死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别

吓我,我怕!”怪客捶胸大叫:“她死了,她死了?不会的,你还没见过我面,决不能死。

我跟你说过的,十年之后我定要来见你。你……你怎么不等我?”

他狂叫猛跳,势若疯虎,突然横腿扫出,喀的一声,将右首那株大块树只踢得不住摇

幌,枝叶簌簌作响。程英和陆无双手拉着手,退得远远的,那敢近前?只见他忽地抱住那株

槐树用力摇幌,似要拔将起来。但那槐树干粗枝密,却那里拔得它起?他高声大叫:“你亲

口答应的,难道就忘了吗?你说定要和我再见一面。怎么答应的事不算数?”喊到后来,声

音渐渐嘶哑。他蹲下身子,双手运劲,头上热气缓缓冒起,有如蒸笼,手臂上肌肉虬结,弓

身拔背,猛喊一声:“起!”那槐树始终未能拔起,可是喀喇一声巨响,竟尔从中断为两

截。他抱着半截槐树发了一阵呆,轻声道:“死了,死了!”举起来奋力掷出,半截槐树远

远飞了出去,有如在半空张了一柄伞。

他呆立墓前,喃喃的道:“不错,陆门何夫人,那就是阿沅了。”眼睛一花,两块石碑

幻成了两个人影。一个是拈花微笑、明眸流盼的少女,另一个却是长身玉立、神情潇的少

年。两人并肩而立。

那怪客睁眼骂道:“你诱拐我的乖女儿,我一指点死你。”伸出右手食指,欺身直进,

猛往那少年胸口点去,突觉食指剧痛,几欲折断,原来这一指点中了石碑,那少年的身影却

隐没不见了。怪客大怒,骂道:“你逃到那里去?”左掌随着击出,一掌双发,拍拍两响,

都击在碑上。他愈打愈怒,掌力也愈来愈是凌厉,打得十余掌,手掌上已是鲜血淋漓。

程英心中不忍,劝道:“老伯伯,别打了,你可打痛了自己的手。”那怪客哈哈大笑,

叫道:“我不痛,我要打死陆展元这小畜生。”

他正自纵身大笑,笑声忽尔中止,呆了一呆,叫道:“我非见你的面不可,非见你的面

不可。”双手猛力探出,十根手指如锥子般插入了那座“陆门何夫人”坟墓的坟土之中,待

得手臂缩回,已将坟土抓起了两大块。只见他两只手掌有如铁铲,随起随落,将坟土一大块

一大块的铲起。

程陆二人吓得脸无人色,不约而同的转身便逃。那怪客全神贯注的挖坟,浑没留意。二

人急奔一阵,直到转了好几个弯,不见怪客追来,这才稍稍放心。二人不识途径,沿路向乡

人打听,直到天色大黑,方进陆家庄大门。

陆无双张口直嚷:“不好啦,不好啦!爸爸、妈妈快来,那疯子在挖大伯大妈的坟!”

飞跑着进大厅,只见父亲陆立鼎正抬起了头,呆呆的望着墙壁。

程英跟着进厅,和陆无双顺着他眼光瞧去,却见墙上印着三排手掌印,上面两个,中间

两个,下面五个,共是九个。每个掌印都是殷红如血。

陆立鼎听着女儿叫嚷,忙问:“你说甚么?”陆无双叫道:“那个疯子在挖大伯大妈的

坟。”陆立鼎一惊,站起身来,喝道:“胡说!”程英道:“姨丈,是真的啊。”陆立鼎知

道自己女儿刁钻顽皮,精灵古怪,但程英却从不说谎,问道:“甚么事?”陆无双咭咭咯咯

的将适才的事说了一遍。

陆立鼎心知不妙,不待她说完,从壁上摘下单刀,朝兄嫂坟上急奔而去。奔到坟前,只

见不但兄嫂的坟墓已被破,连二人的棺木也都打开了。当他听到女儿说起有人挖坟,此事原

在意料之中,但亲眼见到,仍是不禁心中怦怦乱跳。棺中尸首却已踪影全无,棺木中的石

灰、纸筋、棉垫等已凌乱不堪。他定了定神,只见两具棺木的盖上留着许多铁器崭凿印痕、

不由得既悲且愤、又惊又疑,刚才没细问女儿,不知这盗尸恶贼跟兄嫂有何深仇大怨,在他

们死后尚来毁尸泄愤?当即提刀追赶。

他一身武功都是兄长陆展元所传,生性淡泊,兼之家道殷实,一生席丰履厚,从不到江

湖上行走,可说是全无阅历,又乏应变之才,不会找寻盗尸贼的踪迹,兜了个圈子后又回到

坟前,更无半点主意,呆了半晌,只得回家。

他走进大厅,坐在椅中,顺手将单刀拄在椅边,望着墙上的九个血手印呆呆出神。心中

只是想:“哥哥临死之时曾说,他有个仇家,是个道姑,名叫李莫愁,外号『赤练仙子』,

武功既高,行事又是心狠手辣。预料在他成亲之后十年要来找他夫妻报仇。那时他说:『我

此病已然不治,这场冤仇,那赤练仙子是报不成的了。在过三年,便是她来报仇之期,你无

论如何要劝你嫂子远远避开。』我当时含泪答应,不料嫂子在我哥哥逝世当晚便即自刎殉

夫。哥哥已去世三年,算来正是那道姑前来报仇之期,可是我兄嫂既已去世,冤仇甚么的自

也一笔勾销,那道姑又来干甚么?哥哥又说,那道姑杀人之前,往往先在那人家中墙上或是

门上印上血手印,一个手印便杀一人。我家连长工婢女总共也不过七人,怎地她印上了九个

手印?啊,是了,她先印上血手印,才得知我兄嫂已死,便再派人去掘坟盗尸?这……这女

魔头当真恶毒……我今日一直在家,这九个血手印却是几时印下的?如此神不知鬼不觉的下

手,此人……此人……”想到此处,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背后脚步细碎,一双柔软的小手蒙住了他双眼,听得女儿的声音说道:“爹爹,你猜我

是谁?”这是陆无双自小跟父亲玩惯了的玩意,她三岁时伸手蒙住父亲双目,说:“爹爹,

你猜我是谁?”令父母大笑了一场,自此而后,每当父亲闷闷不乐,她总是使这法儿引他高

兴。陆立鼎纵在盛怒之下,被爱女这么一逗,也必怒气尽消。但今日他却再无心思与爱女戏

要,拂开她双手,道:“爹爹没空,你到里面玩去!”

陆无双一呆,她自小得父母爱宠,难得见他如此不理睬自己,小嘴一撅,要待撒娇跟父

亲不依,只见男仆阿根匆匆进来,垂手禀道:“少爷,外面来了客人。”陆立鼎挥挥手道:

“你说我不在家。”阿根道:“少爷,那大娘不是要见你,是过路人要借宿一晚。”陆立鼎

惊道:“甚么?是娘们?”阿根道:“是啊,那大娘还带了两个孩子,长得怪俊的。”陆立

鼎听说那女客还带着两个孩子,稍稍放心,道:“她不是道姑?”阿根摇摇头道:“不是。

穿得乾乾净净的,瞧上去倒是好人家的大娘。”陆立鼎道:“好罢,你招呼她到客房安息,

饭菜相待就是。”阿根答应着去了。陆无双道:“我也瞧瞧去。”随后奔出。

陆立鼎站起身来,正要入内与娘子商议如何应敌,陆二娘已走到厅上。陆立鼎将血手印

指给她看,又说了坟破尸失之事。陆二娘皱眉道:“两个孩子送到那里去躲避?”陆立鼎指

着墙上血印道:“两个孩子也在数内,这魔头既按下了血手印,只怕轻易躲避不了。嘿,咱

两个枉自练了这些年武功,这人进出我家,我们没半点知觉,这……这……”陆二娘望着白

墙,抓住椅背,道:“为甚么九个指印?咱们家里可只有七口。”

她两句话出口,手足酸软,怔怔的望着丈夫,竟要流下泪来。陆立鼎伸手扶住她臂膀,

道:“娘子,事到临头,也不必害怕。上面这两个手印是要给哥哥和嫂子的,下面两个自然

是打在你我身上了。第三排的两个,是对付无双和小英。最后三个,打的是阿根和两名丫

头。嘿嘿,这才叫血溅满门啊。”陆二娘颤声道:“哥哥嫂子?”陆立鼎道:“不知这魔头

跟哥哥嫂子有甚么大仇,兄嫂死了,她仍要派人从坟里掘出他们遗体来折辱。”陆二娘道:

“你说那疯子是她派来的?”陆立鼎道:“这个自然。”陆二娘见他满脸汗水尘土,柔声

道:“回房去擦个脸,换件衣衫,好好休息一下再说。”

陆立鼎站起身来,和她并肩回房,说道:“娘子,陆家满门今日若是难逃一死,也让咱

们死得不堕了兄嫂的威名。”陆二娘心中一酸,道:“二爷说得是。”两人均想,陆立鼎虽

然藉藉无名,他兄长陆展元、何沅君夫妇却是侠名震于江湖,嘉兴陆家庄的名头在武林中向

来是无人胆敢小觑的。

二人走到后院,忽听得东边壁上喀的一响,高处有人。陆立鼎抢上一步,挡住妻子身

前,抬头看时,却见墙头上坐着一个男孩,伸手正去摘凌霄花。又听墙脚边有人叫道:“小

心啦,莫掉下来。”原来程英、陆无双和一个男孩守在墙边花丛之后。陆立鼎心想:“这两

个孩儿,想是来借宿那家人的,怎么如此顽皮?”

墙头那男孩摘了一朵花。陆无双叫道:“给我,给我!”那男孩一笑,却向程英掷去。

程英伸手接过,递给表妹。陆无双恼了,拿过花儿丢在地下,踏了几脚,嗔道:“希罕么?

我才不要呢。”陆氏夫妇见孩儿们玩得起劲,全不知一场血腥大祸已迫在眉睫,叹了口气,

同进房中。

程英见陆无双踏坏花朵,道:“表妹,你又生甚么气啦?”陆无双小嘴撅起,道:“我

不要他的,我自己采。”说着右足一点,身子跃起,已抓住一根花架上垂下来的紫藤,这么

一借力,又跃高数尺,迳往一株银桂树的枝干上窜去。墙头那男孩拍手喝采,叫道:“到这

里来!”陆无双双手拉着桂花树枝,在空中荡了几下,松手放树,向着墙头扑去。

以她所练过的这一点微末轻功,这一扑实是大为危险,只是她气恼那男孩把花朵抛给表

姊而不给自己,女孩儿家在生人面前要强好胜,竟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从空中飞跃过去。那男

孩吃了一惊,叫道:“留神!”伸手相接。他若不伸出手去,陆无双原可攀到墙头,但在半

空中见到男孩要来相拉,叱道:“让开!”侧身要避开他双手。那空中转身之技是极上乘的

轻功,她曾见父亲使过,但连她母亲也不会,她一个小小女孩又怎会使?这一转身,手指已

攀不到墙头,惊叫一声“啊哟”直堕下来。

墙脚下那男孩见她跌落,飞步过来,伸手去接。墙高一丈有余,陆无双身子虽轻,这一

跌下来力道可是甚大,那男孩一把抱住了她腰身,两人重重的一齐摔倒。只听喀喀两响,陆

无双左腿腿骨折断,那男孩的额角撞在花坛石上,登时鲜血喷出。

程英与另一个男孩见闯了大祸,忙上前相扶。那男孩慢慢站起身来,按住额上创口,陆

无双却已晕了过去。程英抱住表妹,大叫:“姨丈,阿姨,快来!”

陆立鼎夫妇听得叫声,从房中奔出,见到两个孩子负伤,又见一个中年妇人从西厢房快

步出来,料想是那前来借宿的女子。只见她抢着抱起陆无双与那男孩走向厅中,她不替孩子

止血,却先给陆无双接续断了的腿骨。陆二娘取过布帕,给那男孩头上包扎了,过去看女儿

腿伤。

那妇人在陆无双断腿内侧的“白海穴”与膝后“委中穴”各点一指,止住她的疼痛,双

手持定断腿两边,待要接骨。陆立鼎见她出手利落,点穴功夫更是到家,心中疑云大起,叫

道:“大娘是谁?光临舍下有何指教?”那妇人全神贯注的替陆无双接骨,只嗯了几声,没

答他问话。

就在此时,忽然屋顶上有人哈哈一笑,一个女子声音叫道:“但取陆家一门九口性命,

余人快快出去。”那妇人正在接骨,猛听得屋顶上呼喝之声,吃了一惊,不自禁的双手一

扭,喀的一声,陆无双剧痛之下,大叫一声,又晕了过去。

各人一齐抬硕,只见屋檐边站着一个少年道姑,月光映在她脸上,看来只有十五六岁年

纪,背插长剑,血红的剑绦在风中猎猎作响。陆立鼎朗声道:“在下陆立鼎。你是李仙姑门

下的么?”

那小道姑嘴角一歪,说道:“你知道就好啦!快把你妻子、女儿,婢仆尽都杀了,然后

自尽,免得我多费一番手脚。”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不徐不疾,竟是将对方半点没放在

眼里。

陆立鼎听了这几句话只气得全身发颤,说道:“你……你……”一时不知如何应付,待

要跃上与她厮拚,却想对方年幼,又是女子,可不便当真跟她动手,正踌躇间,忽觉身旁有

人掠过,那前来借宿的妇人已纵身上屋,手挺长剑,与那小道姑斗在一起。

那妇人身穿灰色衫裙,小道姑穿的是杏黄道袍,月光下只见灰影与黄影盘旋飞舞,夹杂

着三道寒光,偶而发出几下兵刃碰撞之声。陆立鼎武功得自兄长亲传,虽然从无临敌经历,

眼光却是不弱,于两人剑招瞧得清清楚楚。见小道姑手中一柄长剑守忽转攻,攻倏变守,剑

法甚是凌厉。那妇人凝神应敌,乘隙递出招数。斗然间听得铮的一声,双剑相交,小道姑手

中长剑飞向半空。她急跃退后,俏脸生晕,叱道:“我奉师命来杀陆家满门,你是甚么人,

却来多管闲事?”

那妇人冷笑道:“你师父若有本事,就该早寻陆展元算帐,现下明知他死了,却来找旁

人的晦气,羞也不羞?”小道姑右手一挥,三枚银针激射而出,两枚打向那妇人,第三枚却

射向站在天井中的陆立鼎。这一下大是出人意外,那妇人挥剑击开,陆立鼎低声怒叱,伸两

指钳住了银针。

小道姑微微冷笑,翻身下屋,只听得步声细碎,飞快去了。那妇人跃回庭中,见陆立鼎

手中拿着银针,忙道:“快放下!”陆立鼎依言掷下。那妇人挥剑割断自己一截衣带,立即

将他右手手腕牢牢缚住。

陆立鼎吓了一跳,道:“针上有毒?”那妇人道:“剧毒无比。”当即取出一粒药丸给

他服下。陆立鼎只觉食中两指麻木不仁,随即肿大。那妇人忙用剑尖划破他两根手指的指

心,但见一滴滴的黑血渗了出来。陆立鼎大骇,心道:“我手指又未破损,只碰了一下银针

就如此厉害,若是给针尖剌破一点,那里还有命在?”当下向那妇人施了一礼,道:“在下

有眼不识泰山,不敢请问大娘高姓。”

那妇人道:“我家官人姓武,叫作武三通。”陆立鼎一凛,说道:“原来是武三娘子。

听说武前辈是云南大理一灯大师的门下,不知是否?”武三娘道:“正是。一灯大师是我家

官人的师父。小妇人从官人手里学得一些粗浅武艺,当真是班门弄斧,可教陆爷见笑了。”

陆立鼎连声称谢援手之德。他曾听兄长说起,生平所见武学高手,以大理一灯大师门下的最

是了得:一灯大师原为大理的国君,避位为僧后有“渔樵耕读”四大弟子随侍,其中那农夫

名叫武三通,与他兄长颇有嫌隙,至于如何结怨,则未曾明言。可是武三娘不与己为敌,反

而出手逐走赤练仙子的弟子,此中缘由实在难以索解。

各人回进厅堂。陆立鼎将女儿抱在怀内,见她已然苏醒,脸色惨白,但强自忍痛,竟不

哭泣,不禁甚是怜惜。武三娘叹道:“这女魔头的徒儿一去,那魔头立即亲至。陆爷,不是

我小看于你,凭你夫妇两人,再加上我,万万不是那魔头的对手。但我瞧逃也无益,咱们听

天由命,便在这儿等她来罢!”

陆二娘问道:“这魔头到底是何等样人?和咱家又有甚么深仇大怨?”武三娘向陆立鼎

望了一眼,道:“难道陆爷没跟你说过?”陆二娘道:“他说只知此事与他兄嫂有关,其中

牵涉到男女情爱,他也并不十分明白。”

武三娘叹了口气道:“这就是了。我是外人,说一下不妨。令兄陆大爷十余年前曾去大

理。那魔头赤练仙子李莫愁现下武林中人闻名丧胆,可是十多年前却是个美貌温柔的好女

子,那时也并未出家。也是前生的冤孽,她与令兄相见之后,就种下了情苗。后来经过许多

纠葛变故,令兄与令嫂何沅君成了亲。说到令嫂,却又不得不提拙夫之事。此事言之有愧,

但今日情势紧迫,我也只好说了。这个何沅君,本来是我们的义女。”

陆立鼎夫妇同时“啊”的一声。

武三娘轻抚那受伤男孩的肩膀,眼望烛火,说道:“令嫂何沅君自幼孤苦,我夫妇收养

在家,认作义女,对她甚是怜爱。后来她结识了令兄,双方情投意合,要结为夫妇。拙夫一

来不愿她远嫁,二来又是固执得紧,说江南人狡猾多诈,十分靠不住,无论如何不肯答允。

阿沅却悄悄跟着令兄走了。成亲之日,拙夫和李莫愁同时去跟新夫妇为难。喜宴座中有一位

大理天龙寺的高僧,出手镇住两人,要他们冲着他的面子,保新夫妇十年平安。拙夫与李莫

愁当时被迫答应十年内不跟新夫妇为难。拙夫愤激过甚,此后就一直疯疯癫癫,不论他的师

友和我如何相劝,总是不能开解,老是算算这十年的日子。屈指算来,今日正是十年之期,

想不到令兄跟阿沅……唉,却连十年的福也亨不到。”说着垂下头来,神色凄然。

陆立鼎道:“如此说来,掘坟盗我兄嫂遗体的,便是尊夫了。”武三娘深有惭色,道:

“刚才听府上两位小姐说起,那确是拙夫。”陆立鼎怫然道:“尊夫这等行迳,可大大的不

是了。这本来也不是甚么怨仇,何况我兄嫂已死,就算真有深仇大怨,也是一了百了,却何

以来盗他遗体,这算甚么英雄好汉?”论到辈份,武氏夫妇该是尊长,但陆立鼎心下愤怒,

说话间便不叙尊卑之礼。武三娘叹道:“陆爷责备得是,拙夫心智失常,言语举止,往往不

通情理。我今日携这两个孩儿来此,原是防备拙夫到这里来胡作非为。当今之世,只怕也只

有我一人,他才忌惮三分了。”说到这里,向两个孩子道:“向陆爷陆二娘叩头,代你爹爹

谢罪。”两个孩子拜了下去。

陆二娘忙伸手扶起,问起名字,那摔破额角的叫做武敦儒,是哥哥,弟弟叫做武修文。

两人相差一岁,一个十二,一个十一,武学名家的两个儿子,却都取了个斯文名字。武三娘

言道,他夫妇中年得子,深知武林中的险恶,盼望儿子弃武学文,可是两个孩儿还是好武,

跟他们的名字沾不上边儿。

武三娘说了情由,黯然叹息,心想:“这番话只能说到这里为止,别的话却是不足为外

人道了。”原来何沅君长到十七八岁时,亭亭玉立,娇美可爱,武三通对她似乎已不纯是义

父义女之情。以他武林豪侠的身份,自不能有何逾份的言行,本已内心郁结,突然见她爱上

了一个江南少年,竟是狂怒不能自已。至于他说“江南人狡猾多诈,十分靠不住”,除了敌

视何沅君的意中人外,也因当年受黄蓉的欺骗,替郭靖托下压在肩头的黄牛、大石,弄得不

能脱身,虽然后来与靖蓉二人和解了,但“江南人狡猾多诈”一节,却是深印脑中。

武三娘又道:“万想不到拙夫没来,那赤练仙子却来寻府上的晦气……”说到此处,忽

听屋上有人叫道:“儒儿,文儿,给我出来!”这声音来得甚是突然,丝毫不闻屋瓦上有脚

步之声,便忽然有人呼叫。陆氏夫妇同时一惊,知是武三通到了。程英与陆无双也认出是吃

莲蓬怪客的声音。

只见人影幌动,武三通飞身下屋,一手一个,提了两个儿子上屋而去。武三娘大叫:

“喂,喂,你来见过陆爷、陆二娘,你取去的那两具尸体呢?快送回来……”武三通全不理

会,早去得远了。

他乱跑一阵,奔进一座树林,忽然放下修文,单单抱着敦儒,走得影踪不见,竟把小儿

子留在树林之中。

武修文大叫:“爸爸,爸爸!”见父亲抱着哥哥,早已奔出数十丈外,只听得他远远叫

道:“你等着,我回头再来抱你。”武修文知道父亲行事向来颠三倒四,倒也不以为异。黑

夜之中一个人在森林里虽然害怕,但想父亲不久回来,当下坐在树边等待。过得良久,父亲

始终不来,他自言自语:“我找妈去!”向着来陆摸索回去。

那知江南乡间阡陌纵横,小路弯来绕去,纵在白日也是难认,何况黑夜之中?他越走道

路越是狭窄,数次踏入了田中,双脚全是烂泥。到后来竟摸进了一片树林之中,脚下七高八

低,望出来黑漆一团。他急得想哭,大叫:“爸爸,爸爸!妈妈,妈妈!”静夜中那里有人

答应?却听得咕嘘、咕嘘几声,却是猫头鹰的啼声。他曾听人言道,猫头鹰最爱数人眉毛的

根数。若是被它数得清楚,立即毙命,当即伸指沾了唾液,沾湿眉毛,好教猫头鹰难以计

数。但猫头鹰还是不住啼鸣,他靠在树干上伸指紧紧掀住双眉,不敢稍动,心中只是怦怦乱

跳,过了一会,终于合眼睡着了。

睡到天明,迷糊中听得头顶几下清亮高亢的啼声,他睁开眼来,抬头望去,只见两只极

大的白色大鹰正在天空盘旋翱翔,双翅横展,竟达丈许。他从未见过这般大鹰,凝目注视,

只觉又是奇怪,又是好玩,叫道:“哥哥,快来看大鹰!”一时没想到只自己孤身一人,自

来形影不离的哥哥却已不在身边。

忽听得背后两声低啸,声音娇柔清脆,似出于女孩子之口。两只大鹰又盘旋了几个圈

子,缓缓下降。武修文回过头来,只见树后走出一个女孩,向天空招手,两只大鹰敛翅飞

落,站在她的身畔。那女孩向武修文望了一眼,抚摸两只大鹰之背,说道:“好雕儿,乖雕

儿。”武修文心想:“原来这两只大鹰是雕儿。”但见双雕昂首顾盼,神骏非常,站在地下

比那女孩还高。

武修文走近说道:“这两只雕儿是你家养的么?”那女孩小嘴微撅,做了个轻蔑神色,

道:“我不认得你,不跟你玩。”武修文也不以为忤,伸手去摸雕背。那女孩一声轻哨,那

雕儿左翅突然扫出,劲力竟是极大,武修文没提防,登时摔了个筋斗。

武修文打了个滚站起,望着双雕,心下好生羡慕,说道:“这对雕儿真好,肯听你话。

我回头要爹爹也去捉一对来养了玩。”那女孩道:“哼,你爹爹捉得着么?”武修文连讨三

个没趣,讪讪的很是不好意思,定睛瞧时,只见她身穿淡绿罗衣,颈中挂着一串明珠,脸色

白嫩无比,犹如奶油一般,似乎要滴出水来,双目流动,秀眉纤长。武修文虽是小童,也觉

她秀丽之极,不由自主的心生亲近之意,但见她神色凛然,却又不禁感到畏缩。

那女孩右手抚摸雕背,一双眼珠在武修文身上滚了一转,问道:“你叫甚么名字?怎么

一个儿出来玩?”武修文道:“我叫武修文,我在等我爹爹啊。你呢?你叫甚么?”那女孩

扁了扁小嘴,哼的一声,道:“我不跟野孩子玩。”说着转身便走。武修文呆了一呆,叫

道:“我不是野孩子。”一边叫,一边随后跟去。

他见那女孩约莫比自己小着两三岁,人矮腿短,自己一发足便可追上,那知他刚展开轻

功,那女孩脚步好快,片刻间已奔出数丈,竟把他远远抛在后面。她再奔几步,站定身子,

回头叫道:“哼,你追得着我么?”武修文道:“自然追得着。”立即提气急追。

那女孩回头又跑,忽然向前疾冲,躲在一株松树后面。武修文随后跟来,那女孩瞧他跑

得近了,斗然间伸出左足,往他小腿上绊去。武修文全没料到,登时向前跌出。他忙使个

“铁树桩”想定住身子,那女孩右足又出,向他臀部猛力踢去。武修文一交直摔下去,鼻子

刚好撞在一块小尖石上,鼻血流出,衣上点点斑斑的尽是鲜血。

那女孩见血,不禁慌了,登时没做理会处,只想拔足逃走,忽然身后有人喝道:“芙

儿,你又在欺侮人了,是不是?”那女孩并不回头,辩道:“谁说的?他自己摔交,管我甚

么事?你可别跟我爹乱说。”武修文按住鼻子,其实也不很疼,只是见到满手鲜血,心下惊

慌。他听得女孩与人说话,转过身来,见是个撑着铁拐的跛足老者。那人两鬓如霜,形容枯

槁,双眼翻白,是个瞎子。

只听他冷笑道:“你别欺我瞧不见,我甚么都听得清清楚楚。你这小妞儿啊,现下已经

这样坏,大了瞧你怎么得了?”那女孩过去挽住他的手臂,央求道:“大公公,你别跟我爹

爹说,好不好?他摔出了鼻血,你给他治治啊!”

那老者踏上一步,左手抓住武修文手臂,右手伸指在他鼻旁“闻香穴”掀了几掀。武修

文鼻血本已渐止,这么几掀,就全然不流了,只觉那老者五根手指有如铁钳,又长又硬,紧

紧抓着自己手臂,心中害怕起来,微微一挣,竟是动也不动,当下手臂一缩一圈,使出母亲

所授的小擒拿手功夫,手掌打个半圈,向外逆翻。那老者没料到这小小孩童竟有如此巧妙手

法,被他一翻之下,竟尔脱手,“噫”的一声轻呼,随即又抓住了他手腕。武修文运劲欲再

挣扎,却怎么也挣不脱了。

那老者道:“小兄弟别怕,你姓甚么?”武修文道:“我姓武。”那老者道:“你说话

不是本地口音,从那里来的?你爹妈呢?”说着放松了他手腕。武修文想起一晚没见爹娘,

不知他两人怎样了,听他问起,险些儿便要哭出来。那女孩刮脸羞他,唱道:“羞羞羞,小

花狗,眼圈儿红,要流油!”

武修文昂然道:“哼,我才不哭呢!”当下将母亲在陆家庄等候敌人、父亲抱了哥哥不

知去了那里、自己在黑夜中迷路等情说了。他心情激动,说得大是颠三倒四,但那老者也听

出了七八成,又问知他们是从大理国来,父亲叫作武三通,最擅长的武功是“一阳指”。那

老者道:“你爹爹是一灯大师门下,是不是?”武修文喜道:“是啊,你认识咱们皇爷吗?

你见过他没有?我可没见过。”武三通当年在大理国功极帝段智兴手下当御林军总管,后来

段智兴出家,法名一灯,但武三通与两个孩子说起往事之时,仍是“咱们皇爷怎样怎样”,

是以武修文也叫他“咱们皇爷”。

那老者道:“我也没机缘拜见过他老人家,久仰『南帝』的大名,好生钦羡。这女孩儿

的爹娘曾受过他老人家极大的恩惠。如此说来,大家不是外人,你可知道你妈等的敌人是

谁?”武修文道:“我听妈跟陆爷说话,那敌人好像是甚么赤练蛇、甚么愁的。”那老者抬

起了头,喃喃的道:“甚么赤练蛇?”突然一顿铁杖,大声叫道:“是赤练仙子李莫愁?”

武修文喜道:“对对!正是赤练仙子!”

那老者登时神色甚是郑重,说道:“你们两个在这里玩,一步也别离开。我瞧瞧去。”

那女孩道:“大公公,我也去。”武修文也道:“我也去。”那老者急道:“唉,唉!万万

去不得。那女魔头凶得紧,我打不过她。不过既知朋友有难,可不能不去。你们要听话。”

说着拄起铁杖,一跷一拐的疾行而去。

武修文好生佩服,说道:“这老公公又瞎又跛,却奔得这么快。”那女孩小嘴一扁,

道:“这有甚么希奇?我爹爹妈妈的轻功,你见了才吓一大跳呢。”武修文道:“你爹爹妈

妈也是又瞎又跛的吗?”那女孩大怒,道:“呸!你爹爹妈妈才又瞎又跛!”

此时天色大明,田间农夫已在耕作,男男女女唱着山歌。那老者是本地土着,双目虽

盲,但熟悉道路,随行随问,不久即来到陆家庄前。远远便听得兵刃相交,乒乒乓乓的打得

极是猛烈。陆展元一家是本地的官宦世家,那老者却是市井之徒,虽然同是嘉兴有名的武学

之士,却向无往来;又知自己武功不及赤练仙子,这番赶去只是多陪上一条老命,但想到此

事牵涉一灯大师的弟子在内,大多儿欠一灯大师的情太多,决不能袖手,当下足上加劲,抢

到庄前。只听得屋顶上有四个人在激斗,他侧耳静听,从呼喝与兵刃相交声中,听出一边三

个,另一边只有一个,可是众不敌寡,那三个已全然落在下风。

上晚武三通抱走了两个儿子,陆立鼎夫妇甚是讶异,不知他是何用意。武三娘却脸有喜

色,笑道:“拙夫平日疯疯癫癫,这回却难得通达事理。”陆二娘问起原因,武三娘笑而不

答,只道:“我也不知所料对不对,待会儿便有分晓。”这时夜已渐深,陆无双伏在父亲怀

中沉沉睡去。程英也是迷迷糊糊的睁不开眼来。陆二娘抱了两个孩子要送她们入房安睡。武

三娘道:“且稍待片刻。”忽听得屋顶有人叫道:“抛上来。”正是武三通的声音。他轻功

了得,来到屋顶,陆氏夫妇事先仍是全没察觉。

武三娘接过程英,走到厅口向上抛去,武三通伸臂抱去。陆氏夫妇正惊异间,武三娘又

抱过陆无双掷了上去。

陆立鼎大惊,叫道:“干甚么?”跃上屋顶,四下里黑沉沉地,已不见武三通与二女的

影踪。他拔足欲追,武三娘叫道:“陆爷不须追赶,他是好意。”陆立鼎将信将疑,跳回庭

中,颤声问道:“甚么好意?”此时陆二娘却已会意,道:“武三爷怕那魔头害了孩儿们,

定是将他们藏到了稳妥之处。”陆立鼎当局者迷,被娘子一语点醒,连道:“正是,正

是。”但想到武三通盗去自兄嫂尸体,却又甚不放心。

武三娘叹道:“拙夫自从阿沅嫁了令兄之后,见到女孩子就会生气,不知怎的,竟会眷

顾府上两位千金,实非我意料所及。他第一次来带走儒儿、文儿之时,我见他对两位小姐连

望几眼,神色间大是怜爱,颇有关怀之意。他从前对着阿沅,也总是这般模样的。果然他又

来抱去了两位小姐。唉,但愿他从此转性,不再胡涂!”说着连叹了两口长气,接着道:

“两位且养养神,那魔头甚么时候到来,谁也料想不到,提心吊胆的等着,没的折磨了自

己。”

陆氏夫妇初时顾念女儿与侄女的安危,心中栗六,举止失措,此时去了后顾之忧,恐惧

之心渐减,敌忾之意大增,两人身上带齐暗器兵刃,坐在厅上,闭目养神。两人做了十几年

夫妻,平日为家务之事不时小有龃龉,此刻想到强敌转瞬即至,想起陆展元与武三娘所说那

魔头武功高强、行事毒辣,多半大数难逃,夫妇相偕之时无多,不自禁互相依偎,四手相

握。

过了良久,万籁俱寂之中,忽听得远处飘来一阵轻柔的歌声,相隔随远,但歌声吐字清

亮,清清楚楚听得是:“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每唱一字,便近了许多,那

人来得好快,第三句歌声未歇,已来到门外。

三人愕然相顾,突然间砰砰喀喇数声响过,大门内门闩木撑齐断,大门向两旁飞开,一

个美貌道姑微笑着缓步进来,身穿杏黄色道袍,自是赤练仙子李莫愁到了。

阿根正在打扫天井,上前喝问:“是谁?”陆立鼎急叫:“阿根退开!”却那里还来得

及?李莫愁拂尘挥动,阿根登时头颅碎裂,不声不响的死了。陆立鼎提刀抢上,李莫愁身子

微侧,从他身边掠过,挥拂尘将两名婢女同时扫死,笑问:“两个女孩儿呢?”

陆氏夫妇见她一眨眼间便连杀三人,明知无幸,一咬牙,提起刀剑分从左右攻上。李莫

愁举拂尘正要击落,见武三娘持剑在侧,微微一笑,说道:“既有外人插手,就不便在屋中

杀人了!”她话声轻柔婉转,神态娇媚,君之明眸皓齿,肤色白腻,实是个出色的美人,也

不见她如何提足抬腿,已轻飘飘的上了屋顶。陆氏夫妇与武三娘跟着跃上。

李莫愁拂尘轻挥,将三般兵刃一齐扫了开去,娇滴滴的道:“陆二爷,你哥哥若是尚

在,只要他出口求我,再休了何沅君这个小贱人,我未始不可饶了你家一门良贱。如今,

唉,你们运气不好,只怪你哥哥太短命,可怪不得我。”陆立鼎叫道:“谁要你饶?”挥刀

砍去,武三娘与陆二娘跟着上前夹攻。李莫愁眼见陆立鼎武功平平,但出刀踢腿、转身劈掌

的架子,宛然便是当年意中人陆展元的模样,心中酸楚,却盼多看得一刻是一刻,若是举手

间杀了他,在这世上便再也看不到“江南陆家刀法”了,当下随手挥架,让这三名敌手在身

边团团而转,心中情意缠绵,出招也就不如何凌厉。

突然间李莫愁一声轻啸,纵下屋去,扑向小河边一个手持铁杖的跛足老者,拂尘起处,

向他颈口缠了过去。这一招她足未着地,拂尘却已攻向敌人要害,全未防备自己处处都是空

隙,只是她杀着厉害,实是要教对方非守不可。

那老者于敌人来招听得清清楚楚,铁杖疾横,斗地点出,迳刺她的右腕。铁杖是极笨重

的兵刃,自来用以扫打砸撞,这老者却运起“刺”字诀,竟使铁杖如剑,出招轻灵飘逸。李

莫愁拂尘微挥,银丝倒转,已卷住了铁杖头,叫一声:“撒手!”借力使力,拂尘上的千万

缕银丝将铁杖之力尽数借了过来。那老者双臂剧震,险些把持不住,危急中乘势跃起,身子

在空中斜斜窜过,才将她一拂的巧劲卸开,心下暗惊:“这魔头果然名不虚传。”李莫愁这

一招“太公钓鱼”,取义于“愿者上钓”以敌人自身之力夺人兵刃,本来百不失一,岂知竟

未夺下他的铁杖,却也是大出意料之外,暗道:“这跛脚老头儿是谁?竟有这等功夫?”身

形微侧,但见他双目翻白,是个瞎子,登时醒悟,叫道:“你是柯镇恶!”

这盲目跛足老者,正是江南七怪之首的飞天蝙蝠柯镇恶。

当年郭靖、黄蓉参与华山论剑之后,由黄药师主持成婚,在桃花岛归隐。黄药师性情怪

僻,不喜热闹,与女儿女婿同处数月,不觉厌烦起来,留下一封书信,说要另寻清静之地闲

居,迳自飘然离岛。黄蓉知道父亲脾气,虽然不舍,却也无法可想。初时还道数月之内,父

亲必有消息带来,那知一别经年,音讯杳然。黄蓉思念父亲和师父洪七公,和郭靖出去寻

访,两人在江湖上行走数月,不得不重回桃花岛,原来黄蓉有了身孕。

她性子向来刁钻古怪,不肯有片刻安宁,有了身孕,处处不便,甚是烦恼,推源祸始,

自是郭靖不好。有孕之性子本易暴躁,她对郭靖虽然情深意重,这时却找些小故,不断跟他

吵闹。郭靖知道爱妻脾气,每当她无理取闹,总是笑笑不理。若是黄蓉恼得狠了,他就温言

慰藉,逗得她开颜为笑方罢。

不觉十月过去,黄蓉生下一女,取名郭芙。她怀孕时心中不喜,但生下女儿之后,却异

常怜惜,事事纵恣。这女孩不到一岁便已顽皮不堪。郭靖有时看不过眼,管教几句,黄蓉却

着意护持,郭靖每管一回,结果女儿反而更加放肆一回。到郭芙五岁那年,黄蓉开始授她武

艺。这一来,桃花岛上的虫鸟走兽可就遭了殃,不是羽毛被拔得精光,就是尾巴给剪去了一

截,昔时清清静静的隐士养性之所,竟成了鸡飞狗走的顽童肆虐之场。郭靖一来顺着爱妻,

二来对这顽皮女儿确也十分爱怜,每当女儿犯了过错,要想责打,但见她扮个鬼脸搂着自己

脖子软语相求,只得叹口长气,举起的手又慢慢放了下来。

这些年中,黄药师与洪七公均是全无音讯,靖蓉夫妇想起二人年老,好生挂念。郭靖又

几次去接大师父柯镇恶,请他到桃花岛来颐养天年。但柯镇恶爱与市井之徒为伍,闹酒赌钱

为乐,不愿过桃花岛上冷清清的日子,始终推辞不来。这一日他却不待郭靖来接,自行来到

岛上。原来他近日手气不佳,连赌连输,欠下了一身债,无可奈何,只得到徒儿家里来避

债。郭靖、黄蓉见到师父,自是高兴异常,留着他在岛上长住,无论怎样不放他走了。黄蓉

慢慢套出真相,暗地里派人去替他还了赌债。柯镇恶却不知道,不敢回嘉兴去,闲着无事,

就做了郭芙的游伴。

忽忽数年,郭芙已满九岁了。黄蓉记挂父亲,与郭靖要出岛寻访,柯镇恶说甚么也要一

起去,郭芙自也磨着非同去不可。四人离岛之后,谈到行程,柯镇恶说道:“甚么地方都

好,就是嘉兴不去。”黄蓉笑道:“大师父,好教你得知,那些债主我早给你打发了。”柯

镇恶大喜之下,首先便去嘉兴。

到得嘉兴,四人宿在客店之中。柯镇恶向故旧打听,有人说前数日曾见到一个青袍老人

独自在烟雨楼头喝酒,说起形貌,似乎便是黄药师的模样。郭靖、黄蓉大喜,便在嘉兴城乡

到处寻访。这日清晨,柯镇恶带着郭芙,携了双雕到树林中玩,不意凑巧碰到了武修文。

柯镇恶与李莫愁交手数合,就知不是她的对手,心想:“这女魔头武功之高,竟似不亚

于当年的梅超风。”当下展开伏魔杖法,紧紧守住门户。李莫愁心中暗赞:“曾听陆郎这没

良心的小子言道,他嘉兴前辈人物中有江南七怪,武功甚是不弱,收下一个徒儿大大有名,

便是大侠郭靖。这老儿是江南七怪之首,果然名不虚传。他盲目跛足,年老力衰,居然还接

得了我十余招。”只听陆氏夫妇大声呼喝,与武三娘已攻到身后,心中主意已定:“要伤柯

老头不难,但惹得郭氏夫妇找上门来,却是难斗,今日放他一马便是。”拂尘一扬,银丝鼓

劲挺直,就似一柄花枪般向柯镇恶当胸剌去。这拂尘丝虽是柔软之物,但藉着一股巧劲,所

指处又是要害大穴,这一剌之势却也颇为厉害。

柯镇恶铁杖在地下一顿,借势后跃。李莫愁踏上一步,似是进招追击,那知斗然间疾向

后仰。她腰肢柔软之极,翻身后仰,肩膀离武三娘已不及二尺。武三娘吃了一惊,急挥左掌

向她额头拍去。李莫愁腰肢轻摆,就如一朵菊花在风中微微一颤,早已避开,拍的一下,陆

二娘小腹上已然中掌。

陆二娘向前冲了三步,伏地摔倒。陆立鼎见妻子受伤,右手力挥,将单刀向李莫愁掷将

过去,跟着展开双手臂扑上去,要抱住她与之同归于尽。李莫愁以处女之身,失意情场,变

得异样的厌憎男女之事,此时见陆立鼎纵身扑来,心中恼恨之极,转过拂尘柄打落单刀,拂

尘借势挥出,刷的一声,击在他的天灵盖上。

李莫愁连伤陆氏夫妇,只一瞬间之事,待得柯镇恶与武三娘赶上相救,早已不及。她笑

问:“两个女孩儿呢?”不等武三娘答话,黄影闪动,已窜入庄中,前后搜寻,竟无程英与

陆无双的人影。她从灶下取过火种,在柴房里放了把火,跃出庄来,笑道:“我跟桃花岛、

一灯大师都没过节,两位请罢。”

柯镇恶与武三娘见她凶狠肆暴,气得目眦欲裂,铁杖钢剑,双双攻上。李莫愁侧身避过

铁杖,拂尘扬出,银丝早将武三娘长剑卷住。两股劲力自拂尘传出,一收一放,喀的一响,

长剑断为两截,剑尖刺向武三娘,剑柄却向柯镇恶脸上激射过去。

武三娘长剑被夺,已是大吃一惊,更料不到她能用拂尘震断长剑,再立即以断剑分击二

人,那剑头来得好快,急忙低头闪避,只觉头顶一凉,剑头掠顶而过,割断了一大丛头发。

柯镇恶听得金刃破空之声,杖头激起,击开剑柄,但听得武三娘惊声呼叫,当下运杖成风,

着着进击,他左手虽扣了三枚毒蒺藜,但想素闻赤练仙子的冰魄银针阴毒异常,自己目不见

物,别要引出她的厉害暗器来,更是难以抵挡,是以情势虽甚紧迫,那毒蒺藜却一直不敢发

射出去。

李莫愁对他始终手下容情,心道:“若不显显手段,你这瞎老头只怕还不知我有意相

让。”腰肢轻摆,拂尘银丝已卷住杖头。柯镇恶只觉一股大力要将他铁杖夺出手去,忙运劲

回夺,那知劲力刚透杖端,突然对方相夺之力已不知到了何处,这一瞬间,但觉四肢百骸都

是空空荡荡的无所着力。李莫愁左手将铁杖掠过一旁,手掌已轻轻按在柯镇恶胸口,笑道:

“柯老爷子,赤练神掌拍到你胸口啦!”柯镇恶此时自己无法抵挡,怒道:“贼贱人,你发

劲就是,罗唆甚么?”

武三娘见状,大惊来救。李莫愁跃起身子,从铁杖上横窜而起,身子尚在半空,突然伸

掌在武三娘脸上摸了一下,笑道:“你敢逐我徒儿,胆子也算不小。”说着格格娇笑,几个

起落,早去得远了。

武三娘只觉她手掌心柔腻温软,给她这么一摸,脸上说不出的舒适受用,眼见她背影在

柳树丛中一幌,随即不见,自己与她接招虽只数合,但每一招都是险死还生,已然使尽了全

力,此刻软瘫在地,一时竟动不得。柯镇恶适才胸口也是犹如压了一块大石,闷恶难言,当

下急喘了数口气,才慢慢调匀呼吸。

过了好一会,武三娘奋力站起,但见黑烟腾空,陆家庄已裹在烈焰之中,火势逼将过

来,炙热异常,当下柯镇恶分别扶起陆氏夫妇,但见二人气息奄奄,已挨不过一时三刻,寻

思:“若是搬动二人,只怕死得更快,可是又不能将他们留在此地,那便如何是好?”

正自为难,忽听远处一人大叫:“娘子,你没事么?”正是武三通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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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24 17:34:13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二回 故人之子

武三娘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丈夫叫唤,又喜又恼,心想你这疯子不知在胡闹些甚么,

却到这时才来,只见他上身扯得破破烂烂,颈中兀自挂着何沅君儿时所用的那块围涎,急奔

而至,不住的叫道:“娘子,你没事么?”她近十年来从未见丈夫对自己这般关怀,心中甚

喜,叫道:“我在这里。”武三通扑到跟前,将陆氏夫妇一手一个抱起,叫道:“快跟我

来。”一言甫毕,便腾身而起。柯镇恶与武三娘跟随在后。

武三通东弯西绕,奔行数里,领着二人到了一座破窑之中。这是座烧酒坛子的陶窑,倒

是极大。武三娘走进窑洞,见敦儒、修文两个孩子安好无恙,当即放心,叹了口气。

武氏兄弟正与程英、陆无双坐在地下玩石子。程英与陆无双见到陆氏夫妇如此模样,扑

在二人身上,又哭又叫。

柯镇恶听陆无双哭叫爸爸妈妈,猛然想起李莫愁之言,惊叫:“啊呀,不好,咱们引鬼

上门,那女魔头跟着就来啦!”武三娘适才这一战已吓得心惊胆战,忙问:“怎么?”柯镇

恶道:“那魔头要伤陆家的两个孩子,可是不知她们在那里……”武三娘当即醒悟,惊道:

“啊,是了,她有意不伤咱们,却偷偷的跟来。”武三通大怒,叫道:“这赤练蛇女鬼阴魂

不散,让我来斗她。”说着挺身站在窑洞之前。

陆立鼎头骨已碎,可是尚有一件心事未了,强自忍着一口气,向程英道:“阿英,你把

我……我……胸口……胸口一块手帕拿出来。”程英抹了抹眼泪,伸手到他胸衣内取出一块

锦帕。手帕是白缎的质地,四角上都绣着一朵红花。花红欲滴,每朵花旁都衬着一张翠绿色

的叶子,白缎子已旧得发黄,花叶却兀自娇艳可爱,便如真花真叶一般。陆立鼎道:“阿

英,你把手帕缚在颈中,千万不可解脱,知道么?”程英不明他用意,但既是姨父吩咐,当

即接了过去,点头答应。

陆二娘本已痛得神智迷糊,听到丈夫说话声音,睁开眼来,说道:“为甚么不给双儿?

你给双儿啊!”陆立鼎道:“不,我怎能负了她父母之托?”陆二娘急道:“你……你好狠

心,你自己女儿也不顾了?”说着双眼翻白,声音都哑了。陆无双不知父母吵些甚么,只是

哭叫:“妈妈,爸爸!”陆立鼎柔声道:“娘子,你疼双儿,让她跟着咱们去不好么?”

原来这块红花绿叶锦帕,是当年李莫愁赠给陆展元的定情之物。红花是大理国最著名的

曼陀罗花,李莫愁比作自己,“绿”“陆”音同,绿叶就是比作她心爱的陆郎了,取义于

“红花绿叶,相偎相倚”。陆展元临死之时,料知十年之期一届,莫愁、武三通二人必来生

事,自己原有应付之策,不料忽染急病;兄弟武艺平平,到时定然抵挡不了,无可奈何之

中,便将这锦帕交给兄弟,叮嘱明白,若是武三通前寻报仇,能避则避,不能避动手自然必

输,却也不致有性命之忧;但李莫愁近年来心狠手辣之名播于江湖,遇上了势必无幸,危急

之际将这锦帕缠在颈中,只盼这女魔头顾念旧情,或能手下忍得一忍。只是陆立鼎心高气

傲,始终不肯取出锦帕向这女魔头乞命。

程英是陆立鼎襟兄之女。她父母生前将女儿托付于他抚养。他受人重托,责任未尽,此

时大难临头,便将这块救命的锦帕给了她。陆二娘毕竟舐犊情深,见丈夫不顾亲生女儿,惶

急之下,伤处剧痛,便晕了过去。

程英见姨母为锦帕之事烦恼,忙将锦帕递给表妹,道:“姨妈说给你,你拿着罢!”陆

立鼎喝道:“双儿,是表姊的,别接。”武三娘瞧出甚中蹊跷,说道:“我将帕儿撕成两

半,一人半块,好不好?”陆立鼎欲待再说,可是一口气接不上来,那能出声,只是点头。

武三娘将锦帕撕成两半,分给了程陆二女。

武三通站在洞口,听到背后又哭又叫,不知出了甚么事,回过头来,蓦见妻子左颊漆

黑,右脸却无异状,不禁骇异,指着她脸问道:“为……为甚么这样?”武三娘伸手在脸上

一摸,道:“甚么?”只觉左边脸颊木木的无甚知觉,心中一惊,想起李莫愁临去时曾在自

己脸上摸了一下,难道这只柔腻温香的手掌轻抚而过,竟已下了毒手?

武三通欲待再问,忽听窑洞外有人笑道:“两个女娃娃在这里,是不是?不论死活,都

给抛出来罢。否则的话,我一把火将你们都烧成了酒坛子。”声若银铃,既脆且柔。

武三通急跃出洞,但见李莫愁俏生生的站在当地,不由得大感诧异:“怎么十年不见,

她仍是这等年轻貌美?”当年在陆展元的喜筵上相见,李莫愁是二十岁左右的年纪,此时已

是三十岁,但眼前此人除了改穿道装之外,却仍是肌肤娇嫩,宛如昔日好女。她手中拂尘轻

轻挥动,神态甚是悠闻,美目流盼,桃腮带晕,若非素知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定道是

位带发修行的富家小姐。武三通见她拂尘一动,猛想起自己兵刃留在窑洞之中,若再回洞,

只怕她乘机闯进去伤害了众小儿,见洞边长着棵碗口粗细的栗树,当即双掌齐向栗树推去,

吆喝声中,将树干从中击断。

李莫愁微微一笑,道:“好力气。”武三通横持树干,说道:“李姑娘,十年不见,你

好啊。”他从前叫她李姑娘,现下她出了家,他并没改口,依然旧时称呼。这十年来,李莫

愁从未听人叫过自己作“李姑娘”,忽然间听到这三个字,心中一动,少女时种种温馨旎旖

的风光突然涌向胸头,但随即想起,自己本可与意中人一生厮守,那知这世上另外有个何沅

君在,竟令自己丢尽脸面,一世孤单凄凉,想到此处,心中一瞬间涌现的柔情密意,登时尽

化为无穷怨毒。

武三通也是所爱之人弃己而去,虽然和李莫愁其情有别,但也算得是同病相怜,可是那

日自陆展元的酒筵上出来,亲眼见她手刃何老拳师一家二十余口男女老幼,下手之狠,此时

思之犹有余悸。何老拳师与她素不相识,无怨无仇,跟何沅君也是毫不相干,只因大家姓了

个何字,她伤心之余,竟去将何家满门杀了个乾乾净净。何家老幼直到临死,始终没一个知

道到底为了何事。其时武三通不明其故,未曾出手干预,事后才得悉李莫愁纯是迁怒,只是

发泄心中的失意与怨毒,从此对这女子便既恨且惧,这时见她脸上微现温柔之色,但随即转

为冷笑,不禁为程陆二女暗暗担心。

李莫愁道:“我既在陆家墙上印了九个手印,这两个小女孩是非杀不可的。武三爷,请

你让路罢。”武三通道:“陆展元夫妇已经死了,他兄弟、弟媳也已中了你的毒手,小小两

个女孩儿,你就饶了罢。”李莫愁微笑摇首,柔声道:“武三爷,请你让路。”武三通将栗

树抓得更加紧了,叫道:“李姑娘,你也忒以狠心,阿沅……”“阿沅”这两字一出口,李

莫愁脸色登变,说道:“我曾立过重誓,谁在我面前提起这贱人的名字,不是他死就是我

亡。我曾在沅江之上连毁六十三家货栈船行,只因他们招牌上带了这个臭字,这件事你可曾

听到了吗?武三爷,是你自己不好,可怨不得我。”说着拂尘一起,往武三通头顶拂到。

莫瞧她小小一柄拂尘,这一拂下去既快又劲,只带得武三通头上乱发猎猎飞舞。她知武

三通是一灯大师门下高弟,虽然痴痴呆呆,武功却确有不凡造脂,是以一上来就下杀手。武

三通左手挺举,树干猛地伸出,狂扫过去。李莫愁见来势厉害,身子随风飘出,不等他树干

之势使足,随即飞跃而前,攻向他的门面。武三通见她攻入内圈,右手倏起,伸指向她额上

点去,这招一阳指点穴去势虽不甚快,却是变幻莫测,难闪难挡。李莫愁一招“倒打金

钟”,身子骤然间已跃出丈许之外。

武三通见她忽来忽往,瞬息之间进退数次,心下暗暗惊佩,当下奋力舞动树干,将她逼

在丈余之外。但只要稍有空隙,李莫愁立即便如闪电般欺近身来,若非他一阳指厉害,早已

不敌,饶是如此,那树干毕竟沉重,舞到后来渐感吃力,李莫愁却越欺越近。突然间黄影幌

动,她竟跃上武三通手中所握栗树的树梢,挥动拂尘,凌空下击。武三通大惊,倒转树梢往

地下撞去。李莫愁格格娇笑,踏着树干直奔过来。武三通侧身长臂,一指点出。她纤腰微

摆,已退回树梢。此后数十招中,不论武三通如何震撞扫打,她始终犹如黏附在栗树上一

般,顺着树干抖动之势,寻隙进攻。

这一来武三通更感吃力,她身子虽然不重,究是在树干上又加了数十斤的份量,何况她

站在树上,树干打不着她,她却可以攻入,自是立于不败之地。武三通眼见渐处下风,知道

只要稍有疏忽,自己死了不打紧,满窑洞老幼要尽丧她手,当下奋起膂力,将树干越舞越

急,欲以树干猛转之势,将她甩下树来。

又斗片刻,听得背后柯镇恶大叫:“芙儿,你也来啦?快叫雕儿咬这恶女人。”跟着便

有一个女孩声音连声呼叱,空中两团白影扑将下来,却是两头大雕,左右分击,攻向李莫愁

两侧,正是郭芙携同双雕到了。

李莫愁见双雕来势猛恶,一个筋斗翻在栗树之下,左足钓住了树干。双雕扑击不中,振

翼高飞。女孩的声音又呼哨了几下。双雕二次扑将下来,四只钢钓铁爪齐向树底抓去。李莫

愁曾听人说起,桃花岛郭靖、黄蓉夫妇养有一对大雕,颇通灵性,这时斗见双雕分进合击,

对雕儿倒不放在心上,却怕双雕是郭靖夫妇之物,倘若他夫妇就在左近,那可十分棘手。她

闪避数次,拂尘拍的一下,打在雌雕左翼之上,只痛得它吱吱急鸣,几根长长的白羽从空中

落了下来。

郭芙见雕儿受挫,大叫:“雕儿别怕,咬这恶女人。”李莫愁向她一望,见这女孩儿肤

似玉雪,眉目如画,心里一动:“听说郭夫人是当世英侠中的美人,不知比我如何?这小娃

身难道是她女儿吗?”

她心念微动,手中稍慢。武三通见虽有双雕相助,仍是战她不下,焦躁起来,猛地力运

双臂,连人带树的将她往空中掷去。李莫愁料想不到他竟会出此怪招,身不由己的给他掷高

数丈。只雕见她飞上,扑动翅膀,上前便啄。

李莫愁若是脚踏平地,双雕原也奈何她不得,此时她身在半空,无所借力,如何能与飞

禽抵敌?情急之下,挥动拂尘护住头脸,长袖挥处,三枚冰魄银针先后急射而出。两枚分射

双雕,一枚却指向武三通胸口。双雕急忙振翅高飞,但银针去得快极,嗤嗤作响,从雄雕脚

爪之旁擦过,划破了爪皮。

武三通正仰头相望,猛见银光一闪,急忙着地滚开,银针仍是刺中了他左足小腿。武三

通一滚站起,那知左腿竟然立时不听使唤,左膝跪倒。他强运功力,待要撑持起身,麻木已

扩及双腿,登时俯伏跌倒,双手撑了几撑,终于伏在地下不动了。

郭芙大叫:“雕儿,雕儿,快来!”但双雕逃得远了,并不回头。李莫愁笑道:“小妹

妹,你可是姓郭么?”郭芙见她容貌美丽,和蔼可亲,似乎并不是甚么“恶女人”,便道:

“是啊,我姓郭。你姓甚么?”李莫愁笑道:“来,我带你去玩。”缓步上前,要去携她的

手。柯镇恶铁棒一撑,急从窑洞中窜出,拦在郭芙面前,叫道:“芙儿,快进去!”李莫愁

笑道:“怕我吃了她么?”

就在这时,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左手提着一只公鸡,口中唱着俚曲,跳跳跃跃的过来,

见窑洞前有人,叫道:“喂,你们到我家里来干么?”走到李莫愁和郭芙之前,侧头向两人

瞧瞧,笑道:“啧啧,大美人儿好美貌,小美人儿也挺秀气,两位姑娘是来找我的吗?姓杨

的可没有这般美人儿朋友啊。”脸上贼忒嘻嘻,说话油腔滑调。

郭芙小嘴一扁,怒道:“小叫化,谁来找你了?”那少年笑道:“你不来找我,怎么到

我家来?”说着向窑洞一指,敢情这座破窑竟是他的家。郭芙道:“哼,这样脏地方,谁爱

来了?”

武三娘见丈夫倒在地下,不知死活,担心之极,从窑洞中抢将出来,俯身叫道:“三

哥,你怎么啦?”武三通哼了一声,背心摆了几摆,始终站不直身子。郭芙极目远眺,不见

双雕,大叫:“雕儿,雕儿,快回来!”

李莫愁心想:“夜长梦多,别等郭靖夫妇到来,讨不了好去。”微微一笑,迳自闯向窑

洞。武三娘急忙纵身回来拦住,挥剑叫道:“别进来!”李莫愁笑道:“这是那个小兄弟的

府上,你又作得主了?”左掌对准剑锋,直按过去,刚要碰到刃锋,手掌略侧,三指推在剑

身的刃面,剑锋反向武三娘额头削去,擦的一声,削破了她额头。李莫愁笑道:“得罪!”

将拂尘往衣领中一插,低头进了窑洞,双手分别将程英与陆无双提起,竟不转身,左足轻

点,反跃出洞,百忙中还出足踢飞了柯镇恶手中的铁杖。

那褴褛少年见她伤了武三娘,又掳劫二女,大感不平,耳听得陆程二女惊呼,当即跃

起,往李莫愁身上抱去,叫道:“喂,大美人儿,你到我府上伤人捉人,也不跟主人打个招

呼,太不讲理,快放下人来。”

李莫愁双手各抓着一个女孩,没提防这少年竟会张臂相抱,但觉胁下忽然多了一双手

臂,心中一凛,不知怎的,忽然全身发软,当即劲透掌心,轻轻一弹,将二女弹开数尺,随

即一把抓住少年后心。她自十岁以后,从未与男子肌肤相接,活了三十岁,仍是处女之身。

当年与陆展元痴恋苦缠,始终以礼自持。江湖上有不少汉子见她美貌,不免动情起心,可是

只要神色间稍露邪念,往往立毙于她赤练神掌之下。那知今日竟会给这少年抱住,她一抓住

少年,本欲掌心发力,立时震碎他的心肺,但适才听他称赞自己美貌,语出真诚,心下不免

有些喜欢,这话若是大男人所说,只有惹她厌憎,出于这十三四岁少年之口却又不同,一时

心软,竟然下不了手。

忽听得空中雕唳声急,双雕自远处飞回,又扑下袭击。李莫愁左袖一挥,两枚冰魄银针

急射而上。双雕先前已在这厉害之极的暗器下吃过苦头,急忙振翅上飞,但银针去势劲急异

常,双雕飞得虽快,银针却射得更快,双雕吓得高声惊叫。李莫愁眼见这对恶鸟再也难以逃

脱,正自喜欢,猛听得呼呼声响,两件小物迅速异常的破空而至,刚听到一点声息,两物转

瞬间划过长空,已将两枚银针分别打落。

这暗器先声夺人,威不可当,李莫愁大吃一惊,随手放落少年,纵身过去一看,原来只

是两颗寻常的小石子,心想:“发这石子之人武功深不可测,我可不是对手,先避他一避再

说。”身随意转,手掌拍出,击向程英的后心。她要先伤了程陆二女,再图后计。

手掌刚要碰到程英后心,一瞥间见她颈中系着一条锦帕,素底缎子上绣着红花绿叶,正

是当年自己精心绣就、赠给意中人之物,不禁一呆,倏地收回掌力,往日的柔情密意瞬息间

在心中滚了几转,心想:“他虽与那姓何的小贱人成亲,心下始终没忘了我,这块帕儿也一

直好好放着。他求我饶他后人,却饶是不饶?”一时心意难决,决定先毙了陆无双再说。拂

尘抖处,银丝击向陆无双后心,阳光耀眼之下,却见她颈中也系着一条锦帕,李莫愁“咦”

了一声,心道:“怎地有两块帕儿?定有一块是假的。”拂尘改击为卷,裹住陆无双头颈,

将她倒拉转来。

就在此时,破空之声又至,一粒小石子向她后心直飞而至。李莫愁回过拂尘,钢柄挥

出,刚好打中石子,猛地虎口一痛,掌心发热,全身不由自主的剧震。这么小小一颗石子竟

有如许劲力,发石之人的武功可想而知。她再也不敢逗留,随手提起陆无双,展开轻功提纵

术,犹如疾风掠地,转瞬间奔了个无影无踪。

程英见表妹被擒,大叫:“表妹,表妹!”随后跟去。但李莫愁的脚力何等迅捷,程英

怎追得上?江南水乡之地到处河泊纵横,程英奔了一阵,前面小河拦路,无法再行。她沿岸

奔跑叫嚷,忽见左边小桥上黄影幌动,一人从对岸过桥奔来。程英只一呆,已见李莫愁站在

面前,腋下却没了陆无双。

程英见她回转,甚是害怕,大着胆子问道:“我表妹呢?”李莫愁见她肤色白嫩,容颜

秀丽,冷冷的道:“你这等模样,他日长大了,不是让别人伤心,便是自己伤心,不如及早

死了,世界上少了好些烦恼。”拂尘一起,搂头拂将下来,眼见要将她连头带胸打得稀烂。

她拂尘挥到背后,正要向前击出,突然手上一紧,尘尾被甚么东西拉住了,竟然甩不出

去。她大吃一惊,转头欲看,蓦地里身不由主的腾空而起,被一股大力拉扯之下,向后高跃

丈许,这才落下。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左掌护胸,拂尘上内劲贯注,直刺出去,岂知眼前

空荡荡的竟是甚么也没有。她生平大小数百战,从未遇到这般怪异情景,脑海中一个念头电

闪而过:“妖精?鬼魅?”一招“混元式”,将拂尘舞成一个圆圈,护住身周五尺之内,这

才再行转身。

只见程英身旁站着一个身材高瘦的青袍怪人,脸上木无神色,似是活人,又似僵尸,一

见之下,登时心头说不出的烦恶,李莫愁不由自主的倒退两步,一时之间,实想不到武林中

有那一个厉害人物是这等模样,待要出言相询,只听那人低头向程英道:“娃儿,这女人好

生凶恶,你去打她。”程英那敢动手,仰起头道:“我不敢。”那人道:“怕甚么?只管

打。”程英仍是不敢。那人一把抓住程英背心,往李莫愁投去。

李莫愁当非常之境,便不敢应以常法,料想用拂尘挥打必非善策,当即伸出左手相接,

刚要碰到程英腰间,忽听嗤的一声,臂弯斗然酸软,手臂竟然抬不起来。程英一头撞在她胸

口,顺手挥出,拍的一响,清清脆脆的打了她一个巴掌,

李莫愁毕生从未受过如此大辱,狂怒之下,更无顾忌,拂尘倒转,疾挥而下,猛觉虎口

剧震,拂尘柄飞了起来,险些脱手,原来那人又弹出一块小石,打在她拂尘柄上。程英却已

稳稳的站立在地。

李莫愁料知今日已讨不了好去,若不尽快脱身,大有性命之忧,轻声一笑,转身便走,

奔出数步,双袖向后连挥,一阵银光闪动,十余杖冰魄银针齐向青袍怪人射去。她发这暗

器,不转身,不回头,可是针针指向那人要害。那人出其不意,没料想她暗器功夫竟然如此

阴狠厉害,当即飞身向后急跃。银针来得虽快,他后跃之势却是更快,只听得银针玎玎铮铮

一阵轻响,尽数落在身前。李莫愁明知射他不中,这十余枚银针只是要将他逼开,一听到他

后跃风声,袖子又挥,一枚银针直射程英。她知这一针非中不可,生怕那青袍人上前动手,

竟不回头察看,足底加劲,急奔过桥,穿入了桑林。

那青袍人叫了声:“啊!”上前抱起程英,只见一枚长长的银针插在她肩头,不禁脸上

变色,微一沉吟,抱起她快步向西。

柯镇恶等见李莫愁终于掳了陆无双而去,都是骇然。那衣衫褴褛的少年道:“我瞧瞧

去。”郭芙道:“有甚么好瞧的?这恶女人一脚踢死了你。”那少年笑道:“你踢死我?不

见得罢。”说着发足便向李莫愁去路急追。郭芙道:“蠢才!又不是说我要踢你。”她可不

知这少年绕着弯儿骂她是“恶女人”。

那少年奔了一阵,忽听得远处程英高声叫道:“表妹,表妹!”当即循声追去。奔出数

十丈,听声辨向,该已到了程英呼叫之地,可是四下里却不见二女的影子。

一转头,只见地下明晃晃的撒着十几枚银针,针身镂刻花纹,打造得极是精致。他俯身

一枚枚的拾起,握在左掌,忽见银针旁一条大蜈蚣肚腹翻转,死在地下。他觉得有趣,低头

细看,见地下蚂蚁死了不少,数步外尚有许多蚂蚁正在爬行。他拿一枚银针去拨弄几下,那

几只蚂蚁兜了几个圈子,便即翻身僵毙,连试几只小虫都是如此。

那少年大喜,心想用这些银针去捉蚊蝇,真是再好不过,突然左手麻麻的似乎不大灵

便,猛然惊觉:“针上有毒!拿在手中,岂不危险?”忙张开手掌抛下银针,只见两张手掌

心已全成黑色,左掌尤其深黑如墨。他心中害怕,伸手在大腿旁用力摩擦,但觉左臂麻木渐

渐上升,片刻间便麻到臂弯。他幼时曾给毒蛇咬过,险些送命,当时被咬处附近就是这般麻

木不仁,知道凶险,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忽听背后一人说道:“小娃娃,知道厉害了罢?”这声音铿锵刺耳,似从地底下钻出来

一般。那少年急忙转身,不觉吃了一惊,只见一人用头支在地上,双脚并拢,撑向天空。他

退开几步,叫道:“你……你是谁?”

那人双手在地上一撑,身子忽地拔起,一跃三尺,落在少年的面前,说道:“我…我是

谁?我知道我是谁就好啦。”那少年更是惊骇,发足狂奔。只听得身后笃、笃、笃的一声声

响亮,回头一望,不禁吓得魂不附体,原来那人以手为足,双手各持一块石头,倒转身子而

行,竟是快速无比,离自己背后已不过数尺。

他加快脚步,拚命急奔,忽听呼的一声响,那人从他头顶跃过,落在他身前。那少年叫

道:“妈啊!”转身便逃,可是不论他奔向何处,那怪人总是呼的一声跃起,落在他身前。

他枉有双脚,却赛不过一个以手行走之人。他转了几个方向,那怪人越逼近,当下伸手发

掌,想去推他,那知手臂麻木,早已不听使唤,只急得他大汗淋漓,不知如何是好,双腿一

软,坐倒在地。

那怪人道:“你越是东奔西跑,身上的毒越是发作得快。”那少年福至心灵,双膝跪

倒,叫道:“求老公公救我性命。”那怪人摇头道:“难救,难救!”那少年道:“你本事

这么大,定能救我。”这一句奉承之言,登教那怪人听得甚是高兴,微微一笑,道:“你怎

知我本事大?”那少年听他语气温和,似有转机,忙道:“你倒转了身子还跑得这么快,天

下再没第二个及得上你。”他随口捧上一句,岂知“天下再没第二个及得上你”这话,正好

打中了那怪人的窝。他哈哈大笑,声震林梢,叫道:“倒过身来,让我瞧瞧。”

那少年心想不错,自己直立而他倒竖,确是瞧不清楚,他即不愿顺立,只有自己倒竖

了,当下倒转身子,将头顶在地下,右手尚有知觉,牢牢的在旁撑住。那怪人向他细看了几

眼,皱眉沉吟。

那少年此时身子倒转,也看清楚了怪人的面貌,但见他高鼻深目,满脸雪白短须,根根

似铁,又听他喃喃自语,说着叽哩咕噜的怪话,极是难听。少年怕他不肯相救,求道:“好

公公,你救救我。”那怪人见他眉目清秀,看来倒也欢喜,道:“好,救你不难,但你须得

答应我一件事。”少年道:“你说甚么,我都听你的。公公,你要我答应甚么事?”怪人裂

嘴一笑,道:“我正要你答应这件事。我说甚么,你都得听我的。”少年心下迟疑:“甚么

话都听?难道叫我扮狗吃屎也得听?”

怪人见他犹豫,怒道:“好,你死你的罢!”说着双手一缩一挺,身子飞起,向旁跃开

数尺。那少年怕他远去,忙要追去求恳,可是不能学他这般用手走路,当下翻身站起,追上

几步,叫道:“公公,我答应啦,你不论说甚么,我都听你的。”怪人转过身来,说道:

“好,你罚个重誓来。”少年此时左臂麻木已延至肩头,心中越来越是害怕,只得罚誓道:

“公公若是救了我性命,去了我身上恶毒,我一定听你的话。要是不听,让恶毒重行回到我

身上。”心想:“以后我永远不再碰到银针,恶毒如何回到身上?但不知我罚这样一个誓,

这怪人肯不肯算数?”

斜眼瞧他时,却见他脸有喜色,显得极是满意,那少年暗喜:“老家伙信了我啦。”怪

人点点头,忽地翻过身子,捏住少年手臂推拿几下,说道:“好,好,你是个娃娃。”少年

只觉经他一捏,手臂上麻木之感立时减轻,叫道:“公公,你再给我捏啊!”怪人皱眉道:

“你别叫我公公,要叫爸爸!”少年道:“我爸爸早死了,我没爸爸。”怪人喝道:“我第

一句话你就不听,要你这儿子何用?”

那少年心想:“原来他要收我为儿。”他一生从未见过父亲之面,听母亲说,他父亲在

他出世之前就已死了,自幼见到别的孩子有父亲疼爱,心下常自羡慕,只是见这怪人举止怪

异,疯疯癫癫,却老大不愿意认他为义父。那怪人喝道:“你不肯叫我爸爸,好罢,别人叫

我爸爸,我还不肯答应呢。”那少年寻思怎生想个法儿骗得他医好自己。那怪人口中忽然发

出一连串古怪声音,似是念咒,发足便行。那少年急叫:“爸爸,爸爸,你到那里去?”

怪人哈哈大笑,说道:“乖儿子,来,我教你除去身上毒气的法儿。”少年走近身去。

怪人道:“你中的是李莫愁那女娃娃的冰魄银针之毒,治起来可着实不容易。”当下传了口

诀和行功之法,说道此法是倒运气息,须得头下脚上,气血逆行,毒气就会从进入身子之处

回出。只是他新学乍练,每日只能逼出少许,须得一月以上,方能驱尽毒气。

那少年极是聪明,一点便透,入耳即记,当下依法施为,果然麻木略减。他过了一阵

气,双手手指尖流出几滴黑汁。怪人喜道:“好啦!今天不用再练,明日我再教你新的法

儿。咱们走罢。”少年一愕,道:“那里去?”怪人道:“你是我儿,爸爸去那里,儿子自

然跟着去那里。”

正说到此处,空中忽然几声雕唳,两头大雕在半空飞掠而过。那怪人向双雕呆望,以手

击额,皱眉苦苦思索,突然间似乎想起了甚么,登时脸色大变,叫道:“我不要见他们,不

要见他们。”说着一步跨了出去。这一步迈得好大,待得第二步跨出,人已在丈许之外,连

跨得十来步,身子早在桑树林后没了。

那少年叫道:“爸爸,爸爸!”随后赶去。绕过一株大柳树,蓦觉脑后一阵疾风掠过,

却是那对大雕从身后扑过,向前飞落。柳树林后转出一男一女,双雕分别停在二人肩头。

那男的浓眉大眼,胸宽腰挺,三十来岁年纪,上唇微留髭须。那女的约莫二十六七岁,

容貌秀丽,一双眼睛灵活之极,在少年身上转了几眼,向那男子道:“你说这人像谁?”那

男子向少年凝视半晌,道:“你说是像……”只说了四个字,却不接下去了。

这二人正是郭靖、黄蓉夫妇。这日两人正在一家茶馆中打听黄药师的消息,忽见远处烈

焰冲天而起,过了一会,街上有人奔走相告:“陆家庄失火!”黄蓉心中一凛,想起嘉兴陆

家庄的主人陆展元是武林中一号人物,虽然向未谋面,却也久慕其名,江湖上多说“江南两

个陆家庄”。江南陆家庄何止千百,武学之士说两个陆家庄,却是指太湖陆家庄与嘉兴陆家

庄而言。陆展元能与陆乘风相提并论,自非泛泛之士。一问之下,失火的竟然就是陆展元之

家。两人当即赶去,待得到达,见火势渐小,庄子却已烧成一个火窟,火场中几具焦尸烧得

全身似炭,面目已不可辨。

黄蓉道:“这中间可有古怪。”郭靖道:“怎么?”黄蓉道:“那陆展元在武林中名头

不小,他夫人何沅君也是当代女侠。若是寻常火烛,他家中怎能有人逃不出来?定是仇家来

放的火。”郭靖一想不错,说道:“对,咱们搜搜,瞧是谁放的火,怎么下这等毒手?”

二人绕着庄子走了一遍,不见有何痕迹。黄蓉忽然指着半壁残墙,叫道:“你瞧,那是

甚么?”郭靖一抬头,只见墙上印着几个血手印,给烟一薰,更加显得可怖。墙壁倒塌,有

两个血手印只剩下半截。郭靖心中一惊,脱口而出:“赤练仙子!”黄蓉道:“一定是她。

早就听说赤练仙子李莫愁武功高强,阴毒无比,不亚于当年的西毒。她驾临江南,咱们正好

跟她斗斗。”郭靖点点头,道:“武林朋友都说这女魔头难缠得紧,咱们若是找到岳父,那

就好了。”黄蓉笑道:“年纪越大,越是胆小。”郭靖道:“这话一点不错。越是练武,越

是知道自己不行。”黄蓉笑道:“郭大爷好谦!我却觉得自己愈练愈了不起呢。”

二人嘴里说笑,心中却暗自提防,四下里巡视,在一个池塘旁见到两枚冰魄银针。一枚

银针半截浸在水中,塘里几十条金鱼尽皆肚皮翻白,此针之毒,实是可怖可畏。黄蓉伸了伸

舌头,拾两段断截树枝挟起银针,取出手帕重重包裹了,放入衣囊。二人又到远处搜寻,却

见到了双雕,又遇上了那个少年。

郭靖眼见那少年有些面善,一时却想不起像谁,鼻中忽然闻到一阵怪臭,嗅了几下,只

觉头脑中微微发闷。黄蓉也早闻到了,臭味似乎出自近处,转头寻找,见雄雕左足上有破损

伤口,凑近一闻,臭味果然就从伤口发出。二人吃了一惊,细看伤口,虽只擦破一层油皮,

但伤足肿得不止一倍,皮肉已在腐烂。郭靖寻思:“甚么伤,这等厉害?”忽见那少年左手

全成黑色,惊道:“你也中了这毒?”

黄蓉抢过去拿起他手掌一看,忙捋高他衣袖,取出小刀割破他手腕,推挤毒血。只见少

年手上流出来的血却是鲜红之色,微感奇怪:他手掌明明全成黑色,怎么血中却又无毒?她

不知那少年经怪人传授,已将毒血逼向指尖,一时不再上升。她从囊中取出一颗九花玉露

丸,道:“嚼碎吞下。”少年接在手里,先自闻到一阵清香,放入口中嚼碎,但觉满嘴馨

芳,甘美无比,一股清凉之气直透丹田。黄蓉又取两粒药丸,喂双雕各服一丸。

郭靖沉思半晌,忽然张口长啸。那少年耳畔异声陡发,出其不意,吓了一跳,但听啸声

远远传送出去,只惊得雀鸟四下里乱飞,身旁柳枝垂条震动不已。他一啸未已,第二啸跟着

送出,啸上加啸,声音振荡重叠,犹如千军万马,奔腾远去。

黄蓉知道丈夫发声向李莫愁挑战,听他第三下啸声又出,当下气涌丹田,跟着发声长

啸,郭靖的啸声雄壮宏大,黄蓉的却是清亮高昂。两人的啸声交织在一起,有如一只大鹏一

只小鸟并肩齐飞,越飞越高,那小鸟竟然始终不落于大鹏之后。两人在桃花岛潜心苦修,内

力已臻化境,双啸齐作,当真是回翔九天,声闻数里。

那倒行的怪人听到啸声,足步加快,疾行而避。

抱着程英的青袍客听到啸声,哈哈一笑,说道:“他们也来啦,老子走远些,免得罗

唆。”

李莫愁将陆无双挟在胁下,奔行正急,突然听到啸声,猛地停步,拂尘一挥,转过身

来,冷笑道:“郭大侠名震武林,倒要瞧瞧他是不是果有真才实学。”忽听得一阵清亮的啸

声跟着响起,两股啸声呼应相和,刚柔并济,更增威势。李莫愁心中一凛,自知难敌,又想

他夫妇同闯江湖,互相扶持,自己却是孤零零的一人,登觉万念俱灰,叹了一口长气,抓着

陆无双的背心去了。

此时武三娘已扶着丈夫,带同两个儿子与柯镇恶作别离去。柯镇恶适才一番剧战,生怕

李莫愁去而复返伤害郭芙,带着她正想找个隐蔽所在躲了起来,忽然听到郭黄二人啸声,心

中大喜。郭芙叫道:“爹爹,妈妈!”发足便跑。

一老一小循着啸声奔到郭靖夫妇跟前。郭芙投入黄蓉怀里,笑道:“妈,大公公刚才打

跑了一个恶女人,他老人家本事可大得很哩。”黄蓉自然知她撒谎,却只笑了笑。郭靖斥

道:“小孩子家,说话可要老老实实。”郭芙伸了伸舌头,笑道:“大公公本事不大吗?他

怎么能做你师父?”生怕父亲又再责骂,当即远远走开,向那少年招手,说道:“你去摘些

花儿,编了花冠给我戴!”

