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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zgbl

神雕侠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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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17:40:07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二十回 侠之大者

杨过本欲置身于这场是非之外,眼见公孙止如此凶暴,忍不住怒气勃发,正要上前与他

理论,小龙女已抢上扶起裘千尺,,在她脑后“玉枕穴”上推拿几下,抑住流血,然后撕下

衣襟,给她包扎伤处,向着公孙止喝道:“公孙先生,她是你元配夫人,为何你待她如此?

你既有夫人,何以又想娶我?便算我嫁了你,你日后对我,岂不也如对她一般?”

这三句话问得痛快淋漓,公孙止张口结舌,无言以对。马光佐忍不住大声喝采。潇湘子

冷冷的道:“这位姑娘说得不错。”

公孙止对小龙女实怀一片痴恋,虽给她问得语塞,只是神色尴尬,却不动怒,低声下气

的道:“柳妹,你怎能跟这恶泼妇相比?我是爱你唯恐不及,我对你若有丝毫坏心,管教我

天诛地灭。”小龙女淡淡的道:“天下我只要他一个人爱我,你就是再喜欢我一百倍,我也

半点不希罕。”说着过去拉住杨过的手。

杨过愤慨异常,心道:“姑姑这般待我,偏生我已活不了几日,都是你这狗贼害的。”

指着公孙止喝道:“你说对我姑姑没半点坏心眼,哼,你将我陷入死地,却来骗她成婚,这

是好心眼么?她身中情花之毒,你明知无药可救,却不向她说破,这是好心眼么?”小龙女

吃了一惊,颤声道:“当真么?”杨过道:“不要紧,你已服了解药。”说着微微一笑,这

微笑中又是凄凉,又是欢喜,心想:“我把药让给你服了,我是甘心情愿的为你而死。”

公孙止望望裘千尺,又望望小龙女和杨过,眼光在三人脸上扫了一转,心中妒恨、情

欲、愤怒、懊悔、失望、羞愧,诸般激情纷扰纠结。他平素虽极有涵养,此时却似陷入半疯

之境,突然俯身,从红毯之下取出阴阳双刃,当的一声互击,喝道:“好,好!今日咱们一

齐同归于尽!”众人万料不到他在新婚交拜的吉具之下竟藏有凶器,不禁都“噫”了一声。

小龙女冷笑道:“过儿,这等恶人,原也不必跟他客气。”呛□一响,也从新娘的大红

喜服之下取出一对剑来,正是那君子剑与淑女剑。她虽然不通世务,但对付心中恨恶之人,

下手时却半点也不留情,当时为孙婆婆报仇,即曾杀得重阳宫中全真诸道心惊胆战,广宁子

郝大通几乎性命不保。此日公孙止害得她与杨过不能团圆,她早已有了以死相拚之念,是以

喜服下暗藏双剑,只待公孙止救治了杨过,立时俟机相刺,若是不胜,那便自刎以殉,决不

将贞洁丧在绝情谷中。

众贺客见一对新婚夫妇原来早藏刀剑,都是惊愕无已,只有金轮法王等少数有识之士,

才早料到这场喜事必以凶杀为结局,只是见裘千尺一击即倒,与她先前所显示的深厚内功殊

不相称,不免大感诧异。

杨过从小龙女手中接过君子剑来,说道:“姑姑,咱们今日杀了这匹夫,给我报仇。”

小龙女一震淑女剑,奇道:“给你报仇?”杨过暗自难过,但想此事不能跟她说穿,只说:

“这贼杀才害的人着实不少。”长剑抖处,迳刺公孙止左胁。他知此刻之斗实是极为凶险,

小龙女身上情花之毒虽解,自己却中毒极深,若是双剑合壁而施展“玉女素心剑法”,一动

真情,立时剧痛难当,当下目不斜视的望着敌人,使开“全真剑法”,一招一式,法度谨严

无比。这一路剑法若是由马钰、丘处机等老道出手,自是端稳凝持,深具厚重古□之致,在

杨过使来,却不免显得少年老成,微见涩滞。

公孙止知他二人双剑联手的厉害,一上手即使开阴阳倒乱刃法,右手黑剑,左手金刀,

招数凌厉无前。杨过的全真剑法乃当年王重阳所创,虽不如敌人凶悍,却是变化精微,杨过

谨守不攻,接了他三招。小龙女一声呼叱,挺淑女剑攻击公孙止后心。

公孙止恚恨难当,心想:“这花朵般的少女原是我新婚夫人,此时却来与旁人联剑攻

我。”又想:“恶婆娘突然出现,揭破前事,我威信扫地,颜面无存,非但再难逼迫柳妹成

婚,连这绝情谷的基业也已不保。”但他仗着武功精湛,今日虽遇棘手难题,还是要凭武力

一逞,只要打败杨过,便挟小龙女远走高飞。他不知小龙女已服绝情丹解药,还道她已不过

三十六日之命,但这三十六日之中,也要叫她成为自己妻室。心中越想越邪,手上的倒乱刃

法却越来越是猛恶。

小龙女使动玉女剑法,等要和杨过心意相通,发扬“素心剑法”威力,那知他目光始终

不瞧过来,只是自顾自的挥剑拒战。小龙女好生奇怪,问道:“过儿,你怎么不瞧我?”她

心中柔情渐动,剑光忽长。杨过听了她的语声,心中一震,登时胸口剧痛,剑招稍缓,嗤的

一下,衣袖已被黑剑划破,小龙女大惊,刷刷刷连攻三剑,阻住公孙止进击。杨过道:“我

不能瞧你,也不能听你说话。”小龙女软语温柔:“为甚么?”杨过只怕再遇危险,粗声答

道:“你要我死,那就跟我说话好了!”他怒气一生,疼痛登止,将公孙止黑剑的招数尽行

接过。

小龙女好生歉然,道:“你别生气,我不说啦。”突然心念一动:“啊,我剧毒已解,

他可并未服药!他得到解药,自己不服,却来给我解毒。”想到此处,又是感激,又是怜

惜,当真是深情无限,这一下劲随心生,玉女素心剑法威力大盛,招数递将出去,竟然将杨

过全要害尽行护住。本来她既守护杨过,杨过就该代她防御敌招,但他不敢斜目旁睨,变得

她全身一无守备,处处能受敌招。

公孙止目光何等敏锐,只数招之间,便已瞧出破绽,但他不欲伤害小龙女半分,一刀一

剑均是向杨过猛烈砍刺。但见攻的如惊涛冲岸,守的却也似坚岩屹立,再加上小龙女全力防

护,数十招中公孙止竟是半点也奈何不得敌手。

这时绿萼已经醒转,站在母亲身旁观斗,眼见小龙女尽力守护杨过,全然不顾自身安

危,不禁自问:“若是换作了我,当此生死之际,也能不顾自身而护他么?”轻轻叹了口

气,心道:“我定能如龙姑娘这般待他,只是他却万万不肯如此等我。”

便在此时,裘千尺嘶声叫道:“假刀非刀,假剑非剑!”杨过与小龙女听了都是一怔,

不明白她这两句话的用意。裘千尺又叫:“刀即是刀,剑即是剑!”

杨过与公孙止斗了两次,一直在潜心思索阴阳倒乱刃法的□奥所在,但见他挥动轻飘飘

的黑剑硬砍硬斫,一柄沉厚重实的锯齿金刀却是灵动飞翔,走的全是单剑路子,招数出手与

武学至理恰正相反;但若始终以刀作剑,以剑作刀,那也罢了,偏生□忽之间剑法中又显示

刀法,而刀招中隐隐含着剑招的杀着,端的是变化无方,捉摸不定,此时忽听得裘千尺叫了

那十六个字,心道:“难道他刀上的剑招、剑上的刀招全是花假?”眼见黑剑横肩砍来,明

明是单刀的招数,心中便只当他是柄长剑,君子剑挺出,双剑相交,铮的一声,两人各自后

退了一步。才知这黑剑底子□果然仍旧是剑,所使的刀招只是炫人耳目,但若对方武功稍

差,应付失宜,刀招却也能够伤人。

杨过一试成功,心中大喜,当下凝神找寻对方刀剑中的破绽,心想他招数错乱,虽然奇

妙,但路子定然不纯,拆了数招,忽听裘千尺道:“攻他右腿,攻他右腿。”杨过见公孙止

金刀幌动,下盘实是无隙可乘,但想裘千尺手足劲力虽失,胸中所藏武学却丝毫未减,公孙

止的武功既是她所传授,定然知其虚实,当下依言出招,击刺对方右腿。公孙止横刀架开,

右腿无隙可乘,但这么一横刀,左肩与左胁却同时暴露。杨过不等裘千尺指点,长剑闪处,

已将他腋底的衣衫划破。公孙止咒骂了一声,向后跃开,怒目向裘千尺喝道:“老乞婆,瞧

我放不放过你?”说着又挺刀剑向杨过攻去。

杨过举剑一挡,裘千尺又道:“踢他后心!”此时二人正面相对,要踢他后心决无可

能,但杨过对裘千尺已颇具信心,知她话中必有深意,不管如何,迳往敌人后心抢去。公孙

止回刀后削。裘千尺叫道:“刺他眉心。”杨过心道:“我刚转到他背后,你却又要我刺他

眉心。”势在紧迫,不及多想,立时又转到敌人身前,正欲挺剑刺他眉心,裘千尺又叫道:

“削他屁股!”

绿萼在旁瞧得两手掌心中都是汗水,皱起了眉头,心道:“妈这般乱喊乱叫,那不是在

反助爹爹么?”她口中不言,马光佐却已忍不住大声说道:“杨兄弟,别上这老太婆的当,

她要累死你。”

杨过前后转了数次,已隐约体会到裘千尺的用意,听她呼前便即趋前,听她喝后立时抢

后,果然数转之后,公孙止右胁下露出破绽。杨过长剑抖处,嗤的一声,衣衫刺破,剑尖入

肉寸余,公孙止胁下登时鲜血迸流。

众人“啊”的一声,一齐站了起来。法王等均已明白,原来裘千尺适才并非指点杨过如

何取胜,却是教他如何从不可胜之中,寻求可胜之机,并非指出公孙止招数中的破绽,而是

要杨过在敌人绝无破绽的招数之中,引他露出破绽。她一连指点了几次,杨过便即领会了这

上乘武学的精义,心中佩服无已,暗道:“敌人若是高手,招数中焉有破绽可寻?这位裘老

前辈的指点,当真令人一生受用不尽。”

但要迫得公孙止露出破绽,非但武功必须胜过,尚得熟知他所有招数,方能于十余招之

前,对他诸般后着应变料得清清楚楚,逐步引导他走上失误之途,此节唯裘千尺所能,杨过

却是只明其理,无力自为,当下听着她的指点,剑光霍霍,向公孙止前后左右一阵急攻,二

十余招后,公孙止腿上又中一剑。

这一剑着肉虽然不深,但拉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几有五六寸长。公孙止心想:“这男女

二人并力守护,急切间伤不得这姓杨的小子,再斗下去,有那老乞婆在旁指点,我须丧身在

这小贼的剑下。”当年他为了自己活命,曾将心爱的情人刺死,此时事在危急,也已顾不得

小龙女,当下黑剑幌动,刷的一刀,向小龙女肩头急砍。

杨过一惊,挺剑代她守护,猛听得裘千尺叫道:“刺他腰下。”杨过一怔,心想:“姑

姑此时受攻,我如何能不救?但裘老前辈每次指点均有深意,想来这是一招围魏救赵的妙

着。”心念甫动,长剑已然圈转,疾刺公孙止右腰。忽听得小龙女“啊”的一声叫,右臂受

创,呛□一声,淑女剑掉在地下。公孙止黑剑斜掠,挡开了杨过一招。

杨过大惊,急叫:“你快退开,我一个人对付他。”他这一动情关注,胸口又是一阵疼

痛。小龙女受伤不轻,只得退下,撕衣襟裹伤。杨过奋力拚斗,对裘千尺的指点失误甚是恼

怒,向她怒目横了一眼。

裘千尺冷笑道:“你怪我甚么?我只助你杀敌,谁来管你救人?哼哼,这姑娘的死活与

我有甚相干?她死了倒好!”杨过怒道:“你两夫妻真是一对儿,谁都没半点心肝!”裘千

尺冷笑一声,也不动怒,脸上神色自若,静观二人剧斗。

杨过斜眼向小龙女一瞥,见她靠在椅上,撕衣襟包扎伤口,料想并无大碍,精神一振,

剑招忽变,自全真剑法变为玉女剑法。公孙止见他的剑法本来稳重端严,突然间轻灵跳脱,

丰姿绰约,登时如换了一个人一般,心下微感奇异,暗想:“此人诡计多端,又在捣甚么鬼

了?”但接招之下,只觉对方剑法吞吐激扬,宛然名家风□,与小龙女适才所使正是一路,

登时疑心尽去,当下金刀黑剑同时攻了上去。

十余招后,杨过又渐落下风,给公孙止逼得不住倒退。裘千尺屡次出言指点,但杨过恼

她有意损伤小龙女,对她呼叫宛似不闻,暗道:“谁要你来罗唆?”刷刷刷刷四剑,长声吟

道:“良马既闻,丽服有晖,左揽繁弱,右接忘归。”口中长吟,剑招配合了诗句,挥舞得

潇洒有致。公孙止一呆,道:“甚么?”

杨过又吟道:“风驰电逝,蹑景追飞。凌厉中原,顾盼生姿。”诗句是四字一句,剑招

也是四招一组,吟到“风驰电逝,蹑景追飞”时剑去奇速,于“凌厉中原,顾盼生姿”这句

上却是迅猛之余,继以飘逸。公孙止从没见过这路剑法,听他吟得好听,攻势登缓,凝神捉

摸他诗中之意,心知他剑招与诗意相合,只要领会了诗义,便能破其剑法。

只听他又吟道:“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平皋,垂纶长川。目送归鸿,手挥五

弦。”这几句诗吟来淡然自得,剑法却是大开大阖,峻洁雄秀,尤其最后两句剑招极尽飘

忽,似东却西,绉上击下,一招两剑,难以分其虚实。

小龙女此时已裹好创口,见杨过的剑法使得好看,但从未听他说起过,不禁问道:“过

儿,这是甚么剑法,谁教你的?”杨过笑道:“我自己琢磨的,姑姑你说好么?前几日我躺

着养伤,床边有一本诗集,我看到这首诗好,就记下了。朱子柳前辈在英雄宴上以书法化入

武功,我想以诗句化入武功,也必能够。”小龙女道:“很好啊……”

忽听得金轮法王赞道:“杨兄弟,你这份聪明智慧,真叫老衲佩服得紧。下面几句自然

是『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钓叟,得鱼忘筌。』”

公孙止心念一动:“这和尚在指点我。”当下也不及细想这和尚是何用意,但想“俯仰

自得”必是上一剑之后紧接下一剑,当即挥黑剑先守上盘,金刀却从中盘疾砍而出。

金轮法王文武全才,虽然僻居西藏,却于汉人的经史百家之学无所不窥,他听了杨过所

吟之诗,早知下句,便先行说了出来,想借公孙止之手将他除去。这一次公孙止果然抢到先

着,杨过剑招未出,已被他尽数封住去路,锯齿金刀却从中路要害斫来。好在杨过听到法王

吟诗,也早防有此着,竟不再使自创的四言诗剑法,长剑横守中盘,左手中指铮的一声,在

金刀背上一弹。

公孙止只感手臂一震,虎口微微发麻,心下吃惊:“这小子的古怪武功真多。”杨过这

一弹正是黄药师所传的弹指神通功夫,只是他功力未够,未能克敌制胜,这一下若是让黄药

师弹上了,公孙止的金刀非脱手不可。但只这么一弹,杨过已于瞬息间从下风抢回上风,长

剑飞舞,再使黄药师所授“玉箫剑法”。这玉箫剑法与弹指功夫均以攻敌穴道为主,剑指相

配,精微奥妙,饶是他功夫未纯,一阵急攻,却也使公孙止招架不易。

此时裘千尺又在旁呼喝:“他剑刺右腰,刀劈项颈!”“他剑削右肩,刀守左胁。”竟

将公孙止每一路招数都先行喝了出来。如此一来,杨过自是有胜无败,他不再长吟,法王便

无法知他剑意。公孙止的阴阳双刃虽系家传武学,但经裘千尺去芜存菁、创新补阙,大大的

整顿过一番,他所使招数自是尽在裘千尺料中,不论如何腾挪变化,总是给她先行叫破。斗

到酣处,蓦听得裘千尺叫道:“他刀剑齐攻你上盘。”这句呼喝时刻拿捏得极是阴毒,恰好

公孙止刀剑已出,难以中途改变,杨过却有余裕抵挡。杨过低头疾趋,横剑护背,左指已戳

到了对方脐下一寸五分处的“气海穴”。杨过一指得手,心中大喜,料想敌人必受重创,岂

知公孙止飞出一腿,竟向他下颚踢到。

杨过一惊,向旁急窜数尺,才想起此人身上穴道极奇,先前用金铃索打他穴道,明明打

中,此人却似一无所觉,微一沉吟间,公孙止刀剑又已攻上。但听裘千尺叫道:“他刀剑交

叉,右剑攻左,左刀砍右。”杨过不遑多想,当即竭力抵御。

依二人功力而论,杨过早已不敌,全赖裘千尺抢先提示,点破了公孙止所有厉害招数。

此时二人翻翻滚滚,已拆了七八百招,谷中诸子弟固然瞧得心惊胆战,而潇湘子等众手也是

目眩神驰,猜不透这场激战到底谁胜谁败。刀光剑影之中,公孙止张口喘气,杨过汗透重

衣,二人进退趋避之际均已不如先前灵动。

公孙绿萼心想再斗下去,二人必有一伤,她固不愿杨过斗败,却也不忍眼见父亲身受损

伤,低声向裘千尺道:“妈,你叫他们别打啦,大家来评评理,说个谁是谁非。”

裘千尺“哼”了一声,道:“斟两碗茶过来。”绿萼心中烦乱,但依言斟了两碗茶,抢

到母亲面前。裘千尺举起双手,取下了包在头顶的那块血布。她脑门撞柱流血,小龙女撕下

了衣襟替她包扎,此时取下包布,头顶又有鲜向流出。绿萼惊道:“妈!”裘千尺道:“死

不了!”将血布抛在膝头,双手各接一只茶碗,每手四指持碗,拇指却浸入了茶水之中,满

指鲜血都混入茶内。她随手轻幌,片刻间鲜血便不见痕迹,叫道:“都斗得累了,喝一碗茶

再打!”对绿萼道:“送茶去给他们解渴,一人一碗。”

绿萼知道母亲对父亲怨毒极深,料想她决无这般好心,竟要送茶给他解渴,此举多半会

对父亲不利,但两碗茶是自己所斟,其中绝无毒药,又是一般无异,想来母亲是体惜杨过,

但父亲倘若无茶,便决计不肯住手,杨过这碗茶仍是喝不到,眼见两人确是累得狠了,当下

走到厅心,朗声说道:“请喝茶罢!”

公孙止与杨过早就口渴异常,听得裘千尺的叫声,一齐罢手跃开。绿萼将茶盘先送到父

亲面前。公孙止心想此茶是裘千尺命她送来,其中必有古怪,多半是下了毒药,将手一摆,

向杨过道:“你先喝。”杨过坦然不惧,随手拿起一碗,放到嘴边,喝了一口。公孙止道:

“好,这碗给我!”伸手接过他手中的茶碗。杨过笑道:“是你女儿斟的茶,难道还能有毒

药?”说着换过茶碗,一饮而尽。

公孙止向女儿脸上一看,见她脸色平和,心想:“萼儿对这小子有有情意,茶中自然不

会下毒,我已跟他掉了一碗,还怕怎地?”当下也是一口喝乾,铮的一下,刀剑并击,说

道:“不用歇气啦,咱们再打,哼,若非这老贱人指点,你便有十条小命,也都已丧在我金

刀黑剑之下。”

裘千尺将破布按上头顶伤口,阴恻恻的道:“他闭穴之功已破,你尽可打他穴道。”

公孙止一呆,但觉舌根处隐隐有血腥之味,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原来他所练的家传

闭穴功夫有一项重大禁忌,决不能饮食半点荤腥,否则功夫立破,上代祖宗生怕无意之中沾

到,是以祖训严令谷中人人不食荤腥,旁人虽然不练这门上乘内功,却也迫得陪着吃素。他

向来防□周密,那想到裘千尺竟会行此毒计,将自己血液和入茶中?杨过喝一碗血茶自是丝

毫无损,公孙止毕生苦练的闭穴功却就此付于流水。

他狂怒之下回过头来,只见裘千尺膝头放着一碟待贺客的蜜枣,正吃得津津有味,缓缓

的道:“我二十年前就已说过,你公孙家这门功夫难练易破,不练也罢。”

公孙止眼中如欲喷出火来,举起刀剑,向她疾冲过去。绿萼一惊,抢到母亲身前相护,

突觉耳畔呼呼风响,似有暗器掠过。公孙止长声大号,右眼中流下鲜血,转身疾奔而出,手

中却兀自握着刀剑。一滴滴鲜血溅在地下,一道血线直通向厅门。只听得他惨声呼号,愈去

愈远,终于在群山之中渐渐隐没。厅上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裘千尺用甚法子伤他。

只有杨过和绿萼方始明白,裘千尺所用的,仍是口喷枣核功夫。

当杨过与公孙止激斗之际,她早已嘴嚼蜜枣,在口中含了七八颗枣核。眼见公孙止武功

大进,自己纵然喷出枣核袭击,他也必闪避得了,若是一击不中,给他有了防□,以后便再

难相伤,因此于他酣斗之余先用血茶破了他闭穴功夫,乘他怒气勃发之际突发枣核。这是她

十余年潜心苦修的唯一武功,劲道之强,准头之确,不轮于天下任何厉害暗器。若不是绿萼

突然抢出,挡在面前,公孙止不但双目齐瞎,而且眉心穴道中核,登时便送了性命。

绿萼心中不忍,呆了一呆,叫道:“爹爹,爹爹!”想要追出去察看。裘千尺厉声道:

“你要爹爹,便跟他去,永远别再见我。”绿萼愕然停步,左右为难,但想此事毕竟是父亲

不对,母亲受苦之惨,远胜于他,再者父亲已然远去,要追也追赶不上,当下从门口缓缓回

来,垂首不语。

裘千尺凛然坐在椅上,东边瞧瞧,西边望望,冷笑道:“好啊,今日你们都是喝喜酒来

着,这杯酒没喝成,岂不扫兴?”众人给她冷冰冰的目光瞧得心头发毛,只怕她口中突然喷

□古怪暗器。谷中诸人只是一味惊惧,法王与尹克西等却各暗自戒备。

小龙女与杨过见公孙止落得如此下场,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不由得都是深深叹了一口长

气,各自伸出手来,相互紧紧握住,两人心意相通,当即并肩往厅外走去。刚到门口,裘千

尺突然大声喝道:“杨过,你到那□去?”杨过回转身来,长□到地,说道:“裘老前辈、

绿萼姑娘,咱们就此别过。”他自知命不久长,也不说甚么“后会有期。”之类的话了。

绿萼回了一礼,黯然无言。裘千尺怒容满脸,喝道:“我将独生女儿许配于你,怎地既

不改口称我岳母,又这么匆匆忙忙的便走了?”杨过一愕,心道:“你虽将女儿许配于我,

我可没说要啊。”裘千尺道:“此间彩礼齐全,灯烛俱备,贺客也到了这许多,咱们武学之

士也不必婆婆妈妈,你们二人今日便成了亲罢。”

金轮法王等眼见杨过为了小龙女与公孙止几番拚死恶斗,此时听了裘千尺此言,知道必

然又是一番风波。各人互相望了几眼,有的微笑,有的轻轻摇头。

杨过左手挽着小龙女的臂膀,右手倒按君子剑剑柄,说道:“裘老前辈一番美意,晚辈

极是感激。但晚辈心有所属,实非令爱良配。”说着慢慢倒退。他怕裘千尺狂怒之下,斗然

口喷枣核,是以按剑以防。

裘千尺向小龙女怒目横了一眼,冷冷的道:“嘿,这小狐狸精果然美得出奇,无怪老的

着了迷,小的也为她颠倒。”绿萼道:“妈,杨大哥与这位龙姑娘早有婚姻之约,这中间详

情,女儿慢慢再跟你说。”裘千尺啐了她一口,怒道:“呸?你当你妈是甚么人?我说过的

话,也能改口么?姓杨的,别说我女儿容貌端丽,没一点配你不上,她便是个丑八怪,今日

我也非要你娶她为妻不可。”

马光佐听她说得蛮横,不由得哈哈大笑,大声说道:“这谷中的夫妻当真是一对活宝,

老公逼人家闺女成亲,老婆也硬逼人家小子娶女,别人不要,成不成?”裘千尺冷冷的道:

“不成!”马光佐裂开大口,哈哈大笑。突然波的一响,一枚枣核射向他眉心,当真是来如

电闪,无法闪避。马光佐惊愕之下,头一抬,拍的一声,枣核已将他三颗门牙打落。马光佐

大怒,虎吼一声,扑将过去。但听波波两声,他右腿“环跳”,左足“阳关”两穴同时被枣

核打中,双足一软,摔倒在地,爬不起来。

这三枚枣核实在去得太快,直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杨过当马光佐大笑之际,已知裘千

尺要下毒手,抽出长剑要过去相救,终是迟了一步,忙伸手将他扶起,解开了他穴道。马光

佐倒也极肯服输,见这秃头老太婆手不动,脚不抬,口一张便将自己打倒,心中好生佩服,

吐出三枚门牙,满嘴鲜血的说道:“老太婆,你本事比我大,老马不敢得罪你啦。”

裘千尺不理他,瞪着杨过道:“你决意不肯娶我女儿,是不是?”

公孙绿萼在大庭广众之间受此羞辱,再也抵受不住,拔出腰间匕首,刃尖指在自己胸

口,大声道:“妈,你再问一句,女儿当场死给你看。”裘千尺嘴一张,波的一响,一枚枣

核射将过去,斜中匕首之柄。这一下劲力好大,那匕首横飞而出,插入木柱,深入数寸,烛

光之下,剑柄兀自颤动。众人“啊”的一声,无不倒抽一口凉气。

杨过心想留在这□徒然多费唇舌,手指在剑刃上一弹,和着剑刃振起的嗡嗡之声,朗声

吟道:“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挽起一个剑花,携着小龙女的手转

身便走。

绿萼听着“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那两句话,更是伤心欲绝,取过更换下来的杨过那件

破衫,双手捧着走到他面前,悄然道:“杨大哥,衣服也还是旧的好。”杨过道:“谢谢

你。”伸手接过。他和小龙女都知她故意挡在身前,好教母亲不能喷枣核相伤。小龙女脸含

微笑,点头示谢。绿萼小嘴向外一努,示意二人快快出去。

裘千尺喃喃的念了两遍:“人不如故,人不如故。”忽地提高声音,说道:“杨过,你

不肯娶我女儿,连性命也不要了吗?”

杨过凄然一笑,又倒退一步,跨出了大厅的门槛。小龙女心中一凛,说道:“慢着。”

朗声问道:“裘老前辈,你有丹药能治情花之毒么?”

绿萼心中一直便在想着此事,父亲手中只□下一枚绝情丹,杨过已给小龙女服了,他自

己身上的情花剧毒未解,惟一指望是母亲或有救治之法,但母亲必定以此要胁杨过,逼他娶

己为妻,是以不敢出言相求,事在危急,再也顾不得女儿家的仪节颜面,转身说道:“妈,

若不是杨大哥援手,你尚困身石窟之中,大难未脱。杨大哥又没丝毫得罪你之处。咱们有恩

报恩,你设法解了他身上之毒罢。”

裘千尺嘿嘿冷笑,道:“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世上恩仇之际便能这般分明?那公孙止

对我是报了恩么?”

绿萼大声道:“女儿最恨三心两意、喜新厌旧的男子。这姓杨的若是舍却旧人,想娶女

儿,女儿便是死了,也决不嫁他。”

这几句话裘千尺听来倒是十分入耳,但一转念间,立即明白了女儿的用心,她是爱极了

杨过,他若愿意迎娶,她自是千肯万肯,只是迫于眼前情势,只盼自己先救他性命再说。

金轮法王与尹克西等瞧着这幕二度逼婚的好戏,你望我一眼,我望你一眼,都是脸露微

笑。法王直至此时,才知杨过身中剧毒,心中暗自得意,但愿他坚持到底,不肯为了保命而

允娶公孙绿萼,就怕这小子诡计多端,假意答允,先骗了解药到手,又再翻悔;但想有自己

在此,这小子若要行奸使诈,自己便可点破,不让裘千尺上当。

裘千尺的眼光从东到西,在各人脸上缓缓扫过,说道:“杨过,这□诸人之中,有的盼

你死,有的愿你活。你自己愿死还是愿活,好好想一想罢。”

杨过伸手搂住小龙女的腰,朗声道:“她若不能归我,我若不能归她,咱俩宁可一齐死

了。”小龙女甜甜一笑,道:“正是!”她与杨过心意相通,二人爱到情浓之处,死生大事

却也看得淡了。

裘千尺却难以明白她的心思,喝道:“我若不伸手相救,这小子便要一命鸣呼,你懂不

懂?他只能再活三十六天,你知不知道?”

小龙女道:“你若肯相救,咱两个儿能多聚几年,自是极感大德。你不肯救,咱俩在一

起便只三十六天,那也好啊!反正他死了,我也不活着。”说这几句话时,美丽的脸庞上全

然漠不在乎。

裘千尺望望她,又望望杨过,只见二人相互凝视,其情之痴,其意之浓,那是自己一生

之中从未领略过、从未念及过的,原来世间男女之情竟有如斯者,不自禁想起自己与公孙止

夫妻一场,竟落得这般收场,长叹一声,双颊上流下泪来。

绿萼纵身过去,扑在她的怀□,哭道:“妈,你给他治了毒罢,我和你找舅舅去,舅舅

很牵挂你,是不是?”裘千尺一流泪水,心中牵动柔情,但随即想起二哥裘千仞信中那句话

来:“自大哥于铁掌峰上命丧郭靖、黄蓉之手……”自己手足残废,二哥又已出家为僧,说

甚么“放下屠刀,皈依三宝”,然则大哥之仇岂非永不能报?这小子武功不弱,他既坚不肯

娶我女儿,那么命他替我报仇,也可了却一椿大事。

她想到此处,便道:“解治情花剧毒的绝情丹,本来数量不少,可是除了三枚之外,都

给我浸入砒霜,尽数毁了。这三枚丹药,公孙止那奸贼自己服一枚,另一枚我醉倒后给他取

了去,后来落入你手,你已给这女子服了。世间就只□下一枚。这枚绝情丹我贴身而藏已二

十余年。身在绝情谷中住而不备绝情丹,这条性命便算不得是自己的。眼下反正我已命不久

长,我女儿今后也未必会再留在谷中……”说着缓缓伸手入怀,将世间唯此一枚的绝情丹用

指甲切成两半,取出半枚,托在掌心,说道:“丹药这便给你,你不肯做我女婿,那也罢

了,可是你须得答允为我办一件事。”

杨过与小龙女互视一眼,料想不到她竟会忽起好心。二人虽说将生死置之度外,但眼前

既有生路,自是喜出望外,齐声道:“老前辈要办甚么事,我们自当尽力。”

裘千尺缓缓的道:“我是要你去取两个人的首级,交在我手中。”

杨过与小龙女一听,立时想到,她所要杀之人其中之一必是公孙止。杨过对这人自是绝

无好感,此人已丧一目,闭穴内功又破,虽然其他武功未失,要追杀他谅亦不难,不过他是

公孙绿萼之父,这姑娘对自己一片痴情,杀她父亲,未免大伤其心,一时不禁踌躇难答。小

龙女心中也觉公孙止虽恶,对己总是有救命之恩,但瞧裘千尺的神色,若不办到此事,她的

丹药无论如何不会给杨过的了。

裘千尺见二人脸上有为难之意,冷然道:“我也不知道这二人和你们甚瓜葛牵连,但我

是非杀这二人不可。”说着将半枚丹药在手中轻轻一抛。杨过听她语气,所说的似乎并非公

孙止,于是问道:“裘老前辈与何人有仇?要晚辈取何人的首级?”裘千尺道:“你没听到

那恶贼读信么?害死我大哥的,叫做甚么郭靖、黄蓉。”

杨过大喜,叫道:“那好极了。这二人正是晚辈的杀父仇人,裘老前辈便是无此嘱咐,

晚辈也要找这二人报仇。”裘千尺心中一凛,道:“此话当真?”杨过指着金轮法王道:

“这位大师与这二人也有过节。晚辈之事,曾跟他说过。”

裘千尺眼望法王,法王点了点头,说道:“可是这位杨兄弟啊,那时却明明助着郭靖、

黄蓉,来跟老衲为难。”小龙女与绿萼恼恨这和尚时时从中挑拨作梗,一齐向他怒目横视。

金轮法王只作不见,微笑道:“杨兄弟,此事可有的罢?”杨过道:“是啊。待我报了父母

之仇,还得向大师领教几招。”法王双手合十,说道:“妙极,妙极!”