那少年跟了她过去。郭芙瞥见他手掌漆黑,便道:“你手这么脏,我不跟你玩。你摘的

花儿也给你弄臭啦。”那少年冷然道:“谁爱跟你玩了?”大踏步便走。

郭靖叫道:“小兄弟,别忙走。你身上余毒未去,发作出来厉害得紧。”那少年最恼别

人小看了他,给郭芙这两句话刺痛了心,当下昂首直行,对郭靖的叫喊只如不闻。郭靖抢步

上前,说道:“你怎么中了毒?我们给你治了,再走不迟。”那少年道:“我又不认得你,

关你甚么事?”足下加快,想从郭靖身旁穿过。郭靖见他脸上悻悻之色,眉目间甚似一个故

人,心念一动,说道:“小兄弟,你姓甚么?”那少年向他白了一眼,侧过身子,意欲急冲

而过。郭靖翻掌抓住了他手腕。那少年几下挣不脱,左手一拳,重重打在郭靖腹上。

郭靖微微一笑,也不理会。那少年想缩回手臂再打,那知拳头深陷在他小腹之中,竟然

拔不出来。他小脸胀得通红,用力后拔,只拔得手臂发疼,却始终挣不脱他小腹的吸力。郭

靖笑道:“你跟我说你姓甚么,我就放你。”那少年道:“我姓倪,名字叫作牢子,你快放

我。”郭靖听了好生失望,腹肌松开,他可不知那少年其实说自己名叫“你老子”,在讨他

的便宜。那少年拳头脱缚,望着郭靖,心道:“你本事好大,你老子不及乖子。”

黄蓉见了他脸上的狡猾惫懒神情,总觉他跟那人甚为相似,忍不住要再试他一试,笑

道:“小兄弟,你想做我丈夫的老子,可不成了我的公公吗?”左手一挥,已按住他后颈。

那少年觉得按来的力道极是强劲,急忙运力相抗。黄蓉手上劲力忽松,那少年不由自主的仰

天一交,结结实实的摔倒。郭芙拍手大笑。那少年大怒,跳起身来,退后几步,正要污言秽

语的骂人,黄蓉已抢上前去,双手按住他肩头,凝视着他双眼,缓缓的道:“你姓杨名过,

你妈妈姓穆,是不是?”

那少年正是姓杨名过,突然被黄蓉说了出来,不由得惊骇无比,胸间气血上涌,手上毒

气突然回冲,脑中一阵胡涂,登时晕了过去。

黄蓉一惊,扶住他身子。郭靖给他推拿了几下,但见他双目紧闭,牙齿咬破了舌头,满

嘴鲜血,始终不醒。郭靖又惊又喜,道:“他……他原来是杨康兄弟的孩子。”黄蓉见杨过

中毒极深,低声道:“咱们先投客店,到城里配几味药。”

原来黄蓉见这少年容貌与杨康实在相像,相起当年王处一在中都客店中相试穆念慈的武

功师承,伸手按她后颈,穆念慈不向前跌,反而后仰,这正是洪七公独门的运气练功法门。

这少年若是穆念慈的儿子,所练武功也必是一路。黄蓉是洪七公的弟子,自是深知本门练功

的诀窍,一试之下,果然便揭穿了他的真相。

当下郭靖抱了杨过,与柯镇恶、黄蓉、郭芙三人携同双雕,回到客店。黄蓉写下药方,

店小二去药店配药,只是她用的药都是偏门,嘉兴虽是通都大邑,一时却也配不齐全。郭靖

见杨过始终昏迷不醒,甚是忧虑。黄蓉知道丈夫自杨康死后,常自耿耿于怀,今日斗然遇上

他的子嗣,自是欢喜无限,偏是他又中了剧毒,不知生死,说道:“咱们自己出去采药。”

郭靖心知只要稍有治愈之望,她必出言安慰自己,却见她神色之间亦甚郑重,心下更是惴惴

不安,于是嘱咐郭芙不得随便乱走,夫妻俩出去找寻药草。

杨过昏昏沉沉的睡着,直到天黑,仍是不醒。柯镇恶进来看了他几次,自是束手无策,

他毒蒺藜的毒性与冰魄银针全然不同,两者的解药自不能混用,又怕郭芙溜出,不住哄着她

睡觉。

杨过昏迷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有人在他胸口推拿,慢慢醒转,睁开眼来,但见

黑影闪动,甚么东西从窗中窜了出去。他勉力站起,扶着桌子走到窗口张望,只见屋檐上倒

立着一人,头下脚上,正是日间要他叫爸爸的那个怪人,身子摇摇摆摆,似乎随时都能摔下

屋头。

杨过惊喜交集,叫道:“是你。”那怪人道:“怎么不叫爸爸?”杨过叫了声:“爸

爸!”心中却道:“你是我儿子,老子变大为小,叫你爸爸便了。”那怪人很是喜欢,道:

“你上来。”杨过爬上窗槛,跃上屋顶。可是他中毒后身子虚弱,力道不够,手指没攀到屋

檐,竟掉了下去,不由得失声惊呼:“啊!”

那怪人伸手抓住他背心,将他轻轻放在屋顶,倒转来站直了身子,正要说话,听得西边

房里有人呼的一声吹灭烛火,知道已有人发见自己踪迹,当下抱着杨过疾奔而去。待得柯镇

恶跃上屋时,四下里早已无声无息。

那怪人抱着杨过奔到镇外的荒地,将他放下,说道:“你用我教你的法儿,再把毒气逼

些儿出来。”杨过依言而行,约莫一盏茶时分,手指上滴出几点黑血,胸臆间登觉大为舒

畅。那怪人道:“你这孩儿甚是聪明,一教便会,比我当年亲生的儿子还要伶俐。唉!孩儿

啊!”想到亡故的儿子,眼中不禁湿润,抚摸杨过的头,微微叹息。

杨过自幼没有父亲,母亲也在他十一岁那年染病身亡。穆念慈临死之时,说他父亲死在

嘉兴铁枪庙里,要他将她遗体火化了,去葬在嘉兴铁枪庙外。杨过遵奉母亲遗命办理,从此

流落嘉兴,住在这破窑之中,偷鸡摸狗的混日子。穆念慈虽曾传过他一些武功的入门功夫,

但她自己本就苦不甚高,去世时杨过又尚幼小,实是没能教得了多少。这几年来,杨过到处

遭人白眼,受人欺辱,那怪人与他素不相识,居然对他这等好法,眼见他对自己真情流露,

心中极是感动,纵身一跃,抱住了他脖子,叫道:“爸爸,爸爸!”他从两三岁起就盼望有

个爱怜他、保护他的父亲。有时睡梦之中,突然有了个慈爱的英雄父亲,但一觉醒来,这父

亲却又不知去向,常常因此而大哭一场。此刻多年心愿忽而得偿,于这两声“爸爸”之中,

满腔孺慕之意尽情发泄了出来,再也不想在心中讨还便宜了。

杨过固然大为激动,那怪人心中却只有比他更是欢喜。两人初遇之时,杨过被逼认他为

父,心中实是一百个不愿意,此时两人心灵交通,当真是亲若父子,但觉对方若有危难,自

己就是为他死了也所甘愿。那怪人大叫大笑,说道:“好孩子,好孩子,乖儿子,再叫一声

爸爸。”杨过依言叫了两声,靠在他的身上。

那怪人笑道:“乖儿子,来,我把生平最得意的武功传给你。”说着蹲低身子,口中咕

咕咕的叫了三声,双手推出,但听轰的一声巨响,面前半堵土墙应手而倒,只激得灰泥弥

漫,尘土飞扬。杨过只瞧得目瞪口呆,伸出了舌头,惊喜交集,问道:“那是甚么功夫,我

学得会吗?”怪人道:“这叫做蛤蟆功,只要你肯下苦功,自然学得会。”杨过道:“我学

会之后,再没人欺侮我了么?”那怪人双眉上扬,叫道:“谁敢欺侮我儿子,我抽他的筋,

剥他的皮。”

这个怪人,自然便是西毒欧阳锋了。

他自于华山论剑之役被黄蓉用计逼疯,十余年来走遍了天涯海角,不住思索:“我到底

是谁?”凡是景物依稀熟稔之地,他必多所逗留,只盼能找到自己,这几个月来他一直耽在

嘉兴,便是由此。近年来他逆练九阴真经,内力大有进境,脑子也已清醒得多,虽然仍是疯

疯癫癫,许多旧事却已逐步一一记起,只是自己到底是谁,却始终想不起来。

当下欧阳锋将修习蛤蟆功的入门心法传授了杨过,他这蛤蟆功是天下武学中的绝顶功

夫,变化精微,奥妙无穷,内功的修习更是艰难无比,练得稍有不对,不免身受重伤,甚或

吐血身亡,以致当年连亲生儿子欧阳克亦未传授。此时他心情激动,加之神智迷糊,不分轻

重,竟毫不顾忌的教了这新收的义子。

杨过武功没有根柢,虽将入门口诀牢牢记住了,却又怎能领会得其中意思?偏生他聪明

伶俐,于不明白处自出心裁的强作解入。欧阳锋教了半天,听他瞎缠歪扯,说得牛头不对马

嘴,恼将起来,伸手要打他耳光,月光下见他面貌俊美,甚是可爱,尤胜当年欧阳克少年之

时,这掌便打不下去了,叹道:“你累啦,回去歇歇,明儿我再教你。”

杨过自被郭芙说他手脏,对她一家都生了厌憎之心,说道:“我跟着你,不回去啦。”

欧阳锋只是对自己的事才想不明白,于其余世事却并不胡涂,说道:“我的脑子有些不大对

头,只怕带累了你。你先回去,待我把一件事想通了,咱爷儿俩再厮守一起,永不分离,好

不好?”杨过自丧母之后,一生从未有人跟他说过这等亲切言语,上前拉住了他手,哽咽

道:“那你早些来接我。”欧阳锋点头道:“我暗中跟着你,不论你到那里,我都知道。要

是有人欺侮你,我打得他肋骨断成七八十截。”当下抱起杨过,将他送回客店。

柯镇恶曾来找过杨过,在床上摸不到他身子,到客店四周寻了一遍,也是不见,甚是焦

急;二次来寻时,杨过已经回来,正要问他刚才到了那里,忽听屋顶上风声飒然,有人纵越

而过。他知是有两个武功极强之人在屋面经过,忙将郭芙抱来,放在床上杨过的身边,持铁

杖守在窗口,只怕二人是敌,去而复回,果然风声自远而近,倏忽间到了屋顶。一人道:

“你瞧那是谁?”另一人道:“奇怪,奇怪,当真是他?”原来是郭靖、黄蓉夫妇。

柯镇恶这才放心,开门让二人进来。黄蓉道:“大师父,这里没事么?”柯镇恶道:

“没事。”黄蓉向郭靖道:“难道咱们竟看错了人?”郭靖摇头道:“不会,九成是他。”

柯镇恶道:“谁啊?”黄蓉一扯郭靖衣襟,要他莫说。但郭靖对恩师不敢相瞒,便道:“欧

阳锋。”柯镇恶生平恨极此人,一听到他名字便不禁脸上变色,低声道:“欧阳锋?他还没

死?”郭靖道:“适才我们采药回来,见到屋边人影一幌,身法又快又又怪,当即追去,却

已不见了纵影。瞧来很像欧阳锋。”柯镇恶知他向来稳重笃实,言不轻发,他说是欧阳锋,

就决不能是旁人。

郭靖挂念杨过,拿了烛台,走到床边察看,但见他脸色红润,呼吸调匀,睡得正沉,不

禁大喜,叫道:“蓉儿,他好啦!”杨过其实是假睡,闭了眼偷听三人说话。他隐约听到义

父名叫“欧阳锋”,而这三人显然对他极是忌惮,不由得暗暗欢喜。

黄蓉过来一看,大感奇怪,先前明明见他手臂上毒气上廷,过了这几个时辰,只有更加

瘀黑肿胀,那知毒气反而消退,实是奇怪之极。她与郭靖出去找了半天,草药始终没能采

齐,当下将采到的几味药捣烂了,挤汁给他服下。

次日郭靖夫妇与柯镇恶携了两小离嘉兴向东南行,决定先回桃花岛,治好杨过的伤再

说。这晚投了客店,柯镇恶与杨过住一房,郭靖夫妇与女儿住一房。

郭靖夫妇睡到中夜,忽听屋顶上喀的一声响,接着隔壁房中柯镇恶大声呼喝,破窗跃

出。郭靖与黄蓉急忙跃起,纵到窗边,只见屋顶上柯镇恶正空手和人恶斗,对手身高手长,

赫然便是欧阳锋。郭靖大惊,只怕欧阳锋一招之间便伤了大师父性命,正欲跃上相助,却见

柯镇恶纵声大叫,从屋顶摔了下来。郭靖飞身抢上,就在柯镇恶的脑袋将要碰到地面之时,

轻轻拉住他后领向上提起,然后再轻轻放下,问道:“大师父,没受伤吗?”柯镇恶道:

“死不了。快去截下欧阳锋。”郭靖道:“是。”跃上屋顶。

这时屋顶上黄蓉双掌飞舞,已与这十余年不见的老对头斗得甚是激烈。她这些年来武功

大进,内力强劲,出掌更是变化奥妙,十余招中,欧阳锋竟丝毫占不到便宜。

郭靖叫道:“欧阳先生,别来无恙啊。”欧阳锋道:“你说甚么?你叫我甚么?”脸上

一片茫然,当下对黄蓉来招只守不攻,心中隐约觉得“欧阳”二字似与自己有极密切关系。

郭靖待要再说,黄蓉已看出欧阳锋疯病未愈,忙叫道:“你叫做赵钱孙李、周吴陈王!”欧

阳锋一怔,道:“我叫做赵钱孙李、周吴陈王?”黄蓉道:“不错,你的名字叫作冯郑褚

卫、蒋沈韩杨。”她说的是“百家姓”上的姓氏。欧阳锋心中本来胡涂,给她一口气背了几

十个姓氏,更是摸不着头脑,问道:“你是谁?我是谁?”

忽听身后一人大喝:“你是杀害我五个好兄弟的老毒物。”呼声未毕,铁杖已至,正是

柯镇恶。他适才被欧阳锋掌力逼下,未曾受伤,到房中取了铁杖上来再斗。郭靖大叫:“师

父小心!”柯镇恶铁杖砸出,和欧阳锋背心相距已不到一尺,却听呼的一声响,铁杖反激出

去,柯镇恶把持不住,铁杖撒手,跟着身子也摔入了天井。

郭靖知道师父虽然摔下,并不碍事,但欧阳锋若乘势追击,后着可凌厉之极,当下叫

道:“看招!”左腿微屈,右掌划了个圆圈,平推出去,正是降龙十八掌中的“亢龙有

悔”。这一招他日夕勤练不辍,初学时便已非同小可,加上这十余年苦功,实己到炉火纯青

之境,初推出去时看似轻描淡写,但一遇阻力,能在刹时之间连加一十三道后劲,一道强似

一道,重重叠叠,直是无坚不摧、无强不破。这是他从九阴真经中悟出来的妙境,纵是洪七

公当年,单以这招而论,也无如此精奥的造诣。

欧阳锋刚将柯镇恶震下屋顶,但觉一股微风扑面而来,风势虽然不劲,然已逼得自己呼

吸不畅,知道不妙,急忙身子蹲下,双掌平推而出,使的正是他生平最得意的“蛤蟆功”。

三掌相交,两人身子都是一震。郭靖掌力急加,一道又是一道,如波涛汹涌般的向前猛扑。

欧阳锋口中咯咯大叫,身子一幌一幌,似乎随时都能摔倒,但郭靖掌力愈是加强,他反击之

力也相应而增。

二人不交手已十余年,这次江南重逢,都要试一试对方进境如何。昔日华山论剑,郭靖

殊非欧阳锋敌手,但别来勇猛精进,武功大臻圆熟,欧阳锋虽逆练真经,也自有心得,但一

正一反,终究是正胜于反,到此次交手,郭靖已能与他并驾齐驱,难分上下。黄蓉要丈夫独

力取胜,只在旁掠阵,并不上前夹击。

南方的屋顶与北方大不相同。北方居室因须抵挡冬日冰雪积压,屋顶坚实异常,但自淮

水而南,屋顶瓦片叠盖,便以轻巧灵便为主。郭靖与欧阳锋各以掌力相抵,力贯双腿,过了

一盏茶时分,只听脚下格格作响,突然喀喇喇一声巨响,几条椽子同时断折,屋顶穿了个大

孔,两人一齐落下。

黄蓉大惊,忙从洞中跃落,只见二人仍是双掌相抵,脚下踏着几条椽子,这些椽子却压

在一个住店的客人身上。那人睡梦方酣,岂知祸从天降,登时双腿骨折,痛极大号。郭靖不

忍伤害无辜,不敢足上用力,欧阳锋却不理旁人死活。二人本来势均力敌,但因郭靖足底势

虚,掌上无所借力,渐趋下风。他以单掌抵敌人双掌,然全身之力已集于右掌,左掌虽然空

着,可也已无力可使。黄蓉见丈夫身子微向后仰,虽只半寸几分的退却,却显然已落败势,

当下叫道:“喂,张三李四,胡涂王八,看招。”轻飘飘的一掌往欧阳锋肩头拍去。

这一掌出招虽轻,然而是落英神剑掌法的上乘功夫,落在敌人身上,劲力直透内脏,纵

是欧阳锋这等一流名家,也须受伤不可。欧阳锋听她又以古怪姓名称呼自己,一征之下,斗

然见她招到,双掌力推,将郭靖的掌力逼开半尺,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一把抓住了

黄蓉肩头,五指如钓,要硬生生扯她一块肉下来。

这一抓发出,三人同时大吃一惊。欧阳锋但觉指尖剧痛,原来已抓中了她身上软猬甲的

尖刺,忙不迭的松手。就在此时,郭靖掌力又到,欧阳锋回掌相抵,危急中各出全力,砰的

一声,两人同时急退,但见尘沙飞扬,墙倒屋倾。原来二人这一下全使上了刚掌,黑暗中瞧

不清对方身形,降龙十八掌与蛤蟆功的巨力竟都打在对方肩头。两人破墙而出,半边屋顶塌

了下来。黄蓉肩头受了这一抓,虽未受伤,却也已吓得花容失色,百忙中在屋顶将塌未塌之

际斜身飞出。只见欧阳锋与郭靖相距半丈,呆立不动,显然都已受了内伤。

黄蓉不及攻敌,当即站在丈夫身旁守护。但见二人闭目运气,哇哇两声,不约而同的都

喷出一口鲜血。欧阳锋叫道:“降龙十八掌,嘿,好家伙,好家伙!”一阵狂笑,扬长便

走,瞬息间去得无影无踪。

此时客店中早已呼爷喊娘,乱成一团。黄蓉知道此处不可再居,从柯镇恶手里抱过女

儿,道:“师父,你抱着靖哥哥,咱们走罢!”柯镇恶将郭靖抗在肩上,一跷一拐的向北行

去。走了一阵,黄蓉忽然想起杨过,不知这孩子逃到了那里,但挂念丈夫身受重伤,心想旁

的事只好慢慢再说。

郭靖心中明白,只是被欧阳锋的掌力逼住了气,说不出说来。他在柯镇恶肩头调匀呼

吸,运气通脉,约莫走出七八里地,各脉俱通,说道:“大师父,不碍事了。”柯镇恶将他

放下,问道:“还好么?”郭靖摇摇头道:“蛤蟆功当真了得!”只见女儿伏在母亲肩头沉

沉熟睡,心中一怔,问道:“过儿呢?”柯镇恶一时想不起过儿是谁,愕然难答。黄蓉道:

“你放心,先找个地方休息,我回头去找他。”

此时天色将明,道旁树木房屋已朦胧可辨。郭靖道:“我的伤不碍事,咱们一起去

找。”黄蓉皱眉道:“这孩子机伶得很,不用为他挂怀。”正说到此处,忽见道旁白墙后伸

出个小小脑袋一探,随即缩了回去。黄蓉抢过去一把抓住,正是杨过。他笑嘻嘻的叫了声

“阿姨”,说道:“你们才来么?我在这儿等了好久啦。”黄蓉心中好些疑团难解,随口答

应一声,道:“好,跟我们走罢!”

杨过笑了笑,跟随在后。郭芙睁开眼来,问道:“你到那里去啦?”杨过道:“我去捉

蟋蟀对打,那才好玩呢。”郭芙道:“有甚么好玩?”杨过道:“哼,谁说不好玩?一个大

蟋蟀跟一只老蟋蟀对打,老蟋蟀输了,又来了两只小蟋蟀帮着,三只打一个。大蟋蟀跳来跳

去,这边弹一脚,那边咬一口,嘿嘿,那可厉害了……”说到这里,却住口不说了。郭芙怔

怔的听着,问道:“后来怎样?”杨过道:“你说不好玩,问我干么?”郭芙碰了个钉子,

很是生气,转过了头不睬他。

黄蓉听他言语中明明是帮着欧阳锋,在讥刺自己夫妇与柯镇恶,便道:“你跟阿姨说,

到底是谁打赢了?”杨过笑笑,轻描淡写的道:“我正瞧得有趣,你们都来了,蟋蟀儿全逃

走啦。”黄蓉心想:“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不禁微觉有气。

说话之间,众人来到一个村子。黄蓉向一所大宅院求见主人。那主人甚是好客,听说有

人受伤生病,忙命庄丁打扫厢房接待。郭靖吃了三大碗饭,坐在榻上闭目养神。黄蓉见丈夫

气定神闲,心知已无危险,坐在他身旁守护,想起见到杨过以来的种种情况,觉得此人年纪

虽小,却有许多怪异难解之处,但若详加查问,他多半不会实说,心想只小心留意他行动便

是。当日无语,用过晚膳后各自安寝。

杨过与柯镇恶同睡一房,到得中夜,他悄悄起身,听得柯镇恶鼻鼾呼呼,睡得正沉,便

打开房门,溜了出去,走到墙边,爬上一株桂花树,纵身跃起,攀上墙头,轻轻溜下。墙外

两只狗闻到人气,吠了起来。杨过早有预备,从怀里摸出两根日间藏着的肉骨头,丢了过

去。两只狗咬住骨头大嚼,当即止吠。

杨过辨明方向,向西南而行,约莫走了七八里地,来到铁枪庙前。他推开庙门,叫道:

“爸爸,我来啦!”只听里面哼了一声,正是欧阳锋的声音,杨过大喜,摸到供桌前,找到

烛台,点燃了残烛,见欧阳锋躺在神像前的几个蒲团之上,神情委顿,呼吸微弱。他与郭靖

所受之伤情形相若,只是郭靖方当年富力强,复元甚速,他却年纪老迈,精力已远为不如。

原来昨晚杨过与柯镇恶同室宿店,半夜里欧阳锋又来瞧他。柯镇恶当即醒觉,与欧阳锋

动起手来。其后黄蓉、郭靖二人先后参战,杨过一直在旁观看。终于欧阳锋与郭靖同时受

伤,欧阳锋远引。杨过见混乱中无人留心自己,悄悄向欧阳锋追去。初时欧阳锋行得极快,

杨过自是追赶不上,但后来他伤势发作,举步维艰,杨过赶了上来,扶他在道旁休息。杨过

知道自己若不回去,黄蓉、柯镇恶等必来找寻,只恐累了义父的性命,是以与欧阳锋约定了

在铁枪庙中相会。这铁枪庙与他二人都大有干系,一说均知。杨过独自守在大路之旁相候,

与郭靖等会面后,直到半夜方来探视。

杨过从怀里取出七八个馒头,递在他手里,道:“爸爸,你吃罢。”欧阳锋饿了一天,

生怕出去遇上敌人,整日躲在庙中苦挨,吃了几个馒头后精神为之一振,问道:“他们在那

儿?”杨过一一说了。

欧阳锋道:“那姓郭的吃了我这一掌,七日之内难以复原。他媳妇儿要照料丈夫,不敢

轻离,眼下咱们只担心柯瞎子一人。他今晚不来,明日必至。只可惜我没半点力气。唉,我

好像杀过他的兄弟,也不知是四个还是五个……”说到这里,不禁剧烈咳嗽。

杨过坐在地下,手托腮帮,小脑袋中刹时间转了许多念头,忽然心想:“有了,待我在

地下布些利器,老瞎子若是进来,可要叫他先受点儿伤。”于是在供桌上取过四只烛台,拔

去灰尘堆积的陈年残烛,将烛台放在门口,再虚掩庙门,搬了一只铁香炉,爬上去放在庙门

顶上。

他四下察看,想再布置些害人的陷阱,见东西两边偏殿中各吊着一口大铁钟。每一口钟

都是三人合抱也抱不起来,料必重逾千斤。钟顶上有一只极粗的铁钓,与巨木制成的木架相

连。这铁枪庙年久失修,破败不堪,但巨钟和木架两皆坚牢,仍是完好无损。杨过心想:

“老瞎子要是到来,我就爬到钟架上面,管教他找我不着。”

他手持烛台,正想到后殿去找件防身利器,忽听大路上笃、笃、笃的一声声铁杖击地,

知道柯镇恶到了,忙吹灭烛火,随即想起:“这瞎子目不见物,我倒不必熄烛。”但听笃笃

笃之声越来越近,欧阳锋忽地坐起,要把全身仅余的劲力运到右掌之上,先发制人,一掌将

他毙了。杨过将手中烛台的铁签朝外,守在欧阳锋身旁,心想我虽武艺低微,好歹也要相助

义父,跟老瞎子拚上一拚。

柯镇恶料定欧阳锋身受重伤,难以远走,那铁枪庙便在附近,正是欧阳锋旧游之地,料

想他不敢寄居民家,多半会躲在庙中,想起五个兄弟惨遭此人毒手,今日有此报仇良机,那

肯放过?睡到半夜,轻轻叫了两声:“过儿,过儿!”不听答应,只道他睡得正熟,竟没走

近查察,当下越墙而出。那两条狗子正在大嚼杨过给的骨头,见他出来,只呜呜几声,却没

吠叫。

他缓缓来到铁枪庙前,侧耳听去,果然庙里有呼吸之声。他大声叫道:“老毒物,柯瞎

子找你来啦,有种的快出来。”说着铁杖在地下一顿。欧阳锋只怕泄了丹田之气,不敢言

语。

柯镇恶叫了几声,未闻应声,举铁杖撞开庙门,踏步进内,只听呼的一响,头顶一件重

物砸将下来,同时左脚已踏中烛台上的铁签,刺破靴底,脚掌心上一阵剧痛。他一时之间不

明所以,铁杖挥起,当的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将头顶的铁香炉打了开去,随即在地下一

滚,好教铁签不致刺入足底。那知身旁尚有几只烛台,只觉肩头一痛,又有一只烛台的铁签

刺入了肉里。他左手抓住烛台拔出,鲜血立涌。此时不敢再有大意,听着欧阳锋呼吸之声,

脚掌擦地而前,一步一步走近,走到离他三尺之处,铁杖高举,叫道:“老毒物,今日你还

有何话说?”

欧阳锋已将全身所剩有限力你运上右臂,只待对方铁杖击下,手掌同时拍出,跟他拚个

同归于尽。柯镇恶虽知仇人身受重伤,但不知他到底伤势如何,这一杖迟迟不落,要等他先

行发招,就可知他还剩下多少力气,。两人相对僵持,均各不动。

柯镇恶耳听得他呼吸沉重,脑中斗然间出现了朱聪、韩宝驹、南希仁等缮义兄弟的声

音,似乎在齐声催他赶快下手,当下再也忍耐不住,大吼一声,一招“秦王鞭石”,挥铁杖

搂头盖将下去。欧阳锋身子略闪,待要发掌,手臂只伸出半尺,一口气却接不上来,登时软

垂下去。但听砰的一声猛响,火光四溅,铁杖杖头将地下几块方砖击得粉碎。

柯镇恶一击不中,次招随上,铁杖横扫,向他中路打去。若在平日,欧阳锋轻轻一带,

就要叫他铁杖脱手,至不济也能纵身跃过,但此刻全身酸软,使不出半点劲道,只得着地打

滚,避了开去。柯镇恶使开降魔杖法,一招快似一招。欧阳锋却越避越是迟钝,终于给他一

招“杵伏药叉”击中左肩。

杨过在一旁听着,不由得心惊肉跳,有心要上前相助义父,却自知武艺低微,只有送死

的份儿。

柯镇恶接连二杖,都击在欧阳锋身上。欧阳锋今日也是该遭此厄,总算他内力深湛,虽

无还手之力,却能退避化解,将他每一击的劲道都卸在一旁,身上已被打得皮开肉绽,筋骨

内脏却不受损。柯镇恶暗暗称奇,心想这老毒物的本事果然非同小可,每一杖下去,明明已

经击中,但总是在他身上滑溜而过,十成劲力倒给化解了九成,心想他的头盖总不能以柔功

滑开我的杖力,当下运杖成风,着着向他头顶进攻。

欧阳锋闪头避了几次,霎时间身子已被笼罩在他杖风之下,不由得暗暗叫苦,若是被他

一杖击在头上,那里还保得住性命,无可奈何中行险侥幸,突然扑入他的怀里,抓住了他胸

口。柯镇恶吃了一惊,铁杖已在外门,难以击敌,只得伸手反揪。两人一齐滚倒。

欧阳锋不敢松手,牢牢抓住对方胸口,左手去扭他腰间,忽然触手坚硬,急忙抓起,竟

是一柄尖刀。这是张阿生常用的兵刃屠牛刀,名虽如此,其实并非用以屠牛。这刀砍金断

玉,锋利无比。张阿生在蒙古大漠死于陈玄风之手,柯镇恶心念义弟,这柄刀带在身畔,片

刻不离。欧阳锋近身肉搏,拔了出来,左手弯过,举刀便往敌人腰胁刺落。恰在此时,柯镇

恶正放脱铁杖,右拳挥出,砰的一声,将欧阳锋打了个筋斗。欧阳锋眼前金星直冒,迷迷糊

糊中挥手将尖刀往敌人掷去。柯镇恶听得风声,闪身避过,只听铛的一声,钟声嗡嗡不绝,

原来这把刀正掷中殿上的铁钟。欧阳锋这一掷虽然无甚手劲,但因刀刃十分锋利,竟然刺入

铁钟,刀身不住颤动。

杨过站在钟旁,尖刀贴面飞过,险些给刺中脸颊,只吓得心中怦怦而跳,急忙快手快脚

的爬上钟架。

欧阳锋灵机一动,绕到了钟后。此时钟声未绝,柯镇恶一时听不出他呼吸所在,侧头细

辨声息。大殿中月光斜照,但见他满头乱发,住杖倾听,神态极是可怕。杨过瞧出了其中关

键,当即拔出屠牛刀,将刀柄往钟上重重撞上,镗的一声,将两人呼吸声尽皆盖过。

柯镇恶听到潼声,向前疾扑,欧阳锋已绕到了钟后。柯镇恶横杖击出,欧阳锋向旁闪

避,这一杖便击中了铁钟,只听得镗的一声巨响,当真是震耳欲聋。杨过只觉耳鼓隐隐作

痛。柯镇恶性起,挥铁杖不住击钟,前声未绝,后声又起,越来越响。欧阳锋心想不妙,他

这般敲击下去,虽然郭靖受伤,黄蓉却只怕要来应援。乘着钟声震耳,放轻脚步,想从后殿

溜出。那知柯镇恶耳音灵敏之极,虽在钟声镗镗巨响之中,仍分辨得出别的细微声息,听得

欧阳锋脚步移动,当下只作不知,仍是舞杖狂敲,待他走出数步,离钟已远,突然纵跃而

前,挥杖在他头顶击落。

欧阳锋劲力虽失,但他一生不知经过多少大风大浪,这些接战时的虚虚实实,岂有不

知?眼见柯镇恶右肩微抬,早知他的心意,不待他铁杖挥出,又已逃回钟后。他重伤后本已

步履艰难,但此刻生死系于一发,竟然从数十年的深厚内力之中,激发了连自己也不知从何

而来的力道。

柯镇恶大怒,叫道:“就算打你不死,累也累死了你。”绕钟来追。

杨过见二人绕着铁钟兜圈子,时候一长,义父必定气力不加,眼见情势危急,忽然心生

一计,爬在钟架上双手乱舞,大做手势。欧阳锋全神躲闪敌人追击,并未瞧见,再兜两个圈

子,才见杨过的影子映在地下,正做手势叫他离开,一时未明其意,但想他既叫我离开,必

有用意,当下冒险向外奔去。

柯镇恶停步不动,要分辨敌人的去向。杨过除下脚上两只鞋子,向后殿掷去,拍拍两

声,落在地下。柯镇恶大奇,明明听得欧阳锋走向大门,怎么后殿又有声响?就在他微一迟

疑之际,杨过执起屠牛少刀,发力向吊着铁钟的木架横梁上斩去。这横梁极粗,杨过力气又

小,宝刀虽利,数刀急砍又怎斩它得断?但铁钟沉重之极,横梁给接连斩出了几个缺口,已

吃不住巨钟的重量。喀喇喇几声响,横梁折断,那口大铁钟夹着一股疾风,对准柯镇恶的顶

门直砸下来。

柯镇恶早听得头顶忽发异声,正自奇怪,巨钟已落将下来,这当儿已不及逃窜,百忙中

铁杖直竖,当的一声猛响,巨钟边缘正压在杖上,就这么一挡,他已乘隙从钟底滚出。但听

喀、砰、碰、轰,接连几响,铁杖断为两截,铁钟翻滚过去,在柯镇恶肩头猛力一撞,将他

抛出山门,连翻了几个筋斗,只跌得鼻子流血,额角上也破了一大块。柯镇恶目不见物,不

知变故因何而起,只怕殿中躲着甚么怪物作崇,爬起身来,一跷一拐的走了。

欧阳锋在旁瞧着,也不由得微微心惊,不住口叫道:“可惜,可惜!”又道:“乖孩

儿,好聪明!”杨过从钟架上爬下,喜道:“这瞎子不敢再来啦。”欧阳锋摇头道:“此人

与我仇深似海,只要他一息尚存,必定再来。”杨过道:“那么咱们快走。”欧阳锋仍是摇

头,道:“我受伤甚重,逃不远。”他这时危难暂过,只觉四肢百骸都要如要散开来一般,

实是一步也不能动了。杨过急道:“那怎么办?”欧阳锋沉吟半晌,道:“有个法子,你再

斩断另一口钟的横梁,将我罩在钟下。”杨过道:“那你怎么出来?”欧阳锋道:“我在钟

下用功七日,元功一复,自己就能掀钟出来。这七日之中,那柯瞎子纵然再来寻仇,谅他这

点点微末道行,也揭不开这口大钟。只要黄蓉这女娃娃不来,未必有人能识破机关。黄蓉一

来,那可大事去矣。”

杨过心想除此之外,确也没有旁的法子,问清楚他确能自行开钟,不须别人相助,又

问:“你七天没东西吃,行吗?”欧阳锋道:“你去找只盆钵,装满了清水,放在我身旁。

这里还有好几个馒头,慢慢吃着,尽可支持得七日。”

杨过去厨房中找到一只瓦钵,装了清水,放在另一口仍然高悬的大钟之下,然后扶了欧

阳锋端端正正的坐在钟下。欧阳锋道:“孩儿,你尽管随那姓郭的前去,日后我必来寻

你。”杨过答应了,爬上钟架,斩断横梁,大铁钟落下,将欧阳锋罩住了。

杨过叫了几声“爸爸”,不听欧阳锋答应,知他在钟内听不见外边声息,正要离去,心

念忽动,又到后殿拿一只瓦钵,盛满了清水。将瓦钵放在地下,然后倒转身子,左手伸在钵

中,依照欧阳锋所授逆行经脉之法,将手上毒血逼了一些出来。只是使这功夫极是累人,他

又只学得个皮毛,虽只挤得十几滴黑血,却已闹得满头大汗。歇了一阵,扯下神像前的几条

布幡,缠在一只签筒之上,然后醮了碗中血水,在那口钟上到处都遍涂了,心想若是柯瞎子

再至,想撬开铁钟,手掌碰到钟身,叫他非中毒不可。

忽又想到,义父罩在钟内,七天之中可别给闷死了,于是用尖刀挖掘钟边之下的青砖,

在地下挖了个拳头大的洞孔,以便通风透气。挖掘之间,那尖刀碰到青砖底下的一块硬石,

竟尔拍的一声折断了。这屠牛刀锋锐之极,刃锋却是甚薄,给杨过当作铁凿般乱挖乱掘,一

柄宝刀竟尔断送。他不知此刀珍贵,反正不是自己之物,也不可惜,随手抛在一旁,伏在地

下,对准钟底洞孔叫道:“爸爸,我去了,你快来接我。那口钟外面有毒,你出来时小心

些。”随即侧头,俯耳洞孔,只听欧阳锋微弱的声音道:“好孩子,我不怕毒,毒才怕我。

你自己小心,我定来接你。”

杨过悄立半晌,颇有恋恋不舍之意,这才快步奔回客店,越墙时提心吊胆,只怕柯镇恶

惊觉,那知进房后见柯镇恶尚未回来,倒也大出意料之外。

次日一早,忽听得有人用棍棒砰砰砰的敲打房门。杨过跃下床来,打开房门,只见柯镇

恶持着一根木棍,脸色灰白,刚踏进门便向前扑出,摔在地下。杨过见他双手乌黑,果然又

去寻过欧阳锋,终究不免中了自己布下之毒,暗暗心喜,当下假装吃惊,大叫:“柯公公,

你怎么了?”

郭靖、黄蓉听得叫声,奔过来查看,见柯镇恶倒在地下,吃了一惊。此时郭靖虽能行

走,却无力气,当下黄蓉将柯镇恶扶在床上,问道:“大师父,你怎么啦?”柯镇恶摇了摇

头,并不答话。黄蓉见到他掌心黑气,恨恨的道:“又是那姓李的贱人,靖哥哥,待我去会

她。”说着一束腰带,跨步出去。

柯镇恶低声道:“不是那女子。”黄蓉止步回头,奇道:“咦,那是谁?”柯镇恶自觉

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对付不了,反弄到自己受伤回来,也可算无能之极。他性子刚

硬,真所谓辛姜老而弥辣,对受伤的原由竟一句不提。靖蓉二人知他脾气,若他愿说,自会

吐露,否则愈问愈惹他生气。好在他只皮肤中毒,毒性也不厉害,只是一时昏晕,服了一颗

九花玉露丸后便无大碍。

黄蓉心下计议,眼前郭靖与柯镇恶受伤,那李莫愁险毒难测,须得先将两个伤者、两个

孩子送到桃花岛,日后再来找她算帐,方策万全。这日上午在客店中休息半天,下午雇船东

行。

杨过见黄蓉不去找欧阳锋,心下暗喜,又想:“爸爸很怕郭伯母去找他,难道郭伯母这

样娇滴滴的一个大美人儿,比柯瞎子还厉害得多吗?”

舟行半日,天色向晚,船只靠岸停泊,船家淘米做饭。郭芙见杨过不理自己,又是生气

又是无聊,倚在船窗向外张望,忽见柳荫下两个小孩子在哀哀痛哭,瞧模样正是武敦儒、武

修文兄弟。郭芙大声叫道:“喂,你们在干甚么?”武修文回头见是郭芙,哭道:“我们在

哭,你不见么?”郭芙道:“干甚么呀,你妈打你们么?”武修文哭道:“我妈死啦!”

黄蓉听到他说话,吃了一惊,跃上岸去。只见两个孩子抚着母亲的尸身哀哀痛哭。武三

娘满脸漆黑,早已死去多时。黄蓉再问武三通的下落,武敦儒哭道:“爸爸不知到那里去

啦。”武修文道:“妈妈给爸爸的伤口吸毒,吸了好多黑血出来。爸爸好了,妈妈却死了。

爸爸见妈死了,心里忽然又胡涂啦。我们叫他,他理也不理就走了。”说着又哭了起来。黄

蓉心想:“武三娘子舍生救夫,实是个义烈女子。”问道:“你们饿了罢?”两兄弟不住点

头。

黄蓉叹了口气,命船夫带他们上船吃饭,到镇上买了一具棺木,将武三娘收殓了。当晚

不及安葬,次晨才买了一块地皮,将棺木葬了。武氏兄弟在坟前伏地大哭。

郭靖道:“蓉儿,这两个孩儿没了爹娘,咱们便带到桃花岛上,以后要多费你心照顾

啦。”黄蓉点头答应,当下劝住了武氏兄弟,上船驶到海边,另雇大船,东行往桃花岛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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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24 17:39:13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三回 求师终南

郭靖在舟中潜运神功,数日间伤势便已痊愈了大半。夫妇俩说起欧阳锋十余年不见,不

但未见衰迈,武功犹胜往昔,这一掌若是打中了郭靖胸口要害,那便非十天半月之内所能痊

可了。两人谈到洪七公,不知他身在何处,甚是记挂。黄蓉虽在桃花鸟隐居,仍是遥领丐帮

帮主之位,帮中事务由鲁有脚奉黄蓉之名处分勾当。她此番来到江南,原拟乘便会见帮中诸

长老会商帮务,并打听洪七公近况,但郭靖受伤,只有先行归岛。其后说到杨过,黄蓉便将

他叫进内舱,询问前事。杨过说了母亲因病逝世、自己流落嘉兴的经过,郭靖夫妇想起和穆

念慈的交情,均是不胜伤感。

待杨过回出外舱,郭靖说道:“我向来有个心愿,你自然知道。今日天幸遇到过儿,我

的心愿就可得偿了。”当年郭靖之父郭啸天与杨过的祖父杨铁心义结兄弟,两家妻室同时怀

孕。二人相约,日后生下的若均是男儿,就结为兄弟,若均是女儿则结为金兰姊妹,如是一

男一女,则为夫妇。后来两家生下的各为男儿,郭靖与杨过之父杨康如约结为兄弟。但杨康

认贼作父,多行不义,终于惨死于嘉兴王铁枪庙中。郭靖念及此事,常耿耿于怀。此时这么

一说,黄蓉早知他的心意,摇头道:“我不答应。”

郭靖愕然道:“怎么?”黄蓉道:“芙儿怎能许配给这小子。”郭靖道:“他父虽然行

止不端,但郭杨两家世代交好,我瞧他相貌清秀,聪明伶俐,今后跟着咱俩,将来不愁不能

出人头地。”黄蓉道:“我就怕他聪明过份了。”郭靖道:“你不是聪明得紧么?那有甚么

不好?”黄蓉笑道:“我却偏喜欢你这傻哥哥呢。”郭靖一笑,道:“芙儿将来长大,未必

与你一般也喜欢傻小子。再说,如我这般傻瓜,天下只怕再也难找第二个。”黄蓉刮脸羞他

道:“好希罕么?不害臊。”

两人说笑几句,郭靖重提话头,说道:“我爹爹就只这么一个遗命,杨铁心叔父临死之

际也曾重托于我。可是于杨康兄弟与穆世姊份上,我实没尽了甚么心。若我再不将过儿当作

亲人一般看待,怎对得起爹爹与杨叔父?”言下长叹一声,甚有怃然之意。黄蓉柔声道:

“好在个两孩子都还小,此事也不必急。将来若是过儿当真没甚坏处,你爱怎么就怎么便

了。”

郭靖站起身来,深深一揖,正色道:“多谢相允,我实是感激不尽。”黄蓉也正色道:

“我可没应允。我是说,要瞧那孩子将来有没有出息。”郭靖一揖到地,刚伸腰直立,听她

此言,不禁楞住,随即道:“杨康兄弟自幼在金国王府之中,这才学坏。过儿在我们岛上,

却决计坏不了,何况他这名字当年就是我给取的。他名杨过,字改之,就算有了过失,也能

改正,你放心好啦。”黄蓉笑道:“名字怎能作数?你叫郭靖,好安静吗?从小就跳来跳去

的像只大猴子。”郭靖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黄蓉一笑,转过话头,不再谈论此事。

舟行无话,到了桃花岛上。郭芙突然多了二个年纪相若的小朋友,自是欢喜之极。

杨过服了黄蓉的解药后,身上余毒便即去净。他和郭芙初见面时略有嫌隙,但小孩性

儿,过了几日,大家自也忘了。这几天中,四人都在捕捉蟋蟀相斗为戏。

这一日杨过从屋里出来,又要去捉蟋蟀,越弹指阁,经两忘峰,刚绕过清啸亭,忽听得

山后笑语声喧,忙奔将过去,只见郭芙和武氏兄弟翻石拨草,也正在捕捉蟋蟀。武敦儒拿着

个小竹筒,郭芙捧着一只瓦盆。

武修文翻开一块石头,嗤的一响,一只大蟋蟀跳了出来。武修文纵身扑上,双手按住,

欢声大叫。郭芙叫道:“给我,给我。”武修文拿起蟋蟀,道:“好罢,给你。”揭开瓦盆

盖,放在盆里,只见这蟋蟀方头健腿、巨颚粗腰,甚是雄骏。武修文道:“这只蟋蟀定是无

敌大将军,杨哥哥,你那许多蟋蟀儿都打它不过。”

杨过不服,从怀中取出几竹筒蟋蟀,挑出最凶猛的一只来与之相斗。斗得几个回合,那

大蟋蟀张开巨口咬去,将杨过的那只拦腰咬住,摔出盆外,随即振翅而鸣,洋洋得意。郭芙

拍手欢叫:“我的打赢啦!”杨过道:“别忙,还有呢。”可是他连出三蟀,尽数败下阵

来,第三只甚至被巨蟀一口咬成两截。

杨过脸上无光,道:“不玩啦!”转身便走。忽听得后面草丛中叽叽叽的叫了三声,正

是蟋蟀鸣叫,声音却颇有些古怪。武敦儒道:“又是一只。”拨开草丛,突然向后急跃,惊

道:“蛇,蛇!”杨过转过身来,果见一条花纹斑烂的毒蛇,昂首吐舌的盘在草中。杨过拾

起一块石子,对准了摔去,正中蛇头,那毒蛇扭曲了几下,便即死了。只见毒蛇所盘之旁有

一只黑黝黝的小蟋蟀,相貌奇丑,却展翅发出叽叽之声。

郭芙笑道:“杨哥哥,你捉这小黑鬼啊。”杨过听出她话中有叽嘲之意,激发了胸中傲

气,说道:“好,捉就捉。”当下将黑蟋蟀捉了过来。郭芙笑道:“你这只小黑鬼,要来干

甚么?想跟我的无敌大将军斗斗吗?”杨过怒道:“斗就斗,小黑鬼也不是给心欺负的。”

将黑蟀放在郭芙的瓦盆之中。

说也奇怪,那大蟋蟀见到小黑蟀竟有畏惧之意,不住退缩。郭芙与武氏兄弟大声吆喝,

为大蟋蟀加劲助威。小黑蟋蟀昂头纵跃而前,那大蟀不敢接战,想跃出盆去。小黑蟀也即跃

高,在半空咬住大蟀的尾巴,双蟀齐落,那大蟋蟀抖了几抖,翻转肚腹而死。原来蟋蟀之中

有一种喜与毒虫共居,与蜈蚣共居的称为“蜈蚣蟀”,与毒蛇共居的称为“蛇蟀”,因身上

染有毒虫气息,非常蟀所能敌。杨过所捉到的小黑蟀正是一只蛇蟀。

郭芙见自己的无敌大将军一战即死,很不高兴,转念一想,道:“杨哥哥,你这头小黑

鬼给了我罢。”杨过道:“给你么,本来没甚么大不了,但你为甚么骂它小黑鬼?”郭芙小

嘴一撇,悻悻的道:“不给就不给,希罕吗?”拿起瓦盆一抖,将小黑蟀倒在地上,右脚踹

落,登时踏死。杨过又惊又怒,气血上涌,满脸胀得通红,登时按捺不住,反手一掌,重重

打了她个耳光。

郭芙一楞,还没决定哭是不哭。武修文骂道:“你这小子打人!”向杨过胸口就是一

拳。他家学渊源,自小得父母亲传,武功已有相当根基,这拳正中杨过前胸,力道着实不

轻。杨过大怒,回手也是一拳,武修文闪身避过。杨过追上扑击,武敦儒伸脚在他腿上一

钩,杨过扑地倒了。武修文转身跃起,骑在他身上。兄弟俩牢牢按住,四个拳头猛往他身上

击去。

杨过虽比二人大了一两岁,但双拳难敌四手,武氏兄弟又练过上乘武功,杨过却只跟穆

念慈学过一些粗浅武功,不是二人对手,当下咬住牙关挨打,哼也不哼。武敦儒道:“你讨

饶就放你。”杨过骂道:“放屁!”武修文砰砰两下,又打了他两拳。郭芙在旁见武氏兄弟

为她出气,心下甚喜。

武氏兄弟知道若是打他头脸,有了伤痕,待会被郭靖、黄蓉看到,必受斥责,是以拳打

足踢,都招呼在他身上。郭芙见打得厉害,有些害怕,但摸到自己脸上热辣辣的疼痛,又觉

打得痛快,不禁叫道:“用力打,打他!”武氏兄弟听她这般呼叫,打得更加狠了。

杨过伏在地下,耳听郭芙如此叫唤,心道:“你这丫头如此狠恶,我日后必报此仇。”

但觉腰间、背上、臀部剧痛无比,渐渐抵受不住,武氏兄弟自幼练功,拳脚有力,寻常大人

也经受不起,若非杨过也练过一些内功,早已昏晕。他咬牙强忍,双手在地下乱抓乱爬,突

然间左手抓到一件冰凉滑腻之物,正是适才砸死的毒蛇,当即抓起,回手挥舞。

武氏兄弟见到这条花纹斑烂的死蛇,齐声惊呼。杨过乘机翻身,回手狠狠一拳,只打得

武敦儒鼻流鲜血,当即爬起身来,发足便逃。武氏兄弟大怒,随后追去。郭芙要看热闹,连

声叫唤:“捉住他,捉住他!”在后追赶。杨过奔了一阵,一回头,只见武敦儒满脸鲜血,

模样甚是狠恶,心知若是给两兄弟捉住了,那一顿饱打必比适才更是厉害,当下不住足的奔

向试剑峰山脚,直向峰上爬去。

武敦儒鼻上虽吃一拳,其实并不如何疼痛,但见到了鲜血,又是害怕,又是愤怒,提气

急追。杨过越爬越高,武氏兄弟丝毫不肯放松。郭芙却在半山腰里停住脚步,仰头观看。杨

过奔了一阵,眼见前面是个断崖,已无路可走。当年黄药师每创新招,要跃过断崖,再到峰

顶绝险之处试招,杨过却如何跃得过?他心道:“我纵然跳崖而死,也不能让这两个臭小子

捉住再打。”转过身来,喝道:“你们再上来一步,我就跳下去啦!”武敦儒一呆,武修文

叫道:“跳就跳,谁还怕了你不成?料你也没胆子!”说着又爬上几步。

杨过气血上冲,正要涌身下跃,瞥眼忽见身旁有块大石,半截搁在几块石头之上,似乎

安置得并不牢稳。他狂怒之下,那里还想到甚么后果,伸手将大石下面的几块石头搬开,那

大石果然微微摇动。他跃到大石后面,用力推去,大石幌了两下,空隆一响,向山腰里滚将

下来。

武氏兄弟见他推石,心知不妙,吓得脸上变色,急忙缩身闪避。那大石带着无数泥沙,

从武氏兄弟身侧滚过,砰砰巨响,一路上压倒许多花木,滚入大海。武敦儒心下慌乱,一脚

踏空,溜了下来,武修文急忙抱住。两人在山坡上站立不住,搂作一团的滚将下来,翻滚了

六七丈,幸好给下面一株大树挡住了。

黄蓉在屋中远远听得响声大作,忙循声奔出,来到试剑峰下,但见泥沙飞扬,女儿藏在

山边草里,吓得哭也哭不出来,武氏兄弟满头满脸都是瘀损鲜血。黄蓉上前抱起女儿,问

道:“甚么事?”郭芙伏在母亲怀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了一会,才抽抽噎噎的诉说杨

过怎样无理打她、武氏兄弟怎样相帮、杨过又怎样推大石要压死二人。她将过错尽数推在杨

过身上,自己踏死蟋蟀、武氏兄弟打人之事,却全瞒过了不说。黄蓉听罢,呆了半晌,见到

女儿半边脸颊红肿,那一掌打得确是不轻,心下甚是怜惜,不住口的安慰。

这时郭靖也奔了出来,见到武氏兄弟的狼狈情状,问起情由,好生着恼,又怕杨过有甚

不测,忙奔上山峰,可是峰前峰后找了一遍,不见影踪。他提高嗓子大叫:“过儿,过

儿。”这几下高叫声传数里,但是终不见杨过出来,也不闻应声。郭靖等了一会,越加担

心,下得峰来,划了小艇环岛巡绕寻找,直到天黑,杨过竟是不知去向。

原来杨过推下大石,见武氏兄弟滚下山坡,遥遥望见黄蓉出来,心知这番必受重责,当

下缩身在岩石的一个缝隙之中,听得郭靖叫唤,却不敢答应。他挨着肌饿,躲在石缝中动也

不动,眼见暮色苍茫,大海上渐渐昏黑,四下里更无人声。又过一阵,天空星星闪烁,凉风

吹来,身上大有寒意,他走出石缝,向山下张望,但见精舍的窗子中透出灯光,想像郭靖夫

妇、柯镇恶、郭芙、武氏兄弟六人正在围坐吃饭,鸡鸭鱼肉摆了满桌,不由咽了几口唾抹。

但随即想到,他们必在背后数说责骂自己,不禁气愤难当。黑夜中站在山崖上的海风之中,

只想着一生如何受人欺辱,但觉尘世间个个对他冷眼相待,思潮起伏,满胸孤苦怨愤,难以

自已。

其实郭靖寻他不着,那有心情吃饭?黄蓉见丈夫烦恼,知道劝他不听,也不吃饭,陪他

默默而坐。次日天没亮,两人又出外找寻。

杨过饿了半日一晚,第二天一早,再也忍耐不住,悄悄溜下山峰,在溪边捉了几只青

蛙,剥了皮,找些枯叶,要烧烤来吃。他在外流浪,常以此法充饥渡日,此时也怕被郭靖、

黄蓉见烟火,当下藏在山洞中烧柴,一将蛙腿烤黄,立即踏灭柴火,张口大嚼。耳听得郭靖

叫唤“过儿,过儿。”心想:“你要叫我出去打我,我才不出来呢。”

当晚他就在山洞中睡了,迷迷糊糊的躺了一阵,忽见欧阳锋走进洞来,说道:“孩儿,

我来教你练武功,免得你打不过武家那两个小鬼。”杨过大喜,跟他出洞,只见他蹲在地

下,咕咕咕的叫了几声,双掌推出。杨过跟着他便练了起来,只觉发掌踢腿,无不恰到好

处。忽然欧阳锋挥拳打来,他闪避不及,砰的一下,正中顶门,头上剧痛无比,大叫一声,

跳起身来。

头上又是砰的一下,他一惊而醒,原来适才是做了一梦。他摸摸头顶,撞起了一个疙

瘩,甚是疼痛,不禁叹了口气,寻思:“料来爸爸此刻已经伤势痊愈,从大钟底下出来了。

不知他甚么时候来接我去,真的教我武功,也免得我在这里受人白眼,给人欺辱。”走出洞

来,望着天边,但见稀星数点挂在树梢,回思适才欧阳锋教导自己的武功,却一点也想不起

来,他蹲下身来,口中咕咕咕的叫了几声,要将欧阳锋当日在嘉兴所传的蛤蟆功口诀用在拳

脚之上,但无论如何使用不上。他苦苦思索,双掌推出,梦中随心所欲的发掌出足,这时竟

已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他独立山崖,望着茫茫大海,孤寂之心更甚,忽听海上一声长啸隐隐传来,叫着:“过

儿,过儿。”他不由自主的奔下峰去,叫道:“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他奔上沙滩,郭靖

远远望见,大喜之下,急忙划艇近岸,跃上滩来。星光下两人互相奔近。郭靖一把将杨过搂

在怀里,只道:“快回去吃饭。”他心情激动,语音竟有些哽咽。回到屋中,黄蓉预备饭菜

给郭靖和杨过吃了,大家对过去之事绝口不提。

次日清晨,郭靖将杨过、武氏兄弟、郭芙叫到大厅,又将柯镇恶请来,随即向四个孩子

向江南六怪的灵住磕过了头,向柯镇恶道:“大师父,弟子要请师父恩准,跟你收四个徒

孙。”柯镇恶喜道:“那再好不过,我恭喜你啦。”郭靖命杨过与武氏兄弟先向柯镇恶磕

头,再对他夫妇行拜师之礼。郭芙笑问:“妈,我也得拜么?”黄蓉道:“自然要拜。”郭

芙笑嘻嘻的也向三人磕了头。

郭靖正色道:“从今天起,你们四人是师兄弟啦……”郭芙接口道:“不,还是师兄

妹。”郭靖横了女儿一眼,道:“爹没说完,不许多口。”他顿了一顿,说道:“自今而

后,你们四人须得相亲相爱,有福共享,有难同当。如再争闹打架,我可不能轻饶。”说着

向杨过看了一眼。杨过心想:“你自然偏袒女儿,以后我不去惹她就是。”

柯镇恶接着将他们门中诸般门规说了一些,都是一些不得恃强欺人、不得滥伤无辜之

类,江南七怪门派各自不同,柯镇恶也记不得那许多,反正也是大同小异。

郭靖说道:“我所学的武功很杂,除了江南七侠所授的根基之外,全真派的内功,桃花

岛和丐帮东南两大宗的武功,都曾练过一些。为人不可忘本,今日我先授你们柯大师祖的独

门功夫。”

他正要亲授口诀,黄蓉见杨过低头出神,脸上有一股说不出的怪异之色,依稀是杨康当

年的模样,不禁心中生憎,寻思:“他父亲虽非我亲手所杀,但也可说死在我的手里,莫养

虎为患,将来成为一个大大的祸胎。”心念微动,已有计较,说道:“你一个人教四个孩

子,未免太也辛苦,过儿让我来教。”郭靖尚未回答,柯镇恶已拍手笑道:“那妙极啦!你

两口子可以比比,瞧谁的徒儿教得好。”郭靖心中也喜,知道妻子比己聪明百倍,教导之法

一定远胜于己,当下没口子称善。

郭芙怕父亲严峻,道:“妈,我也要你教。”黄蓉笑道:“你老是缠着我胡闹,功夫一

定学不成,衰是让爹教你的好。”郭芙向父亲偷看一眼,见他双目也正瞪着自己,急忙转

头,不敢再说。

黄蓉对丈夫道:“咱们定个规矩,你不能教过儿,我也不能教他们三人。这四个孩子之

间,更加不得互相传授,否则错乱了功夫,有损无益。”郭靖道:“这个自然。”黄蓉道:

“过儿,你跟我来。”杨过厌憎郭芙与武氏兄弟,听黄蓉这么说,得以不与他们同场学艺,

正合心意,当下跟着她走向内堂。

黄蓉领着他进了书房,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来,道:“你师父有七位师父,人称江南七

怪,大师父就是柯公公,二师父叫作妙手书生朱聪,现下我先教你朱二师祖的功夫。”说着

摊开书本,朗声读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原来

那是一部“论语”。杨过心中奇怪,不敢多问,只得跟着她诵读着识字。

一连数日,黄蓉只是教他读书,始终绝口不提武功。这一日读罢了书,杨过独自到山上

闲走,想起欧阳锋现下不知身在何处,思念甚殷,不禁倒转身子,学着他的样子旋转起来。

转了一阵,依照欧阳锋所授口诀逆行经脉,只觉愈转愈是顺遂,一个翻身跃起,咕的一声叫

喊,双掌拍出,登觉遍体舒泰,快美无比,立时出了一身大汗。他可不知只这一番练功,内

力已有进展。欧阳锋的武功别创一格,实是厉害之极的上乘功夫,杨过悟性奇高,虽然那日

于匆匆之际所学甚少,但如此练去,内力也有所进益。

自此之后,他每日跟黄蓉诵读经书,早晨晚间有空,自行到僻静山边练功。他倒不是想

从此练成一身惊人武艺,只是每练一次,全身总是说不出的舒适,到后来已是不练不快。

他暗自修练,郭靖与黄蓉毫不知晓。黄蓉教他读书,不到三个月,已将一部“论语”教

完。杨过记诵极速,对书中经义却往往不以为然,不住提出疑难。其实黄蓉教他读书,也已

早感烦厌,只是常自想到:“此人聪明才智似不在我下,如果他为人和他爹爹一般,再学了

武功,将来为祸不小,不如让他学文,习了圣贤之说,于己于人都有好处。”当下耐着性子

教读,“论语”教完,跟着再教“孟子”。

几个月过去,黄蓉始终不提武功,杨过也就不问。自那日与郭芙、武氏兄弟打架之后,

再不跟他们三人在一起玩耍,独个儿越来越感孤寂,心知郭靖虽收他为徒,武功是决计不肯

传授的了。自己本就不是武氏兄弟的对手,待郭靖教得他们一年半载,再有争斗,非死在他

们手里不可,心中打定了主意,一有机会,立即设法离岛。

这日下午,杨过跟黄蓉读了几段“孟子”,辞出书房,在海边闲步,望着大海中白浪滔

滔,心想不知何日方能脱此困境,眼见海面上白鸥来去,好生欣羡它们的来去自在。正自神

往,忽听桃树林外传来呼呼风响。他好奇心起,悄悄绕到树后张望,原来郭靖正在林中空地

上教武氏兄弟拳脚,教的是一招擒拿手“托梁换柱”。郭靖口中指点,手脚比划,命武氏兄

弟跟着照学。杨过只看了一遍,早就领会到这一招的精义所在,但武氏兄弟学来学去始终不

得要领。郭靖本性鲁钝,深知其中甘苦,毫不厌烦,只是反覆教导。

杨过暗暗叹气,心道:“郭伯伯若肯教我,我岂能如他们这般蠢笨。”闷闷不乐,自回

房中睡了。晚饭后读了几遍书,但感百无聊赖,又到海滩旁边,学着郭靖所授的拳脚,使将

开来,只是将一招反覆使得几遍,便感腻烦,心念一动:“我若去偷学武功,保管比武氏兄

弟强得多,那也不用怕他们来害我了。”

一喜之后,跟着又想:“郭伯伯既不肯教,我又何必偷学他的?哼,这时他就是来求我

去学,我也不学的了。最多给人打死了,好希罕么?”想到此处,又是骄傲,又感凄苦,倚

岩静坐,竟在浪涛声人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次日清晨,杨过不去吃早饭,也不去书房读书,在海中捞了几只大蚝,生火烧烤来吃,

心想:“不吃你郭家的饭,也饿不死我。”瞧着岸边的大船和小艇,寻思:“那大船我开不

动,小艇却又划不远,怎生逃走才好?”烦恼了半日,无计可施,便在一块巨岩之后倒转了

身子,练起了欧阳锋所授的内功来。

正练到血行加速、全身舒畅之际,突然间身后有人大声呼喝,杨过一惊之下,登时摔

倒,手足麻痹,再也爬不起来,原来是郭芙与武氏兄弟三人适于此时到来。这巨岩之后本来

十分僻静,向无人至,但桃花岛上道路树木的布置皆按五行生克之变,郭芙与武氏兄弟不敢

到处乱走,来来去去只在岛上道路熟识处玩耍,以致见到了他练功的情状。幸好杨过此时功

力甚浅,否则给他们三人这么齐声吆喝,经脉错乱,非当场瘫痪不可。

郭芙拍手笑道:“你在这里捣甚么鬼?”杨过扶着岩石,慢慢支撑着站起,向她白了一

眼,转身走开。武修文叫道:“喂,郭师妹问你哪,怎得你这般无礼,也不理睬?”杨过冷

冷的道:“你管得着么?”武敦儒大怒,说道:“咱们自管玩去,别去招惹疯狗。”杨过

道:“是啊,疯狗见人就咬,人家好端端的在这里,三条疯狗却过来乱吠乱叫。”武敦儒怒

道:“你说三条疯狗?你骂人?”杨过笑道:“我只骂狗,没骂人。”

武敦儒怒不可遏,扑上去拔拳便打,杨过一闪避开。武修文想起师父曾有告诫,师兄弟

不可打架,这事闹了起来,只怕被师父责备,忙拉位兄长手臂,笑吟吟的对杨过道:“杨大

哥,你跟师娘学武艺,我们三个跟师父学。这几个月下来,也不知是谁长进得快了。咱们来

过过招,比划比划,你敢不敢?”

杨过心下气苦,本想说:“我没你们的运气,师娘可没教过我武功。”但一听到他说

“你敢不敢”四字,语气中充满了轻蔑之意,那句泄气的话登时忍住了不说,只哼了一声,

冷冷的斜睨着他。武修文道:“咱们师兄弟比试武功,不论谁输谁赢,都不可去跟师父、师

娘说,就是打破了头,也说是自己摔的。谁打输向大人投诉,谁就是狗杂种、王八蛋。杨大

哥,你敢不敢?”

他这“你敢不敢”四字第二次刚出口,眼前一黑,左眼上已重重着了杨过一拳,武修文

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武敦儒怒道:“你这般打冷拳,好不要脸。”施展郭靖所教的拳法,

向杨过腰间打去。杨过不识闪避,登时中拳,眼见武敦儒又是飞脚踢来,脑海中灵光一闪,

想起昨天郭靖传授武氏兄弟的招数,当即右脚微蹲,左手在武敦儒踢来的右脚小腿上一托。

这正是“闹市侠隐”全金发所擅擒拿手法中的一招“托梁换柱”,虽非极精深的武功,临敌

之时却也颇切实用。昨日郭靖反覆叫两兄弟试习,武氏兄弟本已学会,但当真使将出来,却

远不及杨过偷看片刻的灵活机巧。武敦儒被他这么一托,登时远远摔了出去。

武修文眼上中拳,本已大怒,但见兄长又遭摔跌,当即扑将上来,左拳虚幌,杨过向左

避让,却不知这是拳术中甚是浅近的招数,先虚后实,武修文跟着右拳实击,砰的一声,杨

过右边颧骨上重重中了一拳。武敦儒爬起身来,上前夹击,他两兄弟武功本有根柢,杨过先

前就已抵敌不过,再加上郭靖这几个月来的教导,他如何再是敌手?厮打片刻,头脸腰背已

连中七八下拳脚。杨过心下发了狠:“就是给你们打死,我也不逃。”发拳直上直下的乱舞

乱打,全然不成章法。

武修文见他咬牙切齿的拚命,心下倒是怯了,反正已大占上风,不愿再斗,叫道:“你

已经输啦,我们饶了你,不用再打了。”杨过叫道:“谁要你饶?”冲上去劈面猛击。武修

文伸左臂格开,右手抓住他胸口衣襟向前急拉,便在此时,武敦儒双拳同时向杨过后腰直击

下去。杨过站立不稳,向前摔倒。武敦儒双手按住他头,问道:“你服了没有?”杨过怒

道:“谁服你这疯狗?”武敦儒大怒,将他脸孔向沙地上直按下去,叫道:“你不服,就闷

死了你。”

杨过眼睛口鼻中全是沙粒,登时无法呼吸,又过片刻,全身如欲爆裂。武敦儒双手用力

按住他头,武修文骑在他头颈之中,杨过始终挣扎不脱,窒闷难当之际,这些日子来所练欧

阳锋传授的内力突然崩涌,只觉丹田中一股热气激升而上,不知如何,全身蓦然间精力充

沛,他猛跃而起,眼睛也不及睁开,双掌便推了出去。

这一下正中武修文的小腹,武修文“啊”的一声大叫,仰跌在地,登时晕了过去。这掌

力乃是欧阳锋的绝技“蛤蟆功”,威力固不及欧阳锋神功半成,杨过又不会运用,但他于危

急之间自发而生的使将出来,武修文却也抵受不起。

武敦儒抢将过去,只见兄弟一动也不动的躺着,双目翻白,只道已给杨过打死,大骇之

下,大叫:“师父,师父,我弟弟死了,我弟弟死了!”连叫带哭,奔回去禀报郭靖。郭芙

心中害怕,也急步跟去。

杨过吐出嘴里沙土,抹去眼中沙子,只觉全身半点气力也无,便欲移动一步也是艰难无

比,眼见武修文躺着不动,又听得武敦儒大叫:“我弟弟死了!”心下一片茫然,不知到底

出了甚么事,明知事情大大不妙,却是无力逃走。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见郭靖、黄蓉飞步奔来。郭靖抱起武修文,在他胸腹之间推

拿。黄蓉走到杨过边,问道:“欧阳锋呢?他在那里?”杨过茫然不答。黄蓉又问:“这蛤

蟆功他甚么时候教你的?”杨过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有听见,双眼失神落魄的望着前面,

嘴巴紧紧闭住,生怕说了一个字出来。黄蓉见他不理,抓住他双臂,连声道:“快说!欧阳

锋在那里?”杨过始终一动不动。

过不多时,武修文在郭靖内力推拿下醒了转来,接着柯镇恶也随着郭芙赶到。柯镇恶听

郭芙说了杨过倒转身子的情状,又听得他如何“打死”武修文,想到这小子原来是欧阳锋的

传人,满腔仇怨登时都转到了他身上,听得黄蓉连问:“欧阳锋在那里?”而杨过全不理

睬,当即走上前去,高举铁杖,厉声喝道:“欧阳锋这奸贼在那里?你不说,一杖就打死了

你!”

杨过此时已豁出了性命不要,大声道:“他不是奸贼!他是好人。你打死我好了,我一

句话也不说。”柯镇恶大怒,挥杖怒劈。郭靖大叫:“大师父,别……”只听拍的一声,铁

杖从杨过身侧擦过,击入沙滩。原来柯镇恶心想打死这小小孩童毕竟不妥,铁杖击出时准头

略偏。

柯镇恶厉声道:“你一定不说?”杨过大声道:“你有种就打死我,我怕你这老瞎子

吗?”郭靖纵身上前,重重打了他个耳光,喝道:“你胆敢对师祖爷爷无礼!”杨过也不哭

泣,只冷冷的道:“你们也不用动手,要我性命,我自己死好了!”反身便向大海奔去。

郭靖喝道:“过儿回来!”杨过奔得更加急了。郭靖正欲上前拉他,黄蓉低声道:“且

慢!”郭靖当即停步,只见杨过直奔入海,冲进浪涛之中。郭靖惊道:“他不识水性,蓉

儿,咱们快救他。”又要入海去救。黄蓉道:“死不了,不用着急。”过了一会,见杨过竟

不回来,心下也不禁佩服他的傲气,当即纵身入海,游了出去。她精通水性,在近岸海中救

一个人自是视若等闲,潜入水底,将杨过拖了回来,将他搁在岩石之上,任由他吐出肠中海

水,自行慢慢醒转。

郭靖瞧瞧师父,又瞧瞧妻子,问道:“怎么办?”黄蓉道:“他这功夫是来桃花岛之前

学的,欧阳锋若是来到岛上,咱们决不能不知。”郭靖点了点头。黄蓉问道:“小武的伤势

怎么样?”郭靖道:“只怕要将养一两个月。”

柯镇恶道:“明儿我回嘉兴去。”郭靖与黄蓉对望了一眼,自都明白他的意思,他决不

愿和欧阳锋的传人同处一地。黄蓉道:“大师父,这儿是你的家,你何必让这小子?”

当天晚上,郭靖把杨过叫进房来,说道:“过儿,过去的事,大家也不提了。你对师祖

爷爷无礼,不能再在我的门下,以后你只叫我郭伯伯便是。你郭伯伯不善教诲,只怕反耽误

了你。过几天我送你去终南山重阳宫,求全真教长春子丘真人收你入门。全真派武功是武学

正宗,你好好在重阳宫中用功,修心养性,盼你日后做个正人君子。”

杨过应了一声:“是,郭伯伯。”当即改了称呼,不再认郭靖作师父了。

郭靖这日一清早起来,带备银两行李,与大师父、妻子、女儿、武氏兄弟别过,带着杨

过,乘船到浙江海边上岸。郭靖买了两匹马,与杨过晓行夜宿,一路向北。杨过从未骑过

马,但他内功略有根柢,习练数日,已控辔自如。他少年好事,常常驰在郭靖之前。

不一日,两人渡过黄河,来到陕西。此时大金国已为蒙古所灭,黄河以北,尽为蒙古人

天下。郭靖少年时曾在蒙古军中做过大将,只怕遇到蒙古旧部,招惹麻烦,将良马换了两匹

极瘦极丑的驴子,身上穿了破旧衣衫,打扮得就和乡下庄汉相似。杨过也穿上粗布大褂,头

上缠了一块青布包头,跨在瘦驴之上。这驴子脾气既坏,走得又慢,杨过在道上整日就是与

它拗气。

这一天到了樊川,已是终南山的所在,汉初开国大将樊哙曾食邑于此,因而得名。沿途

冈峦回绕,松柏森映,水田蔬圃连绵其间,宛然有江南景色。

杨过自离离桃花岛后,心中气恼,绝口不提岛上之事,这时忍不住道:“郭伯伯,这地

方倒有点像咱们桃花岛。”郭靖听他说“咱们桃花岛”五字,不禁怃然有感,道:“过儿,

此去终南山不远,你在全真教下好好学艺。数年之后,我再来接你回桃花岛。”杨过头一

撇,道:“我这一辈子永远不回桃花岛啦。”郭靖不意他小小年纪,竟说出这等决绝的话

来,心中一怔,一时无言可对,隔了半晌才道:“你生郭伯母的气么?”杨过道:“侄儿那

里敢?只是侄儿惹郭伯母生气罢啦。”郭靖拙于言辞,不再接口。

两人一路上冈,中午时分到了冈顶的一座庙宇。郭靖见庙门横额写着“普光寺”三个大

字,当下将驴子拴在庙外松树上,进庙讨斋饭吃。庙中有七八名僧人,见郭靖打扮鄙朴,神

色间极是冷淡,拿两份素面、七八个馒头给二人吃。

郭靖与杨过坐在松下石凳上吃面,一转头,忽见松后有一块石碑,长草遮掩,露出“长

春”二字。郭靖心中一动,走过去拂草看时,碑上刻的却是长春子丘处机的一首诗,诗云:

“天苍苍兮临下土,胡为不救万灵苦?万灵日夜相凌迟,饮气吞声死无语。仰天大叫天

不应,一物细琐枉劳形。安得大千复混沌,免教造物生精灵。”

郭靖见了此诗,想起十余年前蒙古大漠中种种情事,抚着石碑呆呆不语,待想起与丘处

机相见在即,心中又自欣喜。

杨过道:“郭伯伯,这碑上写着些甚么?”郭靖道:“那是你丘祖师做的诗。他老人家

见世人多灾多难,感到十分难过。”当下将诗中含义解释了一遍,道:“丘真人武功固然卓

绝,这一番爱护万民的心肠更是教人钦佩。你父亲是丘祖师当年得意的弟子。丘祖师瞧在你

父面上,定会好好待你。你用心学艺,将来必有大成。”

杨过道:“郭伯伯,我想请问你一件事。”郭靖道:“甚么事?”杨过说道:“我爹爹

是怎么死的?”郭靖脸上变色,想起嘉兴铁枪庙中之事,身子微颤,黯然不语。杨过道:

“是谁害死他的?”郭靖仍是不答。

杨过想起母亲每当自己问起父亲的死因,总是神色特异,避不作答,又觉郭靖虽然待己

甚是亲厚,黄蓉却颇有疏忌之意,他年纪虽小,却也觉得其中必有隐情,这时忍不住大声

道:“我爹爹是你跟郭伯母害死的,是不是?”

郭靖大怒,顺手在石碑上重重拍落,厉声道:“谁教你这般胡说?”他此时功劲何等厉

害,盛怒之下这么一击,只拍得石碑不住摇幌。杨过见他动怒,忙低头道:“侄儿知道错

啦,以后不敢胡说,郭伯伯别生气。”

郭靖对他本甚爱怜,听他认错,气就消了,正要安慰他几句,忽听身后有人“咦”的一

声,语气似乎甚是惊诧。回过头来,只见两个中年道士站在山门口,凝目注视,脸上大有愤

色,自己适才在碑上这一击,定是教他二人瞧在眼里了。

两个道士对望了一眼,便即出寺。郭靖见二人步履轻捷,显然身有武功,心想此去离终

南山不远,这二道多半是重阳宫中人物。两人都是四十上下年纪,或是全真七子的弟子。他

自在桃花岛隐居后,不与马钰等互通消息,是以全真门下弟子都不相识,只知全真教近来好

生兴旺,马钰、丘处机、王处一等均收了不少佳弟子,在武林中名气越来越响,平素行侠仗

义,扶危解困,做下了无数好事,江湖上不论是否武学之士,凡是听到全真教的名头,都是

十分尊重。他想自己要上山拜见丘真人,正好与那二道同行。

当下足底加劲,抢出山门,只见那两个道士已快步奔在十余丈外,却不住回头观看。郭

靖叫道:“二位道兄且住,在下有话请问。”他嗓门洪亮,一声呼出,远近皆闻,那二道却

不停步,反而走得更加快了。郭靖心想:“难道这二人是聋子?”足下微使劲力,几个起

落,已绕过二人身旁,抢在前头,转身说道:“二位道兄请了。”说着唱喏行礼。

两个道人见他身法如此迅捷,脸现惊惶之色,见他躬身行礼,只道他要运内劲暗算,急

快分向左右闪避,齐声问道:“你干甚么?”郭靖道:“二位可是终南山重阳宫的道兄

么?”那身材瘦削道人沉着脸道:“是便怎地?”郭靖道:“在下是长春真人丘道长故人,

意欲上山拜见,相烦指引。”另一个五短身材的道人冷笑道:“你有种自己上去,让路

罢!”说着突然横掌挥出,出掌竟然甚是快捷。郭靖只得向右让过。不料另一个瘦道人与那

矮道人武术上练得丝丝入扣,分进合击,跟着一掌自右向左,将郭靖拦在中间。这两招叫做

“大关门式”,原是全真派武功的高明招数,郭靖如何不识?他见二道不问情由,一上来就

使伤人重手,不禁愕然,不知他们有何误会,当下既不化解,亦不闪避,只听波波两声,二

道双掌都击在他的胁下。

郭靖中了这两掌,已知对方武功深浅,心想以二人功力而论,确是全真七子的弟子,与

自己算是同辈。他在二道手掌击到之时,早已鼓劲抵御,只是内力运得恰到好处,自己既不

丝毫受损,却也不将掌力反击出去令二人手掌疼痛肿胀,只是平平常常受了,恍若无事。

二道苦练了十余年的绝招打在对方身上,竟然如中败絮,全不受力,心中惊骇无比,当

下齐声呼啸,同时跃起,四足齐飞,猛向郭靖胸口踢到。郭靖暗暗奇怪:“全真弟子都是有

道之士,待人亲切,怎地门下弟子却这般毫没来由的便对人拳足交加?”眼见二人使出“鸳

鸯连环腿”的脚法,仍是不动声色,未加理会。但听得拍拍拍,波波波,数声响过,他胸口

多了几个灰扑扑的脚印。

二道每人均是连踢六脚,足尖犹如踢在沙包之上,软软的极是舒服,但见对方神定气

闲,浑若无事,这一下惊诧更比适才厉害了几倍,心想:“这贼子如此了得?就是我们师父

师伯,却也没这等功夫。”斜眼细看郭靖时,见他浓眉大眼,神情朴实,一身粗布衣服,就

如寻常的庄稼汉子一般,实无半点异样之处,不禁呆在当地,做声不得。

杨过见二道对郭靖又打又踢,郭靖却不还手,不禁生气,走上喝道:“你这两个臭道

士,干么打我伯伯?”郭靖连忙喝止,道:“过儿,快住口,过来拜见两位道长。”杨过一

怔,心想:“郭伯伯没来由,何必畏惧他们?”

两个道士对望一眼,刷刷两声,从腰间抽出长剑。矮道士一招“探海屠龙”,刺向郭靖

下盘,另一个使招“罡风扫叶”,却向杨过右腿疾削。

郭靖对刺向自己这剑全没在意,但见瘦道人那招出手狠辣,不由得着恼:“这孩子跟你

们无怨无仇,何以下此毒手?这一剑岂非要将他右腿削断?”当下身子微侧,左手掌缘搁上

矮人剑柄,“顺手推舟”,轻轻向左推开。矮道人不由自主的剑刃倒转,当的一声,与瘦道

人长剑相交,架开了他那一招。郭靖这一手以敌攻敌之技,原自空手入白刃功夫中变化出

来,莫说敌手只有两人,纵有十人八人同时攻上,他也能以敌人之刀攻敌人之剑,以敌人之

枪挑敌人之鞭,借敌打敌,以寡胜众。

两道均感手腕酸麻,虎口隐隐生痛,立即斜跃转身,向郭靖怒目而视,心下又是惊骇,

又是佩服,当下齐声低啸,双剑又上。

郭靖心想:“你们这是初练天罡北斗阵的根基功夫,虽是上乘剑法,但你们只有二人,

剑术又没练得到家,有何用处?”生恐杨过被二人剑锋扫到,侧身避开双剑,伸右手抱起杨

过,叫道:“在下是丘真人故人,两位不必相戏。”那瘦道人道:“你冒充马真人的故人也

没用。”郭靖道:“马真人确也曾传授过在下功夫。”矮道人怒道:“贼子胡说八道,却来

消遣人,只怕我们重阳祖师也曾传授过你武功。”挺剑向他当胸刺来。

郭靖眼见二道明明是全真门下,何以把自己当敌人看待,实是猜想不透。他和全真七子

情谊非比寻常,又想杨过要去重阳宫学艺,不能得罪了宫中道士,是以一味闪避,并不还

手。

二道又惊又怕,早知对方武功远在己上,难以刺中,两人打个手势,忽然剑法变幻,刷

刷刷刷数剑,都往杨过前胸后背刺去,每一剑都是致人死命的狠辣招数。郭靖见这些不留丝

毫余地的剑法都是向一个小孩儿身上招呼,此时也不由得不怒,但见矮道人一剑来得猛恶,

右手倏地穿出,食中二指张开,平挟剑刃,手腕向内略转,右肘撞向对方鼻梁。矮道士用力

回抽,没抽动长剑,却见他手肘已然撞到,知道只要给撞中了面门,非死也受重伤,只得撤

剑后跃。

此时郭靖的武功真所谓随心所欲,不论举手抬足无不恰到好处,他右手双指微微一沉,

那剑倒竖立起,剑柄向上反弹。那瘦道人正挺剑刺向杨过头颈,剑锋被那剑柄一撞,铮的一

声,右臂发热,全身剧震,也只得松手放剑,向旁跳开。两人齐声说道:“淫贼厉害,走

罢!”说着转身急奔。

郭靖一生被骂过不少,但不是“傻小子”,便是“笨蛋”,也有人骂他是“臭贼”“贼

厮鸟”的,“淫贼”二字的恶名,却是破天荒第一次给人加在头上,当下也不放下杨过,抱

着他急步追赶,奔到二道身后,右足一点,身子已从二道头顶飞过,足一落地,立刻转身喝

道:“你们骂我甚么?”

矮道人心下吃惊,嘴头仍硬,说道:“你若不是妄想娶那姓龙的女子,到终南山来干甚

么?”他此言出口,生怕郭靖上前动手,不自禁的倒退了三步。

郭靖一呆,心想:“我妄想娶那姓龙的女子,那姓龙的女子是谁?我为甚么要娶她?我

早有了蓉儿,怎么还会娶旁人?”一时摸不着半点头脑,怔在当地。二道见他发呆,心想良

机莫失,互相使个眼色,急步抢过他身边,上山奔去。

杨过见郭靖出神,轻轻挣下地来,说道:“郭伯伯,两个臭道士走啦。”郭靖如梦初

醒,“嗯”了一声,道:“他们说我要娶那姓龙的女子,她是谁啊?”杨过道:“侄儿也不

知道,这两人不分青红皂白,一上来就动手,定是认错了人。”郭靖哑然失笑,道:“必是

如此,怎么我会想不到?咱们上山罢!”

杨过将二道遗下的两柄长剑提在手中。郭靖一看剑柄,上面赫然刻着“重阳宫”三个小

字。二人一路上山,行了一个多时辰,已至金莲阁,再上去道路险峻,蹑乱石,冒悬崖,屈

曲而上,过日月岩时天渐昏暗,到得抱子岩时新月已从天边出现。那抱子岩生得甚是奇怪,

就如一个妇人抱着孩子一般。两人歇了片刻,郭靖道:“过儿,你累了?”杨过摇头道:

“不累。”郭靖道:“好,咱们再上。”

又走了一阵,只见迎面一块大岩石当道,形状阴森可怖,自空凭临,宛似一个老妪弯腰

俯视。杨过心中正有些害怕,忽听岩后数声呼哨,跃出四个道士,各执长剑,拦在当路,默

不作声。

郭靖上前唱喏行礼,说道:“在下桃花岛郭靖,上山拜见丘真人。”一个长身道士踏上

一步,冷笑道:“郭大侠名闻天下,是桃花岛黄老前辈令婿,岂能如你这般无耻?快快下山

去罢!”郭靖心道:“我甚么事无耻了?”当下沉住气道:“在下确是郭靖,请各位引见丘

真人便见分晓。”

那长身道士喝道:“你到终南山来恃强逞能,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不给你些厉害,你

还道重阳宫尽是无能之辈。”说话中竟是将适才矮、瘦二道也刺了一下,语声甫毕,长剑幌

动,踏奇门,走偏锋,一招“分花拂柳”刺向郭靖腰胁。郭靖暗暗奇怪:“怎地我十余年不

闯江湖,世上的规矩全都变了?”当下侧身让开,待要说话,另外三名道士各挺长剑,将他

与杨过二人围在垓心。郭靖道:“四位要待怎地,才信在下确是郭靖?”

那长身道士喝道:“除非你将我手中之剑夺了下来。”说着又是一剑,这一剑竟是当胸

直刺。自来剑走轻灵,讲究偏锋侧进,不能如使单刀那般硬砍猛劈,他这一剑却是全没将郭

靖放在眼里,招数中显得极是轻佻。

郭靖微微有气,心道:“夺你之剑,又有何难?”眼见剑尖刺到,伸食指扣在拇指之

下,对准剑尖弹出,嗡的一声,那道士把捏不定,长剑直飞上半空。郭靖不等那剑落下,铮

铮铮连弹三下,嗡嗡嗡连响三声,三柄长剑跟着飞起,剑刃在月光映照下闪闪生辉。杨过大

声喝采,叫道:“你们信不信了?”郭靖平时出手总为对方留下余地,这时气恼这长身道人

剑招无礼,才使出了弹指神通的妙技。这门功夫是黄药师的绝学,郭靖在岛上住了几年,已

尽得其传,他内力深厚,使将出来自是非同小可。

四名道士长剑脱手,却还不明白对方使的是何手段。那长身道士叫道:“这淫贼会邪

法,走罢。”说着跃向老妪岩后,在乱石中急奔而去。其余三道跟随在后,片刻间均已隐没

在黑暗之中。

郭靖第一次给人骂“淫贼”,这一次又被骂“使妖法”,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说

道:“过儿,将几柄剑好好放在路边石上。”

杨过道:“是。”依言拾起四剑,与手中原来二剑并列在一块青石之上,心中对郭靖的

武功佩服的五体投地,口边滚来滚去的只想说一句话:“郭伯伯,我不跟臭道士学武艺,我

要跟你学。”但想起桃花岛上诸般情事,终于将那句话咽在肚里。

二人转了两个弯,前面地势微见开旷,但听得兵刃铮铮相击为号,松林中跃出七名道

士,也是各持长剑。

郭靖见七人扑出来的阵势,左边四人,右边三人,正是摆的“天罡北斗阵”阵法,心中

一凛:“与此阵相斗,倒有些难缠。”当下不敢托大,低声嘱咐杨过:“你到后面大石旁边

等我,走得远些,以免我照顾你分心。”杨过点点头,不愿在众道士之前示弱,解开裤子,

大声道:“郭伯伯,我去拉尿。”说着转身而奔,到后面大石旁撒尿。郭靖暗喜:“这孩子

聪明伶俐,直追蓉儿,但愿他走上正路,一生学好。”

回头瞧七个道人时,那七人背向月光,面目不甚看得清楚,但见前面六人颏下都有一丛

长须,年纪均已不轻,第七人身材细小,似乎年岁较轻,心念一动:“及早上山拜见丘真人

说明误会要紧,何必跟这些瞎缠?”身形一幌,已抢到左侧“北极星位”。

那七个道人见他一语不发,突然远远奔向左侧,还未明白他的用意,那位当“天权”的

道人低啸一声,带动六道向左转将上来,要将郭靖围在中间。那知七人刚一移动,郭靖制敌

机先,向右踏了两步,仍是站稳“北极星位”。天权道人本拟由斗柄三人发动侧攻,但见郭

靖所处方位古怪,三人长剑都攻他不到,反而七人都是门户洞开,互相不能联防,每人都暴

于他攻势之下,当下左手一挥,带动阵势后转。岂知摇光道刚移动脚步,郭靖走前两步,又

已站稳北极星位,待得北斗阵法布妥,七人仍是处于难攻难守的不利形势。

那天罡北斗阵是全真教中的极上乘功夫,练到炉火纯青之时,七名高手合使,实可说无

敌于天下。只是郭靖深知这阵法的秘奥,只消占到了北极星位,便能以主驱奴,制得北斗阵

缚手缚脚,施展不得自由。也因那七道练这阵法未臻精熟,若是由马钰、丘处机等主持阵

法,决不容敌人轻轻易易的就占了北极星位。此时八人连变几次方位,郭靖稳持先手,可是

始终不动声色,只是气定神闲的占住了枢纽要位。

位当天枢的道人年长多智,已瞧出不妥,叫道:“变阵!”七道士分散开,左冲右突,

东西狂奔,料想这番倒乱阵法,必能迷惑敌人目光。突然之间,七道又已组成阵势。只是斗

柄斗魁互易其位,阵势也已从正西转到了东南。阵势一成,天璇、玉衡二道挺剑上冲,猛见

敌人站在斗柄正北,两足不丁不八,双掌相错,脸上微露笑容。二道猛地惊觉:“我二人若

是冲上,开阳、天璇二位非受重伤不可。”只一呆间,天枢道已大声叫道:“攻不得,快退

下!”天权道又惊又怒,大声呼哨,带动六道连连变阵。

杨过不明其理,但见七个道人如发疯般环绕狂奔,郭靖却只是或东或西、或南或北的移

动几步,七道始终不敢向郭靖发出一招半式。他愈看愈觉有趣,忽见郭靖双掌一拍,叫道:

“得罪!”突然向左疾冲两步。

此时北斗阵已全在他控制之下,他向左疾冲,七道若是不跟着向左,人人后心暴露,无

可防御,那是武学中凶险万分之事,当下只得跟着向左。这么一来,七道已陷于不能自拔之

境。郭靖快跑则七道跟着快跑,他缓步则七道跟着缓步。那年轻道士内力最浅,被郭靖带着

急转十多个圈子,已感头脑发晕,呼吸不畅,转眼就要摔倒,只是心知北斗阵倘若少了一

人,全阵立时溃灭,只得咬紧牙关,勉力撑持。

郭靖年纪已然不轻,但自偕黄蓉归隐桃花岛之后,甚少与外界交往,不脱往日少年人性

子,见七道奔得有趣,不由得童心大起,心想:“今日无缘无故的受你们一顿臭骂,不是叫

我淫贼,便是咒我会使妖法,若不真的显些妖法给你们瞧瞧,岂非枉自受辱?”当下高声叫

道:“过儿,瞧我使妖法啦。”忽然纵身跃上了高岩。那七个道士此时全在他控制之下,他

既跃上高岩,若不跟着跃上,北斗阵弱点全然显露,有数人尚自迟疑,那天权道气急败坏的

大声发令,抢着将全阵带上高岩。

七道立足未定,郭靖又是纵身窜上一株松树。他虽与众道相离,但不远不近,仍是占定

了北极星位,只是居高临下,攻瑕抵隙更是方便。七道暗暗叫苦,都想:“不知从何处钻出

这个大魔头来,我全真教今日当真是颜面扫地了。”心中这般寻思,脚下却半点停留不得,

各找树干上立足之处,跃了上去。郭靖笑道:“下来罢!”纵身下树,伸手向位占开阳的道

士足上抓去。

那北斗阵法最厉害之处,乃是左右呼应,互为奥援,郭靖既攻开阳,摇光与玉衡就不得

不跃落树下相助,而这二道一下来,天枢、天权二道又须跟下,顷刻之间,全阵尽皆牵动。

杨过在一旁瞧得心摇神驰,惊喜不已,心道:“将来若有一日我能学得郭伯伯的本事,

纵然一世受苦,也是心甘。”但转念想到:“我这世那里还能学到他的本事?只郭芙那丫头

与武氏兄弟才有这等福气。郭伯伯明知全真派武功远不及他,却送我来跟这些臭道士学

艺。”越想越是烦恼,几乎要哭将出来,当即转过了头不去瞧他逗七道为戏,只是他小孩心

性,如何忍耐得了,只转头片刻,禁不住回头观战。

郭靖心想:“到了此刻,你们总该相信我是郭靖了。做事不可太过,须防丘真人脸上不

好看。”见七道转得正急,突然站定,拱手说道:“七位道兄,在下多有得罪,请引路

罢。”

那天权道性子暴躁,见对方武功高强,精通北斗阵法,更认定他对本教不怀好意,朗声

喝道:“淫贼,你处心积虑的钻研本教阵法,用心当真阴毒。你们要在终南山干这等无耻勾

当,我全真教嫉恶如仇,决不能坐视不理。”郭靖愕然问道:“甚么无耻勾当?”

天枢道说道:“瞧你这身武功,该非自甘下流之辈,贫道好意相劝,你快快下山去

罢。”语气之中,显得对郭靖的武功甚是钦佩。郭靖道:“在下自南方千里北来,有事拜见

丘真人,怎能不见他老人家一面,就此下山?”天权道问道:“你定要求见丘真人,到底是

何用意?”郭靖道:“在下自幼受马真人、丘真人大恩,十余年不见,心中好生记挂。此番

前来,另行有事相求。”

天权道一听之下,敌意更增,脸上便似罩上一阵鸟云。原来江湖上于“恩仇”二字,看

得最重,有时结下深仇,说道前来报恩,其实乃是报仇,比如说道:“在下二十年前承阁下

砍下了一条臂膀,此恩此德,岂敢一日或忘?今日特来酬答大恩。”而所谓有事相求,往往

也不怀好意,比如强人劫镖,通常便说:“兄弟们短了衣食,相求老兄帮忙,借几万两银子

使使。”此时全真教大敌当前,那天权道有了成见,郭靖好好的一番言语,他都当作反语,

冷冷的道:“只怕敝师玉阳真人,也于阁下有恩。”

郭靖听了此言,登时想起少年时在赵王府之事,玉阳子王处一不顾危险,力敌群邪,舍

命相救,实是恩德非浅,说道:“原来道兄是玉阳真人门下。王真人确于在下有莫大恩惠,

若是也在山上,当真再好不过。”

这七名道人都是王处一的弟子,忽尔齐声怒喝,各挺长剑,七枝剑青光闪动,疾向郭靖

身上七处刺来。郭靖皱起眉头,心想自己越是谦恭,对方越是凶狠,真不知是何来由,可惜

黄蓉没有同来,否则她一眼之间便可明白其中原因,当下斜身侧进,占住北极星位,朗声说

道:“在下江南郭靖,来到宝山实无歹意,各位须得如何,方能见信?”

天权道说道:“你已连夺全真教弟子六剑,何不再夺我们七剑?”那天璇道一直默不作

声,突然拉开破锣般的嗓子说道:“狗淫贼,你要在那龙家女子跟前卖好逞能,难道我全真

教真是好惹的么?”郭靖怒道:“甚么姓龙的姑娘,我郭靖素不相识。”天璇道哈哈一笑,

道:“你自然跟她素不相识。天下又有那一个男子跟她相识了?你若有种,就高声骂她一句

小贼人。”

郭靖一怔,心想那姓龙的女子不知是何等样子,自己怎能无缘无故的出口伤人,便道:

“我骂她作甚?”三四个道人齐声说道:“你这可不是不打自招么?”

郭靖平白无辜的给他们硬安上一个罪名,越听越是胡涂,心想只有硬闯重阳宫,见了马

钰、丘处机、王处一他们,一切自有分晓,当下冷然道:“在下要上山了,各位若是阻拦,

莫怪无礼。”

七道各挺长剑,同时踏上两步。天璇道大声道:“你莫使妖法,咱们只凭武功上见高

低。”郭靖一笑,心中已有主意,说道:“我偏要使点妖法。你们瞧着,我双手不碰你们兵

刃,却能将你们七柄长剑尽数夺下了。”七道相互望了一眼,脸上均有不信之色,心中都

道:“你武功虽强,难道不用双手,当真能夺下我们兵刃?你空手入白刃功夫就算练到了顶

儿尖儿,也得有一双手呀。”天枢道忽道:“好啊,我们领教阁下的踢腿神功。”郭靖道:

“我也不须用脚,总而言之,你们的兵刃手脚,我不碰到半点,若是碰着了,就算我输,在

下立时拍手回头,再也不上宝山罗。”

七道听他口出大言,人人着恼。那天权道长剑一挥,立时带动阵法围了上去。

郭靖斜身疾冲,占了北极星位,随即快步转向北斗阵左侧。天权道识得厉害,急忙带阵

转至右方。凡两人相斗,必是面向敌人,倘若敌人绕到背后,自非立即转身迎敌不可。此时

郭靖所趋之处,正是北斗阵的背心要害,不须出手攻击,七名道人已不得不带动阵法,以便

正面和他相对。但郭靖一路向左,竟不回身,只是或快或慢,或正或斜,始终向左奔跑。他

既稳稳占住北极星位,七道不得不跟着向左。

郭靖越奔越快,到后来直是势逾奔马,身形一幌,便已奔出数丈。七道的功夫倒也大非

寻常,虽处逆境,阵法竟是丝毫不乱,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个部

位都是守得既稳且准,只是身不由主的跟着他疾奔。郭靖也不由得暗暗喝采:“全真门下之

士果然不凡。”当下提一口气,奔得犹似足不点地一般。

七道初时尚可勉力跟随,但时候一长,各人轻身功夫出了高下,位当天权、天枢、玉衡

的三道功夫较高,奔得较快,余人渐渐落后,北斗阵中渐现空隙。各人不禁暗惊,心想:

“敌人如在此时出手攻阵,只怕我们已防御不了。”但事到临头,也已顾不到旁的,只有各

拚平生内力,绕着郭靖打转。

世上孩童玩耍,以绳子缚石,绕圈挥舞,挥得急时突然松手,石子便带绳远远飞出。此

时天罡北斗阵绕圈急转,情形亦复相似,七道绕着郭靖狂奔,手中长剑举在头顶,各人奔得

越快,长剑越是把捏不定,就似有一股大力向外拉扯,要将手上长剑夺出一般。突然之间,

郭靖大喝一声:“撒手!”向左飞身疾窜。七道出其不意,只得跟着急跃,也不知怎的,七

柄长剑一齐脱手飞出,有如七条银蛇,直射入十余丈外的松林之中。郭靖猛地停步,笑吟吟

的回过头来。

七个道人面如死灰,呆立不动,但每人仍是各守方位,阵势严整。郭靖见他们经此一番

狂奔乱跑,居然阵法不乱,足见平时习练的功夫实不在小。那天权道有气没力的低声呼哨,

七人退出岩之后。

郭靖道:“过儿,咱们上山。”那知他连叫两声,杨过并不答应。他四下里一找,杨过

已影踪不见,但见树丛后遗着他一只小鞋。郭靖吃了一惊:“原来除了这七道之外,另有道

人窥视在旁,将他掳了去。”但想群道只是认错了人,对己有所误会,全真教行侠仗义,决

不致为难一个孩子,是以倒也并不着慌。当下一提气,向山上疾奔。他在桃花岛隐居十余

年,虽然每日练功,但长久未与人对敌过招,有时也不免有寂寞之感,今日与众道人激斗一

场,每一招都是得心应手,不由得暗觉满意。

此时山道更为崎岖,有时哨壁之间必须侧身而过,行不到半个时辰,乌云掩月,山间忽

然昏暗。郭靖心道:“此处我地势不熟,那些道兄们莫要使甚诡计,倒不可不防。”于是放

慢脚步,缓缓而行。

又走一阵,云开月现,满山皆明,心中正自一畅,忽听得山后隐隐传出大群人众的呼

吸。气息之声虽微,但人数多了,郭靖已自觉得。他紧一紧腰带,转过山道。

眼前是个极大的圆坪,四周群山环抱,山脚下有座大池,水波映月,银光闪闪。池前疏

疏落落的站着百来个道人,都是黄冠灰袍,手执长剑,剑光闪烁耀眼。

郭靖定睛细看,原来群道每七人一组,布成了十四个天罡北斗阵。每七个北斗阵又布成

一个大北斗阵。自天枢以至摇光,声势实是非同小可。两个大北斗阵一正一奇,相生相克,

互为犄角。郭靖暗暗心惊:“这北斗阵法从未听丘真人说起过,想必是这几年中新钻研出来

的,比之重阳祖师所传,可又深了一层了。”当下缓步上前。

只听得阵中一人撮唇呼哨,九十八名道士倏地散开,或前或后,阵法变幻,已将郭靖围

在中间。各人长剑指地,凝目瞧着郭靖,默不作声。

郭靖拱着手团团一转,说道:“在下诚心上宝山来拜见马真人、丘真人、王真人各位道

长,请众位道兄勿予拦阻。”

阵中一个长须道人说道:“阁下武功了得,何苦不自爱如此,竟与妖人为伍?贫道良言

奉劝,自来女色误人,阁下数十年寒暑之功,莫教废于一旦。我全真教跟阁下素不相识,并

无过节,阁下何苦助纣为虐,随同众妖人上山捣乱?便请立时下山,日后尚有相见地步。”

他说话声音低沉,但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显见内力深厚,语意恳切,倒是诚意劝告。

郭靖又好气,又是好笑,心想:“这些道人不知将我当作何人,若是蓉儿在我身畔,就

不致有此误会了。”当下说道:“甚么妖人女色,在下一概不知,容在下与马真人、丘真人

等相见,一切便见分晓。”

长须道人凛然道:“你执迷不悟,定要向马真人、丘真人领教,须得先破了我们的北斗

大阵。”郭靖道:“在下区区一人,武功低微,岂敢与贵教的绝艺相敌?请各位放还在下携

来的孩儿,引见贵教掌教真人和丘真人。”

长须道人高声喝道:“你装腔作势,出言相戏,终南山上重阳宫前,岂容你这淫贼撒

野?”说着长剑在空中一挥,剑刃劈风,声音嗡嗡然长久不绝。众道士各挥长剑,九十八柄

剑刃披荡往来,登时激起一阵疾风,剑光组成了一片光网。

郭靖暗暗发愁:“他两个大阵奇正相反,我一个人如何占他的北极星位?今日之事,当

真棘手之极了。”

他心下计议未定,两个北斗大阵的九十八名道人已左右合围,剑光交织,真是一只苍蝇

也难钻过。长须道人叫道:“快亮兵刃罢!全真教不伤赤手空拳之人。”

部靖心想:“这北斗大阵自然难破,但说要能伤我,却也未必。此阵人数众多,威力虽

大,但各人功力高低参差,必有破绽,且瞧一瞧他们的阵法再说。”突然间滴溜溜一个转

身,奔向西北方位,使出降龙十八掌中一招“潜龙勿用”,手掌一伸一缩,猛地斜推出去。

它名年轻道人剑交左手,各自相联,齐出右掌,以它人之力挡了他这一招。郭靖这路掌法已

练到了出神入化之境,前推之力固然极强,更厉害的还在后着的那一缩。它名道人奋力挡住

了他那猛力一推,不料立时便有一股大力向前牵引,七人立足不定,身不由主的一齐俯地摔

倒,虽然立时跃起,但个个尘土满脸,无不大是羞愧。

长须道人见他出手厉害,一招之间就将七名师侄摔倒,不由得心惊无已,长啸一声,带

动十四个北斗阵,重重叠叠的联在一起,料想献人纵然掌力再强十倍,也决难双手推动九十

八人。

郭靖想起当日君山大战,与黄蓉力战丐帮,对手武功虽均不强,但一经联手,却是难以

抵敌,当下不敢与众道强攻硬战,只展开轻身功夫,在阵中钻来窜去,找寻空隙。

他东奔西跃,引动阵法生变,只一盏茶时分,已知单凭一己之力,要破此阵实是难上加

难。一来他不愿下重手伤人,二来阵法严谨无比,竟似没半点破绽;三来他心思迟钝,阵法

变幻却快,纵有破绽,一时之间也看不出来。溶溶月色之下,但见剑光似水,人影如潮,此

来彼去,更无已时。

再斗片刻,眼见阵势渐渐收紧,从空隙之间奔行闪避越来越是不易,寻思:“我不如闯

出阵去,迳入重阳宫去拜见马道长、丘道长?”抬头四望,只见西边山侧有二三十幢房舍,

有几座构筑宏伟,料想重阳宫必在其间,当下向东疾趋,几下纵跃,已折向西行。

众道见他身法突然加快,一条灰影在阵中有如星驰电闪,几乎看不清他的所在,不禁头

晕目眩,攻势登时呆滞。长须道人叫道:“大家小心了,莫要中了淫贼的诡计。”

郭靖大怒,心想:“说来说去,总是叫我淫贼。这名声传到江湖之上,我今后如何做

人?”又想:“这阵法由他主持,只要打倒此人,就可设法破阵。”双掌一分,直向那长须

道人奔去。那知这阵法的奥妙之一,就是引敌攻击主帅,各小阵乘机东包西抄、南围北击,

敌人便是落入了陷阱。郭靖只奔出七八步,立感情势不妙,身后压力骤增,两侧也是翻翻滚

滚的攻了上来。他待要转向右侧,正面两个小阵十四柄长剑同时刺到。这十四剑方位时刻拿

捏得无不恰到好处,竟教他闪无可闪,避无可避。

郭靖身后险境,心下并不畏惧,却是怒气渐盛,心想:“你们纵然误认我是甚么妖人淫

贼,出家人慈悲为怀,怎么招招下的都是杀手?难到非要了我的性命不可?又说甚么『全真

教不伤赤手空拳之人』?”忽地斜身窜跃,右脚飞出,左手前探,将一名小道人踢了个筋

斗,同时将他长剑夺了过来,眼见右腰七剑齐到,他左手挥了出去,八剑相交,喀喇一响,

七柄剑每一剑都是从中断为两截,他手中长剑却是完好无恙。他所夺长剑本也与别剑无异,

并非特别锐利的宝剑,只是他内劲运上了剑锋,使对手七剑一齐震断。

那七个道人惊得脸如土色,只一呆间,旁边两个北斗阵立时转上,挺剑相护。郭靖见这

十四人各以左手扶住身旁道侣右肩,十四人的力气已联而为一,心想:“且试一试我的功力

到底如何?”长剑挥出,黏上了第十四名道人手中之剑。

那道人急向里夺,那知手中长剑就似镶焊在铜鼎铁砧之中,竟是纹丝不动。其余十三人

各运功劲,要合十四人之力将敌人的黏力化开。郭靖正要引各人合力,一觉手上夺力骤增,

喝一声:“小心了!”右臂振处,喀喇喇一阵响亮,犹如推倒了甚么巨物,十二柄长剑尽皆

断折。最后两柄却飞向半空。十四名道人惊骇无已,急忙跃开。郭靖暗叹:“毕竟我功力尚

未精纯,却有两柄剑没能震断。”

这么一来,众道人心中更多了一层戒惧,出手愈稳,廿一名道士手人虽然失了兵刃,但

运掌成风,威力并未减弱。郭靖适才震剑,未能尽如己意,又感敌阵守得越加坚稳,心想不

知马道长、丘道长他们这些年中在北斗阵上另有甚么新创,若是对方忽出高明变化,自己难

以拆解,只怕不免为群道所擒,事不宜迟,须得先下手为强,当下高声叫道:“各位道兄,

再不让路,莫怪在下不留情面了。”

那长须道人见己方渐占上风,只道郭靖技止于此,心想你纵然将我们九十八柄长剑尽数

震断,也不能脱出全真教的北斗大阵,听他叫喊,只是微微冷笑,并不答话,却将阵法催得

更加紧了。

郭靖倏地矮身,窜到东北角上,但见西南方两个小阵如影随形的转上,当即指尖抖动,

长剑于瞬息之间连刺了十四下,十四点寒星似乎同时扑出,每一剑都刺中一名道人右腕外侧

“阳谷穴”。这是剑法中最上乘功夫,运剑如风似电,落点却不失厘毫,就和同时射出十四

件暗器一般无异。

他出手甚轻,每个道人只是腕上一麻,手指无力,十四柄长剑一齐抛在地下。各人惊骇

之下,急忙后跃,察看手腕伤势,但见阳谷穴上微现红痕,一点鲜血也没渗出,才知对方竟

以剑尖使打穴功夫,劲透穴道,却没损伤外皮。众道暗暗吃惊,均想这淫贼虽然无耻,倒还

不算狠毒,若非手下容情,要割下我们手掌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这一来,已有五七三十五柄长剑脱手。长须道人大是恚怒,明知郭靖未下绝手,只是全

真教实在颜面无光,何况若让如此强手闯进本宫,后患大是不小,当下连连发令,收紧阵

势,心想九十八名道人四下合围,将你挤也挤死了。

郭靖心道:“这些道兄实在不识好歹,说不得,只好狠狠挫折他们一下。”左掌斜引,

右掌向左推出。一个北斗阵的七名道人转上接住。郭靖急奔北极星位,第二个北斗阵跟着攻

了过来。此时共有一十四个北斗阵,也即有一十四个北极星座,郭靖无分身之术,自是没法

同时占住一十四个要位。他展开轻身功夫,刚占第一阵的北极星位,立即又转到第二阵的北

极星位,如此转得几转,阵法已现纷乱之象。

长须道人见情势不妙,急传号令,命众道远远散开,站稳阵脚,以静制动,知道各人若

是随着郭靖乱转,他奔跑迅速,必能乘隙捣乱阵势,但若固守不动,一十四个北极星位相互

远离,郭靖身法再快,也难同时抢占。

郭靖暗暗喝采,心想:“这位道兄精通阵法要诀,果然见机得快。他们既站立不动,我

便乘机往重阳宫去罢。”转念忽想:“啊,不好,多半马道长、丘道长他们都不在宫中,否

则我跟这些道兄们斗了这么久,丘道长他们岂有不知之理。”抬头向重阳宫望去,忽见道观

屋角边白光连闪,似是有人正使兵刃相斗,只是相距远了,身形难以瞧见,刀剑撞击之声更

无法听闻。

郭靖心中一动:“有谁这么大胆,竟敢到重阳宫去动手?今晚之事,实是大有蹊跷。”

要待赶去瞧个明白,十四座北斗阵却又逼近,越缠越紧。他心中焦急,左掌一招“见龙在

田”,右手一招“亢龙有悔”,使出左右互搏之术,同时分攻左右。但见左边北斗大阵的四

十九人挡他左招,右边四十九人挡他右招。他招数未曾使足,中途忽变,“见龙在田”变成

了“亢龙有悔”,而“亢龙有悔”却变成了“见龙在田”。

他以左右互搏之术,双手使不同招数已属难能,而中途招数互易,众道更是见所未见、

闻所未闻。左边的北斗大阵原是抵挡他的“见龙在田”,右边的挡他的“亢龙有悔”,这两

招去势相反,两边道人奋力相抗,那料得到倏忽之间他竟招数互易。只见郭靖人影一闪,已

从两阵的夹缝中窜出,左边的四十九名道人与右边四十九名道人正自发力向前冲击,这时那

里还收得住脚?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两阵相撞,或剑折臂伤,或鼻肿目青,更有三十余人自

相冲撞摔倒。

主持阵法的长须道人虽然闪避得快,未为道侣所伤,可是也已狼狈不堪,盛怒之下,连

声呼喝,急急整顿阵势,见郭靖向山脚下的大池玉清池奔去,当即带着十四个小阵直追。全

真派的武功本来讲究清静无为、以柔克刚,主帅动怒,正是犯了全真派武功的大忌,他心浮

气粗之下,已说不上甚么审察敌情、随机应变。

郭靖堪堪奔到玉清池边,但见眼前一片水光,右手长剑挥出,斩下池边一棵杨柳的粗

枝,随即抛下长剑,双手抓起树枝,远远抛入池中。他足下用劲,身子腾空,右足尖在树枝

上一点,树枝直沉下去,他却已借力纵到了对岸。

众道人奔得正急,收足不住,但听扑通、扑通数十声连响,倒有四五十人摔入了水中。

最后数十人已踏在别人背上,这才在岸边停住脚步。有些道人不识水性,在池中载沉载浮,

会水的道人急忙施救。玉清池边群道拖泥带水,大呼小叫,乱成了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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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17:31:36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四回 全真门下

郭靖摆脱众道纠缠,提气向重阳宫奔去,忽听得钟声镗镗响起,正从重阳宫中传出。钟

声甚急,似是传警之声。郭靖抬头看时,见道观后院火光冲天而起,不禁一惊:“原来全真

教今日果然有敌大举来袭,须得赶快去救。”但听身后众道齐声呐喊,蜂涌赶来,他这时方

才明白:“这些道人定是将我当作和敌人是一路,现下主观危急,他们便要和我拚命了。”

当下也不理会,迳自向山上疾奔。

他展开身法,片刻间已纵出数十丈外,不到一盏茶工夫,奔到重阳宫前,但见烈焰腾

吐,浓烟弥漫,火势甚是炽烈,但说也奇怪,重阳宫中道士无数,竟无一个出来救火。

郭靖暗暗心惊,见十余幢道观屋宇疏疏落落的散处山间,后院火势虽大,主院尚未波

及,主院中却是吆喝斥骂,兵刃相交之声大作。他双足一蹬,跃上高墙,便见一片大广场上

黑压压的挤满了人,正自激斗。定神看时,见四十九名黄袍道人结成了七个北斗阵,与百余

名敌人相抗。敌人高高矮矮,或肥或瘦,一瞥之间,但见这些人武功派别、衣着打扮各自不

同,或使兵刃,或用肉掌,正自四面八方的向七个北斗阵狠扑。看来这些人武功不弱,人数

又众,全真群道已落下风。只是敌方各自为战,七个北斗阵却相互呼应,守御严密,敌人虽

强,却也尽能抵挡得住。

郭靖待要喝问,却听得殿中呼呼风响,尚有人在里相斗。从拳风听来,殿中相斗之人的

武功又比外边的高得多。他从墙头跃落,斜身侧进,东一幌、西一窜,已从三座北斗阵的空

隙间穿过去。群道大骇,纷纷击剑示警,只是敌人攻势猛恶,无法分身追赶。

大殿上本来明晃晃的点着十余枝巨烛,此时后院火光逼射进来,已把烛火压得黯然无

光,只见殿上排列着七个蒲团,七个道人盘膝而坐,左掌相联,各出右掌,抵挡身周十余人

的围攻。

郭靖不看敌人,先瞧那七道,见七人中三人年老,四人年轻,年老的正是马钰、丘处机

和王处一,年轻的四人中只识得一个尹志平。七人依天枢以至摇光列成北斗阵,端坐不动。

七人之前正有一个道人俯伏在地,不知生死,但见他白发苍然,却看不见面目。郭靖见马钰

等处境危急,胸口热血涌将上来,也不管敌人是谁,舌绽春雷,张口喝道:“大胆贼子,竟

敢到重阳宫来撒野?”双手伸处,已抓住两名敌人背心,待要摔将出去,那知两人均是好

手,双足牢牢钉在地下,竟然摔之不动。郭靖心想:“那里来的这许多硬手?难怪全真教今

日要吃大亏。”突然松手,横脚扫去。那二人正使千斤坠功夫与他手力相抗,不意他蓦地变

招,在这一扫之下登时腾空,破门而出。

敌人见对方骤来高手,都是一惊,但自恃胜算在握,也不以为意,早有两人扑过来喝

问:“是谁?”郭靖毫不理会,呼呼两声,双掌拍出。那两人尚未近身,已被他掌力震得立

足不住,腾腾两下,背心撞上墙壁,口喷鲜血。其余敌人见他一上手连伤四人,不由得大为

震骇,一时无人再敢上前邀斗。马钰、丘处机、王处一认出是他,心喜无已,暗道:“此人

一到,我教无忧矣!”

郭靖竟不把敌人放在眼里,跪下向马钰等磕头,说道:“弟子郭靖拜见。”马钰、丘处

机、王处一微笑点头,举手还礼。尹志平忽然叫道:“郭兄留神!”郭靖听得脑后风响,知

道有人突施暗算,竟不站起,手肘在地微撑,身子腾空,堕下时双膝顺势撞出,正中偷袭的

两人背心“魂门穴”,那二人登即软瘫在地。郭靖仍是跪着,膝下却多垫了两个肉蒲团。

马钰微微一笑,说道:“靖儿请起,十余年不见,你功夫大进了啊!”郭靖站起身来,

道:“这些人怎么打发,但凭道长吩咐。”马钰尚未回答,郭靖只听背后有二人同时打了一

声哈哈,笑声甚是怪异。

他当即转过身来,只见身后站着二人。一个身披红袍,头戴金冠,形容枯瘦,是个中年

藏僧。另一个身穿黄浅色锦袍,手拿摺扇,作贵公子打扮,约莫三十来岁,脸上一股傲狠之

色。郭靖见两人气度沉穆,与甚余敌人大不相同,当下不敢轻慢,抱拳说道:“两位是谁?

到此有何贵干?”那贵公子道:“你又是谁?到这里干甚么来着?”口音不纯,显非中土人

氏。

郭靖道:“在下是这几位师长的弟子。”那贵公子冷笑道:“瞧不出全真派中居然还有

这等人物。”他年纪比郭靖还小了几岁,但说话老气横秋,甚是傲慢。郭靖本欲分辩自己并

非全真派弟子,但听他言语轻佻,心中微微有气,他本来不善说话,也就王再多言,只道:

“两位与全真教有何仇怨?这般兴师动众,放火烧观?”那贵公子冷笑道:“你是全真派后

辈,此间容不到你来说话。”郭靖道:“你们如此胡来,未免也太横蛮。”此时火焰逼得更

加近了,眼见不久便要烧到重阳宫主院。

那贵公子摺扇一开一合,踏上一步,笑道:“这些朋友都是我带来的,你只要接得了我

三十招,我就饶了这群牛鼻子老道如何?”

郭靖眼见情势危急,不愿多言,右手探出,已抓住他摺扇,猛往怀里一带,他若不撒手

放扇,就要将他身子拉将过来。

这一拉之下,那贵公子的身子幌了几幌,摺扇居然并未脱手。郭靖微感惊讶:“此人年

纪不大,居然抵得住我这一拉,他内力的运法似和那藏僧灵智上人门户相近,可比灵智上人

远为机巧灵活,想来是西藏一派。他这扇子的扇骨是钢铸的,原来是件兵刃。”当即手上加

劲,喝道:“撒手!”那贵公子脸上斗然间现出一层紫气,但霎息间又即消退。郭靖知他急

运内功相抗,自己若在此时加劲,只要他脸上现得三次紫气,内脏非受重伤不可,心想此人

练到这等功夫实非易事,不愿使重手伤他,微微一笑,突然张开手掌。

摺扇平放掌心,那贵公子夺劲未消,但郭靖的掌力从摺扇传到对方手上,将他的夺劲尽

数化解了,贵公子使尽平生之力,始终未能有丝毫劲力传上扇柄,也就拿不动扇子半寸。贵

公子心下明白,对方武功远胜于己,只是保全自己颜面,未曾硬夺摺扇,当下撒手跃开,满

脸通红,说道:“请教阁下尊姓大名。”语气中已大为有礼了。郭靖道:“在下贱名不足挂

齿,这里马真人、丘真人、王真人,都是在下的恩师。”

那贵公子将信将疑,心想适才和全真众老道斗了半日,他们也只一个天罡北斗阵厉害,

若是单打独斗,个个不是自己对手,怎么他们的弟子却这等厉害,再向郭靖上下打量,但见

他容貌朴实,甚是平庸,一身粗布衣服,实和寻常庄稼汉子一般无异,但手底下功夫却当真

深不可测,便道:“阁下武功惊人,小可极是拜服,十年之后,再来领教。小可于此处尚有

俗务未了,今日就此告辞。”说着拱了拱手。郭靖抱拳还礼,说道:“十年之后,我在此相

候便了。”

那贵公子转身出殿,走到门口,说道:“小可与全真派的过节,今日自认是栽了。但盼

全真教各人自扫门前雪,别来横加阻挠小可的私事。”依照江湖规矩,一人若是自认栽了筋

斗,并约定日子再行决斗,那么日子未至之时,纵是狭路相逢也不能动手。郭靖听他这般

说,当即答允,说道:“这个自然。”

那贵公子微微一笑,以藏语向那藏僧说了几句,正要走出,丘处机忽然提气喝道:“不

用等到十年,我丘处机就来寻你。”他这一声呼喝声震屋瓦,显得内力甚是深厚。那贵公子

耳中鸣响,心头一凛,暗道:“这老道内力大是不弱,敢情他们适才未出全力。”不敢再行

逗留,迳向殿门疾趋。那红袍藏僧向郭靖狠狠望了一眼,与其余各人纷纷走出。

郭靖见这群人之中形貌特异者颇为不少,或高鼻虬髯,或曲发深目,并非中土人物,心

中存了老大疑窦,只听得殿外广场上兵刃相交与吆喝酣斗之声渐止,知道敌人正在退去。

马钰等七人站起身来,那横卧在地的老道却始终不动。郭靖抢上一看,原来是广宁子郝

大通,才知道马钰等虽然身受火厄,始终端坐不动,是为了保护同门师弟。只见他脸如金

纸,呼吸细微,双目紧闭,显是身受重伤。郭靖解开他的道袍,不禁一惊,但见他胸口印着

一个手印,五指箕张,颜色深紫,陷入肉里,心想:“敌人武功果然是西藏一派,这是大手

印功夫。掌上虽然无毒,功力却比当年的灵智上人为深。”再搭郝大通的脉搏,幸喜仍是洪

劲有力,知他玄门正宗,多年修为,内力不浅,性命当可无碍。

此时后院的火势逼得更加近了。丘处机将郝大通抱起,道:“出去罢!”郭靖道:“我

带来的孩子呢?是谁收留着?莫要被火伤了。”丘处机等全心抗御敌,未知此事,听他问

起,都问:“是谁的孩子?在那里?”

郭靖还未回答,忽然光中黑影一幌,一个小小的身子从梁上跳了下来,笑道:“我在这

里。”正是杨过。郭靖大喜,忙问:“你怎么躲在梁上?”杨过笑道:“你跟那七个臭道

士……”郭靖喝道:“胡说!快来拜见祖师爷。”

杨过伸了伸舌头,当下向马钰、丘处机、王处一三人磕头,待磕到尹志平面前时,见他

年轻,转头问郭靖道:“这位不是祖师爷了罢?我瞧不用磕头啦。”郭靖道:“这位是尹师

伯,快磕头。”杨过心中老大不愿意,只得也磕了。郭靖见他站起身来,不再向另外三位中

年道人磕头见礼,喝道:“过儿,怎么这般无礼?”杨过笑道:“等我磕完了头,那就来不

及啦,你莫怪我。”

郭靖问道:“甚么事来不及了?”杨过道:“有一个道士给人绑在那边屋里,若不去

救,只怕要烧死了。”郭靖急问:“那一间?快说!”杨过伸手向东一指,说道:“好像是

在那边,也不知道是谁绑了他的。”说着嘻嘻而笑。

尹志平横了他一眼,急步抢到东厢房,踢开房门不见有人,又奔到东边第三代弟子修习

内功的静室,一推开门,但见满室浓烟,一个道人被缚在床柱之上,口中鸣鸣而呼,情势已

甚危殆。尹志平当即拔剑割断绳索,救了他出来。

此时马钰、丘处机、王处一、郭靖、杨过等人均已出了大殿,站在山坡上观看火势。眼

见后院到处火舌乱吐,火光照红了半边天空,口上水源又小,只有一道泉水,仅敷平时饮

用,用以救火实是无济于事,只得眼睁睁望着一座崇伟宏大的后院渐渐梁折瓦崩,化为灰

烬。全真教众弟子合力阻断火路,其余殿堂房舍才不受蔓延。马钰本甚达观,心无挂碍。丘

处机却是性急暴躁,老而弥甚,望着熊熊大火,咬牙切齿的咒骂。

郭靖正要询问敌人是谁,为何下这等毒手,只见尹志平右手托在一个胖大道人腋下,从

浓烟中钻将出来。那道人被烟薰得不住咳嗽,双目流泪,一见杨过,登时大怒,纵身向他扑

去。杨过嘻嘻一笑,躲在郭靖背后。那道人也不知郭靖是谁,伸手便在他胸口一推,要将他

推开,去抓杨过。那知这一下犹如推在一堵墙上,竟是纹丝不动。那道人一呆,指着杨过破

口大骂:“小杂种,你要害死道爷!”王处一喝道:“净光,你说甚么?”

那道人鹿清笃是王处一的徒孙,适才死里逃生,心中急了,见到杨过就要扑上厮拚,全

没理会掌教真人、师祖爷和丘祖师都在身旁,听得王处一这么一喝,才想到自己无礼,登时

惊出一身冷汗,低头垂手,说道:“弟子该死。”王处一道:“到底是甚么事?”鹿清笃

道:“都是弟子无用,请师祖爷责罚。”王处一眉头微皱,愠道:“谁说你有用了?我问你

是甚么事?”

鹿清笃道:“是,是。弟子奉赵志敬赵师叔之命,在后院把守,后来赵师叔带了这

小……小……小……”他满心想说“小杂种”,终于想到不能在师祖爷面前无礼,改口道:

“……小孩子来交给弟子,说他是我教一个大对头带上山来的,为赵师叔所擒,叫我好好看

守,不能让他逃了。于是弟子带他到东边静室里去,坐下不久,这小……小孩儿就使诡计,

说要拉屎,要我放开缚在他手上的绳索。弟子心想他小小一个孩童,也不怕他走了,于是给

他解了绳索。那知这小孩儿坐在净桶上假装拉屎,突然间跳起身来,捧起净桶,将桶中臭屎

臭尿向我身上倒来。”

鹿清笃说到此处,杨过嗤的一笑。鹿清笃怒道:“小……小……你笑甚么?”杨过抬起

了头,双眼向天,笑道:“我自己笑,你管得着么?”鹿清笃还要跟他斗口,王处一道:

“别跟小孩子胡扯,说下去。”鹿清笃道:“是,是。师祖爷你不知道,这小孩子狡猾得

紧。我见尿屎倒来,匆忙闪避,他却笑着说道:『啊』,道爷,弄脏了你衣服啦!……』”

众人听他细着嗓门学杨过说话,语音不伦不类,都是暗暗好笑。王处一皱起了眉头,暗骂这

徒孙在外人面前丢人现眼。

鹿清笃续道:“弟子自然很是着恼,冲过去要打,那知这小孩举起净桶,又向我身上抛

来。我大叫:『小杂种,你干甚么?』忙使一招『急流勇退』,立时避开,一脚却踩在屎尿

之中,不由得滑了两下,总算没有摔倒,不料这小……小孩儿乘我慌乱之中,拔了我腰间佩

剑,用剑顶在我心头,说我若是动一动,就一剑刺了下来。我想君子不吃眼前亏,只好不

动。这小孩儿左手拿剑,右手用绳索将我反绑在柱子上,又割了我一块衣襟,塞在我嘴里,

后来宫里起火,我走又走不得,叫又叫不出,若非尹师叔相救,岂不是活生生教这小孩儿烧

死了么?”说着瞪眼怒视杨过,恨恨不已。

众人听他说毕,瞧瞧杨过,又转头瞧瞧他,但见一个身材瘦小,另一个胖大魁梧,不自

禁都纵声大笑起来。鹿清笃给众人笑得莫名其妙,抓耳摸腮,手足无措。

马钰笑道:“靖儿,这是你的儿子罢?想是他学全了母亲的本领,是以这般刁钻机

灵。”郭靖道:“不,这是我义弟杨康的遗腹子。”

丘处机听到杨康的名字,心头一凛,细细瞧了杨过两眼,果然见他眉目间依稀有几分杨

康的模样。杨康是他唯一的俗家弟子,虽然这徒儿不肖,贪图富贵,认贼作父,但丘处机每

当念及,总是自觉教诲不善,以致让他误入歧途,常感内疚,现下听得杨康有后,又是伤

感,又是欢喜,忙问端详。

郭靖简略说了杨过的身世,又说是带他来拜入全真派门下。丘处机道:“靖儿,你武功

早已远胜我辈,何以不自己传他武艺?”郭靖道:“此事容当慢慢禀告。只是弟子今日上

山,得罪了许多道兄,极是不安,谨向各位道长谢过,还望恕罪莫怪。”当将众道误己为

敌、接连动手等情说了。马钰道:“若不是你及时来援,全真教不免一败涂地。大家是自己

人,甚么赔罪、感谢的话,谁也不必提了。”

丘处机剑眉早已竖起,待掌教师兄一住口,立即说道:“志敬主持外阵,敌友不分,当

真无用。我正自奇怪,怎地外边安下了这么强的阵势,竟然转眼间就敌人冲了进来,攻了我

们一个措手不及。哼,原来他调动北斗大阵去阻拦你来着。”说着须眉戟张,极是恼怒,当

即呼叫两名弟子上来,询问何以误认郭靖为敌。

两名弟子神色惶恐,那年纪较大的弟子说道:“守在山下的冯师弟、卫师弟传上讯来,

说这……这位郭大侠在普光寺中拍击石碑,只道他定……定是敌人一路。”

郭靖这才恍然,想不到一切误会全是由此而起,说道:“那可怪不得众位道兄。弟子在

山下普光寺中,无意间在道长题诗的碑上重重拍了一掌,想是因此惹起众道友的误会。”丘

处机道:“原来如此,事情可也真凑巧。我们事先早已得知,今日来攻重阳宫的邪魔外道就

是以拍击石碑为号。”郭靖道:“这些人到底是谁?竟敢这么大胆?”

丘处机叹了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靖儿,我带你去看一件物事。”说着向马钰与

王处一点点头,转身向山后走去。郭靖向杨过道:“过儿,你在这儿别走开。”当下跟在丘

处机后面。只见他一路走向观后山上,脚步矫捷,精神不减少年。

二人来到山峰绝顶。丘处机走到一块大石之后,说道:“这里刻得有字。”

此时天色昏暗,大石背后更是漆黑一团。郭靖伸手石后,果觉石上有字,逐字摸去,原

来是一首诗,诗云:

“子房志亡秦,曾进桥下履。佐汉开鸿举,屹然天一柱,要伴赤松游,功成拂衣去。异

人与异书,造物不轻付。重阳起全真,高视仍阔步,矫矫英雄姿,乘时或割据。妄迹复知

非,收心活死墓。人传入道初,二仙此相遇。于今终南下,殿阁凌烟雾。”

他一面摸,一面用手指在刻石中顺着笔划书写,忽然惊觉,那些笔划与手指全然吻合,

就似是用手指在石上写出来一般,不禁脱口而出:“用手指写的?”

丘处机道:“此事说来骇人听闻,但确是用手指写的!”郭靖奇道:“难道世间当真是

有神仙?”丘处机道:“这首诗是两个人写的,两个人都是武林中了不起的人物。书写前面

那八句之人,身世更是奇特,文武全才,超逸绝伦,虽非神仙,却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人

杰。”郭靖大是仰慕,忙道:“这位前辈是谁?道长可否引见,得让弟子拜会。”丘处机

道:“我也从来没见过此人。你坐下罢,我跟你说一说今日之事的因缘。”郭靖依言在石上

坐下,望着山腰里的火光渐渐减弱,忽道:“只可惜此番蓉儿没跟我同来,否则一起在这里

听丘道长讲述奇事,岂不是好?”

丘处机道:“这诗的意思你懂么?”郭靖此时已是中年,但丘处机对他说话的口气,仍

是与十多年前他少年时一般无异,郭靖也觉原该如此,道:“前面八句说的是张良,这故事

弟子曾听蓉儿讲过,倒也懂得,说他在桥下替一位老者拾鞋,那人许他孺子可教,传他一部

异书。后来张良辅佐汉高祖开国,称为汉兴三杰之一,终于功成身退,隐居而从赤松子游。

后面几句说到重阳祖师的事迹,弟子就不大懂了。”丘处机问道:“你知重阳祖师是甚么

人?”

郭靖一怔,答道:“重阳祖师是你师父,是全真教的开山祖师,当年华山论剑,功夫天

下第一。”丘处机道:“那不错,他少年时呢?”郭靖摇头道:“我不知道。”丘处机道:

“『矫矫英雄姿,乘时或割据』。我恩师不是生来就做道士的。他少年时先学文,再练武,

是一位纵横江湖的英雄好汉,只因愤恨金兵入侵,毁我田庐,杀我百姓,曾大举义旗,与金

兵对敌,占城夺地,在中原建下了轰轰烈烈的一番事业,后来终以金兵势盛,先师连战连

败,将士伤亡殆尽,这才愤而出家。那时他自称『活死人』,接连几年,住在本山的一个古

墓之中,不肯出墓门一步,意思是虽生犹死,不愿与金贼共居于青天之下,所谓不共戴天,

就是这个意思了。”郭靖道:“原来如此。”

丘处机道:“事隔多年,先师的故人好友、同袍旧部接连来访,劝他出墓再干一番事

业。先师心灰意懒,又觉无面目以对江湖旧侣,始终不肯出墓。直到八年之后,先师一个生

平劲敌在墓门外百般辱骂,连激他七日七夜,先师实在忍耐不住,出洞与之相斗。岂知那人

哈哈一笑,说道:『你既出来了,就不用回去啦!』先师恍然而悟,才知敌人倒是出于好

心,乃是可惜他一副大好身手埋没在坟墓之中,是以用计激他出墓。二人经此一场变故,化

敌为友,携手同闯江湖。”

郭靖想到前辈的侠骨风范,不禁悠然神往,问道:“那一位前辈是谁?不是东邪、西

毒、南帝、北丐四大宗师之一罢?”

丘处机道:“不是。论到武功,此人只有在四大宗师之上,只因她是女流,素不在外抛

头露面,是以外人知道的不多,声名也是默默无闻。”郭靖道:“啊,原来是女的。”丘处

机叹道:“这位前辈其实对先师甚有情意,欲待委身相事,与先师结为夫妇。当年二人不断

的争闹相斗,也是那人故意要和先师亲近,只不过她心高气傲,始终不愿先行吐露情意。后

来先师自然也明白了,但他于邦国之仇总是难以忘怀,常说:匈奴未灭,何以为家?对那位

前辈的深情厚意,装痴乔呆,只作不知。那前辈只道先师瞧她不起,怨愤无已。两人本已化

敌为友,后来却又因爱成仇,约在这终南山上比武决胜。”

郭靖道:“那又不必了。”丘处机道:“是啊!先师知她原是一番美意,自是一路忍

让。岂知那前辈性情乖僻,说道:『你越是让我,那就越是瞧我不起。』先师逼于无奈,只

得跟她动手。当时他二位前辈便是在这里比武,斗了几千招,先师不出重手,始终难分胜

败。那人怒道:『你并非存心和我相斗,当我是甚么人?』先师道:『武比难分胜负,不如

文比。』那人道:『这也好。若是我输了,我终生不见你面,好让你耳目清净。』先师道:

『若是你胜了,你要怎样?』那人脸上一红,无言可答,终于一咬牙,说道:『你那活死人

墓就让给我住。』

“那人这句话其实大有文章,意思说若是胜了,要和先师在这墓中同居厮守。先师好生

为难,自料武功稍高她一筹,实逼处此,只好胜了她,以免日后纠缠不清,于是问她怎生比

法。她道:『今日大家都累了,明晚再决胜负。』

“次日黄昏,二人又在此处相会。那人道:『咱们比武之前,先得立下个规矩。』先师

道:『又定甚么规矩了?』那人道:『你若得胜,我当场自刎,以后自然不见你面。我若胜

了,你要就是把这活死人墓让给我住,终生听我吩咐,任何事不得相违;否则的话,就须得

出家,任你做和尚也好,做道士也好。不论做和尚还是道士,须在这山上建立寺观,陪我十

年。』先师心中明白:“终生听你吩咐,自是要我娶你为妻。否则便须做和尚道士,那是不

得另行他娶。我又怎能忍心胜你,逼你自杀?只是在山上陪你十年,却又难了。』当下好生

踌躇。其实这位女流前辈才貌武功都是上上之选,她一片情深,先师也不是不动心,但不知

如何,说到要结为夫妇,却总是没这个缘份。先师沉吟良久,打定了主意,知道此人说得出

做得到,一输之后必定自刎,于是决意舍己从人,不论比甚么都输给她便是,说道:『好,

就是这样。』

“那人道:『咱们文比的法子极是容易。大家用手指在这块石头上刻几个字,谁写得

好,那就胜了。』先师摇道:『我又不是神仙,怎能用手指在石上刻字?』那人道:『若是

我能,你就认输?』先师本处进退两难之境,心想世上决无此事,正好乘此下台,成个不胜

不败之局,这场比武就不了了之,当即说道:『你若有此能耐,我自然认输。要是你也不

能,咱俩不分高下,也不用再比了。』

“那人凄然一笑,道:『好啊,你做定道士啦。』说着左手在石上抚摸了一阵,沉吟良

久,道:『我刻些甚么字好?嗯,自来出家之人,第一位英雄豪杰是张子房。他反抗暴秦,

不图名利,是你的先辈。』于是伸出右手食指,在石上书写起来。先师见她手指到处,石屑

竟然纷纷跌落,当真是刻出一个个字来,自是惊讶无比。她在石上所写的字,就是这一首诗

的前半截八句。

“先师心下钦服,无话可说,当晚搬出活死人墓,让她居住,第二日出家做了道士,在

那活死人墓附近,盖了一座小小道观,那就是重阳宫的前身了。”

郭靖惊讶不已,伸手指再去仔细抚摸,果然非凿非刻,当真是用手指所划,说道:“这

位前辈的指上功夫,也确是骇人听闻。”丘处机仰天打个哈哈,道:“靖儿,此事骗得先

师,骗得我,更骗得你。但若你妻子当时在旁,决计瞒不过她的眼去。”郭靖睁大双眼,

道:“难道这中间有诈?”

丘处机道:“这何消说得?你想当世之间,论指力是谁第一?”郭靖道:“那自然是一

灯大师的一阳指。”丘处机道:“是啊!凭一灯大师这般出神入化的指上功夫,就算是在木

材之上,也未必能刻出字来,何况是在石上?更何况是旁人?先师出家做了黄冠,对此事苦

思不解。后来令岳黄药师前辈上终南来访,先师知他极富智计,隐约说起此事,向他请教。

黄岛主想了良久,哈哈笑道:『这个我也会。只是这功夫目下我还未练成,一月之后再来奉

访。』说着大笑下山。过了一个月,黄岛主又上山来,与先师同来观看此石。上次那位前辈

的诗句,题到『异人与异书,造物不轻付』为止,意思是要先师学张良一般,遁世出家。黄

岛主左手在石上抚摸良久,右手突然伸出,在石上写起字来,他是从『重阳起全真』起,写

到『殿阁凌烟雾』止,那都是恭维先师的话。

“先师见那岩石触手深陷,就与上次一般无异,更是惊奇,心想:『黄药师的功夫明明

逊我一筹,怎地也有这等厉害的指力?』一时满腹疑团,突然伸手指在岩上一刺,说也奇

怪,那岩石竟被他刺了一个孔。就在这里。”说着将郭靖的手牵到岩旁一处。

郭靖摸到一个子孔,用食指探入,果然与印模一般,全然吻合,心想:“难道这岩石特

别松软,与众不同。”指上运劲,用力捏去,只捏得指尖隐隐生疼,岩石自是纹丝不动。

丘处机哈哈笑道:“谅你这傻孩子也想不通这中间的机关。那位女前辈右手手指书写之

前,左手先在石面抚摸良久,原来她左手掌心中藏着一大块化石丹,将石面化得软了,在一

柱香的时刻之内,石面不致变硬。黄岛主识破了其中巧妙,下山去采药配制化石丹,这才回

来依样葫芦。”

郭靖半晌不语,心想:“我岳父的才智,实不在那位女前辈之下,但不知他老人家到了

何处。”心下好生挂念。

丘处机不知他的心事,接着道:“先师初为道士,心中甚是不忿,但道书读得多了,终

于大彻大悟,知道一切全是缘法,又参透了清净虚无的妙诣,乃苦心潜修,光大我教。推本

思源,若非那位女前辈那么一激,世间固无全真教,我丘某亦无今日,你郭靖更不知是在何

处了。”

郭靖点头称是,问道:“但不知这位女前辈名讳怎生称呼,她可还在世上么?”丘处机

叹道:“这位女前辈当年行侠江湖,行迹隐秘异常,极少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除了先师之

外,只怕世上无人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先师也从来不跟人说。这位前辈早在首次华山论剑之

前就已去世,否则以她这般武功与性子,岂有不去参与之理?”

郭靖点点头道:“正是。不知她可有后人留下?”丘处机叹了口气道:“乱子就出在这

里。那位前辈生平不收弟子,就只一个随身丫鬟。这丫鬟素不涉足江湖,武林中自然无人知

闻,她却收了两个弟子。大弟子姓李,你想必知道,江湖上叫她甚么赤练仙子李莫愁。”

郭靖“啊”了一声,道:“这李莫愁好生歹毒,原来渊源于此。”丘处机道:“你见过

她?”郭靖道:“数月之前,在江湖曾碰上过。此人武功果然了得。”丘处机道:“你伤了

她?”郭靖摇头道:“没有。其实也没当真会面,只见到她下手连杀数女,狠辣无比,较之

当年的铜尸梅超风尤有过之。”

丘处机道:“你没伤她也好,否则麻烦多得紧。她的师妹姓龙……”郭靖一凛,道:

“是那姓龙的女子?”丘处机脸色微变,道:“怎么?你也见过她了?可出了甚么事?”郭

靖道:“弟子不曾见过她。只是此次上山,众位师兄屡次骂我是妖人淫贼,又说我为姓龙的

女子而来,教我好生摸不着头脑。”

丘处机哈哈大笑,随即叹了口气,说道:“那也是重阳宫该遭此劫。若非阴错阳差,生

了这个误会,不但北斗大阵必能挡住那批邪魔,而你早得一时三刻上山,郝师弟也不致身受

重伤。”他见郭靖满面迷惘之色,说道:“今日是那姓龙女子十八岁生辰。”郭靖顺口接了

一句:“嗯,是她十八岁生辰!”可是一个女子的十八岁生辰,为甚么能酿成这等大祸,仍

是半点也不明白。

丘处机道:“这姓龙的女子名字叫作甚么,外人自然无从得知,那些邪魔外道都叫她小

龙女,咱们也就这般称呼她罢。十八年前的一天夜里,重阳宫外突然有婴儿啼哭之声,宫中

弟子出去察看,见包袱中裹着一个婴儿,放在地下。重阳宫要收养这婴儿自是极不方便,可

是出家人慈悲为本,却也不能置之不理,那时掌教师兄和我都不在山上,众弟子正没做理会

处,一个中年妇人突然从山后过来,说道:『这孩子可怜,待我收留了她罢!』众弟子正是

求之不得,当下将婴儿交给了她。后来马师兄与我回宫,他们说起此事,讲到那中年妇人的

形貌打扮,我们才知是居于活死人墓中的那个丫鬟。她与我们全真七子曾见过几面,但从未

说过话。两家虽然相隔极近,只因上辈的这些纠葛,当真是鸡犬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我

们听过算了,也就没放在心上。

“后来她弟子赤练仙子李莫愁出山,此人心狠手辣,武艺极高,在江湖上闹了个天翻地

覆。全真教数次商议,要她治一治,终于碍着这位墓中道友的面子,不便出手。我们写了一

封信送到墓中,信中措辞十分客气。可是那信送入之后,宛似石沉大海,始终不见答覆,而

她对李墓愁仍是纵容如故,全然不加管束。

“过得几年,有一日墓外荆棘丛上挑出一条白布灵幡,我们知道是那位道友去世了,于

是师兄弟六人到墓外致祭。刚行礼毕,荆棘丛中出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向我们还礼,

答谢吊祭,说道:『师父去世之时,命弟子告知各位道长,那人作恶横行,师父自有制她之

法,请各位不必操心。』说毕转身回入。我们待欲详询,她已进了墓门。先师曾有遗训,全

真派门下任何人不得踏进墓门一步。她既进去,只索罢了,只是大家心中奇怪,那位道友既

死,还能有甚么制治弟子之法?只是见那小女孩孤苦可怜,便送些粮食用品过去,但每次她

总是原封不动,命一个仆妇退了回来。看来此人性子乖僻,与她祖师、师父一模一样。但她

既有仆妇照料,那也不需旁人代为操心了。后来我们四方有事,少在宫中,于这位姑娘的讯

息也就极少听见。不知怎的,李莫愁忽然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不再生事。我们只道那位道友

当真遗有妙策,都感钦佩。

“去年春天,我与王师弟赴西北有事,在甘州一位大侠家中盘桓,竟听到了一件惊人的

消息。说道一年之后,四方各处的邪魔外道要群集终南山,有所作为。终南山是全真教的根

本之地,他们上山来自是对付我教,那岂可不防?我和王师弟还怕这讯息不确,派人四出打

听,果然并非虚假。只是他们上终南山来却不是冲着我教,而是对那活死人墓中的小龙女有

所图谋。”郭靖奇道:“她小小一个女孩子,又从不出外,怎能跟这些邪魔外道结仇生

怨?”丘处机道:“到底内情如何,既跟我们不相干,本来也就不必理会。但一旦这群邪徒

来到终南山上,我们终究无法置身事外,于是辗转设法探听,才知这件事是小龙女的师姊挑

拨起来的。”郭靖道:“李莫愁?”

丘处机道:“是啊。原来她们师父教了李莫愁几年功夫,瞧出她本性不善,就说她学艺

已成,令她下山。李莫愁当师父在世之日,虽然作恶,总还有几分顾忌,待师父一死,就借

吊祭为名,闯入活死人墓中,想将师妹逐出。她自知所学未曾尽得师祖、师父的绝艺,要到

墓中查察有无武功秘笈之类遗物。那知墓中布置下许多巧妙机关,李莫愁费尽了机,才进了

两道墓门,在第三道墓边却看到师父的一封遗书。她师父早料到她必定会来,这通遗书放在

那里等她已久,其中写道:某年某月某日,是她师妹十八岁的生辰,自那时起便是她们这一

派的掌门。遗书中又嘱她痛改前非,否则难获善终。那便是向她点明,倘若她怙恶不俊,她

师妹便当以掌门人身分清理门户。

“李莫愁很是生气,再闯第三道门,却中了她师父事先伏下的毒计,若非小龙女给她治

伤疗毒,当场就得送命。她知道厉害,只得退出,但如此缩手,那肯甘心?后来又闯了几

次,每次都吃了大亏。最后一次竟与师妹动手过招。那时小龙女不过十五六岁年纪,武功却

已远胜师姊,如不是手下容让,取她性命也非难事……”

郭靖插口道:“此事只怕江湖上传闻失实。”丘处机道:“怎么?”郭靖道:“我恩师

柯大侠曾和李莫愁斗过两场,说起她的武功,实有独到之处。连一灯大师的及门高弟武三通

武大哥也败在她手下。那小龙女若是未满二十岁,功夫再好,终难胜她。”

丘处机道:“那是王师弟听丐帮中一位朋友说的,到底小龙女是不是当真胜过了师姊李

莫愁,其时并无第三人在场,谁也不知,只是江湖上有人这么说罢了。这一来,李莫愁更是

心怀不忿,知道师父偏心,将最上乘的功夫留着给师妹。于是她传言出来,说道某年某月某

日,活死人墓中的小龙女要比武招亲……”郭靖听到“比武招亲”四字,立即想到杨康、穆

念慈当年在北京之事,不禁轻轻“啊”了一声。

丘处机知他心意,也叹了口气,道:“她扬言道:若是有谁胜得小龙女,不但小龙女委

身相嫁,而墓中的奇珍异宝、武功秘笈,也尽数相赠。那些邪魔外道本来不知小龙女是何等

样人,但李莫愁四下宣扬,说她师妹的容貌远胜于她。这赤练仙子据说甚是美貌,姿色莫说

武林中少见,就是大家闺秀,只怕也是少有人及。”

郭靖心中却道:“那又何足为奇?我那蓉儿自然胜她百倍。”

丘处机续道:“江湖上妖邪人物之中,对李莫愁着迷的人着实不少。只是她对谁都不加

青眼,有谁稍为无礼,立施毒手,现下听说她另有个师妹,相貌更美,而且公然比武招亲,

谁不想来一试身手?”郭靖恍然大悟,道:“原来这些人都是来求亲的。怪不得宫中道兄们

骂我是淫贼妖人。”

丘处机哈哈大笑,又道:“我们又探听到,这些妖邪对全真教也不是全无顾忌。他们大

举集人齐上终南山来,我们倘若干预此事,索性乘机便将全真教挑了,除了这眼中之钉。我

和王师弟得到讯息,决意跟众妖邪周旋一番,当即传出法帖,召集本教各代道侣,早十天都

聚在重阳宫中。只刘师哥和孙师妹在山西,不及赶回。我们一面操演北斗阵法,一面送信到

墓中,请小龙女提防。那知此信送入,仍是没有回音,小龙女竟然全不理睬。”

郭靖道:“或许她已不在墓中了。”丘处机道:“不,在山顶遥望,每日都可见到炊烟

在墓中升起。你瞧,就在那边。”说着伸手西指。郭靖顺着他手指瞧去,但见山西郁郁苍

苍,十余里地尽是树林,亦不知那活死人墓是在何处。想像一个十八岁的少女,整年住在墓

室之中,若是换作了蓉儿,真要闷死她了。

丘处机又道:“我们师兄弟连日布置御敌。五日之前,各路哨探陆续赶回,查出众妖邪

之中最厉害的是两个大魔头。他们约定先在山下普光寺中聚会,以手击碑石为号。你无意之

中在碑上拍了一下,又显出功力惊人,无怪我那些没用的徒孙要大惊小怪。

“那两个大魔头说起来名声着实不小,只是他们今年方到中原,这才震动武林。你在桃

花岛隐居,与世隔绝,因而不知。那贵公子是蒙古的王子,据说还是大汗成吉思汗的近系子

孙。旁人都叫他作霍都王子。你在大漠甚久,熟识蒙古王族,可想得到此人来历么?”

郭靖喃喃说了几遍“霍都王子”,回思他的容貌举止,却想不起会是谁的子嗣,但觉此

人容貌俊雅,傲狠之中又带了不少狡诈之气。成吉思汗共生四子,长子术赤剽悍英武,次子

察合台性子暴躁而实精明,三子窝阔台即当今蒙古皇帝,性格宽和,四子拖雷血性过人,相

貌均与这霍都大不相同。

丘处机道:“只怕是他自高身价,胡乱吹嘘,那也是有的。此人武功是西藏一派,今年

年初来到中原,出手就伤了河南三雄,后来又在甘凉道上独力杀死兰州七霸,名头登时响遍

了半边天,我们可料不到他竟会揽上这门子事。另一个藏僧名叫达尔巴,天生神力,和霍都

的武功全然一路,看来是霍都的师兄还是帅叔。他是和尚,自然不是要来娶那女子,多半是

来帮霍都的。

“其余的淫贼奸人见这两人出头,都绝了求亲之念,然而当年李莫愁曾大肆宣扬,说古

墓中珍宝多如山积,又有不少武功秘本,其么降龙十八掌的掌谱、一阳指的指法等等无不齐

备。群奸虽然将信将疑,但想只要跟上山来,打开古墓,多少能分润一些好处,是以上终南

山来的竟有百余人之众。本来我们的北斗阵定能将这些二流脚色尽挡在山下,纵然不能生

擒,也教他们不得走近重阳宫一步。也是我教合当遭劫,这中间的误会,那也不必说了。”

郭靖甚感歉仄,呐呐的要说几句谢罪之言。丘处机将手一挥,笑道:“出门一笑无拘

碍,云在西湖月在天。宫殿馆阁,尽是身外之物,身子躯壳尚不足惜,又理这些身外物作

甚?你十余年来勤修内功,难道这一点还勘不破么?”郭靖也是一笑,应了声:“是!”丘

处机笑道:“其实我眼见重阳宫后院为烈火焚烧之时,也是暴跳如雷,此刻才宁静了下来,

比之马师哥当时便心无挂碍,我的修为实是万万不及。”郭靖道:“这些奸人如此毫没来来

由的欺上门来,也难怪道长生气。”

丘处机道:“北斗大阵全力与你周旋,两个魔头领着一批奸人,乘隙攻到重阳宫前。他

们一上来就放火烧观,郝师弟出阵与那霍都王子动手。也是他过于轻敌,而霍都的武功又别

具一格,怪异特甚。郝师弟出手时略现急躁,胸口中了他一掌。我们忙结阵相护。只是少了

郝师弟一人,补上来的弟子功力相差太远,阵法威力便属有限。你若不及时赶到,全真教今

日当真是一败涂地了。现下想来,就算守在山下的众弟子不认错了敌人,那些二流妖人固然

无法上山,达尔巴与霍都二人却终究阻挡不住。此二人联手与北斗阵相斗,我们输是不会输

的,但决不能如你这般赢得乾净爽快……”正说到这里,忽听西边鸣鸣鸣一阵响亮,有人吹

动号角。角声苍凉激越,郭靖听在耳中,不由得心迈阴山,神驰大漠,想起了蒙古黄沙莽

莽、平野无际的风光。

再听一会,忽觉号角中隐隐有肃杀之意,似是向人挑战。丘处机脸现怒色,骂道:“孽

障,孽障!”眼望西边树林,说道:“靖儿,那奸人与你订了十年之约,妄想这十年中肆意

横行,好教你不便干预。天下那有这等称心如意之事?咱们过去!”郭靖道:“是那霍都王

子?”丘处机道:“自然是他。他是在向小龙女挑战。”一边说,一边飞步下山。郭靖跟随

在后。

二人行出里许,但听那号角吹得更加紧了,角声鸣鸣之中,还夹着一声声兵刃的铮铮撞

击,显是那达尔巴也出手了。丘处机怒道:“两个武学名家,却来合力欺侮一个少女,当真

好不要脸。”说着足下加快。两人片刻间已奔到山腰,转过一排石壁。郭靖只见眼前是黑压

压的一座大树林。林外高高矮矮的站着百余人,正是适才围攻重阳宫那些妖邪。两人隐身石

壁之后,察看动静。

只见霍都王子与达尔巴并肩而立。霍都举角吹奏。那达尔巴左手高举一根金色巨杵。将

戴在右手手腕上的一只金镯不住往杵上撞去,铮铮声响,与号角声相互应和,要引那小龙女

出来。两人闹了一阵,树林中静悄悄的始终没半点声响。

霍都放下号角,朗声说道:“小王蒙古霍都,敬向小龙女恭贺芳辰。”一语甫毕,树林

人铮铮铮响了三下琴声,似是小龙女鼓琴回答。霍都大喜,又道:“闻道龙姑娘扬言天下,

今日比武招亲,小王不才,特来求教,请龙姑娘不吝赐招。”猛听得琴声激亢,大有怒意。

众妖邪纵然不懂音律,却也知鼓琴者心意难平,出声逐客。

霍都笑道:“小王家世清贵,姿貌非陋,愿得良配,谅也不致辱没。姑娘乃当世侠女,

不须腼觏。”此言甫毕,但听琴韵更转高昂,隐隐有斥责之意。

霍都向达尔巴望了一眼,那藏僧点了点头。霍都道:“姑娘既不肯就此现身,小王只好

强请了。”说着收起号角,右手一挥,大踏步向林中走去。群豪蜂涌而前,均想:“连大名

鼎鼎的全真教也阻挡不了我们,谅那小龙女孤身一个小小女子,济得甚事?”但怕别人抢在

头里,将墓中宝物先得了去,各人争先恐后,涌入树林。

丘处机高声叫道:“这是全真教祖师重阳真人旧居之地,快快退出来。”众人听得他叫

声,微微一怔,但脚下毫不停步。丘处机怒道:“靖儿,动手罢!”二人转出石壁,正要抢

入树林,忽听群豪高声叫嚷,飞奔出林。

丘郭二人一呆,但见数十人没命价飞跑,接着霍都与达尔巴也急步奔出,狼狈之状,比

之适才退出重阳宫时不佑过了几倍。丘郭均怠诧异:“那小龙女不知用何妙法驱退群邪?”