裘千尺左手一摆,对杨过道:“我也不管你的话是真是假,你将这枚药拿去服了罢。”

杨过走上前去,将丹药接在手中,见只有半枚,便即明白,笑道:“须得取那二人首级,来

换另外半枚?”裘千尺点头道:“你聪明的紧,一瞧便知,用不着旁人多说。”杨过心想:

“先服了这半枚再说,总是胜于不服。”当下将半枚丹药放入口中,□了一口唾液,吞入肚

中。

裘千尺道:“这绝情丹世上只剩下了一枚,你服了半枚,还有半枚我藏在极密的所在。

十八日后,你若携二人首级来此,我自然取出给你,否则你纵将我擒住,叫我身受千刀万剐

之苦,再将我投入石窟之中,我也决不会给你。我裘千尺说话斩钉截铁,向无更移。各位贵

客请便。杨大爷、龙姑娘,咱们十八日后再见。”说着闭上眼睛,不再理睬众人。

小龙女问道:“为甚么限定十八日?”裘千尺闭着眼睛道:“他身上的情花之毒,原来

是三十六日之后发作,现下服了半枚丹药,毒势聚在一处,发作反而快了一倍。十八日后再

服半枚,立时解毒,否则……否则……嘿嘿!”说到此处,只是挥手命各人快去。

杨过与小龙女知道此人已无可理喻,当下与公孙绿萼作别,快步出了水仙庄。杨过不耐

烦再循来路乘舟出谷,与小龙女展开轻功,翻越高山而出。

杨过进谷虽只三日,但这三日中遍历艰险,数度生死仅隔一线,此时得与心上人离此险

地,真乃恍如隔世。此时天已黎明,二人并肩高冈,俯视幽谷,但见树木森森,晨光照耀,

满眼青翠,心中欢悦无限,飘飘□□的宛似身在云端。

杨过携着小龙女之手,走到一株大槐树之下,说道:“姑姑……”小龙女偎依在他身

边,嫣然一笑,道:“我瞧你别再叫我姑姑了罢。”

杨过心中早已不将她当作师父看待,叫她“姑姑”,只是一向叫得惯了,听她这么说,

心□一甜,回首凝视着她漆黑的眼珠子,道:“那我叫你作甚么?”小龙女道:“你爱叫甚

么,便叫甚么,一切都由你。”杨过微一沉吟,道:“我一生之中最快活的时光,便是在古

墓中跟你一起□守之时,那时我叫你姑姑,便到死都叫你作姑姑罢。”小龙女笑道:“那时

我打你屁股,你也很快活吗?”

杨过伸出双臂,将她搂在怀□,只觉她身上气息温馨,混和着山谷间花木清气,真是教

人心魂俱醉,难以自已,轻轻的道:“咱们如这般□守一十八日,只怕已快活得要死了,别

再去杀甚么郭靖、黄蓉啦。与其奔波劳碌,□杀拚命,咱们还是安安静静、快快活活的过十

八天的好。”

小龙女微笑道:“你说怎么,便怎么好。以前我老是要你听话,从今儿起,我只听你的

话。”她一向神色冷然,如今心胸中充满爱念,眉梢眼角以至身体四肢,无不温柔婉娈,只

觉得全心全意的听杨过话,那才是最快活不过之事。

杨过怔怔的望着她,缓缓的道:“你眼中为甚么有泪水?”小龙女拿着他的手,将脸颊

贴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擦,柔声道:“我……我不知道。”过了片刻,道:“定是我太喜欢你

了。”

杨过道:“我知道你在为一件事难过。”小龙女抬起头来,突然泪如泉涌,扑在他的怀

□,抽抽噎噎的哭道:“过儿,你……你……咱们只有十八天,那怎么够啊?”杨过轻轻拍

着她肩膀,轻轻的道:“是啊,我也说不够。”小龙女道:“我要你永远这么待我,要一百

年,一千年,一万年。”

杨过捧起她的脸来,在她淡红的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毅然道:“好,说甚么也得去杀

了郭靖、黄蓉。”舌尖上尝着她泪水的咸味,胸中情意激动,全身真欲爆裂一般。

忽听得左首高处一人高声笑道:“要卿卿我我,也不用这般迫不及待。”杨过转头来,

只见十余丈外的山冈之上,金轮法王、尹克西、潇湘子、尼摩星、马光佐五人并肩站立,说

这话的正是金轮法王。料想自己与小龙女匆匆离谷,未理其余诸人,法王等便随后跟来,自

己二人大难之后重会,除了对方之外,其余一切全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二人在槐树下情

致缠绵,却给法王等遥遥望到了。

杨过想起在绝情谷中法王数次与自己为难,险些丧身于他言语之下,早知如此,他在荒

山结棚养伤之际,就该一掌送了他的性命,自己助他疗伤,枉他为一派宗主,竟是如此的以

怨报德。小龙女见他目中露出怒火,说道:“别理他,这般人便是过一辈子,也没咱们一时

三刻的欢喜。”

只听马光佐叫道:“杨兄弟,龙姑娘,咱们一起走罢。在这荒山野岭之间,无酒无肉,

有甚么好玩。”杨过只盼与小龙女安安静静的多过一刻好一刻,偏生有这些不识趣之人前来

滋扰,但知马光佐是一片好心,于是朗声答道:“马大哥请先行一步,小弟随后便来。”马

光佐道:“好罢,那你们快些来。”

金轮法王哈哈哈大笑,说道:“那又何必要你费心?他们爱在这荒山野地耽上一十八天

啊。”裘千尺说过十八天后毒发之言,大厅上人人闻知,马光佐听他竟如此说,不禁勃然大

怒,一把抓住法王衣襟,骂道:“贼秃,你的心肠忒也歹毒!咱们与杨兄弟同来谷中,你不

助他已是不该,一路上冷言冷语,是何道理?”法王微微冷笑,道:“你放不放手?”马光

佐怒道:“我不放,你怎样?”

法王右手一拳,迎面打去。马光佐道:“好啊,动粗么?”提起蒲扇大的手掌抓他拳

头,那知法王这拳乃是虚招,左手□地伸出,在他背上一托,刚劲柔劲同时使出,马光佐一

个庞大的身躯立时飞起,往山坡上摔将下来。好在山坡上全是长草,他又是皮粗肉厚,这一

摔未受重伤,但已是额角青肿,哇哇大叫的爬将起来。

杨过望见二人动手,知道马光佐定要吃亏,待要赶去相助,只奔出三步,马光佐已结结

实实的摔了一交。马光佐虽是浑人,却也有个呆主意,知道硬打定然斗不过和尚,口中哼哼

唧唧,叫道:“啊哟,啊哟,手臂给贼秃打断啦。”

金轮法王应蒙古王子忽必烈之聘,受封为蒙古第一国师,潇湘子与尼摩星一直气忿不

服,此时见他如此蛮横,更是恼怒,两人相互使个眼色。潇湘子道:“大师武功果然了得,

不愧了蒙古第一国师的封号。”法王道:“岂敢,岂敢……”他鉴貌辨色,知道尼潇二人立

时有出手之意,而杨过与小龙女在一旁更是跃跃欲动,尹克西心意如何,尚不得而知。他虽

自恃武功高强,但若这五大高手联手来攻,自己不仅决然抵挡不住,尚有性命之忧,嘴上敷

衍对答,心中寻思脱身之计。

那知马光佐哼哼唧唧,慢慢走到他背后,猛起一拳,砰的一声,正中法王后脑。以法王

武功,马光佐偷袭本难得逞,但此时他全神贯注在杨过、潇湘子等五人身上,对这浑人毫不

在意,竟被他大力一拳,如中铁锤,只锤得眼前金星乱冒。他惊怒之下,回肘撞去,马光佐

胸口中了肘□,大叫一声,软绵绵的往前倒下。法王双腿略曲,马光佐庞大的身躯正好跌在

他肩头,便即往坡下奔去。

众人大声呼叫,杨过首先追了下去。法王肩头虽然负了个将近三百斤的巨人。仍是奔行

如飞。杨过、小龙女、尼摩星等都是一等一的轻功,但既给他发足在先,数十丈内竟然追赶

不上。杨过和小龙女足下加快,渐渐逼近。法王□地站住,回过头来,狞笑道:“好,你们

是一齐上呢,还是单打独斗?”说着倒举马光佐,将他脑袋对准山坡边的一块岩石,作势要

撞将下去。

杨过绕到他身后,先行挡住去路,说道:“你若伤他性命,咱们自是一拥而上。”法王

哈哈一笑,将马光佐抛在地下,说道:“这般浑人,也值得跟他一般见识?”双手伸人袍

底,随即伸出,左手白光闪闪,右手黄气澄澄,已各取银轮铜轮在手,双轮一碰,嗡嗡之声

从山谷间传了出去,傲然道:“那一位先上?”

尹克西笑嘻嘻的道:“各位切磋武学,我做买卖的只在旁观摩观摩。”法王暗想:“此

人两不相助,倒少了一个劲敌。”潇湘子心想还是让旁人打头阵,耗了他的力气,自己再来

乘其败而取,于是说道:“尼兄,你武功强过小弟,请先上!”

尼摩星听了潇湘子之言,已知其意,但自负武学修为独步天竺,生平未逢敌手,心想纵

然胜不得金轮法王,也不致落败,当下顺手抓起山坡上一块巨岩,喝道:“好,我试试你两

个圆圈圈。”举起巨岩,迳向法王当胸砸去。这块巨岩瞧来少说也有三百来斤,众人见他不

用兵刃,举起大石便打,无不吃了一惊。

金轮法王也没料到这矮子天生神力,竟举大石砸到,当下不敢硬碰,侧身避开,右手铜

轮向他背心横扫过去。尼摩星抓着巨岩,回手挡架。铜轮巨岩相碰,火星四溅,镗的一声,

只震得山谷鸣响。法王左臂微微发麻,心想:“这矮黑炭武功怪极,实是不可大意。但他力

气再大,举了这块巨岩,却又支持得几时?”于是双轮飞舞,绕着尼摩星身子转动。

杨过将马光佐救起,与小龙女并肩观斗,见尼摩星神力过人,武功特异,两人均感惊

诧。见二人又斗片时,尼摩星力道丝毫不衰,突然大喝一声:“阿婆星!”托起岩石,向法

王掷将过去。

他这一掷乃是天竺释氏的一门厉害武功,叫作“释迦掷象功”。佛经中有言:释迦牟尼

为太子时,一日出城,大象碍路,太子手提象足,掷向高空,过三日后,象还堕地,撞地而

成深沟,今名掷象沟。这自是寓言,形容佛法不可思议。后世天竺武学之士练成一门外功,

能以巨力掷物,即以此命名。此时尼摩星运此神功掷石,但见岩石在空中急速旋转,挟着一

股烈风,疾往法王撞去。

金轮法王武功难强,对此庞然大物那敢硬接硬碰,急忙跃开。尼摩星身子突然飞起,追

上大石,双掌击出,那大石转个方向,又向法王追去。这次飞掷,是第一次的余势加上第二

次掷力,因而比之第一次力道更强。

论到武功造诣,法王实在尼摩星之上,只是这释迦掷象功他从所未见,一时竟攻了他个

措手不及,眼见大石转向飞到,只得又跃开闪避。尼摩星乘胜追击,那巨岩给他一次次加

力,去势愈猛。法王寻思:“如此再打下去,须败在这黑矮子手中,该当立时变计。幸好他

独自先行挑斗,我下毒手尽快毙了他,僵□鬼就不敢再上。杨龙二人身上有毒,那『玉女毒

心剑法』使不顺手。”

猛听得山后马蹄声响,势若雷鸣,旌旗展动,冲出一彪人马。法王与尼摩星恶斗方酣,

无暇旁视。杨过等但见人强马壮,长刀硬弩,是一队蒙古骑兵,来到十数丈之外,当先领兵

官举手示意,全队勒马不前。

旗影下一人驻马观斗片刻,当即催马上前,叫道:“罢手,罢手!”那人科头黄袍,手

持铁弓,正是蒙古王子忽必烈。

尼摩星听到叫声,纵上去双掌齐推,巨岩砰腾砰腾的滚下山坡,沿途带动泥砂石块,势

道极是威猛。

忽必烈翻身下马,左手携住法王,右手携住尼摩星,笑道:“原来两位在这儿切磋武

功,真令小王大开眼界。”他何尝不知二人实系真斗,但为顾全双方面子,只想轻轻一言揭

过,法王微微一笑,说道:“这位尼兄武学大有独到之处,难得难得。”尼摩星怪眼一横,

道:“我道蒙古第一国师如何了不起,原来……哼哼!”法王勃然大怒,心想:“难道我当

真斗你不过?”正要开言,忽必烈笑道:“此处风物良佳,岂可无酒?左右,取酒!咱们来

痛饮三碗!”蒙古人自来生长旷野,以天地为居室,荒山饮食,与堂上无异,当即有侍卫取

过烈酒乾脯,布列于地。

忽必烈向小龙女望了两眼,心下暗惊:“人间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见她与杨过携手

并肩,神情亲密,问杨过道:“这位姑娘是谁?”杨过道:“这位龙姑娘,是小人的授业师

父,也是小人的妻子。”他自经绝情谷中一番出生入死,更将羁縻普天下苍生的礼法习俗丝

毫不放在眼□,心想偏偏要让世人皆知,我杨过乃是娶师为妻。

蒙古人于甚么尊师重道、男女大防等礼法本来远不如汉人讲究,忽必烈听了杨过的话也

不以为异,只是听说这少女传过他武艺,不由得多了一层敬意,笑道:“果然是郎才女貌,

天生佳偶,妙极妙极。来,大家尽此一碗,为两位庆贺。”说着举起酒碗,一饮而尽。法王

微微一笑,也举碗饮乾。余人跟着喝酒,马光佐更是连尽三碗。

小龙女对蒙古人本无喜憎,此时听忽必烈称赞自己与杨过乃是良配,不由得心花怒放,

喝了半碗酒后,容色更增娇艳,心想:“那些汉人都说我和过儿成不得亲,这位蒙古王爷却

连说妙极,瞧来还是蒙古人见识高呢。”

忽必烈笑道:“各位三日不归,小王正自记挂得紧,只因襄阳军务紧急,未能相待,小

王已在大营留下传言,请各位即赴襄阳军前效力。今日在此巧遇,大畅予怀。”法王说道:

“请问王爷,我军攻打襄阳,可顺利否?”忽必烈皱眉道:“襄阳守将吕文德本是庸才,小

王所忌者,郭靖一人耳。”杨过心中一凛,问道:“郭靖确在襄阳?”

忽必烈道:“这郭靖说来还是小王的长辈,总角之时与先王曾有八拜之交,乃是我成吉

思汗祖父手下第一爱将。此人智勇双全,领军远征西域,迭出奇计,建立大功。先王曾对我

言道:南朝主昏臣奸,将懦兵弱,人数虽众,总难敌我蒙古精兵,但若遇上郭靖,却须千万

小心。唉,父王果有先见,我军屯兵襄阳城外,久攻不下,皆因这郭靖从中作梗之故。”

杨过站起身来,说道:“这姓郭的与小人有杀父大仇,小人请命去刺死了他。”

忽必烈喜道:“小王邀聘各位英雄好汉,正是为此。但听人言道,这郭靖武功算得中原

汉人第一,又有不少异能之士相助。小王屡遣勇士行刺,均遭失手,或擒或死,无一得还。

杨兄弟虽然武勇,却是独木难支,小王欲请众位英雄一齐混入襄阳,并力下手。只消杀了此

人,襄阳唾手可下。”

法王、潇湘子等一齐站起,叉手说道:“愿奉王爷差遣,以尽死力。”

忽必烈大喜,说道:“不论是那一位刺杀郭靖,同去的几位俱有大功。但出手刺杀之

人,小王当奏明大汗,封赏公侯世爵,授以大蒙古国第一勇士之号。”

潇湘子、尼摩星等人对公侯世爵也不怎么放在心上,但若得称大蒙古国第一勇士,名扬

天下,实乃平生之愿。蒙古此时兵威四被,幅员之广,旷古未有,西域疆土绵延数万里,中

国亦已三分而有其二,自帝国中心而至四境,快马均须奔驰一年方至,若得称为第一勇士,

普天下英雄豪杰自是无不钦仰。当下人人振奋,连金轮法王也是眼发异光。

杨过凄然一笑,缓缓摇了摇头。小龙女深情无限的望着他,心中却道:“要他甚么公侯

世爵,甚么天下第一勇士?我共盼你好好的活着。”

众人又饮数碗,站起身来。蒙古武士牵过马匹,杨过、小龙女、金轮法王等一齐上马,

跟在忽必烈之后,疾趋南驰,往襄阳而来。

沿途但见十室九空,遍地□骨,蒙古兵见到汉人,往往肆意虐杀,杨过瞧得恼怒,待要

出手干预,却又碍着忽必烈的颜面,寻思:“蒙古兵如此残暴,将我汉人瞧得猪狗不如,待

我刺杀郭靖、黄蓉之后,必当击杀几个蒙古最歹恶的军汉,方消心中之气。”

不数日抵达襄阳郊外。其时两军攻守交战,已有月余,满山遍野都是断枪折矛、凝血积

骨,想见战事之惨烈。

蒙古军中得报四大王忽必烈亲临前敌,全军元帅、大将迎出三十里外。随从军卫怒马腾

跃,铁甲锵锵,军容极壮。各将帅遥遥望见忽必烈的大纛,一齐翻身下马,伏在道旁。

忽必烈驰到近处,勒马四顾,隔了良久,哼了一声,道:“襄阳城久攻不克,师老无

功,岂不堕了我大蒙古的声威?”众帅齐声答道:“小将该死,请四大王治罪。”忽必烈扬

鞭一击,坐骑向前疾奔而去。诸将帅久久不敢起身,人人战栗。

杨过见忽必烈对待自己及金轮法王等甚是和易,但驾御诸将却这等威严,心想:“蒙古

军兵强马壮,纪律严明,大宋如何是其敌手?”不自禁的皱起了眉头。

翌晨天甫黎明,蒙古军大举攻城,矢下如雨,石落似雹,纷纷向城中打去。接着众军驾

起云梯,四面八方的爬向城头。城中守御严密,每八名兵士合持一条大木,将云梯推开城

墙。攻拒良久,终于有收百名蒙古兵攻上了城头。蒙古军中呼声震天,一个个百人队蚁附攀

援。猛听得城中梆子声急,女墙后闪出一队弓手,羽箭劲急,迫得蒙古援军无法上前,接着

又抢出一队宋兵,手举火把,焚烧云梯,梯上蒙古兵纷纷跌落。

城上城下大呼声中,城头闪出一队勇壮汉子,长矛利刃,向爬上城墙的蒙古兵攻去。这

队汉子不穿宋军服色,有的黑色短衣,有的青布长袍,攻杀之际也不成队形,但身手矫捷,

显然身有武功。攻上城头的蒙古兵将均是军中勇士,自来所向无敌,但遇上这队汉子,搏斗

数合,即被一一杀败,或横□城头,或碎骨墙下。宋军中一个中年汉子尤其威猛,此人身穿

灰衣,赤手空拳,纵横来去,一见宋军有人受厄,立即纵身过去解围,掌风到处,蒙古兵将

无不披靡,直似虎入羊群一般。

忽必烈亲在城下督战,见这汉子如此英勇,不由得呆了半晌,叹道:“天下勇士,更有

谁及得上此人?”杨过站在他身侧,问道:“王爷可知他是谁?”忽必烈一惊,道:“岂难

道便是郭靖?”杨过道:“正是!”

此时城头上数百名蒙古兵已给杀得没□下几个,只有最勇悍的三名百夫长手持矛盾,兀

自在城垛子旁负隅而斗。城下的万夫长吹起角号,又率大队攻城,想将城头上三名百夫长接

应下来。

郭靖纵声长啸,大踏步上前。一名百夫长挺矛刺去,郭靖抓住矛□向前一送,跟着左足

飞出,踢在另一名百夫长的盾牌之上。两名百夫长虽勇,怎挡得住这一送一踢的神力?登时

几个□斗翻下城头,筋断骨折而死。

第三名百夫长年纪已长,头发灰白,自知今日难以活命,挥动长刀,直上直下的乱砍,

势若疯虎。郭靖左臂□出,抓住他持刀的手腕,右掌正要劈落,忽地一怔。那百夫长也已认

出郭靖面目,叫道:“金刀驸马,是你!”原来他是郭靖当年西征时的旧部,黄蓉计取撒麻

尔罕,此人即是最先飞降入城的勇士之一。

郭靖忆及旧情,叫道:“嗯,你是鄂尔多?”那百夫长见郭靖记得自己名字,不禁热泪

盈眶,叫道:“正是,正是小人。”郭靖道:“好,念在昔日情份,今日饶你一命。下次再

给我擒住,休怪无情。”转头向左右道:“取过绳子,缒他下去!”两名健卒取过一条长

索,缚在鄂尔多的腰间,将他缒到城下。

鄂尔多是蒙古军中赫赫有名的勇士,突被城头宋军用绳索缒下,城下蒙古兵将都好生奇

怪,不知是何变故,一齐后退数十丈,城头也停了放箭,两军一时罢斗。鄂尔多到了城下,

对着郭靖拜伏在地,朗声叫道:“金刀驸马既然在此,小人万死不敢再犯虎驾。”

郭靖站在城头,神威凛然,喝道:“蒙古主帅听着:大宋与蒙古昔年同心结盟,合力灭

金,你蒙古何以来犯我疆界,害我百姓?大宋百姓人数多你蒙古数十倍,若不急速退兵,我

大宋义兵四集,管教你这十多万蒙古军死无葬身之地。”他这几句话说的是蒙古语,中气充

沛,一字一句送向城下。城墙既高,两军相距又远,但这几句话数万蒙古兵将却俱都听得清

清楚楚,不由得相顾失色。

一名万夫长引着鄂尔多来到忽必烈跟前,禀报原由。鄂尔多述说当年跟随郭靖西征,金

刀驸马如何用兵如神,如何克敌制胜,说得有声有色。忽必烈脸色一沉,喝道:“拿下去砍

了!”鄂尔多大叫:“冤枉!”那万夫长道:“四大王明见,这鄂尔多颇有战功……”忽必

烈手一挥,四名卫士早将鄂尔多拉下,斩下首级,呈了上来。诸将无不震恐。

忽必烈向万夫长道:“鄂尔多以阵亡之例抚恤,另赏他妻子黄金十斤,奴隶三十名,牲

口三百头。”万夫长大惑不解,应道:“是,是。”忽必烈道:“我既杀此人,却又赏他家

属,你们不明白这中间的道理,是也不是?”诸将一齐躬身道:“请四大王赐示。”忽必烈

朗声道:“这百夫长向郭靖跪拜,夸说郭靖厉害,动摇军心,是否当斩?但他奋勇先登,力

战至最后一人,岂非当赏?”诸将尽皆拜伏。

但这么一来,蒙古兵军心已沮。忽必烈知道今日即使再拚力攻城,也是徒遭损折,决然

讨不了好去,眼见城下蒙古积□数千,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之士,心中大是不忿,然见襄阳

城墙坚固,守备严密,实是无隙可乘,不禁叹了口气,当即传令退军四十里。

左右两名卫士互视一眼,齐道:“小人为四大王分忧,也折一折南蛮的锐气。”翻身上

马,驰到城下,拉动铁弓,两枝狼牙雕翎急向郭靖射去。

这二人骑术既精,箭法又准,正是马奔如风,箭去如电。城上城下刚发得一声喊,飞箭

已及郭靖胸口小腹。眼见他无法闪避,却见郭靖双手向内一拢,两手各已抓着一枝羽箭,举

手一扬,向下掷出。两名蒙古卫士尚未回马转身,突然箭到,透胸而过,两人倒撞下马。城

头宋军喝采如雷,擂起战鼓助威。

忽必烈闷闷不乐,领军北退。大军行出数里,杨过道:“王爷不须烦恼,小人这便进城

去取郭靖性命。”忽必烈摇头道:“那郭靖智勇兼全,果然名不虚传,今日一见,更觉此事

棘手之极。”杨过道:“小人在郭靖家中住过数年,又曾为他出力,他对我决无防□之心。

常言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忽必烈道:“适才攻城之时,你站在我身旁,只怕他在城头

已然瞧见。”杨过道:“小人已防到此着,攻城之时,与龙姑娘均以大帽遮眉、皮裘围颈,

他决计认不出来。”忽必烈道:“既是如此,盼你立此大功,封赏之约,决不食言。”

杨过随口道谢一声,正要转身与小龙女一齐辞出,却见金轮法王、潇湘子、尹克西诸人

脸上均有异色,心念一动:“这些人均怕我此去刺死郭靖,得了蒙古第一勇士的封号,定要

从中阻挠,使我难竟大功。”向忽必烈道:“王爷,小人有一事告禀。小人去刺郭靖,乃是

为报私仇,兼之要以他的首级去换救命丹药,如能托王爷之福,大事得成,那蒙古第一勇士

的封号却万万不敢领受。”忽必烈问道:“这却为何?”杨过道:“小人武功远不及在座诸

位,如何敢称第一勇士?王爷须得应允此事,小人方敢动身。”

忽必烈见他言辞诚恳,确是本意,又见了旁人神情,已猜到他的心意,说道:“既是如

此,人各有志,我也不便勉强。”法王等听忽必烈如此说,果然均有欣慰之色。

杨过圈转马头,与小龙女并骑向襄阳驰去,在途中摔去了大帽皮裘,回复汉人打扮,到

得城下时天已向晚,只见城门紧闭,城头一队队兵卒手执火把,来去巡逻。杨过大声叫道:

“我姓杨名过,特来拜见郭靖郭大爷。”城上守将听得呼声,见他只有一名女子相从,当即

向郭靖禀报。

过不片时,两个青年走上城头,向下一望,一人叫道:“原来是杨大哥,只你们两位

吗?”杨过见是武氏兄弟,心想:“郭靖害我父亲,不知武氏兄弟的父亲曾否在旁相助?”

说道:“武大哥,武二哥,郭伯伯在不在城内?”武修文道:“请进来罢。”命兵卒打开城

门,放下吊桥,让杨过与小龙女入城。

二武引着二人来到一座大屋之前。郭靖满脸堆欢,抢出门来,向小龙女一揖为礼,拉着

杨过的手笑道:“过儿,你们来得正好。鞑子攻城正急,两位一到,我平添臂助,真乃满城

百姓之福。”小龙女是杨过之师,郭靖对她以平辈之礼相敬,客客气气的让着进屋,对杨过

却是十分亲热。

杨过左手被他握着,想起此人乃杀父大仇,居然这般假惺惺作态,恨不得拔出剑来立时

刺死了他,只是忌惮他的武功,不敢贸然动手,脸上强露笑容,说道:“郭伯伯安好。”他

满腔愤恨,终于没跪下磕头。郭靖豁达大度,于此细节也没留心。

到得厅上,杨过要入内拜见黄蓉。郭靖笑道:“你郭伯母即将临盆,这几天身子不适,

日后再见罢。”杨过暗喜:“黄蓉智计过人,我只担心被她看出破绽,此人抱恙,真是天助

我成功。”

说话之间,中军进来禀道:“吕大帅请郭大爷赴宴,庆贺今日大胜鞑子。”郭靖道:

“你回禀大帅,多谢赐宴。我有远客光临,不能奉陪了。”中军见杨过年纪甚轻,并无特异

之处,不知郭靖何以对他如此看重,为了陪伴这个少年,竟推却元帅的庆功宴,不由得满心

奇怪,回去禀知吕文德。

郭靖在内堂自设家常酒宴,为小龙女与杨过接风,由朱子柳、鲁有脚、武氏兄弟、郭芙

诸人相陪。朱子柳向杨过连声称谢,说亏得他从霍都取得解药,治了他身上之毒。杨过淡淡

一笑,谦逊几句。

郭芙见了他却神情淡漠,叫了声:“杨大哥。”郭靖责道:“芙儿,先日你为金轮法王

所擒,若不是杨大哥舍命相救,你自己失陷不用说,连你妈妈也要身遭大难,怎不好好谢过

了杨大哥?”郭芙站起身来,说道:“多谢杨大哥日前相救。”杨过道:“大家自己人,何

必言谢?”郭芙一言不发的坐下。酒席之间,只见她双眉微蹙,似有满腹心事,武氏兄弟也

一直避开她的目光。鲁有脚与朱子柳却兴高采烈,滔滔不绝的纵谈日间大胜鞑子之事。

席散时已是初更,郭靖命女儿陪小龙女入内安寝,自己拉杨过同榻而眠。小龙女入内时

向杨过望了一眼,嘱他务须小心,神色之间,深情□□,关念无限。杨过只怕露出心事,将

头转过,竟是不敢与她正面相视。

郭靖携着杨过的手同到自己卧室,赞他力敌金轮法王,在酒楼上与乱石阵中救了黄蓉、

郭芙和武氏兄弟,随后问他别来的经历。杨过生怕言多有失,于遇见程英、陆无双、傻姑、

黄药师等情由一概不提,只道:“侄儿受伤后在一个荒谷中养伤,后来遇到师父便同来相助

郭伯伯。”

郭靖一面解衣就寝,一面说道:“过儿,眼前强虏压境,大宋天下当真是危如累卵。襄

阳是大宋半壁江山的屏障,此城若失,只怕我大宋千万百姓便尽为蒙古人的奴隶了。我亲眼

见过蒙古人残杀异族的惨状,真是令人血为之沸。”杨过听到这□,想起途中蒙古兵将施虐

行暴诸般可怖可恨的情景,也不禁咬得牙关格格作声,满腔愤怒。

郭靖又道:“我辈练功学武,所为何事?行侠仗义、济人困厄固然乃是本份,但这只是

侠之小者。江湖上所以尊称我一声『郭大侠』,实因敬我为国为民、奋不顾身的助守襄阳。

然我才力有限,不能为民解困,实在愧当『大侠』两字。你聪明智慧过我十倍,将来成就定

然远胜于我,这是不消说的。只盼你心头牢牢记着『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这八个字,日后

名扬天下,成为受万民敬仰的真正大侠。”

这一番说诚挚恳切,杨过只听得耸然动容,见郭靖神色庄严,虽知他是自己杀父之仇,

却也不禁肃然起敬,答道:“郭伯伯,你死之后,我定会记得你今晚这一番话。”

郭靖那想得到他今夜要行刺自己,伸手抚了抚他头,说道:“是啊,鞠躬尽瘁,死而后

已。国家若亡,你郭伯伯是性命难保了。听说忽必烈善于用兵,今日退军,自必再来,这数

日中定有一场大□杀。咱们轰轰烈烈的大干一场。时候不早,咱们睡罢。”

杨过应道:“是。”当即解衣就寝,将从绝情谷中带出来的那柄匕首藏在贴肉之处,心

想:“我待你睡熟之后,在被窝中给你一刀,你武功便再强百倍,又岂能躲避?”

郭靖日间恶战,大耗心力,着枕即便熟睡。杨过却是满腹心事,那□睡得着?他卧在□

床,但听得郭靖鼻息调匀,一呼一吸,相隔极久,暗自佩服他内功深厚。过了良久,耳听得

四下□一片沉静,只有远远传来守军的刁斗之声,于是轻轻坐起,从衣内摸出匕首,心想:

“我将他刺死之后,再去刺杀黄蓉,谅她一个待产孕妇,济得甚事?大事一成,即可与姑姑

同赴绝情谷取那半枚丹药了。此后我和她隐居古墓,享尽人间清福,管他这天下是大宋的还

是蒙古的?”

想到此处,极是得意,忽听得隔邻一个孩子大声啼哭起来,接着有母亲抚慰之声,孩子

渐渐止啼入睡。杨过心头一震,猛地记起日前在大路上所见,一名蒙古武士用长矛挑破婴儿

肚皮,高举半空为戏,那婴儿尚未死绝,兀自惨叫,心想:“我此刻刺杀郭靖,原是举手之

事。但他一死,襄阳难守,这城中成千成万婴儿,岂非尽被蒙古兵卒残杀为乐?我为了报一

己之仇,却害了无数百姓姓命,岂非大大不该?”

转念又想:“我如不杀他,裘千尺如何肯将那半枚绝情丹给我?我若死了,姑姑也决不

能活。”他对小龙女相爱之忱,世间无事可及,不由得把心横了:“罢了,罢了,管他甚么

襄阳城的百姓,甚么大宋的江山?我受苦之时,除了姑姑之外,有谁真心怜我?世人从不爱

我,我又何必去爱世人?”当下举起匕首,劲力透于右臂,将匕首尖对准了郭靖胸口。

室中烛火早灭,但杨过暗中视物,亦能隐约可见,匕首将要刺落之际,向郭靖脸上瞧

去,但见他脸色慈和,意定神□,睡得极是酣畅,自己少年时郭靖的种种爱护之情,猛地□

涌上心来:桃花岛上他如何亲切相待,如何千里迢迢的送自己赴终南山学艺,如何要将独生

女儿许配于己,不由得心想:“郭伯伯一生正直,光明磊落,实是个忠厚长者,以他为人,

实不能害我父亲。莫非傻姑神智不清,胡说八道?我这一刀刺了下去,若是错杀了好人,那

可是万死莫赎了。且慢,这事须得探问一下清楚再说。”

于是慢慢收回匕首,将自遇到郭靖夫妇以来的往事,一件件在心头琢磨寻思。他记起黄

蓉对自己时时神色不善,有好几次他夫妇正在谈论甚么,一见到自己便即转过话题,他夫妇

有件要紧事情瞒过了自己,那是决计无疑的,又想:“郭伯母收我为徒,何以只教我读书,

不肯传我半点武艺?郭伯伯待我这么好,难道不是因为害了我父亲,心中自咎难安,待我好

一些,就算补过?可是他如真的害死我父,又怎能对我毫不提防,与我共榻而眠,任由我一

刀刺死了他?”眼望帐顶,思涌如潮,烦躁难安。

郭靖虽在睡梦之中,仍察觉他呼吸急促有异,当即睁眼醒转,问道:“过儿,怎么了?

睡不着么?”杨过微微一颤,道:“没甚么。”郭靖笑道:“你若是不惯和人同榻,我便在

桌上睡。”杨过忙道:“不,不要紧。”郭靖道:“好,那就快睡罢。学武之人,最须讲究

收摄心神。”杨过应道:“是。”

隔了半刻,杨过终于忍耐不住,说道:“郭伯伯,那一年你送我到重阳宫学艺,在终南

山脚下牛头寺中,我曾问过你一句话。”郭靖道:“怎么?”杨过道:“那时你大怒拍碑,

以致惹起全真教众老道的误会,你可还记得我问的那句话么?”郭靖回想片刻,说道:“是

了,那日你问我,你爹爹是怎样去世的。”杨过紧紧瞪视着他,道:“不,我是问你,到底

谁害死了我爹爹。”郭靖道:“你怎知你爹爹是给人害死的?”杨过嘶哑嗓子道:“难道我

爹爹是好好死的么?”

郭靖默然不语,过了半晌,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他死得不幸,可没谁害死他,是

他自己害死自己的。”

杨过坐起身,心情激动异常,道:“你骗我!世上怎能有自己害死自己之事?便算我爹

爹自杀而死,也有迫死他之人。”

郭靖心中难过,流下泪来,缓缓的道:“过儿,你祖父和我父是异性骨肉,你父和我也

曾义结金兰。你父若是冤死,我岂能不给他报仇?”

杨过身子发战,冲口想说:“是你自己害死他的,你怎能给他报仇?”但知这句话一出

口,郭靖定然提防,再要行刺便大大不易,当下点了点头,默然不语。

郭靖道:“你爹爹之事曲折原委甚多,非一言可尽。当年你问起之时,年纪尚幼,未能

明白内中情由,因是我没跟你说。现下你已经长成,是非黑白辨得清清楚楚,待打退鞑子,

我从头说给你听罢。”说罢又着枕安睡。

杨过素知他说一是一,从无虚语,听了这番话,却又半信半疑起来,心中暗骂:“杨

过,杨过,你平素行事一往无前,果敢勇决,何以今日却猥猥崽崽?难道是内心害怕他武功

厉害么?今夜迁延游移,失了良机,明日若教黄蓉瞧出破绽,只怕连姑姑都死无葬身之地

了。”一想起小龙女,精神又为之一振,伸手抚摸怀内匕首,刀锋贴肉,都熨得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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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17:41:14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二十一回 襄阳鏖兵

杨过正想拔出匕首,忽听得窗外有人轻轻弹了三下,急忙闭目不动。

郭靖便即惊醒,坐起身来,问道:“蓉儿么?可有紧急军情?”窗外却再无声音。郭靖

见杨过睡得鼻息调匀,心想他好容易睡着了,别再惊醒了他,于是轻轻下床,推门出房,只

见黄蓉站在天井中招手。郭靖走近身去,低声问道:“甚么事?”

黄蓉不答,拉着他手走到后院,四下瞧了瞧,这才说道:“你和过儿的对答,我在窗外

都听见啦。他不怀好意,你知道么?”郭靖吃了一惊,问道:“甚么不怀好意?”黄蓉道:

“我听他言中之意,早在疑心咱俩害死了他爹爹。”郭靖道:“他或许确有疑心,但我已答

允将他父亲逝世的情由详细说给他知道。”黄蓉道:“你当真要毫不隐瞒的说给他听?”郭

靖道:“他父亲死得这么惨,我心中一直自责。杨康兄弟虽然误入歧途,但咱们也没好好劝

他,没想法子挽救。”黄蓉哼了一声,道:“这样的人又有甚么可救的?我只恨杀他不早,

否则你那几位师父又何致命丧桃花岛上?”郭靖想到这椿恨事,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黄蓉道:“朱大哥叫芙儿来跟我说,这次过儿来到襄阳,神气中很透着点儿古怪,又说

你和他同榻而眠。我担心有何意外,一直守在你窗下。我瞧还是别跟他睡在一房的好,须知

人心难测,而他父亲……总是因为一掌拍在我肩头,这才中毒而死。”郭靖道:“那可不能

说是你害死他的啊。”黄蓉道:“既然你我均有杀他之心,结果他也因我而死,那么是否咱

们亲自下手,也没多大分别。”郭靖沉思半晌,道:“你说得对。那么我还是不跟他明言的

为是。蓉儿,你累了半夜,快回房休息罢。过了今晚,明日我搬到军营中睡。”

他知爱妻识见智计胜己百倍,虽不信杨过对自己怀有恶意,但她既如此说,也便遵依,

于是伸手扶着她腰,慢慢走向内堂,说道:“过儿奋力夺回武林盟主之位,于国家大事上是

非分明;两次救你和芙儿,全不顾自身安危,这等侠义心肠,他父亲如何能比?”黄蓉点头

道:“这样的少年本是十分难得,但他心中有两个死结难解,一是他父亲的死因,一是跟他

师父的私情。唉,我好容易说得龙姑娘离他而去,可是过儿神通广大,不知怎地又找到了

她。瞧他师徒俩的神情,此后是万万分拆不开的了。”郭靖默然半晌,忽道:“蓉儿,你比

过儿更加神广大,怎生想个法子,好歹要救他不致误入歧途。”

黄蓉叹了口气道:“别说过儿的事我没法子,就连咱们大小姐,我也不知如何是好。靖

哥哥,我心中只有一个你,你心中也只有一个我。可是咱们的姑娘却不像爹娘,心□同时有

两个少年郎君,对武家哥儿俩竟是不分轩轾。这教做父母的可有多为难。”

郭靖送黄蓉入房,等她上床睡好,替她盖好了被,坐在床边,握住她手,脸露微笑。近

月来二人都为军国之事劳碌,夫妻之间难得能如此安安静静的相聚片刻。二人相对不语,心

中甚感安适。

黄蓉握着丈夫的手,将他手背轻轻在自己面颊上摩擦,低声道:“靖哥哥,咱们这第二

个孩子,你给取个名字。”郭靖笑道:“你明知我不成,又来取笑我啦。”黄蓉道:“你总

是说自己不成。靖哥哥,普天下男子之中,真没第二个胜得过你呢。”这两句话说得意深

挚,极是恳切。

郭靖俯下头来,在爱妻脸上轻轻一吻,道:“若是男孩,咱们叫他作郭破虏,若是女孩

呢?”想了一会,摇头笑道:“我想不出,你给取个名字罢。”黄蓉道:“丘处机道长给你

取这个『靖』字,是叫你不忘靖康之耻。现下金国方灭,蒙古铁蹄又压境而来,孩子是在襄

阳生的,就让她叫作郭襄,好使她日后记得,自己是生于这兵荒马乱的围城之中。”

郭靖道:“好啊,但盼这女孩儿将来别像她姐姐那么淘气,年纪这么大了,还让父母操

心。”黄蓉微微一笑,道:“若是操心得了,那也罢了,就只……”叹了口气,道:“我好

生盼望是个男孩儿,好让郭门有后。”郭靖抚摸她头发,说道:“男孩儿,女孩儿不都一

样?快睡罢,别再胡思乱想了。”给她拢了拢被窝,吹灭烛火,转身回房,见杨过睡得兀自

香甜,鼓交三更,于是上床又睡。

那知他夫妻俩在后院中这番对答,都教杨过隐身在屏门之后听了个清楚。郭靖黄蓉走入

内堂,杨过仍是站着出神,反来覆去的只是想着黄蓉那几句话:“我只恨杀他不早……他父

亲一掌拍在我肩头,这才中毒而死……你我均有杀他之心,结果他也因我而死。”心想:

“我父因他二人而死,那是千真万确、再无可疑的了。这黄蓉好生奸滑,对我已然起疑,今

晚我若不下手,只怕再无如此良机。”当下回房静卧,等郭靖回来。

郭靖揭被盖好,听得杨过微微发出鼾声,心道:“这孩子这时睡得真好。”于是轻轻着

枕,只怕惊醒了他。过了片刻,正要朦胧睡去,忽觉杨过缓缓翻了个身,但他翻身之际鼾声

仍是不停。郭靖一怔:“任谁梦中翻身,必停打鼾。这孩子呼吸异常,难道他练内功时运逆

了气么?这岔子可不小。”却全没想到杨过是假装睡熟。

杨过缓缓又翻了个身,见郭靖仍无知觉,于是继续发出低微鼾声,一面走下床来。原来

初时他想在被窝中伸手过去行刺,但觉相距过近,极是危险,倘若郭靖临死之际反击一掌,

只恐自己也难逃性命,便想坐起之后出刀,总是忌惮对方武功太强,于是决意先行下床,一

刀刺中郭靖要害,立即破窗跃出,又怕自己鼾声一停,使郭靖在睡梦中感到有异,因是一面

下床,一面假装打鼾。

这么一来,郭靖更是给他弄得满腔胡涂,心想:“这孩子莫非得了梦游离魂之症?我若

此时出声,他一惊之下,气息逆冲丹田,立时走火入魔。”于是一动也不敢动,侧耳静听他

的动静。

杨过从怀中缓缓拔出匕首,右手平胸而握,一步步走到床前,突然举臂运劲,挺刀正要

刺出,只听得郭靖说道:“过儿,你做甚么恶梦了?”

杨过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双足一点,反身破窗而出。他去得快,郭靖追得更快,他人

未落地,只觉双臂一紧,已被郭靖两手抓住。杨过万念俱灰,知道自己武功远非其敌,抗拒

也是无用,当下闭目不语。

郭靖抱了他跃回房中,将他放在床上,搬他双腿盘坐,两手垂于丹田之前,正是玄门练

气的姿式。杨过又恨又怕:“不知他要用甚么恶毒的法子折磨我?”突然间想起了小龙女,

深吸一口气,要待纵声大呼:“姑姑,我已失手被擒,你赶快逃命。”

郭靖见他突然急速运气,更误会他是练内功岔了气道:“当此这危急之际只能缓缓吞

吐,如此大呼大吸,大有危害。”忙出掌按住了他小腹。

杨过丹田被郭靖运浑厚内劲按住,竟然叫不出声,心中挂念着小龙女的安危,只急得面

红耳赤,急想挣扎,苦于丹田被按,全身受制,竟然动弹不得。

郭靖缓缓的道:“过儿,你练功太急,这叫做欲速则不达,快别乱动,我来助你顺气归

源。”杨过一怔,不明他其意何指,但觉一团暖气从他掌心渐渐传入自己丹田,说不出的舒

服受用,又听郭靖道:“你缓缓吐气,让这股暖气从水分到建里,经巨阙、鸠尾,到玉堂、

华盖,先通了任脉,不必去理会别的经脉。”

杨过听了这几句话,又觉到他正在以内功助己通脉,一转念间已猜到了八九分,暗叫:

“惭愧!原来他只道我练功走火入魔,以致行为狂悖。”当下暗运内息,故意四下冲走,横

奔直撞,似乎难以克制。郭靖心中担忧,掌心内力加强,将他四下游走的乱气收束在一处。

杨过索性力求逼真,他此时内功造诣己自不浅,体中内息狂走之时,郭靖一时却也不易对

付,直花了半个时辰,才将他逆行的气息尽数归顺。

这番冲□,杨过固然累得有气无力,郭靖也是极感疲困,二人一齐打坐,直到天明,方

始复元。郭靖微笑道:“过儿,好了吗?想不到你的内力已有如此造诣,险些连我也照护不

了。”杨过知他为了救助自己,不惜大耗功力,不禁感动,说道:“多谢郭伯伯救护,侄儿

昨晚险些闹成了四肢残废。”

郭靖心道:“你昨晚昏乱之中,竟要提刀杀我,幸好你自己不知,否则宁不自愧?”他

只怕杨过知晓此事后过意不去,于是岔开话题,说道:“你随我到城外走走,瞧一下四城的

防务。”杨过应道:“是!”

二人各乘一匹战马,并骑出城。郭靖道:“过儿,全真派内功是天下内功正宗,进境虽

慢,却绝不出岔子。各家各派的武功你都可涉猎,但内功还是以专修玄门功夫为宜。待敌兵

退后,我再与你共同好好研习。”杨过道:“昨晚我走火之事,你可千万别跟郭伯母说,她

知道后定要笑我,说我学了龙姑姑旁门左道的功夫,以致累得伯伯辛苦一场。”郭靖道:

“我自然不说。其实龙姑娘的功夫也非旁门左道,那是你自己胡思乱想,未得澄虑守一之

故。”杨过料知此事只要给黄蓉获悉,立时便识破真相,听郭靖答应不说,心中大安。

二人纵马城西,见有一条小溪横出山下。郭靖道:“这条溪水虽小,却是大大有名,名

叫檀溪。”杨过“啊”了一声,道:“我听人说过三国故事,刘皇叔跃马过檀溪,原来这溪

水便在此处。”郭靖道:“刘备当年所乘之马,名叫的卢,相马者说能妨主,那知这的卢竟

跃过溪水,逃脱追兵,救了刘皇叔的性命。”说到此处,不禁想起了杨过之父杨康,喟然叹

道:“其实世人也均与这的卢马一般,为善即善,为恶即恶,好人恶人又那□有一定的?分

别只在心中一念之差而已。”

杨过心下一凛,斜目望郭靖时,见他神色间殊有伤感之意,显然不是出言讥刺自己,心

想:“你这话虽然不错,但甚么是善?甚么是恶?你夫妻俩暗中害死我父,难道也是善么?

当真是大言炎炎,不知羞惭。”他对郭靖事事佩服,但一想到父亲死于他夫妻手下,总是不

自禁的胸间横生恶念。

二人策马行了一阵,到得一座小山之上,升崖远眺,但见汉水浩浩南流,四郊遍野都是

难民,拖男带女的涌向襄阳。郭靖伸鞭指着难民人流,说道:“蒙古兵定是在四乡加紧屠

戮,令我百姓流离失所,实堪痛恨。”

从山上望下去,见道旁有块石碑,碑上刻着一行大字:“唐工部郎杜甫故里。”杨过

道:“襄阳城真了不起,原来这位大诗人的故乡便在此处。”

郭靖扬鞭吟道:“大城铁不如,小城万丈余……连云列战格,飞鸟不能逾。胡来但自

守,岂复忧西都?……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

杨过听他吟得慷慨激昂,跟着念道:“胡来但自守,岂复忧西都?艰难奋长戟,万古用

一夫。郭伯伯,这几句诗真好,是杜甫做的么?”郭靖道:“是啊,前几日你郭伯母和我谈

论襄阳城守,想到了杜甫这首诗。她写了出来给我看。我很爱这诗,只是记心不好,读了几

十遍,也只记下这几句。你想中国文士人人都会做诗,但千古只推杜甫第一,自是因为忧国

爱民之故。”杨过道:“你说『为国为民,侠之大者』,那么文武虽然不同,道理却是一般

的。”郭靖听他体会到了这一节,得是欢喜,说道:“经书文章,我是一点也不懂,但想人

生在世,便是做个贩夫走卒,只要有为国为民之心,那就是真好汉,真豪杰了。”

杨过问道:“郭伯伯,你说襄阳守得住吗?”郭靖沉吟良久,手指西方郁郁苍苍的丘陵

树木,说道:“襄阳古往今来最了不起的人物,自然是诸葛亮。此去以西二十里的隆中,便

是他当年耕田隐居的地方。诸葛亮治国安民的才略,我们粗人也懂不了。他曾说只知道『鞠

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最后成功失败,他也看不透了。我与你郭伯母谈论襄阳守得住、

守不住,谈到后来,也总只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八个字。”

说话之间,忽见城门口的难民回头奔跑,但后面的人流还是继续前涌,一时之间,襄阳

城外大哭小叫,乱成一团。

郭靖吃了一惊,道:“干么守兵不开城门,放百姓进城?”忙纵马急奔面前,一口气驰

到城外,只见一排守兵弯弓搭箭,指着难民。郭靖大叫:“你们干甚么?快开城门。”守将

见是郭靖,忙打开城门,放他与杨过进城。郭靖道:“众百姓惨受蒙古兵屠戮,怎不让他们

进来?”守将道:“吕大帅说难民中混有蒙古奸细,千万不能放进城来,否则为祸不小。”

郭靖大声喝道:“便有一两个奸细,岂能因此误了数千百姓的性命?快快开城。”郭靖

守城已久,屡立奇功,威望早着,虽无官职,但他的号令守将不敢不从,只得开城,同时命

人飞报安抚使吕文德。

众百姓扶老携幼,涌入城来,堪堪将完,突见远处尘头大起,蒙古军自北来攻。宋兵分

别散开,隐身城垛之后守御。只见城下敌军之前,当先一大群人衣衫褴褛,手执棍棒,并无

一件真正军器,乱糟糟不成行列,齐声叫道:“城上不要放箭,我们都是大宋百姓!”蒙古

精兵铁骑却躲在百姓之后。

自成吉思汗以来,蒙古军攻城,总是驱赶敌国百姓先行,守兵只要手软罢射,蒙古兵随

即跟上。此法既能屠戮敌国百姓,又可动摇敌兵军心,可说是一举两得,残暴毒辣,往往得

收奇效。郭靖久在蒙古军中,自然深知其法,但要破解,却是苦无良策。只见蒙古精兵持枪

执刀,驱逼宋民上城。众百姓越行越近,最先头的已爬上云梯。

襄阳安抚使吕文德骑了一匹青马,四城巡视,眼见情势危急,下令道:“守城要紧,放

箭!”众兵箭如雨下,惨叫声中,众百姓纷纷中箭跌倒,其余的百姓回头便走。蒙古兵一刀

砍去个首级,一枪刺出个窟窿,逼着众百姓攻城。

杨过站在郭靖身旁,见到这般惨状,气愤难当,只听吕文德叫道:“放箭!”又是一挑

羽箭射了下去。郭靖大叫:“使不得,莫错杀了好人!”吕文德道:“如此危急,便是好

人,也只得错杀了。”郭靖叫道:“不,好人怎能错杀?”

杨过心中一动,暗念:“莫错杀了好人!好人怎能错杀?”

郭靖叫道:“丐帮兄弟和各位武林朋友,大家跟我来!”说着奔下城头。杨过跟了下

来。郭靖道:“你昨晚练气伤身,今日千万不能用力,在城头上给我掠阵罢。”杨过见蒙古

兵屠戮汉人,真是当他们猪狗不如,本想随郭靖下去大杀一阵,听了他这话,心中一怔,又

不能直说昨晚其实并非练功走火,只得回上城头。

郭靖率领众人,大开西门,冲了出去,迂回攻向蒙古军侧翼。在众百姓之后押队的蒙古

军当即分兵来敌。郭靖所率领的大半是丐帮好手,另有一小半是各地来投的忠义之士,齐声

呐喊,奋勇当先,两军相交,即有百余名蒙古兵被砍下马来。眼见这队蒙古千人队抵挡不

住,斜刺□又冲到一个千人队,挥动长刀,冲刺劈杀。蒙古军是百战之师,猛勇剽悍,郭靖

所率壮士虽然身有武艺,一时之间却也不易取胜。被逼攻城的众百姓见蒙古军专心□杀,不

再逼攻,发一声喊,四下逃散。

只听得东边号角声响,马蹄奔腾,两个蒙古千人队疾冲而至,接着西边又有两个千人队

驰来,将郭靖等一群人围在核心。

吕文德在城头见到蒙古兵这等威势,只吓得心胆俱裂,那敢分兵去救?

杨过站在城头观战,心中反覆念着郭靖那两句话:“莫错杀了好人!好人怎能错杀?”

眼见他身陷重围,心想:“城头本来只须不断放箭,射死一些百姓,蒙古兵便无法攻上。郭

伯伯眼下身遭危难,全是为了不肯错杀好人而起。这些百姓与他素不相识,绝无渊源,他尚

且舍命相救,他又何以要害死我爹爹?”

眼望着城下的惨烈□杀,心中的念头却只是绕着这个难解之谜打转:“他和我爹爹义结

金兰,交情自不寻常,但终于下手害他,难道我爹爹真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么?”他自小想

像父亲仁侠慷慨,英俊勇武,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好男儿,突然要他承认父亲是个坏人,实是

万万不能。可是在他内心深处,早已隐约觉得父亲远远不及郭伯伯,只是以前每当甫动此

念,立即强自压抑,此刻却不由得他不想此节了。

这时城下喊声动天地,郭靖一干人左冲右突,始终杀不出重围。朱子柳率领一队人马,

武氏兄弟与郭芙另行率领一队人马,均欲出城接应,只听得号角声急,蒙古又有四个千人队

冲到城门之前。忽必烈用兵果然非同寻常,只待城中开门接应,四队精兵便一拥而入。吕文

德瞧得心惊肉跳,大声传令:“不许开城!”又命两百名刀斧手严守城门之旁,有敢开启城

门者立斩。大将王坚领弓弩手在城头不住放箭。

城内城外乱成一团,杨过心中也是诸般念头互相交战,一时盼望郭靖就此陷没在乱军之

中,一时又望他杀退敌军。突见蒙古军阵势乱了,数千骑兵如潮水般向两旁溃退,郭靖手持

长矛,纵马驰出,身后壮汉结成方阵,冲杀而前。这方阵甚是严整,片刻间已冲到城门口,

郭靖回转马头,亲自殿后,长矛起处,接连七八名蒙古将官挑下马来。蒙古兵将一时不敢逼

近。

吕文德对郭靖倚若长城,见他脱险,心中大喜,忙叫:“开城!只可小开,千万不能大

开!”当下城门开了三四尺,仅容一骑,众壮汉陆续奔进城来。蒙古军黄旗招动,两队军马

分自左右冲到。吕文德大叫:“郭靖兄弟,快进城!咱们不等旁人了。”郭靖见部属未曾尽

数脱险,那肯先行入城,反而回马上前,刺杀了两名冲得最近的蒙古勇士。

但大军既动,犹如潮水一般,郭靖虽武艺精深,一人之力,又怎抵挡得了大军冲击?朱

子柳在城头见情势危急,忙垂下一根长索,叫道:“郭兄弟,抓住了。”郭靖一回头,见最

后一名丐帮兄弟已经入城,却有十余名蒙古兵跟着冲进城门。城门旁的刀斧手一面抵敌,一

面用力关门,两尺厚的铁门缓缓合拢。郭靖大喝一声,挺矛刺死了一名蒙古十夫长,纵身跃

起,拉住了长索。朱子柳奋力拉扯,郭靖登时向上升了丈许。

蒙古军督战的万夫长大喝:“放箭!”霎时之间千弩齐发。郭靖上跃之际早已防到此

着,扯下长袍下襟,右手拉索,左手将袍子在身前舞得犹如一块大盾牌,劲力贯袍,将羽箭

尽皆挡开,只是他所乘的坐骑却在城门前连中数百枝长箭,竟如刺□一般。朱子柳双手交

替,将郭靖越拉越高。

眼见他身子离城头尚有二丈,蒙古军中突然转出一个高瘦和尚,身披黄色袈裟,正是金

轮法王。他从一名蒙古军官手中接过铁弓长箭,拉满了弦,搭上狼牙雕翎,心知郭靖与朱子

柳都武艺深湛,倘若射向人身,定被当开,当下右手一松,羽箭离弦,向长索中节射去。这

一招甚是毒辣,羽箭离郭朱二人均有一丈上下,二人无法相挡。金轮法王尚怕二人突出奇法

破解,一箭既出,又分向朱子柳与郭靖各射一箭。第一箭拍的一声,将长索断成两截,第二

第三箭势挟劲风,续向朱郭二人射到。

长索既断,郭靖身子一沉,那第二箭自是射他不着。朱子柳但觉手上一轻,叫声:“不

好!”羽箭已到面门。这一箭劲急异常,发射者显是内力极为深厚,此刻城头上站满了人,

朱子柳心知若是低头闪避,这箭定须伤了身后之人,当下左手伸出二指,看准长箭来势,在

箭□上一拨,那箭斜斜的落下城头去了。

郭靖一觉绳索断截,暗暗吃惊,跌下城去虽然不致受伤,但在这千军万马包围之中,如

何杀得出去?此时敌军逼近城门,我军若是开城接应,敌军定然乘机抢门。危急之中不及细

想,左足在城墙上一点,身子斗然拔高丈余,右足跟着在城墙上一点,再升高了丈余。这路

“上天梯”的高深武功当世会者极少,即令有人练就,每一步也只上升得二三尺而已,他这

般在光溜溜的城墙上踏步而上,一步便跃上丈许,武功之高,的是惊世骇俗。霎时之间,城

上城下寂静无声,数万道目光尽皆注视在他身上。

金轮法王暗暗骇异,知道这“上天梯”功夫全凭提一口气跃上,只消中间略有打岔,令

他一口气松了,第三步便不能再行窜上,当下弯弓搭箭,又是一箭向郭靖背心射去。

箭去如风,城上城下众军齐叫:“休得放箭!”两军见郭靖武功惊人,个个钦服,均盼

他就此纵上城头。蒙古兵虽是敌人,却也崇敬英雄好汉,突见有人暗箭加害,无不愤慨。

郭靖听得背后长箭来势凌厉,暗叫:“罢了!”只得回手将箭拨开。两军数万人见他背

后犹似生了眼睛一般,这一箭偷袭竟然伤他不得,齐声喝采。但就在震天响的采声之中,郭

靖身子已微微向下一沉,距城头虽只数尺,却再也窜不上去了。

当两军激战之际,杨过心中也似有两军交战一般,眼见郭靖身遭危难,他上升下降,再

上再落,这两下起伏只片刻间之事,杨过心中却已转了几次念头:“他是我杀父仇人,我杀

他不杀?救他不救?”当郭靖使“上天梯”功夫将上城头之际,杨过便想凌空发掌击落,郭

靖在半空无所借力,定然身受重伤,堕下城去。他稍一迟疑,郭靖已被法王发箭阻挠,无法

纵上。杨过心中乱成一团,突然间左手拉住朱子柳手中半截绳索,扑下城去,右手已抓住了

郭靖的手臂。

这一下奇变陡生,但朱子柳随机应变,快捷异常,当即双臂使劲,先将绳索向下微微一

沉,随即劲运双臂,急甩过顶。杨过与郭靖二人在半空中划了个圆圈,就如两头大鸟般飞在

半空。城上城下兵将数万,无不瞧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郭靖身在半空,心想连受这番僧袭击,未能还手,岂非输于他了?望见金轮法王又是一

箭射来,左足一踏上城头,立即从守军手中抢过弓箭,猿臂伸屈,长箭飞出,对准金轮法王

发来的那箭射去,半空中双箭相交,将法王来箭劈为两截。法王刚呆得一呆,突然疾风劲

急,铮的一响,手中铁弓又已断折。要知法王与郭靖的武功虽在伯仲之间,但郭靖自幼在蒙

古受神箭手哲别传授,再加再上精湛内力,弓箭之技,天下无双,法王自是瞠乎其后。他连

珠三箭,第一箭劈箭,第二箭断弓,第三箭却对准了忽必烈的大纛射去。

这大纛迎风招展,在千军万马之中显得十分威武,猛地□一箭射来,旗索断绝,忽必烈

的黄旗立时滑了下来。城上城下两军又是齐声发喊。

忽必烈见郭靖如此威武,己军士气已沮,当即传令退军。

郭靖站在城头,但见蒙古军军形整肃,后退时井然有序,先行者不躁,殿后者不惧,不

禁叹了一口长气,心想:“蒙古精兵,实非我积弱之宋军可敌。”想起国事,不由得忧从中

来,浓眉双蹙。朱子柳、杨过等见他扬威于敌阵之中,耀武于万众之前,但竟没半点骄色,

心下无不深佩。

忽必烈退军数十里,途中默思破城之策,心想有郭靖在彼,襄阳果是难克。法王道:

“殿下亲眼所见,若非杨过那小子出手救援,郭靖今日性命不保。老衲早知那杨过是个反覆

无常之徒。”忽必烈道:“不然!料那杨过是要手刃郭靖,为父报仇,不愿假手于人。我瞧

他为人飞扬勇决,并非深沉险诈之人。”法王不以为然,但不敢反驳,只道:“但愿如殿下

所料。”