这念头只在心中一闪间,便听得嗡嗡响声自远而近,月下但见白茫茫、灰蒙蒙一团物事从林

中疾飞出来,扑向群邪头顶。郭靖奇道:“那是甚么?”丘处机摇头不答,凝目而视,只见

江湖豪客中有几个跑得稍慢,被那群东西在头顶一扑,登时倒地,抱头狂呼。郭靖惊道:

“是一群蜂子,怎么白色的?”说话之间,那群玉色蜂子又已螫倒了五六人。树林前十余人

滚来滚去,呼声惨厉,听来惊心动魄。郭靖心想:“给蜂子刺了,就真疼痛,也不须这般杀

猪般的号叫,难道这玉蜂毒性异常么?”只见灰影幌动,那群玉蜂有如一股浓烟,向他他与

丘处机面前扑来。

眼见群蜂来势凶猛,难以抵挡,郭靖要待转身逃走,丘处机气涌丹田,张口向群蜂一口

喷出。蜂群飞得正急,突觉一股强风刮到,势道顿挫。丘处机一口气喷完,第二口又即喷

出。郭靖学到诀窍,当即跟着鼓气力送,与丘处机所吹的一股风连成一起。二人使的都是玄

门正宗的上乘功夫,蜂群抵挡不住,当先的数百只蜂子飞势立偏,从二人身旁掠过,却又追

赶霍都、达尔巴等人去了。

这时在地下打滚的十余人叫声更是凄厉,呼爹喊娘,大声叫苦。更有人叫道:“小人知

错啦,求小龙女仙姑救命!”郭靖暗暗骇异:“这些人都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纵然砍下他

们一臂一腿,也未必会讨饶叫痛。怎地小小蜂子的一螫,然这般厉害?”

但听得林中传出铮铮琴声,接者树梢头冒出一股淡淡白烟。丘郭二人只闻到一阵极甜的

花香。过不多时,嗡嗡之声自远而近,那群玉蜂闻到花香,飞回林中,原来是小龙女烧香召

回。

丘处机与小龙女做了十八年邻居,从不知她竟然有此本事,又是佩服,又觉有趣,说

道:“早知我们这位芳邻如此神通广大,全真教大可不必多事。”他这两句话虽是对郭靖说

的,但提气送出,有意也要小龙女听到。果然林中琴声变缓,轻柔平和,显是酬谢高义之

意。丘处机哈哈大笑,朗声叫道:“姑娘不必多礼。贫道丘处机率弟子郭靖,敬祝姑娘芳

辰。琴声铮铮两响,从此寂然。”

郭靖听那些中叫得可怜,道:“道长,这些人怎生救他们一救?”丘处机道:“龙姑娘

自有处置,咱们走罢。”

当下二人转身东回,路上郭靖又求丘处机收杨过入门。丘处机叹道:“你杨铁心叔父是

豪杰之士,岂能无后?杨康落得如此下场,我也颇有不是之处。你放心好了,我必尽心竭

力,教养这小孩儿成人。”郭靖大喜,就在山路上跪下拜谢。

二人谈谈说说,回到重阳宫前,天色已明。众道正在收拾后院烬余,清理瓦石。

丘处机召集众道士,替郭靖吊见,指着那主持北斗大阵的长须道人,说道:“他是王师

弟的大弟子,名叫赵志敬。第三代弟子之中,武功以他练得最纯,就由他点拨过儿的功夫

罢。”

郭靖与此人交过手,知他武功确是了得,心中甚喜,当下命杨过向赵志敬行了拜师之

礼,自已又向赵志敬郑重道谢。他在终南山盘桓数日,对杨过谆谆告诫叮嘱,这才与众人别

过,回桃花岛而去。

丘处机回想当年传授杨康武功,却任由他在王府中养尊处优,终于铸成大错,心想:

“自来严师出高弟,棒头出孝子。这次对过儿须得严加管教,方不致重蹈他父覆辙。”当下

将杨过叫来,疾言厉色的训诲一顿,嘱他刻苦耐劳,事事听师父教训,不可有丝毫怠忽。

杨过留在终南山上,本已老大不愿,此时没来由的受了一场责骂,心中恚愤难这,当时

忍着眼泪答应了,待得丘处机走开,不禁放声大哭。忽然背后一人冷冷的道:“怎么?祖师

爷说错了你么?”

杨过一惊,止哭回头,只见背后站着的正是师父赵志敬,忙垂手道:“不是。”赵志敬

道:“那你为甚么哭泣?”杨过道:“弟子想起郭伯伯,心中难过。”赵志敬明明听得丘师

伯厉声教训,他却推说为了思念郭靖,甚是不悦,心想:“这孩子小小年纪就已如此狡猾,

若不重重责打,大了如何改?”沉着脸喝道:“你胆敢对师父说谎?”

杨过眼见全真教群道给郭靖打得落花流水,又见丘处机等被霍都一班妖邪逼得手忙脚

乱,全赖郭靖救援,心中认定这些道士武功全都平常。他对丘处机尚且毫不佩服,更何况对

赵志敬?也是郭靖一时疏忽,未跟他详细说明全真派武功乃武学正宗,当年王重阳武功天下

第一,各家各派的高手无一能敌。他自札所以能胜诸道,实因众道士未练到绝顶,却非全真

派武功不济。可是杨过认定郭靖夫妇不愿收他为徒,便胡乱交给旁人传艺,兼之亲眼见到群

道折剑倒地的种种狼狈情状,就算郭靖解释再三,他也是决不肯信的。这时他见师父脸色难

看,心道:“我拜你为师,实是迫不得已,就算我武功练得跟你一模一样,又有屁用?还不

是大脓包一个?你凶霸霸的干么?”当下转过了头不答。

赵志敬大怒,嗓门提得更加高了:“我问你话,你胆敢不答?”杨过道:“师父要我答

甚么,我就答甚么。”赵志敬听他出言挺撞,怒气再也按捺不住,反手挥去,拍的一声,登

时将他打得脸颊红肿。杨过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发足便奔。赵志敬追上去一把抓住,问

道:“你到那里去?”杨过道:“快放手,我不跟你学武功啦。”

赵志敬更怒,喝道:“小杂种,你说甚么?”杨过此时横了心,骂道:“臭道士,狗道

士,你打死我罢!”其时于师徒之份看得最重,武林之中,师徒就如父子一般,师父就要处

死弟子,为徒的往往也不敢反抗。杨过居然胆敢辱骂师尊,实是罕见罕闻的大逆不道之事。

赵志敬气得脸色焦黄,举掌又劈脸打了下去。杨过突然间纵身跃起,抱住他手臂,张口牢牢

咬住他的右手食指。

杨过自得欧阳锋授以内功秘诀,间中修息,已有了一些根柢。赵志敬盛怒之下,又道他

是小小孩童,丝毫未加提防,给他紧抱狠咬,竟然挣之不脱,常言道十指连心,手指受痛,

最是难忍。赵志敬左手在他肩头重重一拳,喝道:“你作死么?快放开!”杨过此时心中狂

怒,纵然刀枪齐施,他也决意不放,但觉肩头剧痛,牙齿更加用劲了,喀的一响,直咬抵

骨。赵志敬大叫:“哎唷!”左拳狠狠在他天灵盖上一锤,将他打得昏了过去,这才捏住他

下颚,将右手食指抽了出来。但见满手鲜血淋漓,指骨已断,虽能续骨接指,但此后这根手

指的力道必较往日为逊,武功不免受损,气恼之余,在杨过身上又踢了几脚。

他撕下杨过的衣袖,包了手指创口,四下一瞧,幸好无人在旁,心想此事若被旁人知

晓,江湖上传扬出去,说全真教赵志敬给小徒儿咬断了指骨,实是颜面无存,当下取过一盆

冷水,将杨过泼醒。

杨过一醒转,发疯般纵上又打。赵志敬一把扭住他胸口,喝道:“畜生,你当真不想活

了?”杨过骂道:“狗贼,臭道士,长胡子山羊,给我郭伯伯打得爬在地下吃屎讨饶的没用

家伙,你才是畜生!”

赵志敬右手出掌,又打了他一记。此时他有了提防,杨过要待还手,那里还能近身?瞬

息之间,被他连踢了几个筋斗。赵志敬若要伤他,原是轻而易举,但想他究是自己徒弟,如

下手重了,师父师伯问起来如何对答?可是杨过瞎缠猛打,倒似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一般,

虽然身上连中拳脚,疼痛不堪,竟丝毫没退缩之意。

赵志敬对杨过拳打足踢,心中却是好生后悔,眼见他虽然全身受伤,却是越战越勇,最

后迫于无奈,左手伸指在他胁下一点,封闭了他的穴道。杨过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眼中满含

怒色。赵志敬道:“你这逆徒,服不服了?”杨过双眼瞪着他,毫无屈服之意。赵志敬坐在

一块大石上,呼呼喘气。他若与高手比武过招,打这一时三刻绝不致呼吸急喘,现下手脚自

然不累,只是心中恼得厉害,难以宁定。

一师一徒怒目相对,赵志敬竟想不出善策来处置这顽劣的孩儿,正烦恼间,忽听钟声镗

镗响起,却是掌教召集全教弟子。赵志敬吃了一惊,对杨过道:“你若不再忤逆,我就放了

你。”伸手解开了他穴道。

那知杨过猛地跃起,纵身扑上。赵志敬退开两步,怒道:“我不打你,你还要怎地?”

杨过道:“你以后还打我不打?”赵志敬听得钟声甚急,不敢耽误,只得道:“你若是乖乖

地,我打你作甚?”杨过道:“那也好。师父,你不打我,我就叫你师父。你再打我一记,

我永不认你。”赵志敬气得只有苦笑,点了点头,道:“掌教召集门人,快跟我去罢。”他

见杨过衣衫扯烂,面目青肿,只怕旁人查问,给他略略整理一下,拉了他手,奔到宫前聚

集。

赵志敬与杨过到达时,众道已分班站立。马钰、丘处机、王处一三人向外而坐。马钰双

手击了三下,朗声说道:“长生真人与清净散人从山西传来讯息,说道该处之事极为棘手。

本座和两位师弟会商决定,长春真人和玉阳真人带同十名弟子,即日前去应援。”众道人面

面相觑,有的骇异,有的愤激。丘处机当下叫出十名弟子的姓名,说道:“各人即行收拾,

明天一早随玉阳真人和我前去山西。余人都散了。”

众道散班,这才悄悄议论,说道:“那李莫愁不过是个女子,怎地这生了得。连长生子

刘师叔也制她不住?”有的道:“清净散人孙师叔难道不是女子?可见女子之中也尽有能

人,小觑不得。”有的道:“丘师伯与王师叔一去,那李莫愁自当束手就缚。”

丘处机走到赵志敬身边,向他道:“我本要带你同去,但怕耽误了过儿功夫,这一趟你

就不用去了。”一眼瞥见杨过满脸伤痕,不觉一怔,道:“怎么?跟谁打架了?”赵志敬大

急,心想丘师伯得知实情,必然严责,忙向杨过连使眼色。杨过心中早有主意,见到赵志敬

惶急之情,只作不知,支支吾吾的却不回答。丘处机怒道:“是谁将你打得这个样子?到底

是谁不好?快说。”赵志敬听丘师伯语气严厉,心中更是害怕。

杨过说:“不是打架,是弟子摔了一交,掉下了山坑。”丘处机不信,怒道:“你说

谎,好好的怎会摔一交?你脸上这些伤也不是摔的。”杨过道:“适才师祖爷教训弟子要乖

乖的学艺……”丘处机道:“是啊,那怎么了?”杨过道:“师祖爷走开之后,弟子想师祖

爷教训得是,弟子今后要力求上进,才不负了师祖爷的期望。”他这几句花言巧语,丘处机

听得脸色渐和,嗯了一声。杨过接着道:“那知突然之间来了一条疯狗,不问情由的扑上来

便咬,弟子踢它赶它,那疯狗却越来越凶。弟子只得转身逃走,一不小心,摔入了山坑。幸

好我师父赶来,救了我起来。”

丘处机将信将疑,眼望赵志敬,意思询问这番话是真是假。赵志敬大怒,心道:“好

哇,你这臭小子胆敢骂我疯狗?”但形格势禁,不得不为他圆谎,只得点头道:“是弟子救

他起来的。”

丘处机这才信了,道:“我去之后,你好好传他本门玄功,每隔十天,由掌教师伯覆查

一次,指点窍要。”赵志敬心中老大不愿,但师伯之言那敢违抗,只得躬身答应。杨过此时

只想着逼得师父自认疯狗的乐趣,丘师祖之言全未听在耳里。待丘处机走开了十几步,赵志

敬怒火上冲,忍不住伸手又要往杨过头顶击去。杨过大叫:“丘师祖!”丘处机愕然回头,

问道:“甚么?”赵志敬的手伸在半空,不敢落下,情势甚是尴尬,勉强回臂用手指去搔鬓

边头发。杨过奔向丘处机,叫道:“师祖爷,你去之后,没人看顾我,这里好多师伯师叔都

要打我。”丘处机脸一板,喝道:“胡说!那有这等事?”他外表严厉,内心却甚慈祥,想

起孤儿可怜,朗声道:“志敬,你好好照料这个孩儿,若有差失,我回来唯你是问。”赵志

敬只得又答应了。

当日晚饭过后,杨过慢吞吞的走到师父所住的静室之中,垂手叫了声:“师父!”此刻

是传授武功之时,赵志敬盘膝坐在榻上早已盘算了半日,心想:“这孩子这等顽劣,此时已

是桀骛不驯,日后武功高了,还有谁更能制得住他?但丘师伯与师父命我传他功夫,不传可

又不成。”左思右想,好生委决不下,见他慢慢进来,眼光闪动,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更

可是老大生气,忽然灵机一动:“有了,他于本门功夫一窍不通,我只传他玄功口诀,修练

之法却半点不教。他记诵得几百句歌诀又有何用?师父与师伯们问起,我尽可推诿,说他自

己不肯用功。”琢磨已定,和颜悦色的道:“过儿,你过来。”杨过道:“你打不打我?”

赵志敬道:“我传你功夫,打你作甚?”杨过见他如此神情,倒是大出意料之外,当下慢慢

走近,心中严加戒备,生怕他有甚诡计。赵志敬瞧在眼里只作不知,说道:“我全真派功

夫,乃是从内练出外,与外家功夫自外向内者不同。现下我传你本门心法,你要牢牢记住

了。”当下将全真派的入门内功口诀,说了一遍。

杨过只听了一遍,就已记在心里,寻思:“这长胡子老山羊恼我恨我,岂肯当真传授功

夫?他多半教我些没用的假口诀作弄人。”过了一会,假装忘却,又向赵志敬请教。赵志敬

照旧说了。次日,杨过再问师父,听他说的与昨日一般无异,这才相信非假,料得他若是胡

乱捏造,连说三次,不能字字相同。

如此过了十日,赵志敬只是授他口诀,如何修练的实在法门却一字不说。到第十天上,

赵志敬带他去见马钰,说已授了本门心法,命杨过背给掌教师祖听。杨过头至尾背了一遍,

一字不错。马钰甚喜,连赞孩子聪明。他是敦厚谦冲的有道之士,君子可欺以方,那想得到

得到赵志敬另有诡计。

夏尽秋至,秋去冬来,转瞬过了数月,杨过记了一肚皮的口诀,可是实在功夫却丝毫没

有学到,若若武艺内功,与他上山之时实无半点差别。杨过于记诵口诀之初,过不了几天,

即知师父是在作弄自己,但他既不肯相授,却也无法可想,眼见掌师师祖慈和,若是向他诉

说,他心杯过责备赵志敬几句,只怕这长胡子山羊会另使毒计来折磨自己,只有待人师祖回

来再说。但数月之间丘师祖始终不归。好在杨过对全真派武功本来瞧不起,学不学也不在

乎,但赵志敬如此相欺,心中怀恨愈来愈烈,只是不肯吃眼前亏,脸上可越加恭顺。赵志敬

暗自得意,心道:“你忤逆师父,到头来瞧是谁吃亏?”

转眼到了腊月,全真派中自王重阳传下来的门规,每年除夕前三日,门下弟子大较武

功,考查这一年来各人的进境。众弟子见较武之期渐近,日夜劝练不息。

这一天腊月望日,全真七子的门人分头较艺,称为小较。各弟子分成七处,马钰的徒子

徒孙成一处,丘处机、王处一等的徒子徒孙又各成一处。谭处端虽然已死,他的徒子徒孙仍

是极盛。马钰、丘处机等怜念他早死,对他的门人加意指点,是以每年大较,谭氏门人倒也

不输于其余六子的弟子。这一年重阳宫遇灾,全真派险遭颠覆之祸,全派上下都想到全真教

虽然号称天下武学正宗,实则武林中各门各派好手辈出,这名号岌岌可危,因此人人勤练苦

修,比往日更着意了几分。

全真教由王重阳首创,乃创教祖师。马钰等七子是他亲传弟子,为第二代。赵志敬、尹

志平、程瑶迦等为七子门徒,属第三代。杨过等一辈则是第四代了。这日午后,玉阳子门下

赵志敬、崔志方等人齐集东南角旷地之上,较武论艺。王处一不在山上,由大弟子赵志敬主

持小较。第四代弟子或演拳脚,或使刀枪,或发暗器,或显内功,由赵志敬等讲评一番,以

定甲乙。

杨过入门最迟,位居末座,眼见不少年纪与自己相若的小道士或俗家少年武艺精熟,各

有专长,并无羡慕之心,却生怀恨之意。赵志敬见他神色间忿忿不平,有意要使他出丑,待

两名小道士比过器械,大声叫道:“杨过出来!”

杨过一呆,心道:“你又没传我半点武艺,叫我出来干么?”赵志敬又叫道:“杨过,

你听见没有?快出来!”杨过只得走到座前,打了一躬,道:“弟子杨过,参见师父。”全

真门人大都是道人,但也有少数如杨过这般俗家子弟,行的是俗家之礼。

赵志敬指着场中适才比武得胜的小道士,说道:“他也大不了你几岁,你去和比试

罢。”杨过道:“弟子又不会丝毫武艺,怎能和师兄比试?”赵志敬怒道:“我传了你大半

年功夫,怎说不会丝毫武艺?这大半年中你干甚么来着?”杨过无话可答,低头不语。赵志

敬道:“你懒惰贪玩,不肯用功,拳脚自然生疏。我问你:『修真活计有何凭?心死群情今

不生。』下两句是甚么?”杨过道:“精气充盈功行具,灵光照耀满神京。”赵志敬道:

“不错,我再问你:『秘语师传悟本初,来时无久去无余。』下两句是甚么?”杨过答道:

“历年尘垢揩磨尽,偏体灵明耀太虚。”赵志敬微笑道:“很好,一点儿也不错。你就用这

几句法门,下场和师兄过招罢。”杨过又是一怔道:“弟子不会。”赵志敬心中得意,脸上

却现大怒之色,喝道:“你学了功诀,却不练功,只是推三阻四,快快下场去罢。”

这几句歌诀虽是修习内功的要旨,教人收心息念,练精养气,但每一句均巾几招拳脚与

之相配,合起来便是一套简明的全真派入门拳法。众道士亲耳听到杨过背诵口诀,丝毫无

误,只道他临试怯场,好心的出言鼓励,幸灾乐祸的便嘲讽讪笑。全真弟子大都是良善之

士,只因郭靖上终南山时一场大战,把群道打得一败涂地,得罪的人多了,是以颇有不少人

迁怒于杨过,盼他多受挫折,虽然未必就是恶意,可是求出一口胸中肮脏之气,却也是人之

常情。

杨过见众人催促,有些人更冷言冷语的连声讥刺,不由得怒气转盛,把心一横,暗道:

“今日把命拚了就是。”当下纵跃入场,双臂舞动,直上直下的往那小道士猛击过去。那小

道士见他一下场既不行礼,亦不按门规谦逊求教,已自诧异,待见他发疯般乱打,更是吃

惊,不由得连连倒退。杨过早把生死置之度外,猛击上去着着进逼。那小道士退了几步,见

他下盘虚浮,斜身出足,一招“风扫落叶”,往他腿上扫去。杨过不知闪避之法,立足不

住,扑地倒了,跌得鼻血长流。

群道见他跌得狼狈,有的笑了起来。杨过翻身爬起,也不抹拭鼻血,低头向小道士猛

扑。小道士见他来得猛恶,侧身让过。杨过出招全然不依法度,双手一搂,已抱住对方左

腿。小道士右掌斜飞,击他肩头,这招“揩磨尘垢”原是拆解自己下盘被袭的正法,但杨过

在桃花岛既未学到武艺,在重阳宫又未得传授实用功夫,于对方甚么来招全不知晓,只听蓬

的一声,肩头热辣辣的一阵疼痛,已被重重的击中了一拳。他愈败愈狠,一头撞正对方右

腿,小道士立足不定,已被他压倒在地。杨过抡起拳头,狠命往他头上打去。

小道士败中求胜,手肘猛地往他胸口撞去,乘他疼痛,已借势跃起,反手一推一甩,重

重将杨过摔了一交,使的正是一招“无欠无余”。他打个稽首道:“杨师弟承让!”同门较

艺,本来,分胜败就须住手,那知杨过劫若疯虎,又是疾冲过来。两三招之间,又被摔倒,

但他越战越勇,拳脚也越出越出快。

赵志敬叫道:“杨过,你早已输了,还比甚么?”杨过那里理会,横踢竖打,竟无半分

退缩。群道初时都觉好笑,均想:“我全真门中那有这般蛮打的笨功夫?”但后来见他情急

拚命,只怕闯出祸来,纷纷叫道:“算啦,算啦。师兄弟切磋武艺,不必认真。”

再斗一阵,那小道士已大有怯意,只是闪避挡躲,不敢再容他近身。常言道:一人拚

命,万夫莫当。杨过在终南山上受了大半年怨你,此时禁不住尽情发泄出来。小道士的武功

虽远胜于他,却那有这等旺盛的斗志?眼见抵献不住,只得在场中绕圈奔逃。杨过在后疾

追,骂道:“臭道士,你打得我好,打过了想逃么?”

此时旁观的十人中倒有八九个是道士,听他这么臭道士,贼道士的乱骂,不由得又是好

气,又是好笑,人人都道:“这小子非好好管教一可。”那小道士给赶得急了,惊叫:“师

父,师父!”盼赵志敬出言喝止。赵志敬连声怒喝,杨过却毫不理睬。

正没做理会处,人群中一声怒吼,窜出一名胖大道人,纵上前去,一把抓住杨过的后

领,提将起来,拍拍拍二记耳光,下的竟是重手,打得他半边面颊登时肿了起来。杨过险些

给这三下打晕了,一看之下,原来是与自己有仇的鹿清笃。杨过首日上山,鹿清笃被他使诈

险些烧死,此后受尽师兄弟的计笑,说他本事还不及一个小小孩儿。他一直怀恨在心,此时

见杨过九在胡闹,忍不住便出来动手。

杨过本就打豁了心,眼见是他,更知无幸,只是后心被他抓住了,动弹不得。鹿清笃一

阵狞笑,又是拍拍拍三记耳光,叫道:“你不听师父的言语,就是本门叛徒,谁都打得。”

说着举手又要打落。

赵志敬的师弟崔志方见杨过出手之际竟似不会半点本门功夫,又知赵志敬心地狭隘,只

怕其中另有别情,眼见鹿清笃落手凶狠,恐防打伤了人,当即喝道:“清笃,住手!”

鹿清笃听师叔叫喝,虽然不愿,只得将杨过放下,道:“师叔你有所不知,这小子狡猾

无赖之极,不重重教训,我教中还有甚么规矩?”

崔志方不去理他,走到杨过面前,只见他两边面颊肿得高高的,又青又紫,鼻底口边都

是鲜血,神情甚是可怜,当下柔声道:“杨过,你师父教了你武艺,你怎不好好用功修习,

却与师兄们撒泼乱打?”杨过恨恨的道:“甚么师父?他没教我半点武功。”崔志方道:

“我明明听到你背诵口诀,一点也没背错。”

杨过想起黄蓉在桃花岛上教他背诵四书五经,只道赵志敬所教的也是与武功绝无关连的

经书,道:“我又不想考试中状元,背这些劳什子何用?”崔志方假意发怒,要试一试他是

否当真不会半点本门功夫,当下板起脸道:“对尊长说话,怎么这等无礼?”倏地伸出手

去,在他肩头一推。

崔志方是全真门下第三代的高手之一,武功虽不及赵志敬、尹志平等人,却也是内外兼

修,功力颇深。这一推轻重疾徐恰到好处,触手之下,但觉杨过肩头微侧,内力自生,竟把

他的推力卸开了一小半,虽然踉踉跄跄的退后几步,竟不跌倒。崔志方一惊,心头疑云大

起,寻思:“他小小年纪,入我门不过半年,怎能有此功力?他既具此内力,适才比武就绝

不该如此乱打,难道当真有诈么?”他那知杨过修息欧阳锋所传内功,不知不觉间已颇有进

境。白驼山一派内功上手甚易,进展极速,不比全真派内功在求根基扎实。在初练的十年之

中,白驼山的弟子功力必高出甚多,直到十年之后,全真派弟子才慢慢赶将上来。两派内功

本来大不相同,但崔志方随手那么一推,自难分辨其间的差别。

杨过被他一推,胸口气都喘不过来,只道他也出手殴打自己。他此时天不怕,地不怕,

纵然丘处机亲来,也要上动手,那里会忌惮甚么崔志方、崔志圆?当下低头直冲,向他小腹

撞去。崔志方怎能与小孩儿一般见识,微微一笑,闪身让开,一心要瞧瞧他的真实功夫,说

道:“清笃,你与杨师弟过过招,下手有分寸些,别太重了!”

鹿清笃巴不得有这句话,立时幌身挡在杨过前面,左掌虚拍,杨过向右一躲,鹿清笃右

掌打出,这一掌“虎门手”劲力不小,砰的一响,正中杨过胸口。若非杨过已习得白驼山内

功,非当场口喷鲜血不可,饶是如此,也是胸前疼痛不堪,脸如白纸。鹿清笃见一掌打他不

倒,也是暗自诧异,右拳又击他面门。杨过伸臂招架,苦在他不明拳理,竟不会最寻常的拆

解之法。鹿清笃右拳斜引,左拳疾出,又是砰的一响,打中他小腹。杨过痛得弯下了腰。鹿

清笃竟然下手不容情,右掌掌缘猛斩而下,正中项颈。他满拟这一斩对准要害,要他立时晖

倒,以报昔日之仇,那知杨过身子幌了几下,死命挺住,仍不跌倒,只是头脑昏眩,已全无

还手之力。

崔志方此时已知他确是不会武功,叫道:“清笃,住手!”鹿清笃向杨过道:“臭小

子,你服了我么?”杨过骂道:“贼道士,终有一日要杀了你!”鹿清笃大怒,两拳连击,

都打在他的鼻梁之上。

杨过被殴得昏天黑地,摇摇幌幌的就要跌倒,不知怎地,忽然间一股热气从丹田中直冲

上来,眼见鹿清笃第三拳又向面门击至,闪无可闪,避无可避,自然而然的双腿一弯,口中

阁的一声叫喝,手掌推出,正中鹿清笃小腹。但见他一个胖大身躯突然平平飞出,腾的一

响,尘土飞扬,跌在丈许之外,直挺挺的躺在地下,再也不动。

旁观众道见鹿清笃以大欺小,毒打杨过,均有不平之意,长一辈的除赵志敬外都在出声

阻拦,那知奇变陡生,鹿清笃竟被杨过掌力摔出,就此僵卧不动,人人都大为讶异,一起拥

过去察看。

杨过于这蛤蟆功的内功原本不会使用,只是在危急拚命之际,自然而然的迸发,第一次

在桃花岛上击晕了武修文,相隔数月,内力又已大了不少,而他心中对鹿清笃的憎恨,更非

对武氏兄弟之可比,劲由心生,竟将他打得直飞出去。只听得众道士乱叫:“啊哟,不好,

死了!”“没气啦,准是震碎了内脏!”“快禀报掌教祖师。”杨过心知已闯下了大祸,昏

乱中不及细想,掌下撒腿便奔。

群道都在查探鹿清笃死活,杨过悄悄溜走,竟无人留心。赵志敬见鹿清笃双眼上翻,不

明生死,又骇又怒,大叫:“杨过,杨过,你学的是甚么妖法?”他武功虽强,但平日长在

重阳宫留守,见闻不广,竟不识得蛤蟆功的手法。他叫了几声,不闻杨过答应。众道士回过

身来,已不见他的踪影。赵志敬立传号令,命众人分头追拿,料想这小小孩童在这片刻之间

又能逃到何处?

杨过慌不择路,发足乱闯,只拣树多林密处钻去,奔了一阵,只听得背后喊声大振,四

下里都有人在大叫:“杨过,杨过,快出来。”他心中更慌,七高八低的乱走,忽觉前面人

影一幌,一名道士已见到了他,抢着过来。杨过急忙转身,西边又有一名道士,大叫:“在

这里啦,在这里啦。”杨过一矮身,从一丛灌木下钻了过去。那道士身躯高大,钻不过去,

待得绕过树丛来寻,杨过已逃得不知去向。

杨过钻过灌木丛,向前疾冲,奔了一阵,耳听得群道呼声渐远,但始终不敢停步,避开

道路,在草丛乱石中狂跑,到后来全身酸软,实在再也奔不动了,只得坐在石上喘气。坐了

一会,心中只道:“快逃,快逃。”可是双腿如千斤之重,说甚么也站不起来。忽听身后有

人嘿嘿冷笑,杨过大吃一惊,回过头来,吓得一颗心几乎要从口腔中跳将出来,只见身后一

个道人横眉怒目,长须垂胸,正是赵志敬。

二人相对怒视半晌,片刻之间,都是一动也不动。杨过突然大叫一声,转身变逃。赵志

敬抢上前去,伸手抓他后心。杨过向前急扑,幸好差了数寸,没给抓住,当即拾起一块石

子,用力向后掷出。赵志敬侧身避过,足下加快,二人相距更加近了。杨过狂奔十几步,突

见前面似是一道深沟,已无去路,也不知下面是深谷还是山溪,更不思索,便即涌身跃下。

赵志敬走到峭壁边缘向下张望,眼见杨过沿着青草斜坡,直滚进了树丛之中。立足处离

下面斜坡少说也有六七丈,他可不敢就此跃下,快步绕道来到青草坡上,顺着杨过在草地上

压平的一条路线,寻进树丛,却不见杨过的踪迹,越行树林越密,到后来竟已遮得不见日

光。他走出十数丈,猛地省起,这是重阳祖师昔年所居活死人墓的所在,本派向有严规,任

谁不得入内一步,可是若容杨过就此躲过,却是心有不甘,当下高声叫道:“杨过,杨过,

快出来。”

叫了几声,林中一片寂静,更无半点声息,他大着胆子,又向前走了几步,朦胧中见地

下立着一块石碑,低头一看,见碑上刻着四个字道:“外人止步。”赵志敬踌躇半晌,提高

嗓子又叫:“杨过你这小贼,再不出来,抓住你活活打死。”叫声甫毕,忽闻林中起了一阵

嗡嗡异声,接着灰影幌动,一群白色蜂子从树叶间飞出,扑了过来。

赵志敬大惊,挥动袍袖要将蜂子驱开,他内力深厚,袖上的劲道原自不小,但挥了数

挥,蜂群突分为二,一群正面扑来,另一群却从后攻至。赵志敬更是心惊,不敢怠慢,双袖

飞舞,护住全身。群蜂散了开来,上下左右、四面八方的扑击。赵志敬不敢再行抵御,挥袖

掩住头脸,转身急奔出林。

那群玉蜂嗡嗡追来,飞得虽不甚速,却是死缠不退。赵志敬逃向东,玉蜂追向东,他逃

向西,玉蜂追向西。他衣袖舞得微一缓慢,两只蜂子猛地从空隙中飞了进去,在他右颊上各

螫了一针。片刻之间,赵志敬只感麻痒难当,似乎五脏六腑也在发痒,心想:“今日我命休

矣!”到后来已然立足不定,倒在林边草坡上滚来滚去,大声呼叫。蜂群在他身畔盘旋飞舞

了一阵,便回入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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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17:32:22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五回 活死人墓

杨过摔在山坡,滚入树林长草丛中,便即昏晕,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身上刺痛,

睁开眼来,只见无数白色蜂子在身周飞舞来去,耳中听到的尽是嗡嗡之声,跟着全身奇痒入

骨,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不知是真是幻,又晕了过去。

又过良久,忽觉口中有一股冰凉清香的甜浆,缓缓灌入咽喉,他昏昏沉沉的吞入肚内,

但觉说不出的受用,微微睁眼,猛见到面前两尺外是一张生满鸡皮疙瘩的丑脸,正瞪眼瞧着

自己。杨过一惊之下,险些又要晕去。那丑脸人伸出左手捏住他下颚,右手拿着一只杯子,

正将甜浆灌在他口里。

杨过觉得身上奇痒剧痛已减,又发觉自己睡在一张床上,知那丑人救治了自己,微微一

笑,意示相谢。那丑脸人也是一笑,喂罢甜浆,将杯子放在桌上。杨过见她的笑容更是十分

丑陋,但奇丑之中却含仁慈温柔之意,登时心中感到一阵温暖,求道:“婆婆,别让师父来

捉我去。”

那丑脸老妇柔声问道:“好孩子,你师父是谁?”杨过已好久没听到这般温和关切的声

音,胸间一热,不禁放声大哭起来。那老妇左手握住他手,也不出言劝慰,只是脸含微笑,

侧头望着他,目光中充满爱怜之色,右手轻拍他背心;待他哭了一阵,才道:“你好些了

吗?”杨过听那老妇语音慈和,忍不住又哭了起来。那老妇拿手帕给他拭泪,安慰道:“乖

孩子,别哭,别哭,过一会身上就不痛啦。”她越是劝慰,杨过越是哭得伤心。

忽听帷幕外一个娇柔的声音说道:“孙婆婆,这孩子哭个不停,干甚么啊?”杨过抬起

头来,只见一只白玉般的纤手掀开帷幕,走进一个少女来。那少女披着一袭轻纱般的白衣,

犹似身在烟中雾里,看来约莫十六七岁年纪,除了一头黑发之外,全身雪白,面容秀美绝

俗,只是肌肤间少了一层血色,显得苍白异常。杨过脸上一红,立时收声止哭,低垂了头甚

感羞愧,但随即用眼角偷看那少女,见她也正望着自己,忙又低下头来。

孙婆婆笑道:“我没法子啦,还是你来劝劝他罢。”那少女走近床边,看他头上被玉蜂

螯刺的伤势,伸手摸了摸他额角,瞧他是否发烧。杨过的额头与她掌心一碰到,但觉她手掌

寒冷异常,不由得机伶伶打个冷战。那少女道:“没甚么。你已喝了玉蜂浆,半天就好。你

闯进林子来干甚么?”

杨过抬起头来,与她目光相对,只觉这少女清丽秀雅,莫可逼视,神色间却是冰冷淡

漠,当真是洁若冰雪,也是冷若冰雪,实不知她是喜是怒,是愁是乐,竟不自禁的感到恐

怖:“这姑娘是水晶做的,还是个雪人儿?到底是人是鬼,还是神道仙女。”虽听她语音娇

柔婉转,但语气之中似乎也没丝毫暖意,一时呆住了竟不敢回答。

孙婆婆笑道:“这位龙姊姊是此间主人,她问你甚么,你都回答好啦!”

这个秀美的白衣少女便是活死人墓的主人小龙女。其时她已过十八岁生辰,只是长居墓

中,不见日光,所修习内功又是克制心意的一路,是以比之寻常同年少女似是小了几岁。孙

婆婆是服侍她师父的女仆,自她师父逝世,两人在墓中相依为命。这日听到玉蜂的声音,知

道有人闯进墓地外林,孙婆婆出去查察,见杨过已中毒晕倒,当下将他救了回来。本来依照

她们门中规矩,任何外人都不能入墓半步,男子进来更是犯了大忌。只是杨过年幼,又见他

遍体伤痕,孙婆婆心下不忍,是以破例相救。

杨过从石榻上翻身坐起,跃下地来,向孙婆婆和小龙女都磕了一个头,说道:“弟子杨

过,拜见婆婆,拜见龙姑姑。”

孙婆婆眉花眼笑,连忙扶起,说道:“啊,你叫杨过,不用多礼。”她在墓中住了几十

年,从不与外人来往,此时见杨过人品俊秀,举止有礼,心中说不出的喜爱。小龙女却只点

了点头,在床边一张石椅上坐了。孙婆婆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怎生受了伤?那一个歹

人将你打成这个样子的啊?”她口中问着,却不等他答覆,出去拿了好些点心糕饼,不断劝

他吃。

杨过吃了几口糕点,于是把自己的身世遭遇从头至尾的说了。他口齿伶俐,说来本已娓

娓动听,加之新遭折辱,言语之中更是心情激动。孙婆婆不住叹息,时时插入一句二句评

语,竟是语语护着杨过,一会儿说黄蓉偏袒女儿,行事不公,一会儿斥责赵志敬心胸狭隘、

欺侮孩子。小龙女却不动声色,悠悠闲闲的坐着,只在听杨过说到李莫愁之时,与孙婆婆对

望了数眼。孙婆婆听杨过说罢,伸臂将他搂在怀里,连说:“我这苦命的孩子。”小龙女缓

缓站起身来,道:“他的伤不碍事,婆婆,你送他出去罢!”

孙婆婆和杨过都是一怔。杨过大声嚷道:“我不回去,我死也不回去。”孙婆婆道:

“姑娘,这孩子若是回到重阳宫中,他师父定要难为他。”小龙女道:“你送他回去,跟他

师父说说,教他别难为孩子。”孙婆婆道:“唉,旁人教门中的事,咱们也管不着。”小龙

女道:“你送一瓶玉蜂蜜浆去,再跟他说,那老道不能不依。”她说话斯文,但语气中自有

一股威严,教人难以违抗。孙婆婆叹了口气,知她自来执拗,多说也是无用,只是望着杨

过,目光中甚有怜惜之意。

杨过霍地站起,向二人作了一揖,道:“多谢婆婆和姑姑医伤,我走啦!”孙婆婆道:

“你到那里去?”杨过呆了片刻,道:“天下这么大,那里都好去。”但他心中实不知该到

何处才是,脸上不自禁的露出凄然之色。孙婆婆道:“孩子,非是我们姑娘不肯留你过宿,

实是此处向有严规,不容旁人入来,你别难过。”杨过昂然道:“婆婆说那里话来?咱们后

会有期了。”他满口学的是大人口吻,但声音稚嫩,孙婆婆听来又是可笑又是可怜,见他眼

中泪珠莹然,却强忍着不让泪水掉将下来,对小龙女道:“姑娘,这深更半夜的,就让他明

儿一早再去罢。”小龙女微微摇头,道:“婆婆,你难道忘了师父所说的规矩?”孙婆婆叹

了口气,站起身来,低声向杨过道:“来,孩子,我给你一件物事玩儿。”杨过伸手背在眼

上一抹,低头向门外奔了出去,叫道:“我不要。我死也不回到臭道士那里去。”

孙婆婆摇了摇头,道:“你不认得路,我带你出去。”上前携了他手。一出室门,杨过

眼前便是漆黑一团,由孙婆婆拉着手行走,只觉转了一个弯又是一个弯,不知孙婆婆在黑暗

之中如何认得这曲曲折折的路径。

原来这活死人墓虽然号称坟墓,其实是一座极为宽敞宏大的地下仓库。当年王重阳起事

抗金之前,动用数千人力,历时数年方始建成,在其中暗藏器甲粮草,作为山陕一带的根

本,外形筑成坟墓之状,以瞒过金人的耳目,又恐金兵终于来攻,墓中更布下无数巧妙机

关,以抗外敌。义兵失败后,他便在此隐居。是以墓内房舍众多,通道繁复,外人入内,即

是四处灯烛辉煌,亦易迷路,更不用说全无丝毫星火之光了。

两人出了墓门,走到林中,忽听得外面有人朗声叫道:“全真门下弟子尹志平,奉师命

拜见龙姑娘。”声音远隔,显是从禁地之外传来。孙婆婆道:“外面有人找你来啦,且别出

去。”杨过又惊又怒,身子剧颤,说道:“婆婆,你不用管我。一身作事一身当,我既失手

打死了人,让他们杀我抵命便了。”说着大踏步走出。孙婆婆道:“我陪你去。”

孙婆婆牵着杨过之手,穿过丛林,来到林前空地。月光下只见六七名道人一排站着,另

有四名火工道人,抬着身受重伤的赵志敬与鹿清笃。群道见到杨过,轻声低语,不约而同的

走上了几步。

杨过挣脱孙婆婆的手,走上前去,大声道:“我在这里,要杀要剐,全凭你们就是。”

群道人料不到他小小一个孩儿居然这般刚硬,都是出乎意料之外。一个道人抢将上来,

伸手抓住杨过后领拖了过去。杨过冷笑道:“我又不逃,你急甚么?”那道人是赵志敬的大

弟子,眼见师父为了杨过而身受玉蜂之螯,痛得死去活来,也不知性命是否能保。他向来对

师父十分恭敬,心想做徒弟的居然会对师父如此忤逆,实是无法无天之至,听杨过出言冲

撞,顺手在他头上就是一拳。

孙婆婆本欲与群道好言相说,眼见杨过被人强行拖去,已是大为不忍,突然见他被殴,

心头怒火那里还按捺得下?立时大踏步上前,衣袖一抖,拂在那道人手上。那人只觉手腕上

热辣辣的一阵剧痛,不由得松手,待要喝问,孙婆婆已将杨过抱起,转身而行。

莫看她似乎只是个龙锺衰弱的老妇,但这下出手夺人却是迅捷已极,群道只一呆间,她

已带了杨过走出丈许之外。三名道人怒喝:“放下人来!”同时抢上。孙婆婆停步回头,冷

笑道:“你们要怎地?”

尹志平知道活死人墓中人物与师门渊源极深,不敢轻易得罪,先行喝止各人:“大家散

开,不得在前辈面前无礼。”这才上前稽首行礼,道:“弟子尹志平拜见前辈。”孙婆婆

道:“干甚么?”尹志平道:“这孩子是我全真教的弟子,请前辈赐还。”孙婆婆双眉一

竖,厉声道:“你们当我之面,已将他这般毒打,待得拉回道观之中,更不知要如何折磨

他。要我放回,万万不能!”尹志平忍气道:“这孩子顽劣无比,欺师灭祖,大壤门规。武

林中人讲究的是敬重师长,敝教责罚于他,想来也是应该的。”孙婆婆怒道:“甚么欺师灭

祖,全是一面之词。”指着躺在担架中的鹿清笃道:“孩子跟这胖道士比武,是你们全真教

自己定下的规矩。他本来不肯比,给你们硬逼着下场。既然动手,自然有输有赢,这胖道人

自己不中用,又怪得谁了?”她相貌本来丑陋,这时心中动怒紫胀了脸皮,更是怕人。

说话之间,陆陆续续又来了十多名道士,都站在尹志平身后,窃窃私议,不知这个大声

呼喝的丑老婆子是谁。

尹志平心想,打伤鹿清笃之事原也怪不得杨过,但在外人面前可不能自堕威风,说道:

“此事是非曲直,我们自当禀明掌教师祖,由他老人家秉公发落。请前辈将孩子交下罢。”

孙婆婆冷笑道:“你们的掌教又能秉甚么公了?全真教自王重阳以下,从来就没一个好人。

若非如此,咱们住得这般近,干么始终不相往来?”尹志平心想:“这是你们不跟我们往

来,又怎怪得了全真教?你话中连我们创教真人也骂了,未免太也无礼。”但不愿由此而启

口舌之争,致伤两家和气,只说:“请前辈成全,敝教若有得罪之处当奉掌教吩咐,再行登

门谢罪。”

杨过揽着孙婆婆的头颈,在她耳边低声道:“这道人鬼计多,婆婆你别上他当。”

孙婆婆十八年来将小龙女抚养长大,内心深处常盼能再抚养一个男孩,这时见杨过跟自

己亲热,极是高兴,当下心意已决:“说甚么也不能让他们将孩子抢去。”于是高声叫道:

“你定要带孩子去,到底想怎生折磨他?”尹志平一怔,道:“弟子与这孩子亡父有同门之

谊,决不能难为亡友的孤儿,老前辈大可放心。”孙婆婆摇了摇头,说道:“老婆子素来不

听外人罗唆,少陪啦。”说着拔步走向树林。

赵志敬躺在担架,玉蜂螯伤处麻痒难当,心中却极明白,听尹志平与孙婆婆斗口良久不

决,愈听愈怒,突然间挺身从担架中跃,出纵到孙婆婆跟前,喝道:“这是我的弟子,爱打

爱骂,全凭于我。不许师父管弟子,武林中可有这等规矩?”

孙婆婆见他面颊肿得犹似猪头一般。听了他的说话,知道就是杨过的师父,一时之间倒

无言语相答,只得强词夺理:“我偏不许你管教,那便怎么?”赵志敬喝道:“这孩子是你

甚么人?你凭甚么来横加插手?”孙婆婆一怔,大声道:“他早不是你全真教的门人啦。这

孩子已改拜我家小龙女姑娘为师,他好与不好,天下只小龙女姑娘一人管得。你们乘早别来

多管闲事。”

此言出口,群道登时大哗。要知武林中的规矩,若是未得本师允可,决不能另拜别人为

师,纵然另遇之明师本领较本师高出十倍,亦不能见异思迁,任意飞往高枝,否则即属重大

叛逆,为武林同道所不齿。昔年郭靖拜江南七怪为师后,再跟洪七公学势,始终不称“师

父”,直至后来柯镇恶等正式允可,方与洪七公定师徒名份。此时孙婆婆被赵志敬抢白得无

言可对,她又从不与武林人士交往,那知这些规矩,当下信口开河,却不知犯了大忌。全真

诸道本来多数怜惜杨过,颇觉赵志敬处事不合,但听杨过胆敢公然反出师门,那是全真教创

教以来从所有之事,无不大为恼怒。

赵志敬伤处忽尔剧痛,忽尔奇痒,本已难以忍耐,只觉拚了一死,反而爽快,咬牙问杨

过道:“杨过,此事当真?”

杨过原本不知天高地厚,眼见孙婆婆为了护着自己与赵志敬争吵,她就算说自己做下了

千件万件十恶不赦之事,也都一口应承,何况只不过是改投师门,那正是他心中的意愿,又

鄂说是拜小龙女为师,便是说他拜一只猪、一只狗为师,他也毫不迟疑的认了,当即大声叫

道:“臭道士,贼头狗脑的山羊胡子牛鼻子,你这般打我,我为甚么还认你为师?不错,我

已拜了孙婆婆为师,又拜了龙姑姑为师啦。”

赵志敬气得胸口几欲炸裂,飞身而起,双手往他肩头抓去。孙婆婆骂道:“臭杂毛,你

作死么?”右臂格出,碰向赵志敬手腕。赵志敬是全真教第三代弟子中的第一高手,若论武

功造诣,犹在尹志平之上,虽然身受重伤,出势仍是极为猛烈。二人手臂一交,各自倒退了

两步。孙婆婆呸了一声,道:“好杂毛,倒非无能之辈。”赵志敬一抓不中,二抓又出。这

次孙婆婆已不敢小觑于他,侧身避过,裙里腿无影无踪的忽地飞出。赵志敬听到风声,待要

躲避,玉蜂所螯之处突然奇痒难当,不禁“嗳”的一声大叫,抱头蹲低,就在他大叫声中,

孙婆婆已一脚踢在他胁下。赵志敬身子飞起,在半空中还是痒得“嗳”、“嗳”的大叫。

尹志平抢上两步,伸臂接住赵志敬,交给身后的弟子。他见这丑婆子武功招数奇异之

极,眼见难敌,一声呼哨,六名道人从两侧围上,布成天罡北斗之阵,将孙婆婆与杨过包在

中间。尹志平叫声:“得罪!”左右位当天枢、摇光的两名道人攻了上来。孙婆婆不识阵

法,只还了几招,立知厉害,她又只能一手应敌,拆到十二三招时已是凶险百出,每一下攻

着都被尹志平推动阵法化解开去,而北斗阵的攻势却是连绵不断。再拆十余招,孙婆婆右掌

被两名道士缠住了,左侧又有两名道士攻上,只得放下杨过,出左手相迎,只听得北斗阵中

一声呼哨,两名道士抢上来擒拿杨过。

孙婆婆暗暗心惊:“这批臭道士可真的有点本事,老婆子对付不了。”一面出裙里腿逐

开两人,口中嗡嗡嗡的低吟起来。这吟声初时极为轻微,众道并不在意,但她的吟声后一声

与前一声相叠,重重叠叠,竟然越来越响。

尹志平与孙婆婆一起手相斗,即是全神戒备。他知当年住在这墓中的前辈武功可与本教

创教祖师并驾争先,她的后人自然也非等闲之辈,是以听到嗡嗡之声,料想是一门传音摄心

之术,急忙屏息宁神,以防为敌所制;可是听了一阵,她吟声不断加响,自己心旌却毫无动

摇之象,正自奇怪,蓦地里想起一事,不由得大惊失色。正欲传令群道退开,但听得远处的

嗡嗡之声,已与孙婆婆口中的吟声混成一片,尹志平大叫:“大多儿快退!”群道一呆,心

想:“我们已占上风,不久便可生擒这一老一小,老婆子乱叫乱嚷又怕她何来?”突然树林

中灰影闪动,飞出一群玉蜂,往众人头顶扑来。群道见过赵志敬所吃的苦头,登时个个吓得

魂不附体,掉头就逃。蜂群急飞追赶。

眼见群道人人难逃蜂螯之厄,孙婆婆哈哈大笑。忽见林中抢出一个老道,手中高举两个

火把,火头中有浓烟升起,挥向蜂群。群蜂被黑烟一薰,阵势大乱,慌不迭的远远飞走了。

孙婆婆吃了一惊,看那老道时,只见他白发白眉,脸孔极长,看模样是全真教中的高手,喝

问:“喂,你这老道是谁?干么驱赶我的蜂儿。”那老道笑道:“贫道郝大通,拜见婆

婆。”

孙婆婆虽然向不与武林中人交往,但与重阳宫近在咫尺,也知广宁子郝大通是王重阳座

下的七大弟子之一,心想赵志敬、尹志平这样的小道士能为已自不低,这个老道自然更加难

缠,鼻中闻到火把上的浓烟,臭得便想呕吐,料想这火把是以专薰毒虫的药草所扎,眼下既

无玉蜂可恃,只得乘早收篷,厉声喝道:“你薰坏了我家姑娘的蜂子,怎生赔法,回头跟你

算帐。”抱起杨过,纵身入林。

尹志平道:“郝师叔,追是不追?”郝大通摇头道:“创教真人定下严规,不得入林,

且回观从长计议,再作道理。”

孙婆婆携着杨过的手又回墓中。二人共经这番患难,更是亲密了一层。杨过担心小龙女

仍是不肯收留自己,孙婆婆道:“你放心,我定要说得她收你为止。”当下命他在一间石室

中休息,自行去向小龙女关说。

杨过等了良久,始终不见她回来,越来越是焦虑,寻思:“龙姑姑多半不肯收留,就算

孙婆婆强了她答应,我在此处也是无味。”想了片刻,心念已决,悄悄向外走去。

刚走出室门,孙婆婆匆匆走来,问道:“你到那里去?”杨过道:“婆婆,我去啦,等

我年纪大些,再来望你。”孙婆婆道:“不,我送你到一处地方,教别人不能欺你。”杨过

听了这话,知道小龙女果然不肯收留,不禁心中一酸,低头道:“那也不用了。我是个顽皮

孩子,不论到那里,人家都不要我。婆婆你别多费心。”孙婆婆与小龙女争了半天,见她执

意不肯,心中也自恼了,又见杨过可怜,胸口热血上涌,叫道:“孩子,别人不要你,婆婆

偏喜欢你。你跟我走,不管去那里,婆婆总是跟你在一起。”

杨过大喜,伸手拉着她手,二人一齐走出墓门。孙婆婆气愤之下,也不转头去取衣物,

伸手在怀中一摸,碰到一个瓶子,记起是要给赵志敬疗毒的蜂浆,心想这臭道士固然可恶,

却是罪不至死,他不服这蜂浆,不免后患无穷,当下带着杨过,往重阳宫去。

杨过见她奔近重阳宫,吓了一跳,低声道:“婆婆,你又去干甚么?”孙婆婆道:“给

你的臭师父送药。”几个起落,已奔近道观之前。她跃上墙头,正要往院子中纵落,忽然黑

暗中钟声镗镗急响,远远近近都是口哨之声。在一片寂静中猛地众声齐作,孙婆婆知已陷入

重围,不由得暗暗心惊。

全真教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大宗派,平时防范布置已异常严密,这日接连出事,更是四面

八方都有守护,眼见有人闯入宫来,立时示警传讯,宫中众弟子当即分批迎敌。更有一群群

道人远远散了出去,一来包围已入腹地之敌,二来阻挡敌人后援。

孙婆婆暗骂:“老婆子又不是来打架,摆这些臭架子吓谁了?”高声叫道:“赵志敬,

快出来,我有话跟你说。”大殿上一名中年道人应声而出,说道:“深夜闯入敝观,有何见

教?”孙婆婆道:“这是治他蜂毒的药,拿了去罢!”说着将一瓶玉蜂浆抛了过去。那道人

伸手接住,将信将疑,寻思:“她干么这等好心,反来送药。”朗声道:“那是甚么药?”

孙婆婆道:“不必多问,你给他尽数喝将下去,自见功效。”那道士道:“我怎知你是好心

还是歹意,又怎知是解药还是毒药。赵师兄已给你害得这么惨,怎么忽然又生出菩萨心肠来

啦?”

孙婆婆听他出言不逊,竟把自己的一番好意说成是下毒害人,怒气再也不可抑制,将杨

过往地下一放,急跃而前,夹手将玉蜂浆抢过,拔去瓶塞,对杨过道:“张开嘴来!”杨过

不明她用意,但依言张大了口。孙婆婆侧过瓷瓶,将一瓶玉蜂浆都倒在他嘴里,说道:

“好,免得让他们疑心是毒药。过儿,咱们走罢!”说着携了杨过之手,走向墙边。

那道士名叫张志光,是郝大通的第二弟子,这时不由得暗自后悔不该无端相疑,看来她

送来的倒真是解药,赵志敬若是无药救治,只怕难以挨过,当下急步抢上,双手拦开,笑

道:“老前辈,你何必这么大的火性?我随口说句笑话,你又当真了。大家多年邻居,总该

有点儿见面之情,哈哈,既是解药,就请见赐。”

孙婆婆恨他油嘴滑舌,举止轻佻,冷笑道:“解药就只一瓶,要多是没有的了。赵志敬

的伤,你自己想法儿给他治罢!”说着反手一个耳括子,喝道:“你不敬前辈,这就教训教

训你。”这一掌出手奇快,张志光不及闪避,拍的一响,正中脸颊,甚是清脆爽辣。

门边两名道士脸上变色,齐声说道:“就算你是前辈,也岂能容你在重阳宫撒野?”一

出左掌,一出右掌,从两侧分进合击。孙婆婆领略过全真教北斗阵的功夫,知道极不好惹,

此时身入重地,那能跟他们恋战?幌身从双掌夹缝中窜过,抱起杨过就往墙头跃去。

眼见墙头无人,她刚要在墙上落足,突然墙外一人纵身跃起,喝道:“下去罢!”双掌

迎面推来。孙婆婆人在半空,无法借劲,只得右手还了一招,单掌与双掌相交,各自退后,

分别落在墙壁两边。六七名道士连声呼啸,将她挤在墙角。

这六七人都是全真教第三代第子中的好手,特地挑将出来防守道宫大殿。刹时之间,此

上彼退,此退彼上,六七人已波浪般攻了数次。孙婆婆被逼在墙角之中,欲待携着杨过冲

出,那几名道人所组成的人墙却硬生生的将她挡住了,数次冲击,都给逼了回来。

又拆十余招,主守大殿的张志光知道敌人已无能为力,当即传令点亮蜡烛。十余根巨烛

在大殿四周燃起,照得孙婆婆面容惨淡,一张丑脸阴森怕人。张志光叫道:“守阵止招。”

七名与孙婆婆对当的道人同时向后跃开,双掌当胸,各守方位。孙婆婆喘了口气,冷笑道:

“全真教威震天下,困然名不虚传。几十个年轻力壮的杂毛合力欺侮一个老太婆、一个小孩

子。嘿嘿,厉害啊厉害!”

张志光脸上一红,说道:“我们只是捉拿闯进重阳宫来的刺客。管你是老太婆也好,男

子汉也好,长着身子进来,便得矮着身子出去。”孙婆婆冷笑道:“甚么叫做矮着身子出

去?叫老太婆爬出山门,是也不是!”张志光适才脸上被她一掌打得疼痛异常,那肯轻易罢

休,说道:“若要放你,那也不难,只是须依我们三件事。第一,你放蜂子害了赵师兄,须

得留下解药。第二,这孩子是全真教的弟子,不得掌教真人允可,怎能任意反出师门?你将

他留下了。第三,你擅自闯进重阳宫,须得在重阳祖师之前磕头谢罪。”

孙婆婆哈哈大笑,道:“我早跟咱家姑娘说,全真教的道士们全没出息,老太婆的话几

时说错了?来来来,我跟你磕头陪罪。”说着福将下去,就要跪倒。

这一着倒是大出张志光意料之外,一怔之间,只见孙婆婆已然弯身低头,忽地寒光一

闪,一枚暗器直飞过来。张志光叫声“啊唷”,急忙侧身避开,但那暗器来得好快,拍的一

下,已打中了他左眼角,暗器粉碎,张志光额上全是鲜血。原来孙婆婆顺手从怀中摸出那装

过玉蜂浆的空瓷瓶,冷不防的以独门暗器手法掷出。她这一派武功系女流所创,招数手法处

处出以阴柔,变幻多端,这一招“前踞后恭”更是人所莫测,虽是一个空瓷瓶,但在近处蓦

地掷出,张志光出其不意,却心能躲开。

群道见张志光满脸是血,齐声惊怒呼喝,纷纷拔出兵刃。全真道人都使长剑,一时之间

庭院中剑光耀眼。孙婆婆负隅而立,微微冷笑,心知今日难有了局,但她性情刚硬,老而弥

辣,那肯屈服,转头问杨过道:“孩子,你怕么?”杨过见到这些长剑,心中早在暗想:

“若是郭伯伯在此,臭道士再多我也不怕。若凭孙婆婆的本事,我们却闯不出去。”听孙婆

婆相问,朗声答道:“婆婆,让他们杀了我便是。此事跟你无关,你快出去罢。”

孙婆婆听这孩子如此硬气,又为自己着想,更是爱怜,高声道:“婆婆跟你一起死在这

里,好让臭道士们遂了心意。”突然之间大喝一声:“着!”急扑而前,双臂伸出,抓住了

两名道士的手腕,一拗一夺,已将两柄长剑抢了过来。这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怪异之极,似是

蛮抢,却又巧妙非凡。两道全没防备,眼睛一霎,手中已失了兵器。

孙婆婆将一柄长剑交给杨过,道:“孩子,你敢不敢跟臭道士们动手?”杨过道:“我

自然不怕。就可惜没旁人在此。”孙婆婆道:“甚么旁人?”杨过大声道:“全真教威名盖

世,这等欺侮孤儿老妇的英雄之事,若无旁人宣扬出去,岂不可惜?”他听了孙婆婆适才与

张志光斗口,已会意到其中关键。他说得清脆响亮,却带着明颢的童音。

群道听了这几句话,倒有一大半自觉羞愧,心想合众人之力而与一个老妇一个幼童相

斗,确是胜之不武。有人低声道:“我去禀告掌教师伯,听他示下。”此时马钰独自在山后

十余里的一所小舍中清修,教中诸务都已交付于郝大通处理。说这话的是谭处端的弟子,觉

得事情闹大了,涉及全真教的清誉,非由掌教亲自主持不可。

张志光脸上被碎瓷片割伤了十多处,鲜血蒙住了左眼,惊怒之中不及细辨,还道左眼已

被暗器击瞎,心想掌教师伯性子慈和,必定吩咐放人,自己这只眼睛算是白瞎了,当即大声

叫道:“先拿下这恶婆娘,再去请掌教师伯发落。各位师弟齐上,把人拿下了。”

天罡北斗阵渐缩渐小,眼见孙婆婆只有束手被缚的份儿,那知待七道攻到距她三步之

处,她长剑挥舞,竟是守得紧密异常,再也进不了一步。这阵法若由张志光主持,原可改变

进攻之法,但他害怕对方暗器中有毒,若是出手相斗,血行加剧,毒性发作得更快,是以眯

着左眼只在一旁喝令指挥。他既不下场,阵法威力就大为减弱。

群道久斗不下,渐感焦躁,孙婆婆突然一声呼喝,抛下手中长剑,抢上三步,从群道剑

光中钻身出去,抓住一名少年道人的胸口,将他提了起来,叫道:“臭杂毛,你们到底让不

让路?”群道一怔之间,忽地身后一人钻出,伸手在孙婆婆腕上一搭。孙婆婆尚未看清此人

面容,只觉腕上酸麻,抓着的少年道人已被他夹手抢了过去,紧接着劲风扑面,那人一掌当

面击来。孙婆婆暗想:“此人出掌好快。”急忙回掌挡格。双掌相交,拍的一响,孙婆婆退

后一步。

此人也是微微一退,但只退了尺许,跟着第二掌毫不停留的拍出。孙婆婆还了一招,双

掌撞击,她又退后一步。那人踏上半步,第三掌跟着击出。这三掌一掌快似一掌,逼得孙婆

婆连退三步,竟无余暇去看敌人面目,到第四掌上,孙婆婆背靠墙壁,已是退无可退。那人

右掌击出,与孙婆婆手心相抵,朗声说道:“婆婆,你把解药和孩子留下罢!”

孙婆婆抬起头来,但见那人白须白眉,满脸紫气,正是日间以毒烟驱赶玉蜂的郝大通,

适才交了三掌,已知他内力深厚,远在自己之上,若是他掌力发足,定然抵不住,但她性子

刚硬,宁死不屈,喝道:“要留孩子,须得先杀了老太婆。”郝大通知她与先师渊源极深,

不愿相伤,掌上留劲不发,说道:“你我数十年邻居,何必为一个小孩儿伤了和气?”孙婆

婆冷笑道:“我原是好意前来送药,你问问自己弟子,此言可假?”郝大通转头欲待询问,

孙婆婆忽地飞出一腿,往他下盘踢去。

这一腿来得无影无踪,身不动,裙不扬,郝大通待得发觉,对方足尖已踢到小腹,纵然

退后,也已不及,危急之下不及多想,掌上使足了劲力,“嘿”的一声,将孙婆婆推了出

去。这一推中含着他修为数十年的全真派上乘玄功内力,但听喀喇一响,墙上一大片灰泥带

着砖瓦落了下来。孙婆婆喷出一大口鲜血,缓缓坐倒,委顿在地。

杨过大惊,伏在她的身上,叫道:“你们要杀人,杀我便是。谁也不许伤了婆婆。”孙

婆婆睁开眼来,微微一笑,说道:“孩子,咱俩死在一块罢。”杨过张开双手,护住了她,

背脊向着郝大通等人,竟将自己安危全然置之外。

郝大通这一掌下了重手,眼见打伤了对方,心下也是好生后悔,那里还会跟着进击,当

下要察看孙婆婆伤势,想给她服药治伤,只是给杨过遮住了,无法瞧见,温言道:“杨过,

你让开,待我瞧瞧婆婆。”杨过那肯信他,双手紧紧抱住了孙婆婆。郝大通说了几遍,见杨

过不理,焦躁起来,伸手去拉他手臂。杨迥高声大嚷:“臭道士,贼道士,你们杀死我好

了,我不让你害我婆婆。”

正闹得不可开交,忽听身后冷冷的一个声音说道:“欺侮幼儿老妇,算得甚么英雄?”

郝大通听那声音清冷寒峻,心头一震,回过头来,只见一个极美的少女站在大殿门口,白衣

如雪,目光中寒意逼人。阳宫钟声一起,十余里内外群道密布,重重叠叠的守得严密异常,

然而这少女斗然进来,事先竟无一人示警,不知她如何道能悄没声的闯进道院。郝大通问

道:“姑娘是谁?有何见教?”

那少女瞪了他一眼,并不答话,走到孙婆婆身边。杨过抬起头来,凄然道:“龙姑姑,

这恶道士……把……把婆婆打死啦!”这白衣少女正是小龙女。孙婆婆带着杨过离墓、进

观、出手,她都跟在后面看得清清楚楚,料想郝大通不致狠下杀手,是以始终没有露面,那

知形格势禁,孙婆婆终于受了重伤,她要待相救,已自不及。杨过舍命维护孙婆婆的情形,

她都瞧在眼里,见他眼中满是泪水,点了点头,道:“人人都要死,那也算不了甚么。”

孙婆婆自小将她抚养长大,直与母女无异,但小龙女十八年来过的都是止水不波的日

子,兼之自幼修习内功,竟修得胸中没了半点喜怒哀乐之情,见孙婆婆伤重难愈,自不免难

过,但哀戚之感在心头一闪即过,脸上竟是不动声色。

郝大通听得杨过叫她“龙姑姑”,知道眼前这美貌少女就是逐走霍都王子的小龙女,更

是诧异不已。须知霍都王子锻羽败逃之事数月来传遍江湖,小龙女虽未下终南山一步,名头

在武林中却已颇为响亮。

小龙女缓缓转过头来,向群道脸上逐一望去。除了郝大通内功深湛、心神宁定之外,其

余众道士见到她澄如秋水、寒似玄冰的眼光,都不禁心中打了个突。

小龙女俯身察看孙婆婆,问道:“婆婆,你怎么啦?”孙婆婆叹了口气,道:“姑娘,

我一生从来没求过你甚么事,就是求你,你不答允也终是不答允。”小龙女秀眉微蹙,道:

“现下你想求我甚么?”孙婆婆点了点头,指着杨过,一时却说不出话来。小龙女道:“你

要我照料他?”孙婆婆强运一口气,道:“我求你照料他一生一世,别让他吃旁人半点亏,

你答不答允?”小龙女踌躇道:“照料他一生一世?”孙婆婆厉声道:“姑娘,若是老婆子

不死,也会照料你一生一世。你小时候吃饭洗澡、睡觉拉尿,难道……难道不是老婆子一手

干的么?你……你……你报答过我甚么?”小龙女上齿咬着下唇,说道:“好,我答允你就

是。”孙婆婆的丑脸上现出一丝微笑,眼睛望着杨过,似有话说,一口气却接不上来。

杨过知她心意,俯耳到她口边,低声道:“婆婆,你有话跟我说?”孙婆婆道:

“你……你再低下头来。”杨过将腰弯得更低,把耳朵与她口唇碰在一起。孙婆婆低声道:

“你龙姑姑无依无靠,你……你……也……”说到这里,一口气再也提不上来,突然满口鲜

血喷出,只溅得杨过半边脸上与胸口衣襟都是斑斑血点,就此闭目而死。杨过大叫:“婆

婆,婆婆!”伤心难忍,伏在她身上号啕大哭。

群道在旁听着,无不恻然,郝大通更是大悔,走上前去向孙婆婆的尸首行礼,说道:

“婆婆,我失手伤你,实非本意。这番罪业既落在我的身上,也是你命中该当有此一劫。你

好好去罢!”小龙女站在旁边,一语不发,待他说完,两人相对而视。

过了半晌,小龙女才皱眉说道:“怎么?你不自刎相谢,竟要我动手么?”郝大通一

怔,道:“怎么?”小龙女道:“杀人抵命,你自刎了结,我就饶了你满观道士的性命。”

郝大通尚未答话,旁边群道已哗然叫了起来。此时大殿上已聚了三四十名道人,纷纷斥责:

“小姑娘,快走罢,我们不来难为你。”“瞎说八道!甚么自刎了结,饶了我们满观道士的

性命?”“小小女子,不知天高地厚。”郝大通听群道喧扰,忙挥手约束。

小龙女对群道之言恍若不闻,缓缓从怀中取出一团冰绡般的物事,双手一分,右手将一

块白绡戴在左手之上,原来是一只手套,随即右手也戴上手套,轻声道:“老道士,你既贪

生怕死,不肯自刎,取出兵刃动手罢!”

郝大通惨然一笑,说道:“贫道误伤了孙婆婆,不愿再跟你一般见识,你带了杨过出观

去罢。”他想小龙女虽因逐走霍都王子而名满天下,终究不过凭藉一群玉蜂之力。她小小年

纪,就算武功有独得之秘,总不能强过孙婆婆去,让她带杨过而去,一来念着双方师门上代

情谊,息事宁人,二来误杀孙婆婆后心下实感不安,只得尽量容让。

不料小龙女对他说话仍是恍如没有听见,左手轻扬,一条白色绸带忽地甩了出来,直扑

郝大通的门面。这一下来得无声无息,事先竟没半点朕兆,烛光照映之下,只见绸带末端系

着一个金色的圆球。郝大通见她出招迅捷,兵器又是极为怪异,一时不知如何招架,他年纪

已大,行事稳重,虽然自恃武功高出对方甚多,却也不肯贸然接招,当下闪身往左避开。

那知小龙女这绸带兵刃竟能在空中转弯,郝大通跃向左边,这绸带跟着向左,只听得玎

玎玎三声连响,金球疾颤三下,分点他脸上“迎香”、“承泣”、“人中”三个穴道。这三

下点穴出手之快、认位之准,实是武林中的第一流功夫,又听得金球中发出玎玎声响,声虽

不大,却是十分怪异,入耳荡心摇魄。郝大通大惊之下,急忙使个“铁板桥”,身子后仰,

绸带离脸数寸急掠而过。他怕绸带上金球跟着下击,也是他武功精纯,挥洒自如,便在身子

后仰之时,全身忽地向旁搬移三尺。这一着也是出乎小龙女意料之外,铮的一响,金球击在

地下。她这金球击穴,着着连绵,郝大通竟在危急之中以巧招避过。

郝大通伸直身子,脸上已然变色。群道不是他的弟子,就是师侄,向来对他的武功钦服

之极,见他虽然未曾受伤,这一招却避得极是狼狈,无不骇异。四名道人各挺长剑向小龙女

刺去。小龙女道:“是啦,早该用兵刃!”双手齐挥,两条白绸带犹如水蛇般蜿蜒而出,玎

玎两响,接着又是玎玎两响,四名道人手腕上的“灵道穴”都被金球点中,呛啷、呛啷两

声,四柄长剑投在地下。这一下先声夺人,群道尽皆变色,无人再敢出手进击。

郝大通初时只道小龙女武功多半平平,那知一动上手竟险些输在她的手里,不由得起了

敌忾之心,从一名弟子手中接过长剑,说道:“龙姑娘功夫了得,贫道倒失敬了,来来来,

让贫道领教高招。”小龙女点了点头,玎玎声响,白绸带自左而右的横扫过去。

按照辈份,郝大通高着一辈,小龙女动手之际本该敬重长辈,先让三招,但她一上来就

下杀手,于甚么武林规矩全不理会。郝大通心想:“这女孩儿武功虽然不弱,但似乎甚么也

不懂,显是绝少临敌接战的经历,再强也强不到那里。”当下左手捏着剑诀,右手摆动长

剑,与她的一对白绸带拆解起来。

群道团团围在周围,凝神观战。烛光摇幌下,但见一个白衣少女,一个灰袍老道,带飞

如虹,剑动若电,红颜华发,渐斗渐烈。

郝大通在这柄剑上花了数十载寒暑之功,单以剑法而论,在全真教中可以数得上第三四

位,但与这小姑娘翻翻滚滴拆了数十招,竟自占不到丝毫便宜。小龙女双绸带矫矢似灵蛇,

圆转如意,再加两枚金球不断发出玎玎之声,更是扰人心魄。郝大通久战不下,虽然未落丝

毫下风,但想自己是武林中久享盛名的宗匠,若与这小女子战到百招以上,纵然获胜,也已

脸上无光,不由得焦躁起来,剑法忽变,自快转慢,招式虽然比前缓了数倍,剑上的劲力却

也大了数倍。初时剑锋须得避开绸带的卷引,此时威力既增,反而去削斩绸带。

再拆数招,只听铮的一响,金球与剑锋相撞,郝大通内力深厚,将金球反激起来,弹向

小龙女面门,当即乘势追击,众道欢呼声中剑刃随着绸带递进,指向小龙女手腕,满拟她非

撒手放下绸带不可,否则手腕必致中剑。那知小龙女右手疾翻,已将剑刃抓住,喀的一响,

长剑从中断为两截。

这一下群道齐声惊叫,郝大通向后急跃,手中拿着半截断剑,怔怔发呆。他怎想得到对

方手套系以极细极韧的白金丝织成,是她师祖传下的利器,虽然轻柔软薄,却是刀枪不入,

任他宝刀利剑都难损伤,剑刃被她蓦地抓住,随即以巧劲折断。

郝大通脸色苍白,大败之余,一时竟想不到她手套上有此巧妙机关,只道她当真是练就

了刀枪不入的上乘功夫,颤声说道:“好好好,贫道认输。龙姑娘,你把孩子带走罢。”小

龙女道:“你打死了孙婆婆,说一句认输就算了?”郝大通仰天打个哈哈,惨然道:“我当

真老胡涂了!”提起半截断剑就往颈中抹去。

忽听铮的一响,手上剧震,却是一枚铜钱从墙外飞入,将半截断剑击在地下。他内力深

厚,要从他手中将剑击落,真是谈何容易?郝大通一凛,从这钱镖打剑的功夫,已知是师兄

丘处机到了,抬起头来,叫道:“丘师哥,小弟无能,辱及我教,你瞧着办罢。”只听墙外

一人纵声长笑,说道:“胜负乃是常事,苦是打个败仗就得抹脖子,你师哥再有十八颗脑袋

也都割完啦。”人随身至,丘处机手持长剑,从墙外跃了进来。

他生性最是豪爽不过,厌烦多闹虚文,长剑挺出,刺向小龙女手臂,说道:“全真门下

丘处机向高邻讨教。”小龙女道:“你这老道倒也爽快。”左掌伸出,又已抓住丘处机的长

剑。郝大通大急叫:“师哥,留神!”但为时已经不及,小龙女手上使劲,丘处机力透剑

锋,二人手劲对手劲,喀喇一响,长剑又断。但小龙女也是震得手臂酸麻,胸口隐隐作痛。

只这一招之间,她已知丘处机的武功远在郝大通之上,自己的“玉女心经”未曾练成,实是

胜他不得,当下将断剑往地下一掷,左手夹着孙婆婆的尸身,右手抱起杨过,双足一登,身

子腾空而起,轻飘飘的从墙头飞了出去。

丘处机、郝大通等人见她忽然露了这手轻身功夫,不由得相顾骇然。丘郝二人与她交

手,己佑她武功虽精,比之自己终究尚有不及,但如此了得的轻身功夫却当真是见所未见。

郝大通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丘处机道:“郝师弟,枉为你修习了这多年道法,

连这一点点挫折也勘不破?咱们师兄弟几个这次到山西,不也闹了个灰头土脸?”郝大通惊

道:“怎么?没人损伤吗?”丘处机道:“这事说来话长,咱们见马师哥去。”

原来李莫愁在江南嘉兴连伤陆立鼎等数人,随即远走山西,在晋北又了几名豪杰。终于

激动公愤,当地的武林首领大撒英雄帖,邀请同道群起而攻。全真教也接到了英雄帖。当时

马钰与丘处机等商议,都说李莫愁虽然作恶多端,但她的师祖终究与重阳先师渊源极深,最

好是从中调解,给她一条自新之路。当下刘处玄与孙不二两人连袂北上。那知李莫愁行踪诡

秘,忽隐忽现,刘孙二人竟是奈何她不得,反给她又伤了几名晋南晋北的好汉。

后来丘处机与王处一带同十名弟子再去应援。李莫愁自知一人难与众多好手为敌,便以

言语相激,与丘王诸人订约逐一比武。第一日比试的是孙不二。李莫愁暗下毒手,以冰魄银

针刺伤了她,随即亲上门去,馈赠解药,叫丘处机等不得不受。这么一来,全真诸道算是领

了她的情,按规矩不能再跟她为敌。诸人相对苦笑,铩羽而归。幸好丘处机心急回山,先走

一步,没与王处一等同去太行山游览,这才及时救了郝大通的性命。

小龙女出了重阳宫后,放下杨过,抱了孙婆婆的尸身,带同杨过回到活死人墓中。她将

孙婆婆尸身放在她平时所睡的榻上,坐在榻前椅上,支颐于几,呆呆不语。杨过伏在孙婆婆

身上,抽抽噎噎的哭个不停。过了良久,小龙女道:“人都死了,还哭甚么?你这般哭她,

她也不会知道了。”杨过一怔,觉得她这话甚是辛辣无情,但仔细想来,却也当真如此,伤

心益甚,不禁又放声大哭。

小龙女冷冷的望着他,脸上丝毫不动声色,又过良久,这才说道:“咱们去葬了她,跟

我来。”抱起孙婆婆的尸身出了房门。杨过伸袖抹了眼泪,跟在她后面。墓道中没半点光

亮,他尽力睁大眼睛,也看不见小龙女的白衣背影,只得紧紧跟随,不敢落后半步。她弯弯

曲曲的东绕西回,走了半晌,推开一道沉重的石门,从怀中取出火摺打着火,点燃石桌上的

两盏油灯。杨过四下里一看,不由得打个寒噤,只见空空旷旷的一座大厅上并列放着五具石

棺。凝神细看,见两具石棺棺盖已密密盖着,另外二具的棺盖却只推上一半,也不知其中有

无尸体。

小龙女指着右边第一具石棺道:“祖师婆婆睡在这里。”指着第二具石棺道:“师父睡

在这里。”杨过见她伸手指向第三具石棺,心中怦怦而跳,不知她要说谁睡在这里,眼见棺

盖没有推上,若是有僵尸在内,岂不糟糕之极?只听她道:“孙婆婆睡在这里。”杨过才知

是具空棺,轻轻吐了一口气。他望着旁边两具空棺,好奇心起,问道:“那两口棺材呢?”

小龙女道:“我师姊李莫愁睡一口,我睡一口。”杨过一呆,道:“李莫愁……李姑娘会回

来么?”小龙女道:“我师父这么安排了,她总是要回来的。这里还少一口石棺,因为我师

父料不到你会来。”杨过吓了一跳,忙道:“我不,我不!”小龙女道:“我答允孙婆婆要

照料你一生一世。我不离开这儿,你自然也在这儿。”

杨过听她漠不在乎的谈论生死大事,也就再无顾忌,道:“就算你不让我出去,等你死

了,我就出去了。”小龙女道:“我既说要照料你一生一世,就不会比你先死。”杨过道:

“为甚么?你年纪比我大啊!”小龙女冷冷的道:“我死之前,自然先杀了你。”杨过吓了

一跳,心想:“那也未必。脚生在我身上,我不会逃走么?”

小龙女走到第三具石棺前,推开棺盖,抱起孙婆婆便要放入。杨过心中不舍,说道:

“让我再瞧婆婆一眼。”小龙女见他与孙婆婆相识不过一日,却已如此重情,不由得好生厌

烦,皱了皱眉头,当下抱着孙婆婆的尸身不动。杨过在暗淡灯光下见孙婆婆面目如,生又想

哭泣。小龙女横了他一眼,将孙婆婆的尸身放入石棺,伸手抓住棺盖一拉,喀隆一声响,棺

盖与石棺的笋头相接,盖得严丝合缝。

小龙女怕杨过再哭,对他一眼也不再瞧,说道:“走罢!”左袖挥处,室中两盏油灯齐

灭,登时黑成一团。杨过怕她将自己关在墓室之中,急忙跟出。

墓中天地,不分日夜。二中闹了这半天也都倦了。小龙女命杨过睡在孙婆婆房中。杨过

自幼独身浪迹江湖,常在荒郊古庙中过夜,本来胆子甚壮,但这时要他在墓中独睡一室,想

起石棺中那些死人,却是说不出的害怕。小龙女连说几声,他只是不应。小龙女道:“你没

听见么?”杨过道:“我怕。”小龙女道:“怕甚么?”杨过道:“我不知道。我不敢一人

睡。”小龙女皱眉道:“那么跟我一房睡罢。”当下带他到自己的房中。

她在暗中惯了,素来不点灯烛,这时特地为杨过点了一枝蜡烛。杨过见她秀美绝伦,身

上衣衫又是皓如白雪,一尘不染,心想她的闺房也必陈设得极为雅致,那知一进房中,不由

得大为失望,但见她房中空空洞洞,竟和放置石棺的墓室无异。一块本长条青石作床,床上

铺了张草席,一幅白布当作薄被,此外更无别物。

杨过心想:“不知我睡那里?只怕她要我睡在地下。”正想此事,小龙女道:“你睡我

的床罢!”杨过道:“那不好,我睡地下好啦。”小龙女脸一板,道:“你要留在这儿,我

说甚么,你就得听话。你跟全真教的道士打架,那由得你。哼哼,可是你若违抗我半点,立

时取你性命。”杨过道:“你不用这么凶,我听你话就是。”小龙女道:“你还敢顶嘴?”

杨过见她年轻美丽,却硬装狠霸霸模样,伸了伸舌头,就不言语了。小龙女已瞧在眼里,

道:“你伸舌头干甚么?不服我是不是?”杨过不答,脱下鞋子,迳自上床睡了。

一睡到床上,只觉彻骨冰凉,大惊之下,赤脚跳下床来。小龙女见他吓得狼狈,虽然矜

持,却也险些笑出声来,道:“干甚么?”杨过见她眼角之间蕴有笑容,便笑道:“这床上

有古怪,原来你故意作弄我。”小龙女正色道:“谁作弄你了。这床便是这样的,快上去睡

着。”说着从门角后取出一把扫帚,道:“你若是睡了一阵溜下来,须吃我打十帚。”

杨过见她当真,只得又上床睡倒,这次有了防备,不再惊吓,只是草席之下似是放了一

层厚厚的寒冰,越睡越冷,禁不住全身发抖,上下两排牙齿相击,格格作响。再睡一阵,寒

气透骨,实在忍不下去了。

转眼向小龙女望去,见她脸上似笑非笑,大有幸灾桨祸之意,心中暗暗生气,当下咬紧

牙关,全力与身下的寒冷抗御。只见小龙女取出一根绳索,在室东的一根铁钉上系住,拉绳

横过室中,将绳子的另端系在西壁的一口钉上,绳索离地约莫一人来高。她轻轻纵起,横卧

绳上,竟然以绳为床,跟着左掌挥出,掌风到处,烛火登熄。

杨过大为钦服,说道:“姑姑,明儿你把这本事教给我好不好?”小龙女道:“这本事

算得甚么?你好好的学,我有好多厉害本事教你呢。”杨过听得小龙女肯真心教他,登时将

初时的怨气尽数抛到了九霄云外,感激之下,不禁流下泪来,哽咽道:“姑姑,你待我这么

好,我先前还恨你呢。”小龙女道:“我赶你出去,你自然恨我,那也没甚么希奇。”杨过

道:“倒不为这个,我只道你也跟我从前的师父一样,尽教我些不管用的功夫。”

小龙女听他话声颤抖,问道:“你很冷么?”杨过道:“是啊,这张床底下有甚么古

怪,怎地冷得这般厉害?”小龙女道:“你爱不爱睡?”杨过道:“我……我不爱。”小龙

女冷笑道:“哼,你不爱睡,普天下武林中的高手,不知道有多少人想睡此床而不得呢。”

杨过奇道:“那不是活受罪么?”小龙女道:“哼,原来我宠你怜你,你还当是活受罪,当

真不知好歹。”

杨过听她口气,似乎她叫自己睡这冷床确也不是恶意,于是柔声央求道:“好姑姑,这

张冷床有甚么好处,你跟我说好不好?”小龙女道:“你要在这床上睡一生一世,它的好处

将来自然知道。合上眼睛,不许再说。”黑暗中听得她身上衣衫轻轻的响了几下,似乎翻了

个身,她凌空睡在一条绳索之上,居然还能随便翻身,实是不可思议。

她最后两句话声音严峻,杨过不敢再问,于是合上双眼想睡,但身下一阵阵寒气透了上

栈,想着孙婆婆又心中难过,那能睡着?过了良久,轻声叫道:“姑姑,我抵不住啦。”但

听小龙女呼吸徐缓,已然睡着。他又轻轻叫了两声,仍然不闻应声,心想:“我下床来睡,

她不会知道的。”当下悄悄溜下床来,站在当地,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那知刚站定脚步,瑟的一声轻响,小龙女已从绳上跃了过来,抓住他左手扭在他背后,

将他按在地下。杨过惊叫一声。小龙女拿起扫帚,在他屁股上用力击了下去。杨过知道求饶

也是枉然,于是咬紧牙关强忍。起初五下甚是疼痛,但到第六下时小龙女落手已轻了些,到

最后两下时只怕他挨受不起,打得更轻。十下打过,提起他往床上一掷,喝道:“你再下

来,我还要再打。”

杨过躺在床上,不作一声,只听她将扫帚放回门角落里,又跃上绳索睡觉。小龙女只道

他定要大哭大闹一场,那知他竟然一声不响,倒是大出意料之外,问道:“你干么不作

声?”杨过道:“没甚么好作声的,你说要打,总须要打,讨饶也是无用。”小龙女道:

“哼,你在心里骂我。”杨过道:“我心里没骂你,你比我从前那些师父好得多。”小龙女

奇道:“为甚么?”杨过道:“你虽然打我,心里却怜惜我。越打越轻,生怕我疼了。”小

龙女被他说中心事,脸上微微一红,好在黑暗之中,也不致被他瞧见,骂道:“呸,谁怜惜

你了,下次你不听话,我下手就再重些。”

杨过听她的语气温和,嬉皮笑脸的道:“你打得再重,我也喜欢。”小龙女啐道:“贱

骨头,你一日不挨打,只怕睡不着觉。”杨过道:“那要瞧是谁打我。要是爱我的人打我,

我一点也不恼,只怕还高兴呢。她打我,是为我好。有的人心里恨我,只要他骂我一句,瞪

我一眼,待我长大了,要一个个去找他算帐。”小龙女道:“你倒说说看,那些人恨你,那

些人爱你。”杨过道:“这个我心里记得清清楚楚。恨我的人不必提啦,多得数不清。爱我

的有我死了的妈妈,我的义父,郭靖伯伯,还有孙婆婆和你。”

小龙女冷笑道:“哼,我才不会爱你呢。孙婆婆叫我照料你,我就照料你,你这辈子可

别盼望我有好心待你。”杨过本已冷得难熬,听了此言,更如当头泼下一盆冷水,忍着气问

道:“我有甚么不好,为甚么你这般恨我?”小龙女道:“你好不好关我甚么事?我也没恨

你。我这一生就住在这坟墓之中,谁也不爱,谁也不恨。”杨过道:“那有甚么好玩?姑

姑,你到外面去过没有?”小龙女道:“我没下过终南山,外面也不过有山有树,有太阳月

亮,有甚么好?”

杨过拍手道:“啊,那你可真是枉自活了这一辈子啦。城里形形色色的东西,那才教好

看呢。”当下把自幼东奔西闯所见的诸般事物一一描述。他口才本好,这时加油添酱,更加

说得希奇古怪,变幻百端。好在小龙女活了一十八岁从未下过终南山,不管他如何夸张形

容,全都信以为真,听到后来,不禁叹了口气。

杨过道:“姑姑,我带你出去玩,好不好?”小龙女道:“你别胡说!祖师婆婆留下遗

训,在这活死墓中住过的人,谁也不许下终南山一步。”杨过吓了一跳,道:“桃花岛是海

中孤零零的一个岛,我去了也能离开,这座大坟又怎当真关得我住?”又问:“你说那个李

莫愁李姑娘是你师姊,她自然也在这活死人墓中住过了,怎么又下终南山去?”小龙女道:

“她不听我师父的话,是师父赶她出去的。”杨过大喜,心想:“有这么个规矩就好办,那

一天我想出去了,只须不听你话,让你赶了出去便是。”但想这番打算可不能露了口风,否

则就不灵了。

两人谈谈说说,杨过一时之间倒忘了身上的寒冷,但只住口片刻,全身又冷得发抖,当

下央求道:“姑姑,你饶了我罢。我不睡这床啦。”小龙女道:“你跟全真教的师父打架,

不肯讨一句饶,怎么现下这般不长进?”杨过笑道:“谁待我不好,他就是打我,我也不肯

输一句口。谁待我好呢,我为他死了也是心甘情愿,何况讨一句饶?”小龙女呸了一声,

道:“不害臊,谁待你好了?”

小龙女自幼受师父及孙婆婆抚养长大,十八年来始终与两个年老婆婆为伴。二人虽然对

她甚好,只是她师父要她修习“玉女心经”,自幼便命她摒除喜怒哀乐之情,只要见她或哭

或笑,必有重谴,孙婆婆虽是热肠之人,却也不敢碍了她进修,是以养成了一副冷酷孤僻的

脾气。这时杨过一来,此人心热如火,年又幼小,言谈举止自与两位婆婆截然相反。小龙女

听他说话,明知不对,却也与他谈得娓娓忘倦。她初时收留杨过,全为了孙婆婆的一句请

托,但后来听杨过总说自己待他好,自然而然觉得自己确是待他不错。

杨过听她语音之中并无怒意,大声叫道:“冷啊,冷啊,姑姑,我抵不住啦。”其实他

身上虽冷,却也不须喊得如此惊天动地。小龙女道:“你别吵,我把这石床的来历说给你知

道。”杨过喜道:“好。我不叫啦,姑姑你说罢。”

小龙女道:“我说普天下英雄都想睡这张石床,并非骗你。这床是用上古寒玉制成,实

修习上乘内功的良助。”杨过奇道:“这不是石头么?”小龙女冷笑道:“你说见过不少古

怪事物,可见过这般冰冷的石头没有?这是祖师婆婆花了七年心血,到极北苦寒之地,在数

百丈坚冰之下挖出来的寒玉。睡在这玉床上练内功,一年抵得上平常修练的十年。”杨过喜

道:“啊,原来有这等好处。”小龙女道:“初时你睡在上面,觉得奇寒难熬,只得运全身

功力与之相抗,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纵在睡梦之中也是练功不辍。常人练功,就算是最

劝奋之人,每日总须有几个时辰睡觉。要知道练功是逆天而行之事,气血运转,均与常时不

同,但每晚睡将下来,气梦中非但不耗白日之功,反而更增功力。”

杨过登时领悟,道:“那么晚间在冰雪上睡觉,也有好处。”小龙女道:“那又不然。

一来冰雪被身子偎热,化而为水,二来这寒玉胜过冰雪之寒数倍。这寒玉床另有一椿好处,

大凡修练内功,最忌的是走火入魔,是以平时练功,倒有一半的精神用来和心火相抗。这寒

玉乃天下至阴至寒之物,修道人坐卧其上,心火自清,因此练功时尽可勇猛精进,这岂非比

常人练功又快了一倍?”

杨过喜得心痒难搔,道:“姑姑,你待我真好,你借了这床给我睡,我就不怕武家兄弟

与郭芙他们了。全真教的赵志敬他们练功虽久,我也追得上。”小龙女冷冷的道:“祖师婆

婆传下的遗训,既在这墓中住,就得修心养性,绝了与旁人争竞之念。”杨过急道:“难道

他们这般欺侮我,又害死了孙婆婆,咱们就此算了。”小龙女道:“一个人总是要死的,孙

婆婆若是不死在郝大通手里,再过几年,她好端端的自己也会死。多活几年,少活几年,又

有甚么分别?报仇雪恨的话,以后不可再跟我提。”

杨过觉得这些话虽然言之成理,但总有甚么地方不对,只是一时想不出话来反驳。就在

此时,寒气又是阵阵侵袭,不禁发起抖来。小龙女道:“我教你怎生抵挡这床上的寒冷。”

于是传了他几句口诀与修习内功的法门,正是她那一派的入门根基功夫。杨过依法而练,只

练得片刻,便觉寒气大减,待得内息转到第三转,但感身上火热,再也不嫌冰冷难熬,反觉

睡在石床上甚是清凉舒服,双眼一合,竟迷迷糊糊的睡去了。睡了小半个时辰,热气消失,

被床上的寒意冷醒了过来,当下又依法用功。如此忽醒忽睡,闹了一夜,次晨醒转却丝毫不

觉困倦。原来只一夜之间,内力修为上便已有了好处。

两人吃了早饭,杨过将碗筷拿到厨下,洗涤乾净,回到大厅中来。小龙女道:“有一件

事,你去想想明白。若是你当真拜我为师呢,一生一世就得听我的话。若是不拜我为师,我

仍然传你功夫,你将来若是胜得过我,就凭武功打出这活死人墓去。”杨过毫不思索,道:

“我自然拜你为师。就算你不传我半点武艺,我也会听你的话。”小龙女奇道:“为甚

么?”杨过道:“姑姑,您心里待我好,难道我不知道么?”小龙女板起脸道:“我待你好

不好,不许你再挂在嘴上说。你既决意拜我为师,咱们到后堂行礼去。”

杨过跟着她走向后堂,只见堂上也是空荡荡的没甚么陈设,只东西两壁都挂着一幅画。

西壁画中是两个姑娘。一个二十五六岁,正在对镜梳装,另一个是十四五岁的丫鬟,手捧面

盆,在旁侍候。画中镜里映出那年长女郎容貌极美,秀眉入鬓,眼角之间却隐隐带着一层杀

气。杨过望了几眼,心下不自禁的大生敬畏之念。

小龙女指着那年长女郎道:“这位是祖师婆婆,你磕头罢。”杨过奇道:“她是祖师婆

婆,怎么这般年轻?”小龙女道:“画像的时候年轻,后来就不年轻了。”杨过心中琢磨着

“画像的时候年轻,后来就不年轻了”这两句话,大生凄凉之感,怔怔的望着那幅画像,不

禁要掉下泪来。

小龙女那知他的心意,又指着那丫鬟装束的少女道:“这是我师父,你快磕头罢。”杨

过侧头看那画像,见这少女憨态可掬,满脸稚气,那知后来竟成了小龙女的师父,当下不遑

多想,跪下就向画像磕硕。

小龙女待他站起身来,指着东壁上悬挂着的画像道:“向那道人吐一口唾抹。”杨过一

看,见像中道人身材甚高,腰悬长剑,右手食指指着东北角,只是背脊向外,面貌却看不

见。他甚感奇怪,问道:“那是谁?干么唾他?”小龙女道:“这是全真教的教主王重阳,

我们门中有个规矩,拜了祖师婆婆之后,须得向他唾吐。”杨过大喜,他对全真教本来十分

憎恶,觉得本门这个规矩妙之极矣,当下大大一口唾抹吐在王重阳画像的背上,吐了一口颇

觉不够,又吐了两口,还待再吐,小龙女道:“够啦!”

杨过问道:“咱们祖师婆婆好恨王重阳么?”小龙女道:“不错。”杨过道:“我也恨

他。干么不把他的画像毁了,却留在这里?”小龙女道:“我也不知道,只听师父与孙婆婆

说,天下男子就没一个好人。”她突然声音严厉,喝道:“日后你年纪大了,做了坏事出

来,瞧我饶不饶你?”杨过道:“你自然饶我。”小龙女本来威吓示警,不意他竟立即答出

这句话来,一怔之下,倒拿他无法可想,喝道:“快拜师父。”

杨过道:“师父自然是要拜的。不过你先须答允我一件事,否则我就不拜。”小龙女心

想:“听孙婆婆说,自来收徒之先,只有师父叫徒儿答允这样那样,岂有徒儿反向师父要胁

之理?”只是她生性沉静,倒也并不动怒,道:“甚么事?你倒说来听听。”杨过道:“我

心里当你师父,敬你重你,你说甚么我做甚么,可是我口里不叫你师父,只叫你姑姑。”小

龙女又是一呆,问道:“那为甚么?”杨过道:“我拜过全真教那个臭道士做师父,他待我

不好,我在梦里也咒骂师父。因此还是叫你姑姑的好,免得我骂师父时连累到你。”小龙女

哑然失笑,觉得这孩子的想法倒也有趣,便道:“好罢,我答允你便是。”

杨过当下恭恭敬敬的跪下,向小龙女咚咚咚的叩了八个响头,说道:“弟子杨过今日拜

小龙女姑姑为师,自今而后,杨过永远听姑姑的话,若是姑姑有甚危难凶险,杨过要舍了自

己性命保护姑姑,若是侑坏人欺侮姑姑的话,杨过一定将他杀了。”其实此时小龙女的武功

不知比他要高出多少,但杨过见她秀雅柔弱,胸中油然而生男子汉保护弱女子的气概,到后

来竟越说越是慷慨激烈。小龙女听他语气诚恳,虽然话中孩子气甚重,却也不禁感动。

杨过磕完了头,爬起身来,满脸都是喜悦之色。小龙女道:“你有甚么好高兴的?我本

事胜不过那全真教的老道丘处机,更加比不上你的郭伯伯。”杨过道:“他们再好也不干我

事,但你肯真的教我功夫啊。”小龙女道:“其实学了武功也没甚么用。只是在这墓中左右

无事,我就教你罢了。”

杨过道:“姑姑,咱们这一派叫作甚么名字?”小龙女道:“自祖师婆婆入居这活死人

墓以来,从来不跟武林人物打交道,咱们这一派也没甚么名字。后来李师姊出去行走江湖,

旁人说她是『古墓派』弟子,咱们就叫『古墓派』罢!”杨过摇头道:“古墓派这名字不

好!”他刚拜师入门,便指谪本门的名字,小龙女也不以为意,说道:“名字好不好有甚相

干?你在这里等着,我出去一会。”

杨过想起自己孤零零的留在这墓之中,大是害怕,忙道:“姑姑,我和你同去。”小龙

女横了他一眼,道:“你说永远听我话,我第一句话你就不听。”杨过道:“我怕。”小龙

女道:“男子汉大丈夫,怕甚么了?你还说要帮我打坏人呢。”杨过想了一想,道:“好,

那你快些回来。”小龙女冷冷的道:“那也说不定,要是一时三刻捉不到呢?”杨过奇道:

“捉甚么?”小龙女不再答话,迳自去了。

她这一出去,墓中更无半点声息。杨过心中猜想,不知她去捉甚么人,但想她不会下终

南山,定是去捉全真教的道人了,只是不知捉谁,捉来自然要折磨他一番,倒是大大的妙

事,但姑姑孤身一人,别吃亏才好。胡思乱想了一阵,出了大厅,沿着走廊向西走去,走不

了十多步,眼前便是一片漆黑。他只怕迷路,摸着墙壁慢慢走回,不料走到二十步以上,仍

是不见大厅中的灯光。他惊慌起来,加快脚步向前。本已走错了路,这一慌乱,更是错上加

错。越走越快,东碰西撞,黑暗中但觉处处都是歧路岔道,永远走不回大厅之中。他放声大

叫:“姑姑,姑姑,快来救我。”回音在墓道之中传来,隐隐发闷。

乱闯了一阵,只觉地下潮湿,拔脚时带了泥泞上来,原来已非墓道,却是走进了与墓道

相通的地底隧道,他更是害怕,心道:“我若在墓中迷路,姑姑总是能找到我。现下我走到

了这里,她遍找不见,只道我逃了出去,她定会伤心得很。”当下不敢再走,摸到一块石

头,双手支颐,呆呆的坐着,只想放声大哭,却又哭不出声。

这样枯坐了一个多时辰,忽然隐隐听到“过儿,过儿!”的叫声。杨过大喜,急跃而

起,叫道:“姑姑,我在这里。”可是那“过儿,过儿”的叫声却越去越远。杨过大急,放

大了嗓子狂喊:“我在这里。”过了一阵子,仍听不见甚么声息,突觉耳上一凉,耳朵被人

提了起来。

他先是大吃一惊,随即大喜,叫道:“姑姑,你来啦,怎么我一点也不知道?”小龙女

道:“你到这里来干甚么?”杨过道:“我走错了路。”小龙女嗯了一声,拉住他手便走,

虽在黑暗之中,然而她便如在太阳下一般,转弯抹角,行走迅速异常。杨过道:“姑姑,你

怎么能瞧见?”小龙女道:“我一生在黑暗中长大,自然不用光亮。”杨过才在这一个多时

辰中惊悔交集,此时获救,自是喜不自胜,只不知说些甚么才好。

片刻之间,小龙女又带他回到大厅。杨过叹了一口长气,道:“姑姑,刚才我真是担

心。”小龙女道:“担心甚么?我总会找到你的。”杨过道:“不是担心这个,我怕你以为

我自己逃走了,心里难过。”小龙女道:“你若是逃走,我对孙婆婆的诺言就不用守了,又

有甚么难过?”

杨过听了,很觉无味,问道:“姑姑,你捉到了么?”小龙女道:“捉到了。”杨过

道:“你为甚么捉他?”小龙女道:“给你练习武功啊。跟我来!”杨过心想:“原来她去

捉个臭道人来给我过招,那倒有趣,最好捉的便是师父赵志敬,他给姑姑制服后,只有挨自

己的拳打足踢,无法反抗,当真是大大的过瘾,跟随在后,越想越开心。”

小龙女转了几转,推开一扇门,进了一间石室,室中点着灯火。石室奇小,两人站着,

转身也不容易,室顶又矮,小龙女伸长手臂,几可碰到。杨过不见道士,暗暗纳罕,问道:

“你捉来的道士呢?”小龙女道:“甚么道士?”杨过道:“你不是说出去捉人来助我练功

么?”小龙女道:“谁说是人了?就在这儿。”俯身在石室角落里提起一只布袋,解开缚在

袋口的绳索,倒转袋子一抖,飞出来三只麻雀。杨过大是奇怪,心道:“原来姑姑出去是捉

麻雀。”

小龙女道:“你把三只麻雀都捉来给我,可不许弄伤了羽毛脚爪。”杨过喜道:“好

啊!”扑过去就抓。可是麻雀灵便异常,东飞西扑,杨过气喘吁吁,累得满头大汗,别说捉

到,连羽毛也碰不到一根。

小龙女道:“你这么捉不成,我教你法子。”当下教了他一些窜高扑低、挥抓拿捏的法

门。,杨过才知她是经由捉麻雀而授他武功,当下牢牢记住。只是诀窍虽然领会了,一时之

间却不易用得上。小龙女任他在小室中自行琢练习,带上了门出去。

这一旦杨过并未捉到一只,晚饭过后,就在寒玉床上练功。第二日再捉麻雀,跃起时高

了数寸,出手时也快捷了许多。到第五日上,终于抓到了一只。杨过大喜不已,忙去告知小

龙女。不料她殊无嘉许之意,冷冷的道:“一只有甚么用,要连捉三只。”

杨过心想:“既能捉到一只,再捉两只又有何难?”岂知大谬不然,接连两日,又是一

只也捉不到了。小龙女见三只麻雀已累得精疲力尽,用饭粒饱饱喂了一顿,放出墓去,另行

捉了三只来让他练习。到了第八日上,杨过才一口气将三只麻雀抓住。

小龙女道:“今天该上重阳宫去啦。”杨过惊道:“干甚么?”小龙女不答,带着他走

出墓门。杨过已有七日不见日光,户见之下,眼睛几乎睁不开来。

两人来到重阳宫前。杨过心下惴惴,不住斜眼瞧小龙女,却见她神色漠然,于她心意猜

不到半分,只声她朗声叫道:“赵志敬,快出来。”

两人来到宫前,便有人报了进去,小龙女叫声甫毕,宫中涌出数十名道士。两名小道士

左右扶着赵志敬,只见他形容憔悴,双目深陷,己无法自行站立。众道见到二人,都是手按

剑柄,怒目而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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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17:32:50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六回 玉女心经

小龙女从怀□取出一个瓷瓶,交在杨过手□,高声道:“这是治疗蜂毒的蜜浆,拿去给

赵志敬罢。”杨过见到赵志敬,早就恨得牙□□地,只是不便拂逆小龙女之意,于是快步上

前,将蜜浆在赵志敬面前地下重重一放。群道听说小龙女又到宫前,只道再次寻□,来为孙

婆婆报仇,一面严加戒备,一面飞报马钰、丘处机等师尊,那知她竟是来送解毒的蜜浆,愕

然之下,都无言可对。杨过放下瓷瓶,向赵志敬望了一眼,满脸鄙夷之色,转头便走。

鹿清笃一见到杨过,发时便怒火上冲,叫道:“好小子,叛出师门,就这么走了么?”

那日他被杨过以蛤蟆功打晕,虽然一时闭气,但杨过功力甚浅,毕竟受伤不重,丘处机给他

推拿了几次,将养数日,己然痊愈,此时飞步抢出,要报当日一推之仇。

小龙女道:“过儿,今日且别还手。”杨过听得背后脚步声响,接着掌风飒然,有人抓

向自己后领。他在活死人墓中睡了八日寒玉床,练了八日捉麻雀,小龙女虽只授了他一些捉

雀的法门,但那是古墓派轻功精萃之所在,此时身上功夫与当日小较比武时已颇有不同,当

下不先不后,直等鹿清笃手掌刚要抓到,这才矮身窜出,跟着乘势伸手在他衣角上一带。鹿

清笃说甚么也想不到短短数日内他轻功便已大有进境,大怒之下出手不免轻敌,急扑不中,

身已前倾,再被他一带,登时立足不住,重重一交仆跌在地。

待得他爬起身来,杨过早已奔到小龙女身畔。鹿清笃大声怒喝,要待冲过去再打,群道

中突然奔出一人,犹似足不点地般□忽抢到,拉着他的手臂,回入人丛。鹿清笃被他抓住,

登时半身麻木,抬头看时,原来是师叔尹志平,已骂到口边的一句话便即缩了回去。

尹志平朗声叫道:“多谢龙姑娘赐药。”说着躬身行礼。小龙女并不理睬,牵着杨过的

手道:“回去罢。”尹志平道:“龙姑娘,这杨过是我全真教门下弟子,你强行收去,此事

到底如何了断?”小龙女一怔,道:“我不爱听人罗唆。”挽着杨过手臂,快步入林。□

尹志平、赵志敬等群道呆在当地,相顾愕然。□

两人回入墓室。小龙女道:“过儿,你的功夫是有进益了,不过你打那胖道士,却很是

不对。”杨过道:“这胖道士打得我苦,可惜今日没打够他。姑姑,干吗我不该打他?”小

龙女摇头道:“不是不该打他,是打法不对。你不该带他仆跌,应该不出手带他,让他自行

朝天仰摔一交。”杨过大喜,道:“那可有趣得紧,姑姑,你教我。”小龙女道:“我是过

儿,你是胖道人,你就来捉我罢。”说着缓步前行。

杨过笑嘻嘻的伸手去捉她。小龙女背后似乎生了眼睛,杨过跑得快,她脚步也快,杨过

走得慢了,她也就放慢脚步,总是与他不即不离的相距约莫三尺。杨过道:“我捉你啦!”

纵身向前扑去,小龙女竟不闪避。杨过眼见双手要抱住她的脖子,那知就在两臂将合未合之

际,小龙女斜刺□向后一滑,脱出了他臂圈。杨过忙回臂去捉,这一下急冲疾缩,自己势道

用逆了,再也立足不稳,仰天一交,跌得背脊隐隐生痛。

小龙女伸手牵住他右手提起,助他站直。杨过喜道:“姑姑,这法儿真好,你身法怎么

能这般快?”小龙女道:“你再捉一年麻雀,那就成啦。”杨过奇道:“我已会捉啦。”小

龙女冷笑道:“哼,那就算会捉?我古墓派的功夫这么容易学会?你跟我来。”

当下带他到另一间石室之中。这石室比之先前捉麻雀的石室长阔均约大了一倍,室中已

有六只麻雀在内。地方大了这么多,捕捉麻雀自然远为艰难,但小龙女又授了他一些轻功提

纵术与擒拿功夫,八九日后,杨过已能一口气将六只麻雀尽数捉住。

此后石室愈来愈大,麻雀只数也是愈来愈多,最后是在大厅中捕捉九九八十一只麻雀。

古墓派心法确然神妙,寒玉床对修习内功又辅助奇大,只三个月工夫,八十一只麻雀杨过已

能手到擒来。小龙女见他进步迅速,也觉喜欢,道:“现下咱们要到墓外去捉啦。”杨过在

墓中住了三月,大是气闷,听说到墓外练功,不由得喜形于色。小龙女道:“有甚么好喜欢

的?这功夫难练得紧。八十一只麻雀,一只也不能飞走了。”

两人来到墓外,此时正当暮春三月,枝头一片嫩绿,杨过深深吸了几口气,只觉一股花

香草气透入胸中,真是说不出的舒适受用。小龙女抖开布袋袋口,麻雀纷纷飞出,就在此

时,她一双纤纤素手挥出,东边一收,西边一拍,将几只振翅飞出的麻雀挡了回来。群雀骤

得自由,那能不四散乱飞?但说也奇怪,小龙女双掌这边挡,那边拍,八十一只麻雀尽数聚

在她胸前三尺之内。

但见她双臂飞舞,两只手掌宛似化成了千手千掌,任他八十一只麻雀如何飞滚翻扑,始

终飞不出她只掌所围作的圈子。杨过只看得目瞪口呆,又惊又喜,一定神间,立时想到:

“姑姑是在教我一套奇妙掌法。快用心记着。”当下凝神观看她如何出手挡击,如何回臂反

扑。她发掌奇快,但一招一式,清清楚楚,自成段落。杨过看了半晌,虽然不明掌法中的精

微之处,但已不似初见时那么诧异万分。

小龙女又打了一盏茶时分,双掌分扬,反手背后,那些麻雀骤脱束缚,纷纷冲天飞去。

小龙女长袖挥处,两股袖风扑出,群雀尽数跌□,唧唧乱叫,才一只只的振翅飞去。

杨过大喜,牵着她衣袖,道:“姑姑,我猜郭伯伯也不会你这本事。”小龙女道:“我

这套掌法叫作『天罗地网势』,是古墓派武功的入门功夫。你好好学罢!”于是授了他十几

招掌法,杨过一一学了。十余日内,杨过将八十一招“天罗地网势”学全了,练习纯熟。小

龙女捉了一只麻雀,命他用掌法拦挡。最初挡得两三下,麻雀就从他手掌的空隙中窜了出

去。小龙女候在一边,素手一伸,将麻雀挡了回来。杨过继续展开掌法,但不是出招未够快

捷,就是时刻拿捏不准,只两三招,又给麻雀逃走。小龙女便挡回让他再练。

如此练习不辍,春尽夏来,日有进境。杨过天资颖悟,用功劝奋,所能挡住的麻雀不断

增加,到了中秋过后,这套“天罗地网势”已然练成,掌法展了开来,已能将八十一只麻雀

全数挡住,偶尔有几只漏网,那是因功力未纯之故,却非一蹴可至了。

这日小龙女说道:“你已练成了这套掌法,再遇到那胖道士,便可毫不费力的摔他几个

□斗了。”杨过道:“若和赵志敬动手呢?”小龙女不答,心想:“瞧那赵志敬和孙婆婆动

手时的身手,他若不是中了蜂毒,孙婆婆也未必能嬴。你目下的功夫可还远不及他。”杨过

明白她不答之答的含意,说道:“现下我打不过他也不要紧,再过几年,就能胜过他了。姑

姑,咱们古墓派的武功确比全真教要厉害些,是不是?”

小龙女仰头望着室顶石板,道:“这句话世上只有你我二人相信。上次我和全真教姓丘

的老道动手,武功我不及他,然而这并非古墓派不及全真教,只是我还没练作我派最精奥的

功夫而已。”杨过一直以小龙女难胜丘处机为忧,听了此言,不由得喜上眉梢,道:“姑

姑,那是甚么功夫?很难练么?你就起始练,好不好?”

小龙女道:“我跟你说个故事,你才知道我派的来历。你拜我为师之前,曾拜过祖师婆

婆。她姓林,名字叫做朝英,数十年前,武林中以祖师婆婆与王重阳二人武功最高。本来两

人难分上下,后来王重阳因组义师反抗金兵,日夜忙碌,祖师婆婆却潜心练武,终于高出他

一筹,但祖师婆婆向来不问武林中的俗事,不喜炫耀,因此江湖上知道她名头的人却是绝

少。后来王重阳举义失败,愤而隐居在这活死人墓中,日夜无事,以钻研武学自遣,祖师婆

婆那时却心情不佳,接连生了两场大病,因此待得王重阳二次出山,祖师婆婆却又不及他

了。最后两人不知如何比武打赌,王重阳竟输给了祖师婆婆,这古墓就让给她居住。来,我

带你去看看这两位先辈留下来的遗迹。”

杨过拍手道:“原来这座石墓是祖师婆婆从王重阳手□硬枪来的。早知如此,我住在这

□可又加倍开心了。”小龙女微微一笑,领着他来到一间石室。杨过见这座石室形状甚是奇

特,前窄后宽,成为梯形,东边半圆,西边却作三角形状,问道:“姑姑,这间屋子为何建

成这个怪模样?”小龙女道:“这是王重阳钻研武学的所在,前窄练掌,后宽使拳,东圆研

剑,西角发镖。”杨过在屋室中走来走去,只觉莫测高深。

小龙女伸手向上一指,说道:“王重阳武功的精奥,尽在于此。”杨过抬头看时,但见

室顶顶石板上刻满了诸般花纹符号,均是以利器刻成,或深或浅,殊无规则,一时之间,那

能领略得出其中的奥妙?

小龙女走到东边,伸手到半圆的弧底推了几下,一块大石缓缓移开,现出一扇洞门。她

手持蜡烛,领杨过进去。□面又是一室,却和先一间处处对称,而又处处相反,乃是后窄前

宽,西圆东角。杨过抬头仰望,见室顶也是刻满了无数符号。

小龙女道:“这是祖师婆婆的武功之秘。她嬴得古墓,乃是用智,若论真实功夫,确是

未及王重阳。她移居古墓之后,先参透了王重阳所遗下的这些武功,更潜心苦思,创出了克

制他诸般武功的法子。那就都刻在这□了。”杨过喜道:“这可妙极了。丘处机、郝大通他

们武功再高,总也强不过王重阳去,你只消将祖师婆婆的武功学会了,自然胜过了这些臭道

士。”小龙女道:“话是不错,只可惜没人助我。”杨过昂然道:“我助你。”小龙女横了

他一眼,道:“只可惜你本事不够。”杨过满脸通红,甚感羞愧。

小龙女道:“祖师婆婆这套功夫叫作『玉女心经』须得二人同练,互为臂助。当时祖师

婆婆是和我师父一起练的。祖师婆婆练成不久,便即去世,我师父却还没练成。”杨过转愧

为喜,道:“我是你徒儿,也能与你同练。”小龙女沉吟道:“好!咱们走着瞧罢。第一

步,你先得练成本门各项武功。第二步是学全真派武功。第三步再练克制全真派武功的玉女

心经。我师父去世之时,我还只十四岁,本门功夫是学全了,全真派武功却只练了个开头,

更不用说玉女心经了。第一步我可教你,第二步、第三步咱俩须得一起琢磨着练。□

从那日起,小龙女将古墓派的内功所传,拳法掌法,兵刃暗器,一项项的传授。如此过

得两年,杨过已尽得所传,藉着寒玉床之助,进境奇速,只功力尚浅而已。古墓派武功创自

女子,师徒三代又是女人,不免柔灵有余,沉厚不足。但杨过生性浮躁轻动,这武功的路子

倒也合于他的本性。

小龙女年纪渐长,越来越是出落得清丽无伦。这年杨过已十六岁了,身材渐高,喉音渐

粗,已是个俊秀少年,非复初入古墓时的孩童模样,但小龙女和他相处惯了,仍当他孩童看

待。杨过对师父越来越是敬重,两年之间,竟无一事违逆师意。小龙女刚想到要做甚么,他

不等师父开口,早就抢先办好。但小龙女冷冰冰的性儿仍与往时无异,对他不苟言笑,神色

冷漠,似没半点亲人情份。杨过却也不以为意。小龙女有时抚琴一曲,琴韵也是平和冲浅。

杨过便在一旁静静聆听。

这一日小龙女说道:“我古墓派的武功,你已学全啦,明儿咱们就练全真派的武功。这

些全真老道的功夫,练起来可着实不容易,当年师父也不十分明白,我更加没能领会多少。

咱们一起从头来练。我若是解得不对,你尽管说好了。”次日师徒俩到了第一间奇形石室之

中,依着王重阳当年刻在室顶的文字符号修习。

杨过练了几日,这时他武学的根柢已自不浅,许多处所一点即透,初时进展极快。但十

余日后,突然接连数日不进反退,愈练愈是别扭。

小龙女和他拆解研讨,却也感到疑难重重。杨过心下烦躁,大发自己脾气。小龙女道:

“我与师父学练全真武功,练不多久,便难进展一步,其时祖师婆婆已不在世,无处可请教

益。明知由于末得门径口诀,却也无法可想。我曾说要到全真教去偷口诀,给师父重重训斥

了一顿。这门功夫就此搁下了,反正是全真派武功,不练也不打紧。你也不用生气,此事不

难,咱们只消去捉个全真道士来,逼他传授入门口诀,那就行了。跟我走罢。”这一言提醒

了杨过,忽然想起赵志敬传过他的“全真大道歌”中有云:“大道初修通九窍,又窍原在尾

闾穴。先从涌泉脚底冲,涌泉冲起渐至膝。过膝徐徐至尾闾,泥丸顶上回旋急。金锁关穿下

鹊桥,重楼十二降宫室。”于是将这几句话背了出来。

小龙女细辨歌意,说道:“听来这确是全真派武功的要诀。你既知道,那再好也没有

了。”当下杨过将赵志敬所传的口诀,逐一背诵出来。当日赵志敬所传,确是全真派上乘内

功的基本秘诀,只是未授其用法,至于甚么“涌泉”、“十二重楼”、“泥丸”等等名称更

是毫不解说,杨过只是熟记在心,自是毫无用处。此时小龙女一加推究,指出其中关键,杨

过立时便明白了。数月之间,两人已将王重阳在室顶所留的武功精要大致参究领悟。

这一日两人在石室中对剑已毕,小龙女叹道:“初时我小觑全真派的武功,只知它虽号

称天下武学正宗,其实也不过如此,但到今日,始知此道实是深不可测。咱们虽尽知其法门

秘要,但要练到得心应手,劲力自然而至,却不知何年何月方能成功。”杨过道:“全真派

武功虽精,但祖师婆婆既留下克制之法,自然尚有胜于它的本事。这叫做一山还有一山

高。”小龙女道:“从明日起,咱们要练玉女心经了。”

次日两人同到第二间石室,依照室顶的符号练功。这番修习却比学练全真派武功容易得

多,林英所创破解王重阳武功的法门,还是源自她原来的武学。

过得数月,二人已将“玉女心经”的外功练成。有时杨过使全真剑法,小龙女就以玉女

剑法破解,待得小龙女使全真剑法,杨过便以玉女剑法克制。那玉女剑法果是全真剑法的克

星,一招一式,恰好把全真剑法的招式压制得动弹不得,步步针锋相对,招招制敌机先,全

真剑法不论如何腾挪变化,总是脱不了玉女剑法的笼罩。

外功初成,转而进练内功。全真内功博大精深,欲在内功上创制新法而胜过之,真是谈

何容易?那林朝英也真是聪明无比,居然别寻蹊径,自旁门左道力抢上风。小龙女抬头望着

室顶的图文,沉吟不语,一动不动的连看数日,始终皱眉不语。

杨过道:“姑姑,这功夫很难练么?”小龙女道:“我从前听师父说,这心经的内功须

二人同练,只道能与你合修,那知却不能够。”杨过大急,忙问:“为甚么?”小龙女逆:

“若是女子,那就可以。”杨过急道:“那有甚么分别?男女不是一样么?”小龙女摇头

道:“不一样,你瞧这顶上刻着的是甚么图形?”杨过向她所指处望去,见室顶角落处刻着

无数人形,不下七八十个,瞧模样似乎均是女相,姿式各不相同,全身有一丝丝细线向外散

射。杨过仍是不明原由,转头望着她。

小龙女道:“这经上说,练功时全身热气蒸腾,须拣空旷无人之处,全身衣服畅开而修

习,使得热气立时发散,无片刻阻滞,否则转而郁积体内,小则重病,大则丧身。□杨过

道:“那么咱们解开衣服修习就是了。”小龙女道:“到后来二人以内力导引防护,你我男

女有别,解开了衣服相对,成何体统?”

杨过这两年来专心练功,并未想到与师父男女有别,这时觉得与师父解开全身衣衫而相

对练功确然不妥,到底有何不妥,却也说不上来。小龙女其时已年逾二十,可是自幼生长古

墓,于世事可说一无所知,本门修练的要旨又端在克制七情六欲,是以师徒二人虽是少年男

女,但朝夕相对,一个冷淡,一个恭诚,绝无半点越礼之处。此时谈到解衣练功,只觉是个

难题而已,亦无他念。杨过忽道:“有了!咱俩可以并排坐在寒玉床上练。”小龙女道:

“万万不行。热气给寒玉床逼回,练不上几天,你和我就都死啦。”

杨过沉吟半晌,问道:“为甚么定须两人在一起练?咱俩各练各的,我遇上不明白地

方,慢慢再问你不作吗?”小龙女摇头道:“不成。这门内功步步艰难,时时刻刻会练入岔

道,若无旁人相助,非走火入魔不可,只有你助我、我助你,合二人之力方能共渡险关。”

杨过道:“练这门内功,果然有些麻烦。”小龙女道:“咱们将外功再练得熟些,也足

够打败全真老道了。何况又不是真的要去跟他们打架,就算胜他们不过,又有甚么了?这内

功不练也罢。”杨过听师父这般说,当下答应了,便也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这日他练完功夫,出墓去打些獐兔之类以作食粮,打到一只黄□后,又去追赶一头灰

兔,这灰兔东闪西躲,灵动异常,他此时轻身功夫已甚是了得,一时之间竟也追不上。他童

心大起,不肯发暗器相伤,却与它比赛轻功,要累得兔儿无力奔跑为止。一人一兔越奔越

远,兔儿转过山坳,忽然在一大丛红花底下钻了过去。

这丛红花排开来长达数丈,密密层层,奇香扑鼻,待他绕过花丛,兔儿已影踪不见。杨

过与它追逐半天,已生爱惜之念,纵然追上,也会相饶,找不到也就罢了。但见花丛有如一

座大屏风,红瓣绿枝,煞是好看,四下□树荫垂盖,便似天然结成的一座花房树屋。杨过心

念一动,忙回去拉了小龙女来看。

小龙女淡然道:“我不爱花儿,你既喜欢,就在这儿玩罢。”杨过道:“不,姑姑,这

真是咱们练功的好所在,你在这边,我到花丛的那一边去。咱俩都解开了衣杉,可是谁也瞧

不见谁。岂不绝妙?”

小龙女听了大觉有理。她跃上树去,四下张望,见东南西北都是一片清幽,只闻泉声鸟

语,杳无人迹,确是个上好的练功所在,于是说道:“亏你想得出,咱们今晚就来练罢。”

当晚二更过后,师徒俩来到花荫深处。静夜之中,花香更是浓郁。小龙女将修习玉女心

经的口诀法门说了一段,杨过问明白了其中疑难不解之处,二人各处花丛一边,解开衣杉,

修习起来。杨过左臂透过花丛,与小龙女右掌相抵,只要谁在练功时遇到难处,对方受到感

应,立时能运功为助。

两人自此以夜作昼。晚上练功,白日在古墓中休息。时当盛暑,夜间用功更为清凉,如

此两月有余,相安无事。那玉女心经共分九段行功,这一晚小龙女已练到第七段,杨过也已

练到第六段。当晚两人隔着花丛各自用功,全身热气蒸腾,将那花香一薰,更是芬芳馥郁。

渐渐月到中天,再过半个时辰,两人六段与七段的行功就分别练成了。突然间山后传来脚步

声响,两个人一面说话,一面走近。

这玉女心经单数行功是“阴进”,双数为“阳退”。杨过练的是“阳退”功夫,随时可

以休止,小龙女练的“阴进”却须一气呵成,中途不能微有顿挫。此时她用功正到要紧关

头,对脚步声和说话声全然不闻。杨过却听得清清楚楚,心下惊异,忙将丹田之气逼出体

外,吐纳三次,止了练功。只听那二人渐行渐近,语音好生熟悉,原来一个是以前的师父赵

志敬,一个却是尹志平。两人越说越大声,竟是互相争辩。

只听赵志敬道:“尹师弟,事你再抵赖也是无用。我去禀告丘师伯,凭他查究罢。”尹

志平道:“你苦苦逼我,为了何来?难道我就不知?你不过想做第三代弟子的首座弟子,将

来好做我教的掌门人。”赵志敬冷笑道:“你不守清规,犯了我教的大戒,怎能再做首座弟

子?”尹志平道:“我犯了甚么大戒?”赵志敬大声喝道:“全真教第四条戒律,淫戒!”

杨过隐身花丛,偷眼外望,只见两个道人相对而立。尹志平脸色铁青,在月光映照下更

是全无血色,沉着嗓子道:“甚么淫戒?”说了这四字,伸手按住剑柄。赵志敬道:“你自

从见了活死人墓中的那个小龙女,整日价神不守舍,胡思乱想,你心中不知几千百遍的想

过,要将小龙女搂在怀□,温存亲热,无所不为。我教讲究的是修心养性。你心中这么想,

难道不是已了淫戒么?”

杨过对师父尊敬无比,听赵志敬这么说,不由得怒发欲狂,对二道更是恨之切骨。但听

尹志平颤声道:“胡说八道,连我心中想甚么,你也知道了?”赵志敬冷笑道:“你心中所

思,我自然不知,但你晚上说梦话,却不许旁人听见么?你在纸上一遍又一遍书写小龙女的

名字,不许旁人瞧见么?”尹志平身子摇幌了两下,默然不语。赵志敬得意洋洋,从怀中取

出一张白纸,扬了几扬,说道:“这是不是你的笔迹?咱们交给掌门马师伯、你座师丘师伯

认认去。”尹志平再也忍耐不住,刷的一声,长剑出鞘,分心便刺。

赵志敬侧身避开,将白纸塞入怀内,狞笑道:“你想杀我灭口么?只怕没这等容易。”

尹志平一言不发,疾刺三剑,但每一剑都疲他避开了。到第四剑上,铮的一声,赵志敬也是

长剑出手,双双相交,当下便在花丛之旁斗起来。这两人都是全真派第三代高弟,一个是丘

处机的首徒,一个是王处一的首徒,武功原在伯仲之间。尹志平咬紧牙关狠命相扑,赵志敬

却在恶斗之中不时夹着几句讥嘲,意图激怒对方,造成失误。

此时杨过已将全真派的剑法尽数学会,见二人酣斗之际,进击退守,招数虽然变化多

端,但大致尽在意料之中,心想姑姑教的本事果然不错。只见二人翻翻滚滚的拆了数十招,

尹志平使的尽是进手招数,赵志敬不断移动脚步,冷笑道:“我会的你全懂,你会的我也都

练过。要想杀我,休想啊休想。”他守得稳凝无比,尹志平奋力全扑,每一招却都被他挡

开。再斗一阵,眼见二人脚步不住移向小龙女身边,杨过大惊,心想:“这两名贼道若是打

到我姑姑身畔,那可糟啦!”

蓦地□赵志敬突然反击,将尹志平逼了回去。他急进三招,尹志平连退三步。杨过见二

人离师父远了,心中暗喜,那知尹志平忽然剑交左手,右臂□出,呼的一掌,当胸拍去。赵

志敬笑道:“你就是有三只手,也只有妙手偷香的本事,终难杀我。”当下左掌相迎。两人

剑刺掌击,比适才斗得更加凶了。

小龙女潜心内用,对外界一切始终不闻不见。杨过见二人走近几迓,心中就焦急万分,

移远几步,又略略放心。

斗到酣处,尹志平大声怒喝,连走险招,竟然不再挡架对方来剑,一味猛攻。赵志敬暗

呼不妙,知他处境尴尬,宁可给自己刺死,也不能让暗恋人家姑娘的事□漏出去。他与尹志

平虽然素来不睦,却绝无害死他之意,这么一来,登时落在下风。再拆数招,尹志平左剑平

刺,右掌正击,同时左腿横扫而出,正是全真派中的“三连环”绝招。赵志敬高纵丈余,挥

剑下削。尹志平长剑脱手,猛往对方掷去,跟着“嘿”的一声,双掌齐出。

杨过见这几招凌厉变幻,已非己之所知,不禁手心人全是冷汗,眼见赵志敬身在半空,

一个势虚,一个势实,看来这两掌要打得他筋折骨断。岂知赵志敬竟在这情势危急异常之际

忽然空中翻身,急退寻丈,轻轻巧巧的落了下来。

瞧他身形落下之势,正对准了小龙女坐处花丛,杨过大惊之下再无细思余暇,纵身而

起,左掌从右掌下穿出,托在赵志敬背心,一招“彩楼抛球”,使劲挥出,将他庞大的身躯

抛在两丈以外。但他此时内力未足,这一下劲力使得猛了,劲集左臂,下盘便虚,登时站立

不稳,身子一侧,左足踏上了一根花枝。那花枝迅即弹回,碰在小龙女脸上。

只这么轻轻一弹,小龙女已大吃一惊,全身大汗涌出,正在急速运转的内息阻在丹田之

中,再也回不上来,立即昏晕。

尹志平斗然间见杨过出现,又斗然间见到自己昼思夜想的意中人竟隐身在花丛之中,登

时呆了,实不知是真是幻。此时赵志敬已站直身子,月光下已瞧清楚小龙女的面容,叫道:

“妙啊,原来她在这□偷汉子。”

杨过大怒,厉声喝道:“两个臭道士都不许走,回头找你们算帐。”见小龙女摔倒后便

即不动,想起她曾一再叮嘱,练功之际必须互相全力防护,纵然是獐兔之类无意奔到,也能

闯出大祸,这时她大受惊吓,定然为害非小,心下惶恐无比,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只觉一片

冰凉,忙将她衣襟拉过,遮好她身子,将她抱起,叫道:“姑姑,你没事么?”

小龙女“嗯”了一声,却不答话。杨过稍稍放心,道:“姑姑,咱们先回去,回头再来

杀这两个贼道。”小龙女全身无力,偎倚在他怀□。杨过迈开大步,走过二人身边。尹志平

痴痴呆呆的站在当地。赵志敬哈哈大笑,道:“尹师弟,你的意中人在这□跟旁人干那无耻

的勾当,你与其杀我,还不如杀他!”尹志平听而不闻,不作一声。

杨过听了“干那无耻的勾当”七字,虽不明他意之所指,但知总是极恶毒的咒骂,盛怒

之下,将小龙女轻轻放在地下,让她背脊靠在一株树上,折了一根树枝拿在手中,向赵志敬

戟指喝道:“你胡说些甚么?”

事隔两年,杨过已自孩童长成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赵志敬初时并不知道是他,待得听

他二次喝骂,脸庞又转到月光之下,这才瞧清楚原来是自己的徒儿,自己忙乱中竟被他摔了

一交,不由得惭怒交迸,见他上身赤裸,喝道:“杨过,原来是你这小畜生!”杨过道:

“你骂我也还罢了,你骂我姑姑甚么?”赵志敬哈哈一笑,道:“人言道古墓派是姑娘派,

向来传女不传男,个个是冰清玉洁的处女,却原来污秽不堪,暗中收藏男童,幕天席地的干

这调调儿!”

小龙女适于此时醒来,听了他这几句话,惊怒交集,刚调顺了的气息又复逆转,双气相

激,胸口郁闷无比,知道已受内伤,只骂得一声:“你胡说,咱们没有……”突然口中鲜血

狂喷,如一根血柱般射了出来。

尹志平与杨过一齐大惊,双双抢近。尹志平道:“你怎么啦?”俯身察看她的伤势。杨

过只道他意欲加害,左手推向他胸口。尹志平顺手一格。杨过对全真派的武功招招熟习,手

掌一翻,已抓住他手腕,先拉后送,将他摔了出去。

此时杨过的武功其实远不及尹志平,如与别派武学之士相斗,对手武功与耳志平相若,

杨过非输不可。但林朝英当年钻研克制全真武功之法,每一招每一式都是配合得丝丝入扣,

而她创成之后从未用过,是以全真弟子始终不知世上竟有这一门本门克星的武功。此时杨过

突然使将出来,尹志平猝不及防,又当心神激□之际,竟全无招架之功,这一交虽未跌倒,

但身子已在两丈之外,站在赵志敬身旁。

杨过道:“姑姑,你莫理他们,我先扶你回去。”小龙女气喘吁吁的道:“不,你杀了

他们,别……别让他们在外边说……说我……”杨过道:“好。”纵身而前,手中树枝向赵

志敬当胸点去。赵志敬那将他放在眼□,长剑微摆,削他树枝。那知杨过所使剑招正是全真

剑法的对头,树枝尖头一颤,□地弯过,已点中赵志敬手腕上穴道。赵志敬手腕一麻,暗叫

不好。杨过左掌横劈,直击他左颊,这一劈来势怪极,乃是从最不可能处出招。赵志敬要保

住长剑,就得挺头受了他这一劈,若要避招,长剑非撒手不可。

赵志敬武功了得,虽处劣势,竟是丝毫不乱,放手撒剑,低头避过,跟着左掌前探,就

在这一瞬之间要夺回长剑。岂知林朝英在数十年前早已料敌机先,对全真高手或能使用的诸

般巧妙厉害变着,尽数预拟了对付之策。赵志敬这招自觉别出心裁,定能败中求胜,那想到

杨过与小龙女早就将此招拆解得烂熟于胸。杨过夺到敌剑,见他左掌一闪,已知他要用此

着,司剑刺去,抢先削他手掌。赵志敬大惊,急忙缩手。杨过剑尖已指在他胸口,喝道:

“躺下!”左脚勾出。赵志敬要害被刺,动婵不得,被他一勾,当即仰天摔倒。杨过提起长

剑,疾往他小腹刺下。

忽然身后风声飒然,一剑刺到,厉声喝道:“你胆敢弑师么?”这一剑攻敌之必救,杨

过于大惊大怒交攻之际,仍能审察缓急,立时回剑挡格,当的一声,双剑相交。尹志平见他

回剑既快且准,不禁暗暗称赞,突觉自己手中长剑不挺自伸,竟被对方黏了过去。一惊之

下,急运内力回夺。他内力自是远为深厚,双力互夺,杨过长剑反被牵一过去。不料杨过正

是要诱他使这一着,只微一凝持,突然放剑,双掌直欺,猛击他前胸,同时剑柄反弹上来,

双掌一剑,三路齐至,尹志平武功再高,也挡不住这怪异之极的奇袭。

当此之时,尹志平只得撒剑回掌,并手横胸,急挡一招,只是手臂弯得太内,已难以发

劲,总算杨过功力不深,未能将他双臂立时折断,但也已震得他胸口剧痛,两臂酸麻,急忙

倒退三步,过气护住胸前要穴。赵志敬已乘机跳起身来。杨过双剑在手,向二人攻去。

赵尹二人数招之间,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杀得手忙脚乱,都是既惊且怒,再也不敢大

意。两人并肩而立,使开掌法,只守不攻,要先摸清对方的武功路子再说。这么一来,杨过

虽双手皆有利器而对方赤手空拳,但二人守得严密异常,再也不能如初交手时那么杀他们个

措手不及。玉女心经剑术之中,并无克制全真派拳脚的招数。要知林朝英旨在盖过王重阳,

如以利剑制敌肉掌,非但胜之不武,抑且自失身分,她于此自是不屑去费丝毫心思,加之赵

尹二人功力固然远胜,又是联防而求立于不败之地,杨过双剑闪烁,纵横挥动,却无可乘之

机,到后来便渐落下风。赵志敬掌力沉厚,不断催劲,压向他剑上。

尹志平定了定神,暗想两个长辈合斗一个少年,那成甚么样子?眼见胜算已然在握,又

记挂小龙女的安危,喝道:“杨过,你快扶你姑姑回去,跟我们瞎缠甚么?”杨过道:“姑

姑恨你们胡说八道,叫我非杀了你们不可。”尹志平呼的一掌,将他左手剑震歪了,向左跃

开三步,叫道:“且住!”杨过道:“你想逃么?”尹志平道:“杨过,你想杀我们两个,

这叫做千难万难,不过好教你姑姑放心,今日之事,我姓尹的若是吐露了半句,立时自刎相

谢。倘有食言……”说到此处,忽然身形一幌,夹手将杨过左手长剑抢过,说道:“有如此

指!”左手竖掌,右手挥剑,将左手的小指与无名指削了下来。

这几下行动有似鹘起鹊落,迅捷无比,杨过丝毫没有提防。他一呆之下,已知尹志平之

言确是出自真心,心想:“我同时斗他们两个,果然难胜,不如先杀了姓赵的,回头再来杀

他。”当即喝道:“姓尹的,你割手指有甚么用?除非把脑袋割下来,我才信你的。”尹土

平惨笑道:“要我性命,嘿嘿,只要你姑姑说一句话,有何不可?”杨过道:“行!”向前

踏上两步,蓦地□挺剑向背后刺出,直指赵志敬胸口。

这一招“木兰回射”阴毒无比,赵志敬正自全神倾听二人说话,那料到他忽施偷击,待

得惊觉,剑尖已刺上了小腹。赵志敬只感微微一痛,立时气运丹田,小腹斗然间向后缩了半

尺,疾起右腿,竟将杨过手中长剑踢飞。杨过不等他右腿缩回,伸指向他膝弯□点去,正中

穴道。赵志敬虽然逃脱性命,却再也站立不住,右腿跪倒在杨过面前。

杨过伸手接住从空中落下的长剑,指在赵志敬咽喉,道:“我曾拜你为师,磕过你八个

头,现下你已非我师,这八个头快磕回来。”赵志敬气得几欲晕去,脸皮紫胀,几成黑色。

杨过手上稍稍用力,剑尖陷入他喉头肉□。赵志敬骂道:“你要杀便杀,多说甚么?”杨过

挺剑正要刺去,忽听小龙女在背后说道:“过儿,弑师不祥,你叫他立誓不说今日之事,

就……就饶了他罢!”

杨过对小龙女之言奉若神明,听她这般说,便道:“你发个誓来。”赵志敬虽然气极,

毕竟性命要紧,说道:“我不说就是,发甚么誓?”杨过道:“不成,非发个毒誓不可。”

赵志敬:“好,今日之事,咱们这□只有四人知道。若我对第五人提起,教我身败名裂,逐

出师门,为武林同道所不齿,终于不得好死!”

小龙女与杨过都不谙世事,只道他当真发了毒誓。尹志平却听出他誓言之中另藏别意,

待要提醒杨过,又觉不便明助外人;只见杨过抱着小龙女,脚步迅捷,转过山腰去了。他左

手两根手指上鲜血不住直流,痴痴的站着,竟自不知痛。

杨过抱着小龙女回到古墓,将她放在寒玉床上。小龙女叹道:“我身受重伤,怎么还能

与寒气相抗?”杨过“啊”了一声,心中愈惊,暗想:“原来姑姑受伤如此之重。”掌下抱

她到隔壁她自己卧房。她自将寒玉床让给杨过后,初时仍与他同室而卧,过了年余,才搬入

隔壁石室。小龙女刚一卧倒,又是“哇”的一声,喷出了大口鲜血,杨过赤裸的上身被喷得

满胸是血。她喘息几下,便喷一口血。杨过吓得手足无措,只是流泪。

小龙女淡淡一笑,说道:“我把血喷完了,就不喷了,又有甚么好伤心的?”杨过道:

“姑姑,你别死。”小龙女道:“你自己怕死,是不是?”杨过愕然道:“我?”小龙女

道:“我死之前,自然先将你杀了。”这话她在两年多前曾说过一次,杨过早就忘了,想不

到此时重又提起。小龙女见他满脸讶异之色,道:“我若不杀你,死了怎有脸去见孙婆婆?

你独个儿在这世上,又有谁来照料你?”杨过脑中一片惶乱,不知说甚么好。

小龙女吐血不止,神情却甚为镇定,浑若无事。杨过灵机一动,奔去舀了一大碗玉蜂蜜

浆来,□她喝了下去。这蜜浆疗伤果有神效,过不多时,她终于不再吐血,躺在床上沉沉睡

去。杨过心中略定,只是惊疲交集,再也支持不住,坐在地下,也倚墙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咽喉上一凉,当即惊醒。他在古墓中住了多年,虽不能如小龙

女般黑暗中视物有如白昼,但在墓中来去,也已不须秉烛点灯。睁开眼来,只见小龙女坐在

床沿,手执长剑,剑尖指在他的喉头,一惊之下,叫道:“姑姑!你……”

小龙女淡然道:“过儿,我这伤势是好不了啦,现下杀了你,咱们一块儿见孙婆婆去

罢!”杨过只是急叫:“姑姑!”小龙女道:“你心□害怕,是不是?挺快的,只一剑就完

事。”杨过见她眼中忽发异光,知她立时就要下杀手,胸中求生之念热切无比,再也顾不得

别的,一个打滚,飞腿去踢她手中长剑。

小龙女虽然内伤沉重,身手迅捷,竟是不减平时,侧身避开了他这一脚,剑尖又点在他

的喉头。杨过连变几下招术,但他每一招每一式全是小龙女所点拨,那能不在她意料之中?

长剑如影随形,始终不离他咽喉三寸之处。杨过吓得全身都是汗,暗想:“今日逃不了性

命,定要给姑姑杀了。”危急中双掌一并,凭虚击去,欺她伤后无力,招数虽精,该无劲力

与自己对掌。

小龙女识得他的用意,仍是上身微侧,让他的掌力呼呼两响在自己肩头掠过,叫道:

“过儿,不用斗了!”长剑略挺,剑尖颤了几颤,一招巧妙无比的“分花拂柳”,似左实

右,已点在杨过喉头。她运劲前送,正要在他喉头刺落,见到他乞怜的眼色,突然心中伤痛

难禁,登时眼前发黑,全身酸软,当的一声,长剑落地,接着便晕了过去。

这一剑刺来,杨过只是待死,不料她竟会在这紧急关头昏去。他一呆之下,当真是死□

逃生,急步奔出古墓。但见阳光耀目,微风拂衣,花香扑面,好鸟在树,那□还是墓中阴沉

惨怛的光景?

他惊魂略定,当即展开轻功,向山下急奔,下山的路子越跑越快,只中午时分,已到了

山脚。他见小龙女不曾追来,稍稍放心,才放慢脚步而行。走了一阵,腹中饿得咕咕直响。

他自幼闯荡江湖,找东西吃的本事着实了得,四下张望,见西边山坡上长着一大片玉米,于

是过去摘了五根棒子。玉米尚未成熟,但已可食得。他拾了一些枯柴,正想设法生火烧烤来

吃,忽听树后脚步声细碎,有人走近。

他侧身先挡住了玉米,以免给乡农捉贼捉赃,再斜眼看时,却见是个妙龄道姑,身穿杏

黄道袍,脚步轻盈,缓缓走近。她背插双剑,剑柄上血红丝襟在风中猎猎作响,显是会武。

杨过心想此人定是山上重阳宫□的,多半是清净散人孙不二的弟子。他心悸之余,不敢多生

事端,低了头自管在地下掇拾枯枝。

那道姑走到他身前,问道:“喂,上山的路怎生走法?”杨过暗道:“这女子是全真教

弟子,怎能不识上山路径?定是不怀好意。”当下也不转头,随手向山一指,道:“顺大路

上去便是。”那道姑见他上身赤裸,下身一条裤子甚是敝旧,蹲在道旁执拾柴草,料想是个

寻常庄稼汉。她自负美貌,任何男子见了都要目不转瞬的呆看半晌,这少年居然瞥了自己一

眼便不再瞧第二眼,竟是瞎了眼一般,不禁有气,但随即转念:“这些蠢牛笨马一般的乡下

人又懂得甚么?”说道:“你站起来,我有话问你。”

杨过对全真教上上下下早就尽数恨上了,当下装聋作哑,只作没听见。那道姑道:“傻

小子,我的话你听见没有?”杨过道:“听见啦,可是我不爱站起来。”那道姑听他这么

说,不禁嗤的一笑,说道:“你瞧瞧我,是我叫你站起来啊!”这两句话声音娇媚,又甜又

腻。杨过心中一凛:“怎么她说话这等怪法?”抬起头来,只见她肤色白润,双颊晕红,两

眼水汪汪的斜睨自己,似乎并无恶意;一眼看过之后,又低下头来拾柴。

那道姑见他满脸稚气,虽然瞧了自己第二眼,仍是毫不动心,不怒反笑,心想:“原来

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从怀□取出两锭银子,叮叮的相互撞了两下,说道:“小兄弟,你听

我话,这两锭银子就给你。”

杨过原不想招惹她,但听她说话奇怪,倒要试试她有何用意,于是索性装痴乔呆,怔怔

的望着银子,道:“这亮晶晶的是甚么啊?”那道姑一笑,说道:“这是银子。你要新衣服

啦、大母鸡啦、白米饭啦,都能用银子去买来。”杨过装出一股茫然不解的神情,道:“你

又骗我啦,我不信。”那道姑笑道:“我几时骗过你了?喂,小子,你叫甚么名字?”杨过

道:“人人都叫我傻蛋,你不知道么?你叫甚么名字?”那道姑笑道:“傻蛋,你只叫我仙

姑就得啦,你妈呢?”杨过道:“我妈刚才臭骂我一顿,到山上砍柴去啦。”那道姑道:

“嗯,我要用一把斧头,你去家□拿来,借给我使使。”杨过心中大奇,双眼发直,口角流

涎,傻相却装得越加像了,不住摇头,道:“那使不得,我家斧头不能借人的。要是爹爹知

道我借给你,定要用扁担揍我。”那道姑笑道:“你爹妈见了银子,欢喜还来不及啦,一定

不会揍你。”说着扬手将一锭银子向他掷去。

杨过伸手去接,假装接得不准,让那银子撞在肩头,落下来时,又碰上了右脚,他捧住

右脚,左足单脚而跳,大叫:“嗳□,嗳,你打我!我跟妈妈说去!”说着大叫大嚷,银子

也不要了,向前急奔。

那道姑见他傻得有趣,微微而笑,解下身上腰带,向杨过的右足挥出。杨过听到风声,

回头一望,见到腰带来势,吃了一惊:“这是我古墓派的功夫!难道她不是全真派的道

姑?”当下也不闪避,让她腰带缠住右足,扑地摔倒,全身放松,任她横拖倒曳的拉回来,

只是心下戒惧:“她上山去,难道是冲着姑姑?”

他一想到小龙女,不知她此时生死如何,不由得忧急无比,心念已决,纵然死在她的手

□,也要再去看看她。这念头在他脑海中兜了几转,那道姑已将他拉到面前,见他虽然满脸

灰土,却是眉清目秀,心道:“这乡下小子生得倒俊,只可惜绣花枕头,肚子□却是一包乱

草。”听他兀自大叫大嚷,胡言乱语,微微笑道:“傻蛋,你要死还是要活?”说着拔出长

剑,抵在他胸口。

杨过见她出手这招“锦笔生花”正是古墓派嫡传剑法,心下是无疑惑:“此人多半是师

伯李莫愁的弟子,上山找我姑姑,定然不怀□意,从她挥腰带、出长剑的手法看来,武功颇

为了得,我便装傻到底,好教她全不提防。”于是满脸惶恐,求道:“仙姑,你……你别杀

我,我听你的话。”那道姑笑道:“好,你如不听我吩咐,一剑就将你杀了。”杨过叫道:

“我听,我听。”那道姑挥起腰带,拍的一声轻响,已缠回腰间,姿态飘逸,甚是洒脱。杨

过暗赞一声:“好!”脸上却仍是一股茫然之色。道姑心道:“这傻子又怎懂得这一手功夫

之难?我这可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了。”说道:“你快回家去拿斧头。”

杨过依言奔向前面的农舍,故意足步蹒跚,落脚极重,摇摇摆摆,显得笨拙异常。那道

姑瞧得极不顺眼,叫道:“你可别跟人说起,快去快回。”杨过应道:“是啦!”悄悄在一

所农舍的门边一张,见屋内无人,想是都在田地□耕作,当下在壁上取了一柄伐树砍柴用的

短斧,顺手又在板凳上取过一件破衣披在身上,傻□傻气的回来。

他虽在作弄那道姑,心中总是挂念着小龙女的安危,脸上不禁深有忧色。那道姑嗔道:

“你哭丧着脸干么?快给我笑啊。”杨过咧开了嘴,傻笑几声。那道姑秀眉微蹙,道:“跟

我上山去。”杨过忙道:“不,不,我妈吩咐我不可乱走。”那道姑喝道:“你不听话,我

立时杀了你。”说着伸左手扭住他耳朵,右手长剑高举,作势欲斩。杨过杀猪也似的大嚷起

来:“我去啊,我去啊!”

那道姑心想:“这人蠢如猪羊,正合我用。”于是拉住他袖子,走上山去。她轻功不

弱,行路自然极快。杨过却跌跌撞撞,左脚高,右脚低,远远跟在后面,走了一阵,便坐在

路边石上不住拭汗,呼呼喘气。那道姑连声催促快走。杨过道:“你走起路来像兔子一般,

我怎么跟得上?”那道姑见日已偏西,心中老大不耐烦,回过来挽住他手臂,向山上急奔。

杨过只是跟不上,双脚乱跨,忽尔在她脚背上重重□了一脚。

那道姑“嗳哟”一声,怒道:“你作死么?”但见他气息粗重,实在累得厉害,当下伸

出左臂托在他腰□,喝一声:“走罢!”揽着他身子向山上疾驰,轻功施展开来,片刻间就

奔出数里。

杨过被她揽在臂弯,背心感到的是她身上温软,鼻中闻到的是她女儿香气,索性不使半

点力气,任她带着上山。那道姑奔了一阵,俯下头来,只见他脸露微笑,显得甚是舒服,不

禁有气,松开手臂,将他掷在地上,嗔道:“你好开心么?”杨过摸着屁股大叫:“哎唷,

哎唷,仙姑摔痛傻蛋屁股啦。”

那道姑又好气又好笑,骂道:“你怎么这生傻?”杨过道:“是啊,我本来就叫傻蛋

嘛。仙姑,我妈说我不姓傻,姓张。你可是姓仙么?”那道姑道:“你叫我仙姑就得啦,管

我姓甚么呢。”原来她正是赤练仙子李莫愁的大弟子洪凌波,便是当日去杀陆立鼎满门而被

武三娘逐走的小道姑。杨过想探听她的姓名,那知她竟不吐露。

她在石上坐下,整理被风吹散了的秀发。杨过侧着头看她,心道:“这道姑也算得美

了,只是还不及桃花岛郭伯母,更加不及我姑姑。”洪凌波向他横了一眼,笑道:“傻蛋,

你尽管瞧着我干甚?”杨过道:“我瞧着就是瞧着,又有甚么干不干的?你不许我瞧,我不

瞧就是了,有甚么希罕?”洪凌波噗哧一笑,道:“你瞧罢!喂,你说我好不好看?”从怀

□摸出一只象牙小梳,慢慢梳着头发。

杨过道:“好看啊,就是,就是……”洪凌波道:“就是甚么?”杨过道:“就是不大

白。”洪凌波向来自负肤色白腻,肌理晶莹,听他这么说,不禁勃然而怒,站起身来喝道:

“傻蛋,你要死了,说我不够白?”杨过摇头道:“不大白。”洪凌波怒道:“谁比我更白

了?”杨过道:“昨晚跟我一起睡的,就比你白得多。”洪凌波道:“谁?是你媳妇儿,还

是你娘?”心中转过一个念头,就想将这肤色比自己更白的女人杀了。杨过道:“都不是,

是我家的白羊儿。”洪凌波转怒为笑,道:“真是傻子,人怎能跟畜牲比?快去罢。”挽着

他臂膀,快步上山。

将至直赴重阳宫的大路时,洪凌波折而向西,朝活死人墓的方向走去。杨过心想:“她

果然去找我姑姑。”洪凌波走了一会,从怀中取出一张地图,找寻路径。杨过道:“仙姑,

前面走不通啦,树林子□有鬼。”洪凌波道:“你怎知道?”杨过道:“林子□有个大坟,

坟□有恶鬼,谁也不敢走近。”洪凌波大喜,心道:“活死人墓果然是在此处。”

原来洪凌□近年得师父传授,武功颇有进益,在山西助师打败武林群豪,更得李莫愁的

欢心。她听师父谈论与全真诸子较量之事,说道若是练成了“玉女心经”,便不用畏惧全真

教这些牛鼻子老道,奴可惜记载这门武学的书册留在终南山古墓之中。洪凌波问她为甚么不

到墓中研习这门功夫。李莫愁含糊而答,只说已把这地方让给了小师妹,师姊妹俩不大和

睦,向来就没来往。她极其好胜,自己曾数度闯入活死人墓、锻羽被创、狼狈逃走之事,自

不肯对徒儿说起,反说那小师妹年纪幼小,武功平平,做师姊可不便以大欺小。当下洪凌波

极力怂恿师父去占墓夺经。其实李莫愁此念无日或忘,但对墓中机关始终参详不透,是以迟

迟不敢动手,听徒儿说得热切,只是微笑不答。

洪凌波扬了几次,见师父始终无可无不可,当下暗自留了心,向师父详问去终南山古墓

的道路,私下绘了一图,却不知李莫愁其实并未尽举所知以告。这次师父派她上长安杀一个

仇家,事成之后,便迳自上终南山来,不意却与杨过相遇;当下命杨过便短斧砍开阻路荆

棘,觅路入墓。

杨过心想这般披荆斩棘而行,搅上一年半载也走不近古墓,当下痴痴呆呆的只是依命而

行。闹了大半时辰,天色全黑,还行不到里许路,离古墓仍极遥远。他记挂小龙女之心越来

越是热切,暗想不如带这道姑进去,瞧她能有甚么古怪,当下举斧乱劈几下,对准一块石头

砍了下去,火星四溅,斧口登时卷了。他大声叫道:“嗳哟,嗳哟,这儿有一块大石头。斧

头坏啦,回头爹爹准要打我。仙姑,我……我要回家去啦。”

洪凌波早已十分焦急,瞧这等走法,今晚无论如何不能入墓,口中只骂:“傻蛋,不许

回去!”杨过道:“仙姑,你怕不怕鬼?”洪凌波道:“鬼才怕我呢,我一剑就将恶鬼劈成

两半。”杨过喜道:“你不骗我么?”洪凌波道:“我骗你干么?”杨过道:“恶鬼既然怕

你,我就带你到大坟去。那恶鬼出来,你可要赶跑他啊!”洪凌波大喜道:“你识得到大坟

去的路?快带我去。”杨过怕她疑心,唠唠叨叨的再三要她答应,定要杀了恶鬼。洪凌波连

声安慰,叫他放心,说道便有十个恶鬼也都杀了。

杨过道:“早几年,我到大坟边放羊,睡了一觉,醒来时已半夜啦。我瞧见坟□出来一

个白衣女鬼,吓得我没命的逃走,路上摔了一交,头也跌破了,你瞧,这儿还有一个疤儿。

□说着凑近身去,要她来摸。他一路上给她揽着之时,但觉她吹气如兰,挨近她身子很是舒

畅,这时乘机使诈,将脑袋凑近她脸边。洪凌波笑着叫了一声:“傻蛋!”随手一摸,并不

觉得有甚么疤痕,也不以为意,只道:“快领我过去。”

杨过牵着她手,走出花木丛来,转到通往古墓的秘道。此时已近中夜,星月无光。杨过

拉着她手,只觉温腻软滑,人中暗暗奇怪:“姑姑与她都是女子,怎么姑姑的手冰冰冷的,

她却这么温暖。”不自禁手上用劲,捏了几捏。若是武林中有人对洪凌波这般无礼,她早已

拔剑杀却,但她只道杨过是个傻瓜,此时又有求于他,再者见他俊美,心中也有几分喜欢,

竟未动怒,暗道:“这傻蛋倒也不是傻得到底,却也知道我生得好看。”

不到一顿饭功夫,杨过已将洪凌波领到墓前。他出来时心慌意乱,未将墓门关上,但见

那块作为墓门的大石碑仍是倒在一边。他心中怦怦乱跳,暗暗祷告:“但愿姑姑没死,让我

得能再见她一面。”这时再也没心绪和洪凌波捣鬼,只道:“仙姑,我带你进去,可是恶鬼

倘若吃了我,我变了鬼,那就永远缠住你不放啦。”当即举步入内。

洪凌波心想:“这傻蛋忽然大胆,倒也奇怪。”当下不暇多想,在黑暗中紧紧跟随,她

听师父说活死人墓中道路迂回曲折,只要走错一步,立时迷路,却见杨过毫不迟疑的快步而

前,东一转,西一绕,这边推开一扇门,那边拉开一块大石,竟是熟悉异常。洪凌波暗暗生

疑:“墓中道路有甚么难走?难道师父骗我,她是怕我私自进入么?”片刻之间,杨过已带

她走到古墓中心的小龙女卧室。

他轻轻推开了门,侧耳倾听,不闻半点声响,待要叫唤:“姑姑!”想起洪凌波在侧,

急忙忍住,低声道:“到啦!”