蒙古兵退,襄阳城转危为安。安抚使吕文德兴高采烈,又在元帅府大张筵席庆功,这一

次杨过也被请为席中上宾。众人对他飞身相救郭靖时出手迅捷、奋不顾身,无不交口大赞。

武氏兄弟坐在另席旁座,见杨过一到立时建功,不免心生妒意,又怕经此一役,郭靖感他相

救之德,更要将女儿许配于他。两兄弟一言不发,只喝闷酒。

筵席过后,一行人回到郭靖府中。黄蓉请杨过到内堂相见,温言嘉赞。杨过逊谢。郭靖

道:“过儿,适才你使力强猛,胸口可有隐隐作痛么?”他担心杨过昨晚走火之余,今日城

头使力狠了,只恐伤了内脏。

杨过怕黄蓉追问情由,瞧出破绽,忙道:“没事,没事。”随即岔开话题,道:“郭伯

伯,你这飞跃上城的功夫,那真是独步武林了。”郭靖微笑道:“这功夫我搁下已久,数年

没练了,不免生疏,这才出了乱子。”其实昨晚他若非运用真力助杨过意守丹田,以致大耗

元气,那么使“上天梯”功夫之际,即使有法王射箭阻挠,也难为不了他。但他于此节自然

不提,只道:“当年丹阳子马道长在蒙古传我这功夫,想不到竟用于今日。你若喜欢,这功

夫过几天我便传你。”

黄蓉见杨过神情恍惚,说话之际每每若有所思,他今日奋力相救郭靖乃万目共睹,自是

更无可疑,但终究放心不下,说道:“靖哥哥,今晚我不大舒服,你在这儿照看一下。”郭

靖点头答应,向杨过说道:“过儿,今日累了,你早些回去休息罢。”

杨过辞别两人,独自回房,耳听得更楼上鼓交二更,坐在桌前,望着忽明忽暗的烛火,

心中杂念丛生,忽听得门上剥啄一声,一个女子声音在门外说道:“没睡么?”正是小龙女

的声音。杨过大喜,一跃而起,打开了房门,只见小龙女穿着淡绿色衫子,俏生生的站在门

外。杨过道:“姑姑,有甚么事?”小龙女笑说道:“我想来瞧瞧你。”杨过握住了她手,

柔声道:“我也正想着你呢。”

两人并肩慢慢走向花园。园中花木扶疏,幽香扑鼻。小龙女望了望天上半边月亮,道:

“你非亲手杀他不可么?时日无多了呢。”杨过忙在她耳边低声道:“此间耳目众多,别提

此事。”小龙女痴痴的望着他,说道:“等到月亮圆了,那便是十八日之期的尽头。”

杨过矍然而惊,屈指一算,与裘千尺别来已有九日,若不在一二日内杀了郭靖夫妇,毒

发之前便不能赶回绝情谷了。他幽幽叹了口气,与小龙女并坐在一块太湖石上。两人相对无

语,柔情渐浓,灵犀互通,浑忘了仇杀战阵之事。

过了良久,忽听假山外传来脚步之声,有两个人隔着花丛走近。

一个少女的声音说道:“你再逼我,乾脆拿剑在我脖子上一抹,也就是了,免得我零碎

受苦。”一个男人声音气愤愤的道:“哼,你三心两意,我就不知道么?这姓杨的小子一到

襄阳,便在人前大大露脸。你从前说过的话,那□还再放在心上?”听声音正是郭芙和武修

文。小龙女向杨过装个鬼脸,意谓你到处惹下情丝,害得不少姑娘为你烦恼。杨过一笑,拉

她靠近自己,微微摇手,叫她不可作声,且声他二人说些甚么。

郭芙一听武修文这几句话,登时大为恼怒,提高了声音道:“既是如此,咱们从前的话

就算白说。我一个人走得远远地,永远不见杨过,咱们也永远别见面了。”只听衣衫噗的一

声,想是武修文拉住了郭芙的衣袖,而她用力一摔。她话中怒意更增,说道:“你拉拉扯扯

的干甚么?人家露脸不露脸,千我甚么事?我爹娘便将我终身许配于他,我宁可死了,也决

不从。爹爹若是迫得我紧,我会逃得远远地。杨过这小子自小就飞扬跋扈,自以为了不起,

我偏就没瞧在眼□。爹爹当他是宝贝,哼,我看他就不是好人。”武修文忙道:“是啊,是

啊。先前算我瞎疑心,芙妹你千万别生气。以后我再这样,教我不得好死,来生变个乌龟大

王八。”语音中喜气洋溢。郭芙噗哧一笑。

杨过与小龙女相视一笑,一个意思说:“你瞧,人家将我损得这样。”另一个意思说:

“原来我先前想错了,我心中欢喜你,旁人却是情有别锺。”听郭芙语意,对武修文虽是一

时呵责,一时使小性儿,将他播弄得俯头帖耳,颠三倒四,但心中对他实是大有柔情。

只听武修文道:“师母是最疼你的,你日也求,夜也求,缠着她不放。只要师母答应你

不嫁那姓杨的,师父决没话说。”郭芙道:“哼,你知道甚么?爹虽肯听妈的话,但遇上大

事,妈是从不违拗爹爹的。”武修文叹道:“你对我也是这般,那就好了。”

但听得拍的一响,武修文“啊”的一声叫痛,急道:“怎么又动手打人?”郭芙道:

“谁叫你说便宜话儿?我不嫁杨过,可也不能嫁你这小猴儿。”武修文道:“好啊,你今晚

终于吐露了心事,你不肯做我媳妇,却肯做我嫂子。我跟你说,我跟你说……”气急败坏,

下面的话说不出来了。

郭芙语声忽转温柔,说道:“小武哥哥,你对我好,已说了一千遍一万遍,我自早知道

你是真心。你哥哥虽然一遍也没说过,可我也知他对我是一片痴情。不管我许了谁,你哥儿

俩总有一个要伤心的。你体贴我,爱惜我,你便不知我心中可有多为难么?”

武敦儒、武修文自小没爹娘照顾,兄弟俩向来友爱甚笃,但近年来两人都痴恋郭芙,不

由得互相有了心病。武修文心中一急,竟自掉下泪来。郭芙取出手帕,撕了给他,叹道:

“小武哥哥,咱们自小一块儿长大,我敬重你哥哥,可是跟你说话却更加投缘些。对你哥儿

俩,我实在没半点偏心。你今日定要逼我清清楚楚说一句,倘若你做了我,该怎么说呢?”

武修文道:“我不知道。我只跟你说,若是你嫁了旁人,我便不能活了。”

郭芙道:“好啦,今晚别再说了。爹爹今日跟敌人性命相搏,咱们却在园子中说这些没

要紧的话,若是给爹爹听到了,大家都讨个没趣。小武哥哥,我跟你说,你想要讨我爹娘欢

心,干么不多立战功?整日价缠在我身旁,岂不让我爹娘看轻了?”武修文跳了起来,大声

道:“对,我去刺杀忽必烈,解了襄阳之围,那时你许不许我?”郭芙嫣然一笑,道:“你

立了这等大功,我便想不许你,只怕也不能呢。但那忽必烈身旁有多少护卫之士?单是一个

金轮法王,就连爹爹也未必胜得了。快别胡思乱想了,乖乖的去睡罢。”

武修文向着郭芙俊俏的脸孔恋恋不舍的望了几眼,说道:“好,那你也早些睡罢。”他

转身走了几步,忽又停步回头,问道:“芙妹,你今晚做梦不做?”郭芙笑道:“我怎知

道?”武修文道:“若是做梦,你猜会梦到甚么?”郭芙微笑道:“我多半会梦见一只小猴

儿。”武修文大喜,跳跳跃跃的去了。

小龙女与杨过在花丛后听他二人情话绵绵,不禁相对微笑,均想他二人一个痴恋苦缠,

一个心意不定,比起自己两人的一往情深、死而无悔,心中的满足喜乐实是远远不及。

武修文去后,郭芙独自坐在石凳上,望着月亮呆呆出神,隔了良久,长叹了一声。忽然

对面假山后转出一人,说道:“芙妹,你叹甚么气?”正是武敦儒。杨过与小龙女都微微一

惊,想是他早已在彼,尚比自己二人先到,否则他过来时不能不知。

郭芙微嗔道:“你就总是这么阴阳怪气的。我跟你弟弟说的话,你全都听见了,是不

是?”武敦儒点点头,站在郭芙对面,和她离得远远的,但眼光中却充满了眷恋之情。两人

相对不语,过了好一阵,郭芙道:“你要跟我说甚么?”武敦儒道:“没甚么。我不说你也

知道。”说着慢慢转身,缓缓走开。

郭芙望着武敦儒的背影,见他在假山之后走远,竟是一次也没回头,心想:“不论是大

武还是小武,世间倘若只有一人,岂不是好?”深深叹了口气,独自回房。

杨过待她走远,笑问:“倘若你是她,便嫁那一个?”小龙女侧头想了一阵,道:“嫁

你。”杨过笑道:“我不算。郭姑娘半点也不欢喜我。我说倘若你是她,二武兄弟之中你嫁

那一个?”小龙女“嗯”了一声,心中拿二武来相互比较,终于又道:“我还是嫁你。”杨

过又是好笑,又是感激,伸臂将她搂在怀□,柔声道:“旁人那么三心二意,我的姑姑却只

爱我一人。”

二人相倚相偎,满心愉乐的直坐到天明。

眼见朝暾东升,二人仍是不愿分开。忽见一名家丁匆匆走来,向二人请了个安,说道:

“郭爷请杨大爷快去,有要事相商。”

杨过见他神情紧急,心知必有要事,当即与小龙女别过,随那仆人走向内堂。那仆人

道:“我到处都找过了,原来杨爷在园子□赏花。”杨过道:“郭大爷等了我很久么?”那

仆人低声道:“两位武少爷忽然不知去了那□,郭大爷和郭夫人都着急得很,郭姑娘已哭了

几次啦!”杨过一怔,已知其理:“武家哥儿俩为了争娶师妹,均想建立奇功,定是出城行

刺忽必烈去了。”匆匆来到内堂,只见黄蓉穿着宽衫,坐在一旁,容色憔悴,郭靖不停的来

回走动,郭芙红着双目,泫然欲泣。桌上放着两柄长剑。

郭靖一见杨过,忙道:“过儿,你可知武家兄弟俩到敌营去干甚么?”杨过向郭芙望了

一眼,道:“两位武兄到敌营去了么?”郭靖道:“不错,你们小兄弟之间无话不说,你事

先可曾瞧出一些端倪?”杨过道:“小侄没曾留心。两位武兄也没跟我说过甚么。料来两位

武兄定是见城围难解,心中忧急,想到敌营去刺杀蒙古大将,若是得手,倒是奇功一件。”

郭靖叹了口气,指着桌上的两把剑,道:“便算存心不错,可是太过不自量力,兵刃都

给人家缴下,送了回来啦。”

这一着颇出杨过意料之外,他早猜到武氏兄弟此去必难得逞,以他二人的武功智慧,焉

能在法王、尹克西、潇湘子等人手下讨得了好去?却想不到只几个时辰之间,二人的兵器也

给送了回来。郭靖拿起压在双剑之下的一封书信,交给杨过,与黄蓉对望一眼,两人都摇了

摇头。杨过打开书信,见信上写道:

“大蒙古国第一护国法师金轮法王书奉襄阳城郭大侠尊前:昨宵夜猎,邂逅贤徒武氏昆

仲,常言名门必出高弟,诚不我欺。老衲久慕大侠风采,神驰想像,盖有年矣。日前大胜关

英雄宴上一会,匆匆未及深谈,兹特移书,谨邀大驾。军营促膝,杯酒共欢,得聆教益,洵

足乐也。尊驾一至,即令贤徒归报平安如何?”

信中语气谦谨,似乎只是请郭靖过去谈谈,但其意显是以武氏兄弟为质,要等郭靖到来

方能放人。郭靖等他看完了信,道:“如何?”

杨过早已算到:“郭伯母智谋胜我十倍,我若有妙策,她岂能不知?她邀我来此相商,

唯一用意,便是要我和姑姑伴同郭伯伯前去敌营。郭伯伯到得蒙古军营,法王、潇湘子等合

力纵能败他,但要杀他擒他,却也未必能够。有我和姑姑二人相助,他自能设法脱身。”随

即想到:“但若我和姑姑突然倒戈,一来出其不意,二来强弱之势更是悬殊,那时伤他可算

得易如反掌。我即令不忍亲手加害,假手于法王诸人取他性命,岂不大妙?”于是微微一

笑,说道:“郭伯伯,我和师父陪你同去便是。郭伯母见过我和师父联剑打败金轮法王,三

人同去,敌人未必留得下咱们。”

郭靖大喜,笑道:“你的聪明伶俐,除了你郭伯母之外,旁人再也难及。你郭伯母之意

也正如此。”

杨过心道:“黄蓉啊黄蓉,你聪明一世,今日也要在我手下栽个□斗。”说道:“事不

宜迟,咱们便去。我和师父扮作你的随身僮儿,更显得你单刀赴会的英雄气概。”

郭靖道:“好!”转头向黄蓉道:“蓉儿,你不用担心,有过儿和龙姑娘相伴,便是龙

潭虎穴,我们三人也能平安归来。”他一整衣衫,说道:“相请龙姑娘。”

黄蓉摇头道:“不,我意思只要过儿一人和你同去。龙姑娘是个花朵般的闺女,咱们不

能让她涉险,我要留她在这儿相陪。”

杨过一怔,立即会意:“郭伯母果有防我之心,她是要留姑姑在此为质,好教我不敢有

异动。我如定要姑姑同往,只有更增其疑。”当下并不言语。

郭靖却道:“龙姑娘剑术精妙,倘能同行,大有臂助。”黄蓉懒懒的道:“你的破虏、

襄儿,就快出世啦,有龙姑娘守着,我好放心些。”郭靖忙道:“是,是,我真胡涂了。过

儿,咱们去罢。”杨过道:“让我跟姑姑说一声。”黄蓉道:“回头我告知她便是,你爷儿

俩去敌营走一趟,半天即回,又不是甚么大事。”

杨过心想与黄蓉斗智,处处落于下风,但郭靖诚□老实,决不是自己对手,同去蒙古军

中后对付了他,再回来相救小龙女不迟,于是略一结束,随同郭靖出城。

郭靖骑的是汗血宝马,杨过乘了黄毛瘦马,两匹马脚力均快,不到半个时辰,已抵达蒙

古大营。

忽必烈听报郭靖竟然来到,又惊又喜,忙叫请进帐来。

郭靖走进大帐,只见一位少年王爷居中而坐,方面大耳,两目深陷,不由得一怔:“此

人竟与他父亲拖雷一模一样。”想起少年时与拖雷情深义重,此时却已阴阳相隔,不禁眼眶

一红,险些儿掉下泪来。

忽必烈下座相迎,一揖到地,说道:“先王在日,时常言及郭靖叔叔英雄大义,小侄仰

仰慕无已,日来得睹尊颜,实慰生平之愿。”郭靖了一揖,说道:“拖雷安答和我情逾骨

肉,我幼时母子俩托庇成吉思汗麾下,极仗令尊照拂。令尊英年,如日方中,不意忽尔谢

世,令人思之神伤。”忽必烈见他言辞恳挚,动了真情,心中也自伤感,当即与潇湘子、尹

克西等一一引见,请郭靖上座。

杨过侍立在郭靖身后,假装与诸人不识。法王等不知他此番随来是何用意,见他不理睬

各人,也均不与他说话。马光佐却大声道:“杨兄……”下面一个“弟”字还未出口,尹克

西在他大腿上狠狠捏了一把。马光佐“啊哟”一声,叫道:“干甚么?”尹克西转过了头不

理。马光佐不知是谁捏他,口中唠唠叨叨骂人,便忘了与杨过招呼。

郭靖坐下后饮了一杯马乳酒,不见武氏兄弟,正要动问,忽必烈已向左右吩咐:“快请

两位武爷。”左右卫士应命而出,推了武敦儒、武修文进帐。两人手足都被用牛筋绑得结结

实实,双足之间的牛筋长不逾尺,迈不开步子,只能慢慢的挨着过来。二武见到师父,满脸

羞惭,叫了一声:“师父!”都低下了头再也不敢抬起。

他兄弟俩贪功冒进,不告而行,闯出这样一个大乱子,郭靖本来十分恼怒,但见他二人

衣衫凌乱,身有血污,显是经过一番剧斗才失手被擒,又见二人给绑得如此狼狈,不禁由怒

转怜,心想他二人虽然冒失,却也是一片为国为民之心,于是温言说道:“武学之士,一生

之中必受无数折磨、无数挫败,那也算不了甚么。”

忽必烈假意责怪左右,斥道:“我命你们好好款待两位武爷,怎地竟如此无礼?快快松

绑。”左右连声称是,伸手去解二人绑缚。但那牛筋绑缚之后,再浇水淋湿,深陷肌肤,一

时解不下来。郭靖走下座去,拉住武敦儒胸前的牛筋两端,轻轻往外一分,波的一响,牛筋

登时崩断,跟着又扯断了武修文身上的绑缚。这一手功夫瞧来轻措淡写,殊不足道,其实却

非极深厚的内功莫办。潇湘子、尼摩星、尹克西等相互望了一眼,均暗赞他武功了得。忽必

烈道:“快取酒来,给两位武爷陪罪。”

郭靖心下盘算:今日此行,决不能善罢,少时定有一番恶战,二武若不早走,不免要分

心照顾,当下向众人作了个四方揖,朗声道:“小徒冒昧无状,承王爷及各位教诲,兄弟这

□谢过了。”转头向武氏兄弟道:“你们先回去告知师母,说我会见故人之子,略述契阔,

稍待即归。”武修文道:“师父,你……”他昨晚行刺不成,为潇湘子所擒,知道敌营中果

然高手如云,不由得担心郭靖的安危。郭靖将手一挥,道:“快些走罢!你们禀报吕安抚,

请他严守城关,不论有何变故,总之不可开城,以防敌军偷袭。”这几句话说得神威凛然,

要叫忽必烈等人知道,即令自己有何不测,襄阳城决不降敌。

武氏兄弟见师父亲自涉险相救,又是感激,又是自悔,当下不敢多言,拜别师父,自行

回城。

忽必烈笑道:“两位贤徒前来行刺小侄,郭叔父谅必不知。”郭靖点头道:“我事先未

及知悉,小儿辈不知天高地厚,胡闹得紧。”忽必烈道:“是啊,想我与郭叔父相交三世,

郭叔父念及故人之情,必不出此。”郭靖正色道:“那却不然,公义当前,私交为轻。昔日

拖雷安答领军来攻襄阳,我曾起意行刺义兄,以退敌军,适逢成吉思汗病重,蒙古军退,这

才全了我金兰之义。古人大义灭亲,亲尚可灭,何况友朋?”

这几句话侃侃而谈,法王、尹克西等均是相顾变色。杨过胸口一震,心道:“是了,刺

杀义兄义弟,原是他的拿手好戏,不知我父当年有何失误,致遭他毒手。郭靖啊郭靖,岂难

道你一生之中,从未做过任何错事么?”想到此处,一股怨毒又在胸中渐渐升起。

忽必烈却全无愠色,含笑道:“既然如此,郭叔父何以又说两位贤徒胡闹?”郭靖道:

“想他二人学艺未成,不自量力,贸然行刺,岂能成功?他二人失陷不打紧,却教你多了一

层防备之心,后人再来行刺,那便大大不易了。”忽必烈哈哈大笑,心想:“久闻郭靖忠厚

质□,口齿迟钝,那知他辞锋竟是极为锐利。”其实郭靖只是心中想到甚么口中便说甚么,

只因心中想得通达,言辞便显凌厉。法王等见他孤身一人,赤手空拳而在蒙古千军万马之

中,居然毫无惧色,这股气概便非己所能及,无不钦服。

忽必烈见郭靖气宇轩昂,不自禁的喜爱,心想若能将此人罗致麾下,胜于得了十座襄阳

城,说道:“郭叔父,赵宋无道,君昏民困,奸佞当朝,忠良含冤,我这话可不错罢!”郭

靖道:“不错,理宗皇帝乃无道昏君,宰相贾似道是个大大的奸臣。”众人又都一怔,万料

不到他竟会直言指斥宋朝君臣。忽必烈道:“是啊,郭叔父是当世大大的英雄好汉,却又何

苦为昏君奸臣卖命?”

郭靖站起身来,朗声道:“郭某纵然不肖,岂能为昏君奸臣所用?只是心愤蒙古残暴,

侵我疆土,杀我同胞,郭某满腔热血,是为我神州千万老百姓而洒。”

忽必烈伸手在案上一拍,道:“这话说得好,大家敬郭叔父一碗。”说着举起碗来,将

马乳酒一饮而尽。随侍众人暗暗焦急,均怕忽必烈顾念先世交情,又被郭靖言辞打动,竟将

他放归,再要擒他可就难了,但见忽必烈举碗,也只得各自陪饮了一碗。左右卫士在各人碗

中又斟满了酒。

忽必烈道:“贵邦有一位老夫子曾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话当真有理。想

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唯有德者居之。我大蒙古朝政清平,百姓安居乐业,各得其所。

我大汗不忍见南朝子民陷于疾苦之中,无人能解其倒悬,这才吊民伐罪,挥军南征,不惮烦

劳。这番心意与郭叔父全无二致,可说是英雄所见略同了。来,咱们再来乾一碗。”说着又

举碗饮乾。

法王等举碗放到口边。郭靖大袖一挥,劲风过去,呛□□一阵响处,众人的酒碗尽数摔

在地下,跌得粉碎。郭靖大声怒道:“住了!你蒙古兵侵宋以来,残民之逞,白骨为墟,血

流成河。我大宋百姓家破人亡,不知有多少性命送在你蒙古兵刀箭之下,说甚么吊民伐罪,

解民倒悬?”

这一下拂袖虽然来得极是突兀,大出众人意料之外,但法王等人人身负绝艺,竟然被他

打落碗,均觉脸上无光,一齐站起身来,只待忽必烈发作,立时上前动手。

那知忽必烈仰天长笑,说道:“郭叔父英雄无敌,我蒙古兵将提及,无不钦仰,今日亲

眼得见,果真名下无虚。小王不才,不敢伤了先父之义,今日只述旧情,不谈国事如何?”

郭靖拱手道:“拖雷有子,气度宽宏,蒙古诸王无一能及,他日必膺国家重任。我有良言奉

告,不知能蒙垂听否?”忽必烈道:“愿听叔父教诲。”

郭靖叉手说道:“我南朝地广人多,崇尚气节。俊彦之士,所在多有,自古以来,从不

屈膝异族。蒙古纵然一时疆界逞快,日后定被逐回漠北,那时元气大伤,悔之无及,愿王爷

三思。”忽必烈笑道:“多谢明教。”郭靖听他这四字说得不由哀,说道:“就此别过,后

会有期。”忽必烈将手一拱,说道:“送客。”

法王等相顾愕然,一齐望着忽必烈,均想:“好容易鱼儿人网,岂能纵虎归山?”但忽

必烈客客气气的送郭靖出帐,众人也不便动手。

郭靖大踏步出帐,心中暗想:“这忽必烈举措不凡,果是劲敌。”向杨过使个眼色,加

快脚步,走向坐骑之旁。

突然旁边抢出八名蒙古大汉,当先一人说道:“你是郭靖么?你在襄阳城头伤了我不少

兄弟,今日竟到我蒙古军营来耀武扬威。王爷放你走,我们却容你不得。”一声吆喝,八名

大汉同时拥上,各使蒙古摔跤手法,十六只手抓向郭靖。

摔跤勾打之术,蒙古人原是天下无双,这八名大汉更是蒙古军中一等一的好手,忽必烈

特地埋伏在帐外擒拿郭靖。但郭靖幼时在蒙古长大,骑射摔跤自小精熟,眼见八人抓到,双

手连伸,右腿勾扫,霎时之间,四人被他抓住摔出丈余,另四人被他勾扫倒地。他使的正是

蒙古人正宗摔跤之术,只是有了上乘武功为底,手脚上劲力大得异乎寻常,那八名大汉如何

能敌?忽必烈王帐外驻着一个亲兵千人队,一千名官兵个个精擅摔跤,见郭靖手法利落,一

举将八名军中好手同时摔倒,神技从所未见,不约而同的齐声喝采。

郭靖向众军一抱拳,除下帽子转了个圈子。这是蒙古人摔角获胜后向观众答谢的礼节,

众官兵更是欢声雷动。那八名大汉爬起身来,望着郭靖呆呆发怔,不知该纵身又上呢,还是

就此罢手?

郭靖向杨过道:“走罢!”只听得号角声此起彼和,四下□千人队来往奔驰,原来忽必

烈调动军马,已将郭杨二人团团围困。郭靖暗暗吃惊,心想:“我二人纵有通天本领,怎能

逃出这军马重围?想不到忽必烈对付我一人,竟如此兴师动众。”他怕杨过胆怯,脸上神色

自如,说道:“我二人马快,只管疾冲,先过去夺两面盾牌来,以防敌军乱箭射马。”又在

他耳边低声道:“先向南冲,随即回马向北。”

杨过一怔:“襄阳在南,何以向北?”随即会意:“啊,是了,忽必烈军马必集于南,

防他逃归襄阳,北边定然空虚。先南后北,冲他一个出其不意,措手不及,便可乘机突围。

我当如何阻住他才好?”

杨过心念甫动,只见忽必烈王帐中窜出几条人影,几个起落,已拦住去路,跟着鸣鸣之

声大作,一个铜轮一个铁轮往两匹坐骑飞到,正是法王出手阻挡二人脱身。郭靖见双轮飞来

之势极为刚猛,不敢伸手去接,头一低,双手在两匹坐骑的颈中一按,两匹马前足跪下,铜

铁双轮刚好在马头上掠过,在空中打了一个转,回到了法王手中。就这样微一耽搁,尼摩星

与尹克西已奔到二人身前,法王与潇湘子跟着赶到,四人团团围住。

金轮法王、潇湘子等均是一流高手,与人动手,决不肯自堕身分,倚多为胜,但郭靖武

功实在太强,每人又均想得那“蒙古第一勇士”的封号,只怕给旁人抢了头筹,但见白刃闪

动,黄光耀眼,四人手中均已执了兵刃。法王所持是个金轮,尹克西手执一条镶珠嵌玉的黄

金软鞭,潇湘子拿着一条哭丧棒模样的□棒,尼摩星的兵刃最怪,是一条铁铸的灵蛇短鞭,

在他手上臂上盘旋吞吐,宛似一条活蛇。

郭靖眼看四人奔跑身形和取兵刃的手法,四人中似以尹克西较弱,当即双掌拍出,击向

潇湘子面门。潇湘子□棒一立,棒端向他掌心点来。郭靖见□棒上白索缠绕,棒头拖着一条

麻绳,便如是孝子手中所执的哭丧棒,心想此人武功深湛,所用兵刃怪模怪样,必有特异之

处,当下右手回转,一招“神龙摆尾”,已抓住了尹克西的金鞭。尹克西待要抖鞭回击,鞭

梢已入敌手,当即顺着对方一扯之势,和身向郭靖扑去,左手中已多了一柄明晃晃的匕首。

这一招以攻为守,乃是十八小擒拿手的绝招。

郭靖叫道:“好!”双手同施擒拿,右手仍是抓住金鞭不放,左手迳来夺他匕首。这时

右手夺他右手兵刃,左手夺他左手兵刃,双手已成交叉之势。尹克西满拟这一匕首刺出,敌

人非放脱金鞭而闪避匕首不可,岂知他连匕首也要一并夺去。

就在这时,法王的金轮和潇湘子的□棒已同时攻到。郭靖一扯金龙鞭不下,大喝一声,

一股罡气自金鞭上传了过去。尹克西胸口犹如被大铁锤重重一击,眼前金星乱舞,哇的一

声,喷出一口鲜血。郭靖已放脱金鞭,回手招架。尹克西自知受伤不轻,慢慢退开,在地下

盘膝而坐,气运丹田,忍住鲜血不再喷出。

法王与潇湘子、尼摩星见郭靖一上手就将尹克西打伤,都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

是少了一人抢那“蒙古第一勇士”的头衔,惧的是郭靖如此厉害,只怕自己也折在他手□。

当下三人不敢冒进,严密守住门户。

郭靖见招拆招,细察潇湘子和尼摩星的两件奇特兵刃。那哭丧棒显是精钢打就,但除了

沉重坚实之外,一时之间也瞧不出异处。尼摩星的蛇形兵器却甚是古怪,活脱是条头呈三角

的毒蛇,蛇身柔软屈折,当是无数细小铁球镶成,蛇头蛇尾均具锋锐尖刺,最厉害的是捉摸

不定蛇身何时弯曲,蛇头蛇尾指向何方,但见那铁蛇短鞭在尼摩星手中忽而上跃飞舞,忽而

盘旋打滚,变幻百端,灵动万状。郭靖当年见过欧阳锋蛇杖的招数,杖上怪蛇乃是真蛇,兼

之剧毒无比,尼摩星的蛇形兵刃纵然厉害,究是死物,出招收招之际定有规矩可寻,因此心

中最忌惮的仍是金轮法王。

四人拆得数招,突听一人虎吼连连,大踏步而至,魁梧奇伟,宛似一座肉山,正是马光

佐到了。他手挺一根又粗又长的熟铜棍,在尼摩星身后往郭靖头顶砸了下去。四位高手激斗

正酣,各人严守门户,绝无半点空隙,郭靖的掌风、法王的金轮、潇湘子的□棒、尼摩星的

铁蛇来往交错,织成了一道力网,马光佐这一棍砸将下去,给四人合组的力网一撞,虽然无

声无息,熟铜棍猛地反弹上来。他一觉不对,大喝一声,劲贯双臂,硬生生将铜棍在半空止

住,饶是如此,双手虎口已震得鲜血长流。他高声大叫:“邪门,邪门!”手上加力,更进

刚劲,猛击而下。

法王与他正面相对,料得他这一棍击下,吃到的苦头更大,只是微微冷笑。杨过在侧瞧

得明白,知他膂力虽强,武功却连郭靖的一成也及不上,出手一味刚猛,若是与郭靖天下阳

刚之至的“降龙十八掌”正面相撞,那□还有生路?便算郭靖不下毒手,给法王、尼摩星等

的兵刃扫上了一些,也非受伤不可,他爱这浑人心地质□,又曾数次回护自己,眼见他这一

棍击下,定然遭殃,大叫:“马光佐,看剑!”君子剑出手,往他后心刺去。

马光佐一呆,铜棍停在半空,愕然道:“杨兄弟,你干么跟我动手?”杨过骂道:“你

这浑人,在这儿瞎搅甚么?快给我回去!”长剑颤动,连刺数剑,只刺得马光佐手忙脚乱,

不住倒退。杨过长剑急刺,迫得他一步步退后。马光佐腿长脚大,一步足足抵得常人二步,

退得十余步,已离郭靖等甚远。他见眼前剑光闪烁,全力抵御都是有所不及,更无余暇去想

杨过何以忽然对己施展辣手。

杨过等他又退数步,收剑指地,低声道:“马大哥,我救了你一命,你知不知道?”马

光佐大声道:“甚么?”杨过低声道:“你说话小声些,别让他们听见了。”马光佐瞪眼

道:“为甚么?我不怕这个郭靖。”这两句话仍是声音响亮,于他不过是平常语气,在常人

却已似叫喊一般。杨过道:“好,那你别说话,只听我说。”马光佐倒真听话,点了点头。

杨过道:“那郭靖会使妖法,口中一念咒语,便能取人首级,你还是走得远远的好。”马光

佐睁大了铜铃般的眼睛,将信将疑。

杨过有心要救他性命,心知若说郭靖武功了得,他必不肯服输,但说他会使妖法,这浑

人多半会信,又道:“你一棍打他的头,棍子没撞上甚么,却反弹上来,这岂不古怪?那卖

珠宝的胡人武功很厉害,怎么一上手便给他伤了?”马光佐信了七八成,又点了点头,却向

法王、潇湘子等望了一眼。

杨过猜到他心中想些甚么,说道:“那大和尚会画符,他送了给僵□鬼和黑矮子,身上

佩了这符,便不怕妖法。大和尚有没给你?”马光佐愤愤的道:“没有啊。”杨过道:“是

啊,这贼秃不够朋友,也没给我,回头咱们跟他算帐。”马光佐大声道:“不错,那咱们怎

么办?”杨过道:“咱们袖手旁观,离开得越远越好。”马光佐道:“杨兄弟你是好人,多

亏你跟我说。”收起熟铜棍,遥望郭靖等四人相斗。

郭靖此时所施展的正是武林绝学“降龙十八掌”。法王等三人紧紧围住,心想他内力便

再深厚,掌力如此凌厉,必难持久。岂知郭靖近二十年来勤练“九阴真经”,初时真力还不

显露,数十招后,降龙十八掌的劲力忽强忽弱,忽吞忽吐,从至刚之中竟生出至柔的妙用,

那已是洪七公当年所领悟不到的神功,以此抵挡三大高手的兵刃,非但丝毫不落下风,而且

乘隙反扑,越斗越是挥酒自如。

杨过在旁观斗,惊佩无已,他也曾在古墓中练过“九阴真经”,只是乏人指点,不知真

经的神奇竟至于斯。他以真经功诀印证郭靖掌法,登时悟到了不少极深奥的拳理,心中默默

记习,一时忘了身上负着血海深仇,立意要将郭靖置于死地。

金轮法王的武功与郭靖本在伯仲之间,郭靖虽然屡得奇遇,但法王比他大了二十岁年

纪,也即多了二十年的功力,二人若是单打独斗,非到千招之外,难分胜败,再加上潇湘子

和尼摩星两个一流好手相助,法王本来不难取胜,只是郭靖的降龙十八掌实在威力太强,兼

之他在掌法之中杂以全真教天罡北斗阵的阵法,斗到分际,身形穿插来去,一个人竟似化身

为七人一般;又因他一上来便将尹克西打伤,这一下先声夺人,敌对的三人先求自保,不敢

放手攻击,是以虽然以三敌一,也只打了个平手。

又拆数十招,法王的金轮渐渐显出威力,尼摩星的铁蛇也是攻势渐盛。郭靖暗感焦躁:

“如此缠斗下去,我终究要抵敌不住。过儿和那大个儿到那边相斗,那大个儿武功平平,这

会儿该当已料理了他。须得尽快跟过儿会合,共谋脱身。”四人全力拚搏,目光不敢有瞬息

旁顾,杨过与马光佐在十余丈外观斗,郭靖等四人均无暇顾及。

忽听得怪啸一声,潇湘子双脚僵直,一窜数尺,从半空中将哭丧棒点将下来。郭靖侧身

避过,突觉眼前一暗,哭丧棒的棒端喷出一股黑烟,鼻中登时闻到一股腥臭之气,头脑微微

一晕。他暗叫不好,知道棒中藏有毒物,忙拔步倒退。潇湘子见他明明已闻到自己棒中的剧

毒,竟然并不晕倒,不禁大异,暗想:“便是狮虎猛兽,遇到我棒中的蟾蜍毒砂也得晕倒,

他居然若无其事,这可奇了。”当下二次窜起,又挥毒砂棒临空点落。

当年潇湘子在湖南荒山中练功,曾见一只蟾蜍躲在破棺之后口喷毒砂,将一条大蟒蛇毒

倒,心有所悟,于是捕捉蟾蜍,取其毒液,炼制而成毒砂,藏于哭丧之中。棒尾装有机刮。

手指一按,毒砂便激喷而出,发射时纵跃窜高,毒砂威力更增。这毒砂棒在遇到巨蟒猛兽时

曾经用过,当者立晕,岂知郭靖内力深厚,竟能强抗剧毒。

法王与尼摩星便在郭靖之侧,虽非首当其冲,但闻到少些,已是胸口烦恶欲呕,忙窜跃

远离。潇湘子鼻中早已塞有解药,在黑气中直穿而前,挥棒追击。郭靖一掌“见龙在田”往

他僵直的膝盖上击去。潇湘子收棒挡格,未及发毒,身子已被掌力住得飘开五尺。

郭靖斜过身子,却见尼摩星的铁蛇递近身来,当下一掌“潜龙勿用”击出。尼摩星忙横

过铁蛇,右手握蛇尾,左手执蛇头,在胸口一挡,岂知郭靖这一掌之力却是在出掌之处的四

周,掌心虽对准他的胸口,他胸口竟是毫不受力,尼摩星一挡挡了个空,情知不妙,面门与

小腹上已感到掌力,总算他身子矮小,行动敏捷,急忙往地下一扑,随即几个小□斗,就似

个大皮球般滚了开去。

郭靖见有隙可乘,叫道:“过儿,咱们去罢!”向空旷处跃出数步。金轮法王见他脱出

包围,飞窜赶来。郭靖身后与蒙古兵将相距已不过数丈,十余枝长矛指向他背心。郭靖双臂

一振,架开长矛,反手抓住两名军士向法王投去,叫道:“接住了!”法王如伸手接住,这

么一延缓,势必给郭靖走得更远,当即侧过左肩一撞,两名军士飞出丈余,金轮猛往郭靖背

上砸去。

郭靖情知只要还得一招,立时给他缠住,数招一过,尼摩星与潇湘子又跟着攻上,那时

想脱身又得大费周章,当即夺过两枝长矛向后戳出。他脚下竟没片刻停留,背上又如长了眼

睛一般,一矛刺向法王右肩,一矛刺向他胸口,准头劲力,绝无分毫减色。法王暗暗喝采,

金轮横砸,喀喀两声,双矛齐断,看郭靖时,却已钻入了蒙古军阵中。

蒙古军奉忽必烈将令,在帐外排得密密层层,务要生擒郭靖,此时给他抢入阵来,众兵

将擒他不得,伤他不能,只听得刀枪撞击,叱喝叫嚷,反而阻住了法王等三人的追击。

郭靖藏身军马之中,犹如入了密林,反比旷地上更易脱身。他几个起伏,奔到一个百夫

长马前,伸手将他拉下马来,随即跃上马背,在众军中东冲西突,斗然间绕出阵后,放马急

奔,口中长哨。那汗血宝马站在远处,听得主人招呼,如风驰至。

杨过远立观望,突见汗血宝马疾驰而前,奔向郭靖,暗叫:“不妙!”心想郭靖只要一

乘上宝马,忽必烈便是尽集天下精兵也追他不上了。情急之下,猛地大叫:“啊哟,痛死我

也!”摇摇幌幌的似欲摔跌,随即低声向马光佐道:“别说话,快走开!越远越好。”他那

一声大叫运了丹田之气,虽在众军杂乱之中,郭靖必能听见,料得他听见后定然来救,马光

佐倘若在旁,说不定给他一掌送了性命。马光佐很肯听杨过的话,虽不明白他用意,还是撒

开长腿,向王帐狂奔。

郭靖听得杨过的叫声,果然大是忧急,不等红马奔到,立刻回过马头,又冲入阵,向杨

过站立之处驰来。法王心头一转,已明杨过用意,让郭靖在身边掠过,不加阻拦,却回身挡

住了他的退路。

郭靖驰到杨过身前,急叫:“过儿,怎么啦!”杨过假意摇幌身子,说道:“那大汉不

是我敌手,但不知怎的,我一运真力,一股气走逆了,丹田中痛如刀绞。”这番谎话全无破

绽,马光佐武功平常,只出手砸了一棍,郭靖已然看出,杨过如说给马光佐打伤,不免令他

生疑,但说运力出了岔子,外表上却决计瞧不出。何况前一晚郭靖误认杨过练功走火,此时

激斗之下旧伤复发,事极平常。郭靖眼见他左手按住小腹,额上全是大汗,伤势甚是不轻,

忙道:“你伏在我背上,我负你出去。”杨过假意道:“郭伯伯你快走,小侄性命无足重

轻,你却是襄阳的干城。合郡军民,尽皆寄望于你。”郭靖道:“你为我而来,岂能撇下你

不顾?快快伏上。”

杨过犹自迟疑,郭靖双腿蹲下,将他拉着伏在自己背上。就在此时,抢来的那匹马接连

中箭,长声哀鸣,倒毙于地。郭靖一生经历过无数凶险,情势越危急,越是鼓足勇气,沉着

应付,说道:“过儿,别怕,咱们定须冲杀出去。”长身站起,迳往北冲。

此时法王、尼摩星、潇湘子又已攻到身前,郭靖眼瞧四周军马云集,比适才围得更加紧

了。王帐前大纛之下,忽必烈手持酒碗,与一个和尚站着指指点点的观战,显见胜算在握,

神情极是得意。

郭靖大喝一声,负着杨过向忽必烈扑去,只三四个起伏,已窜到他身前。左右卫护亲兵

大惊,十余人挺着长刀长矛上前阻拦。郭靖掌风虎虎,当者披靡,一名亲兵被他掌力扫得向

外跌开,只须再抢前数步,掌力便可及忽必烈之身。众亲兵舍命来挡,又怎敌得住郭靖的神

勇?法王眼见危急,金轮飞出,往郭靖头顶撞去。郭靖低头让过,脚下丝毫不停。

杨过心想:“倘若他拿住了忽必烈,蒙古人投鼠忌器,势必放他脱身。我再不下手,更

待何时?”稍一迟疑,终于又问一句:“郭伯伯,我爹爹当真罪大恶极,你非杀他不可

么?”郭靖一怔,此时那□还有余暇细想,顺口答道:“他认贼作父,叛国害民,人人得而

诛之。”杨过道:“好!”更无半点迟疑,提起君子剑,对准他后颈便插了下去。

突然眼前白影闪动,一棒挥来,将他长剑挡开。杨过顺手黏引,御开对方棒力,看清楚

这棒是潇湘子所发,心下诧异:“我剑刺郭靖,何以你反而阻挡?”但随即省悟:“啊,是

了,郭靖若是死在我剑下,那蒙古第一勇士之号便归于我。嘿嘿,你这僵□那知我是为父报

仇,这区区世间虚名,岂放在心上?”他疾出数剑,将潇湘子的哭丧棒逼开,回剑又向郭靖

背心刺落。潇湘子仍是挥棒挡开。

此时郭靖正以掌力与法王的金轮、尼摩星的铁蛇周旋,那知杨过在自己背后捣鬼,只道

他正奋力与潇湘子相斗,说道:“小心他棒中放毒。”法王与尼摩星在郭靖对面,却瞧得明

白,眼见杨过已可得手,却两次被潇湘子挡开,齐声喝道:“潇湘子,你干甚么?”

潇湘子阴恻恻的一笑,猛地挥棒击向郭靖,郭靖侧身避过。杨过第三次欲再下毒手,潇

湘子又伸棒架开他的长剑。郭靖挂念杨过身上有伤,怕他挡不住哭丧棒,回过左掌往潇湘子

胸口疾拍。潇湘子忙退开数步。

此时杨过无人拦阻,挥剑又向郭靖颈中刺落。那知潇湘子生怕杨过得,一退即进,哭丧

棒疾点杨过后心要穴,要他不得不先救自身。郭靖右掌正与法王各以上乘内力相比拚,却发

觉自己与杨过同时遇险,他不救自己,先护杨过,左掌“神龙摆尾”,砰的一声,击中□

棒,只震得潇湘子全身发烧,一张白森森的脸登时通红。

但便在此时,尼摩星着地滚进,铁蛇挺上,蛇头已触到郭靖左胁。郭靖全身内劲有七成

正在对付金轮法王,三成震开潇湘子的□棒,全无余力抵御铁蛇,危急中左胁斗然向后缩了

半尺,总算避过了敌招最厉害的锋芒,但铁蛇蛇头还是刺入他胁中数寸。

郭靖一运气,肌肉回弹,铁蛇进势受阻,难再深入,跟着飞起左腿,将尼摩星踢了个□

斗。尼摩星眼见铁蛇刺中要害,这一招定然送了郭靖性命,“蒙古第一勇士”的荣号已经稳

稳到手,大喜之下,万料不到敌人竟有败中求胜的厉害功夫,这一腿正中胸口,喀喇一响,

三根肋骨齐断。

这一边潇湘子和尼摩星同时挫败,法王却乘虚而入,掌力疾催。郭靖左胁气门已破,再

也抵挡不住,只觉一股大力排山倒海般压至,再行硬拚,非命丧当场不可,只得卸去掌力,

以本身二十余年上乘内功强接了这一招,身子连幌,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他命虽垂

危,还是顾念杨过,叫道:“过儿,快去抢马,我给你挡住敌人。”

杨过眼见他拚命救护自己,胸口热血上涌,那□还念旧恶?心想郭伯伯义薄云天,我若

不以一命报他一命,真是枉在人世了。当即从他背上跃下,将君子剑舞成一团剑花,护住了

郭靖,势如疯虎,招招都是拚命。法王与潇湘子一呆,叫道:“杨过,你干甚么?”杨过不

答,刷的一剑向法王刺去,剑尖颤动,又向潇湘子回刺。两人见他双目通红,神情大异,不

由得退开两步,都料他要抢那“蒙古第一勇士”的名号,要独占击杀郭靖之功。

郭靖道:“过儿快别理我,自己逃命要紧。”杨过只道:“郭伯伯,是我害了你,今日

我和你死在一起。”剑光霍霍,只是护着郭靖,竟不顾及自己安危。

法王与潇湘子提起兵刃,一齐攻向郭靖身前。但杨过剑招灵动,竟逼得二人近不了身。

蒙古数千军马四下□围住,呼声震动天地,眼望着三人激斗。

郭靖连声催杨过快逃,却见他一味维护自己,又是焦心,又是感激,触动内伤,再也支

持不住,双膝一软,坐倒在地。

尼摩星断了三根肋骨,仍是强忍疼痛,提着铁蛇慢慢走近,想来刺杀郭靖。杨过狂刺数

剑,俯身将郭靖负在背上,向外猛冲。他武功本就不及法王,这时负着郭靖怎能支持?又斗

数合,嗤的一声,左臂被金轮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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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17:41:45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二十二回 危城女婴

郭靖与杨过眼见无幸,蒙古军马忽地纷纷散开,一个年老跛子左手撑着铁拐,右手舞动

铁锤,冲杀进来,叫道:“杨公子快向外闯,我给你断后。”杨过百忙之中一瞥,认得是桃

花岛弟子铁匠冯默风,甚觉诧异,激斗之际,也无暇去细想这人如何会突然到来。

原来冯默风被蒙古人徵入军中,打造修整兵器,已暗中刺杀了蒙古兵的一名千夫长、一

名百夫长。他下手隐秘,未被发觉。这日听得呐喊声响,在高处望见郭靖、杨过被围,当下

杀入解救。他那大铁锤舞得风声呼呼,当者立毙,登时给他杀出一条血路。

杨过心中一喜,挥剑抢出,但法王金轮转动,将他剑招和冯默风的铁锤同时接过,只有

当潇湘子哭丧棒向郭靖背上递去之时,法王才放松杨过,让他回剑相救。但若他的轮子砸向

郭靖,潇湘子也必运□棒架开。若非他二人争功,杨过虽然舍命死战,郭靖亦早已丧命。忽

必烈当日许下“蒙古第一勇士”的荣号,本盼人人奋勇,岂知各人互相牵制,反生大弊,这

也是他始料所不及的了。

但郭靖的性命虽保于一时,蒙古军却已在四周布得犹如铜墙铁壁一般。法王与潇湘子着

着争先。尼摩星咬牙忍痛,也是寻瑕抵隙,东一下西一下的使着阴毒招数。

这时郭靖与杨过在万军之中已斗了大半个时辰,日光微偏,法王舞动金轮,招数突变,

当的一下,与杨过长剑相交。君子剑乃削铁如泥的利刃,金轮登时被削出了一道缺口。法王

乘势向前一送,轮子随伴着一股极强的劲风压将过来。杨过只怕伤到郭靖,不敢侧身闪避,

回剑相挡,金轮微斜,嗤的一声轻响,右手下臂又被轮口划伤,伤口虽然不深,但划破了血

脉,鲜血迸流,数招之间,只觉腿臂渐渐发软,力气愈来愈弱,敌人攻势正急,那能缓出手

来裹伤止血?

冯默风铁锤急挥,奋力抢上救援,但法王左手一掌接着一掌拍到,令他只有招架之功,

若非竭尽全力,连自保也已难能。潇湘子眼见有便宜可捡,挥棒将尼摩星铁蛇震开,猛地跃

起,□棒向郭靖当头点下,便要施放毒砂。

杨过大惊,危急中左手长出,抓住了□棒棒头,右手中长剑顺势刺出。此时他全身门户

大开,法王只要轻轻一轮,立时便可送了他性命,但法王有意要借他之手逐开潇湘子,挥掌

逼开冯默风,伸手便向郭靖背上抓去,要将他生擒活捉,立下奇功。潇湘子没料想杨过竟会

拚命胡来,身未落地,□棒已被抓住,半空中使不出力气,眼前白光闪动,剑尖已刺到胸

口,这一来形格势禁,只得撒手放棒,身子向后一仰,保住了性命。

冯默风锤拐齐施,往法王背心急砸。法王回轮挡开,当当两响,震得冯默风双手虎口齐

裂,左掌往郭靖背心抓去。冯默风虎吼一声,抛去锤拐,双手自法王背后伸前,牢牢抱住了

他身子,两人翻倒在地。法王大怒,挥掌击在他肩头,只震得他五脏六腑犹如倒翻一般。冯

默风在军中眼见蒙古军残忍暴虐、驱民攻打襄阳,又眼见郭靖奋力死战,击退敌军,他与郭

靖素不相识,更不知他是师门快婿,但知此人一死,只怕襄阳难保,是以立定了主意,宁教

自己身受千刀之苦,亦要救郭靖出险。法王出掌快捷无伦,拍拍拍几下,登时打得冯默风筋

折骨断,内脏重伤,然他双手始终不放,十指深深陷入法王胸口肌肉。

蒙古众兵将本来围着观斗,只道法王等定能成功,是以均不插手,突见法王倒地,潇湘

子退开,当下一拥而上。

当此情势,纵然郭靖身上无伤,他与杨过二人武功再强,焉能敌得住同时拥到的千百兵

将?杨过暗叹:“罢了,罢了!”挥动潇湘子的□棒乱打,突然间波的一声轻响,棒端喷出

一股黑烟,身前十余名蒙古兵将给毒烟一薰,登时摔倒。原来他拿着哭丧棒乱挥乱打,无意

中触动机括,喷出棒中所藏的蟾蜍毒砂。

杨过微微一怔,立时省悟,负着郭靖大踏步往前,只见蒙古兵将如潮水般涌至,他一按

机括,黑烟喷出,又是十余名军卒中毒倒地。蒙古兵将虽然善战,但人人奉神信鬼,眼见他

□棒一挥,黑烟喷出,即有十余人倒地而死,齐声发喊:“他棒上有妖法,快快躲避!”忽

必烈的近卫亲兵勇悍绝伦,念着王爷军令如山,虽然眼见危险,还是扑上擒拿。杨过□棒一

点,黑烟喷出,又毒倒了十余人。

他撮唇作哨,黄马迈开长腿,飞驰而至。杨过奋力将郭靖拥上马背,只感手足酸软,再

也无力上马,只得伸手在马臀上轻轻一拍,叫道:“马儿,马儿,快快走罢!”黄马甚有灵

性,见主人无力上马,竟是仰头长嘶,不肯发足。杨过眼见蒙古军又从四下□渐渐逼至,心

想□棒上毒砂虽然厉害,总有放尽之时,提起剑来要往马臀上一刺催其急走,总是不忍,大

叫:“马儿快走!”伸□棒往马臀戳去。他战得脱力,□棒伸出去准头偏了,这一下竟戳在

郭靖腿上。郭靖本已昏昏沉沉,突然被□棒一戳,睁开眼来,当即俯身拉住杨过胸口,将他

提上马背。黄马长声欢嘶,纵蹄疾驰。

但听得号角急呜,此起彼落,郭靖纵声低啸,汗血宝马跟着奔来,大队蒙古军马却也急

冲追至。红马奔在黄马之旁,不住往郭靖身上挨擦。杨过知道黄马虽是骏物,毕竟不如红马

远甚,当下猛吸一口气,抱住郭靖,一齐跃上红马。就在此时,只听得背后呜呜声响,金轮

急飞而至。杨过心中一痛:“冯默风死在法王手下了。”心念甫动,金轮越响越近,杨过低

伏马背,只盼金轮从背上掠过,但听声音甚低,竟是来削红马马足。

原来法王将冯默风打死,站起身来,见郭靖与杨过已纵身上马,追之不及,当即掷出金

轮,准头却定得甚低。他算到若以金轮打死杨过,红马仍会负了郭靖逃走,只有削断马足,

方能建功。

杨过听得金轮渐渐追近,只得回剑去挡,明知自己气力耗尽,这一剑绝难挡架得住,但

实迫处此,也只得尽力而为,眼见轮子距马足已不过两尺,呜呜之声,响得惊心动魄,他垂

剑护住马腿,岂知红马一发了性,越奔越快,过得瞬息,金轮与马足相距仍有两尺,并未飞

近。杨过大喜,知道金轮来势只有渐渐减弱,果然一刹那间,轮子距马足已有三尺,接着四

尺、五尺,越离越远,终于当的一声,掉在地下。

杨过正自大喜,猛听得身后一声哀嘶,只见黄马肚腹中箭,跪倒在地,双眼望着主人,

不尽恋恋之意。杨过心中一酸,不禁掉下泪来。

红马追风逐雷、迅如流星,片刻间已将追兵远远抛在后面。杨过抱住郭靖,问道:“郭

伯伯,你怎样?”郭靖“嗯”了一声。杨过探他的鼻息,只觉得呼吸粗重,知道一时无碍,

心头一宽,再也支持不住,便昏昏沉沉的伏在马背上,任由红马奔驰。突见前面又有无数军

马来擒郭靖,当即挥动长剑,大叫:“莫伤了我郭伯伯!”左右乱刺乱削,眼前一团模糊,

只见东一张脸,西一个人,舞了一阵剑,终于撞下马来。他还在大叫:“杀了我,杀了我,

是我不好,别伤了郭伯伯。”蓦地□天旋地转,人事不省。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这才悠悠醒转,他大叫:“郭伯伯,郭伯伯,你怎样?别伤了郭

伯伯!”身旁一人柔声道:“过儿,你放心,郭伯伯将养一会儿便好。”杨过回过头来,见

是黄蓉,脸上满是感激神色。她身后一人泪光莹莹,爱怜横溢的凝视着他,却是小龙女。杨

过惊叫:“姑姑,你怎么来了?你也给蒙古人擒住了?快逃,快逃,别理我。”

小龙女低声道:“过儿,你回来啦,别怕。咱们都是平平安安的在襄阳。”杨过叹了口

长气,但觉四肢百骸软洋洋的一无所依,当即又闭上了眼。

黄蓉道:“他己醒转,不碍事了,你在这儿陪着他。”小龙女答应了,双眼始终望着杨

过。黄蓉站起身来,正要走出房门,突听屋顶上喀的一声轻响,脸色微变,左掌一挥,灭了

烛火。

杨过眼见蓦地一黑,一惊坐起。他受的只是外伤,只因流血多了,兼之恶战脱力,是以

晕去,但此刻已将养了半日,黄蓉给他服了桃花岛秘制的疗伤灵药九花玉露丸,他年轻体

健,已是好了大半,惊觉屋顶有警,立时振奋,便要起身御敌。小龙女挡在他的身前,抽出

悬在床头的君子剑,低声道:“过儿别动,我在这儿守着。”

只听得屋顶上有人哈哈一笑,朗声道:“小可前来下书,岂难道南朝礼节是暗中接见宾

客么?倘若有何见不得人之事,小可少待再来如何?”听口音却是法王的弟子霍都王子。黄

蓉道:“南朝礼节,因人而施,于光天化日之时,接待光明正大之贵客;于烛灭星沉之夜,

会晤鬼鬼祟祟之恶客。”霍都登时语塞,轻轻跃下庭中,说道:“书信一通,送呈郭靖郭大

侠。”黄蓉打开门房门,说道:“请进来罢。”

霍都见房内黑沉沉地,不敢举步便进,站在房门外道:“书信在此,便请取去。”黄蓉

道:“自称宾客,何不进屋?”霍都冷笑道:“君子不处危地,须防暗箭伤人。”黄蓉道:

“世间岂有君子而以小人之心度人?”霍都脸上一热,心想这黄帮主口齿好生厉害,与她舌

战定难待占上风,不如藏拙,当下一言不发,双目凝视房门,双手递出书信。

黄蓉挥出竹棒,□地点向他的面门。霍都吓了一跳,忙向后跃开数尺,但觉手中已空,

那通书信不知去向。原来黄蓉将棒端在信上一搭,乘他后跃之时,已使黏劲将信黏了过来。

她分娩在即,肚腹隆起,不愿再见外客,是以始终不与敌人朝相。霍都一惊之下,大为气

馁,入城的一番锐气登时消折了八九分,大声道:“信已送到,明晚再见罢!”

黄蓉心想:“这襄阳城由得你直进直出,岂非轻视我城中无人?”顺手拿起桌上茶壶,

向外一抖,一壶新泡的热茶自壶嘴中如一条线般射了出去。

霍都早自全神戒备,只怕房中发出暗器,但这荼水射出来时无声无息,不似一般暗器先

有风声,待得警觉,颈中、胸口、右手都已溅到茶水,只觉热辣辣的烫人,一惊之下,“啊

哟”一声叫了出来,急忙向旁闪避。黄蓉站在门边,乘他立足未定,竹棒伸出,施展打狗棒

法的“绊”字诀,腾的一下,将他绊了一交。霍都纵身上跃,但那“绊”字棒法乃是一棒快

似一棒,第一棒若能避过,立时躲开,方能设法挡架第二棒,现下一棒即被绊倒,爬起身来

想要挡过第二棒,真是谈何容易?但觉得脚下犹如陷入了泥沼,又似缠在无数□枝之中,一

交摔倒,爬起来又是一交摔倒。

霍都的武功原本不弱,若与黄蓉正式动手,虽然终须轮她一筹,但亦不致一上手便给摔

得如此狼狈,只因身上斗然被泼热茶,只道是中了极厉害的剧毒药水,料想此番性命难保,

稍停毒水发作起来,不知肌肤将烂得如何惨法,正当惊魂不定之际,黄蓉突然袭击,第一棒

即已受挫,第二棒更无还手余地,黑暗中只摔得鼻青目肿。

这时武氏兄弟已闻声赶至。黄蓉喝道:“将这小贼擒下了!”

霍都情急智生,知道只要纵身站起,定是接着又被绊倒,当下“啊哟”一声大叫,假装

摔得甚重,躺在地下,不再爬起。武氏兄弟双双扑下,去按他身子。霍都的铁骨摺扇忽地伸

出,哒哒两下,已点了两人腿上穴道,将二人身子同时推出,挡住黄蓉竹棒,飞身跃起,已

自上了墙头,双手一拱,叫道:“黄帮主,好厉害的棒法,好浓包的徒弟!”

黄蓉笑道:“你身上既中毒水,旁人岂能再伸手触你了?”霍都一听,只吓得心胆俱

裂:“这毒水烫人肌肤,又带着一股茶叶之气,不知是何等厉害古怪的药物?”黄蓉猜度他

的心意,说道:“你中了剧毒,可是连毒水的名儿也不知道,死得不明不白,谅来难以瞑

目。好罢,说给你听那也不妨,这毒水叫作子午见骨茶。”

霍都喃喃的道:“子午见骨茶?”黄蓉道:“不错,只要肌肤上中了一滴,全身溃烂见

骨,子不过午,午不过子,你还有六个时辰可活,快快回去罢。”

霍都素知丐帮黄帮主武功既强、智谋计策更是人所难测,她父亲黄药师所学渊博之极,

名字都叫作“药师”,自是精于药理,以她聪明才智与家传之学,调制这子午见骨药茶自是

易如反掌,一时呆在墙头,不知该当回去挨命,还是低头求她赐予解药。

黄蓉知道霍都实非蠢人,毒水之说,只能愚他一时,时刻长了,必被瞧出破绽,说道:

“我与你本来无冤无仇,你若非言语无礼,也不致枉自送了性命。”霍都从这几句话中听出

一线生机,当下再也顾不得甚么身分骨气,跃下墙头,一躬到地,说道:“小人无礼,求黄

帮主恕罪。”黄蓉隐身门后,手指轻弹,弹出一颗九花玉露丸,说道:“急速服下罢。”霍

都伸手接过,这是救命的仙丹,那敢怠慢,急忙送入口中,只觉一股清香透入丹田,全身说

不出的舒服受用,当下又是一躬,说道:“谢黄帮主赐药!”这时他气□全消,缓缓倒退,

直至墙边,这才翻墙而出,急速出城去了。

黄蓉见他远离,微微叹息,解开武氏兄弟的穴道,想起霍都那两句话:“好厉害的棒

法,好浓包的徒弟。”虽然以计挫敌,心中殊无得意之情,她以打狗棒法绊跌霍都,使的固

是巧劲,但也已牵得腹中隐隐作痛,当下坐在椅上,调息半晌。

小龙女点亮烛火。黄蓉打开来信,只见信上写道:

“蒙古第一护国法师金轮法王致候郭大侠足下:适才枉顾,得仰风采,实慰平生。原期

秉烛夜谈,岂料青眼难屈,何老衲之不足承教若斯,竟来去之匆匆也?古人言有白头如新,

倾盖如故,悠悠我心,思君良深。明日回拜,祈勿拒人于千里之外也。”

黄蓉吃了一惊,将信交给杨过与小龙女看了,说道:“襄阳城墙虽坚,却挡不住武林高

手,你郭伯伯身受重伤,我又使不出力气,眼见敌人大举来袭,这便如何是好?”

杨过道:“郭伯伯……”小龙女向他横了一眼,目光中大有责备之意。杨过知道她怪自

己不顾性命相救郭靖,登时住口不言。黄蓉心中起疑,又问:“龙姑娘,过儿身子亦未全

愈,咱们只能依靠你与朱子柳大哥拒敌了。”

小龙女自来不会作伪,想到甚么,便说甚么,淡淡的道:“我只护着过儿一人,旁人死

活可不和我相干。”

黄蓉更感奇怪,不便多说甚么,向杨过道:“郭伯伯言道,此番全仗你出力。”杨过想

起自己几次三番要害郭靖,心中惭愧,道:“小侄无能,致累郭伯伯重伤。”黄蓉道:“你

好好休息罢,敌人来攻之时,咱们若是不能力敌,即用智取。”转头向小龙女说道:“龙姑

娘,你来,我跟你说句话。”

小龙女踌躇道:“他……”自杨过回进襄阳城之后,小龙女守在他床前一直寸步不离,

听黄蓉叫她出去,生怕杨过又受损伤。黄蓉道:“敌人既说明日来攻,今晚定然无事。我跟

你说的话,与过儿有关。”小龙女点点头,低声嘱咐杨过小心提防,才跟黄蓉出房。

黄蓉带她到自己卧室,掩上了门,说道:“龙姑娘,你想杀我夫妇,是不是?”