洪凌波此时深入古墓,虽然艺高人胆大,毕竟也是惴惴不安,听了杨过之言,忙取出火

摺,打口点燃了桌上的蜡烛,只见一个白衣女子躺在床上。她早料到会在墓中遇到师叔小龙

女,却想不到她竟是这般泰然高卧,不知是睡梦正酣,还是没将自己放在眼□,当下平剑当

胸,说道:“弟子洪凌波,拜见师叔。”

杨过张大了口,一颗心几乎从胸腔中跳了出来,全神注视小龙女的动静,只见她一动不

动,隔了良久,才轻轻“嗯”了一声。从洪凌波说话到小龙女答应,杨过等得焦急异常,恨

不得扑上前去,抱住师父放声大哭,待听她出声,心头有如一块大石落地,喜悦之下,再也

克制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洪凌波问道:“傻蛋,你干甚么?”杨过鸣咽道:

“我……我好怕。”

小龙女缓缓转过身来,低声道:“你不用怕,刚才我死过一次,一点也不难受。”洪凌

波斗然间见到她秀丽绝俗的容颜,大吃一惊:“世上居然有这等绝色美女!”不由得自惭形

秽,又道:“弟子洪凌波,拜见师叔。”小龙女轻轻的道:“我师姊呢?她也来了么?”洪

凌波道:“我师父命弟子先来,请问师叔安好。”小龙女道:“你出去罢,这个地方莫说是

你,连你师父也是不许来的。”

洪凌波见她满脸病容,胸前一滩滩的都是血渍,说话中气短促,显是身受重伤,当下将

提防之心去了一半,问道:“孙婆婆呢?”小龙女道:“她早死啦,你快出去罢。”洪凌波

更是放心,暗想:“当真是天缘巧合,不想我洪凌波竟成了这活死人墓的传人。”眼见小龙

女命在倾刻,只怕她忽然死去,无人能知收藏“玉女心经”的所在,忙道:“师叔,师父命

弟子来取玉女心经。你交了给我,弟子立时给你治伤。”

小龙女长期修练,七情六欲本来皆已压制得若有若无,可说万事不萦于怀,但此时重伤

之余,失了自制,听她这么说,不由得又急又怒,晕了过去。洪凌波抢上去在她人中上捏了

几下,小龙女悠悠醒来,说道:“师姊呢?你请她来,我有话……有话跟她说。”洪凌波眼

见本门的无上秘笈竟然唾手可得,实是迫不及待,一声冷笑,从怀□取出两枚长长的银针,

厉声道:“师叔,你认得这针儿,不快交出玉女心经,可莫怪弟子无礼。”

杨过曾吃过这冰魄银针的大苦头,只不过无意捏在手□,便即染上剧毒,若是刺在身

上,那还了得?眼见事势危急,叫道:“仙姑,那边有鬼,我怕!”说着扑将过去,抱住她

背心,顺手便在她“肩贞”“京门”两穴上各点一指。洪凌波做梦也想不到这“傻蛋”竟肴

一身上乘武功,要待骂她胡说八道,已是全身酸麻,软瘫在地。杨过怕她有自通经脉之能,

随即在她“巨骨穴”上又再重重点上几指,说道:“姑姑,这女人真坏,我用银针来刺她几

下好不好?”说着用衣襟裹住手指,拾起银针。

洪凌波身子不能动弹,这几句话却清清楚楚的听在耳□,见他拾起银针,笑嘻嘻的望住

自己,只吓得魂飞魄散,要待出言求情,苦在张口不得,只是目光露出哀怜之色。小龙女

道:“过儿,关上了门,防我师姊进来。”杨过应道:“是!”刚要转身,忽听身后一个娇

媚的女子声音说道:“师妹,你好啊?我早来啦。”

杨过大惊转身,烛光下只见得门口俏生生的站着一个美貌道姑,右眼桃腮,嘴角边似笑

非笑,正是赤练仙子李莫愁。

当洪凌波打听活死人墓中道路之时,李莫愁早料到她要自行来盗玉女心经,派她到长安

杀人等等,其实都是有意安排。她一直悄悄跟随其后,见到她如何与杨过相遇,如何入墓,

如何逼小龙女献经,又如何中计失手,只因她身法迅捷,脚步轻盈,洪凌波与杨过竟是丝毫

没有察觉,直至斯时,方始现身。

小龙女矍然而起,叫了声:“师姊!”跟着便不住咳嗽。李莫愁冷冷的指着杨过道:

“这人是谁?祖师婆婆遗训,古墓中不准臭男子踏进一步,你干么容他在此?”小龙女猛烈

咳嗽,无法答话。杨过挡在小龙女身前相护,朗声道:“她是我姑姑,这□的事,不用你多

管!”李莫愁冷笑道:“好傻蛋,真会装蒜!”拂尘挥动,呼呼呼住了三招。这三招虽先后

而发,却似同时而到,正是古墓派武功的厉害招数,别派武学之士若不明忑中奥妙,一上手

就给她系得筋断骨折。杨过对这门功夫习练已熟,虽远不及李莫愁功力深厚,仍是轻描淡写

的闪开了她三招混一的“三燕投林”。

李莫愁拂尘回收,暗暗吃惊,瞧他闪避的身法竟是本门武学,厉声道:“师妹,这小贼

是谁?”小龙女怕再呕血,不敢高声说话,低低的道:“过儿,拜见了大师伯。”杨过呸了

一声道:“这算甚么师伯?”小龙女道:“你俯耳过来,我有话说。”

杨过只道她要劝自己向李莫愁磕头,心下不愿,但仍是俯耳过去。小龙女声细若蚊,轻

轻道:“脚边床角落□,有一块突起的石板,你用力向左边板,然后立即跳上床来。”李莫

愁也当她是在嘱咐徒儿向自己低头求情,眼前一个身受重伤,一个是后辈小子,那□放在心

上,自管琢磨怎生想个妙法,勒逼师妹献出玉女心经。

杨过点点头,朗声道:“好,弟子拜见大师伯!”慢慢伸手到小龙女脚边床边□一摸,

触手处果有一块突起的石板,当下用力板动,跟着跃上床去。只听得轧轧几响,石床突然下

沉。李莫愁一惊,佑道古墓中到处都是机关,当年师父偏心,瞒过了自己,却将运转机关的

法门尽数传给师妹,立即抢上来向小龙女便抓。

此时小龙女全无抵御之力,石床虽然下沉,但李莫愁见机奇快,出手迅捷之极,这一下

竟要硬生生将她抓下床来。杨过大惊,奋力拍出一掌,将她手抓击开,只觉眼前一黑,砰□

两响,石床已落入下层石室。室顶石块自行推上,登时将小龙女师徒与李莫愁师徒四人一上

一下的隔成两截。

杨过朦胧中见室中似有桌椅之物,于是走向桌旁,取火摺点燃了桌上的半截残烛。小龙

女叹道:“我血行不足,难以运功治伤。但纵然身未受伤,咱师徒俩也斗不过我师姊……”

杨过听到她“血行不足”四字,也不待她说完,提起左手,看准了腕上筋脉,狠命咬落,登

时鲜血迸出。他将伤口放在小龙女嘴边,鲜血便泊泊从她口中流入。

小龙女本来全身冰冷,热血入肚,身上便微有暖意,但知此举不妥,待要挣扎,杨过早

已料到,伸指点了她腰间穴道,教她动弹不得。过不多时,伤口血凝,杨过又再咬破,然后

再咬右腕,灌了几次鲜血之后,杨过只感头晕眼花,全身无力,这才坐直身子,解开她的穴

道。小龙女对他凝视良久,不再说话,幽幽叹了口气,自行练功。杨过见蜡烛行将燃尽,换

上了一根新烛。

这一晚两人各自用功。杨过是补养失血后的疲倦。小龙女服食杨过的鲜血后精神大振,

两个时辰后,自知性命算是保住了,睁开眼来,向他微微一笑。杨过见她双颊本来惨白,此

时忽然有两片红晕,有如白玉上抹了一层淡淡的胭脂,大喜道:“姑姑,你好啦。”小龙女

点点头。杨过欣喜异常,却不知说甚么好。

小龙女道:“咱们到孙婆婆的屋□去,我有话跟你说。”杨过道:“你不累么?”小龙

女道:“不碍事。”伸手在石壁的机括上扳了几下,石块转动,露出一道门来。此处的道路

杨过亦已全不识得。小龙女领着他在黑暗中转来转去,到了孙婆婆屋中。

她点亮烛火,将杨过的衣服打成一个包裹,将自己的一对金丝手套也包在□面。杨过呆

呆的望着她,奇道:“姑姑,你干甚么?”小龙女不答,又将两大瓶玉蜂浆放在包中。杨过

喜道:“姑姑,咱们要出去了,是么?那当真好得很。”

小龙女道:“你好好去罢,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你待我很好。”杨过大惊,问道:“姑

姑你呢?”小龙女道:“我向师父立过誓,是终身不出此墓的。除非……除非……嗯,我不

出去。”说着黯然摇头。

杨过见她脸色严正,语气坚定,显是决计不容自己反驳,当下不敢再说,但此事实在重

大,终于又鼓起勇气道:“姑姑,你不去,我也不去。我陪着你。”小龙女道:“此时我师

姊定是守住了出墓的要道,要逼我交出玉女心经。我功夫远不如她,又受了伤,定然斗她不

过,是不是?”杨过道:“是。”小龙女道:“咱们留着的粮食,我看勉强也只吃得二十来

天,再吃些蜂蜜甚么,最多支持一个月。一个月之后,那怎么办?”杨过一呆,道:“咱们

强冲出去,虽然打不过师伯,却也未必不能逃命。”小龙女摇头道:“你若知道你师伯的武

功脾气,就知咱们决不能逃命。那时不但要惨受折辱,而且死时苦不堪言。”杨过道:“若

是如此,我一个人更是难以逃出。”

小龙女摇头道:“不!我去邀她相斗,一路引她走入古墓深处,你就可乘机逃出。你出

去之后,搬开墓左的大石,拔出□面的机括,就有两块万斤巨石落下,永远封住了墓门。”

杨过愈听愈惊,道:“姑姑,你会开动机括出来,是不是?”

小龙女摇头道:“不是。当年王重阳起事抗金,图谋大举,这座石墓是他积贮钱粮兵器

的大仓库。是以机关重重,布置周密,又在幕门口安下这两块万斤巨石,称为『断龙石』。

万一义师末兴,而金兵已得知风声先行来攻,要是寡不敌众,他就放下巨石,闭墓而终,攻

入墓来的敌人也决计难以生还。因断龙石既落之后,不能再启。你知入墓甬道甚是狭窄,只

容一人通行,就算进墓的敌人有千人之众,却也只能排成长长的一列,仅有当先的一人能摸

到堵塞了墓门的巨石,一个人不论力气多大,终究抬它不起。那老道如此安排,自是宁死不

屈、又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意思。他抗金失败后,独居石墓,金主侦知他的所在,曾前后派了

数十名高手来杀他,都被他或擒或杀,竟无一人得逃脱。后来金主暴毙,继位的皇帝不知原

委,便放过了他,因此这两块断龙石始终不曾用过。王重阳让出活死人墓时,将墓中一切机

关尽数告知了祖师婆婆。”

杨过越听越是心惊,垂泪道:“姑姑,我死活都要跟着你。”小龙女道:“你跟着我有

甚么好?你说外面的世界好玩得很,你就出去玩罢。以你现下的功夫,全真教的臭道士们已

不能跟你为难。你骗过洪凌波,比我聪明得多,以后也不用我来照料你了。”杨过奔上去抱

住她,哭道:“姑姑,我若不能跟你在一起,一生一世也不会快活。”

小龙女本来冷傲绝情,说话斩钉截铁,再无转圜余地,但此时不知怎的,听了杨过这几

句话不禁胸中热血沸腾,眼中一酸,忍不住要流下泪来。她大吃一惊,想起师父临终时对她

千叮万嘱的言语:“你所练功夫,乃是断七情、绝六欲的上乘功夫,日后你若是为人流了眼

泪,动了真情,不但武功大损,且有性命之忧,切记切记。”当下用力将杨过推开,冷冷的

道:“我说甚么,你就得依我吩咐。”

杨过见她突然严峻,不敢再说。小龙女将包裹缚在他背上,从壁上摘下长剑,递在他手

中,厉声道:“待会我叫你走,你立刻就走,一出墓门,立即放下巨石闭门。你师伯厉害无

比,时机稍纵即逝,你听不听我话?”杨过哽咽着声音道:“我听话。”小龙女道:“你若

不依言而行,我死于阴间,也是永远恨你。走罢!”说着拉了杨过的手,开门而出。

杨过从前碰到她手,总是其寒如冰,但此时被她握住,却觉她手掌一阵热一阵冷,与平

昔大异,只是心煎如沸,无暇去想此种小事,当下跟随着她一路走出。行了一阵,小龙女摸

着一块石壁,低声道:“她们就在□面,我一将师姊引开,你便从西北角伤门冲出。洪凌波

若是追你,你就用玉蜂针伤她。”杨过心乱如麻,点头答应。

玉蜂针是古墓派的独门暗器,林朝英当年有两件最厉害的暗器,一是冰魄银针,另一就

是玉蜂针。这玉蜂针乃是细如毛发的金针,六成黄金、四成精钢,以玉蜂尾刺上毒液□过,

虽然细小,但因黄金沉重,掷出时仍可及远。只是这暗器太过阴毒,林朝英自来极少使用,

中年后武功出神入化,更加不须用此暗器。小龙女的师父因李莫愁不肯立誓永居古墓以承衣

钵,传了她冰魄银针后,玉蜂针的功夫就没传授。

小龙女凝神片刻,按动石壁机括,轧轧声响,石壁缓缓向左移开。她双绸带立即挥出,

左攻李莫愁,右攻洪凌波,身随带进,去势迅捷已极。这时李莫愁早已解开了洪凌波身上穴

道,斥责了她几句,正在推算墓中方位,想觅路出室,突见小龙女攻进,师徒俩都是一惊。

李莫愁拂尘挥出,挡开了她绸带。拂尘与绸带都是至柔之物,以柔敌柔,但李莫愁功力远

胜,两件兵器一交,小龙女的绸带登时倒卷回来。

小龙女左带回转,右带继出,刹时间连进数招,两条绸带夭矫灵动。李莫愁又惊又怒:

“师父果然好生偏心,她几时传过我这门功夫?”但自忖尽可抵敌得住,也不必便下杀手,

一来玉女心经未得,若是杀了她,在这偌大石墓中实难寻找,二来也要瞧瞧师父究竟传了她

甚么厉害本事。

洪凌波向来自负精明强干,不意今日折在一个少年手□,给他装傻乔呆的作弄了半天,

居然没瞧出半点破绽,一直便在气脑,眼见师父与师叔斗得热闹,叱道:“傻蛋,你这臭小

子心眼儿可坏得到了家。”双手持剑,踏上半步,叫道:“瞧我削不削下你的鼻子来。”双

剑左刺右击,嗤嗤嗤连进数招。杨过见她来势凌厉,只得举剑相挡。若在平时,他定要出言

讥嘲,跟她再开开玩笑,但此时想起与小龙女分手在即,眼眶中满蕴热泪,望出来模糊一

片,只是顺手招架,殊无还击之意。洪凌波递了数剑,虽然伤他不得,但见他出手无力,只

道他本领平常,更是自恨先前大意,竟不提防的给他点中了穴道。

李莫愁与师妹拆了十余招,拂尘一翻,卷住了她左手绸带,笑道:“师妹,瞧瞧你姊姊

的本事。”手劲到处,绸带登时断为两截。寻常便兵刃斗殴,以刀剑震断对方的刀剑已属难

能,拂尘和绸带均是极柔软之物,她居然能以刚劲震断绸带,比之震断刀剑可就更难上十

倍。李莫愁显了这一手,脸上大有得色。

小龙女不动声色,道:“你本事好便怎样?”半截断带扬出,已裹住了她拂尘的丝线,

右手绸带□地飞去,卷住了拂尘木柄,一力向左,一力向右,拍的一声,拂尘断为两截。这

一手论功力远比李莫愁适才震断绸带为浅,但出手奇快,运劲巧妙,却也使李莫愁措手不

及。她微微一惊,抛下拂尘柄,空手夹夺绸带,直逼得小龙女连连倒退。

又拆了十余招,小龙女已退到了东边石壁之前,眼见身得已无退路,忽地反手在石壁上

一抹,叫道:“过儿,快走!”喀喇一响,西北角露出一个洞穴。李莫愁大吃一惊,急忙转

身,要拦住杨过。小龙女抛下绸带,扑上去双掌连下杀手。李莫愁只得回身抵挡。小龙女喝

道:“过儿,还不快走?”

杨过望着小龙女,知道此事已无可挽回,叫道:“姑姑,我去啦!”刷刷刷突进三剑,

剑尖直指洪凌波面前。洪凌波一直见他剑招软弱,那知蓦地□剑势陡强,危急中只得向后跃

开。杨过弯腰冲出石门,回过头来,要向小龙女再瞧最后一眼。

小龙女与师姊赤手对掌,虽在重伤之余,但习了玉女心经后招数变幻,数十招内原可不

落下风,但她见杨过的背影在洞口一幌,想到此后与他永远不能再见,忽地胸口一热,眼中

发酸,似要流下泪来。她从来不动真情,今日却两番要哭,不禁大是惊惧。高手对掌,那容

得有丝毫疏神?李莫愁见她一呆,立即乘隙而入,一把抓住她左手手腕的“会宗穴”,出脚

勾去。小龙女站立不定,倒在地下。

杨过回头过来,正见到小龙女被师姊勾倒,但见李莫愁扑上去要伤害师父,胸中热血上

涌,大叫:“别伤我姑姑!”又从石门中窜入,自后扑上,拦腰抱住了李莫愁。这一抱是各

家招数之所无,却是他情急之下胡打蛮来。李莫愁一心要拿师妹,竟未提防他去而复回,被

他双手牢牢抱住,一时竟挣扎不脱。

她虽出手残暴,任性横行,不为习俗所羁,但守身如玉,在江湖上闯荡多年,仍是处

女,斗然间被杨过牢牢抱住,但觉一般男子热气从背脊传到心□,荡心动魄,不由得全身酸

软,满脸通红,手臂上登时没了力气。小龙女乘机出手反扣她手腕脉门,可是洪凌波的剑尖

却也指到了杨过背心。

小龙女仰卧在地,眼见剑到,当即向左滚动,将杨过与李莫愁同时带在一旁,洪凌波这

一剑便刺了个空。小龙女跃起身来,喝道:“过儿,快出去!”

杨过牢牢抱住李莫愁的腰,叫道:“姑姑,你快出去!我抱着她,她走不了。”这瞬息

之间,李莫愁已连转了十几次念头,知道事势危急,生死只间一发,然而被他抱在怀中,却

是心魂俱醉,快美难言,竟然不想挣扎。

小龙女好生奇怪:“师姊如此武功,怎么竟会被过儿制得动弹不得?难道是穴道给扣住

了?”见洪凌波左手剑又向杨过刺去,当即伸出双指在她右手剑的平面剑刃上推去,那剑斗

地跳起,碰向她左手长剑。当的一声,洪凌波双手虎口发麻,两柄长剑同时落地,吓了一

跳,向后跃开。

这双剑相交,迸出几星火花,就在这火花的一下闪烁之中,李莫愁觉到师妹瞧向自己的

眼光中露出奇异之色,不禁大羞,骂道:“臭小子,你作死么?”双臂运劲挣卸,脱出了杨

过的怀抱,跳起身来,随即发掌向小龙女拍去。

小龙女正注视着杨过的动静,突觉李莫愁掌到,不及以招数化解,只得还掌挡架,但觉

师姊掌力沉厚,被她震得胸口隐隐作痛,见杨过爬起后仍来相助自己,喝道:“过儿,你当

真不听我的话,是不是?”杨过道:“你甚么话都听,就是这一句不听。好姑姑,我跟你死

活都在一起。”小龙女听他说得诚挚,心中又动真情,眼见李莫愁又是挥掌拍来,自知此刻

功力大损,这一掌万万接她不得,当下低头旁窜,抓起杨过,从石门中奔了出去。

李莫愁如影随形,伸手向她背心抓去,叫道:“别走!”小龙女回手一扬,十余枚玉蜂

针掷了过去。李莫愁蓦地闻到一股蜜糖的甜香,知道暗器厉害,大骇之下,急忙挺腰向后摔

出,撞正洪凌波身上,两人一齐跌倒。

但听得叮叮叮极轻微的几响,几枚玉蜂针都打在石壁之上,接着又是轧轧两声,却是小

龙女带着杨过逃出石室,开动机关,又将室门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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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17:33:26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七回 重阳遗刻

杨过随着小龙女穿越甬道,奔出古墓,大喜无已,在星光下吸了几口气,道:「姑姑,我去放下断龙石,将两个坏女子闷死在墓里。」说着便要去找寻机关。小龙女摇摇头,道:「且慢,等我先回进去。」杨过一惊,忙问:「为甚幺?」小龙女道:「师父嘱咐我好好看守此墓,决不能让旁人占了去。」

    杨过道:「咱们封住墓门,她们就活不成。」小龙女道:「可是我也回不进去啦。师父的话我永远不敢违抗。可不像你!」说着瞪了他一眼。杨过胸口热血上涌,伸手挽住她手臂,道:「姑姑,我听你的话就是。」小龙女克制心神,生怕激动,一句话也不敢多说,摔脱了他手,走进墓门,道:「你放石罢!」说着背脊向外,只怕自己终于变卦,更不回头瞧他一眼。

    杨过心意已决,深深吸了口气,胸臆间尽是花香与草木的清新之气,抬头上望,但见满天繁星,闪烁不已,暗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瞧见天星了。」奔到墓碑左侧,依着小龙女先前指点,运劲搬开巨石,果然下面有一块圆圆的石子,当下抓住圆石,用力一拉。圆石离开原位后露出一孔,一股细沙迅速异常的从孔中向外流出,墓门上边两块巨石便慢慢落下。这两块断龙石重逾万斤,当年王重阳构筑此墓之时,合数百人之力以巨索拉扯,方始安装完成,此时将墓门堵死,李莫愁、小龙女、洪凌波三人武功再高,也决不能生出此墓了。

    小龙女听到巨石下落之声,忍不住泪流满面,回过头来。杨过待巨石落到离地约有二尺之时,突然一招「玉女投梭」,身子如箭一般从这二尺空隙中窜了进去。小龙女一声惊叫,杨过已站直身子,笑道:「姑姑,你再也赶我不出去啦。我跟你死在一起!」一言甫毕,腾腾两声猛响,两块巨石已然着地。

    小龙女惊喜交集,激动过度,险些又要晕去,扑在杨过身上,只是喘气。杨过轻轻搂住了她,轻拍她背脊。过了良久,小龙女才道:「好罢,咱两个便死在一起。」牵着杨过的手,走向内室。

    李莫愁师徒正在四周找寻机关,东敲西打,茫无头绪,焦急万状,突见二人重又现身,不由得喜出望外。李莫愁身形一晃,抢到小龙女与杨过身后,先挡住了二人退路。小龙女冷冷的道:「师姊,我带你去个地方。」李莫愁迟疑不答,心道:「这墓中到处都是机关,莫要着了她道儿。她若使甚手脚,我可防不胜防。」小龙女道:「我带你去拜见师父灵柩,你不愿去也就罢了。」李莫愁道:「你可不能凭师父之名来骗我。」小龙女微微冷笑,也不答话,径向门口走去。李莫愁见她言语举止之中自有一股威仪,似乎令人违抗不得,当下师徒两人跟随在后,步步提防,不敢有丝毫怠忽。小龙女携着杨过之手前行,也不怕师姊在后暗算,带着她们进了放石棺的灵室。

    李莫愁从未来过此处,念及先师教养之恩,心中微觉伤感,但随即想起师父偏心,哀戚之念立时转为愤怒,竟不向师父灵柩磕拜,怒道:「我们师徒之间早已情断义绝,你带我来作甚?」小龙女淡淡的道:「这里还空着两具石棺,一具是你用的,一具是我用的。

    我就这幺跟你说一声,你爱那一具可以任拣。」说着伸手向两具石棺一指。

    李莫愁大怒,喝道:「你敢恁地消遣我?」语歇招出,发掌击向小龙女胸前。那知小龙女眼见掌到,竟不闪避挡格。李莫愁一怔,心道:「这一掌可莫劈死了她。」掌缘离她胸口数寸,硬生生的收转。小龙女心平气和的道:「师姊,墓门的断龙石已经放下啦!」

    李莫愁脸色立时惨白,墓中诸般机关她虽不尽晓,却知「断龙石」是闭塞墓门的最厉害杀着,当年师父曾遇大敌,险些不能抵御,几乎要放「断龙石」挡敌,后来终于连使冰魄银针和玉锋针伤了强敌。不料师妹竟将自己闭在墓内,惊惶之下,颤声道:「你另有出去的法子,是不是?」

    小龙女淡然道:「断龙石一闭,墓门再不能开,你难道不知?」李莫愁伸臂揪住她胸口衣襟,厉声道:「你骗人!」小龙女仍不动声色,说道:「师父留下的玉女心经就在这里。」

    伸手从怀里取出一本旧经书,抛入一具未上盖的空棺之中。这本旧经书是道家的要典《参同契》,凡学道之人,都是要研读的。小龙女刚好读了几页收在怀里,便随手取了掷出,说道:「你要看,只管去看好啦。功夫练得再精,也没了对手。我和过儿在这儿,你要杀,尽管下手。但你想生离古墓,我瞧是不成的啦!」

    李莫愁那知就里,心头大震,只道日思夜想的《玉女心经》就在眼前,便想俯身到空棺去取,但想自己一转身,后心便为师妹师徒所袭,心想先杀了她师徒再去取经,事出万全,便挥掌击向她面门。杨过闪身而上,挡在小龙女身前,叫道:「你先杀我罢!」李莫愁手掌下沉,转到了小龙女胸口,留劲不发,恶狠狠的瞧着杨过,说道:「你这般护着她,就是为她死了也心甘,是不是?」杨过朗声道:「正是!」李莫愁左手斜出,将杨过腰中长剑抢在手里,指住他的咽喉,厉声道:「我只要杀一个人。你再说一遍,你死还是她死?」杨过朝着小龙女一笑,大声道:「自然是我死!」此时二人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不论李莫愁施何杀手,也都不放在心上。

    李莫愁长叹一声,说道:「师妹,你的誓言破了,你可下山去啦。」

    古墓派祖师林朝英当年苦恋王重阳,终于好事难谐。她伤心之余,立下门规,凡是得她衣钵真传之人,必须发誓一世居于古墓,终身不下终南山,但若有个男子心甘情愿的为她而死,这誓言就算破了。不过此事决不能事先让那男子得知。只因林朝英认定天下男子无不寡恩薄情,决无一个能心甘情愿为心爱的女子而死,王重阳英雄侠义,尚自如此,何况旁人?日后倘若真有这样的人,那幺她后代弟子跟他下山,也不枉了。李莫愁比小龙女早入师门,原该承受衣钵,但她不肯守那终身不下山之誓,是以后来反由小龙女得了真传。

    此时李莫愁见杨过这般诚心对待小龙女,不由得又羡慕,又恼恨,想起陆展元对自己的负心薄幸,双眉扬起,叫道:「师妹,你当真有福气。」恼恨心起,要师妹也享不到真心情郎之爱,长剑疾向杨过喉头刺去。小龙女见她真下毒手,事到临头,不由得不救,左手挥动,十余枚玉锋针急掷而出。

    李莫愁身子跃起,避开金针。小龙女已拉了杨过奔向门口,回头说道:「师姊,我誓言破也好,不破也好,咱四个命中注定要在这墓中同归于尽。我不愿再见你面,咱们各死各的罢。」伸手在壁角按落,石门落下,又将四人隔开。

    小龙女心情激动,一时难以举步。杨过扶着她到孙婆婆房中休息,倒了两杯玉蜂蜜,服侍她喝了一杯,自己也喝了一杯。小龙女幽幽的叹了口气,道:「过儿,你为甚幺甘愿为我死?」杨过道:「我在世上就只你一个亲人,你待我好,我舍不得离开你。我怎能不为你死?」小龙女不语,隔了半晌,才道:「早知这样,咱们也不用回进墓来陪她们一起死啦。不过,若不回来,不知你甘愿为我而死,我这誓言也不能算破。」杨过道:「咱们想法子出去,好不好?」小龙女道:「你不知道这古墓的构筑多妙,咱们不能再出去啦。」杨过叹了口气。

    小龙女道:「你后悔了,是不是?」杨过道:「不,在这里我跟你在一起,外边世界上又没疼我的人。」小龙女以前不许他说「你疼我甚幺」,杨过自后就一直不提,这时她心情已变,听了不禁大有温暖之感,问道:「那你干幺又叹气了?」杨过道:「我想倘若咱俩一块儿下山,天下好玩的事真多,有你跟我在一起,当真快活不过。」

    小龙女自婴儿之时即在古墓之中长大,向来心如止水,师父与孙婆婆从来不跟她说外界之事,她自然无从想象,此时给杨过一提,不由心事如潮,但觉胸口热血一阵阵的上涌,待欲运气克制,总不能平静,不禁暗暗惊异,自觉生平从未经历此境,想必是重伤之后,功力难复。她却不知以静功压抑七情六欲,实系逆天行事,并非情欲就此消除,不过严加克制而已。她此时已年过二十,突遭危难,却有个少年男子甘心为她而死,自不免激动真情,有如堤防溃决,情意如潮,诸般念头纷至沓来。

    她坐在床上运了一会功,浮躁无已,在室中走来走去,却越走越郁闷,脚步加快,奔跑起来。杨过见她双颊潮红,神情激动,自与她相识以来从未见她如此,不禁骇异。小龙女奔了一阵,重又坐到床上,向杨过望去,见他脸上充满关切和怜爱之情,忽然心动:「反正我就要死了,他也要死了。咱们还分甚幺师徒姑侄?如他来抱我,我决不推开,便让他紧紧的抱着我。」

    杨过见她眼波流动,胸口不住起伏喘气,只道她伤势又发,急道:「姑姑,你怎幺啦?」

    小龙女柔声道:「过儿,你过来。」杨过依言走到床边,小龙女握住他手,轻轻在自己脸上抚摸,低声道:「过儿,你喜不喜欢我?」杨过只感她脸上烫热如火,心中大急,颤声道:「你胸口好痛幺?」小龙女微笑道:「不,我心里舒服得很。过儿,我快死啦,你跟我说,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我?」杨过道:「当然啦,这世上就只你是我的亲人。」小龙女道:「要是另外有个女子,也像我这样待你,你会不会也待她好?」杨过道:「谁待我好,我也待她好。」他此言一出,突觉小龙女握着他的手颤了几颤,登时变得冰冷,抬起头来,见她本来晕红娇艳的俏脸忽又回复了一向的苍白。

    杨过心中一惊:「世上女子千千万万,要是千千万万个女子都待我好,难道我就喜欢那千千万万个女子?好比那小道姑洪凌波,她揽住了我,跟我亲亲热热的说话,倒也舒服,可是她又怎能跟姑姑相比?」说道:「姑姑,我待她们好,那跟对你不同的。先前你放下『断龙石』,我想到从此不能跟你在一起,比死还要难过,我宁可在古墓之中跟你一起饿死,跟你一起给李莫愁打死。姑姑,我如不能在你身边,我还是死了的好。世上如果另外有个女子,像你这样待我好,我也当她是好人,只是好朋友就是了,但我决不能为她而死。」

    小龙女问道:「为甚幺?是因为我待你好吗?」杨过道:「姑姑,我喜欢见到你,陪在你身边,你待我好不好,那不相干。就算你天天打我骂我,用剑每天斩我一个伤疤,我还是真的喜欢你。老天爷就算要我做狗做猫,你天天鞭我踢我,我也定要跟在你身边。姑姑,我这一生一世,就只喜欢你一个人。」小龙女道:「那很好,我对你也一样。」

    她师徒二人在古墓中朝夕相处,早已情愫暗生,情根深种,但二人自己并没清楚体会到。

    除武功之外,日常不谈其余,直到此刻面临生死大关,才真正明白自己心中的深情,原来和对方竟如此的离离难舍。小龙女叹道:「这幺我就放心啦。」紧紧握着他手不放。杨过但觉一阵阵温热从她手上传来。

    小龙女道:「过儿,我真不好。」杨过忙道:「不,你一直都好。」小龙女摇头道:「我以前对你很凶,起初要赶你出去,幸亏孙婆婆留住了你。如果我不赶你,孙婆婆也不会死啊!」说到这里,眼泪不禁夺眶而出。她自五岁开始练功,就不再流泪,这时重又哭泣,心神大震,全身骨节格格作响,似觉功劲内力正在离身而去。杨过大骇,只叫:「你……

    姑姑,你怎幺了?觉得怎样?」

    就在这当口,忽然轧轧声响,石门推开,李莫愁与洪凌波走了进来。原来李莫愁心想断龙石已下,左右是个死,也不再顾忌墓中到处伏有厉害机关,鼓勇前闯,竟给她连过几间石室,到了孙婆婆房里。她暗自庆幸,只道此番运气奇佳,竟没触发机关受困,却没想到墓中机关原为抵挡大队金兵而设,皆是巨石所构,粗大笨重,须有人操纵方能抗敌,小龙女既不施暗算,诸般机关自也全无动静。李莫愁年少时曾在古墓居住,粗知主要机关的结构运使。但她师父既决意不传她衣钵,墓中诸般巧妙机关便不告知启用之法。

    杨过立即抢过,挡在小龙女身前。李莫愁道:「你让开,我有话跟师妹说。」杨过防她使诈伤害师父,不肯让开,道:「你说便是。」李莫愁瞪眼向他望了一阵,叹道:「似你这般男子,当真天下少有。」小龙女忽地站起,问道:「师姊,你说他怎幺啦,好还是不好?」

    李莫愁道:「师妹,你从没下过山,不知世上人心险恶,似他这等情深义重之人,普天下再难找出第二个来。」她在情场中伤透了心,悲愤之余,不免过甚其辞,把普天下所有真情的男子都抹杀了。

    小龙女极为喜慰,低声道:「那幺,有他陪着我一起死,便已不枉了这一生。」李莫愁道:「师妹,他到底是你甚幺人?你已嫁了他幺?」小龙女道:「不,他是我徒儿。他说他这一生一世,就只喜欢我一个。他宁可死了,也不肯离开我。」

    李莫愁大是奇怪,摇头道:「师妹,我瞧瞧你的手臂。」伸出左手轻轻握住小龙女的手,右手捋起她衣袖,但见雪白的肌肤上殷红一点,正是师父所点的守宫砂。李莫愁暗暗钦佩:「这二人在古墓中耳鬓厮磨,居然能守之以礼,她仍是个冰清玉洁的处女。」当下卷起自己衣袖,一点守宫砂也娇艳欲滴,两条白臂傍在一起,煞是动人,不过自己是无可奈何才守身完贞,师妹却是有男子心甘情愿的为她而死,她仍守身如玉,难易之别,,大相径庭,想到此处,不禁长长叹了口气,放开了小龙女手臂。

    小龙女道:「你有甚幺话要跟我说?」李莫愁本意要羞辱她一番,说她勾引男子,败坏师门,想激得她于惭怒交迸之际无意中透露出墓的机关,但此时已无言可说,沉吟片刻,又有了主意,说道:「师妹,我是来向你赔不是啦。」小龙女大出意外,她素知这位师姊心高气傲,决不肯向人低头,这句话不知是何用意,淡淡的道:「你做你的事,我做我的,各行其是,那也不用赔甚幺不是。」李莫愁道:「师妹,你听我说,我们做女子的,一生最有福气之事,是有个真心的郎君。古人有言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做姊姊的命苦,不用说了。这少年待你这幺好,你其实甚幺都不欠缺的了。」小龙女微微一笑,道:「我是很开心啊。他永远会对我好的,我知道。」

    李莫愁立起艳羡之念,想起自己的不幸,缓缓的道:「小师妹,你一生便住在这石墓之中,跟你熟识的男子也就只他一人,却不知世上男人负心的多,真正忠诚对你的只怕半个也没有。你师姊本来有个相好的男人,他对我说尽了甜言蜜语,说道就是为我死一千次一万遭也没半点后悔。不料跟我只分开了两个月,他遇到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立即就跟她好得不得了,再见到我时竟睬也不睬,好象素不相识一般。我问他怎幺样?他说道:『李姑娘,我跟你是江湖上的道义之交,多承你过去待我不错,将来如有补报之处,自不敢忘。』他居然老了脸皮说道:『李姑娘,下个月二十四日,我在大理跟何姑娘成亲。那时你如有空请你大驾光临来吃喜酒。』我气得当场呕血,晕倒在地。他将我救醒,扶我到一家客店中休息,就此扬长而去。」她复述陆展元当年对她所说的决绝言语,神情声口,十足十便似出于一个薄情寡义的男子之口,只是加上了极深的怨艾愤恨。这些年来,她的确时时刻刻在回想当日陆展元对她所说的言语。

    小龙女问道:「后来怎样?你就罢了不成?」

    李莫愁冷冷的道:「怎幺样啊?男人家变了心,你便用一千匹马也拉不回来!就算你把钢刀架在他头颈里,逼得他回到你身边,他虚情假意,跟你花言巧语的再骗你一阵,你又有甚幺味道?世上的男人,个个会喜新弃旧,见异思迁,就算你是天仙化人,千娇百媚,也终究不能让他永永远远对你真心诚意。小师妹,这个男人,他真正肯为你死,这样的男子,我朝思暮想,只盼有幸遇到一个。他是白痴也好,是丑八怪也罢,我偬真心真意的待他。师妹,你却遇到了,你真好福气!我不羡慕师父传你玉女心经,只羡慕你遇到这样一个好徒儿!」

    杨过大声道:「李师伯,我遇到这样的好师父,我才是运气好呢!」李莫愁叹了口气,说道:「你们两个运气都好,就可惜你们年纪轻轻,终身就得住在这暗无天日的古墓之中,再也见不到外面的花花世界了。你将来会后悔的。」

    杨过大声抗辩:「决计不会,决计不会!我若有半点后悔之心,让她一剑斩死我好了,我决计不逃!」小龙女向他温柔亲切的瞧,慰抚他道:「过儿,你别急,我相信你和我在一起,永远不会后悔!」杨过伸出手去,握住她手掌。两人手掌相接,登时心灵相通,深知此生此世,互相决不相负。两人相望,石室中虽亮光不足,也感到有如说了千百句言语,互证情意,决无他日变心之虞。

    李莫愁叹了口气,说道:「师妹,你是年轻姑娘,不知人心险恶,那也怪你不得。师姊今天教你一招防身之术。这一招师父不会要你,因为她没出过石墓,她自己也不懂的。」

    小龙女听她说得郑重,凝神倾听,说道:「多秀师姊教导。」

    李莫愁道:「那一天你男人对你的神情如果突然之间变了,本来十分亲热,爱得你要死要活,忽然间他对你生疏了、客气了,那便是他变心了。你一时瞧不出来,却要加意提防,且看有甚幺蛛丝马迹,可万万放他不过。」

    小龙女道:「咱们只在这石墓之中,又能有甚幺蛛丝马迹?师姊,多秀你把自身经历说给我听。不过我是用不着的,因为千年万年,他不会对我变心。」

    李莫愁心中一酸,接着道:「那好极啦。那你就该当下山去好好快活一番。花花世界,你二人双宿双飞,赏心乐事,当真无穷无尽。」小龙女抬起头来,出了一会神,轻轻道:「是啊,可惜现下已经迟了。」李莫愁道:「为甚幺?」小龙女道:「断龙石已经放下,纵然师父复生,咱们也不能再出去了。」李莫愁低声下气,费了一番唇舌,原盼引起她求生之念,凭着她对古墓地形的熟悉,找寻一条生路,那知到头来仍然无望。她想到自己受人背叛、情郎变心,到头来更困于古墓活活埋葬,心情倍加难受,急怒之下,不由得杀意骤生,手腕微翻,举掌往小龙女头顶击落。

    杨过蓦见李莫愁忽施杀手,慌乱中自然而然的蹲下身子,阁的一声大叫,双掌推出,使出了欧阳锋所授的蛤蟆功。这是他幼时所学功夫,自进古墓后从来没练过,但深印脑海之中,于最危急时不思自出。李莫愁这一掌将落未落,突觉一股凌厉之极的掌风从旁压到,忙回掌向下挡架。杨过在古墓中修习两年,内力大增,虽跟蛤蟆功全不相干,这一推之力却也已大非昔比,砰的一声,竟将李莫愁推得向后飞出,在石壁上重重一撞,只感背脊剧痛。

    李莫愁大怒,双掌互擦,斗室中登时腥臭弥漫,中人欲呕。小龙女知道杨过适才这一击不过侥幸得手,师姊真正厉害的「赤练神掌」功夫施展出来,合自己与杨过二人之力也决抵挡不住,当即拉着杨过手臂,闪身穿出室门。

    李莫愁挥掌拍出,那知手掌尚在半空,左颊上忽地吃了一记耳光,虽然不痛,声音却甚清脆,但听小龙女叫道:「你想学玉女心经的功夫,这就是了!」李莫愁只一怔间,右颊上又中了一掌。她素知师父《玉女心经》的武功厉害之极,此时但见小龙女出手快捷无比,而手掌之来又变幻无方,明明是本门武功路子,偏生自己全然不解其中奥妙,自是玉女心经功夫无疑,心中立时怯了,眼睁睁望着师妹携同杨过走入另室,关上了室门。

    她兀自抚着脸颊,暗道:「总算她手下留情,倘若这两掌中使了劲力,我这条命还在幺?」

    却不知《玉女心经》功夫求快求奇不求狠,小龙女掌法虽妙,掌力却通常并不伤人。

    杨过见师父干净利落的打了李莫愁两下耳光,大是高兴,道:「姑姑,这心经的功夫,李莫愁便敌不过……」一言未毕,忽见小龙女颤抖不止,似乎难以自制,惊叫:「姑姑,你怎幺……你……」小龙女颤声道:「我……我好冷……」适才她击出这两掌,虽发劲极轻,使的却是内家真力,重伤后玄功未复,这一牵动受损不小。她一生在寒玉床上练功,原是至寒的底子,此时制力一去,犹如身堕万仞玄冰之中,奇冷彻骨,牙齿不住打战。杨过急得只叫:「怎幺办?」情急之下,将她紧紧搂在怀中,欲以自身的热气助她抗寒,只抱了一会,但觉小龙女身子越来越冷,渐渐自己也抵挡不住。

    小龙女自觉内力在一点一滴的不断消失,说道:「过儿,我是不成的啦,你……你抱我到……到那放石棺的地方去。」杨过伤心欲绝,说不出话来,但随即想起,反正大家已没几天好活,这时陪她一起死了也是一样,快快活活的道:「好。」抱着她走到放石棺的室中,将她放在一具石棺旁边地下,点燃了蜡烛。烛光映照之下,石棺厚重,更显得小龙女柔纤脆弱。

    小龙女道:「你推开这……这具石棺的盖儿,把我放进去。」杨过道:「好!」小龙女察觉他语音中并无伤感之意,微觉奇怪。杨过推开棺盖,抱起她轻轻放入,随即跃进棺中,和她并头卧倒。两人挤在一起,已无转侧余地。

    小龙女又欢喜,又奇怪,问道:「你干甚幺?」杨过道:「我自然跟你在一起。让那两个壤女人睡那口石棺。」小龙女长长叹了口气,心中平安,身上寒意便已不如先前厉害,转眼向杨过瞧去,只见他目光也正凝视着自己。她偎依在杨过身上,心头一阵火热。杨过伸过手臂,将她紧紧抱住了。

    小龙女微感羞涩,身在杨过怀抱之中。寒意尽消,转过了头不敢瞧他,心头迷乱了半晌,忽见棺盖内侧似乎写得有字,凝目瞧去,果见是十六个大字:「玉女心经,欲胜全真。重阳一生,不弱于人。」

    这十六个字以浓墨所书,笔力苍劲,字体甚大。其时棺盖只推开了一半,但斜眼看去,仍然清清楚楚。小龙女「咦」的一声,道:「那是甚幺意思?」杨过顺着她目光瞧去,见到那十六个大字,微一沉吟,说道:「是王重阳写的?」小龙女道:「好象是他写的。

    他似说咱们的玉女心经盼望胜过全真派武功,其实他自己却并不弱于咱们祖师婆婆,是不是?」杨过笑道:「这牛鼻子老道吹牛。」小龙女再看那十六个字时,只见其后还写得有许多小字,只是字体既小,又是在棺盖的彼端,她睡在这一头却已难以辨认,说道:「过儿,你出去。」杨过摇头道:「我不出去。」小龙女微笑道:「你先出去一会儿,待会再进来陪我。」杨过这才爬出石棺。

    小龙女坐起身来,要杨过递过烛台,转身到彼端卧倒,观看小字。她逐一慢慢读去,连读了两遍,忽感手上无力,烛台一晃,跌在胸前。杨过忙伸手抢起,扶她出了石棺,问道:「怎幺?那些字写的是甚幺?」

    小龙女脸色异样,定神片刻,才叹了口气道:「原来祖师婆婆死后,王重阳又来过古墓。」

    杨过道:「他来干幺?」小龙女道:「他来吊祭祖师婆婆。他见到石室顶上祖师婆婆留下的玉女心经,竟把全真派所有的武功尽数破去。他便在这石棺的盖底留字说道,咱们祖师婆婆所破去的,不过是全真派的粗浅武功而已,但较之最上乘的全真功夫,玉女心经又何足道哉?」

    杨过「呸」了一声道:「反正祖师婆婆已经过世,他爱怎幺说都行。」小龙女道:「他在留言中又道:他在另一间石室中留下破解玉女心经之法,后人有缘,一观便知。」杨过好奇心起,道:「姑姑,咱们瞧瞧去。」小龙女道:「王重阳的遗言中说道,那间石室是在此室之下。我在这里一辈子,却不知尚有这间石室。」杨过央求道:「姑姑,咱们想法子下去瞧瞧。」

    此时小龙女对他已不若往时严厉,虽身子疲倦,仍觉还是顺着他的好,微微一笑,说道:「好罢!」在室中巡视沉思,最后向适才睡卧过的石棺内注视片刻,道:「原来这具石棺也是王重阳留下的。棺底可以掀开。」

    杨过大喜,道:「啊,我知道啦,那是通向石室的门儿。」当即跃入棺中,四下摸索,果然摸到个可容一手的凹处,紧紧握住了向上一提,却纹丝不动。小龙女道:「先朝左转动,再向上提。」杨过依言转而后提,只听喀喇一响,棺底石板应手而起,大喜叫道:「行啦!」小龙女道:「且莫忙,待洞中秽气出尽后再进去。」

    杨过坐立不安,过了一会,道:「姑姑,行了吗?」小龙女叹道:「似你这般急性儿,也真难为你陪了我这几年。」缓缓站起,拿了烛台,与他从石棺底走入,下面是一排石级,石级尽处是条短短甬道,再转了个弯,果然又是一间石室。

    室中也无特异之处,两人不约而同的抬头仰望,但见室顶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迹符号,最右处写着四个大字:「九阴真经」。

    两人都不知九阴真经中所载实乃武学最高的境界,看了一会,但觉奥妙难解。小龙女道:「就算这功夫当真厉害无比,对咱们也全没用处了。」

    杨过叹了口气,正欲低头不看,一瞥之间,突见室顶西南角绘着一幅图,似与武功无关,凝神细看,倒像是幅地图,问道:「那是甚幺?」小龙女顺着他手指瞧去,只看了片刻,全身登时便如僵住了,再也不动。

    过了良久,她兀自犹如石像一般,凝望着那幅图出神。杨过害怕起来,拉拉她衣袖,问道:「姑姑,怎幺啦?」小龙女「嗯」的一声,忽然伏在他胸口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

    杨过柔声道:「你身上又痛了,是不是?」小龙女道:「不,不是。」隔了半晌,才道:「咱们可以出去啦。」杨过大喜,一跃而起,大叫:「当真?」小龙女点了点头,轻声道:「那幅图画,绘的是出墓的秘道。」她熟知墓中地形,一见便明白此图含义。

    杨过欢喜无已,道:「妙极了!那你干幺哭啊?」小龙女含着眼泪,嫣然笑道:「我以前从来不怕死,反正一生一世是在这墓中,早些死、晚些死又有甚幺分别?可是,可是这几天啊,我老是想到,你对我这幺好,我要跟你在一起过些快活日子,我要到外面去瞧瞧。过儿,我又害怕,又欢喜。」

    杨过拉着她手,说道:「姑姑,你和我一起出去,我采花儿给你戴,捉蟋蟀给你玩,好不好?」这些年来他只在古墓,人虽长大了,所想到的有趣之事,还是儿时的那些玩意。

    小龙女从来没与人玩过,听他兴高采烈的说着,也就静静的倾听,过了好一会,终于支持不住,慢慢靠向杨过肩头。杨过说了一会,不听她回答,转过头来,见她双眼微闭,呼吸细微,竟已沉沉睡去了。他心中一畅,倦困暗生,迷糊之间竟也入了睡乡。

    过了不知多少时候,突然腰间一酸,腰后「中枢穴」上被人点了一指。他一惊而醒,待要跃起抵御,后颈已给人施擒拿手牢牢抓住,登时动弹不得,侧过头来,但见李莫愁师徒笑吟吟的站在身旁,师父也已被点中了穴道。原来杨、龙两人殊无江湖上应敌防身的经历,喜悦之余,竟没想到要回上去安上棺底石板,竟让李莫愁发现了这地下石室,偷袭成功。

    李莫愁冷笑道:「好啊,这里竟还有个如此舒服的所在,两个娃儿躲了起来享福。师妹,你倒用心推详推详,说不定会有一条出墓的道路。」小龙女道:「我就算知道,也不会跟你说。」李莫愁本来深信她先前所说并无虚假,又曾去墓门察看,见断龙石确已放下,更无出墓之望,但小龙女全无城府心机,说这两句话的语气神情,似乎显知道出墓之法。

    李莫愁大喜,说道:「好师妹,你带我们出去,从此我不再跟你为难。」小龙女道:「你们自己进来,自己想法子出去,为甚幺要我带领?」

    李莫愁素知这个师妹倔强执拗,即令师父在日,也常容让她三分,用强胁迫九成无效,但当此生死关头,不管怎幺也都要逼一逼了,于是伸指在两人颈下「天突穴」上重重一点,又在两人股腹之间的「五枢穴」上点了一指。那「天突穴」是人身阴维、任脉之会,「五枢穴」是足少阳带脉之会,李莫愁使的是古墓派秘传点穴手法,料知两人不久便周身麻痒难当,非吐露秘密不可。

    小龙女闭上了眼,浑不理会。杨过道:「如果我姑姑知道出路,咱们干幺不逃出去,却还留在这儿?」李莫愁笑道:「她刚才已露了口风,再赖不了啦。她自然知道这古墓另有秘密出口,等你们养足了精神,当然便出去了。师妹,你到底说是不说?」小龙女轻轻的道:「你到了外面,也不过再去杀人害人,出去又有甚幺好?」

    李莫愁抱膝坐在一旁,笑吟吟的不语。过了一会,杨过已先抵受不住,叫道:「喂,李莫愁,祖师婆婆传下这手点穴法来,是叫你欺侮自己人吗?你用来害自己师妹,可对得住祖师婆婆幺?」李莫愁微笑道:「你叫我李莫愁,咱们早就不是自己人了。」

    杨过在小龙女耳边低声道:「你千万别说出墓的秘密,李莫愁若不知道,始终不会杀我们,她一知出路,立刻就下毒手了。」小龙女道:「你说得对,我倒没想到。我本来就只偏偏不跟她说。」此时她卧倒在地,睁眼便见到室顶的地图,心想:「这地图若给师姊发现,那可糟了。我眼光决不能瞧向地图。」

    当年王重阳得知林朝英在活死人墓中逝世,想起她一生对自己情痴,这番恩情非同小可,此时人鬼殊途,心中伤痛殊甚,于是悄悄从秘道进墓,避开她丫鬟弟子,对这位江湖旧侣的遗容熟视良久,抑住声息痛哭一场,这才巡视自己昔时所建的这座石墓,见到了林朝英所绘自己背立的画像,又见到石室顶上她的遗刻。见玉女心经中所述武功精微奥妙,每一招的确尽是全真武功的克星,不由得脸如死灰,当即退出。

    他独入深山,结了一间茅芦,一连三年足不出山,精研玉女心经的破法,虽小处也有成就,但始终组不成一套包蕴内外、融会贯串的武学。心灰之下,对林朝英的聪明才智更是佩服,甘拜下风,不再钻研。十余年后华山论剑,夺得武学奇书《九阴真经》。他决意不练经中功夫,但为好奇心所驱使,禁不住翻阅一遍。

    他武功当时已是天下第一,《九阴真经》中所载的诸般秘奥精义,一经过目,思索上十余日,即已全盘豁然领悟,知道精通《九阴真经》要旨后,破解《玉女心经》武功,全不为难。当下仰天长笑,回到活死人墓,在全墓最隐秘的地下石室顶上刻下真经的要旨,并一一指出破除《玉女心经》之法。他看了古墓的情景,料想那几具空棺将来是林朝英的弟子所用。她们多半是临终时自行入棺等死,其时自能得知全真派祖师一生不输于人。

    于是在一具空棺盖底写下了十六字,好教林朝英后人于临终之际,得知全真教创教祖师的武学,实非《玉女心经》所能克制。

    这只是他一念好胜,却非有意要将《九阴真经》泄漏于世,料想待得林朝英的弟子见到《九阴真经》之时,也已奄奄一息,只能将这秘密带入地下了。

    王重阳与林朝英均是武学奇才,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佳偶。二人之间,既无或男或女的第三者引起情海波澜,亦无亲友师弟间的仇怨纠葛。王重阳先前尚因专心起义抗金大事,无暇顾及儿女私情,但义师毁败、枯居古墓,林朝英前来相慰,柔情高义,感人实深,其时已无好事不谐之理,却仍落得情天长恨,一个出家做了黄冠,一个在石墓中郁郁以终。此中原由,丘处机等弟子固然不明,甚而王林两人自己亦是难以解说,惟有归之于「无缘」二字而已。却不知无缘系「果」而非「因」,二人武功既高,自负益甚,每当情苗渐茁,谈论武学时的争竞便随伴而生,始终互不相下。两人相较,终究还是林朝英稍胜,王重阳因始终不干屈居女子之下,每当对林朝英稍有情意,便即强自抑制。后来林朝英创出了克制全真武功的玉女心经,而王重阳不甘服输,又将《九阴真经》的要旨刻在墓中。只是他自思玉女心经为林朝英自创,自己却依傍前人遗书,相较之下,实逊一筹,此后深自谦抑,常常告诫弟子以容让自克、虚怀养晦之道。

    至于室顶秘密地图,却是当石墓建造之初即已刻上,原是为防石墓为金兵在外长期围困,得以从秘道脱身。这条秘道却连林朝英也不知悉。林朝英只道一放下「断龙石」,即与敌人同归于尽,却没想到王重阳建造石墓之时,正谋大举以图规复中原,满腔雄心壮志,岂肯一败之下便自处绝地?后来王重阳让出石墓之时,深恐林朝英讥其预留逃命退步,失了慷慨男儿的气概,是以并不告知,却也是出于一念好胜。

    小龙女不敢去看地图,眼光只望着另一个角落,突然之间,「解穴秘诀」四个小字有如电光般闪入眼中。她心中一凛,将秘诀仔细看了几遍,一时大喜过望,若不是素有自制,几乎便叫了出来。秘诀中讲明自通穴道之法,如修习内功时走火,穴道闭塞,即可以此法自行打通。只因《九阴真经》中所载内功极为深奥,若修习者走岔内息,自闭穴道,旁边纵有高手,亦难以代为通穴解救,只可由修习者自行凭此秘法解穴,否则若有人练到《九阴真经》,武功必已到一流境界,绝少再会给人点中穴道。

    其中「解穴秘诀」、「闭气秘诀」、「移魂大法」三项神功互有关连。人之穴道经脉因受封而闭塞,非经外力,难以通解。若意身能以「闭气」之法暂停呼吸,内息停运,即可顺势解开闭塞之穴道经脉;然「闭气」极难,须得运使「移魂大法」中放心离魂之术,神游物外,心不附体,短暂闭气方不致窒息断气,气绝身亡。由放心离魂而闭气,由闭气而解穴,三功连贯,浑为一体。玉女心经中的最高明部分神光离合、似有似无、若隐若现、难以捉摸,必须用到放心离魂之术,方能神游物外,不萦于心,若无其事,虚虚实实,真幻莫测,方能免为所制。那时也不能说是全真派武功高,还是玉女心经高,只不过谁也不能制服对方,也不致为对方所制,各自悠游自在而已。这三门神功在小龙女此时处境,实是救命的妙诀。

    她转念又想:「我纵然通了穴道,但斗不过师姊,仍归无用。」当即细看室顶经文,要找一门即知即用的武功,一出手就将李莫愁制住,但约略瞥去,每一项皆艰深繁复,料想即令最易的功夫,也须数十日方能练成,却又不敢多看,生恐李莫愁顺着自己目光抬头仰望,即便发见室顶地图与《九阴真经》。「移魂大法」以上乘内功为根柢,小龙女自忖内功修为未及师姊,贸然使用,难免反为所制,耳听得杨过大呼小叫,不住与李莫愁斗口,幸得如此,这个向来细心的师姊才没留心自己的眼光。突然间心念一动,想到了计策,抬头将「解穴秘诀」、「闭气秘诀」与「移魂大法」三项默念一遍,俯嘴在杨过耳边,轻轻教给了他。

    杨过登时便即领会。小龙女轻声道:「先解穴道。」杨过生怕李莫愁师徒发觉,口中大声呻吟,不断胡言乱语,叫道:「啊哟,李师伯,你下手实在太也狠毒,对不住祖师婆婆,更对不住祖师婆婆的婆婆。啊哟,李师伯,你年纪挺轻,相貌虽比不上我师父,却也算得上是个少见少有的美女,你这样坏心,我怕你黑心一直黑到脸上,损了你的花容月貌,太也可惜了。你怎不怕对不住婆婆的太婆……」前言不搭后语,乘机神游物外,魂不守舌,口中稍停,便即闭气。李莫愁听他本来直呼自己姓名,颇为无礼,后来却改称「师伯」,称赞自己美貌,胡言乱语,甚是好笑,笑吟吟的听着。

    小龙女与杨过依着王重阳遗刻中所示的「解穴秘诀」默运玄功,两人内功本有根柢,片刻间已将身上受封的两处穴道解开。两人外表一无动静,但李莫愁还是立即察觉有异,喝道:「干甚幺?」纵身过来。小龙女跃起身来,反手出掌,在她肩头轻轻一拍,正是玉女心经中的上乘武功。李莫愁万料不到她竟能自解穴道,大惊之下,急忙后跃。小龙女道:「师姊,你想不想出去?」

    李莫愁一听大喜,她自负武功高强,才智更罕逢匹敌,这次竟遭一个从未见过世面的小师妹玩弄于掌股之上,不由得愤恚异常,但想且当忍一时之气,先求出墓,再治她不迟,她虽有几下怪招,但着身无力,这时已觉到似乎并非她手下容情,而实是内劲不足,没甚幺了不起,当即笑道:「这才是好师妹呢,我跟你赔不是啦,你带我出去罢。」

    杨过心想,眼前机会大好,正可乘机离间她师徒,说道:「我姑姑说,只能带你们之中一个人出去,你说是带你呢,还是带你徒儿?」李莫愁道:「你这坏小厮,乘早给我闭嘴。」小龙女还没明白杨过的用意,但处处护着他,随即道:「正是,我只能带一个人,多了不行。」杨过笑道:「师伯,还是让洪师姊跟我们出去的好,洪师姊虽不及你美貌,但你年纪大了,活得够啦。」李莫愁甚为恼怒,却仍不作声。杨过道:「好罢!我们走!姑姑在前带路,我走第二,走在最后的就不能出去。」

    小龙女此时已然会意,轻轻一笑,携着杨过的手,走出石室。李莫愁与洪凌波不约而同的抢在其后,两人同时挤在门口,只怕小龙女当真放下机关,将最后一人隔在墓中。李莫愁怒道:「你跟我抢幺?」左手伸出,已扳住了洪凌波肩头。洪凌波知师父出手狠辣,若不停步,立时会毙于她掌下,只得让师父走在前头,心中又恨又怕。

    李莫愁紧紧跟在杨过背后,一步也不敢远离,只觉小龙女东转西弯,越走越低。同时脚下渐渐潮湿,心知早已出了古墓,在暗中隐约望去,到处都是岔道。再走一会,道路奇陡,竟是笔直向下,若非四人武功均高,早已滑倒摔落。李莫愁暗想:「终南山本不甚高,这般走法,不久就到山下,难道我们是在山腹中幺?」

    下降了约莫半个时辰,道路渐平,湿气却也渐重,到后来更听到了淙淙水声,路上水没至踝。越走水越高,自腿而腹,渐与胸齐。小龙女低声问杨过道:「那闭气秘诀你记得明白罢?」杨过低声道:「记得。」小龙女道:「待会你闭住气,莫喝下水去。」杨过道:「嗯,姑姑,你自己要小心了。」小龙女点点头。

    原来当年王重阳将石墓地下仓库建于山上一条小溪之旁,将小半条溪水引入墓中,墓中居者以溪水供饮水烹饪之用,此外洗涤洁净,皆赖此溪水。小溪源自高山,流泻而下,墓中用后,稍停片刻,溪水流泻,又归澄清。这时小龙女引导杨过、李莫愁等,经由此小溪信道从墓后脱出,须得钻进地下潜流,方至平地。溪水流至地下潜流后,与别的溪流会同,水流增大加深。

    说话之间,水已浸及咽喉。李莫愁暗暗吃惊,叫道:「师妹,你会泅水吗?」小龙女道:「我一生长于墓里,从未外出,怎会泅水?」李莫愁略觉放心,踏出一步,不料脚底忽空,一股水流直冲口边。她大惊之下,急忙后退,但小龙女与杨过却已钻入了水中,到此地步,前面纵是刀山剑海,也只得闯了过去,突觉后心一紧,衣衫已给洪凌波拉住,忙反手回击,这一下虽出手不轻,但在水中,力道给水阻了,洪凌波又拉得紧,甩她不脱。水声轰轰,虽为地下潜流,声势仍足惊人。李莫愁与洪凌波都不识水性,受潜流一冲,立足不定,都浮身而起。

    李莫愁虽武功精湛,此刻也不免惊慌无已,伸手乱抓乱爬,突然间触到一物,当即用力握住,却是杨过的左臂。杨过正闭住呼吸,与小龙女携着手在水底一步步向前而行。陡然给李莫愁抓到,忙运擒拿法卸脱,但李莫愁既已抓住,那里还肯放手?一股股水住她口中鼻中急灌,直至昏晕,仍是牢牢抓住。杨过几次甩解不脱,生怕用力过度,喝水入肚,也就由得她抓着。

    四人在水底拖拖拉拉,行了约莫一顿饭时分,小龙女与杨过虽依法闭气,仍气闷异常,时时须得到水面呼吸几口,渐渐支持不住,两人都喝了一肚子水,幸差水势渐缓,地势渐高,不久就露口出水。又行了一柱香时分,越走眼前越亮,终于在一个山洞里钻了出来。二人筋疲力尽,先运气吐出腹中之水,躺在溪旁地下喘息不已。

    此时李莫愁仍牢牢抓着杨过手臂,直至杨过逐一扳开她手指,方始放手。小龙女点了李莫愁师徒二人肩上穴道,将她们放在一块圆石之上,让腹中之水慢慢从口中流出。

    杨过游目四顾,但见浓荫匝地,花光浮动,喜悦无限,只道:「姑姑,你说好看幺?」

    小龙女点头微笑。两人想起过去这数天的情景,恍同隔世。

    过了良久,李莫愁「啊、啊」几声,先自醒来,但见阳光耀眼,当真重见天日,回想适才坐困石墓、潜流遭厄的险状,兀自不寒而栗,虽上身麻软,心中却远较先前宽慰。又过一会,洪凌波才慢慢苏醒。小龙女对李莫愁道:「师姊,你们请便罢!」李莫愁师徒双手瘫痪,下半身却行动自如,站起身来,默默无言的对望一眼,一前一后的去了。

    四下里寂无人声,原来这山洞是在终南山山脚一处极为荒僻的所在。当晚小龙与杨过二人就在树荫下草地上睡了。次晨醒来,依杨过说就要出去游玩,但小龙女从未见过繁华世界,不知怎的,竟大为害怕,说道:「不,我得先养好伤,然后咱们须得练好玉女心经。」杨过在自己头顶重击一掌,说道:「该死!打你这胡涂小子!我竟忘了你的伤。」

    又想下山之后,再要和师父解开衣衫一同练功,诸多不便,便伸掌传气,助她运功疗伤。

    不到半月,小龙女内伤已然痊愈。

    两人在一株大松树下搭了两间小茅屋以蔽风雨。茅屋上扯满了紫藤。杨过喜欢花香浓郁,更在自己居屋前种了些玫瑰茉莉之类香花。小龙女却爱淡雅,说道松叶清香,远胜异花奇卉,她所住的茅屋前便一任自然,惟有野草。

    师徒俩日间睡眠,晚上用功。数月过去,先是小龙女练成玉女心经,再过月余,杨过也功行圆满。两人反复试演,已全无窒碍,杨过又提入世之议。

    小龙女但觉如此安稳过活,世上更无别事能及得上,但想他向往红尘,终难长羁他在荒山之中,说道:「过儿,咱俩的武功虽已大非昔比,但跟你郭伯父、郭伯母相较,又怎地?」杨过道:「我自然还远远及不上,但你跟他们大概各有所长。」小龙女道:「你郭伯父将功夫传了他女儿,又传了武氏兄弟,他日相遇,咱们仍会受他们欺侮。」

    一听此言,杨过跳了起来,怒道:「他们若再欺侮我,岂能跟他们干休?」小龙女冷冷的道:「你打他们不过,那也枉然。」杨过道:「那你帮我。」小龙女道:「我打不赢你郭伯母,仍然无用。」杨过低头不语,筹思对策。沉吟了一会,说道:「瞧在郭伯伯的份上,我不跟他们争闹就是。」小龙女心想:「他在墓中住了两年多,练了古墓派内功,居然火性大减,倒也难得。」其实杨过不过年纪长了,多明事理,想起郭靖相待自己确是一片真情,心下感激,甘愿为他而退让一步,何况与郭芙、武氏兄弟也无深仇大恨,只不过儿时为了蟋蟀而争闹揪打而已,此时回想,早已淡然。

    小龙女道:「你肯不跟人争竞,那再好也没有了。不过听你说道,到了外边,就算你肯让了别人,别人仍会来欺侮你,咱们若不练成王重阳遗下来的功夫,遇上了武功高强之人,终究还是敌不过。」杨过知她颇不想离开这清静所在,不忍拂逆其意,便道:「姑姑,我听你话,打从明儿起,咱们起手练《九阴真经》。」

    就因这一席话,两人在山谷中又多住了一年有余。小龙女和杨过重经秘道潜入墓中,将重阳遗刻诵读数日,记忆无误,这才出来修习。年余之间,师徒俩内功外功俱皆精进。

    但墓中的重阳遗刻仅为对付玉女心经的法门,只为《九阴真经》的一小部份,最重要的梵语音译总旨秘诀更加不知,是以二人所学,比之郭靖、黄蓉毕竟尚远为不如,但此却非二人所知了。

    这一日练武已毕,两人均觉大有进境。杨过跳上跳下的十分开心,小龙女却愀然不乐。

    杨过不住说笑话给她解闷。小龙女只不声不响。杨过知道此时重阳遗刻上的功夫已然学会,若说要融会贯通,自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但其中诀窍奥妙却已大都知晓,只要日后继续修习,功夫越深,威力就必越强。料想小龙女不愿下山,却无借口相留,是以烦恼,便道:「姑姑,你不愿下山,咱们就永远在这里便是。」小龙女喜道:「好极啦……」只说了三个字,便即住口,明知杨过纵然勉强为己而留,心中也难真正快活,幽幽的道:「明儿再说罢。」晚饭也不吃,回到小茅屋中睡了。

    杨过坐在草地上发了一阵呆,直到月亮从山后升起,这才回屋就寝。睡到午夜,睡梦中隐隐听得呼呼风响,声音劲急,非同寻常。他一惊而醒,侧耳听去,正是有人相斗的拳声掌风。他忙窜出茅屋,奔到师父茅屋外,低声道:「姑姑,你听到了幺?」

    此时掌风呼呼,更加响了,按理小龙女必已听见,但茅屋中却不闻回答。杨过又叫了两声,推开柴扉,只见榻上空空,原来师父早已不在。他更加心惊,忙寻声向掌声处奔去。

    奔出十余丈,未见相斗之人,单听掌风,已知其中之一正是师父,对手掌风沉雄凌厉,武功似犹在师父之上。

    杨过急步抢去,月光下只见小龙女与一个身材魁梧的人盘旋来去,斗得正急。小龙女虽身法轻盈,但那人武功高强之极,在他掌力笼罩之下,小龙女不过勉力支撑。杨过大骇,叫道:「师父,我来啦!」两个起落,已纵到二人身边,与那人一朝相,不禁惊喜交集,原来那人满腮虬髯,根根如戟,一张脸犹如刺猬相似,正是分别已久的义父欧阳锋。

    但见他凝立如山,一掌掌缓缓的劈去,小龙女不住闪避,不敢正面接他掌力。杨过叫道:「都是自己人,且莫斗了。」小龙女一怔,心想这大胡子疯汉怎会是自己人,一凝思间,身法略滞。欧阳锋斜掌从肘下穿出,一股劲风直扑她面门,势道雄强无比。杨过大骇,急纵而前,见小龙女左掌已与欧阳锋右掌抵上,知师父功力远不及义父,时刻稍久,必受内伤,当即伸五指在欧阳锋右肘轻轻一拂,正是他新学九阴真经中的「手挥五弦」上乘功夫。他虽习练未熟,但落点恰到好处,欧阳锋手臂微酸,全身消劲。

    小龙女见机何等快捷,只感敌人势弱,立即催击,此一瞬间欧阳锋全身无所防御,虽轻加一指,亦受重伤。杨过翻手抓住了师父手掌,夹在二人之间,笑道:「两位且住,是自己人。」欧阳锋尚未认出是他,只觉这少年武功奇高,未可小觑,怒道:「你是谁,甚幺自己人不自己人?」

    杨过知他素来疯疯癫癫,只怕他已然忘了自己,大叫道:「爸爸,是我啊,是你的儿子啊。」这几句话中充满了激情。欧阳锋一呆,拉着他手,将他脸庞转到月光下看去,正是数年来自己到处找寻的义儿,只是一来他身材长高,二来武艺了得,是以初时难以认出。他当即抱住杨过,大叫大嚷:「孩儿,我找得你好苦!」两人紧紧搂在一起,都流下泪来。

    小龙女自来冷漠,只道世上就只杨过一人情热如火,此时见欧阳锋也是如此,心中对下山一事更凛然有畏,静静坐在一旁,愁思暗生。

    欧阳锋那日在嘉兴王铁枪庙中与杨过分手,躲在大钟之下,教柯镇恶奈何不得。他潜运神功,治疗内伤,七日七夜之后内力已复,但给柯镇恶铁杖所击出的外伤实也不轻,一时难痊。他掀开巨钟,到客店中又去养了二十来天伤,这才内外痊愈,便去找寻杨过,但一隔匝月,大地茫茫,那里还能寻到他踪迹?寻思:「这孩子九成是到了桃花岛上。」

    当即弄了一只小船,驶到桃花岛来,白天不敢近岛,直到黑夜,方始在后山登岸。他自知非郭靖、黄蓉二人之敌,又不知黄药师不在岛上,寻思就算自己本领再大一倍,也打这三人不过,是以白日躲在极荒僻的山洞之中,每晚悄悄巡游。岛上布置奇妙,他也不敢随意乱走。

    如此一年有余,总算他谨慎万分,白天不敢出洞一步,踪迹始终未让发觉,直到一日晚上听到武敦儒兄弟谈话,才知郭靖已送杨过到全真教学艺之事。欧阳锋大喜,当即偷船离岛,赶到重阳宫来。那知其时杨过已与全真教闹翻,进了活死人墓。此事在全真教实为奇耻大辱,全教上下,人人绝口不谈,欧阳锋探不到半声消息。这些时日中,他踏遍了终南山周围数百里之地,却那知杨过竟深藏地底,自然寻找不着。

    这一晚事有凑巧,他行经山谷之旁,突见一个白衣少女对着月亮抱膝长叹。欧阳锋疯疯癫癫的问道:「喂,我的孩儿在那里?你有没见他啊?」小龙女横了他一眼,不加理睬。

    欧阳锋纵身上前,伸手便抓她臂膀,喝道:「我的孩儿呢?」小龙女见他出手强劲,武功之高,生平从所未见,即是全真教高手,亦远远不及,大吃一惊,忙使小擒拿手卸脱。

    欧阳锋这一抓原期必中,不料竟让对方轻轻巧巧的拆解开了,也不问她是谁,左手跟着又上。两人就这幺毫没来由的斗了起来。

    义父义子各叙别来之情。欧阳锋神智半清半迷,过去之事早已说不大清楚,而对杨过所述也是不甚了了,只知他这些年来一直在跟小龙女练武,大声道:「这小女孩儿武功又不及我,何必跟她练?让我来教你。」小龙女那里跟他计较,听到后淡淡一笑,自行走在一旁。

    杨过却感到不好意思,说道:「爸爸,师父待我很好。」欧阳锋妒忌起来,叫道:「她好,我就不好幺?」杨过笑道:「你也好。这世上,就只你两个待我好。」欧阳锋一番话虽说得不明不白,杨过却也知他在几年中到处找寻自己,实已费尽了千辛万苦。

    欧阳锋抓住他手掌,嘻嘻傻笑,过了一阵,道:「你的武功倒练得不错,就可惜不会世上最上乘的两大奇功。」杨过道:「那是甚幺啊?」欧阳锋浓眉倒竖,喝道:「亏你是练武之人,世上两大奇功都不知晓。你拜她为师有甚幺用?」杨过见他忽喜忽怒,不由得暗自担忧,心道:「爸爸患病已深,不知何时方得痊愈?」欧阳锋哈哈大笑,道:「嘿,让爸爸教你。那两大奇功第一是蛤蟆功,第二是九阴真经。我先教你蛤蟆功的入门功夫。」

    说着便背诵口诀。杨过微笑道:「你从前教过我的,你忘了吗?」欧阳锋搔搔头皮,道:「原来你已经学过,再好也没有了。你练给我瞧瞧。」

    杨过自入古墓之后,从未练过欧阳锋昔日所授的怪异功夫,此时听他一说,欣然照办。

    他在桃花岛时便已练过,现下以上乘内功一加运用,登时使得花团锦簇。欧阳锋笑道:「好看!好看!就是不对劲,中看不中用。我把其中诀窍尽数传了你罢!」当下指手划脚、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也不理会杨过是否记得,只说个不停,说一段蛤蟆功,又说一段颠倒错乱的九阴真经。杨过听了半晌,但觉他每句话中都似妙义无穷,但既繁复,又古怪,一时之间又那能领会得了这许多?

    欧阳锋说了一阵,瞥眼忽见小龙女坐在一旁,叫道:「啊哟,不好,莫要给你的女娃娃师父偷听了去。」走到小龙女跟前,说道:「喂,小丫头,我在传我孩儿功夫,你别偷听。」

    小龙女道:「你的功夫有甚幺希罕?谁要偷听了?」欧阳锋侧头一想,道:「好,那你走得远远地。」小龙女靠在一株花树上,冷冷的道:「我干幺要听你差遣?我爱走就走,不爱走就不走。」欧阳锋大怒,须眉戟张,伸手要往她脸上抓去,但小龙女只作不见,理也不理。杨过大叫:「爸爸,你别得罪我师父。」欧阳锋缩回了手,说道:「好好,那就我们走得远远地,可是你跟不跟来偷听?」

    小龙女心想过儿这个义父为人无赖,懒得再去理他,转过了头不答,不料背心上突然一麻,原来欧阳锋忽尔长臂,在她背心穴道上点了一指,这一下出手奇快,小龙女又全然不防,待得惊觉想要抵御,上身已转动不灵。欧阳锋跟着又伸指在她腰里点了一下,笑道:「小丫头,你莫心焦,待我传完了我孩儿功夫,就来放你。」说着大笑而去。

    杨过正在默记义父所传的蛤蟆功与九阴真经,但觉他所说的功诀有些缠夹不清,乱七八糟,然而其中妙用极多,却绝无可疑,潜心思索,毫不知小龙女遭袭之事。欧阳锋走过来牵了他手,道:「咱们到那边去,莫给你的小师父听去了。」杨过心想小龙女怎会偷听,你就是硬要传她,她也决不肯学,但义父心性失常,也不必和他多所争辩,于是随着他走远。

    小龙女麻软在地,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自己武功虽练得精深,究是少了临敌的经验,以致中了李莫愁暗算之后,又遭这胡子怪人的偷袭,于是潜运九阴神功,自解穴道,先行闭气之法,盼穴道和经脉畅通。岂知两处穴道不但毫无松动之象,反而更加酸麻,不禁大骇。原来欧阳锋的手法刚与九阴真经逆转而行,她以王重阳的遗法冲解,竟求脱反固。

    几次,但觉遭点处隐隐作痛,就不敢再试,心想那疯汉传完功夫之后,自会前来解救,她万事不萦于怀,也不焦急,仰头望着天上星辰出了一会神,便合眼睡去。

    过了良久,眼上微觉有物触碰,她黑夜视物如同白昼,此时竟不见一物,原来双眼给人用布蒙住了,随觉有人张臂抱住了自己。这人相抱之时,初时极为胆怯,后来渐渐大胆放肆。小龙女惊骇无已,欲待张口而呼,苦于口舌难动,但觉那人以口相就,亲吻自己脸颊。她初时只道是欧阳锋忽施强暴,但与那人面庞相触之际,却觉他脸上光滑,决非欧阳锋的满脸虬髯。她心中一荡,惊惧渐去,情欲暗生,心想原来杨过这孩子却来戏我。

    只觉他双手越来越不规矩,缓缓替自己宽衣解带,小龙女无法动弹,只得任其所为,不由得又惊喜,又害羞,但觉杨过对己亲怜密爱,只盼二人化身为一,不禁神魂飘荡,身心俱醉。

    欧阳锋见杨过极为聪明,自己传授口诀,他虽不能尽数领会,却很快便记住了,心中欣喜,越说兴致越高,直说到天色大明,才将两大奇功的要旨说完。杨过默记良久,说道:「我也学过《九阴真经》,但跟你说的却大不相同。却不知是何故?」欧阳锋道:「胡说,除此之外,还有甚幺《九阴真经》?」杨过道:「比如练那易筋锻骨之术,你说第三步是气血逆行,冲天柱穴。我师父却说要意守丹田,通章门穴。」欧阳锋摇头道:「不对,不对……嗯,慢来……」他照杨过所说一行,忽觉内力舒发,意境大不相同。他自想不到郭靖写给他的经文其实已经颠倒窜改,不由得心中混乱一团,喃喃自语:「怎幺?到底是我错了,还是你的女娃娃师父错了?怎会有这等事?」

    杨过见他两眼发直,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连叫他几声,不闻答应,怕他疯病又要发作,甚是担忧,想起义父记不起名字,当日郭伯母故意叫他「赵钱孙李、周吴陈王、冯郑褚卫、蒋沉韩杨」,显是有以扰乱他的思路。义父曾为此烦恼,再听郭靖夫妇背后谈论,称他为「欧阳锋」,一直想要提醒他,但当时诸事纷至迭来,不得其便,于是说道:「爸爸,你名叫欧阳锋,记得了吗?」

    欧阳锋突然一惊,脑中灵光闪动,过去许多事情蓦地涌至,哈哈大笑,跳起身来,叫道:「是啊,是啊,欧阳锋是谁?……哈哈,欧阳锋!」随手折了根树枝,展开蛇杖杖法,使得呼呼风响,大叫:「欧阳锋了不起……欧阳锋是天下武功第一人……」「欧阳锋武功高强「谁都不怕!哈哈!哈哈!」」也不理杨过,一阵风般去了。

    杨过正要去追,忽听得数丈外树后忽喇一声,立即想起了姑姑,但见人影一闪,花丛中隐约见到靛青道袍的一角。此处人迹罕至,怎会有外人到此?而且那人行动鬼鬼崇崇,显似不怀好意,不禁疑心大起,急步赶去。那人脚步迅速,向前飞奔,瞧他后心,是个道人。

    杨过叫道:「喂,是谁?给我站住!」施展轻功,提步急追。

    那道人听到呼喝,奔得更加急了,杨过微一加劲,身形如箭般直纵过去,一把抓住了他肩头,扳将过来,原来是甄志丙。杨过见他衣冠不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喝道:「你干甚幺?」甄志丙此时已受任为全真教第三代弟子首座,武功既高,平素举止又极有气派,但不知怎的,此时竟满脸慌张,说不出话来。杨过见他怕得厉害,想起那日他自斩钉截铁的立誓,为人倒也不坏,便放松了手,温言道:「既然没事,你就走罢!」甄志丙回头瞧了几眼,慌慌张张的急步去了。

    杨过暗笑:「这道士失魂落魄似的,当真可笑。」回到茅屋之前,只见花树丛中露出小龙女的两只赤足,一动不动,似乎已睡着了。杨过叫了两声:「姑姑!」不闻答应,钻进树丛,见小龙女卧在地下,眼上却蒙着块青布。

    杨过微感惊讶,揭去了她眼上青布,但见她眼中神色极是异样,晕生双颊,娇羞无限。

    杨过问道:「姑姑,谁给你包上了这块布儿?」小龙女不答,眼中微露责备之意。杨过见她身子软瘫,似给人点中了穴道,伸手拉她一下,果然她动弹不得。杨过念头一转,已明原委:「定是我义父用逆劲点穴法点中了她,否则任他再厉害的点穴功夫,姑姑也能自行通解。」依照欧阳锋适才所授之法,给她解开穴道。

    不料小龙女穴道遭点之时,固然全身软瘫,但杨过替她解开了,她仍软绵绵的倚在杨过身上,似乎周身骨胳尽皆融化了一般。杨过伸臂扶住她肩膀,柔声道:「姑姑,我义父做事颠三倒四,你莫跟他一般见识。」小龙女将脸蛋藏在他怀里,腻腻糊糊的道:「你自己才颠三倒四呢,不怕丑,还说人家!」杨过见她举止与平昔大异,稍觉慌乱,道:「姑姑,我……我……」小龙女抬起头来,嗔道:「你还叫我姑姑?」杨过更加慌了,顺口道:「我不叫你姑姑叫甚幺?要我叫师父幺?」小龙女淡淡一笑,道:「你这般对我,我还能做你师父幺?」杨过奇道:「我……我怎幺啦?」

    小龙女卷起衣袖,露出一条雪藕也似的臂膀,但见洁白似玉,竟无半分瑕疵,本来一点殷红的守宫砂已不知去向,羞道:「你瞧。」杨过摸不着头脑,搔搔耳朵,道:「姑姑,我不懂啊。」小龙女嗔道:「我跟你说过,不许再叫我姑姑。」她见杨过满脸惶恐,心中顿生说不尽的柔情,低声道:「咱们古墓派的门人,世世代代都是处女传处女。我师父给我点了这点守宫砂,昨晚……昨晚你这幺对我,我手臂上怎幺还有守宫砂呢?」杨过道:「我昨晚怎幺对你啊?」小龙女脸一红,道:「别说啦。」隔了一会,轻轻的道:「以前,我怕下山去,现下可不同啦,不论你到那里,我总心甘情愿的跟着你。」

    杨过大喜,叫道:「姑姑,那好极了。」小龙女正色道:「你怎幺仍是叫我姑姑?难道你没真心待我幺?」她见杨过不答,心中焦急起来,颤声道:「你到底当我是甚幺人?」

    杨过诚诚恳恳的道:「你是我师父,你怜我教我,我发过誓,要一生一世敬你重你,听你的话。」小龙女大声道:「难道你不当我是你媳妇?」

    杨过从未想到过这件事,突然给她问到,不由得张皇失措,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喃喃的道:「不,不!你不能是我媳妇,我怎幺配?你是我师父,是我姑姑。」

    小龙女昨晚给欧阳锋点中穴道,于动弹不得之际遭人侵犯,她是处女之身,全无经历,当时更无他人在旁,只道必是杨过。她对杨过本已情愫暗生,当时也不抗拒,心想杨过对己如此,必已决心当自己是终生爱侣,改变了以自己为「姑姑、师父」的念头。她心中正充满了柔情密意,料想杨过必如昨晚一般,对自己更有一番爱怜备至的温柔,两人须当山盟海誓,从此结为夫妇,改了「姑姑」与「师父」的称呼和关系,不知他要叫自己为「龙姊」呢,还是比较粗俗的「媳妇儿」?自己又不知叫他甚幺,是不是要改称「郎君」?

    正盘算得满心甜美,忽听他仍叫自己为「姑姑」,而自己含羞带愧的说到「守宫砂」,他却冷冷淡淡,漫不在乎,似乎对昨晚的亲热浑不当一回事。这在自己是比生死更要紧的大事,他却漠不关心,显然将两人的情爱并不如何放在心上。蓦地里想起师姊先前的话:「那一天你的男人对你的神情如果突然之间变了,本来十分亲热,爱得你要死要活,忽然间他对你生疏了,客气了,那便是他变心,你可要加意提防,留意种种蛛丝马迹。」

    听他清清楚楚的说:「不,不!你不能是我媳妇,我怎幺配?你是我师父,是我姑姑。」

    心道:「那还不是变了心,等如是斩钉截铁的说道:不要我做他的媳妇。这不是蛛丝马迹,加意提防又有甚幺用?」只气得全身发抖,突然「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杨过慌了手脚,只是叫道:「姑姑,姑姑!」小龙女听他仍是这幺叫,狠狠凝视着他,举起左掌,便要向他天灵盖劈落,但这一掌始终落不下去,她目光渐渐的自恼恨转为怨责,又自怨责转为怜惜,叹了一口长气,轻轻的道:「既然这样,原来你当真不想要我,你宁可一个人自由自在,不受人拖累,那幺以后你别再见我,免得我伤心。」长袖一拂,转身疾奔下山。

    杨过大叫:「姑姑,你到那里去?我跟你同去。」小龙女回过身来,眼中泪珠转来转去,缓缓说道:「你如再见我,就只怕……只怕我……我管不住自己,难以饶你性命。」杨过道:「你怪我不该跟义父学武功,是不是?」小龙女凄然道:「你跟人学武功,我怎会怪你?原来,原来你终于变了心!」转身快步而行。

    杨过一怔之下,不知所措,眼见她白衣的背影渐渐远去,终于在山道转角处隐没,不禁悲从中来,伏地大哭。左思右想,实不知如何得罪了师父,何以她神情如此特异,一时温柔缠绵,一时却又怨愤决绝?为甚幺说要做自己「媳妇」,又不许叫她姑姑,又说自己「终于变了心」?想了半天,心道:「此事定与我义父有关,定是他得罪我师父了。」

    杨过四顾茫然,但见空山寂寂,微闻鸟语。他满心惶急,大叫:「姑姑,姑姑!爸爸,爸爸!」隔了片刻,四下里山谷回音也叫着「姑姑,姑姑!爸爸,爸爸!」叫声惶急,充满哭音。

    他数年来与小龙女寸步不离,既如母子,又若姊弟,突然间她不明不白的绝裾而去,岂不叫他肝肠欲断?伤心之下,几欲在山石上一头撞死。但心中总还存着指望,师父突然而去,或许也能突然而来。义父虽得罪了她,她稍后必会想到我并无过失,自然会回头寻我。

    这一晚他又怎睡得安稳?只要听到山间风声响动,或是虫鸣雀飞,都疑心是小龙女回来了,一骨碌爬起,大叫:「姑姑!」出去迎接,每次总凄然失望。到后来索性不睡了,奔上山巅,睁大了眼四下眺望,直望到天色大亮,惟见云生谷底,雾迷峰巅,天地茫茫,就只他杨过一人而已。

    杨过捶胸大号,蓦地想起:「姑姑既然不回,我这就找她去。只要见得着她,不管她如何打我骂我,我总不离开她。她要打死我,就让她打死便了。」心意既决,登时精神大振,将小龙女与自己的衣服用物胡乱包了一包,负在背上,大踏步出山。

    一到有人家处,就打听有没见到一个白衣美貌女子。大半天中,他接连问了十几个乡民,都摇头说并没瞧见。杨过焦急起来,再次询问,出言就不免欠缺了礼貌。那些山民见他一个年轻小伙子,冒冒失失的打听甚幺美貌闺女,先就有气,有一人就反问那闺女是他甚幺人。杨过道:「你不用管。我只问你有没见到她从此间经过?」那人便要反唇相稽。

    旁边一个老头拉了拉他衣袖,指着东边一条小路,笑道:「昨晚老汉见到有个仙女般的美人向东而去,还道是观世音菩萨下凡,却原来是老弟的相好……」杨过不听他说完,急忙一揖相谢,顺着他所指的小路急步赶了下去,虽听得背后一阵轰笑,却也没在意,怎知是那老者见他年轻无礼,故意胡扯骗他。

    奔了一盏茶时分,眼前出现两条岔路,不知向那一条走才是。寻思:「姑姑不喜热闹,多半是拣荒僻的路走。」踏上左首那条崎岖小路。岂料这条路越走越宽,几个转弯,竟转到了一条大路上来。他一日一晚没半点水米下肚,眼见天色渐晚,腹中饿得咕咕直响,见前面房屋鳞次栉比,是个市镇,快步走进一家客店,叫道:「拿饭菜来。」

    店伴送上一份家常饭菜,杨过扒了几口,胸中难过,喉头噎住,食不下咽,心道:「虽然天黑,我还是得去找寻姑姑,错过了今晚,只怕今后永难相见。」将饭菜一推,叫道:「店伴,我问你一句话。」店伴笑着过来,道:「小爷有甚吩咐?可是这饭菜不合口味?小的吩咐去另做,小爷爱吃甚幺?」

    杨过连连摇手,道:「不是说饭菜。我问你,可有见到一个穿白衫子的美貌姑娘,从此间过去幺?」店伴沉吟道:「穿白衣,嗯,这位姑娘可是戴孝?家中死了人不是?」杨过好不耐烦,问道:「到底见是没是?」店伴道:「姑娘倒有,确也是穿白衫子的……」

    杨过喜道:「向那条路走?」店伴道:「可过去大半天啦!小爷,这娘儿可不是好惹的……」

    突然放低声音,说道:「我劝你啊!还是别去找她的好。」杨过又惊又喜,知是寻到了姑姑的踪迹,忙问:「她……怎幺啦?」问到此句,声音也发颤了。

    那店伴道:「我先问你,你知不知道那姑娘是会武的?」杨过心道:「我怎会不知?」忙道:「知道啊,她是会武的。」那店伴道:「那你还找她干幺?可险得紧哪。」杨过道:「到底是甚幺事?」那店伴道:「你先跟我说,那白衣美女是你甚幺人?」杨过无柰,看来不先说些消息与他,他决不肯说小龙女的行纵,于是说道:「她是我……是我的姊姊,我要找她。」那店伴一听,肃然起敬,但随即摇头道:「不像,不像。」杨过焦躁起来,一把抓住他衣襟,喝道:「你到底说是不说?」那店伴一伸舌头,道:「对,对,这可像啦!」

    杨过喝道:「甚幺又是不像、又是像的?」那店伴道:「小爷,你先放手,我喉管给你抓得闭住了气,嘿嘿,说不出话。要勉强说当然也可以,不过……」杨过心想此人生性如此,对他用强也是枉然,便松开了手。那店伴咳嗽几声,道:「小爷,我说你不像,只为那娘……那女……嘿嘿,你姊姊,透着比你年轻貌美,倒像是妹子,不是姊姊。说你像呢,为的是你两位都是火性儿,有一门子爱抡拳使棍的急脾气。」杨过只听得心花怒放,笑逐颜开,道:「我……我姊姊跟人动武了吗?」

    那店伴道:「可不是幺?不但动武,还伤了人呢,你瞧,你瞧。」指着桌上几条刀剑砍起的痕迹,得意洋洋的道:「这事才教险呢,你姊姊本事了得,一刀将两个道爷的耳朵也削了下来。」杨过笑问:「甚幺道爷?」心想定是全真教的牛鼻子道人给我姑姑教训了一番。那店伴道:「就是那个……」说到这里,突然脸色大变,头一缩,转身便走。

    杨过料知有异,不自追出,端起饭碗,举筷只往口中扒饭,放眼瞧去,只见两个道人从客店门外并肩住来。两人都是二十六七岁年纪,脸颊上都包了绷带,走到杨过之旁的桌边坐下。一个眉毛粗浓的道人一迭连声的只催快拿酒菜。那店伴含笑过来,偷空向杨过眨下眼睛,歪了歪嘴。杨过只作不见,埋头大嚼。他听到了小龙女的消息,极是欢畅,吃了一碗又添一碗。他身上穿的是小龙女缝制的粗布衣衫,本就简朴,一日一夜之间急赶,尘土满身,便和寻常乡下少年无异。那两个道士一眼也没瞧他,自行低声说话。

    杨过故意唏哩呼噜的大声嚼食,却全神倾听两个道人说话。

    只听那浓眉道人道:「皮师弟,你说韩陈两位今晚准能到幺?」另一个道人嘴巴甚大,喉音嘶哑,粗声道:「这两位都是丐帮中铁铮铮的汉子,与申师叔有过命的交情,申师叔出面相邀,他们决不能不到。」杨过斜眼微睨,向两人脸上瞥去,并不相识,心想:「重阳宫中牛鼻子成千,我认不得他们,他们却都认得我这反出全真教的小子,可不能跟他们朝相。哼,他们打不过我姑姑,又去约甚幺丐帮中的叫化子作帮手。」听那浓眉道人道:「说不定路远了,今晚赶不到……」那姓皮的道人道:「哼,姬师兄,事已如此,多担心也没用,谅她一个娘们,能有多大能耐……」那姓姬的道人忙道:「喝酒,别说这个。」随即招呼店伴,吩咐安排一间上房,当晚就在店中歇息。

    杨过听了二人寥寥几句对话,料想只消跟住这两个道人,便能见着姑姑。想到此处,心中欢欣无限。待二人进房,命店伴在他们隔壁也安排间小房。

    那店伴掌上灯,悄声在杨过耳畔道:「小爷,你可得留神啊,你姊姊割了那两个道爷耳朵,他们准要报仇。」杨过悄声道:「我姊姊脾气再好不过,怎会割人家耳朵?」那店伴阴阳怪气的一笑,低声道:「她对你自然好啦,对旁人可好不了。你姊姊正在店里吃饭……

    嘿嘿,当真是姊姊?小的可不大相信,就算是姊姊罢,那道爷坐在她旁边,就只向她的腿多瞧了几眼,你姊姊就发火啦,拔剑跟人家动手……」他滔滔不绝,还要说下去,杨过听得隔壁已灭了灯,忙摇手示意,叫他免开尊口,心中暗暗生气:「那两个臭道人定是见到姑姑美貌,不住瞧她,惹得她生气。哼,全真教中又怎有好人?」又想:「姑姑曾到重阳宫中动手,那两个臭道士自然认得她,那时他们脸上的怪模怪样还能好看得了?」

    他等店伴出去,熄灯上炕,这一晚决意不睡,默默记诵了一遍欧阳锋所授的两大神功秘诀。但这两项秘诀本就十分深奥,欧阳锋说得又颠三倒四,太也杂乱无章,他记得住的最多也不过两三成而已,这时也不敢细想,生怕想得出了神,对隔房动静竟然不知。

    这般静悄悄的守到中夜,突然院子中登登两声轻响,有人从墙外跃进。接着隔房窗子啊的一声推开。姓姬的道人问道:「是韩陈两位幺?」院子中一人答道:「正是。」姬道人道:「请进罢!」轻轻打开房门,点亮油灯。杨过全神贯注,倾听四人说话。

    只听那姓姬的道人说道:「贫道姬清虚,皮清玄,拜见韩陈两位英雄。」杨过心道:「全真教以『处志清静』四字排行,这两个牛鼻子是全真教中的第四代弟子,不知是郝大通还是刘处玄那一条老牛的门下。」听得一个嗓音尖锐的人说道:「我们接到你申师叔的帖子,马不停蹄的赶来。那小贱人当真十分了得幺?」姬清虚道:「说来惭愧,我们师兄弟跟她打过一场,不是她对手。」

    那人道:「这女子的武功是甚幺路数?」姬清虚道:「申师叔疑心她是古墓派传人,是以年纪虽小,身手着实了得。」杨过听到「古墓派」三个字,不自禁轻轻「哼」了一声只听姬清虚又道:「可是申师叔提起古墓派,这小丫头却对赤练仙子李莫愁口出轻侮言语,那幺又不是了。」那人道:「既是如此,料来也没甚幺大来头。明儿在那里相会?对方有多少人?」姬清虚道:「申师叔和那女子约定,明儿正午,在此去西南四十里的豺狼谷相会,双方比武决胜。对方有多少人,现下还不知道。我们既有丐帮英雄韩陈两位高手压阵助拳,也不怕他们人多。」另一个声音苍老的人道:「好,我哥儿俩明午准到,韩老弟,咱们走罢。」

    姬清虚送到门口,压低了语声说道:「此处离重阳宫不远,咱们比武的事,可不能让宫中马、刘、丘、王几位师祖知晓,否则我们会受重责。」那姓韩的哈哈一笑,说道:「你们申师叔的信中早就说了,否则的话,重阳宫高手如云,何必又来约我们两个外人作帮手?」那姓陈的道:「你放心,咱们决不泄漏风声就是。别说不能让马刘丘王郝孙六位真人得知,你们别的师伯、师叔们知道了恐怕也不大妥当。」两名道人齐声称是。杨过心想:「他们联手来欺我姑姑,却又怕教里旁人知道,哼,鬼鬼崇崇,作贼心虚。

    只听那四人低声商量了几句,韩陈二人越墙而出,姬清虚和皮清玄送出墙去。

    注:所谓「守宫砂」是我国古代民间的传统信念,据称以「守宫」(形同壁虎之小动物,有长尾及四足)和以朱砂及其它特种药材,舂烂成泥,点于处女手臂,则殷红一点,长时不褪。该女子如嫁人成婚,或失却贞操,此「守宫砂」即隐没不现。古人以此法鉴别处女或非处女。古代官府或民间,常以此法判定刑案,或滥施私刑,少女冤枉市刑或竟丧命者为数不少。近代医学已认定此法无医药学根据,不复采用。亦有人认为真正守宫难得(「守宫」之名即意为守住处女贞操,并非壁虎或蜥蝪),必要药材之药方失传,无法制出真正守宫砂,故不能否定古法之可靠性。小说中仍提此法,不过表示当小说中事件发生之时代,此法曾普遍流传。读者视之为我国南宋时代之民间迷信也,不必信以为真。即在我国古代,官府亦常传召稳婆(有经验之接生婆),鉴定女子是否处女,亦不以守宫砂为真正鉴别根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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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17:33:51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八回 白衣少女

杨过轻轻推开窗门,闪身走进姬皮二道房中,但见炕上放着两个包裹,拿起一个包裹一

    掂,裹面有二十来两银子,心想:“正好用作盘缠。”当下揣在怀□。另一个包裹四尺来

    长,却是包着两柄长剑。他分别拔出,使重手法将两柄剑都折断了,重行还归入鞘,再将包

    裹包好,正要出房,转念一想,拉开裤子,在二道被窝中拉了一大泡尿。

    耳听得有人上墙之声,知道这两个道士的轻身功夫也只寻常,不能一跃过墙,须得先跳

    上墙头,再纵身下地,当下闪身回房,悄悄掩上房门,两个道人竟然全无知觉。杨过俯耳于

    墙,倾听隔房动静。

    只听两个道人低声谈论,对明日比武之约似乎胜算在握,一面解衣上炕,突然皮清玄叫

    了起来:“啊,被窝中湿漉漉的是甚么?啊,好臭,姬师兄,你这么懒,在被窝中拉尿?”

    姬清虚啐道:“甚么拉尿?”接着也大叫了起来:“那□来的臭猫子到这儿拉尿。”皮清玄

    道:“猫儿拉尿那有这样多?”姬清虚道:“咦,奇怪……哎,银子呢?”房中霎时一阵大

    乱,两人到处找寻放银两的包裹。杨过暗暗好笑。只听得皮清玄大声叫道:“店伴儿,店伴

    儿,你们这□是黑店不是?半夜三更偷客人银子?”

    两人叫嚷了几声,那店伴睡眼惺忪的起来诣问。皮清玄一把抓住他胸口,说他开黑店。

    那店伴叫起撞天屈来,惊动了客店中掌柜的、烧火的、站堂的都纷纷起来,接着住店的客人

    也挤过来看热闹。杨过混在人丛之中,只见那店伴大逞雄辩,口舌便给,滔滔不绝,只驳得

    姬皮二道哑口无言。这店伴生性最爱与人斗口,平素没事尚要撩拨旁人,何况时有人惹上头

    来,更何况他是全然的理直气壮?只说得口沫横飞,精神越来越旺。姬皮二道老羞成怒,欲

    待动手,但想到教中清规,此处是终南山脚下,怎敢胡来?只得忍气吞声,关门而睡。那店

    伴兀自在房外唠叨不休。

    次日清晨,杨过起来吃面,那多嘴店伴过来招呼,口中喃喃不绝的还在骂人,杨过笑

    问:“那两个贼道怎么啦?”店伴得意洋洋,说道:“直娘贼,这两个臭道士想吃白食、住

    白店,本来瞧在重阳宫的份上,那也不相干,可是他们竟敢说我们开黑店。今儿天没亮,两

    个贼道就溜走了。哼,老子定要告到重阳宫去,全真教的道爷成千成万,那一个不是严守清

    规戒律?这两个贼道的贼相我可记得清清楚楚,定要认了他们出来……”杨过暗暗好笑,又

    挑拨了几句,给了房饭钱,问明白去豺狼谷的路径,迈步便行。

    转瞬间行了三十余里,豺狼谷已不在远,眼见天色尚只辰初。杨过心道:“我且躲在一

    旁,瞧姑姑怎生发付那些歹人。最好别让姑姑先认出我来。”想起当日假扮庄稼少年耍弄洪

    凌波之事,心下甚是得意,决意依样葫芦,再来一次,当下走到一家农舍后院,探头张望,

    只见牛栏中一条大牯牛正在发威,低头挺角,向牛栏的木栅猛撞,登登大响。杨过心念一

    动:“我就扮成个牧童,姑姑乍见之下,定然认我不出。”

    他悄悄跃进农舍,屋中只有两个娃娃坐在地下玩土,见到了吓得不敢作声。他找了套农

    家衣服换上,穿上草鞋,抓一把土搓匀了抹在脸上,走近牛栏,只见壁上挂着一个斗笠戴

    起,拿一条草绳缚在腰间,将短笛插在绳□,然后开了栏门。那牯牛见他走近,已在荷荷发

    怒,一见栏门大开,登时发足急冲出来,猛往他身上撞去。

    杨过左掌在牛头上一按,飞身上了牛背。这牯牛身高肉壮,足足有七百来斤重,毛长角

    利,甚是雄伟,一转眼已冲上了大路。它正当发情,暴躁异常,出力跳跃颠□,要将杨过震

    下背来。杨过稳稳坐着,极是得意,笑叱道:“你再不听话,可有苦头吃了。”提起手掌,

    用掌缘在牛肩上一斩。这一下他只使了二成内力,可是那牯牛便已痛得抵受不住,大声□

    叫,正要跃起发威,杨过又是一掌斩了下去。这般连斩十余下,那牯牛终于不敢再行倔强。

    杨过又试出只要用手指戳它左颈,它就转右,戳它右颈,立即转左,戳后则进,戳前即退,

    居然指挥如意。

    杨过大喜,猛力在牛臀上用手指一戳,牯牛向前狂奔,竟是迅速异常,几若奔马,不多

    时穿过一座密林,来到一个四周群山壁立的山谷,正与那店伴所说的无异。当下跃落牛背,

    任由牯牛在山坡上吃草,手中牵着绳子,躺在地下装睡。

    他不住望着头顶太阳,只见红日渐渐移到中天,心中越来越是慌乱,生怕小龙女不理对

    方的约会,竟然不来。四下□一片寂静,只有那牯牛不时发出几下鸣声。突然山谷口有人击

    掌,接着南边山后也传来几下掌声。杨过躺在坡上,跷起一只泥腿,搁在膝上,将斗笠遮住

    了大半边脸,只露出右眼在外。

    过了一会,谷口进来三个道人。其中两个就是昨日在客店中见过的姬清虚与皮清玄,另

    一个约莫四十来岁年纪,身材甚矮,想来就是那个甚么“申师叔”了,凝目看他相貌,依稀

    在重阳宫曾经见过。跟着山后也奔来两人。一个身材粗壮,另一个面目苍老,满头白发,两

    人都是乞丐装束,自是丐帮中的韩陈二人。五人相互行近,默默无言的只一拱手,各人排成

    一列,脸朝西方。

    就在此时,谷口外隐隐传来一阵得得蹄声,那五人相互望了一眼,一齐注视谷口,只听

    得蹄声细碎,越行越近,谷口黑白之色交映,一匹黑驴驮着一个白衣女子疾驰而来。杨过遥

    见之下,心中一凛:“不是姑姑!难道又是他们的帮手?”只见那女子驰到距五人数丈处勒

    定了黑驴,冷冷的向各人扫了一眼,脸上全是鄙夷之色,似乎不屑与他们说话。

    姬清虚叫道:“小丫头,瞧你不出,居然有胆前来,把帮手都叫出来罢。”那女子冷笑

    一声,刷的一声,从腰间拔出一柄又细又薄的弯刀,宛似一弯眉月,银光耀眼。姬清虚道:

    “我们这□就只五个,你的帮手几时到来,我们可不耐烦久等。”那女子一扬刀,说道:

    “这就是我的帮手。”刀锋在空中划过,发出一阵嗡嗡之声。

    此言一出,六个人尽皆吃惊。那五人惊的是她孤身一个女子,居然如此大胆,也不约一

    个帮手,竟来与武林中的五个好手比武。杨过却是失望伤痛之极,满心以为在此必能候到小

    龙女,岂知所谓“白衣美貌女子”,竟是另有其人,斗然间胸口逆气上涌,再也难以自制,

    “哇”的一声,放声大哭。

    他这一哭,那六个人却也吃了一惊,但见是山坡上一个牵牛放草的牧童,自是均未在

    意,料来乡下一个小小孩童受了甚么委屈,因而在此啼哭,姬清虚指着那姓韩的道:“这位

    是丐帮中的韩英雄。”指着那姓陈的道:“这位是丐帮中的陈英雄。”又指着“申师叔”

    道:“我们师叔申志凡道长,你曾经见过的。”那女子全不理睬,眼光冷冷,在五人脸上扫

    来扫去,竟将对方视若无物。

    申志凡道:“你既只一人来此,我们也不能跟你动手。给你十日限期,十天之后,你再

    约四个帮手,到这□相会。”那女子道:“我说过已有帮手,对付你们这批酒曩饭袋,还约

    甚么人?”申志凡怒道:“你这女娃娃,当真狂得可以……”他本待破口喝骂,终于强忍怒

    你,问道:“你到底是不是古墓派的?”那女子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牛鼻子老

    道,你敢跟姑娘动手呢还是不敢?”申志凡见她孤身一人,却是有恃无恐,料得她必定预伏

    好手在旁,古墓派的李莫愁却是个惹不得的人物,于是说道:“姑娘,我倒要请问,你平白

    无端的伤了我派门人,到底是甚么原因?倘若曲在我方,小道登门向你师父谢罪,要是姑娘

    说不出一个缘由,那可休怪无礼。”

    那女子冷然一笑,道:“自然是因你那两个牛鼻子无礼,我才教训他们。不然天下杂毛

    甚多,何必定要削他们两个的耳朵?”申志凡愈是见她托大,愈是惊疑不定。那姓陈乞丐年

    纪虽老,火气却是不小,抢上一步,喝道:“小娃娃,跟前辈说话,还不下驴?”说着身形

    幌处,已欺到黑驴跟前,伸手去抓她右臂。这一下出手迅速之极,那女子不及闪躲,立时被

    他抓住,她右手握刀,右臂被抓,已不能挥力挡架。

    不料冷光闪动,那女子手臂一扭,一柄弯刀竟然还是劈了下来。那陈姓乞丐大骇,急忙

    撒手,总算他见机极快,变招迅捷,但两根手指已被刀锋划破。他急跃退后,拔出单刀,哇

    哇大叫:“贼贱人,你当真活得不耐烦啦。”那姓韩你丐从腰间取出一对链子锤,申志凡亮

    出长剑。姬清虚与皮清玄也抓住剑柄,拔剑出鞘,斗觉手上重量有异,两人不约而同“咦”

    的一声,大吃一惊,原来手中抓住的各是半截断剑。

    那女子见到二道狼狈尴尬的神态,不禁噗哧一笑。杨过正自悲伤,听到那女子笑声,见

    到二道的古怪模样,也不自禁的破涕为笑。只见那女子一弯腰,刷的一刀,往皮清玄头上削

    去。皮清玄急忙缩头,那知也这一刀意势不尽,手腕微抖,在半空中转了个弯,终于划中皮

    清玄的右额,登时鲜血迸流。其余四人又惊又怒,团团围在她黑驴四周。姬皮二人退在后

    面,手□各执半截断剑,抛去是舍不得,拿着可又没用,不知如何是好。

    那女子一声清啸,左手一提□绳,胯下黑驴猛地纵出数丈。韩陈二丐当即追近,刀锤纷

    举,攻了上去。申志凡跟着抢上,使开全真派剑法,剑剑刺向敌人要害。杨过看他剑法虽

    狠,但比之尹志平、赵志敬等大有不如,料来是“志”字辈中的三四流脚色。

    他此时心神略定,方细看那女子容貌,只见她一张瓜子脸,颇为俏丽,年纪似尚比自己

    小着一两岁,无怪那店伴不信这个“白衣美貌女子”是他姊姊。她虽也穿着一身白衣,但肤

    色微黑,与小龙女的皎白胜雪截然不同。但见她刀法轻盈流动,大半却是使剑的路子,刺削

    多而砍斫少。杨过只看了数招,心道:“她使的果然是我派武功,难道又是李莫愁的弟

    子?”心想两边都不是好人,不论谁胜谁败,都不必理会,又想:“凭你也配称甚么『白衣

    美貌女子』了?你给我姑姑做丫鬟也不配。”于是曲臂枕头,仰天而卧,斜眼观斗。

    起初十余招那少女居然未落下风,她身在驴背,居高临下,弯刀挥处,五人不得不跳跃

    闪避。又斗十余招,姬清虚见手中这柄断剑实在管不了用,心念一动,叫道:“皮师弟,跟

    我来。”奔向旁边树丛,拣了一株细长小树,用断剑齐根斩断,削去枝叶,俨然是一根□

    棒。皮清玄依样削棒。二道左右夹攻,挺棒向黑驴刺去。

    那少女轻叱:“不要脸!”挥刀挡开双棒,就这么一分心,那姓韩乞丐的链子锤与申志

    凡的长剑前后齐到。那少女急使险招,低头横身,铁锤夹着一股劲风从她脸上掠过。当的一

    声,弯刀与长剑相交,就在此时,黑驴负痛长嘶,前足提了起来,原来被姬清虚刺了一棒。

    那姓陈乞丐就地打个滚,展开地堂刀法,刀背在驴腿上重重一击,黑驴登时跪倒。这么一

    来,那少女再也不能乘驴而战,眼见剑□齐至,当即飞身而起,左手已抓住皮清玄的□棒,

    用力一拗,□棒断成两截。她双足着地,回刀横削,格开那姓陈乞丐砍来的一刀。杨过一

    惊:“怎么?她已受了伤?”

    原来那少女左足微跛,纵跃之间显得不甚方便,一直不肯下驴,自是为了这个缘故。杨

    过侠义之心顿起,待要插手相助,转念想到:“我和姑姑好端端在古墓中长相□守,都是那

    恶女人李莫愁到来,才闹到这步田地。这女子又冒充我姑姑,要人叫她『白衣美貌女子』,

    好不要脸!”当下转过了头,不去瞧她。

    耳听得兵刃相交叮当不绝,好奇心终于按捺不住,又回过头来,但见相斗情势已变,那

    少女东闪西避,已是遮拦多还手少。突然那姓韩乞丐铁锤飞去,那少女侧头让过,正好申志

    凡长剑削到,玎的一声轻响,将她束发的银环削断了一根,半边鬓发便披垂下来。那少女秀

    眉微扬,嘴唇一动,脸上登如罩了一层严霜,反手还了一刀。

    杨过见她扬眉动唇的怒色,心中剧烈一震:“姑姑恼我之时,也是这般神色。”只因那

    少女这一发怒,杨过立时决心相助,当下拾起七八块小石子放入怀中,但见她左支右绌,神

    情已十分狼狈。申志凡叫道:“你与赤练仙子李莫愁到底怎生称呼?再不实说,可莫怪我们

    不客气了!”那少女弯刀横回,突从他后脑钓了过来。申志凡没料到她会忽施突袭,挡架不

    及。姓陈你丐急叫:“留神!”姬清虚猛力举□棒向弯刀背上击去,才救了申志凡性命。五

    人见她招数如此毒辣,下手再不容情。霎时之间,那少女连遇险招。申志凡料想这少女与李

    莫愁必有渊源,日后被那赤练魔头得讯息,那可祸患无穷,眼见她并无后援,正好杀了灭

    口,于是招招指向她的要害。

    杨过见她危在顷刻,再也延缓不得,翻身上了牛背,随即溜到牛腹之下,双足勾住牛

    背,伸指在牛臀上一戳。那牯牛放开四蹄,向六人直冲过去。

    六人恶斗正酣,突然见到疯牛冲来,都吃了一惊,四下纵开避让。

    杨过伏在牛腹之下,看准了五个男子的背心穴道,小石子一枚枚掷出,或中“魂门”,

    或中“神堂”,但听得呛□、拍喇、“哎唷”连响,五人双臂酸麻,手中兵刃纷纷落地。杨

    过却已驱赶牯牛回上山坡。他从牛腹下翻身落地,大叫大嚷:“啊”,大牯牛发疯啦,这可

    不得了啦!□

    申志凡穴道被点,兵刃脱手,又不见敌人出手,自料是那少女的帮手所为,此人武功如

    此高明,那□还敢恋战?幸好双腿仍能迈步,发足便奔,总算他尚有义气,叫道:“陈大

    哥,韩兄弟,咱们走罢!”余人不暇细想,也都跟着逃走。皮清玄慌慌张张,不辨东西,反

    而向那少女奔去。姬清虚大叫:“皮师弟,到这□来!”皮清玄待要转身,那少女抢上一

    步,弯刀斫将下来。皮清玄大惊,手中又无兵刃,急忙偏身闪避,岂知那少女弯刀斫出时方

    向不定,似东实西,如上却下,冷光闪处,己砍到了他面门。皮清玄危急中举手挡格,擦的

    一声,弯刀已削去了他四根手指。他尚未觉得疼痛,回头急逃。

    姓韩乞丐逃出十余步,见陆无双不再追来,心道:“这丫头跛了脚,怎追我得上?”想

    到她足跛,不自禁的向她左腿瞧了一眼,转身又奔。岂知这一下正犯了那少女的大忌,登时

    怒气勃发,不可抑止,叫道:“贼叫化,你道我追你不上么?”舞动弯刀,挥了几转,呼的

    一声,猛地掷出。只见那弯刀在半空中银光闪闪,噗的一声,插入那姓韩乞丐左肩。那人一

    个踉跄,肩头带着弯刀,狂奔而去。不多时五人均已窜入了树林。

    那少女冷笑几声,心中大是狐疑:“难道有人伏在左近?他为甚么要助我?”自己使惯

    了的银弧刀给那姓韩乞丐带了去,不禁有些可惜,拾起那姓陈乞丐掉在地下的单刀拿在手

    □,急步往四下树林察看,静悄悄的没半个人影,回到谷中。但见杨过哭丧着脸坐在地下,

    呼天抢地的叫苦。

    那少女问道:“喂,牧童儿,你叫甚么苦?”杨过道:“这牛儿忽然发疯,身上撞烂了

    这许多毛皮,回去主人家定要打死我。”那少女看那牯牛,但见毛色光鲜,也没撞损甚么,

    说道:“好罢,总算你这牛儿帮了我一个忙,给你一锭银子。”说着从怀中掏出一锭三两银

    子的元宝,掷在地下。她想杨过定要大喜称谢,那知他仍是愁眉苦脸,摇着头不拾银子。那

    少女道:“你怎么啦?傻瓜,这是银子啊。”杨过道:“一锭不够。”那少女又取出一锭银

    子掷在地下。杨过有意逗她,仍是摇头。

    那少女恼了,秀眉一扬,沉脸骂道:“没啦,傻瓜!”转身便走。杨过见了她发怒的神

    情,不自禁的胸头热血上涌,眼中发酸,想起小龙女平日责骂自己的模样,心意已决:“一

    时之间若是寻不着姑姑,我就尽瞧这姑娘恼怒的样儿便了。”当下伸手抱住她右腿,叫道:

    “你不能走!”那少女用力一挣,却被他牢牢抱住了挣不脱,更是发怒,叫道:“放开!你

    拉着我干么?”杨过见她怒气勃勃,心中愈是乐意,叫道:“我回不了家啦,你救命。”跟

    着便大叫:“救命,救命!”

    那少女又好气又好笑,举刀喝道:“你再不放手,我一刀砍死你。”杨过抱得更加紧

    了,假意哭了起来,说道:“你砍死我算啦,反正我回家去也活不成。”那少女道:“你要

    怎地?”杨过道:“我不知道,我跟着你去。”那少女心想:“没来由的惹得这傻瓜跟我胡

    缠。”提刀便砍了下去。杨过料想她不会真砍,仍是抱住她小腿不放,那知这少女出手狠

    辣,这一刀真是砍向他头顶,虽不想取他性命,却要在他头顶砍上一刀,好叫他吃点苦头,

    不敢再来歪缠。杨过见单刀直砍下来,待刀锋距头不过数寸,一个打滚避开,大叫:“杀人

    哪,杀人哪!”

    那少女更加恼怒,抢上又是挥刀砍去。杨过横卧地下,双脚乱踢,大叫:“我死啦,我

    死啦!”他一双泥足瞎伸乱撑,模样要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但那少女几次险些被他踢中手

    腕,始终砍他不中。杨过见她满脸怒色,正是要瞧这副嗔态,不由得痴痴的凝望。那少女见

    他神色古怪,喝道:“你起来!”杨过道:“那你杀我不杀?”那少女道:“好,我不杀你

    就是。”杨过慢慢爬起,呼呼呼的大声喘息,暗中运气闭血,一张脸登时惨白,全无血色,

    就似吓得魂不附体一般。

    那少女心中得意,“呸”了一声道:“瞧你还敢不敢胡缠?”举刀指着山坡上皮清玄那

    几根被割下来的手指,说道:“人家这般凶神恶煞,我也砍下他的爪子来。”杨过装出惶恐

    畏惧模样,不住畏缩。那少女将单刀插在腰带上,转身找寻黑驴,可是那驴子早已逃得不知

    去向,只得徒步而行。

    杨过拾起银子,揣在怀□,牵了牛绳跟在她后面,叫道:“姑姑,你带我去。”那少女

    那加理睬,加快脚步,转眼间将他抛得影踪不见。那知刚歇得一歇,只见他牵着牯牛远远奔

    来,叫道:“带我去啊,带我去啊。”那少女秀眉紧蹙,展开轻功,一口气奔出数里,只道

    他再也追赶不上,不料过不多时,又隐隐听到“带我去啊”的叫声。那少女怒从心起,反身

    奔去,拔出单刀,高高举起。杨过叫道:“啊哟!”抱头便逃。那少女只要他不再跟随,也

    就罢了,转身再行。

    走了一阵,听得背后一声牛鸣,回头望时,但见杨过牵了牯牛遥遥跟在后面,相距约有

    三四十步。那少女站定脚步等他过来。可是杨过见她不走,也就立定不动,她如前行,当即

    跟随,若是返身举刀追来,他转头就逃。这般追追停停,天色已晚,那少女始终摆脱不了他

    的纠缠。她见这小牧童虽然傻□傻气,脚步却是异常迅捷,想是在山地中奔跑惯了,要待追

    上去打晕了他,或是砍伤他两腿,每次总是给他连滚带爬、惊险异常的溜脱。

    又缠了几次,那少女左足跛了,行得久后,甚感疲累,于是心生一计,高声叫道:“好

    罢,我带你走便是,你可得听我的话。”杨过喜道:“你当真带我去?”那少女道:“是

    婀,干么要骗你?我走得累了,你骑上牛背,也让我骑着。”杨过牵了牯牛快步走近,暮霭

    苍茫中见她眼光闪烁,知她不怀好意,当下笨手笨脚的爬上了牛背。那少女右足一点,轻轻

    巧巧的跃上,坐在杨过身前,心想:“我驴子逃走了,骑这牯牛倒也不坏。”足尖在牛胁上

    重重一踢。牯牛吃痛,发蹄狂奔。那少女微微冷笑,蓦地□手肘用力向后撞去,正中杨过胸

    口。杨过叫声“啊哟!”一个□斗翻下了牛背。

    那少女甚是得意,心想:“任你无赖,此次终须着了我的道儿。”伸指在牛胁□一戳,

    那牯牛奔得更加快了,忽听杨过仍是大叫大嚷,声音就在背后,一回头,只见他两手牢牢拉

    住年尾,双足离地,给牯牛拖得腾空飞行,满脸又是泥沙,又是眼泪鼻涕,情状之狼狈实是

    无以复加,可偏偏就是不放牛尾。那少女无法可施,提起单刀正要往他手上砍去,忽听人声

    喧哗,原来牯牛已奔到了一个市集上。人众拥挤,牯牛无路可走,终于停了下来。

    杨过有意要逗那少女生气以瞧她的怒色,躺在地下大叫:“我胸口好疼啊,你打死我

    啦!”市集上众人纷纷围拢,探问缘由。

    那少女钻入人丛,便想乘机溜走,岂知杨过从地下爬将过去,又已抱住她右腿,大叫:

    “别走,别走啊!”旁人问道:“干甚么?你们吵些甚么?”杨过叫道:“她是我媳妇儿,

    我媳妇儿不要我,还打我。”那人道:“媳妇儿打老公,那还成甚么世界?”那少女柳眉倒

    竖,左脚踢出。杨过把身旁一个壮汉一推,这一脚正好踢在他的腰□。那大汉怒极,骂道:

    “小贱人,踢人么?”提起醋钵般的拳头□去。那少女在他手肘上一托,借力挥出,那大汉

    二百来斤的身躯忽地飞起,在空中哇哇大叫,跌入人丛,只压得众人大呼小叫,乱成一团。

    那少女竭力要挣脱杨过,被他死命抱住了却那□挣扎得脱?眼见又有五六人抢上要来为

    难,只得低头道:“我带你走便是,快放开。”杨过道:“你还打不打我?”那少女道:

    “好,不打啦!”杨过这才松手,爬起身来。二人钻出人丛,奔出市集,但听后面一片叫嚷

    之声。杨过居然在百忙之中仍是牵着那条牯牛。

    杨过笑嘻嘻的道:“人家也说,媳妇儿不可打老公。”那少女恶狠狠的道:“死傻蛋,

    你再胡说八道,说我是你媳妇儿甚么,瞧我不把你的脑袋瓜子砍了下来。”说着提刀一扬。

    杨过抱住脑袋,向旁逃过几步,求道:“好姑娘,我不敢说啦。”那少女啐道:“瞧你这副

    脏模样,丑八怪也不肯嫁你做媳妇儿。”杨过嘻嘻傻笑,却不回答。

    此时天色昏暗,两人站在旷野之中,遥望市集中炊烟袅袅升起,腹中都感饥饿。那少女

    道:“傻蛋,你到市上去买十个馒头来。”杨过摇头道:“我不去。”那少女脸一沉,道:

    “你干么不去?”杨过道:“我才不去呢!你骗我去买馒头,自己偷偷的溜了。”那少女

    道:“我说过不溜就是了。”杨过只是摇头。那少女握拳要打,他却又快步逃开。两人绕着

    大牯牛,捉迷藏般团团乱转。那少女一足跛了,行走不便,眼见这子跌倒爬起,大呼小叫,

    自己虽有轻身功夫,却总是追他不上。

    她恼怒已极,心想自己空有一身武功,枉称机智乖巧,却给这个又脏又臭的乡下小傻蛋

    缠得束手无策,算得无能之至。也是杨过一副窝囊相装得实在太像,否则她几次三番杀不了

    这小傻蛋,心中早该起疑。她沿着大道南行,眼见杨过牵着牯牛远远跟随,心中计算如何出

    其不意的将他杀了。走了一顿饭工夫,天色更加黑了,只见道旁有一座破旧石屋,似乎无人

    居住,寻思:“今晚我就睡在这□,等那傻瓜半夜□睡着了,一刀将他砍死。”当即向石屋

    走去,推门进去,只觉尘气扑鼻,屋中桌椅破烂,显是废弃已久。她割些草将一张桌子抹乾

    净了,躺在桌上闭目养神。

    只见杨过并不跟随进来,她叫道:“傻蛋,傻蛋!”不听他答应,心想:“难道这傻蛋

    知道我要杀他,因而逃了!”当下也不理会,这了良久,迷迷糊糊的正要入睡,突然一阵肉

    香扑鼻。她跳起身来,走到门外,但见杨过坐在月光之下,手中拿着一大块肉,正自张口大

    嚼,身前生了一堆火,火上树枝搭架,挂着野味烧烤,香味一阵阵的送来。

    杨过见她出来,笑了笑道:“要吃么?”将一块烤得香喷喷的腿肉掷了过去。那少女接

    在手中,似是一块黄□腿肉,肚中正饿,撕下一片来吃了,虽然没盐,却也甚是鲜美,当下

    坐在火旁,斯斯文文的吃了起来。她先将腿肉一片片的撕下,再慢慢咀嚼,但见杨过吃得唾

    沫乱溅,嗒嗒有声,不由得恶心,欲待石吃,腹中却又饥饿,只见转过了头不去瞧他。

    她吃完一块,杨过又递了一块给她。那少女道:“傻蛋,你叫甚么名字?”杨过楞楞的

    道:“你是神仙不是?怎知道我名叫傻蛋?”那少女心中一乐,笑道:“哈,原来你就叫傻

    蛋。你爸爸妈妈呢?”杨过道:“都死光啦。你叫甚么名字?”那少女道:“我不知道。你

    问来干么?”杨过心想:“你不肯说,我且激你一激。”得意洋洋的道:“我知道啦,你也

    叫傻蛋,因此不肯说。”那少女大怒,纵起身来,举拳往他头上猛击一记,骂道:“谁说我

    叫傻蛋?你自己才是傻蛋。”杨过哭丧着脸,抱头说道:“人家问我叫甚么名字,我说不知

    道,人家就叫我傻蛋,你也说不知道,自然也是傻蛋啦。”那少女道:“谁说不知道了?我

    不爱跟你说就是。我姓陆,知不知道?”

    这少女就是当日在嘉兴南湖中采莲的幼女陆无双。她与表姊程英、武氏兄弟采摘花朵时

    摔断了腿,武三娘为她接续断骨,适在此时洪凌波奉师命来袭,以致接骨不甚妥善,伤愈之

    后左足短了寸许,行走时略有跛态。她皮色虽然不甚白皙,但容貌秀丽,长大后更见娇美,

    只是一足跛了,不免引以为恨。

    那日李莫愁杀了她父母婢仆,将她掳去,本来也要杀害,但见到她颈中所系的锦帕,记

    起她伯父陆展元昔日之情,迟迟不忍下手。陆无双聪明精乖,知道落在这女魔头手中,生死

    系于一线,这魔头来去如风,要逃是万万逃不走的,于是一起始便曲意迎合,处处讨好,竟

    奉承得那杀人不眨眼的赤练仙子加害之意日渐淡了。李莫愁有时记起当年恨事,就将她叫来

    折辱一场。陆无双故意装得蓬头垢面,一跷一拐。李莫愁见了她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胡乱

    打骂一番,出了心中之气,也就不为已甚。陆无双如此委曲求全,也亏她一个小小女孩,居

    然在这大魔头门下挨了下来。

    她将父母之仇昱藏心中,丝毫不露。李莫愁问起她的父母,她总是假装想不起来。当李

    莫愁与洪凌波练武之时,她就在旁递剑传巾、斟茶送果的侍候,十分殷勤。她武学本有些根

    柢,看了二人练武,心中暗记,待李洪二人出门时便偷偷练习,平时更加意讨好洪凌波。后

    来洪凌波乘着师父心情甚佳之时代陆无双求情,也拜在她门下作了徒弟。

    如是过了数年,陆无双武功日进,只是李莫愁对她总是心存疑忌,别说最上乘的武功,

    就是第二流的功夫也不肯传授。倒是洪凌波见她可怜,暗中常加点拨,因此她的功夫说高固

    然不高,说低却也不低。这日李莫愁与洪凌波师待先后赴活死人墓盗“玉女心经”,陆无双

    见她们长久不归,决意就此逃离魔窟,回江南去探访父母的生死下落。她幼时虽见父母被李

    莫愁打得重伤,料想凶多吉少,究未亲见父母逝世,心中总存着一线指望,要去探个水落石

    出。临走之时,心想一不作,二不休,竟又盗走了李莫愁的一本“五毒秘传”,那是记载诸

    般毒药和解药的抄本。

    她左足跛了,最恨别人瞧她跛足,那日在客店之中,两个道人向她的破足多看了几眼,

    她立即出言斥责,那两个道人脾气也不甚好,三言两语,动起手来,她使弯刀削了两个道人

    的耳朵,才有日后豺狼谷的约斗。当日李莫愁掳她北去之时,她在□洞口与杨过曾见过一

    面,但其时二人年幼,日后都变了模样,数年前匆匆一会,这时自然谁都记不起了。

    陆无双吃完两块烤肉,也就饱了。杨过却借着火光掩映,看她的脸色,心道:“我姑姑

    此刻不知身在何处?眼前这女子若是姑姑,我烤獐腿给她吃,岂不是好?”心下寻思,呆呆

    的凝望着好,竟似痴了。陆无双哼了一声,心道:“你这般无礼瞧我,现下且自忍耐,半夜

    □再杀你。”当即回入石屋中睡了。

    睡到中夜,她悄悄起来,走到屋外,只见火堆边杨过一动不动的睡着,火堆早已熄了,

    于是蹑手蹑足的走到他身后,手起刀落,往他背心砍去,突然手腕一抖,虎口震得剧痛,登

    时把捏不定,当的一声,单刀脱手,只觉中刀之处似铁似石。她一惊非小,急忙转身逃开,

    心道:“难道这傻蛋竟练得周身刀枪不入?”奔出数丈,见杨过并不追来,回头一望,只见

    他仍是伏在火边不动。

    陆无双疑心大起,叫道:“傻蛋,傻蛋!我有话跟你说。”杨过只是不应。她凝神细

    看,但见杨过身形缩成一团,模样极是古怪,当下大着胆子走近,见他竟然不似人形,伸手

    摸了摸,衣服下硬硬的似是一块大石。抓住衣服向上提起,衣服下果然是一块岩石,又那□

    有杨过的人在?

    她呆了一呆,叫道:“傻蛋,傻蛋!”不听答应,当下侧耳倾听,似乎屋子中传出一阵

    阵鼾声,循声寻去,只见杨过正睡在她适才所睡的桌上,背心向外,鼾声大作,浓睡正酣。

    陆无双盛怒之下,也不去细想他怎会突然睡到了桌上,立即纵身而上,提起单刀,挺刀尖向

    他背心插落。

    这一下刀锋入肉,手上绝无异感,却听杨过打了几下鼾,说起梦话来:“谁在我背上搔

    □,嘻嘻,别闹,别闹,我怕□。”

    陆无双惊得脸都白了,双手发颤,心道:“此人难道竟是鬼怪?”转身欲逃,一时之间

    双足竟然不听使唤。只听他又说梦话:“背上好□,定是小老鼠来偷我的黄獐肉。”伸手背

    后,从衣衫底下拉出半□黄獐,拍的一声,抛在地下。陆无双舒了一口你气,这才明白:

    “原来这傻蛋将黄獐肉放在背上,刚才这刀刺在兽肉上啦,却教我虚惊一场。”

    她连刺两次失误,对杨过憎恨之心更加强了,咬牙低声道:“臭傻蛋,瞧我这次要不要

    了你的小命。”闪身扑上,举刀向他背心猛砍。杨过于鼾声呼呼中翻了个身,这一刀拍的一

    声,砍在桌上,深入木□。

    陆无双手上运劲,待要拔刀,杨过正做甚么恶梦,大叫:“妈婀,妈啊,小老鼠来咬我

    啊。”两条泥腿□地伸出,左腿搁在陆无双臂弯□的“曲池穴”,右腿却搁在她肩头的“肩

    井穴”。这两处都是人身大穴,他两条泥腿摔将下来,无巧不巧,恰好撞正这两处穴道。陆

    无双登时动弹不得,呆呆的站着,让身子作了他搁腿的架子。

    她心中怒极,身子虽不能动,口中却能说话,喝道:“喂,傻蛋,快把臭脚拿开。”只

    听他打呼声愈加响了。她不知如何是好,恼恨之下,张口将唾沫向他吐去。杨过翻了个身,

    右脚尖漫不经意的掠了过来,正好在她“巨骨穴”上轻轻一碰。陆无双立时全身酸麻,连嘴

    也张不开了,鼻中只闻到他脚上臭气阵阵冲来。

    就这么搁了一盏茶时分,陆无双气得几欲晕去,心中赌咒发誓:“明日待我穴道松了,

    定要在这傻蛋身上斩他十七八刀。”再过一阵,杨过心想也作弄她得够了,放开双足,转过

    身来,虽在黑暗之中,她脸上的气恼神色仍是瞧得清清楚楚。她越是发怒,似乎越是与小龙

    女相似,杨过痴痴的瞧着,那□舍得闭眼?其实陆无双相貌和小龙女全不相似,只是天下女

    子生气的模样总是大同小异,杨过念师情切,百无聊赖之中,瞧瞧陆无双的嗔态怒色,自觉

    是依稀瞧到了小龙女,那也是画饼之意、望梅之思而已。

    过了一会,月光西斜,从大门中照射进来。陆无双见杨过双眼睁开,笑眯眯的瞧着自

    己,心中一凛:“莫非这傻蛋乔呆扮痴?他点我穴道,并非无意碰巧撞中?”想到此处,不

    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就在此时,忽见杨过斜眼望着地下,她歪过眼珠,顺着他眼光看去,只

    见地下并排列着三条黑影,原来有三个人站在门口。凝神再看,三条黑影的手中都拿着兵

    刃,她暗暗叫苦:“糟啦,糟啦,对头找上了门来,偏生给这傻蛋撞中了穴道。”她连遭怪

    异,心中虽然起疑,却总难信如此肮脏猥琐的一个牧童竟会有一身高明武功。

    杨过闭上了眼大声打鼾。只听门口一人叫道:“小贱人,快出来,你站着不动,就想道

    爷饶了你么?”杨过心道:“原来又是个牛鼻子。”又听另一人道:“我们也不要你的性

    命,只要削你两只耳朵、三根手指。”第三人道:“老子在门外等着,爽爽快快的出来动手

    罢。”说着向外跃出。三人围成半圆,站在门外。

    杨过伸个懒腰,慢慢坐起,说道:“外面叫甚么啊,陆姑娘,你在那□?咦,你干么站

    着不动?”在她背上推了几下。陆无双但觉一股强劲力道传到,全身一震,三处被封的穴道

    便即解开,当下也不及细想,俯身拾起单刀,跃出大门,只见三个男人背向月光而立。

    她更不打话,翻腕向左边那人挺刀刺去。那人手中拿的是条铁鞭,看准尖刀砸将下来。

    他铁鞭本就沉重,兼之膂力甚强,砸得又准,当的一声,陆无双单刀脱手。杨过横卧桌上,

    见陆无双向旁跳开,左手斜指,心道:“好,那道人的长剑保不住。”果然她手腕斗翻,已

    施展古墓派武功,夺过道人手中长剑,顺手斫落,噗的一声,道人肩头中剑。他大声咒骂,

    跃开去撕道袍裹伤。

    陆无双舞剑与使鞭的汉子斗在一起。另一个矮小汉子手持花枪,东一枪西一枪的攒刺,

    不敢过份逼近。那使鞭的猛汉武艺不弱,斗了十余合,陆无双渐感不支。那人出手与步履之

    间均有气度,似乎颇为自顾身分,陆无双数次失手,他竟并不过份相逼。

    那道人裹好伤口,空手过来,指着陆无双骂道:“古墓派的小贱人,下手这般狠毒!”

    挺臂舞拳,向她急冲过去。白光闪动,那道人背上又吃了一剑,可是那矮汉的花枪却也刺到

    了陆无双背心,使鞭猛汉的铁鞭戳向她肩头。杨过暗叫:“不好!”双手握着的两枚石子同

    时掷出,一枚□开花枪,另一枚打中了猛汉右腕。

    不料那猛汉武功了得,右腕中石,铁鞭固然无力前伸,但左掌快似闪电,□地穿出,噗

    的一声,击正陆无双胸口。杨过大惊,他究竟年轻识浅,看不透这猛汉左手上拳掌功夫的了

    得,急忙抢出,一把抓住他后领运劲甩出。那猛汉腾空而起,跌出丈许之外。那道人与矮汉

    子见杨过如此厉害,忙扶起猛汉,头也不回的走了。

    杨过俯头看陆无双时,见她脸如金纸,呼吸甚是微弱,受伤实是不轻,伸左手扶住她背

    脊,让她慢慢坐起,但听得格啦、格啦两声轻响,却是骨骼互撞之声,原来她两根肋骨被那

    猛汉一掌击断了。她本已昏晕过去,两根断骨一动,一阵剧痛,便即醒转,低低呻吟。杨过

    道:“怎么啦?很痛么?”陆无双早痛得死去活来,咬牙骂道:“问甚么?自然很痛。抱我

    进屋去。”杨过托起她身子,不免略有震动。陆无双断骨相撞,又是一阵难当剧痛,骂道:

    “好,鬼傻蛋,你……你故意折磨我。那三个家伙呢?”杨过出手之时,她已被击晕,是以

    不知是他救了自己性命。

    杨过笑了笑,道:“他们只道你已经死了,拍拍手就走啦。”陆无双心中略宽,骂道:

    “你笑甚么?死傻蛋,见我越痛就越开心,是不是?”杨过每听她骂一句,就想起小龙女当

    日叱骂自己的情景来。他在活死人墓中与小龙女相处这几年,实是他一生中最欢悦的日子,

    小龙女纵然斥责,他因知师父真心相待,仍是内心感到温暖。此时找寻师父不到,恰好碰到

    另一个白衣少女,凄苦孤寂之情,竟得稍却。实则小龙女秉性冷漠,纵对杨过责备,也不过

    不动声色的淡淡数说几句,那会如陆无双这般乱骂?但在杨过此时心境,总是有一个年轻女

    子斥骂自己,远比无人斥骂为佳,对她的恶言相加只是微笑不理,抱起她放在桌上。陆无双

    横卧下去时断骨又格格作声,忍不住大声呼痛,呼痛时肺部吸气,牵动肋骨,痛得更加厉害

    了,咬紧牙关,额头上全是冷汗。

    杨过道:“我给你接上断骨好么?”陆无双骂道:“臭傻蛋,你会接甚么骨?”杨过

    道:“我家□的癞皮狗跟隔壁的大黄狗打架,给咬断了腿,我就给它接过骨。还有,王家伯

    伯的母猪撞断了肋骨,也是我给接好的。”陆无双大怒,却又不敢高声呼喝,低沉着嗓子

    道:“你骂我癞皮狗,又骂我母猪。你才是癞皮狗,你才是母猪。”杨过笑道:“就算是

    猪,我也是公猪啊。再说,那癞皮狗也是雌的,雄狗不会癞皮。”陆无双虽然伶牙利齿,但

    每说一句,胸口就一下牵痛,满心要跟他斗口,却是力所不逮,只得闭眼忍痛,不理他的唠

    叨。杨过道:“那癞皮狗的骨头经我一接,过不了几天就好啦,跟别的狗打起架来,就和没

    断过骨头一样。”

    陆无双心想:“说不定这傻蛋真会接骨。何况若是无人医治,我准没命。可是他跟我接

    骨,便得碰到我胸膛,那……那怎么是好?哼,他若治我不好,我跟他同归于尽。若是治好

    了,我也决不容这见过我身子之人活在世上。”她幼遭惨祸,忍辱挣命,心境本已大异常

    人,跟随李莫愁日久,耳染目濡,更学得心狠手辣,小小年纪,却是满肚子的恶毒心思,低

    声道:“好罢!你若骗我,哼哼,小傻蛋,我决不让你好好的死。”

    杨过心道:“此时不加刁难,以后只怕再没机缘了。”于是冷冷的道:“王家伯伯的母

    猪撞断了肋骨,他闺女向我千求万求,连叫我一百声『好哥哥』,我才去给接骨……”陆无

    双连声道:“呸,呸,呸,臭傻蛋……臭傻蛋……啊唷……”胸口又是一阵剧痛。杨过笑

    道:“你不肯叫,那也罢了。我回家啦,你好好儿歇着。”说着站起身来,走向门口。

    陆无双心想:“此人一去,我定要痛死在这□了。”只得忍气道:“你要怎地?”杨过

    道:“本来嘛,你也得叫我一百声好哥哥,但你一路上骂得我苦了,须得叫一千声才成。”

    陆无双心下计议:“一切且答应他,待我伤愈,再慢慢整治他不迟。”于是说道:“我就叫

    你好哥哥,好哥哥,好哥哥……哎唷……哎唷……”杨过道:“好罢,还有九百九十七声,

    那就记在帐上,等你好了再叫。”走近身来,伸手去解她衣衫。

    陆无双不由自主的一缩,惊道:“走开!你干甚么?”杨过退了一步,道:“隔着衣服

    接断骨我可不会,那些癞皮狗、老母猪都是不穿衣服的。”陆无双也觉好笑,可是若要任他

    解衣,终觉害羞,过了良久,才低头道:“好罢,我闹不过你。”杨过道:“你不爱治就不

    治,我又不希罕……”

    正说到此处,忽听得门外有人说道:“这小贱人定然在此方圆二十里之内,咱们赶紧搜

    寻……”陆无双一听到这声音,只吓得面无人色,当下顾不得胸前痛楚,伸手按住了杨过的

    嘴巴,原来外面说话的正是李莫愁。

    杨过听了她声音,也是大吃一惊。只听另一个女子声音道:“那叫化子肩头所插的那把

    弯刀,明明是师妹的银弧刀,就可惜没能起出来认一下。”此人自是洪凌波了。

    她师徒俩从活死人墓中死□逃生,回到赤霞庄来,发见陆无双竟已逃走,这也罢了,不

    料她还把一本“五毒秘传”偷了去。李莫愁横行江湖,武林人士尽皆忌惮,主要还不因她武

    功,而在她五毒神掌与冰魄银针的剧毒。“五毒秘传”中载得有神掌与银针上毒药及解药的

    药性、制法,倘若流传了出去,赤练仙子便似赤练蛇给人拔去了毒牙。秘传中所载她早熟烂

    于胸,自不须带在身边,在赤霞庄中又藏得机密万分,那知陆无双平日万事都留上了心,得

    知师父收藏的所在,既然决意私逃,便连这本书也偷了去。

    李莫愁这一怒真是非同小可,带了洪凌波连日连夜的追赶,但陆无双逃出已久,所走的

    又是荒僻小道。李莫愁师徒自北至南、自南回北兜截了几次,始终不见她的踪影。这一晚事

    有凑巧,师徒俩行至潼关附近,听得丐帮弟子传言,召只西路帮众聚会。李莫愁心想丐帮徒

    众遍于天下,耳目灵通,当会有人见到陆无双,于是师徒俩赶到集会之处,想去打探消息,

    在路上恰好撞到一名五袋弟子由一名丐帮帮众背着飞跑,另外十七八名乞儿在旁卫护。李莫

    愁见那人肩头插了一柄弯刀,正是陆无双的银弧刀。她闪身在旁窃听,隐约听到那些乞丐愤

    然叫嚷,说给一个跛足丫头用弯刀掷中了肩头。

    李莫愁大喜,心想他既受伤不久,陆无双必在左近,当下急步追赶,寻到了那破屋之

    前。但见屋前烧了一堆火,又微微闻到血腥气,忙幌亮火摺四下照看,果见地下有几处血

    迹,血色尚新,显是恶斗未久。李莫愁一拉徒儿的衣袖,向那破屋指了指。洪凌波点点头,

    推开屋门,舞剑护身,闯了进去。

    陆无双听到师父与师姊说话,已知无幸,把心一横,躺着等死。只听得门声轻响,一条

    淡黄人影闪了进来,正是师姊洪凌波。

    洪凌波对师□情谊倒甚不错,知道此次师父定要使尽诸般恶毒法儿,折磨得师□痛苦难

    当,这才慢慢处死,眼见她躺在桌上,当下举剑往她心窝中刺去,免她零碎受苦。

    剑尖刚要触及陆无双心口,李莫愁伸手在她肩头一拍,洪凌波手臂无劲,立时垂下。李

    莫愁冷笑道:“难道我不会动手杀人?要你忙甚么?”对陆无双道:“你见到师父也不拜了

    么?”她此时虽当盛怒,仍然言语斯文,一如平素。陆无双心想:“今日既已落在她手中,

    不论哀求也好,挺撞也好,总是要苦受折磨。”于是淡淡的道:“你与我家累世深仇,甚么

    话也不必说啦。”李莫愁静静的望着她,目光中也不知是喜是愁。洪凌波脸上满是哀怜之

    色。陆无双上唇微翘,反而神情倨傲。

    三人这么互相瞪视,过了良久,李莫愁道:“那本书呢?拿来。”陆无双道:“给一个

    恶道士、一个臭叫化子抢去啦!”李莫愁暗吃一惊。她与丐帮虽无梁子,跟全真教的过节却

    是不小,素知丐帮与全真教渊源极深,这本“五毒秘传”落入了他们手中,那还了得?