小龙女虽然生性真纯,却绝非傻子,她立意要杀郭靖夫妇以救杨过性命,黄蓉若用言语

盘套,她焉能吐露实情,但黄蓉摸准了她的性格,竟尔单刀直入的问了出来。小龙女一怔,

支支吾吾的道:“我……我……你们待我这样好,我干么……干么要杀你们。”黄蓉见她脸

生红晕,更料得准了,说道:“你不用瞒我,我早知道啦。过儿说我夫妇害死了他爹爹,要

杀我夫妇二人报仇。你心爱过儿,便要助他完成这番心愿。”

小龙女给她说中,无法谎言欺骗,又道杨过已露了口风,半晌不语,叹了口气道:“我

便是不懂。”黄蓉道:“不懂甚么?”小龙女道:“过儿今日却又何以舍命救助郭大爷回

来?他和金轮法王他们约好,是要一齐下手杀死郭大爷的。”

黄蓉一听之下,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她虽猜到杨过心存歹念,却绝未料到他竟致与蒙

古人勾结,当下不动声色,装作早已明白一切,道:“想是他见郭大爷对他推心置腹,义气

深重,到得临头,却又不忍下手。”

小龙女点点头,凄然道:“事到如今,也没甚么可说的。他既然宁可不要自己性命,也

只由得他罢啦。我早知道他是世上最好的好人,甘愿自己死了,也不肯伤害仇人。”

黄蓉于□忽之间,脑中转了几个念头,却推详不出她这几句话是何用意,但见她神色之

间甚是凄苦,顺口慰道:“过儿的杀父之仇,中间另有曲折,咱们日后慢慢跟他说明。他受

伤不重,将养几日,也便好了,你不用难过。”

小龙女向她怔怔的望了一会儿,突然两串眼泪如珍珠断线般滚下来,哽咽道:“他……

他只有七日之命了,还……还说甚么将养几日?”黄蓉一惊,忙问:“甚么七日之命?你快

说,咱们定有救他之法。”

小龙女缓缓摇头,但终于将绝情谷中之事说了出来,杨过怎样中了情花之毒,裘千尺怎

地给他只服半枚绝情丹,怎地限他在十八日中杀了他夫妇二人回报才给他服另半枚,又说那

情花剧毒发作时如何痛楚,世间又如何只有那半枚绝情丹才能救得杨过性命。

黄蓉越听越是惊奇,万想不到裘千丈、裘千仞兄弟竟还有一个妹子裘千尺,以致酿成了

这等祸端。

小龙女述毕原委,说道:“他尚有七日之命,便是今晚杀了你夫妇,也未必能赶回绝情

谷了,我更要害你夫妇作甚?我只是要救过儿,至于他父仇甚么的,全不于在心上。”

黄蓉初时只道杨过心藏祸胎,纯是为报父仇,岂知中间尚有这许多曲折,如此说来,他

力护郭靖,实如自戕,这般舍己为人的仁侠之心当真万分难得。她缓缓站起,在室中彷徨来

去,饶是她智计绝伦,处此困境,苦无善策,想到再过几个时辰,敌方高手便大举来袭,自

己虽安慰杨过说:“不能力敌,便当智取。”可是如何智取?如何智取?

小龙女全心全意只是深爱杨过。黄蓉的心儿却分作了两半,一半给了丈夫,一半给了女

儿,只想:“如何能教靖哥哥与芙儿平安。”斗地转念:“过儿能舍身为人,我岂便不

能?”当下转身慨然说道:“龙姑娘,我有一策能救得过儿性命,你可肯依从么?”小龙女

大喜之下,全身发颤,道:“我……我……便是要我死……唉,死又算得甚么,便是比死再

难十倍……我……我都……”黄蓉道:“好,此事只有你知我知,可千万不能□漏,连过儿

也不能说给他知道,否则便不灵了。”小龙女连声答应。黄蓉道:“明日你和过儿联手保护

郭大爷,待危机一过,我便将我首级给你,让过儿骑了汗血宝马,赶去换那绝情丹便是。”

小龙女一怔,问道:“你说甚么?”黄蓉柔声道:“你爱过儿,胜于自己的性命,是不

是?只要他平安无恙,你自己便死了也是快乐的,是不是?”小龙女点头道:“是啊,你怎

知道?”黄蓉淡淡一笑,道:“只因我爱自己丈夫也是如你这般。你没孩儿,不知做母亲的

心爱子女,不逊于夫妻情义。我只求你保护我丈夫女儿平安,别的我还希罕甚么?”

小龙女沉吟不答。黄蓉又道:“若非你与过儿联手,便不能打退金轮法王。过儿曾数次

舍命救我夫妇,我便一次也救他不得?那汗血宝马日行千里,一到三日,便能赶到绝情谷。

我跟你说,那裘千丈与过儿的父亲全是我一人所伤,跟郭大爷绝无干系。裘千尺见了我的首

级,纵然心犹未足,也不能不将解药给了过儿。此后二人如能为国出力,为民御敌,那自然

最好,否则便在深山幽谷中避世隐居,我也是一般感激。”

这番话说得明明白白,除此之外,确无第二条路可走。小龙女近日来一直在想如何杀了

郭靖、黄蓉,好救杨过的性命,但此时听黄蓉亲口说出这番话来,心中又觉万分过意不去,

只是不住摇头,道:“那不成,那不成!”

黄蓉还待解释,忽听郭芙在门外叫道:“妈,妈,你在那儿?”语声甚是惶急。黄蓉吃

了一惊,问道:“芙儿,甚么事?”郭芙推门而进,也不理小龙女便在旁边,当即扑在母亲

怀□,叫道:“妈,大武哥哥和小武哥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黄蓉皱眉道:“又怎样

啦?”郭芙哽咽道:“他……他哥儿俩,到城外打架去啦。”

黄蓉大怒,厉声道:“打甚么架?他兄弟俩自己打自己么?”郭芙极少见母亲如此发

怒,不禁甚是害怕,颤声道:“是啊,我叫他们别打,可是他们甚么也不听,说……说要拚

个你死我活。他们……他们说只回来一个,轮了的便是不死,也不回来见……见我。”

黄蓉越听越怒,心想大敌当前,满城军民性命只在呼吸之间,这兄弟俩还为了争一个姑

娘竟尔自相残杀。她怒气冲动胎息,登时痛得额头见汗,低沉着声音道:“定是你在中间捣

乱,你跟我详详细细的说,不许隐瞒半点。”郭芙向小龙女瞧了一眼,脸上微微晕红,叫了

声:“妈!”

小龙女记挂杨过,无心听她述说二武相争之事,转身而出,又去陪伴杨过,一路心中默

默琢磨黄蓉适才的言语。

郭芙等小龙女出房,说道:“妈,他们到蒙古营中行刺忽必烈,失手被擒,累得爹爹身

受重伤,全是女儿不好。这回事女儿再不跟你说,爹妈不是白疼我了么?”于是将武氏兄弟

如何同时向她讨好、她如何教他们去立功杀敌以定取舍等情说了。黄蓉满腔气恼,却又发作

不出来,只是向她恨恨的白了一眼。

郭芙道:“妈,你教我怎么办呢?他哥儿俩各有各的好处,我怎能说多欢喜谁一些儿?

我教他们杀敌立功,那不正合了爹爹和你的心意么?谁教他们这般没用,一过去便让人家拿

住了?”黄蓉啐道:“二武的武功不强,你又不是不知道。”郭芙道:“那杨过呢?他又大

不了他们几岁,怎地又斗法王又闯敌营,从来也不让人家拿住?”

黄蓉知道女儿自小给自己娇纵惯了,她便是明知错了,也要强辞夺理的辩解,于是也不

追问过去之事,说道:“放回来也就是了,干么又到城外去打架?”郭芙道:“妈,是你不

好,只因为你说他们是好脓包的徒弟。”

黄蓉一怔,道:“我几时说过了?”郭芙道:“我听大武哥哥和小武哥哥说,适才霍都

来下战书,你叫他们擒他,反给点了穴道,你便怪他们脓包。”黄蓉叹了口气,道:“艺不

如人,那有甚么法子?『好脓包的徒弟』这句话,是霍都说的。”郭芙道:“那便是了,你

不跟霍都争辩,就是默认。他二兄弟愤愤不平,说啊说的,二人争执起来,一个埋怨哥哥擒

拿霍都时出手太慢,另一个说兄弟挡在身前,碍手碍脚。二人越吵越凶,终于拔剑动手。我

说:『你们在襄阳城□打架,给人瞧见了,却成甚么样子?再说爹爹身上负伤,你们气恼了

他,我永世也不会再向你哥儿俩瞧上一眼。』他们就说:『好,咱们到城外打去。』”

黄蓉沉吟片刻,恨恨的道:“眼前千头万绪,这些事我也理不了。他们爱闹,由得他们

闹去罢。”郭芙搂着她脖子道:“妈,若是二人中间有了损伤,那怎生是好?”黄蓉怒道:

“他们若是杀敌受伤,才要咱们牵挂。他们同胞手足,自己打自己,死了才是活该。”郭芙

见母亲神色严厉,与平时纵容自己的情状大异,不敢多说,掩面奔出。

这时天将黎明,窗上已现白色。黄蓉独处室中,虽然恼怒武氏兄弟,但从小养育他们长

大,总是悬念,想起来日大难,不禁掉下泪来,又记着郭靖的伤势,于是到他房中探望。

只见郭靖盘膝坐在床上静静运功,脸色虽然苍白,气息却甚调匀,知道只要休养数日,

便能全愈,当此情景,不禁想起少年时两人同在临安府牛家材密室疗伤的往事。

郭靖缓缓睁开眼来,见妻子脸有泪痕,嘴角边却带着微笑,说道:“蓉儿,你知道我的

伤势不碍事,又何必担心?倒是你须得好好休息要紧。”黄蓉笑道:“是了。这几天腹中动

得厉害,你的郭破虏还是郭襄,就要见爹爹啦。”她怕郭靖担心,于是霍都下战书与武氏兄

弟出城之事自是绝口不提。郭请道:“你叫二武加紧巡视守城,敌人知我受伤,只怕乘机前

来袭击。”黄蓉点头答应。郭靖又道:“过儿的伤势怎样啦?”

黄蓉还未回答,只听得房外脚步声响,杨过的声音接口道:“郭伯伯,我只是外伤,服

了郭伯母的九花玉露丸,全不当他一回事。”说着推门进来,说道:“我已到城头上去瞧了

一周,众弟兄都是斗志高提,只是武家兄弟……”黄蓉一声咳嗽,向他使个眼色,杨过当即

会意,说道:“武家兄弟说,你为他们身受重伤,敌人若是来袭,必当死战,方能报答你老

人家的恩德。”郭靖叹道:“经此一役,他兄弟俩也该长了一智,别把天下事瞧得太过容易

了。”杨过道:“郭伯母,姑姑没跟你在一起么?”黄蓉道:“我跟她说了一会子话,想是

她回去睡啦。自你受伤之后,她还没合过眼呢。”

杨过“嗯”了一声,心想她与黄蓉说话之后,必来告知,只是她回来时,恰好自己到城

头巡视去了。原来他初进襄阳,一心一意要刺杀郭靖夫妇,但一经共处数日,见他二人赤心

为国,事事奋不顾身,已是大为感动,待在蒙古营中一战,郭靖舍命救护自己,这才死心塌

地的将杀他之心尽数抛却,反过来决意竭力以报。他自知再过七日,情花之毒便发,索性一

切置之度外,在这七日之中做一两件好事,也不枉了一世为人。他也料得到郭靖既受重伤,

敌军必乘虚来攻,是以力气稍复,即到城头察看防务。

这时牵记着小龙女,正要去寻她,忽听十余丈外屋顶上一人纵声长笑,跟着铮铮两声大

响,金铁交鸣,正是金轮法王到了。

郭靖脸色微变,顺手一拉黄蓉,想将她藏于自己身后。黄蓉低声道:“靖哥哥,襄阳城

要紧,还是你我的情爱要紧?是你身子要紧,还是我的身子要紧?”

郭靖放开了黄蓉的手,说道:“对,国事为重!”黄蓉取出竹棒,拦在门口,心想自己

适才与小龙女所说的那番话,她尚未转告杨过,不知他要出手御敌,还是要乘人之危,既报

私仇、又取解药?此人心性浮动,善恶难知,如真反戈相向,那便大事去矣,是以虽然横棒

守在门口,眼光却望着杨过。

郭靖夫妇适才短短对答的两句话,听在杨过耳中,却宛如轰天霹雳般惊心动魄。他决意

相助郭靖,也只是为他大仁大义所感,还是一死以报知己的想法,此时突听到“国事为重”

四字,又记起郭靖日前在襄阳城外所说“为国为民,侠之大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那几句话,心胸间斗然开朗,眼见他夫妻俩相互情义深重,然而临到危难之际,处处以国为

先,自己却念念不忘父仇私怨、念念不忘与小龙女两人的情爱,几时有一分想到国家大事?

有一分想到天下百姓的疾苦?相形之下,真是卑鄙极了。

霎时之间,幼时黄蓉在桃花岛上教他读书,那些“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语句,在脑

海间变得清晰异常,不由得又是汗颜无地,又是志气高昂。眼见强敌来袭,生死存亡系乎一

线,许多平时从来没想到、从来不理会的念头,这时突然间领悟得透彻无比。他心志一高,

似乎全身都高大起来,脸上神采焕发,宛似换了一个人一般。

他心中所转念头虽多,其实只是一瞬间之事。黄蓉见他脸色自迷惘而羞愧,自激动而凝

定,却不知他所思何事,忽听他低声道:“你放心!”一声清啸,拔出君子剑抢到门口。

金轮法王双手各执一轮,站在屋顶边上,笑道:“杨兄弟,你东歪西倒,朝三暮四,成

了反覆小人,这滋味可好得很啊?”

若在昔日,杨过听了此言定然大怒,但此时他思路澄澈,心境清明,暗道:“你这话说

得不错,时至今日,我心意方坚。此后活到一百岁也好,再活一个时辰也好,我是永远不会

反覆的了。”笑道:“法王,你这话挺对,不知怎地鬼迷上了身,我竟助着郭靖逃了回来。

他一到襄阳,便不知藏身何处,我再也找他不到了,正自后悔烦恼。你可知他在那□么?”

说着跃上屋顶,站在他身前数尺之地。

法王斜眼相睨,心想这小子诡计多端,不知此言是真是假,笑道:“若是找到了他,那

便怎地?”杨过道:“我提手便是一剑。”法王道:“哼,你敢刺他?”杨过道:“谁说刺

他?”法王愕然道:“那你刺谁?”

嗤的一响,君子剑势挟劲风,向他左胁刺去,杨过同时笑道:“自然刺你!”他在笑谈

之中斗然刺出一剑,招数固极凌厉,又是出其不意的近身突袭,法王只要武功稍差,若与尼

摩星、潇湘子等人相仿,这一剑已自送了他的性命,总算他变招迅捷,危急中运劲左臂,向

外疾掠,挡开了剑锋。但君子剑何等锐利,他手臂上还是给剑刃划了一道长长口子,深入近

寸,鲜血长流。

法王虽知杨过狡黠,却也万料不到他竟会此时突然出招,以致一入襄阳便即受伤,折了

锐气,不由得心中大怒,右手金轮呼呼两响,连攻两招,同时左手银轮也递了过去。杨过一

步不退,敌来三招,他也还了三剑,笑道:“我在蒙古军中受你金轮之伤,此刻才还得一

剑。我这剑上有些古怪,你知不知道?”法王银轮连连抢攻,忍不住问道:“甚么古怪?”

杨过笑道:“这古怪须怪不得我。”法王道:“花言巧语,无耻狡童!甚么怪不得你?”杨

过洋洋得意,说道:“我这剑从绝情谷中得来。公孙止擅用毒药,日后你若侥幸中毒不死,

那便去找他算帐罢。”

法王暗暗吃惊,心想莫非那公孙老儿在剑锋上□了毒药?惊疑不定,出招稍缓。其实剑

上何尝有毒?杨过想起黄蓉以热茶吓倒霍都,自知武功不是法王敌手,于是乘机以言语扰敌

心神,眼见一言生效,当下凝神守御,得空便还一招,总要使他缓不出手来裹伤。法王左臂

伤势虽不甚重,但血流不止,便算剑上无毒,时候一长,力气也必大减,心想眼前情势,利

在速战,于是催动双轮,急攻猛打。

杨过知他心意,挥动长剑,守得严密异常。法王双轮上的劲力越来越大,猛地□金轮上

击,银轮横扫,杨过眼见抵挡不住,当即纵跃逃开。法王撕下衣襟待要裹伤,杨过却又挺剑

急刺。如此来回数次,法王计上心来,待他远跃避开之际,自己同时后跃,跟着银轮掷出,

教杨过不得不再向后退,如此两人之间相距远了,待得杨过再度攻上,他已乘这瞬息之间,

将撕下的衣襟在左臂上一绕,包住了伤处,又觉伤口金是疼痛,并无麻□之感,看来剑上有

毒多半是假,心中为之一宽。

就在此时,只听得东南角上乒乒乓乓之声大作,兵刃相互撞击。杨过放眼望去,见小龙

女手舞长剑,正自力战潇湘子与尼摩星两人。潇湘子的哭丧棒在蒙古战阵中被杨过夺去,杨

过昏迷中早不知抛在何处?此刻他手中又持一棒,形状与先前所使的一模一样,只不知甚中

是否藏有毒砂。杨过心想郭靖夫妇就在下面房中,若被法王发觉,为祸不小,该当将他引得

越远越好,但此事必须不露丝毫痕迹,否则弄巧反拙,叫道:“姑姑莫慌,我来助你!”几

个纵跃,抢到尼摩星身后,挺剑向他刺去。

法王中了杨过暗算,自是极为恼怒,但想此行的主旨是刺杀郭靖,这狡童一剑之仇日后

再报不迟,于是纵声大叫:“郭靖郭大侠,老衲来访,你怎地不见客人?”他叫了几声,四

下无人答应,只西北方传来一阵阵吆喝呼斗,正是他两个弟子达尔巴和霍都在围攻朱子柳。

眼见杨过、小龙女与潇湘子、尼摩星一时胜败难分,屋下人声渐杂,却是守城的兵将得知有

人来袭,纷纷赶来捉拿奸细。法王心想这些军士不会高来高去,自是奈何不了自己,但人手

一多,终是碍手碍脚,于是又高声叫道:“郭靖啊郭靖,枉为你一世英名,何以今日竟做了

缩头乌龟?”

他连声叫阵,要激郭靖出来,到后来越骂越厉害,始终不见郭靖影踪,心想:“襄阳数

万户人家,怎知他躲在何处?此人甘心受辱,一等养好了伤,再要杀他便难了。”微一沉

吟,毒计登生,当即跃下屋顶,寻到后院的柴草堆,取出火刀火石,纵起火来,东跃西窜,

连点了四五处火头,才回到屋顶,心想火势一大,不怕你不从屋□出来。

杨过虽与潇湘子二人接战,但眼光时时望向法王,突见他纵火烧屋,郭靖居室南北两处

都冒上了烟□,心中一惊,险些给尼摩星的铁蛇扫中胸口,急忙缩胸避开。若非尼摩星先一

日给郭靖打断肋骨,此番为了争功才拚命前来,这一记毒招杨过非受重伤不可。杨过暗叫:

“好险!”又想:“郭伯伯受伤沉重,郭伯母临盆在即,这番大火一起,两人若不出屋,必

受火困,但如逃出屋来,正是撞见金轮贼秃。”当下顾不得小龙女以一人而敌两大高手,向

潇湘子急刺两剑,跃下屋顶,冒烟突火,来寻郭靖夫妇。

只见黄蓉坐在郭靖床边,窗中一阵阵浓烟冲了进来。郭靖闭目运功,黄蓉双眉微蹙,脸

上却是神色自若,见杨过进来,只微微一笑。杨过见二人毫不惊慌,心下略定,一转念间,

已想到一计,低声道:“我去引开敌人,你快扶郭伯伯去安稳所在暂避。”说着伸手轻轻揭

下郭靖头顶帽子,越窗而出。

黄蓉一怔,不知他捣甚么鬼,眼见烟火渐渐逼近,伸手扶住郭靖,说道:“咱们换个地

方。”手上刚欲用劲,突然间腹中一阵剧痛,不由得“哎唷”一声,又坐回床边,心中大

恨:“小鬼头儿,不迟不早,偏要在这当口出世,那不是存心来害爹娘的性命?”她产期本

来尚有数日,只因连日惊动胎息,竟催得孩子提前出生了。

杨过一出窗口,但见四下□兵卒高声叫嚷,有的提桶救火,有的向屋顶放箭,有的在地

下挥动兵刃、双脚乱跳的喝骂。他跃向一名灰衣小兵身后,伸手点了他穴道,将郭靖的帽子

往他头上一罩,随即将他负在背上,提剑舞动剑花,跃上屋顶。

此时潇湘子、尼摩星双战小龙女,达尔巴、霍都合斗朱子柳,均已大占上风。金轮法王

却将两个轮子逼住了郭芙,双轮利口不住在她脸边划来划去,相距不过数寸,只是喝问她父

母的所在。郭芙头发散乱,手中长剑的剑头已被金轮砸断,兀自咬紧牙关恶斗,对法王的问

话宛似不闻,心中恼怒异常:“大武小武若不去自相残杀,此时我们三人联手,何惧这个贼

秃?”忍不住脱口而出:“好,你们两个只管争去,不论是谁胜了,回来只见到我的□首罢

啦!”法王奇道:“你说甚么?郭靖到底是在那□?”

他正在等郭芙回答,突见杨过负着一人向西北方急逃,他背上那人一动也不动,自是郭

靖,当即撇下郭芙,发脚追去。潇湘子、尼摩星、达尔巴、霍都四人见到,也都抛下对手,

随后赶去。朱子柳不敢怠慢,追去助杨过护卫郭靖。

杨过上屋之时,奔过小龙女身旁,向她使个眼色,微微一笑,神气甚是诡异。小龙女知

他又在行诈,只是猜不透他安排下甚么计策,眼见敌人势大,甚是放心不下,便要一同追去

相助,忽听得屋下“哇哇”几声,传出婴儿啼哭之声。郭芙喜道:“妈妈生了弟弟啦!”一

跃下地。小龙女好奇心起,又想杨过智计多端,这一笑之中似是显占上风,且去瞧瞧黄蓉的

孩儿再说,于是跟着进屋。

金轮法王提气急追,距杨过越来越近,心下大喜,暗想:“这一次瞧你还能逃出我的手

掌?”见他背负那人头上帽子正是郭靖昨日所戴,自是郭靖无疑。

杨过所学的古墓派轻功可说天下无双,虽然背上负人,但想到多走一步,郭伯伯便离危

险远一步。他没命价狂奔,法王一时倒也追他不上。杨过在屋顶奔驰一阵,听得背后脚步声

渐近,于是跃下地来,在小巷中东钻西躲,大兜圈子,竟与法王捉起迷藏来。

杨过的轻功虽然稍胜法王一筹,毕竟背上负了人,若在平原旷野之间,早给赶上,但他

尽拣阴暗曲折的里巷东躲西藏,法王始终追他不上。两人兜得几个圈子,潇湘子、尼摩星与

朱子柳三人也已先后到来。

法王向尼摩星道:“尼摩兄,你守在这巷口,我进去赶那兔崽子出来。”尼摩星怪眼一

翻,喝道:“我干么要听你号令?”法王心想这天竺矮子不可理喻,跃上墙头,放眼四望,

只见杨过负着郭靖正缩在墙角喘气。他心下大喜,悄悄从墙头掩近,正要跃下擒拿,杨过突

然大叫一声,跳起身来,钻入了烟雾之中,登时失了影踪。

法王纵火本是要逼郭靖逃出,但这时到处烟□弥漫,反而不易找人了,正自东张西望,

忽听达尔巴大叫:“在这□啦!”法王寻声跟去,只见达尔巴挥动黄金杵,正与杨过相斗。

法王纵身而前,先截住了杨过的退路。杨过向前疾冲,一晃身便闪到了达尔巴身旁。便在此

时,法王银轮已然掷出。

银轮来势如风,杨过不及闪避,嗤的一声,已掠过郭靖肩头,在他背上深深划了一道口

子。法王大喜,叫道:“着!”那知杨过不理郭靖死活,仍是放步急奔。

杨过冲出巷头,只听一个阴森森的声音说道:“小子,投降了罢!”正是潇湘子手执□

棒,拦在巷口。此时杨过前无退路,后有追兵,抬头一望,墙头上黑漆一团,却是尼摩星站

着。杨过纵身跳上墙头,尼摩星怪蛇当头击下,要逼他回入巷中。杨过心想拖延已久,郭靖

与黄蓉此时定已脱险,反手抓起背上那小兵往尸摩星手中一送,叫道:“郭靖给你!”

尼摩星惊喜交集,只道杨过反反覆覆,突又倒戈投降,却将一件大功劳送到自己手中,

当即伸手抱住。杨过飞脚狠踢,正中他臀部,将他踢下墙头。尼摩星大声欢叫:“我捉到了

郭靖的,我是蒙古国第一大勇士的!”潇湘子和达尔巴焉肯让他独占功劳,前来争夺。三人

分别拉住那小兵的手足用力拉扯,三人全是力大异常,只这么一扯,将那小兵拉成了三截。

他头上帽子落下,三人看清楚原来不是郭靖,登时呆在当地,半晌做声不得。

法王见杨过撇下郭靖而逃,早知其必有蹊跷,并不上前争夺,见三人突然呆住,哼了一

声,骂道:“呆鸟!”迳自又去追赶杨过,心想今日便拿不到郭靖,只要杀了这反覆奸诈的

小子,也就不枉了来襄阳一遭。

但此时杨过已逃得不知去向,却又往何处追寻?法王微一沉吟,已自想到:“杨过这兔

崽子背了个假郭靖,费这么大的力气奔逃,自是要引得我瞎追一场。郭靖却必在我先前纵火

之处附近。他既使奸计,我也便将计就计,引他过来。”当下迳往火头最盛处奔去。

杨过躲在一家人家的屋檐下察看动静,见法王又迅速奔回郭靖的住所。他不知郭靖是否

已然逃远,心中挂虑,于是悄悄跟随。只见法王奔到那大屋附近,向下跃落,叫道:“好郭

靖,原来你在此处,快跟老和尚走罢!”杨过大惊,正要跟着跃下,只听得乒乒乓乓的兵刃

相交,又听法王大喝:“郭靖,快快投降罢!”跟着金铁撞击之声连续不绝。杨过眼珠子一

滚,暗笑:“臭贼秃,险些上了你的鬼当,可笑你弄巧成拙,假装甚么兵器撞击。郭伯伯伤

成这个样子,怎能用兵刃跟你过招?又怎能如此乒乒乓乓的打个不休?你想骗我出来,我偏

躲在这儿瞧你捣鬼。”

忽听得法王大声叫道:“杨过,这次你总死了罢!”杨过一奇:“甚么这次我死了?”

随即会意:“他引不出我,便想引得郭伯伯冲出来救我。”只听法王哈哈笑道:“杨过啊杨

过,你今日将小命送在我手□,也算是活该。”

他一言方毕,突然烟雾中白影幌动,一个少女窜了出来,挺剑向法王扑去。杨过叫道:

“姑姑,我在这儿!”但法王已挥动轮子将小龙女截住。原来法王大叫大嚷,显得杨过遭逢

危难,小龙女听到后情切关心,冲出来动手。杨过仗剑上前,和小龙女相对一笑,使出“玉

女素心剑法”,将法王裹在剑光之中,法王暗暗叫苦:“这番惹祸上身,却教他二人双剑合

璧。”四下□热气蒸腾,火柱烟梁,纷纷跌落。

法王奋力挥轮挡开两人双剑,急往西北角上退却。杨过叫道:“今日不容他再逃,务须

诛了这个祸根。”长剑颤动,身随剑起,刺向法王后心。

法王自上次在“玉女素心剑法”下锻羽,潜心思索,钻研出一套对付这剑法的武功,只

是想对方双剑合璧,奥妙无方,两人心灵合一,成为一个四腿四臂的武学高手,是否真能破

解,殊无把握,此时形势危急,顾不得自己这套“五轮大转”尚有许多漏洞,只得一试,于

是探手怀中,呛□□一阵响亮,空中飞起三只轮子,手中却仍是各握一轮。这金银铜铁铅五

轮轻重不同,大小有异,他随接随掷,轮子出来时忽正忽歪。

杨过与小龙女登感眼花撩乱,心下暗惊。杨过向左刺出两剑,身往右靠,小龙女立时会

意,手中淑女剑向右连刺,脚步顺势移动,往杨过身侧靠近。两人见敌招太怪,不敢即攻,

要先守紧门户,瞧清楚敌人招术的路子,再谋反击。

法王五轮运转如飞,但见两人剑气纵横,结成一道光网,五轮合起来的威力虽强,却攻

不进剑光之中,暗叹:“瞧我这五轮齐施,还是奈何不了两个小鬼的双剑合璧。”正自气

馁,小龙女怀中突然“哇哇”两声,发出婴儿的啼哭。这一来不但法王大吃一惊,连杨过是

诧异无比,三人一呆之下,手下招数均自缓了。

小龙女左手在怀中轻拍,说道:“小宝宝莫哭,你瞧我打退老和尚。”那知婴儿越哭越

是厉害。杨过低声道:“郭伯母的?”小龙女点点头,向法王刺了一剑。

法王横金轮挡住,他没听清楚杨过的问话,一时想不透小龙女怀抱一个婴儿作甚,但想

她身上多了累赘,剑法势必威力大减,当下催动金轮,猛向小龙女攻击。

杨过连出数剑,将他的攻势接了过去,侧头问道:“郭伯伯、郭伯母都好么?”小龙女

道:“黄帮主扶住郭大爷从火窟中逃走……”当的一响,她架开法王左手铜轮,又道:“当

时情势危急,大梁快摔下来啦,我在床上抢了这女孩儿……”杨过向法王右腿横削一剑,解

开了他推向小龙女的铅轮,说道:“是女孩儿?”他想郭靖已生了一个女儿,这次该生男

孩,那知又是一个女儿,颇有点出乎意料之外。小龙女点头道:“是女孩儿,你快接

去……”说着左手伸到怀中,想把婴儿取出交给杨过。

但婴儿哭叫声中,法王攻势渐猛,三个轮子在头顶呼呼转动,俟机下击,手中双轮更是

凌厉。杨过竭尽全力也只勉强挡住,那□还能缓手去接婴儿?小龙女叫道:“你快抱了孩

儿,骑汗血宝马到……”当当两响,法王双轮攻得二人连遇凶险,小龙女一句话再也说不下

去。这时他二人心中所想各自不同,玉女素心剑法的威力竟然施展不出。

杨过心想只有自己接过婴儿,小龙女才不致分神失手,于是慢慢靠向她身旁。小龙女也

正要将婴儿交给杨过,二人心意合一,霎时间双剑锋芒徒长,法王被迫得退开两步。小龙女

左手将婴儿送了过来,杨过正要伸手去接,□地黑影闪动,铁轮斜飞而至,砸向婴儿。小龙

女怕婴儿受伤,左手松开婴儿,手掌翻起,往铁轮上抓去。那铁轮来势威猛,轮子边缘锋利

逾于刀刃,但小龙女手上带着金丝手套,手掌与铁轮相接,立即顺势向外一推,再以斜劲消

去轮子急转之势,向上微托,抓了下来,正是四两拨千斤的妙用。

就在此时,杨过已将婴儿接过,见小龙女抓住铁轮,叫了声:“好!”法王这轮子若是

向小龙女直砸,她原是抓之不住,只因准头向着婴儿,她才侧拿得手。小龙女一拿到轮子,

甚是高兴,但脸上仍是冷冰冰地,蓦地□学着法王的招式,举起铁轮往敌人砸去,要来一个

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法王又惊又愧,五轮既失其一,这“五轮大转”登时破了。他索性收回两轮,手中只□

金银二轮,横砍直击,威力又增。

杨过左手抱了孩子,道:“咱们先杀了这贼秃,其余慢慢再说。”小龙女道:“好!”