    陆无双隐约见到师父淡淡轻笑,自是正在思量毒计。她在道上遁逃之际,提心吊胆的只

    怕师父追来,此刻当真追上了,反而不如先时恐惧,突然间想起:“傻蛋到那□去了?”她

    命在顷刻,想起那个肮脏痴呆的牧童,不知不觉竟有一股温暖亲切之感。突然间火光闪亮,

    蹄声腾腾直响。

    李莫愁师徒转过身来,只见一头大牯牛急奔入门,那牛右角上缚了一柄单刀,左角上缚

    着一丛烧得正旺的柴火,眼见冲来的势道极是威猛,李莫愁当即闪身在旁,但见牯牛在屋中

    打了个圈子,转身又奔了出去。牯牛进来时横冲直撞,出去时也是发足狂奔,转眼间已奔出

    数丈之外。李莫愁望着牯牛后影,初时微感诧异,随即心念一动:“是谁在牛角上缚上柴火

    尖刀?”转过身来,师徒俩同声惊呼,躺在桌上的陆无双已影踪不见。

    洪凌波在破屋前后找了一遍,跃上屋顶。李莫愁料定是那牯牛作怪,当即追出屋去。黑

    暗中但见牛角上火光闪耀,已穿入了前面树林。她在火光照映下见牛背上无人,看来陆无双

    并非乘牛逃走,转念一想:“是了,定是有人在外接应,赶这怪牛来分我之心,乘乱救了她去。」但一时之间不知向何方追去才是,脚步加快,片刻间已追上牯牛,纵身跃上牛背,却瞧不出甚幺端倪,立即跃下,在牛臀上踢了一脚,撮口低啸,与洪凌波通了讯号,一个自北至南,一个从西到东的追去。

    这牯牛自然是杨过赶进庙去的。他听到李莫愁师徒的声音,当即溜出后门,站在窗外偷听,只一句话,便知李莫愁是要来取陆无双性命,灵机一动,奔到牯牛之旁,将陆无双那柄给铁鞭砸落在地的单刀拾起,再拾了几根枯柴,分别缚上牛角,取火燃着了柴枝,伏在牛腹之下,手脚抱住牛身,驱牛冲进庙去,一把抱起陆无双,仍藏在牛腹底下逃出庙去。他行动迅捷,兼之那牯牛模样古怪,饶是李莫愁精明,只因事出不意,却也没瞧出破绽。待得她追上牯牛,杨过早已抱着陆无双跃入长草中躲起。

    这一番颠动,陆无双早痛得死去活来,于杨过怎样相救、怎样抱着她藏身在牛腹之下、怎样跃入草丛,她都迷糊不清,过了好一阵,神智稍复,「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杨过忙按住她口,在她耳边低声道:「别作声!」只听脚步声响,洪凌波道:「咦,怎地一霎眼就不见了人?」远处李莫愁道:「咱们走罢。这小贱人定是逃得远了。」但听洪凌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陆无双又气闷又痛楚,又待呼痛,杨过仍按住她嘴不放。

    陆无双微微一挣,发觉让他搂在怀内,又羞又急,正想出手打去。杨过在她耳边低声道:「别上当,你师父在骗你。」这句话刚说完,果然听得李莫愁道:「当真不在此处。」说话声音极近,几乎就在二人身旁。陆无双吃了一惊,心道:「若不是傻蛋见机,这番可没命了!」原来李莫愁疑心她就藏在附近,口中说走,其实是施展轻功,悄没声的掩了过来。陆无双险些中计。

    杨过侧耳静听,这次她师徒俩才当真走了,松开按在陆无双嘴上的手,笑道:「好啦,不用怕啦。」陆无双道:「放开我。」杨过轻轻将她平放草地,说道:「我立时给你接好断骨,咱们须得赶快离开此地,待得天明,可就脱不了身啦。」陆无双点了点头。杨过怕她接骨时挣扎叫痛,惊动李莫愁师徒,当即点了她麻软穴,伸手去解她衣上扣子,说道:「千万别作声。」

    解开外衣后,露出一件月白色内衣,内衣之下是个杏黄色肚兜。杨过不敢再解,目光上移,但见陆无双秀眉双蹙,紧闭双眼,又羞又怕,浑不似一向的蛮横模样。杨过情窦初开,闻到她一阵阵处女体上的芳香,一颗心不自禁的怦怦而跳。陆无双睁开眼来,轻轻的道:「你给我治罢!」说了这句话,又即闭眼,侧过头去。杨过双手微微发颤,解开她肚兜,看到她乳酪一般的胸脯,怎幺也不敢用手触摸,心中只当她是小龙女:「倘若她是姑姑,这般畅开了衣衫,露出胸脯,叫我接骨,我敢不敢瞧她胸脯?呸,姑姑的胸脯比这个美上一百倍,她只要不恼,我自然要瞧。」他对小龙女敬畏之心犹在,但想到她时,敬畏之中不免加上几分男女间的相思之情。

    陆无双等了良久,但觉微风吹在自己赤裸的胸上,颇有寒意,转头睁眼,却见杨过正自痴痴的瞪视,怒道:「你……你瞧……瞧……甚幺?」杨过一惊,伸手去摸她肋骨,一碰到她滑如凝脂的皮肤,身似电震,有如碰到炭火一般,立即缩手。陆无双道:「快闭上眼睛,你再瞧我一眼,我……我……」说到此处,眼泪流了下来。

    杨过忙道:「是,是。我不看了。你……你别哭。」果真闭上眼睛,伸手摸到她断了的两根肋骨,将断骨仔细对准,忙拉她肚兜遮住她胸脯,心神略定,于是折了四根树枝,两根放在她胸前,两根放在背后,用树皮牢牢绑住,使断骨不致移位,这才又扣好她里衣与外衣的扣子,松了她的穴道。

    陆无双睁开眼来,见月光胦在杨过脸上,双颊绯红,神态忸怩,正偷看她的脸色,与她目光一碰,忙转过头去。此时她断骨对正,虽仍疼痛,但比之适才断骨相互锉轧时的剧痛已大为缓和,心想:「这傻蛋倒真有点本事。」她此时自已看出杨过实非常人,更不是傻蛋,但她一起始就对之嘲骂轻视,现下纵然蒙他相救,却也不肯改颜尊重,问道:「傻蛋,你说怎生好?呆在这儿呢,还是躲得远远地?」杨过道:「你说呢?」陆无双道:「自然走啊,在这儿等死幺?」杨过道:「到那儿去?」陆无双道:「我要回江南,你肯不肯送我去?」杨过道:「我要寻我姑姑,不能去那幺远。」陆无双一听,脸色沉了下来,道:「好罢,那你快走!让我死在这儿罢。」

    陆无双如若温言软语的相求,杨过定不答允,但见她目蕴怒色,眉含秋霜,依稀是小龙女生气的模样,不由得难以拒却,心想:「说不定姑姑恰好到了江南,我送陆姑娘去,常言道好心有好报,天见可怜,却教我撞见了姑姑。」他明知此事渺茫之极,但无法拒绝陆无双所求,只好向自己巧所辩解罢了,叹了口气,俯身将她抱起。

    陆无双怒道:「你抱我干幺?」杨过笑道:「抱你到江南去啊。」陆无双大喜,噗嗤一笑,道:「傻蛋,江南这幺远,你抱得我到幺?」话虽这幺说,却安安静静的伏在他怀里,一动也不动了。

    这时那头大牯牛早奔得不知去向。杨过生怕给李莫愁师徒撞见,尽拣荒僻小路行走。他脚下迅捷,上身却稳然不动,全没震痛陆无双的伤处。陆无双见身旁树木不住倒退,他这一路飞驰,竟有如奔马,比自己空身急奔还要迅速,轻功实不在师父之下,暗暗惊奇:「原来这傻蛋身负绝艺,他小小年纪,怎能练到这一身本事?」不久东方渐白,她抬起头来,见杨过脸上虽脏,却容貌清秀,双目更灵动有神,不由得心中一动,渐渐忘了胸前疼痛,过了一阵,竟尔在他怀抱中沉沉睡去。

    待得天色大明,杨过有些累了,奔到一棵大树底下,轻轻将她放下,自己坐在她身边休息。陆无双睁开眼来,浅浅一笑,说道:「我饿啦,你饿不饿?」杨过道:「我自然也饿,好罢,咱们找家饭店吃饭。」站起身来,又抱起了她,但抱了半夜,双臂微感酸麻,便举起她坐在自己肩头,缓缓而行。

    陆无双两只脚在杨过胸前轻轻的一荡一荡,笑道:「傻蛋,你到底叫甚幺名字?总不成在别人面前,我也叫你傻蛋。」杨过道:「我没名字,人人都叫我傻蛋。」陆无双愠道:「你不说就算啦!那你师父是谁?」杨过听她提到「师父」二字,他对小龙女极是敬重,那敢轻忽玩闹,正色答道:「我师父是我姑姑。」陆无双信了,心道:「原来他是家传的武艺。」又问:「你姑姑是那一家那一派?」杨过呆头呆脑的道:「她是住在家里的,派甚幺的我可不知道啦。」陆无双嗔道:「你装傻!我问你,你学的是那一门子武功?」杨过道:「你问我家的大门吗?怎幺说是纸糊的,那明明是木头的。」陆无双心下沉吟:「难道此人当真是傻蛋?武功虽好,人却痴呆幺?」温言道:「傻蛋,你好好跟我说,你为甚幺救我性命?」

    杨过一时难以回答,想了一阵,道:「我姑姑叫我救你,我就救你。」陆无双道:「你姑姑是谁?」杨过道:「姑姑就是姑姑。她叫我干甚幺,我就干甚幺。」陆无双叹了口气,心想:「这人原来真是傻的。」本来已对他略有温柔之意,此时却又转生厌憎。杨过听她不再说话,问道:「你怎幺不说话啦?」陆无双哼了一声。杨过又问一句。陆无双嗔道:「我不爱说话就不说话,傻蛋,你闭着嘴巴!」杨过知她此时脸色定然好看,不过她坐在自己肩头,难以见到,不禁暗感可惜。

    不多时,来到一个小市镇。杨过找了一家饭店,吃过饭后,陆无双取出银子,叫杨过去买头驴子,付了饭钱后,跨上驴背。但刚上驴背,断骨处便即剧痛,忍不住呻吟出声。

    子的脾气倔强,挨到墙边,将她身子往墙上擦去。陆无双手脚都无力气,惊呼一声,竟从驴背上摔落。她右足着地,稳稳站定,牵动伤处,疼痛难当,怒道:「你明明见我摔下来,也不来扶。」杨过傻笑几下,却不说话。陆无双道:「你扶我骑上驴子去。」杨过依言扶她上了驴背。那驴子一觉背上有人,立时又要捣鬼。

    陆无双道:「你快牵着驴子。」杨过道:「不,我怕驴子踢我。要是我那条大牯牛跟着来,可就好了。」陆无双气极:「这傻蛋说他不傻却傻,说他傻呢,却又不傻。他明明是想抱着我。」无可奈何,只得道:「好罢,你也骑上驴背来。」杨过这才一笑跨上驴背,双手搂在她里,两腿微一用力,那驴子但感腹边大痛,那里还敢作怪,乖乖的走了。

    杨过道:「向那儿走?」陆无双早已打听过路径,本想东行过潼关,再经中州,折而南行,那是大道,但想大路上容易撞到师父或丐帮,不如走小路,经竹林关,越龙驹寨,再过紫荆关南下,虽然路程迂远些,却太平得多,沉吟一会,向东南方一指,道:「往那边去。」

    驴子蹄声得得,缓缓而行,刚出市集,路边一个农家小孩奔到驴前,叫道:「陆姑娘,有件物事给你。」说着将手中一束花掷了过来,转头撒头撒腿就跑。陆无双伸手接过,见是一束油菜花,花束上缚着一封信,忙撕开封皮,抽出一张黄纸,见纸上写道:「尊师转眼即至,即速躲藏,切切!」

    黄纸粗糙,字迹却颇为秀雅。陆无双「咦」了一声,惊疑不定:「这小孩是谁?他怎知我姓陆?又怎知我师父即会追来?」问杨过道:「你识得这小孩,是不是?是你姑姑派来的?」

    杨过在她脑后早已看到了信上字迹,心想:「这明明是个寻常农家孩童,定是受人差遣送信。只不知信是谁写的?看来倒是好意。要是李莫愁追来,那便如何是好?」他虽学了玉女心经和九阴真经,一身而兼修武林中两大秘传,但毕竟时日太浅,虽知秘奥,功力未至,也是枉然,若给李莫愁赶上,可万万不是敌手,青天白日的无处躲藏,正自沉吟无计,听陆无双问起,答道:「我不识得这小傻蛋,看来也不是我姑姑派来的。」

    刚说了这两句话,只听吹打声响,迎面抬来一乘花轿,数十人前后簇拥,原来是迎娶新娘。虽是乡间村夫的粗鄙鼓乐,却也喜气洋洋,自有一股动人心魄的韵味。杨过心念一动,问道:「你想不想做新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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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17:34:20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九回 百计避敌

陆无双正自惶急,听他忽问傻话,怒道:“傻蛋!又胡说甚么?”杨过笑道:“咱们来

玩拜天地成亲。你扮新娘子好不好?那才教美呢?脸上披了红布,别人说甚么也瞧你不

见。”陆无双一怔,道:“你教我扮新娘子躲过师父?”杨过嘻嘻笑道:“我不知道,你扮

新娘子,我就扮新官人。”

此时事势紧迫,陆无双也无暇斥骂,心想:“这傻蛋的主意当真古怪,但除此之外,实

在亦无别法。”问道:“怎么扮法啊?”杨过也不敢多挨时刻,扬鞭在驴臀上连抽几鞭,驴

子发足直奔。

乡间小路狭窄,一顶八人抬的大花轿塞住了路,两旁已无空隙。迎亲人众见驴子迎面奔

来,齐声叱喝,叫驴上乘客勒□缓行。杨过双腿一夹,却催得驴子更加快了,转眼间已冲到

迎亲的人众跟前。早有两名壮汉抢上前来,欲待拉住驴子,以免冲撞花轿。杨过皮鞭挥处,

卷住了二人手臂,一提一放,登时将二人摔在路旁,向陆无双道:“我要扮新郎啦。”身子

前探,右手伸出,已将骑在一匹白马上的新郎提将过来。

那新郎十七八岁年纪,全身新衣,头戴金花,突然被杨过抓住,自是吓得魂不附体。杨

过举起他身子往空中一抛,待他飞上一丈有余,再跌下来时,在众人惊呼声中伸手接住。迎

亲的共有三十来人,半数倒是身长力壮的关西大汉,但见他如此本领,新郎又落入他手中,

那敢上前动手?一个老者见事多了,料得是大盗拦路行劫,抢上前来唱个肥诺,说道:“大

王请饶了新官人。大王须用多少盘缠使用,大家尽可商量。”杨过向陆无双笑道:“媳妇

儿,怎么他叫我大王?我又不姓王?我瞧他比我还傻。”陆无双道:“别瞎缠啦,我好似听

到了师父花驴上的铃子声响。”

杨过一惊,侧耳静听,果然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铃声,心想:“她来得好快啊。”说道:

“铃子?甚么铃子?是卖糖的么?那好极啦,咱们买糖吃。”转头向那老者道:“你们全都

听我的话,就放了他,要不然……”说着又将新郎往空中一抛。那新郎吓得哇哇大叫,哭将

起来。那老者只是作揖,道:“全凭大王吩咐。”杨过指着陆无双道:“她是我媳妇儿,她

见你们玩拜天地成亲,很是有趣,也要来玩玩……”陆无双斥道:“傻蛋,你说甚么?”杨

过不去理她,说道:“你们快把新娘子的衣服给她穿上,我就扮新官人玩儿。”

儿童戏耍,原是常有假扮新官人、新娘子拜天地成亲之事,天下皆然,不足为异。但万

料不到一个拦路行劫的大盗忽然要闹这玩意,众人都是面面相觑,做声不得。看杨陆二人

时,一个是弱冠少年,一个是妙龄少女,说是一对夫妻,倒也相像。众中正没做理会处,杨

过听金铃之声渐近,跃下驴背,将新郎横放驴子鞍头,让陆无双守住了,自行到花轿跟前,

掀开轿门,拉了新娘出来。

那新娘吓得尖声大叫,脸上兜着红布,不知外面出了甚么事。杨过伸手拉下她脸上红

布,但见她脸如满月,一副福相,笑道:“新娘子美得紧啊。”在她脸颊上轻轻一摸。新娘

子这时吓得呆了,反而不敢作声。杨过左手提起新娘,叫道:“若要我饶她性命,快给我媳

妇儿换上新娘的打扮。”

陆无双耳听得师父花驴的鸾铃声越来越近,向杨过横了一眼,心道:“这傻蛋不知天高

地厚,这当口还说笑话?”但听迎亲的老者连声催促:“快,快!快换新郎新娘的衣服。”

送嫁喜娘当即七手八脚的除下了新娘的凤冠霞披、锦衣红裙,替陆无双穿戴。杨过自己动

手,将新郎的吉服穿上,对陆无双道:“乖媳妇儿,进花轿去罢。”陆无双叫新娘先进花

轿,自己坐在她身上,这才放下轿帷。

杨过看了看脚下的草鞋,欲待更换,铃声却已响到山角之处,叫道:“回头向东南方

走,快吹吹打打!有人若来查问,别说见到我们。”纵身跃上白马,与骑在驴背上的新郎并

肩而行。众人见新夫妇都落入了强人手中,那敢违抗,锁呐锣钹,一齐响起。

花轿转过头来,只行得十来丈,后面鸾铃声急,两匹花驴踏着小步,追了上来。陆无双

在轿中听到铃响,心想能否脱却大难,便在此一瞬之间了,一颗心怦怦急跳,倾听轿外动

静。杨过装作害羞,低头瞧着马颈,只听得洪凌波叫道:“喂,瞧见一个跛脚姑娘走过没

有?”迎亲队中的老者说道:“没……没有啊?”洪凌波再问:“有没见一个年轻女子骑了

牲口经过?”那老者仍道:“没有。”师徒俩纵驴从迎亲人众身旁掠过,急驰而去。

过不多时,李洪二人兜过驴头,重行回转。李莫愁拂尘挥出,卷住轿帷一拉,嗤的一

声,轿帷撕下了半截。杨过大惊,跃马近前,只待她拂尘二次挥出,立时便要出手救人,那

知李莫愁向轿中瞧了一眼,笑道:“新娘子挺俊呀。”抬头向杨过道:“小子,你福气不

小。”杨过低下了头,那敢与她照面,但听蹄声答答,二人竟自去了。

杨过大奇:“怎么她竟然放过了陆姑娘?”向轿中张去,但见那新娘吓得面如土色,簌

簌发抖,陆无双竟已不知去向。杨过更奇,叫道:“哎唷,我的媳妇儿呢?”陆无双笑道:

“我不见啦。”但见新娘裙子一动,陆无双钻了出来,原来她低身躲在新娘裙下。她知师父

行事素来周密,任何处所决不轻易放过,料知她必定去后复来,是以躲了起来。杨过道:

“你安安稳稳的做新娘子罢,坐花轿比骑驴子舒服。”陆无双点了点头,对新娘道:“你挤

得我好生气闷,快给我出去。”新娘无奈,只得下轿,骑在陆无双先前所乘的驴上。

新娘和新郎从未见过面,此时新郎见新娘肥肥白白,颇有几分珠圆玉润;新娘偷看新

郎,倒也五官端正。二人心下窃喜,一时倒忘了身遭大盗劫持,后果大是不妙。

一行人行出二十来里,眼见天色渐渐晚了。那老者不住向杨过哀求放人,以免误了拜天

地的吉期。杨过斥道:“你噜唆甚么?”

一句话刚出口,忽然路边人影一闪,两个人快步奔入树林。杨过心下起疑,追了下去,

依稀见到二人的背影,衣衫褴褛,却是化子打扮。杨过勒住了马,心想:“莫非丐帮已瞧出

了蹊跷,又在前边伏下人手?事已如此,只得向前直闯。”

不久花轿抬到,陆无双从破帷□探出头来,问道:“瞧见了甚么?”杨过道:“花轿帷

子破了,你脸上又不兜红布。扮新娘子嘛,总须得哭哭啼啼,就算心□一百个想嫁人,也得

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喊爹叫娘,不肯出门。天下那有你这般不怕丑的新娘子?”

陆无双听他话中之意?似乎自己行藏已被人瞧破,只轻轻骂了声“傻蛋”,不再言语。

又行一阵,前面山路渐渐窄了,一路上岭,甚是崎岖难行,迎亲人众早已疲累不堪,但生怕

惹恼了杨过,没一个敢吐半句怨言。

转眼间夕阳在山,归鸦哑哑的叫着从空中飞过。正行之间,忽然山角后几个人齐声唱

道:“小小姑娘做好事哪,施舍一把银弯刀哪。”

陆无双脸上变色,心道:“原来那四个化子埋伏在这儿。”花轿转过山角,只见迎面站

着三个乞丐,三人都是身材高大,与日间在饭店中所见的四人截然不同。杨过见他们每人肩

头都负着五只麻布袋,心想:“这三个五袋叫化,定比那四个四袋的要厉害些,看来非当真

动手不可了。”

迎亲人众与轿夫等正行得没好气,早有人挥鞭向一个乞丐头上击去,高声叫道:“快让

路,快让路!”那乞丐也不闪避,抓住鞭梢一拉,那人扑地倒了,跌了个狗吃屎。若在平

时,众人定是一拥而上,但先前给杨过吓得怕了,人人均想:“原来这三个叫化跟那强盗是

一多。”没一人敢再向前,反而退了几步。

一名乞丐朗声说道:“恭喜姑娘大喜啊,小叫化要讨几文赏钱。”陆无双回头低声道:

“傻蛋,我身上有伤,动手不得,你给我打发了去。”杨过道:“好。”纵马上前,喝道:

“呸,今儿是我娶媳妇的好日子,叫化儿莫要叽哩咕噜,快给让开了。”一名叫化向杨过打

量了几眼,一时摸不准他的来历。那四个四袋弟子先前给竹筷打中手腕,都以为是陆无双所

出手,并未向师伯师叔提到杨过。

一名叫化右手一扬,杨过的坐骑受惊,前足提起。杨过假装乘坐不稳,幌了几下便摔落

马背,半晌爬不起身。三个乞丐心想:“原来此人是真的新郎。”丐帮是侠义道的帮会,向

来锄强扶弱,济困拯危,所以跟陆无双为难,只为她伤了帮中兄弟,眼见杨过不会武功,这

般摔了他一交,均觉歉然,一名乞丐当即伸手拉了他起来,说道:“对不住,您包涵些。”

杨过喃喃骂道:“你们,哎,真是……讨钱就讨钱,怎地惊了我的牲口?”摸出三枚小钱,

每人给了一枚。三丐依照丐帮规矩,接过谢了。

杨过笑嘻嘻的向陆无双道:“你要我打发,我已经打发啦。”陆无双嗔道:“你尽跟我

装傻,有甚么好?”杨过道:“是,是!”退在一旁,挥袖扑打身上的灰土。

陆无双见三个化子仍是拦在路口,冷然道:“你们要怎地?”一名化子说道:“姑娘是

古墓派的高手,我兄弟三人好生仰慕,要请姑娘指点几招。”陆无双道:“我身负重伤,还

能动甚么手?你们既然不服气,那就约定日子,待我伤愈,自会前来领教。你们三位是丐帮

高手,今日合力来欺侮一个身上负伤的年轻女子,那才是英雄好汉呢!”

三个化子给她这几句话一挡,果觉己方理亏。其中二人齐声说道:“好罢!待你伤愈之

后,再来找你理论。”另一人却道:“慢来,你伤在何处?到底是真是假,须得让我瞧瞧。

倘若真是有伤,今日就饶过了你。”他不知她伤在胸口,原是言出无心。陆无双却登时双颊

飞红,不由得大怒,气愤之下,一时说不出话来,隔了半晌,才骂道:“江湖上说甚么丐帮

英雄仗义,却原来尽是无耻之徒。”三个乞丐听她辱及丐帮名声,脸色立变,一丐性子甚是

暴躁,抢上一步,伸出大手就要往花轿中抓她出来。

杨过见情势紧迫,叫道:“慢来,慢来。你们讨钱,我已经给了,怎么又来跟我媳妇儿

罗唆?”说着抢过来拦在轿前,又道:“看三位仁兄虽然做了化子,但个个相貌堂堂,将来

必定升官发财,怎地来调戏我的新媳妇,干这般轻薄无赖的勾当?”

三个化子一怔,倒也无言可答。那火爆性子的化子道:“你让开,我们只是要领教她古

墓派的武功,谁轻薄来?”说着用手轻轻一推。杨过大叫一声,往路旁摔去。丐帮自来相传

有个规矩,决不许先行出手殴打不会武艺之人。那化子料不到这新郎如此不济,只这么轻轻

一推便即摔倒,若是摔伤了他,帮中必有重罚,其余两个同伴也脱不了干系。三人大惊,同

时抢上来扶起。杨过只叫得惊天动地:“哎唷,哎唷!我的妈啊!”三个化子也瞧不清他到

底伤了没有。

杨过一面呼痛,一面说道:“你这三人也是傻的,我新媳妇儿怕羞,怎肯跟不相识之人

说话。这样罢!你们要领教甚么?先跟我说。我悄悄问了我新媳妇,再来跟你们说,好是不

好?”

三个化子见他半傻不傻,实是老大不耐烦,但又不便对他动手。三丐中年纪最大的那人

寻思:“这姓陆的女子假扮新娘,这人若是真新郎,就不该如此出力回护。若是假新郎,又

不该如此脓包。”细细打量他身形举止,始终瞧不出端倪。

那火爆性子的化子将手一扬,喝道:“你让是不让?”杨过双手张开,大声道:“你们

要欺侮我媳妇儿,那是万万不可。”另一个化子叫道:“陆姑娘,你叫这傻蛋挡着,难道还

能挡一辈子不成?爽爽快快,拿句话出来罢。”杨过奇道:“咦,你也知道我叫傻蛋,真是

奇哉怪也。”那火爆性子的化子向陆无双道:“我们也不领教别的,只想见识一下你那弯刀

斩肩的功夫,这一招叫做甚么?”

陆无双也知杨过尽这么跟他们歪缠,总是没个了结,心中正自寻思脱身之计,听那化子

问起,顺口答道:“那叫『貂蝉拜月』,怎么啊?”杨过接口道:“不错,我媳妇那弯刀这

么呼的一声,就砍在你肩头啦。”右手一探,从那化子肩头绕了过去,拍的一下,掌缘在他

肩后轻轻斩了一下。

这一下出手,三个化子都是吃了一惊,立时跃开,均想:“这□原来假扮新郎,戏弄我

们。”那火性化子肩头吃了一掌,虽然杨过未运劲力,却已大感脸上无光,叫道:“好啊,

贼□乌装傻,来来来,先领教你的高招。”

杨过道:“你说向我媳妇领教,怎么又向我领教?”那化子怒道:“跟阁下领教也是一

样。”杨过道:“那就糟啦,我甚么也不会。”转头向陆无双问道:“好媳妇儿,我的亲亲

小媳妇儿,你说我该教他甚么?”

陆无双此时再无怀疑,知他定然身负绝艺,刚才他这反手一斩,乾净利落,自己就决计

办不了,只是不知他武功家数,便随口说道:“再来一招『貂蝉拜月』。”杨过道:

“好!”腰一弯,手一长,拍的一声,又在那化子后肩斩了一掌。这一下出手,三丐更是惊

骇。杨过明明与那丐相对而立,并不移步转身,只一伸手,手掌就斩到了他的肩后,这招掌

法实是怪异之极。陆无双心中也是一震:“这明明是我古墓派的武功,他怎么也会?”又

道:“你再来一招『西施捧心』。”杨过道:“好啊!”左拳打出,正中对方心口。

那化子身上中拳,只觉一股大力推来,不由自主的飞出一丈开外,却仍是稳稳站立,胸

口中拳处也不觉疼痛,倒似给人抱起来放在一丈之外一般。外另两名化子左右抢上。杨过急

叫:“媳妇儿,我对付不了,快教我。”陆无双道:“昭君出塞,麻姑献寿。”杨过左手斜

举,右手五指弹起,作了个弹琵琶的姿式,五根手指一一弹在右首化子身上,正是“昭君出

塞”;随即侧身让开左首化子踢来的一脚,双手合拳迥上抬击,砰的一声,击中对方下巴,

说道:“这是『麻姑献寿』,对不对啊?”他不欲伤人,是以手上并未用劲。

他连使四招,招招是古墓派“美女拳法”的精奥功夫。古墓派自林朝英开派,从来传女

不传男。林朝英创下这套“美女拳法”,每一招都取了个美女的名称,使出来时娇媚婀娜,

却也均是凌厉狠辣的杀手。杨过跟小龙女学武,这套拳法自然也曾学过,只是觉得拳法虽然

精妙,总是扭扭捏捏,男人用之不雅,当练习之时,不知不觉的在纯柔的招数中注入了阳刚

之意,变妩媚而为潇洒,然气韵虽异,拳式仍是一如原状。

三个化子莫名其妙的中招,却又不觉疼痛,对杨过的功夫并未佩服,齐声呼啸,攻了上

来。杨过东闪西避,叫道:“媳妇儿,不得了,你今儿要做小寡妇!”陆无双嗤的一笑,叫

道:“天孙织绵!”杨过右手挥左,左手送右,作了个掷梭织布之状,这一挥一送,双手分

别又都打在两名化子的肩头。陆无双又叫:“文君当炉,贵妃醉酒!”杨过举手作提铛斟酒

之状,在那火性化子头上一凿,接着身子摇幌,跌跌撞撞的向右歪斜出去,肩头正好撞中另

一个化子的胸口。

三个化子又惊又怒,三人施展平生武功,竟然连他衣服也碰不到,而这小子手挥目送,

要打那□就是那□,虽然打在身上不痛,却也是古怪之极。陆无双连叫三招“弄玉吹萧”、

“洛神凌波”、“钩弋握拳”,杨过一一照做。陆无双佩服已极,故意出个难题,见他正伸

拳前击,立即叫道:“则天垂□。”当他此时身形,按理万不能发这一招但杨过自恃内力高

出敌手甚多,竟尔身子前扑,双掌以垂□式削将下来。三个化子见他前胸露出老大破绽,心

中大喜,同时抢功,那知为他内力所逼,都是腾腾腾的退出数步。

陆无双惊喜交集,叫道:“一笑倾国!”这却是她杜撰的招数,美人嫣然一笑固能倾国

倾城,但怎能用以与人动手过招?杨过一怔,立即纵声大笑,哈哈哈哈,嘿嘿嘿嘿,呼呼呵

呵,运起了“九阴真经”中的极高深内功。虽然他尚未练得到家,不能用以对付真正高手,

但那三名五袋弟子究只是三四流脚色,听得笑声怪异,不禁头晕目眩,身子摇了几摇,扑地

跌倒。须知每人耳中有一半月形小物,专司人身平衡,若此半月形物受到震□,势不免头重

脚轻,再也站立不稳。杨过的笑声以强劲内力吐出,人人耳鼓连续不断的受到冲击,蓦地□

均感天旋地转。陆无双几欲晕倒,急忙抓住轿中扶手。只听啊唷、砰砰之声响成一片,迎亲

人众与新郎、新娘一一摔倒在地。

杨过笑声止息,三名化子跃起身来,脸如土色,头也不回的走了。

众人休息半晌,才抬起花轿又行,此时对杨过奉若神明,更是不敢有半点违抗。二更时

分,到了一个市镇,杨过才放迎亲人众脱身。

众中只道这番为大盗所掳,扣押勒赎固是意料中事,多半还要大吃苦头,岂知那大盗当

真只是玩玩假扮新郎新娘,就此了事,实是意外之喜,不由得对杨过千恩万谢。随伴的喜娘

更是口彩连篇:“大王和压寨娘子百年好合、白头偕老、多生几位小大王!”只惹得杨过哈

哈大笑,陆无双又羞又嗔。

杨过与陆无双找了一家客店住下,叫了饭菜,正坐下吃饭,忽见门口人影一闪,有人探

头进来,见到杨陆二人,立即缩头转身。杨过见情势有异,追到门口,见院子中站着两人,

正是在豺狼谷中与陆无双相斗的申志凡与姬清虚。二道拔出长剑,纵身扑上。杨过心想:

“你们找我晦气干么?想自讨苦吃?”两个道士扑近,却是侧身掠过,奔入大堂,抢向陆无

双。就在此时,蓦地□传来叮玲、叮玲一阵铃响。

铃声突如其来,待得入耳,已在近处,两名道士脸色大变,互相瞧了一眼,急忙退向西

首第一间房□,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再也不出来了。杨过心想:“臭道士,多半也吃过那李

莫愁的苦头,竟吓成这个样子。”

陆无双低声道:“我师父追到啦,傻蛋,你瞧怎么办?”杨过道:“怎么办?躲一躲

罢!”刚伸出手去扶她,铃声斗然在客店门口止住,只听李莫愁的声音道:“你到屋上去守

住。”洪凌波答应了,飕的一声,上了屋顶。又听掌柜的说道:“仙姑,你老人家住店……

哎唷,我……”噗的一声,仆跌在地,再无声息。他怎知李莫愁最恨别人在她面前提到一个

“老”字,何况当面称她为“老人家”?拂尘挥出,立时送了掌柜他老人家的老命。她问店

小二:“有个跛脚姑娘,住在那□?”那店小二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只说:“我……我……”

一句话也答不出来。李莫愁左足将他踢开,右足□开西首第一间房的房门,进去查看,那正

是申姬二道所住之处。

杨过寻思:“只好从后门溜出去,虽然定会给洪凌波瞧见,却也不用怕她。”低声道:

“媳妇儿,跟我逃命罢。”陆无双白了他一眼,站起身来,心想这番如再逃得性命,当真是

老天爷太瞧得起啦。

两人刚转过身,东角落□一张方桌旁一个客人站了起来,走近杨陆二人身旁,低声道:

“我来设法引开敌人,快想法儿逃走。”这人一直向内坐在暗处,杨陆都没留意他的面貌。

他说话之时脸孔向着别处,话刚说完,已走出大门,只见到他的后影。这人身材不高,穿一

件宽大的青布长袍。

杨陆二人只对望得一眼,猛听得铃声大振,直向北响去。洪凌波叫道:“师父,有人偷

驴子。”黄影一闪,李莫愁从房中跃出,追出门去。陆无双道:“快走!”杨过心想:“李

莫愁轻功迅捷无比,立时便能追上此人,转眼又即回来。我背了陆姑娘行走不快,仍是难以

脱身。”灵机一动,闯进了西首第一间房。

只见申志凡与姬清虚坐在炕边,脸上惊惶之色兀自未消,此时片刻也延挨不得,杨过不

容二道站起喝问,抢上去手指连挥,将二人点倒,叫道:“媳妇儿,进来。”陆无双走进房

来。杨过掩上房门,道:“快脱衣服!”陆无双脸上一红,啐道:“傻蛋,胡说甚么?”杨

过道:“脱不脱由你,我可要脱了。”除了外衣,随即将申志凡的道袍脱下穿上,又除了他

的道冠,戴在自己头上。陆无双登时醒悟,道:“好,咱们扮道士骗过师父。”伸手去解衣

纽,脸上又是一红,向姬清虚踢了一脚,道:“闭上眼睛啦,死道士!”姬清虚与申志凡不

能转动的只是四肢而非五官,当即闭上眼睛,那敢瞧她?

陆无双又道:“傻蛋,你转过身去,别瞧我换衣。”杨过笑道:“怕甚么,我给你接骨

之时,岂不早瞧过了?”此语一出,登觉太过轻薄无赖,不禁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陆无双

秀眉一紧,反手就是一掌。

杨过只消头一低,立时就轻易避过,但一时失魂落魄,呆呆的出了神,拍的一下,这一

记重重击在他的左颊。陆无双万万想不到这掌竟会打中,还着实不轻,也是一呆,心下歉

然,笑道:“傻蛋,打痛了你么?谁叫你瞎说八道?”

杨过抚着面颊,笑了一笑,当下转过身去。陆无双换上道袍,笑道:“你瞧!我像不像

个小道士?”杨过道:“我瞧不见,不知道。”陆无双道:“傻蛋,转过身来啦。”杨过回

过头来,见她身上那件道袍宽宽荡荡,更加显得她身形纤细,正待说话,陆无双忽然低呼一

声,指着炕上,只见炕上棉被中探出一个道士头来,正是豺狼谷中被她砍了几根手指的皮清

玄。原来他一直便躺在炕上养伤,一见陆无双进房,立即缩头进被。杨陆二人忙着换衣,竟

没留意。陆无双道:“他……他……”想说“他偷瞧我换衣”却又觉不便出口。

就在此时,花驴铃声又起。杨过听过几次,知道花驴已被李莫愁夺回,那青衫客骑驴奔

出时铃声杂乱,李莫愁骑驴之时,花驴奔得虽快,铃声却疾徐有致。他一转念间,将皮清玄

一把提起,顺手闭住了他的穴道,揭开炕门,将他塞入炕底。北方天寒,冬夜炕底烧火取

暖,此时天尚暖热,炕底不用烧火,但□面全是烟灰黑炭,皮清玄一给塞入,不免满头满脸

全是灰土。

只听得铃声忽止,李莫愁又已到了客店门口。杨过向陆无双道:“上炕去睡。”陆无双

皱眉道:“臭道士睡过的,脏得紧,怎能睡啊?”杨过道:“随你便罢!”说话之间,又将

申志凡塞入炕底,顺手解开了姬清虚的穴道。陆无双虽觉被褥肮脏,但想起师父手段的狠

辣,只得上炕,面向□床。刚刚睡好,李莫愁已踢开房门,二次来搜。杨过拿着一只茶杯,

低头喝茶,左手却按住姬清虚背心的死穴。李莫愁见房中仍是三个道士,姬清虚脸如死灰,

神魂不定,于是笑了一笑,去搜第二间房。她第一次来搜时曾仔细瞧过三个道人的面貌,生

怕是陆无双乔装改扮,二次来搜时就没再细看。

这一晚李莫愁、洪凌波师徒搜遍了镇上各处,吵得家家鸡犬不宁。杨过却安安稳稳的与

陆无双并头躺在炕上,闻到她身上一阵阵少女的温馨香味,不禁大乐。陆无双心中思潮起

伏,但觉杨过此人实是古怪之极,说他是傻蛋,却又似聪明无比,说他聪明罢,又老是疯疯

颠颠的。她躺着一动也不敢动,心想那傻蛋定要伸手相抱,那时怎生是好?过了良久良久,

杨过却没半点动静,反而微觉失望,闻到他身上浓重的男子气息,竟尔颠倒难以自已,过了

良久,才迷迷糊糊的睡了。

杨过一觉醒来,天已发白,见姬清虚伏在桌上沉睡未醒,陆无双鼻息细微,双颊晕红,

两片薄薄红唇略见上翘,不由得心中大动,暗道:“我若是轻轻的亲她一亲,她决不会知

道。”少年人情窦初开,从未亲近过女子,此刻朝阳初升,正是情欲最盛之时,想起接骨时

她胸脯之美,更是按捺不住,伸过头去,要亲她口唇。尚未触到,已闻一阵香甜,不由得心

中一荡,热血直涌上来,却见她双眉微蹙,似乎睡梦中也感到断骨处的痛楚。杨过见到这般

模样,登时想起小龙女来,跟着记起她要自己立过的誓:“我这一生一世心中只有姑姑一

个,若是变心,不用姑姑杀我,我立刻就杀了自己。”全身冷汗直冒,当即拍拍两下,重重

打了自己两个耳光,一跃下炕。

这一来陆无双也给惊醒了,睁眼问道:“傻蛋,你干甚么?”杨过正自羞愧难当,含含

糊糊的道:“没甚么,蚊子咬我的脸。”陆无双想起整晚和他同睡,突然间满脸通红,低下

了头,轻轻的道:“傻蛋,傻蛋!”话声中竟是大有温柔缠绵之意。

过了一会,她抬起头来,问道:“傻蛋,你怎么会使我古墓派的美女拳法?”杨过道:

“我晚上做梦,那许多美女西施啦、貂婵啦,每个人都来教我一招,我就会了。”陆无双呸

了一声,料知再问他也不肯说,正想转过话头说别的事,忽听得李莫愁花驴的铃声响起,向

西北方而去,却又是回头往来路搜寻,料来她想起那部“五毒秘传”落入陆无双手中,迟一

日追回,便多一日危险,是以片刻也不敢耽搁,天色微明,就骑驴动身。

杨过道:“她回头寻咱们不见,又会赶来。就可惜你身上有伤,震□不得,否则咱们盗

得两匹骏马,一口气奔驰一日一夜,她那□还追得上?”陆无双嗔道:“你身上可没伤,干

么你不去盗一匹骏马,一口气奔驰一日一夜?”杨过心想:“这姑娘当真是小心眼儿,我随

口一句话,她就生气。”只是爱瞧她发怒的神情,反而激她道:“若不是你求我送到江南,

我早就去了。”陆无双怒道:“你去罢,去罢!傻蛋,我见了你就生气,宁可自个儿死了的

好。”杨过笑道:“嘿,你死了我才舍不得呢。”

他怕陆无双真的大怒,震动断骨,一笑出房,到柜台上借了墨笔砚台,回进房来,将墨

在水盆中化开了,双手醮了墨水,突然抹在陆无双脸上。

陆无双未曾防备,忙掏手帕来抹,不住口的骂道:“臭傻蛋,死傻蛋。”只见杨过从炕

□掏出一大把煤灰,用水和了涂在脸上,一张脸登时凹凹凸凸,有如生满了疙瘩。她立时醒

悟:“我虽换了道人装束,但面容未变,若给师父赶上,她岂有不识之理?”当下将淡墨水

匀匀的涂在脸上。女孩儿家生性爱美,虽然涂黑脸颊,仍是犹如搽脂抹粉一般细细整容。

两人改装已毕,杨过伸脚到炕下将两名道人的穴道踢开。陆无双见他看也不看,随意踢

了几脚,两名道人登时发出呻吟之声,心下暗暗佩服:“这傻蛋武功胜我十倍。”但钦佩之

意,丝毫不形于色,仍是骂他傻蛋,似乎浑不将他瞧在眼□。

杨过去市上想雇一辆大车,但那市镇太小,无车可雇,只得买了两匹劣马。这日陆无双

伤势已轻了些,两人各自骑了一匹,慢慢向东南行去。

行了一个多时辰,杨过怕她支持不住,扶她下马,坐在道旁石上休息。他想起今晨居然

对陆无双有轻薄之意,轻薄她也没甚么,但如此对不起姑姑,自己真是大大的混帐王八蛋,

正在深深自责,陆无双忽道:“傻蛋,怎么不跟我说话?”杨过微笑不答,忽然想到一事,

叫道:“啊哟,不好,我真胡涂。”陆无双道:“你本就胡涂嘛!”杨过道:“咱们改装易

容,那三个道人尽都瞧在眼□,若是跟你师父说起,岂不是糟了?”陆无双抿嘴一笑,道:

“那三个臭道人先前骑马经过,早赶到咱们头□去啦,师父还在后面。你这傻蛋失魂落魄

的,也不知在想些甚么,竟没瞧见。”

杨过“啊”了一声,向她一笑。陆无双觉得他这一笑之中似含深意,想起自己话中“失

魂落魄的,也不知想些甚么”那几个字,不禁脸儿红了。就在此时,一匹马突然纵声长嘶。

陆无双回过头来,只见道路转角处两个老丐并肩走来。

杨过见山角后另有两个人一探头就缩了回去,正是申志凡和姬清虚,心下了然:“原来

这三个臭道士去告知了丐帮,说我们改了道人打扮。”当下拱手说道:“两位叫化大爷,你

们讨米讨八方,贫道化缘却化十方,今日要请你们布施布施了。”一个化子声似洪钟,说

道:“你们就是剃光了头,扮作和尚尼姑,也休想逃得过我们耳目。快别装傻啦,爽爽快快

的,跟我们到执法长老跟前评理去罢。”杨过心想:“这两个老叫化背负八只布袋,只怕武

功甚是了得。”那二人正是丐帮中的八袋老丐,眼见杨陆二人都是未到二十岁的少年,居然

连败四名四袋弟子、三名五袋弟子,料想这中间定然另有古怪。

双方均自迟疑之际,西北方金铃响起,玎玲,玎玲,轻快流动,抑扬悦耳。陆无双暗

想:“糟了,糟了。我虽改了容貌装束,偏巧此时又撞到这两个死鬼化子,给他们一揭穿,

怎么能脱得师父的毒手?唉,当真运气太壤,魔劫重重,偏有这么多人吃饱了饭没事干,尽

是找上了我,缠个没了没完。”

片刻之间,铃声更加近了。杨过心想:“这李莫愁我是打不过的,只有赶快向前夺路逃

走。”说道:“两位不肯化缘,也不打紧,就请让路罢。”说着大踏步向前走去。两个化子

见他脚下虚浮,似乎丝毫不懂武功,各伸右手抓去。杨过右掌劈出,与两人手掌相撞,三只

手掌略一凝持,各自退了三步。这两名八袋老丐练功数十年,均是内力深湛,在江湖上已是

少逄敌手,要论武功底子,实是远胜杨过,只是论到招数的奇巧奥妙,却又不及。杨过借力

打力,将二人掌力化解了,但要就此闯过,却也不能。三人心中各自暗惊。

就在此时,李莫愁师徒已然赶到。洪凌波叫道:“喂,叫化儿,小道士,瞧见一个跛脚

姑娘过去没有?”两个老丐在武林中行辈甚高,听洪凌波如此询问,心中有气,只是丐帮帮

规严峻,绝不许帮众任意与外人争吵,二人顺口答道:“没瞧见!”李莫愁眼光锐利,见了

杨陆二人的背影,心下微微起疑:“这二人似乎曾在那□见过。”又见西人相对而立,剑拔

弩张的便要动武,心想在旁瞧个热闹再说。

杨过斜眼微睨,见她脸现浅笑,袖手观斗,心念一动:“有了,如此这般,就可去了她

的疑心。”转身走到洪凌波跟前,打个问讯,嘶哑着嗓子说道:“道友请了。”洪凌波以道

家礼节还礼。杨过道:“小道路过此处,给两个恶丐平白无端的拦住,定要动武。小道未携

兵刃,请道友瞧在老君面上,相借宝剑一用。”说罢又是深深一躬。洪凌波见他脸上凹凹凸

凸,又黑又丑,但神态谦恭,兼之提到道家之祖的太上老君,似乎不便拒却,于是拔出长

剑,眼望师父,见她点头示可,便倒转剑柄,递了过去。杨过躬身谢了,接过长剑,剑尖指

地,说道:“小道若是不敌,还请道友念在道家一派,赐与援手。”洪凌波皱眉哼了一声,

却不答话。

杨过转过身来,大声向陆无双道:“师弟,你站在一旁瞧着,不必动手,教他丐帮的化

子们见识见识我全真教门下的手段。”李莫愁一凛:“原来这两个小道士是全真教的。可是

全真教跟丐帮素来交好,怎地两派门人却闹将起来?”杨过生怕两个老丐喝骂出来,揭破了

陆无双的秘密,挺剑抢上,叫道:“来来来,我一个斗你们两个。”陆无双却大为担忧:

“傻蛋不知我师父曾与全真教的道士大小十余战,全真派的武功有那一招一式逃得过她的眼

去?天下道教派别多着,正乙、大道、太一,甚么都好冒充,怎地偏偏指明了全真教?”

两个老丐听他说道“全真教门下”五字,都是一惊,齐声喝道:“你当真是全真派门

人?你和那……”

杨过那容他们提到陆无双,长剑刺出,分攻两人胸口小腹,正是全真教嫡传剑法。两个

老丐辈份甚高,决不愿合力斗他一个后辈,但杨过这一招来得奇快,不得不同时举棒招架。

铁棒刚举,杨过长剑已从铁棒空隙中穿了过去,仍是疾刺二人胸口。两个老丐万料不到他剑

法如此迅捷,急忙后退。杨过毫不容情,着着进逼,片刻之间,已连刺二九一十八剑,每一

剑都是一分为二,刺出时只有一招,手腕抖处,剑招却分而为二。这是全真派上乘武功中的

“一剑化三清”剑术,每一招均可化为三招,杨过每一剑刺出,两个老丐就倒退三步,这一

十八剑刺过,两个老丐竟然一招也还不了手,一共倒退了五十四步。玉女心经的武功专用以

克制全真派,杨过未练玉女心经,先练全真武功,只是练得并不精纯,“一剑化三清”是化

不来的,“化二清”倒也心得似模似样。

李莫愁见小道士剑法精奇,不禁暗惊,心道:“无怪全真教名头这等响亮,果然是人才

辈出,这人再过十年,我那□还能是他对手?看来全真教的掌教,日后定要落在这小道人身

上。”她若跟杨过动手,数招之间便能知他的全真剑法似是而非,底子其实是古墓派功夫,

但外表看来,却是真伪难辨。杨过从赵志敬处得到全真派功夫的歌诀,此后曾加修习,因此

他的全真派武功却也不是全盘冒充。洪凌波与陆无双自然更加瞧得神驰目眩。

杨过心想:“我若手下稍缓,让两个老叫化一开口说话,那就凶多吉少。”这一十八剑

刺过,长剑急抖,却已抢到了二丐身后,又是一剑化为两招刺出。二丐急忙转身招架,杨过

不容他们铁棒与长剑相碰,幌身闪到二丐背后,两丐急忙转身,杨过又已抢到他们背后。他

自知若凭真实功夫,莫说以一敌二,就是一个化子也抵敌不过,是以回旋急转,一味施展轻

功绕着二丐兜圈。

全真派每个门人武功练到适当火候,就须练这轻功,以便他日练“天罡北斗阵”时抢位

之用。杨过此时步代虽是全真派武功,但呼吸运气,使的却是“玉女心经”中的心法。古墓

派轻功乃天下之最,他这一起脚,两名丐帮高手竟然跟随不上,但见他急奔如电,白光闪

处,长剑连刺。若是他当真要伤二人性命,二十个化子也都杀了。二丐身子急转,抡棒防卫

要害,此时已顾不得抵挡来招,只是尽力守护,凭老天爷的慈悲了。

如此急转了数十圈,二丐已累得头晕眼花,脚步踉跄,眼见就要晕倒。李莫愁笑道:

“喂,丐帮的朋友,我教你们个法儿,两个人背靠背站着,那就不用转啦。”这一言提醒,

二丐大喜,正要依法施为,杨过心想:“不好!给他们这么一来,我可要输。”当下不再转

身移位,一招两式,分刺二丐后心。

二丐只听得背后风声劲急,不及回棒招架,急忙向前迈了一步,足刚着地,背后剑招便

到,大惊之下,只得提气急奔。那知杨过的剑尖直如影子一般,不论两人跑得如何迅捷,剑

招始终是在他两人背后幌动。二丐脚步稍慢,背上肌肉就被剑尖刺得剧痛。二丐心知杨过并

无相害之意,否则手上微一加劲,剑尖上前一尺,刃锋岂不穿胸而过?但脚下始终不敢有丝

毫停留。三人都是发力狂奔,片刻间已奔出两里有余,将李莫愁等远远抛在后面。

杨过突然足下加劲,抢在二丐前头,笑嘻嘻的道:“慢慢走啊,小心摔交!”二丐不约

而同的双棒齐出。杨过左手一伸,已抓住一根铁棒,同时右手长剑平着剑刃,搭在另一根铁

棒上向左推挤,左掌张处,两根铁棒一齐握住。二丐惊觉不妙,急忙运劲□夺。杨过功力不

及对方,那肯与他们硬拚,长剑顺着铁棒直划下去。二丐若不放手,八根手指立时削断,只

得撒棒后跃,脸上神色极是尴尬,斗是斗不过,就此逃走,却又未免丢人太甚。

杨过说道:“敝教与贵帮素来交好,两位千万不可信了旁人挑拨。怨有头,债有主,古

墓派的赤练仙子李莫愁明明在此,两位何不找她去?”二丐并不识得李莫愁,但素知她的厉

害,听了杨过之言,心中一凛,齐声道:“此话当真?”杨过道:“我干么相欺?小道也是

给这魔头逼得走投无路,这才与两位动手。”说到此处,双手捧起铁棒,恭恭敬敬的还了二

丐,又道:“那赤练仙子随身携带之物天下闻名,两位难道不知么?”一个老丐恍然而悟,

说道:“啊,是了,她手中拿着拂尘,花驴上系有金铃。那个穿黄衫的就是她了?”杨过笑

道:“不错,不错。用银弧飞刀伤了贵帮弟子的那个姑娘,就是李莫愁的弟子……”微一沉

吟,又道:“就只怕……不行,不行……”那声若洪钟的老丐性子甚是急躁,忙问:“怕甚

么?”杨过道:“不行,不行。”那丐急道:“不行甚么?”杨过道:“想那李莫愁横行天

下,江湖上人物个个闻名丧胆,贵帮虽然厉害,却没一个是她的敌手。既然伤了贵帮朋友的

是她弟子,那也只好罢休。”

那老丐给他激得哇哇大叫,拖起铁棒,说道:“哼,管她甚么赤练仙子、黑练仙子,今

日非去斗斗她不可!”说着就要往来路奔回。另一个老丐却甚为持重,心想我二人连眼前这

个小道人也斗不过,还去惹那赤练仙子,岂非白白送死?当下拉住他手臂,道:“也不须急

在一时,咱们回去从长计议。”向杨过一拱手,说道:“请教道友高姓大名。”杨过笑道:

“小道姓萨,名叫华滋。后会有期。”打个问讯,回头便走。

两丐喃喃自语:“萨华滋,萨华滋?可没听过他的名头,此人年纪轻轻,武功居然如此

了得……”一丐突然跳了起来,骂道:“直娘贼,狗□乌!”另丐问道:“甚么?”那丐

道:“他名叫萨华滋,那是杀化子啊,给这小贼道骂了还不知道。”两丐破口大骂,却也不

敢回去寻他算帐。

杨过心中暗笑,生怕陆无双有失,急忙回转,只见陆无双骑在马上,不住向这边张望,

显是等得焦急异常。她一见杨过,脸有喜色,忙催马迎了上来,低声道:“傻蛋,你好,你

撇下我啦。”

杨过一笑,双手横捧长剑,拿剑柄递到洪凌波面前,躬身行礼,道:“多谢借剑。”洪

凌波伸手接过。杨过正要转身,李莫愁忽道:“且慢。”她见这小道士武艺了得,心想留下

此人,必为他日之患,乘他此时武功不及自己,随手除掉了事。

杨过一听“且慢”二字,已知不妙,当下将长剑又递前数寸,放在洪凌波手中,随即撒

手离剑。洪凌波只得抓住剑柄,笑道:“小道人,你武功好得很啊。”

李莫愁本欲激他动手,将他一拂尘击毙,但他手中没了兵刃,自己是何等身分,那是不

能用兵刃伤他的了,于是将拂尘往后领中一插,问道:“你是全真七子那一个的门下?”

杨过笑道:“我是王重阳的弟子。”他对全真诸道均无好感,心中没半点尊敬之意,丘

处机虽相待不错,但与之共处时刻甚暂,临别时又给他狠狠的教训了一顿,固也明白他并无

恶意,心下却总不愤,至于郝大通、赵志敬等,那更是想起来就咬牙切齿。他在古墓中学练

王重阳当年亲手所刻的九阴真经要诀,若说是他的弟子,勉强也说得上。但照他的年纪,只

能是赵志敬、尹志平辈的徒儿,李莫愁见他武功不弱,才问他是全真七子那一个的门人,实

已抬举了他。杨过若是随口答一个丘处机、王处一的名子,李莫愁倒也信了。但他不肯比杀

死孙婆婆的郝大通矮着一辈,便抬出王重阳来。重阳真人是全真教创教祖师,生平只收七个

弟子,武林中众所周知,这小道人降生之日,重阳真人早已不在人世了。

李莫愁心道:“你这小丑八怪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我是谁,在我面前胆敢捣鬼。”转

念一想:“全真教士那敢随口拿祖师爷说笑?又怎敢口称『王重阳』三字?但他若非全真弟

子,怎地武功招式又明明是全真派的?”

杨过见她脸上虽然仍是笑吟吟地,但眉间微蹙,正自沉吟,心想自己当日扮了乡童,跟

洪凌波闹了好一阵,左古墓中又和她们师徒数度交手,别给她们在语音举止中瞧出破绽,事

不宜迟,走为上策,举手行了一礼,翻身上马,就要纵马奔驰。

李莫愁轻飘飘的跃出,拦在他马前,说道:“下来,我有话问你。”杨过道:“我知道

你要问甚么?你要问我,有没见到一个左腿有些不便的美貌姑娘?可知她带的那本书在那

□?”李莫愁心中一惊,淡淡的道:“是啊,你真聪明。那本书在那□?”杨过道:“适才

我和这个师弟在道旁休息,见那姑娘和三个化子动手。一个化子给那姑娘砍了一刀,但又有

两个化子过来,那姑娘不敌,终于给他们擒住……”

李莫愁素来镇定自若,遇上天大的事也是不动声色,但想到陆无双既被丐帮所擒,那本

“五毒秘传”势必也落入他们手中,不由得微现焦急之色。

杨过见谎言见效,更加夸大其词:“一个化子从那姑娘怀□掏出一本甚么书来,那姑娘

不肯给,却让那化子打了老大一个耳括子。”陆无双向他横了一眼,心道:“好傻蛋,你胡

说八道损我,瞧我不收拾你?”杨过明知陆无双心中骇怕,故意问她道:“师弟,你说这岂

不叫人生气?那姑娘给几个化子又摸手、又摸脚,吃了好大的亏啊,是不是?”陆无双低垂

了头,只得“嗯”了一声。

说到此处,山角后马蹄声响,拥出一队人马,仪仗兵勇,声势甚盛,原来是一队蒙古官

兵。其时金国已灭,淮河以北尽属蒙古。李莫愁自不将这些官兵放在眼□,但她急欲查知陆

无双的行纵,不想多惹事端,于是避在道旁,只见铁蹄扬尘,百余名蒙古兵将拥着一个官员

疾驰而过。那蒙古官员身穿锦袍,腰悬弓箭,骑术甚精,脸容虽瞧不清楚,纵马大跑时的神

态却颇为剽捍。

李莫愁待马队过后,举拂尘拂去身上给奔马扬起的灰土。她拂尘每动一下,陆无双的心

就剧跳一下,知道这一拂若非拂去尘土,而是落在自己头上,势不免立时脑浆迸裂。

李莫愁拂罢尘土,又问:“后来怎样了?”杨过道:“几个化子掳了那姑娘,向北方去

啦。小道路见不平,意欲拦阻,那两个老叫化就留下来跟我打了一架。”

李莫愁点了点头,微微一笑,道:“很好,多谢你啦。我姓李名莫愁,江湖上叫我赤练

仙子,也有人叫我赤练魔头。你听见过我的名字么?”杨过摇头道:“我没听见过。姑娘,

你这般美貌,真如天仙下凡一样,怎可称为魔头啊?”李莫愁这时已三十来岁,但内功深

湛,皮肤雪白粉嫩,脸上没一丝皱纹,望之仍如二十许人。她一生自负美貌,听杨过这般当

面奉承,心下自然乐意,拂尘一摆,道:“你跟我说笑,自称是王重阳门人,本该好好叫你

吃点苦头再死。既然你还会说话,我就只用这拂尘稍稍教训你一下。”

杨过摇头道:“不成,不成,小道不能平白无端的跟后辈动手。”李莫愁道:“死到临

头,还在说笑。我怎么是你的后辈啦?”杨过道:“我师父重阳真人,跟你祖师婆婆是同

辈,我岂非长着你一辈?你这么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姑娘,我老人家是不能欺侮你的。”李莫

愁浅浅一笑,对洪凌波道:“再将剑借给他。”杨过摇手道:“不成,不成,我……”他话

未说完,洪凌波已拔剑出鞘,只听擦的一响,手中拿着的只是个剑柄,剑刃却留在剑鞘之

内。她愕然之间,随即醒悟,原来杨过还剑之时暗中使了手脚,将剑刃捏断,但微微留下几

分勉强牵连,拔剑时稍一用力,当即断截。

李莫愁脸上变色。杨过道:“本来嘛,我是不能跟后辈的年轻姑娘们动手的,但你既然

定要逼我过招,这样罢,我空手接你拂尘三招。咱们把话说明在先,只过三招,只要你接得

住,我就放你走路。但三招一过,你却不能再跟我纠缠不清啦。”他知当此情势,不动手是

不成的了,但若当真比拚,自然绝不是她对手,索性老气横秋,装出一派前辈模样,再以言

语挤兑,要她答应只过三招,不能再发第四招,自己反正是斗她不过,用不用兵刃也是一

样,最好她也就此不使那招数厉害之极的拂尘。

李莫愁岂不明白他的用意,心道:“凭你这小子也接得住我三招?”说道:“好啊,老

前辈,后辈领教啦。”

杨过道:“不敢……”突然间只见黄影幌动,身前身后都是拂尘的影子。李莫愁这一招

“无孔不入”,乃是向敌人周身百骸进攻,虽是一招,其实千头万绪,一招之中包含了数十

招,竟是同时点他全身各处大穴。她适才见杨过与两丐交手,剑法精妙,确非庸手,定要在

三招之内伤他,倒也不易,是以一上手就使出生平最得意的“三无三不手”来。

这三下招数是她自创,连小龙女也没见过。杨过突然见到,吓了一跳。这一招其实是无

可抵挡之招,闪得左边,右边穴道被点,避得前面,后面穴道受伤,只有武功远胜于李莫愁

的高手,以狠招正面扑击,才能逼得她回过拂尘自救。杨过自然无此功力,情急之下,突然

一个□斗,头下脚上,运起欧阳锋所授的功夫,经脉逆行,全身穴道尽数封闭,只觉无数穴

道上同时微微一麻,立即无事。他身子急转,倒立着飞腿踢出。

李莫愁眼见明明已点中他多处穴道,他居然仍能还击,心中大奇,跟着一招“无所不

至”。这一招点的是他周身诸处偏门穴道。杨过以头撑地,伸出左手,伸指戳向她右膝弯

“委中穴”。李莫愁更惊,急忙避开,“三无三不手”的第三手“无所不为”立即使出。

这一招不再点穴,专打眼睛、咽喉、小腹、下阴等人身诸般柔软之处,是以叫作“无所

不为”,阴狠毒辣,可说已有些无赖意味。当她练此毒招之时,那想得到世上竟有人动武时

会头下脚上,匆忙中一招发出,自是照着平时练得精熟的部位攻击敌人,这一来,攻眼睛的

打中了脚背,攻咽喉的打中了小腿,攻小腹的打中了大腿,攻下阴的打中了胸膛,攻其柔

虚,逢其坚实,竟然没半点功效。

李莫愁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她一生中见过不少大阵大仗,武功胜过她的人也曾会过,

只是她事先料敌周详,或攻或守,或击或避,均有成竹在胸,却万料不到这小道士竟有如此

不可思议的功夫,只一呆之下,杨过突然张口,已咬住了她拂尘的尘尾,一个翻身,直立起

来。李莫愁手中一震,竟被他将拂尘夺了过去。

当年二次华山论剑,欧阳锋逆运经脉,一口咬中黄药师的手指,险些送了他的性命。盖

逆运经脉之时,口唇运气,一张一合,自然而然会生咬人之意。一人全身诸处之力,均不及

齿力厉害,常人可用牙齿咬碎胡桃,而大力士手力再强,亦难握破胡桃坚壳。因此杨过内力

虽不及李莫愁远甚,但牙齿一咬住拂尘,竟夺下她用以扬威十余载的兵刃。

这一下变生不测,洪凌波与陆无双同时惊叫,李莫愁虽然惊讶,却丝毫不惧,双掌轻

拍,施展赤练神掌,扑上夺他拂尘。她一掌刚要拍出,突然叫道:“咦,是你!你师父

呢?”原来杨过脸上涂了泥沙,头下脚上的急转几下,泥沙剥落,露出了半边本来面目。同

时洪凌波也已认出了陆无双,叫道:“师父,是师妹啊。”先前陆无双一直不敢与李莫愁、

洪凌波正面相对,此时杨过与李莫愁激斗,她凝神观看,忘了侧脸避开洪凌波的眼光。

杨过左足一点,飞身上了李莫愁的花驴,同时左手弹处,一根玉蜂针射进了洪凌波所乘

驴子的脑袋。

李莫愁盛怒之下,飞身向杨过扑去。杨过纵身离鞍,倒转拂尘柄,噗的一声,将花驴打

了个脑浆迸裂,大叫:“媳妇儿,快随你汉子走。”身子落在马背,挥拂尘向后乱打。陆无

双立即纵马疾驰。李莫愁的轻功施展开来,一二里内大可赶上四腿的牲口,但被杨过适才的

怪招吓得怕了,不敢过份逼近,只是施展小擒拿手欲夺还拂尘,第四招上左手三指碰上了拂

尘丝,反手抓住一拉,杨过拿捏不住,又给她夺回。

洪凌波胯下的驴子脑袋中了玉蜂针,突然发狂,猛向李莫愁冲去,张嘴大咬。李莫愁喝

道:“凌波,你怎么啦。”洪凌波道:“驴子斗倔性儿。”用力勒□,拉得驴子满口是血。

猛地□那驴子四腿一软,翻身倒毙,洪凌波跃起身来,叫道:“师父,咱们追!”但此时杨

陆二人早已奔出半里之外,再也追赶不上了。

陆无双与杨过纵骑大奔一阵,回头见师父不再追来,叫道:“傻蛋,我胸口好疼,抵不

住啦!”杨过跃下马背,俯耳在地下倾听,并无蹄声追来,道:“不用怕啦,慢慢走罢。”

当下两人并辔而行。

陆无双叹了口气,道:“傻蛋,怎么连我师父的拂尘也给你夺啦?”杨过道:“我跟她

胡混乱搞,她心□一乐,就将拂尘给了我。我老人家不好意思要她小姑娘的东西,又还了给

她。”陆无双道:“哼,她为甚么心□一乐,瞧你长得俊么?”说了这句话,脸上微微一

红。杨过笑道:“她瞧我傻得有趣,也是有的。”陆无双道:“呸!好有趣么?”

两人缓行一阵,怕李莫愁赶来,又催坐骑急驰。如此快大一阵、慢一阵的行到黄昏。杨

过道:“媳妇儿,你若要保全小命,只好拚着伤口疼痛,再跑一晚。”陆无双道:“你再胡

说八道,瞧我理不理你?”杨过伸伸舌头,道:“可惜是坐骑累了,再跑得一晚准得拖

死。”此时天色渐黑,猛听得前面几声马嘶,杨过喜道:“咱们换马去罢。”两人催马上

前,奔了里许,见一个村庄外系着百余匹马,原来是日间所见的那队蒙古骑兵。杨过道:

“你待在这儿,我进村探探去。”当下翻身下马,走进村去。

只见一座大屋的窗中透出灯光,杨过闪身窗下,向内张望,见一个蒙古官员背窗而坐。

杨过灵机一动:“与其换马,不如换人。”待了片刻,只见那蒙古官站起身来,在室中来回

走动。这人约莫三十来岁,正是日间所见的那锦袍官员,神情举止,气派甚大,看来官职不

小。杨过待他背转身时,轻轻揭起窗格,纵身而入。那官员听到背后风声,□地抢上一步,

左臂横挥,一转身,双手十指犹似两把鹰爪,猛插过来,竟是招数凌厉的“大力鹰爪功”。

杨过微感诧异,不意这个蒙古官员手下倒也有几分功夫,当下侧身从他双手间闪过。那官员

连抓数下,都被他轻描淡写的避开。

那官员少时曾得鹰爪门的名师传授,自负武功了得,但与杨过交手数招,竟是全然无法

施展手脚。杨过见他又是双手恶狠狠的插来,突然纵高,左手按他左肩,右手按他右肩,内

力直透双臂,喝道:“坐下!”那官员双膝一软,坐在地下,但觉胸口郁闷,似有满腔鲜血

急欲喷出。杨过伸手在他乳下穴道上揉了两揉,那官员胸臆登松,一口气舒了出来,慢慢站

起,怔怔的望着杨过,隔了半晌,这才问道:“你是谁?来干么?”这两句汉话倒是说得字

正腔圆。

杨过笑了笑,反问:“你叫甚么名字?做的是甚么官?”那官员怒目圆瞪,又要扑上。

杨过毫不理睬,却去坐在他先前坐过的椅中。那官员双臂直上直下的猛击过来,杨过随手推

卸,毫不费力的将他每一招都化解了去,说道:“喂,你肩头受了伤,别使力才好。”那官

员一怔,道:“甚么受了伤?”左手摸摸右肩,有一处隐隐作痛,忙伸右手去摸左肩,同样

部位也是一般的隐痛,这处所先前没去碰动,并无异感,手指按到,却有细细一点地方似乎

直疼到骨□。那官员大惊,忙撕破衣服,斜眼看时,只见左肩上有个针孔般的红点,右肩上

也是如此。他登时醒悟,对方刚才在他肩头按落之时,手中偷藏暗器,已算计了他,不禁又

惊又怒,喝道:“你使了甚么暗器?有毒无毒?”

杨过微微一笑,道:“你学过武艺,怎么连这点规矩也不知?大暗器无毒,小暗器自然

有毒。”那官员心中信了九成,但仍盼他只是出言恐吓,神色间有些将信将疑。杨过微笑

道:“你肩头中了我的神针,毒气每天伸延一寸,约莫六天,毒气攻心,那就归天了。”

那官员虽想求他解救,却不肯出口,急怒之下,喝道:“既然如此,老爷跟你拚个同归

于尽。”纵身扑上。杨过闪身避开。双手各持了一枚玉蜂针,待他又再举手抓来,双手伸

出,将两枚玉蜂针分别插入了他的掌心。那官员只感掌心中一痛,当即停步,举掌见到掌心

中的细针,随即只觉两掌麻木,大骇之下,再也不敢倔强,过了半晌,说道:“算我输

了!”

杨过哈哈大笑,问道:“你叫甚么名字?”那官员道:“下官耶律晋,请问英雄高姓大

名?”杨过道:“我叫杨过。你在蒙古做甚么官?”耶律晋说了。原来他是蒙古大丞相耶律

楚材的儿子。耶律楚材辅助成吉思汗和窝阔台平定四方,功勋卓着,是以耶律晋年纪不大,

却已做到汴梁经略使的大官,这次是南下到河南汴梁去就任。

杨过也不懂汴梁经略使是甚么官职,只是点点头,说道:“很好,很好。”耶律晋道:

“下官不知何以得罪了杨英雄,当真胡涂万分。杨英雄但有所命,请吩咐便是。”杨过笑了

笑,道:“也没甚么得罪了。”突然一纵身,跃出窗去。耶律晋大惊,急叫:“杨英

雄……”奔到窗边,杨过早已影踪全无。耶律晋惊疑不定:“此人□忽而来,□忽而去,我

身上中了他的毒针,那便如何是好?”忙拔出掌心中的细针,肩头和掌心渐感麻□难当。

正心烦意乱间,窗格一动,杨过已然回来,室中又多了一个少女,正是陆无双。耶律晋

道:“啊,你回来了!”杨过指着陆无双道:“她是我的媳妇儿,你向她磕头罢!”陆无双

喝道:“你说甚么?”反手就是一记巴掌。杨过若是要避,这一记如何打他得着?但不知怎

的,只觉受她打上一掌、骂得几句,实是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当下竟不躲开,拍的一响,面

颊上热辣辣的吃了一掌。

耶律晋不知二人平时闹着玩惯了的,只道陆无双的武功比杨过还要高强,呆呆的望着二

人,不敢作声,杨过抚了抚被打过的面颊,对耶律晋笑道:“你中了我神针之毒,但一时三

刻死不了。只要乖乖听话,我自会给你治好。”耶律晋道:“下官生平最仰慕的是英雄好

汉,只可惜从来没见过真正有本领之人,今日得能结识高贤,实慰平生之望。杨英雄纵然不

叫下官活了,下官死亦瞑目。”这几句话既自高身分,又将对方大大的捧了一下。

杨过从来没跟官府打过交道,不知居官之人最大的学问就是奉承上司,越是精通做官之

道的,谄谀之中越是不露痕迹。蒙古的官员本来粗野诚□,但进入中原后,渐渐也沾染了中

国官场的习气。杨过给他几句上乘马屁一拍,心中大喜,翘起拇指赞道:“瞧你不出,倒是

个挺有骨气的汉子。来,我立刻给你治了。”当下用吸铁石将他肩头的两枚玉蜂针吸了出

来,再给他在肩头和掌心敷上解药。

陆无双从未见过玉蜂针,这时见那两口针细如头发,似乎放在水面也浮得起来,心想:

“一阵风就能把这针吹得不知去向,却如何能作为暗器?”对杨过佩服之心不由得又增了一

分,口中却道:“使这般阴损暗器,没点男子气概,也不怕旁人笑话。”

杨过笑了笑,却不理会,向耶律晋道:“我们两个,想投靠大人,做你的侍从。”耶律

晋一惊,忙道:“杨英雄说笑话了,有何嘱咐,请说便是。”杨过道:“我不说笑话,当真

是要做大人的侍从。”耶律晋心想:“原来这二人想做官,图个出身。”不由得架子登时大

了起来,咳嗽一声,正色道:“嗯,学了一身武艺,卖与帝皇家,那才是正途啊。”杨过笑

道:“这个你又想错了。我们有个极厉害的仇家对头,一路在后追赶。咱俩打她不过,想装

成你的侍从,暂时躲她一躲。”耶律晋好生失望,一张板了起来的脸重又放松,陪笑道:

“想两位这等武功,区区仇家,何足道哉。若是他们人多势众,下官招集兵勇,将他们拿来

听凭处置便是。”杨过道:“连我也打她不过,大人那就不必费事啦。快吩咐侍从,给我们

拿衣服更换。”

他这几句话说得甚是轻松,但语气中自有一股威严,耶律晋连声称是,命侍从取来衣

服。杨陆二人到另室去更换了。陆无双取过镜子一照,镜中人貂衣锦袍,明眸皓齿,居然是

个美貌的少年蒙古军官,自觉甚是有趣。

次晨一早起程。杨过与陆无双各乘一顶轿子,由轿夫抬着,耶律晋仍是骑马,未到午

时,但听得鸾铃之声隐隐响起,由远而近,从一行人身边掠了过去。陆无双大喜,心道:

“在这轿中舒舒服服的养伤,真是再好不过。傻蛋想出来的傻法儿倒也有几分道理。我就这

么让他们抬到江南。”

如此行了两日,不再听得鸶铃声响,想是李莫愁一直追下去,不再回头寻找。向陆无双

寻仇的道人、丐帮等人,也没发觉她的纵迹。

第三日上,一行人到了龙驹寨,那是秦汴之间的交通要地,市肆颇为繁盛。用过晚饭

后,耶律晋踱到杨过室中,向他请教武学,高帽一顶顶的送来,将杨过奉承得通体舒泰。杨

过也就随意指点一二。耶律晋正自聚精会神的倾听,一名侍从匆匆进来,说道:“启禀大

人,京□老大人送家书到。”耶律晋喜道:“好,我就来。”正要站起身向杨过告罪,转念

一想:“我就在他面前接见信使,以示我对他丝毫无见外之意,那么他教我武功时也必尽

心。”于是向侍从道:“叫他到这□见我。”

那侍从脸上有异样之色,道:“那……那……”耶律晋将手一挥,道:“不碍事,你带

他进来。”那侍从道:“是老大人自己……”耶律晋脸一沉道:“有这门子罗唆,快

去……”话未说完,突然门帷掀处,一人笑着进来,说道:“晋儿,你料不到是我罢。”

耶律晋一见,又惊又喜,急忙抢上□倒。叫道:“爹爹,怎么你老人家……”那人笑

道:“是啊!是我自己来啦。”那人正是耶律晋的父亲,蒙古国大丞相耶律楚材。当时蒙古

官制称为中书令。

杨过听耶律晋叫那人为父亲,不知此人威行数万里,乃是当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最

有权势的大丞相,向他瞧去,但见他年纪也不甚老,相貌清雅,威严之中带着三分慈和,心

中不自禁的生了敬重之意。

那人刚在椅上坐定,门外又走进两个人来,上前向耶律晋见礼,称他“大哥”。这两人

一男一女,男的二十三、四岁,女的年纪与杨过相仿。耶律晋喜道:“二弟,三妹,你们也

都来啦。”向父亲道:“爹爹,你出京来,孩儿一点也不知道。”耶律楚材点头道:“是

啊,有一件大事,若非我亲来主持,实是放心不下。”他向杨过等众侍从望了一眼,示意要

他们退下。

耶律晋好生为难,本该挥手屏退侍从,但杨过却是个得罪不得之人,不由得脸现犹豫之

色。杨过知他心意,笑了一笑,自行退了出去。耶律楚材早见杨过举止有异,自己进来时,

众侍从拜伏行礼,只这一人挺身直立,此时翩然而出,更有独来独往、傲视公侯之概,不禁

心中一动,问耶律晋道:“此人是谁?”

耶律晋是开府建节的封疆大吏,若在弟妹之前直说杨过的来历,未免太过丢脸,当下含

糊答道:“是孩儿在道上结识的一个朋友。爹爹亲自南下,不知为了何事?”耶律楚材叹了

口气,脸现忧色,缓缓说明情由。

原来蒙古国大汗成吉思汗逝世后,第三子窝阔台继位。窝阔台做了十三年大汗逝世,他

儿子贵由继位。贵由胡涂酗酒,只做了三年大汗便短命而死,此时是贵由的皇后垂□听政。

皇后信任群小,排挤先朝的大将大臣,朝政甚是混乱。宰相耶律楚材是三朝元老,又是开国

功臣,遇到皇后措施不对之处,时时忠言直谏。皇后见他对自己谕旨常加阻挠,自然甚是恼

怒,但因他位高望重,所说的又都是正理,轻易动摇不得。耶律楚材自知得罪皇后,全家百

口的性命直是危如累卵,便上了一道奏本,说道河南地方不靖,须派大臣宣抚,自己请旨前

往。皇后大喜,心想此人走得越远越好,免得日日在眼前惹气,当即准奏。于是耶律楚材带

了次子耶律齐、三女耶律燕,迳来河南,此行名为宣抚,实为避祸。

杨过回到居室,跟陆无双胡言乱语的说笑,陆无双偏过了头不加理睬。杨过逗了她几次

全无回答,当即盘膝而坐,用起功来。

陆无双却感没趣了,见他垂首闭目,过了半天仍是不动,说道:“喂,傻蛋,怎么这当

儿用起功来啦?”杨过不答。陆无双怒道:“用功也不急在一时,你陪不陪我说话儿?”正

要伸手去呵他□,杨过忽然一跃而起,低声道:“有人在屋顶窥探!”陆无双没听到丝毫声

息,抬头向屋顶瞧了一眼,低声道:“又来骗人?”杨过道:“不是这□,在那边两间屋子

之外。”陆无双更加不信,笑了笑,低低骂了声:“傻蛋。”只道他是在装傻说笑。

杨过扯了扯她的衣袖,低声道:“别要是你师父寻来啦,咱们先躲着。”陆无双听到

“师父”两字,背上登时出了一片冷汗,跟着他走到窗口。杨过指向西边,陆无双抬起头

来,果见两间屋子外的屋顶上黑黝黝的伏着一个人影。此时正当月尽夜,星月无光,若非凝

神观看,还真分辨不出,心中佩服:“不知傻蛋怎生察觉的?”她知师父向来自负,夜行穿

的还是杏黄道袍,决不改穿黑衣,在杨过耳边低声道:“不是师父。”

一言方毕,那黑衣人突然长身而起,在屋顶飞奔过去,到了耶律父子的窗外,抬腿踢开

窗格,执刀跃进窗中,叫道:“耶律楚材,今日我跟你同归于尽罢。”却是女子声音。

杨过心中一动:“这女子身法好快,武功似在耶律晋之上,老头儿只怕性命难保。”陆

无双叫道:“快去瞧!”两人奔将过去,伏在窗外向内张去。

只见耶律晋提着一张板凳,前支后格,正与那黑衣女子相斗。那女子年纪甚轻,但刀法

狠辣,手中柳叶刀锋利异常,连砍数刀,已将板凳的四只凳脚砍去。耶律晋眼见不支,叫

道:“爹爹,快避开!”随即纵声大叫:“来人哪!”那少女忽地飞起一腿,耶律晋猝不及

防,正中腰间,翻身倒地。那少女抢上一步,举刀朝耶律楚材头顶劈落。

杨过暗道:“不好!”心想先救了人再说,手中扣着一枚玉蜂针,正要往少女手腕上射

去,只听得耶律楚材的女儿耶律燕叫道:“不得无礼!”右手出掌往那少女脸上劈落,左手

以空手夺白刃手法去抢她刀子。这两下配合得颇为巧妙,那少女侧头避开来掌,手腕已被耶

律燕搭住,百忙中飞腿踢出,教她不得不退,手中单刀才没给夺去。杨过见这两个少女都是

出手迅捷,心中暗暗称奇。霎时之间,两人已砍打闪劈,拆解了七八招。

这时门外拥进来十余名侍卫,见二人相斗,均欲上前。耶律晋道:“慢着!三小姐不用

你们帮手。”

杨过低声向陆无双道:“媳妇儿,这两个姑娘的武功胜过你。”陆无双大怒,侧身就是

一掌。杨过一笑避开,道:“别闹,还是瞧人打架的好。”陆无双道:“那么你跟我说真个

的,到底是我强,还是她们强?”杨过低声道:“一个对一个,这两个姑娘都不如你。你一

个打她们两个呢,单论武功你就要输。只不过她们的打法也太老实,远不及你诡计多端、阴

险毒辣,因此毕竟还是你赢。”陆无双心下喜欢,低声道:“甚么『诡计多端、阴险毒辣』

的,可有多难听!说到诡计多端,世上没人及得上咱们的傻蛋傻大爷。”杨过微笑道:“那

你岂不成了傻大娘?”陆无双轻轻啐了一口。

只见两女又斗一阵,耶律燕终究没有兵刃,数次要夺对方的柳叶刀没能夺下,反给逼得

东躲西闪,无法还手。耶律齐道:“三妹,我来试试。”斜身侧进,右手连发三掌。耶律燕

退在墙边,道:“好,瞧你的。”

杨过只瞧了耶律齐出手三招,不由得暗暗惊诧。只见他左手插在腰□,始终不动,右手

一伸一缩,也不移动脚步,随手应付那少女的单刀,招数固然精妙,而时刻部位拿捏之准,

更是不凡,心道:“此人好生了得,似乎是全真派的武功,却又颇有不同。”

陆无双道:“傻蛋,他武功比你强得多啦。”杨过瞧得出神,竟没听见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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