左手持铁轮挡在胸口,与杨过双剑齐攻。她手中多了一厉害武器,又少了婴儿的拖累,本该

威力倍增,岂知数招之下,与杨过的剑法格格不入,竟尔难以合璧。她越打越惊,不知何以

如此。却不知“玉女素心剑法”的妙诣,纯在使剑者两情欢悦,心中全无渣滓,此时双剑之

中多了一个铁轮,就如一对情侣之间插进了第三者,波折横生,如何再能意念相通?如何能

化你心为我心?两人一时之间均未悟到此节,又斗数合,竟比两人各自为战尚要多了一番窒

滞。小龙女大急,道:“今日斗他不过了,你快抱婴儿到绝情谷……”

杨过心念一动,已明白了她用意:此时若骑汗血宝马出城,七日之内定能赶到绝情谷,

他虽不能携去郭靖、黄蓉的首级,但带去了二人的女儿,对裘千尺说郭靖夫妻痛失爱女,定

会找上绝情谷来,那时自可设法报仇。当此情境,裘千尺势必心甘情愿的交出半枚丹药来。

待得身上剧毒既解,可再奋力救此幼女出险。这缓兵之计,料想裘千尺不得不受。若在两日

之前,杨过对此举自是毫不迟疑,但他此时对郭靖赤心为国之心钦佩已极,实不愿为了自己

而使他女儿遭遇凶险,这时夺他幼女送往绝情谷,无论如何是乘人之危,非大丈夫所当为,

因此微一沉吟,便道:“姑姑,这不成!”

小龙女急道:“你……你……”她只说了两个“你”字,嗤的一响,左肩衣服已被法王

金轮划破。杨过道:“如此作为,我怎对得起郭伯伯?有何面目使这手中之剑?”说着将君

子剑一举。他心意忽变,小龙女原不知情,她全心全意只求解救杨过身上之毒,听他说既要

对得起杀父仇人,又要做一个有德君子,不禁错愕异常。二人所思既左,手上剑法更是难于

相互呼应。法王乘势踏上,手臂微曲,一起肘锤击在杨过左肩。

杨过只觉半身一麻,抱着的婴儿脱手落下。他三人在屋顶恶斗,婴儿一离杨过怀抱,迳

往地下摔落。杨过与小龙女齐声惊叫,想要跃落相救,那□还来得及?

法王听了二人断断续续的对答,已知这婴儿是郭靖、黄蓉之女,心想便拿不着郭靖,携

走他女儿为质,再逼他降服,岂不是奇功一件?眼见情势危急,右手一挥,金轮飞出,刚好

托在婴儿的襁褓之下。

金轮离地五尺,平平飞去,将婴儿托在轮上。三人齐从屋顶纵落,要去抢那轮子。杨过

站得最近,眼见金轮越飞越低,不久便要落地,当即右足在地下一点,一个打滚,要垫身金

轮之下,连轮和人一并抱住,使婴儿不受半点损伤。突见一只手臂从旁伸过,抓住了金轮,

连着婴儿抱了过去。那人随即转身便奔。

杨过翻身站起,法王与小龙女抢到他身边。小龙女叫道:“是我师姊。”

杨过见那人身披淡黄道袍,右手执着拂尘,正是李莫愁的背影,不知如何,此人竟会在

这当口来到襄阳,心想此人生性乖张,出手毒辣无比,这幼女落在她的手中,那□还会有甚

么好下场?当下提气疾追。

小龙女大叫:“师姊,师姊,这婴儿大有牵连,你抱去作甚?”李莫愁并不回头,遥遥

答道:“我古墓派代代都是处女,你却连孩子也生下了,好不识羞!”小龙女道:“不是我

的孩儿啊。你快还我。”她连叫数声,中气一松,登时落后十余丈。眼见李莫愁等三人向北

而去,当即追了下去。

这时城中兵马来去,到处是呼号喝令之声,或督率救火,或搜捕奸细。小龙女一概不闻

不见,堪堪奔到城墙边,只见鲁有脚领着一批丐帮的帮众正在北门巡视,以防敌人乘着城中

火起前来攻城,他一见小龙女,忙问:“龙姑娘,黄帮主与郭大侠安好罢?”小龙女不答他

的问话,反问道:“可见到杨公子和金轮法王?可见到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鲁有脚向城

外一指,道:“三人都跳下城头去了。”

小龙女一怔,心想城墙如是之高,武功再强跳下去也得折手断脚,怎么三人都跳下了?

正待询问,一瞥眼见一名丐帮弟子牵着郭靖的汗血宝马正在刷毛,心中一凛:“过儿便算夺

得婴儿,若无这匹宝马,怎能及时赶到绝情谷去?”一个箭步上前,拉住了马□,转头向鲁

有脚道:“我有要事出城去,急需此马一用。”

鲁有脚只记挂着黄蓉与郭靖二人,又问:“黄帮主与郭大侠可安好吗?”小龙女翻身上

马,道:“他二人安好。黄帮主刚生的婴儿却给那女人抢了去,我非去夺回不可。”鲁有脚

一惊,忙喝令开城。

城门只开数尺,吊桥尚未放落,小龙女已纵马出城。汗血宝马神骏非凡,后腿一撑,已

如腾云驾雾般跃过了护城河。城头众兵将见了,齐声喝采。

小龙女出得城来,只见两名军士血肉模糊的死在城墙角下,另有一匹战马也摔得腿断头

裂,放眼远望,但见苍苍群山,莽莽平野,怎知这三人到了何处。她愁急无计,拍着宝马的

颈道:“马儿啊马儿,我是去救你幼主,快快带我去罢!”那马也不知是否真懂她的言语,

昂头长嘶,放开四蹄,泼刺刺往东北方奔去。

原来杨过与法王追赶李莫愁,直追上了城头,均想城墙极高,她已无退路,必可就此截

住。那知李莫愁一上城头,顺手抓过一名军士,便往城下掷去,跟着向下跳落。待那军士与

地面将触未触之际,她左足在军士背上一点,已将下落的急势消去,身子向前纵出,轻飘飘

的着地,竟连怀中的婴儿亦未震动,那军士却已颈折骨断,哼都没哼一声,已然毙命。

法王暗骂:“好厉害的女人!”依样葫芦,也掷了一名军士下城,跟着跃落。

杨过要以旁人来作自己的垫脚石,实是有所不忍,眼见时机紧迫,心念一动,发掌将一

匹战马推出城头,不待战马落地,飞身跃在马背,那马摔得骨骼粉碎,他却安然跃下,跟在

法王之后追去。他先一日在蒙古军营中大战,被法王的轮子割伤两处,虽无大碍,但流血甚

多,身子疲软,这日又苦战多时,实已支撑不住,然想到郭靖的幼女不论落在李莫愁或法王

手中都是凶多吉少,虽觉心跳渐剧,还是仗剑急追。

这三人本来脚程均快,但李莫愁手中多了一婴儿,法王臂受剑伤,剑上到底是否有毒毕

竟捉摸不准,时时担心创口毒发,不敢发力,因此每人奔跑都己不及往时迅捷,待得奔出数

里,襄阳城早已远远抛在背后,三人仍是分别相距十余丈,法王追不上李莫愁,杨过也追不

上法王。

李莫愁再奔得一阵,见前面丘陵起伏,再行数里便入丛山,于是加快脚步,只要入了山

谷,便易于隐蔽脱身。她虽听小龙女说这不是她的孩子,但见杨过舍命死追,料来定是他与

小龙女的孽种无疑,只要挟持婴儿在手,不怕她不拿师门秘传“玉女心经”来换。

三人渐奔渐高,四下□树木深密,山道崎岖。法王心想再不截住,只怕被她藏入丛林幽

峡之内,那就难以找寻。他从未与李莫愁动过手,但见她轻功了得,实是个劲敌,自己五轮

已失其二,原不想飞轮出手,但见情势紧迫,不能再行犹豫迁延,于是大声喝道:“兀那婆

娘,快放下孩儿,饶你性命,再不听话,可莫怪大和尚无情了。”李莫愁格格娇笑,脚下却

更加快了。法王右臂挥动,呼呼风响,银轮卷成一道白虹,向她身后袭到。

李莫愁听得敌轮来势凌厉,不敢置之不理,只得转身挥动拂尘,待要往轮上拂去,蓦见

轮子急转,银光刺眼,拂尘若是搭上了只怕立即便断,于是斜身闪跃,避开了轮子的正击。

法王抢上两步,铜轮出手,这一次先向外飞,再以收势向□回砸。李莫愁仍是不敢硬接,倒

退三步,织腰一折,以上乘轻功避了开去。但这么一进一退,与法王相距已不逾三丈。法王

左手接过银轮,右手铅轮向她左肩砸下。

李莫愁拂尘斜挥,化作万点金针,往法王眼中洒将下来。法王铅轮上抛,挡开了她这一

招,右手接住回飞而至的铜轮,双手互交,银铜两轮碰撞,当的一响,只震得山谷间回声不

绝,这时左手的银轮已交在右手,右手的铜轮已交在左手,双轮移位之际,杀着齐施。李莫

愁斗逢大敌,精神为之一振,想不到这高瘦和尚膂力固然沉厚,出招尤是迅捷,当下展开生

平所学,奋力应战。

两人甫拆数招,杨过已然赶到,他站在圈外数丈之地旁观,一面调匀呼吸,俟机抢夺婴

儿。只见二人越斗越快,三轮飞舞之中,一柄拂尘上下翻腾。

说到武功内力,法王均胜一筹,何况李莫愁手中又抱着一个婴儿,按理不到百招,她已

非败不可。那知她初时护着婴儿,生怕受法王利轮伤害,但每见轮子临近婴儿身子,他反而

急速收招,微一沉吟,已然省悟:“这贼秃要抢孩子,自是不愿伤她性命。”以她狠毒的心

性,自然不顾旁人死活,既看破了法王的心思,每当他疾施杀着,自己不易抵挡之时,便即

举婴儿护住要害。这样一来,婴儿非但不是累赘,反成为一面威力极大的盾牌,只须举起婴

儿一挡,法王再凶再狠的绝招也即收回。

法王连攻数轮,都被李莫愁以婴儿挡开,杨过瞧得心中大急,二人中那一个只要手上劲

力稍大了半分,如何不送了婴儿的小命?正想上前抢夺,只见法王右手银轮□地自外向内回

砸,左手铜轮跟着平推出去,这一来,两轮势成环抱,将李莫愁围在双臂之间,李莫愁脸上

微微一红,啐了一口,暗骂贼秃这一招不合出家人的庄严身分,当下拂尘后挥,架开银轮,

左手举婴儿护在胸前。法王当双手环抱之时,早已算就了后着,左手松指,铜轮突然向上斜

飞,砸向她的面门。

这轮子和她相距不过尺许,忽地飞出,来势又劲急异常,实是不易招架,总算李莫愁一

生纵横江湖,大小数百战,临敌经历实比法王丰富得多,危急中身子向后一仰,双脚牢牢钉

在地下,拂尘却还攻敌肩。法王右肩疾缩,拂尘掠肩而过,仍有几根帚丝拂中了肩头。他左

掌既空,顺势在李莫愁左臂上斩落。李莫愁手臂登时酸麻无力,低呼一声:“啊哟!”纵身

跃起,但觉手中已空,婴儿已被法王抢去。

法王正自大喜,突听得身旁风响,杨过和身扑上,已夺过了婴儿,在地下一个打滚,长

剑舞成一道光网,护住身后,跟着翻身站起,长剑一招“顺水推舟”,阻住两个敌人近身。

原来他见婴儿入了法王之手,心知只要迟得片刻,再要抢回那便千难万难,乘着他抱持未稳

之际,不顾性命的扑上,一举奏功。婴儿在三人手中轮转,只一瞬间之事。

李莫愁喝采:“小杨过,这一手耍得可俊!”法王大怒,双轮一击,声若龙吟,悠悠不

绝,左手袍袖挥处,右手轮子向杨过递出。杨过长剑虚刺,转身欲逃,忽听得身后风响,却

是李莫愁挥拂尘挡住了去路,笑道:“杨过别走!且斗斗这大和尚再说。”杨过眼见法王的

铜轮已递到身前不逾尺,只得还剑招架。

二人连日鏖战,于对方功力招数,都是心中明明白白,一出手均是以快打快,但见二人

身形幌动,三道白光上下飞舞,转瞬间拆了二十余招。李莫愁暗暗惊异:“怎地相隔并无多

日,这小子武功已练到了如此地步?”

其实杨过武功固然颇有长进,一半也因自知性命不久,为了报答郭靖养育之恩,决意死

拚,遇到险招之时常不自救,却以险招还险招,逼得法王只好变招。然杨过不顾自己性命,

却须顾到婴儿的安全,那肯如李莫愁这般以婴儿掩蔽自己要害?虽见法王与李莫愁相斗之时

招数避开婴儿,但想到这是郭靖之女,实是半点不敢冒险大意,只因处处护着婴儿,时刻稍

长,便被法王逼得险象环生。

法王见李莫愁不顾婴儿,招数便尽力避开婴儿身子,但见杨过唯恐伤害于她,两个轮子

便攻向婴儿的多而攻向他本人的反少。这一来,杨过更是手忙脚乱,抵挡不住,大声叫道:

“李师伯,你快助我打退秃贼,别的慢慢再说不迟。”

法王向李莫愁望了一眼,见她□立微笑,竟是隔山观虎斗,两不相助,心中大惑不解:

“小龙女也叫他师姊,这女人的确是他师伯,何以又不出手相助?其中必有诡计?须得尽快

伤了这小子,抢过婴儿。”当下手上加劲,更逼得杨过左支右绌,难以招架。

李莫愁知道法王不会伤害婴儿,不管杨过如何大叫求助,只是不理,双手负在背后,意

态甚是□适。

又斗一阵,杨过胸口隐隐生疼,知道自己内力不及对方,如此蛮打实是无法持久,多时

不听到婴儿哭泣,只怕有失,百忙中低头向婴儿望了一眼,只见她一张小脸眉清目秀,模样

甚是娇美,正睁着两只黑漆漆的眼珠凝视自己。杨过素来与郭芙不睦,但对怀中这个幼女心

头忽起异样之感:“我此刻为她死拚,若是天幸救得她性命,七日之后我便死了,日后她长

到她姊姊那般年纪,不知可会记得我否?”激情冲动之下,心头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李莫愁在旁眼见他势穷力竭,转瞬间便要丧于双轮之下,要待上前相助,但随即想到:

“这小子武功大进,正好假手和尚除他,否则日后便不可复制。”于是仍然袖手不动。

三人中法王武功最强,李莫愁最毒,但论到诡计多端,却推杨过。他一阵伤心过了,随

即筹思脱身之策,心想:“郭伯母当年讲三国故事,说道其时曹魏最强,蜀汉抗曹,须联孙

权。”李莫愁既不肯相助自己,只有自己去助李莫愁了,当下刷刷两剑,挡住了法王,疾退

两步,突将婴儿递给李莫愁,说道:“给你!”

这一着大出李莫愁意料之外,一时不明他的用意,顺手将婴儿接过。杨过叫道:“师

伯,快抱了孩子逃走,让我挡住贼秃!”奋力刺出两剑,教法王欺不近身来。李莫愁心道:

“原来他想我总还顾念师门之谊,不致伤了孩子,危急中递了给我,那真是再妙不过。”她

那想到这是杨过嫁祸的恶计,刚提步要走,法王回过手臂,银轮砸出,竟是舍却杨过,击向

她后心。这一招来得好快,她身形甫动,银轮已如影随形的击到。李莫愁无奈,只得回过拂

尘挡架。

杨过见计已售,登时松了一口气,他顾念婴儿,却不肯如李莫愁般袖手旁观,以待二人

斗个两败俱伤,才出来收渔人之利,呼吸稍一调匀,立即提剑攻向法王。

这时红日中天,密林中仍有片片阳光透射进来,杨过精神一振,长剑更是使得得心应

手,只听得当的一响,铜轮被君子剑削去了一片。法王暗暗心惊,出招却越见凌厉。杨过斗

地心生一计,叫道:“李师伯,你小心和尚这个轮子,被我削破的口子上染有剧毒,莫给他

扫上了。”李莫愁问道:“为甚么?”杨过道:“我这剑上所□毒药甚是厉害!”

适才法王被杨过长剑刺伤,一直在担心剑上有毒,但久战之后,伤口上并无异感,也就

放心,此时听他一提,不由得心中一震:“公孙止为人险诈,只怕剑上果然有毒。”想到此

处,登时气便馁了。

李莫愁拂尘猛地挥出,叫道:“过儿,用毒剑刺这和尚。”伸手一扬,似有暗器射出。

法王舞轮护住胸前,李莫愁这一下却是虚张声势,她见法王如此武功,料想冰魄银针也射他

不中,只阻得他一阻,已脱出双轮威力的笼罩。

金轮法王虽然疑心杨过剑上有毒,但伤口既不麻□,亦不肿胀,实不愿就此番徒劳往

返,落得个负伤而归,见李莫愁逃走,立即拔步急追。

杨过心想如此打打追追,不知如何了局,令这初生婴儿在旷野中经受风寒,便算救回,

只怕也难以养活,只有合二人之力先将法王击退,再筹良策,大声叫道:“李师伯,不用走

啦!这贼秃身中剧毒,活不多久了。”叫声甫毕,只见李莫愁向前急窜,钻进了山边的一个

洞中。

法王一呆,不敢便即闯入。杨过不知李莫愁抢那婴儿何用,生怕她忽下毒手,他早已将

自己生死置之度外,当即长剑护胸,冲了进去,眼见银光闪动,当即挥剑将三枚冰魄银针打

落,叫道:“李师伯,是我!”洞中黑漆一团,但他双目能暗中见物,见李莫愁左手抱着孩

子,右手又扣着几枚银针,他为显得并无敌意,转身向外,说道:“咱们联手先退贼秃。”

仗剑守在洞口。

法王料想二人一时不敢冲出,于是盘膝坐在洞前,解开衣衫,检视伤口,见剑伤处血色

殷红,殊无中毒之象,伸手按去,伤口微微疼痛,再潜运内功一转,四肢百骸没半分窒滞,

心中又喜又怒,喜的是杨过剑上无毒,怒的是竟尔受了这小子之骗,白白担心半日。瞧那山

洞时,见洞口长草掩映,入口处仅容一人,自己身躯高大,若是贸然冲入,转折不便,只怕

受了洞内两人的暗算。

一时正无善策,忽听得山坡后一人怪声叫道:“大和尚,你在这□干么?”语声正是天

竺矮子尼摩星。法王仍是瞧定洞口,说道:“三只兔儿钻进了洞□,我要赶他们出来。”

尼摩星在襄阳城混闹一场,无功而退,在回归军营途中,远远望见法王的银铜铅三轮在

空中飞旋,知他正与人动手,于是认明了方向过来,见法王全神贯注瞧着着山洞,心中一

喜,问道:“郭靖逃进了洞□么?”法王哼了一声,说道:“一双雄兔,一只雌兔,还有只

小兔。”尼摩星更是欢喜,道:“啊,除了郭靖夫妇,还有杨过小子的。”法王由得他自说

自话,不予理睬,四下一瞧,已有计较,伸手拾些枯枝枯草堆在洞口,打火点燃。是时西南

风正劲,一阵阵浓烟立时往洞中涌入。

当法王堆积枯柴之时,杨过已知其计,对李莫愁低声道:“我去瞧瞧这山洞是否另有出

口。”于是向内走去,走了七八丈,山洞已到尽头,回过头来低声道:“李师伯,他们用烟

薰,你说怎么办?”李莫愁心想硬冲决计摆脱不了法王,躲在这□自然亦非了局,当真不济

之时,只有丢下婴儿独自脱身,这和尚和自己无冤无仇,他志在婴儿,那时自也不会苦缠,

因此并不惊慌,只是微微冷笑。

过不多时,山洞中浓烟越进越多,杨李二人闭住呼吸,一时尚可无碍,那婴儿却又哭又

咳。李莫愁冷笑道:“你心疼么?”杨过怀抱着这女婴一番舍生忘死的恶斗,心中已对她生

了怜惜之情,听她哭得厉害,道:“让我抱抱!”伸出双手,走近两步。李莫愁拂尘刷的一

下,向他的手臂挥去,喝道:“别走近我!你不怕冰魄银针吗?”

杨过向后跃开,听了“冰魄银针”四字,忽地生出一个念头,想起幼时与她初次相遇,

只将银针在手中握了片刻,即已身中剧毒,当下撕一片衣襟包住右手,走到洞口拾起李莫愁

适才射他的三枚银针,针尾向下,将银针插入土中,只余一寸针尖留在土外,再洒上少些沙

土,掩住针尖的光亮。此时洞口堆满了柴草,又是浓烟满洞,他弓身插针法王与尼摩星全未

瞧见。

杨过布置已毕,退身回来,低声道:“我已有退敌之计,你哄着孩子别哭。”于是大声

叫道:“好极了,山洞后面有出口,咱们快走!”声音中充满了欢喜之情。李莫愁一怔,还

道山洞后面真有出路。杨过将口俯到她耳畔低声说道:“假的,我要叫贼秃上当。”

法王与尼摩星听得杨过这般欢叫,一愕之下,但听得洞中寂然无声,婴儿的哭喊也渐渐

隐去,那想得到是杨过以袍袖盖在婴儿脸上,只道他真的从洞后逸出。尼摩星不加细想,立

即飞身绕到山坡之后去阻截。法王却心思细密,凝神一听,婴儿的哭喊只是低沉细微,却非

渐渐远去,知道又是杨过使诈,想骗他到山坡之后,便抱了孩子从洞口冲出,不禁暗暗冷

笑:“这小小的调虎离山之计,也想在老和尚面前行使。”于是躲在洞侧,提起银铜两轮,

只待杨过出来。

杨过叫道:“李师伯,那贼秃走了,咱们并肩往外。”忽又低声道:“咱们同时惊呼,

诱他进洞。”李莫愁不明杨过要使何等诡计,但素知这小子极是狡猾,自己便曾吃过他不少

大亏,他既然安排下妙策,谅必使得,好在婴儿抱在自己手中,只要先驱退法王,不怕他不

拿“玉女心经”来换孩子,于是点了点头。

两人齐声大叫“啊哟!”杨过假装受伤甚重,大声呻吟,叫道:“你……你如何对我下

此毒手?”随即低声道:“你装作性命不保。”李莫愁怒道:“你……我今日……虽然死在

你手□,却教你这小贼……也活不成。”说到后来,语声断续,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法王在洞口听了大喜,心想这二人为了争夺婴儿,还未出洞,却己自相残杀起来,看来

已斗得两败俱伤。他生怕婴儿连带送命,那便不能挟制郭靖,当即拨开柴草,抢进洞去,只

跨得两步,突觉左脚底微微一痛。

他应变奇速,不待踏实,立即右足使劲,倒跃出洞,左足落地时小腿一麻,竟然险些摔

倒。以他的深厚内功,即使给人连砍数刀,纵跃时也不致站立不稳,心念一转之下,已知足

底心被剧毒之物刺中,正要拉下鞋袜察看,尼摩星已从山坡转回,叫道:“小子骗人的,山

后出口没有的,洞□郭靖和老婆还是的。”法王住手不再脱鞋,脸上不动声色,说道:“你

所料不错,但洞内并无声息,想来他们都给烟火薰得昏过去了。”

尼摩星大喜,心想这番生擒郭靖之功终于落在自己手上,他也不想法王何以不抢此功

劳,舞动铁蛇护住身前要害,从洞口直钻出去。杨过这三枚银针倒插在当路之处,不论来人

步子大小如何,都非踏中一枚不可。尼摩星身矮步短,走得又快,右脚一脚踏中银针,一痛

之下未及缩步,左脚又踏上了另一枚针尖。天竺国天气炎热,国人向来赤足,尼摩星也不穿

鞋,虽然脚底板练得厚如牛皮,但那冰魄银针何等锐利,早已刺入寸许。他生性勇悍,小小

受伤毫不在意,挥铁蛇在地下一扫,察觉前面地下再无倒刺,正要继续进内活捉郭靖和老婆

的,猛地□两腿麻软,站立不稳,一交摔倒。才知针刺上的毒性厉害非凡,急忙连滚带带爬

的冲出洞来。只见法王除去鞋袜,捧着一只肿胀黝黑的左腿,正在运气阻毒上升。

尼摩星大怒,喝道:“坏贼秃,们明明中毒受伤,干么不跟我说,让我也上当的?”法

王微微一笑,说道:“我上一当,你也上一当,这才两不吃亏啊。”尼摩星怒气勃发,不可

遏制,大声怒骂:“我,郭靖也不要拿了,尼摩星,坏和尚,今日拚个死活气的!”他双足

已使不出力半点力气,左手在地下一撑,和身向法王扑去,右手铁蛇往他头顶击落。法王举

铜轮挡开铁蛇,随即横过手臂,一固肘锤撞出。尼摩星身在半空,难以闪避,法王一招又是

来势迅捷,竟被他一锤打中肩头。

尼摩星虽然筋骨坚厚,却也给他打得剧痛攻心,他狂怒之下也不顾自己的死活,扑将上

去,牢牢抱住了法王,张口便咬,一口正咬在对方颈下的“气舍穴”上。若在平时,以法王

如此武功,如何能让他欺近抱住?即令抱住了,又如何能给他咬中颈下的大穴?但此时法王

知道脚底所中毒针实是非同小可,全身内力都在与毒气相抗,硬逼着不令毒气冲过大腿与小

腿之间的“曲泉穴”,只要严守此关,最多是废去一只小腿,还不致送了性命,是以当尼摩

星扑上来之时,他已变成内功全失,只以外功与他相抗。尼摩星却是全力施为,一咬住对方

穴道,牙齿再不放松。

法王伸出右足一钓,尼摩星双足早无力气,向前扑出,两人一齐跌翻在地。法王伸手想

将他扯开,但大穴被制,手上力道已大为减弱,却那□拉得动?只得回手扣住他后颈“大椎

穴”,以防他下毒手制自己死命。两人本来都是一流高手,但中毒之后近身搏斗,却如泼皮

无赖蛮打硬拚一般,已是全然不顾身分。

两人在地下翻翻滚滚,渐渐滚近山谷边的断崖之旁。法王瞧得明白,大声叫道:“快放

手,你再进一步,两个儿都跌得粉身碎骨。”

但尼摩星此时已失去了理性,他不运气与毒气相抗,内力比法王深厚的多,用力前推,

法王竟是抵挡不住。眼见距离崖边已不过数尺,下面便是深谷,法王情急智生,大叫:“郭

靖来了!”尼摩星一凛,问道:“那□的?”他这三个字一说,口一张,登时放开了法王的

穴道。法王气贯左掌,呼的一声,向前击出。尼摩星知道上当,低头避开,弯腰前撞。

法王这一掌本是要逼使尼摩星向后闪避,但他忘了对方双足中毒,早已不听使唤,那□

还能向后退跃?但见他不后反前,一惊之下,两人又已纠缠在一起,突觉身下一空,两人齐

往山谷下直掉下去。

李莫愁见杨过奇计成功,暗暗佩服这小子果然了得,听得二人在外喝骂殴斗,知道已无

危险,拔步便要出洞,猛听得法王与尼摩星二人齐声惊呼,声音甚是怪异。这正是他二人掉

下山崖之时所发,但那断崖与山洞相隔十丈开外,又被一片山石挡住,从洞中瞧不见外面情

景,不知二人如此大叫为了何事。李莫愁道:“喂,小子,他们干甚么啊?”杨过却也料不

到二人竟会跌落山谷,沉吟道:“那贼秃狡猾得紧,咱们假装相斗受伤,只怕他们依样葫

芦,骗咱们出去。”

李莫愁心想不错,低声道:“嗯,他定是想骗我出去,夺我解药。”缓缓走向洞口,想

要探首出洞窥视。杨过道:“小心地下银针。”话一出口,便即后悔:“又何必好意提醒这

女魔头?”

李莫愁一惊,急忙缩步。这时洞口烟火已熄,洞中又是黑漆一团,她不能如杨过一般暗

中见物,不知三枚银针插在何处,若是贸然举步,十九也要踏上。她虽有解药,但针上剧毒

厉害异常,治疗时固然要受一番痛苦,而且脚上受到针刺,杨过定然乘机攻击,便缓不出手

来疗毒,只怕这条性命便要送在自己的毒针之下了,说道:“你快将针拔去,咱们呆在这儿

干么?”杨过道:“稍待片刻,让他二人毒发而死,慢慢出去不迟。”李莫愁哼了一声,她

对杨过实在大是忌惮,与他同处在这暗洞之中,刻刻都是危机,自己武功已未必能够胜他,

智计更是不及,当下低头沉思出洞之策。

这时洞外一片寂静,洞内二人也是各想各的心思,默不作声。突然之间,那婴儿哇的一

声哭了起来,她出世以来从未吃过一口奶,此时自是饿了。

李莫愁冷笑道:“师妹呢?她连自己孩子饿死也不理么?”杨过道:“谁说是姑姑的孩

子,这是郭靖郭大侠的女儿。”李莫愁道:“哼,你用郭大侠的名头来吓我,我便怕了么?

若是别人的孩子,料你也不会这般抢夺,这自是你们师徒俩的孽种。”

杨过大怒,喝道:“不错,我是决意要娶姑姑的。但我们尚未成亲,何来孩子?你嘴□

放乾净些。”李莫愁又是冷笑一声,撇嘴道:“你要我口□乾净些,还不如自己与师父的行

止乾净些。”杨过一生对小龙女敬若天人,那容她如此污□,心中更是恼怒,大声道:“我

师父冰清玉洁,你可莫胡言乱语。”李莫愁道:“好一个冰清玉洁,就可惜臂上的守宫砂褪

了。”

刷的一声,杨过挺剑向她当胸刺去,喝道:“你骂我不要紧,但你出言辱我师父,今日

跟你拚了。”刷刷刷连环三剑。他剑法既妙,双眼又瞧得清楚,李莫愁全赖听风辨器之术招

架,虽然不失厘毫,但数招之后已是险象环生,总算杨过顾念着孩子,只怕剑底过于厉害,

她便对孩子猛下毒手,因此并未施展杀着。

二人在洞中交拆十余招,那婴儿忽地一声哭叫,随即良久没了声息。

杨过大惊,立即收剑,颤声道:“你伤了孩子么?”李莫愁见他对孩子如此关怀,更认

定是他的亲生孩儿,说道:“现下还没死,但你如不听我吩咐,你道我没胆子捏死这小鬼头

么?”杨过打了个寒战,素知她杀人不眨眼,别说弄死一个初生婴儿,只消稍有怨毒,便能

将人家杀得满门鸡犬不留,说道:“你是我师伯,只要你不辱骂我师父,我自然听你吩

咐。”李莫愁听他口气软了,心知只要婴儿在自己手中,他便无法相抗,说道:“好,我不

骂你师父,你就听我的话。现下你出去瞧瞧,那两人的毒发作得怎样了。”

杨过依言出洞,四下一瞧,不见法王与尼摩星的影踪,他怕法王诡计多端,躲在隐避之

处,挥剑在左近树丛长草等处斩刺一阵,不见有人隐藏,回洞说道:“两人都不在啦,想是

中毒之后,吓得远远逃走了。”

李莫愁道:“哼,中了我银针之毒,便算逃走,又怎逃得远?你将洞口的针拔掉,放在

我面前。”杨过听婴儿啼哭不止,心想也该出去找些甚么给孩子吃,于是仍用衣襟裹手,拔

出银针,还给了她。

李莫愁将三枚银针放入针丛,拔步往外便走。杨过跟了出来,问道:“你将孩子抱到那

□去?”李莫愁道:“回我自己家去。”杨过急道:“你要孩子干么?她又不是你生的。”

李莫愁双颊一红,随即沉脸道:“你胡说甚么?你送我古墓派的玉女心经来,我便将孩子还

你,管教不损了她一根毫毛。”说罢展开轻功,疾向北行。

杨过跟在她身后,叫道:“你先得给她吃奶啊。”李莫愁回过身来,满脸通红,喝道:

“你这小子怎地没上没下,说话讨我便宜?”杨过奇道:“咦,我怎地讨你便宜了?孩子没

奶吃,岂不饿死了?”李莫愁道:“我是个守身如玉的处女,怎会有奶给你这小鬼吃?”杨

过微微一笑,道:“李师伯,我是说要你找些奶给孩子吃啊,又不是要你自己……”

李莫愁听了,忍不住一笑,她守身不嫁,一生在刀剑丛中出入,于这养育婴儿之事实是

一窍不通,沉吟道:“却到那□找奶去?给她吃饭成不成?”杨过道:“你瞧她有没有牙

齿?”李莫愁往婴儿口中一张,摇头道:“半颗也没有。”杨过道:“咱们到乡村中去找个

正在给孩子□奶的女人,要她给这婴儿吃个饱,岂不是好?”李莫愁喜道:“你果然是满腹

智谋。”

两人登上山丘四望,遥见西边山坳中有炊烟升起。两人脚程好快,片刻间已奔近一个小

村落。襄阳附近久经烽火,大路旁的村庄市镇尽已被蒙古铁蹄毁成白地,只有在这般荒谷僻

壤之间尚有少些山民聚居。

李莫愁逐户推门查看,找到第四间农舍,只见一个少妇抱着一个岁余孩子正在□奶。李

莫愁大喜,一把将她怀中孩子抓起往炕上一丢,将女婴塞在她怀□,说道:“孩子饿了,你

□她吃饱罢。”

那少妇的儿子给摔在炕上,手足乱舞,大声哭喊。那少妇爱惜儿子,忙伸手抱起。杨过

见那少妇袒着胸膛,立即转身向外,却听得李莫愁喝道:“我叫你□我的孩子吃奶,你没听

见么?谁教你抱自己儿子了?”但听得砰的一响,杨过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只见那农家孩

子已被摔在墙脚之下,满头鲜血,不知死活。那少妇急痛攻心,放下郭靖之女,扑上去抱住

自己儿子,连哭带叫。李莫愁大怒,拂尘一起,往少妇背上击落。

杨过忙伸剑架开,心想:“天下那有如此横蛮女子?”口中却道:“李师伯,你若将她

打死了,死人可没有奶。”李莫愁怒道:“我是为你的孩子好,你反来多管□事!”杨过心

道:“这明明不是我的孩子,你却口口声声说是我的。但若真是我的,那又怎地能说我多管

□事?”当下陪笑道:“这孩子饿得紧了,快让她吃奶是正经。”说着伸手到炕上去抱婴

儿。李莫愁举起拂尘,挡住他手,叫道:“你敢抢孩子么?”杨过退后一步,笑道:“好,

好!我不抱便是。”

李莫愁将女婴抱起,正要再送到那少妇怀中,转过身来,那少妇已不知去向,原来她乘

着两人争执,已抱了儿子悄悄从后门溜走。李莫愁怒气勃发,直冲出门,但见那少妇抱着婴

儿正自向前狂奔。李莫愁哼了一声,纵身而起,拂尘搂头击下,风声过去,那农妇母子两人

登时脑骨碎裂,□横当地。她再去寻人□奶,村中却惟有男人。李莫愁怒气越盛,胡乱杀了

几人,到灶下取了火种,在农家的茅草屋上纵火焚烧,连点了几处火头,这才快步出村。

杨过见她出手凶狠若此,暗自叹息,不即不离的跟在她身后。二人一声不作,在山野间

走了数十里,那婴儿哭得倦了,在李莫愁怀中沉沉睡去。

正行之间,李莫愁突然“咦”的一声,停住脚步,只见两双花斑小豹正自□打嬉戏。她

踏上一步,要将小豹踢开,突然旁边草丛中鸣的一声大吼,眼前一花,一只金钱大豹扑了出

来。她吃了一惊,挫步向左跃开。那大豹立即转身又扑,举掌来抓。李莫愁举起拂尘,刷的

一声,击在豹子双目之间。那豹痛得鸣鸣狂吼,更是凶性大发,露出白森森的一口利齿,蹲

伏在地,两只碧油油的眼睛瞧定了敌人,俟机进击。

李莫愁左手微扬,两枚银针电射而出,分击花豹双目。杨过叫道:“且慢!”挥长剑将

银针打下,就在此时,那豹子也已纵身而起,高跃丈余,从半空中扑将下来。杨过也飞身窜

起,先舞长剑又砸飞了李莫愁的两枚银针,跟着右拳砰的一声,击在花豹颈后椎骨之上。那

花豹吃痛,大吼一声,落地后随即跳起,向杨过扑来。杨过侧身避开,左掌击出,这一掌中

含了五成内力,那花豹被他击得一个□斗向后翻出。

李莫愁心中奇怪,自己两枚银针早已可刺花豹死命,何以他既出手救豹,却又费这么大

力气和豹子打斗?只见他左一掌,右一掌,打得豹子跌倒爬起,爬起跌倒,狼狈不堪,但每

一掌却又避开豹子的要害之处,只听那猛兽吼叫之声越来越低,十余掌吃过,花豹再也受不

住了,转身纵上了山坡。杨过早已防到它要逃走,预拟扯住它尾巴拉将转来,岂知那豹威风

尽失,尾巴垂下,挟住后腿之间,一拉竟尔拉了个空。他正待施展轻功追去,只见那豹子跃

出数丈,回身鸣鸣而叫,招呼两头小豹逃走。杨过心念一动,双手伸出,抓住两头小豹的头

颈,一手一只,高高提起。

那母豹爱子心切,眼见幼豹被擒,顾不得自己性命,又向杨过扑来。杨过将两头小豹往

李莫愁一掷,叫道:“抓住了,可别弄死。”身随声起,跃得比豹子更高,他看准了从半空

中落将下来,正好骑在豹子背上,抓住豹子双耳往下力掀。那豹子出力挣扎,但全身要害受

制,一张巨口没入沙土之中。

杨过叫道:“李师伯,你快用树皮结两条绳索,将它四条腿缚住。”李莫愁哼了一声,

道:“我没空陪你玩儿。”转身欲走。杨过急道:“谁玩了?这豹子有奶啊!”李莫愁登时

省悟,心中大喜,笑道:“亏你想得出。”当即撕下十余条树皮,匆匆搓成几条绳索,先将

豹子的巨口牢牢缚住,再把它前腿后腿分别绑定。

杨过拍拍身上灰尘,微笑站起。那豹子动弹不得,目光中露出恐惧之色。杨过抚摸一下

它头顶,笑道:“咱们请你做一会儿乳娘,不会伤害你性命。”李莫愁抱起婴儿,凑到花豹

的乳房之上。婴儿早已饿得不堪,张开小口便吃。那母豹乳汁甚多,不多时婴儿便已吃饱,

闭眼睡去。

李莫愁与杨过望着她吃奶睡着,眼光始终没离开她娇美的小脸,只见她睡熟之后脸上微

微露出笑容,两人心中喜悦,相顾一笑。

这一笑之下,两人本来存着的相互戒备之心登时去了大半。李莫愁脸上充满温柔之色,

口中低声哼着歌儿,一手轻拍,抱起婴儿。杨过找些软草,在树荫下一块大石上做了个窝

儿,说道:“你放她在这儿睡罢!”李莫愁忙做个手势,命他不可大声惊醒了孩子。杨过伸

伸舌头,做个鬼脸,眼见孩子睡得甚是宁静,不禁呼了一口长气,回头只见两头小豹正钻在

母豹怀中吃奶。

四下□花香浮动,和风拂衣,杀气尽消,人兽相安。

杨过在这数日中经历了无数变故,直到此时才略感心情舒泰,但身边一旁是个杀人不眨

眼的女魔头,一旁是只凶恶巨兽,也可算得奇异之极了。

李莫愁坐在婴儿身边,缓缓挥动拂尘,替她骗赶林中的蚊□。这拂应底下杀人无数,武

林中人见到无不惊心动魄,此时却是她生平第一次用来做件慈爱的善事。杨过见她凝望着婴

儿,脸上有时微笑,有时愁苦,忽尔激动,忽尔平和,想是心中正自思潮起伏,念起生平之

事。杨过不明她的身世,只曾听程英和陆无双约略说过一些,想她行事如此狠毒偏激,必因

经历过一番极大的困苦,自己一直恨她恼她,此时不由得微生怜悯之意。

过了良久,李莫愁抬起头来,与杨过目光一接,心中微微一怔,轻声道:“天快黑了,

今晚怎么办?”杨过四下一望,道:“咱们又不能带了这位大乳娘走路,且找个山洞住宿一

宵,明日再定行止。”李莫愁点了点头。

杨过前后左右找寻,发见了一个勉可容身的山洞,当下找些软草,在洞中铺了一大一小

两个床位,说道:“李师伯,你歇一会儿,我去弄些吃的。”转过山坡去找寻野味。不到半

个时辰,打了三只山兔,捧了十多个野果回来。他放开豹子嘴上绳索,□它吃了一只山兔。

再拾枯草残枝生了堆火,将余下两只山兔烤了与李莫愁分吃,说道:“李师伯,你安睡罢,

我在洞外给你守夜。”取出长绳缚在两株大树之间,凌空而卧。

这本是古墓派练功的心法,李莫愁看了自亦不以为意。她除了有时与弟子洪凌波同行之

外,一生独往独来,今晚与杨过为伴,他竟服侍得自己舒舒服服,与昔日独处荒野的情景大

不相同,不禁暗自又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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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17:51:19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二十三回 手足情仇

杨过睡到中夜,忽然听得西北方传来一阵阵雕鸣,声音微带嘶哑,但激越苍凉,气势甚

豪。他好奇心起,轻轻从绳上跃下,循声寻去。但听那鸣声时作时歇,比之桃花岛上双雕的

鸣声远为洪亮。他渐行渐低,走进了一个山谷,这时雕鸣声已在身前不远,他放轻脚步,悄

悄拨开树丛一张,不由得大感诧异。

眼前赫然是一头大雕,那雕身形甚巨,比人还高,形貌丑陋之极,全身羽毛疏疏落落,

似是被人拔去了一大半似的,毛色黄黑,显得甚是肮脏,模样与桃花岛上的双雕倒也有五分

相似,丑俊却是天差地远。这丑雕钓嘴弯曲,头顶生着个血红的大肉瘤,世上鸟类千万,从

未见过如此古拙雄奇的猛禽。但见这雕迈着大步来去,双腿奇粗,有时伸出羽翼,却又甚

短,不知如何飞翔,只是高视阔步,自有一番威武气概。

那雕叫了一会,只听得左近簌簌声响,月光下五色斑烂,四条毒蛇一齐如箭般向丑雕飞

射过去。那丑雕弯喙转头,连啄四下,将四条毒蛇一一啄死,出嘴部位之准,行动之疾,直

如武林中一流高手。这连毙四蛇的神技,只将杨过瞧得目瞪口呆,挢舌不下,霎时之间,先

前轻视好笑之心,变成了惊诧叹服之意。只见那丑雕张开大口,将中条毒蛇吞在腹中。杨过

心想:“将这头丑雕捉去,跟郭芙的双雕比上一比,却也不输于她。”正在转念如何捕捉,

突然闻到一股腥臭之气,显有大蛇之类毒物来到邻近。

丑雕昂起头来,哇哇哇连叫三声,似向敌人挑战。只听得呼的一声巨响,对面大树上倒

悬下一条碗口粗细的三角头巨蟒,猛向丑雕扑去。丑雕毫不退避,反而迎上前去,□地弯嘴

疾伸,已将毒蟒的右眼啄瞎。那雕头颈又短又粗,似乎转动不便,但电伸电缩,杨过眼光虽

然敏锐,也没瞧清楚它如何啄瞎毒的眼珠。

毒蟒失了右眼,剧痛难当,张开大口,拍的一声,咬住了丑雕头顶的血瘤。这一下杨过

出其不意,不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毒蟒一击成功,一条两丈长的身子突从树顶跌落,

在丑雕身上绕了几匝,眼见丑雕已是性命难保。

杨过不愿丑雕为毒蛇所害,当即纵身而出,拔剑往蛇身上斩去,突然间那雕右翅疾展,

在杨过右臂上一拍,力道奇猛。杨过出甚不意,君子剑脱手,飞出数丈。杨过正惊奇间,只

见那雕伸嘴在蟒身上连啄数下,每一啄下去便有蟒血激喷而出。杨过心想:“难道你有必胜

把握,不愿我插手相助?”

毒蟒愈盘愈紧,丑雕毛羽贲张,竭力相抗。眼见那雕似乎不支,杨过拾起一块大石,往

巨蟒身上不住砸打。那巨蟒身子略松,丑雕头颈急伸,又将毒蟒的左眼啄瞎。毒蟒张开巨

口,四下乱咬,这时它双眼已盲,那□咬得中甚么,丑雕双爪掀住蛇头七寸,按在土中,一

面又以尖喙在蟒头戳啄。眼见这巨雕天生神力,那毒蟒全身扭曲,翻腾挥舞,蛇头始终难以

动弹,过了良久,终于僵直而死。

丑雕仰起头来,高鸣三声,接着转头向着杨过,柔声低呼。

杨过听它鸣声之中甚有友善之意,于是慢慢走近,笑道:“雕兄,你神力惊人,佩服佩

服。”丑雕低声鸣叫,缓步走到杨过身边,伸出翅膀在他肩头轻轻拍了几下。杨过见这雕如

此通灵,心中大喜,也伸手抚抚它的背脊。

丑雕低鸣数声,咬住杨过的衣角扯了几扯,随即放开,大踏步便行。杨过知它必有用

意,便跟随在后。丑雕足步迅捷异常,在山石草丛之中行走疾如奔马,杨过施展轻身功夫这

才追上,心中暗自惊佩。那雕愈行愈低,直走人一个深谷之中。又行良久,来到一个大山洞

前,丑雕在山洞前点了三下头,叫了三声,回头望着杨过。

杨过见它似是向洞中行礼,心想:“洞中定是住着甚么前辈高人,这巨雕自是他养驯了

的,这却不可少了礼数。”于是在洞前跪倒,拜了几拜,说道:“弟子杨过叩见前辈,请恕

擅闯洞府之罪。”待了片刻,洞中并无回答。

那雕拉了他的衣角,踏步便入。眼见洞中黑黝黝地,不知当真是住着武林奇士,还是甚

么山魈木怪,他心中惴惴,但生死早置度外,便跟随进洞。

这洞其实甚浅,行不到三丈,已抵尽头,洞中除了一张石桌、一张石凳之外更无别物。

丑雕向洞角叫了几声,杨过见洞角有一堆乱石高起,极似一个坟墓,心想:“看来这是一位

奇人的埋骨之所,只可惜雕儿不会说话,无法告我此人身世。”一抬头,见洞壁上似乎写得

有字,只是尘封苔蔽,黑暗中瞧不清楚。打火点燃了一根枯枝,伸手抹去洞壁上的青苔,果

然现出三行字来,字迹笔划甚细,入石却是极深,显是用极锋利的兵刃划成。看那三行字

道:

“纵横江湖三十余载,杀尽仇寇,败尽英雄,天下更无抗手,无可柰何,惟隐居深谷,

以雕为友。呜呼,生平求一敌手而不可得,诚寂寥难堪也。”

下面落□是:“剑魔独孤求败。”

杨过将这三行字反来覆去的念了几遍,既惊且佩,亦体会到了其中的寂寞难堪之意,心

想这位前辈奇士只因世上无敌,只得在深谷隐居,则武功之深湛精妙,实不知到了何等地

步。此人号称“剑魔”,自是运剑若神,名字叫作“求败”,想是走遍天下欲寻一胜己之

人,始终未能如愿,终于在此处郁郁以没,缅怀前辈风烈,不禁神往。

低回良久,举着点燃的枯枝,在洞中察看了一周,再找不到另外遗迹,那个石堆的坟墓

上也无其他标记,料是这位一代奇人死后,是神雕衔石堆在他□身之上。

他出了一会神,对这位前辈异人越来越是仰慕,不自禁的在石墓之前跪拜,拜了四拜。

那神雕见他对石墓礼数甚恭,似乎心中欢喜,伸出翅膀又在他肩头轻拍几下。

杨过心想:“这位独孤前辈的遗言之中称雕为友,然则此雕虽是畜生,却是我的前辈,

我称它为雕兄,确不为过。”于是说道:“雕兄,咱们邂逅相逢,也算有缘,我这便要走。

你愿在此陪伴独孤前辈的坟墓呢,还是与我同行?”神雕啼鸣几声,算是回答。杨过却不懂

其意,眼见它站在石墓之旁不走,心想:“武林各位前辈从未提到过独孤求败其人,那么他

至少也是六七十年之前的人物。这神雕在此久居,心恋故地,自是不能随我而去的了。”伸

臂搂住神雕脖子,与它亲热了一阵,这才出洞。

他生平除与小龙女相互依恋之外,并无一个知已好友,这时与神雕相遇,虽是一人一

禽,不知如何竟是十分投缘,出洞后颇有点恋恋不舍,走几步便回头一望。他每一回头,神

雕总是啼鸣一声相答,虽然相隔十数丈外,在黑暗中神雕仍是瞧得清清楚楚,见杨过一回头

便答以一啼鸣,无一或爽。

杨过突然间胸间热血上涌,大声说道:“雕兄啊雕兄,小弟命不久长,待郭伯伯幼女之

事了结,我和姑姑最后话别,便重来此处,得埋骨于独孤大侠之侧,也不枉此生了。”说着

躬身一揖,大踏步便行。

他记挂郭靖幼女的安危,拾回君子剑后,急奔回向山洞。刚到洞口,只听得李莫愁道:

“你到那□去啦?这儿有个孤魂野鬼,来来往往的哭个不停,惹厌得紧。”杨过道:“那□

有甚么鬼怪?”语声未毕,便听远远传来啕大哭之声。

杨过吃了一惊,低声道:“李师伯,你照料着孩子,让我来对付他。”只听得哭声渐

近,有人边哭边叫:“我好惨啊,我好惨啊!妻子给人害死了,两个儿子却要互相拚个你死

我活。”杨过探头张望,星光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大汉正自掩面大哭,不住打着圈子疾走,

衣衫破烂,面目却瞧不清楚。

李莫愁啐了一口,道:“原来是个疯子,快逐走他,莫吵醒了孩子。”

但听得那汉子又哭叫起来:“这世上我就只两个儿子,他们偏要自相残杀,我这老头儿

还活着干么?”一面叫嚷,一面大放悲声。杨过心中一动:“莫非是他?”缓步出洞,朗声

道:“这位可是武老前辈么?”

那人荒郊夜哭,为的是心中悲恸莫可抑制,想不到此处竟然有人,当即止住哭声,厉声

喝道:“你是谁?在这□鬼鬼祟祟的干么?”

杨过抱拳道:“小人杨过,前辈可是姓武,尊号上三下通么?”

这人正是武氏兄弟的父亲武三通,他在嘉兴府为李莫愁银针所伤,晕死过去,待得悠悠

醒转,只见妻子武三娘伏在地上,正自吮吸他左眼上伤口中的毒血。他吃了一惊,叫道:

“三娘,针上剧毒厉害无比,如何吸得?”忙将她推开。武三娘往地上吐了一口毒血,微微

一笑,说道:“黑血已经转红,不碍事了。”武三通见她两边脸颊尽成紫黑之色,不由得大

惊,颤声道:“三娘,你……你……”武三娘舍身为丈夫疗毒,自知即死,抚着两个儿子的

头,低声道:“你和我成亲后一直郁郁不乐,当初大错铸成,无可挽回。只求你抚养两个孩

儿长大成人,要他们终身友爱和睦……”话未说完,已撒手长逝。

武三通大恸之下,登时疯病又发,见两个儿子伏在母亲□身上痛哭,他头脑中却空空洞

洞地甚么也不知道了,就此扬长自去。

如此疯疯癫癫的在江湖上混了数年,时日渐久,疯病倒也慢慢全愈了。泗水渔隐参与大

胜关英雄大会之后回山,与几个武林朋友结伴同行,□谈中听他们说起有这样一个人物,模

样似与师弟武三通相像,转辗寻访,终于和他相遇。

武三通听得两个爱子已然长成,大喜之下,便来襄阳探视,到达之时,适逢金轮法王大

闹襄阳,郭靖负伤,黄蓉新产。他与朱子柳及郭芙晤面之后,得知两个儿子竟尔□墙而斗,

想起妻子临死时的遗言,伤心无已,急忙追出城来,经过一座破庙时听到庙中有兵刃相交之

声,进去一看,正是武敦儒与武修文在持剑相斗。他与二子相别已久,二子长大成人,原已

不识,但眼见二人右手使剑,左手各以一阳指指法互点,当即上前喝止。

武氏兄弟重逢父亲,喜极而泣,然一提到郭芙,兄弟俩却谁也不肯退让。武三通不论怒

骂斥责,或是温言劝谕,要他二人息了对郭芙的爱念,却始终难以成功。武氏兄弟在父亲面

前不敢相互露出敌意,但只要他走开数步,便又争吵起来。当晚两兄弟悄悄约定,半夜□到

这荒山中来决一胜败。武三通偷听到了二人言语,悲愤无已,抢先赶到二人约定之处,要阻

止二子相斗。他越想越是难过,不由得在荒野中放声悲号。

武三通正当心神激□之际,突见一个少年从山洞中走了出来,不禁大生敌意,喝道:

“你是谁?怎知我的名字?”杨过听他自承,说道:“武老伯,小侄杨过,从前与敦儒修文

二兄曾同在桃花岛郭大侠府上寄居,对老伯威名一直仰慕得紧。”

武三通点了点头,道:“你在这儿干么?啊,是了,敦儒与修文要在此处比武,你是作

公证人来着。哼哼,你既是他们知交,怎不设法劝阻?反而推波助澜,好瞧瞧热闹,那算得

是甚么朋友?”说到后来,竟是声色俱厉,将满腔怒火发□在杨过身上,口中喝骂,脚下踏

步上前,举起巨掌,便要教训这大亏友道的小子。

杨过见他□□戟张,神威凛凛,心想没来由的何必和他动手,退开两步,陪笑道:“小

侄不知二位武兄要来比武,老伯不可错怪了人。”武三通喝道:“还要花言巧语?你若事先

不知,何以到了这□?世界这么大,却偏偏来到这荒山穷谷?”杨过心想此人不可理喻,何

况与他在这荒僻之地相遇,确也甚是凑巧,一时不知如何解释。

武三通见他迟疑,料定这小子不是好人,他年轻时情场失意,每见到俊秀的少年便觉厌

憎,心念一动:“这小子未必便识得我两个孩儿,鬼鬼祟祟的躲在这儿,定是另有诡计。”

狂怒下更不多想,提起右掌便往杨过肩头拍下。杨过身子一闪,武三通右掌落空,当即弯过

左臂,一记肘锤撞了过去。杨过见他出招劲力沉厚,不敢怠慢,斜身移步,又避过一招。武

三通叫道:“好小子,轻功倒是了得,亮剑动手罢!”

就在此时,洞中婴儿忽然醒来,哭了几声。杨过心念一动:“他与李莫愁有杀妻大仇,

只要一照面,非拚个你死我活不可。两人动上手便是绝招杀着,我未必能护得住婴儿。”于

是笑道:“武老伯,小侄是晚辈,怎敢和你动手?但你定要疑心我不是好人,那也无法。这

样罢,我让你再发三招。你若打我不死,便请立时离开此地如何?”

武三通大怒,怒道:“小子狂妄,适才我掌底留情,未下杀手,你便敢轻视于我么?”

右手食指□地伸出,使的竟然便是“一阳指”。他数十年苦练,功力深厚。杨过只见他食指

幌动,来势虽缓,自己上半身正面大穴却已全在他一指笼罩之下,竟不知他要点的是那一处

穴道,正困不知他点向何处,九处大穴皆大指之虞,当即伸出中指往他食指上一弹,使的正

是黄药师所授“弹指神通”功夫。

“弹指神通”与“一阳指”齐名数十年,原是各擅胜场,但杨过功力既浅,所学为时极

暂,学后又未尽心钻研苦练,那及得上武三通数十年的专心一致?两指相触,杨过只觉右臂

一震,全身发热,腾腾腾退出五六步,才勉强拿住椿子,不致摔倒。

武三通“咦”的一声,道:“小子果然在桃花岛住过。”一来碍着黄药师的面子,二来

见他小小年纪,居然挡住了自己生平绝技,心起爱才之意,喝道:“第二指又来了,挡不住

便不用挡,莫要震坏内脏,我不伤你性命便是。”说着抢上数步,又是一指点出,这次却是

指向杨过小腹。

这一指所盖罩的要穴更广,肚腹间冲脉十二大穴,自幽门、通谷,下至中注、四满,直

抵横骨、会阴,尽处于这一指威力之下。杨过见来势甚疾,如再以“弹指神通”功夫抵挡,

只怕不但手指断折,还得如他所云内脏也得震伤,当下急使一招“琴心暗通”,嗤的一声轻

响,君子剑出鞘,护在肚腹之前二寸。武三通手指将及剑刃,急忙缩回,跟着第三指又出。

这一指迅如闪电,直指杨过眉心,料想他决计不及抽剑回护。杨过见来指奇速,绝难化解,

危急中使出“九阴真经”中的功夫,飕的一声,□地矮身从武三通胯下钻了过去。这一招虽

然迅捷,毕竟姿式狼狈,抑且大失身分,好在他是小辈,在长辈胯下钻下也没甚么。

武三通“啊哟”一声也来不及呼出,只觉对方手掌在自己左肩轻轻一拍,跟着听得杨过

笑道:“武老伯,你第三指好厉害。”他一怔之下,垂手退开,惨然道:“嘿嘿,当真英雄

出少年,老头儿不中用啦。”

杨过忙还剑入鞘,躬身道:“小侄这一招避得太也难看,倘若当真比武,小侄已然输

了。”武三通心中略感舒畅,叹道:“那也不然,你刚才如在我背后一剑,我这条老命便不

在了。你这招当真机伶,似我这种老粗,原斗不过聪明伶俐的娃儿们……”他话未说完,忽

听远处足步声响,有两人并肩而来。杨过一拉武三通的袖子,隐身在一片树丛之后。只听脚

步声渐近,来的果然是武敦儒、武修文两兄弟。

武修文停住脚步,四下一望,道:“大哥,此处地势空旷,便在这儿罢。”武敦儒道:

“好!”他不喜多言,刷的一声,袖出了长剑。武修文却不抽剑,说道:“大哥,今日相

斗,我若不敌,你便不杀我,做兄弟的也不能再活在世上。那手报母仇、奉养老父、爱护芙

妹这三件大事,大哥你便得一肩儿挑了。”武三通听到此处,心中一酸,落下了两滴眼泪。

武敦儒道:“彼此心照,何必多言?你如胜我,也是一样。”说着举剑立个门户。武修

文仍不拔剑,走上几步说道:“大哥,你我自幼丧母,老父远离,哥儿俩相依为命,从未争

吵半句,今日到这地步,大哥你不怪兄弟罢?”武敦儒说道:“兄弟,这是天数使然,你我

都做不了主。”武修文道:“不论谁死谁活,终身决不能□漏半点风声,以免爹爹和芙妹难

过。”武敦儒点点头。握住了武修文的左手。兄弟俩黯然相对,良久无语。

武三通见兄弟二人言语间友爱深笃,心下大慰,正要跃将出去,喝斥决不可做这胡涂蠢

事,忽听两兄弟同时叫道:“好,来罢!”同时后跃。武修文一伸手,长剑亮出,刷刷刷连

刺三剑,星光下白刃如飞,出手迅捷异常。武敦儒一一架开,第三招回挡反挑,跟着还了两

剑,每一招都刺向武修文的要害。武三通心中突的一下大跳,却见武修文闪身斜跃,轻轻易

易的避了开去。

荒谷之中,只听得双剑撞击,连绵不绝,两兄弟竟是性命相扑,出手毫不容情,只将武

三通瞧得又是担心,又是难过,两个都是他爱若性命的亲儿,自幼来便无半点偏袒,眼见二

人出剑招招狠辣,纵然对付强仇亦不过如是,斗将下去,二人中必有一伤。此时他若现身喝

止,二人自必立时罢手。但今日不斗,明日仍将拚个你死我活,总不能时时刻刻跟在二子身

边,寸步不离的防□。他越瞧越是痛心,想起自己身世之惨,不由得泪如雨下。

杨过幼时与二武兄弟有隙,其后重逢,相互间仍是颇存芥蒂。他生性偏激,度量殊非宽

宏,见二武相斗,初时颇存辛灾乐祸之念,但见武三通哭得伤心,想起自己命不久长,善念

登起:“我一生没做过甚么于人有益之事,死了以后,姑姑自然伤心,但此外念着我的,也

不过是程英、陆无双、公孙绿萼等寥寥几个红颜知己而已。今日何不做椿好事,教这位老伯

终身记着我的好处?”心念既决将嘴唇凑到武三通耳边,低声说道:“武老伯,小侄已有一

计,可令两位令郎罢斗。”

武三通心中一震,回过头来,脸上老泪纵横,眼中满是感激之色,但兀自将信将疑,实

不知他有何妙法能解开这死结。杨过低声道:“只是得罪了两令郎,老伯可莫见怪。”

武三通紧紧抓住他的双手,心意激动,说不出话来。他年轻时不知情爱滋味,娶妻是奉

了父母之命,其后为情孽牵缠,难以排遣,但自丧妻之后,感念妻子舍身救命的深恩,对何

沅君的痴情已渐淡漠,老来爱子弥笃,只要两个儿子平安和睦,纵然送了自己性命,也所甘

愿。此刻于绝境之中突然听到杨过这几句话,真如忽逢救苦救难的菩萨一般。

杨过见了他的神色,心中不禁一酸:“我爹爹若是尚在人世,亦必如此爱我。”低声

道:“你千万不可给他们发觉,否则我的计策不灵。”

这时武氏兄弟越打越激烈,使的都是越女剑法。这是当年江南七怪中韩小莹一脉所传,

两人自幼至大,也不知已一同练过几千百次,但这次性命相搏,却不能有半招差错与平时拆

招大不相同。武修文矫捷轻灵,纵前跃后,不住的找隙进击。武敦儒严守门户,偶然还刺一

剑,却是招式狠辣,劲力沉雄。

杨过瞧了一阵,心想:“郭伯伯武功之强,冠绝当时,但他传授徒儿似乎未得其法,武

氏兄弟又资资平平,看来郭伯伯武功的二成也未学到。”突然纵声长笑,缓步而出。

武氏兄弟大吃一惊,分别向后跃开,按剑而视,待认清是杨过,齐声喝道:“你来这儿

干么?”杨过笑道:“你们又在这儿干么?”武修文哈哈一笑,道:“我兄弟俩中夜无事,

练练剑法。”杨过心道:“突竟小武机警,这当儿随口说谎,居然行若无事。”冷笑一声,

说道:“练剑居然练到不顾性命,嘿嘿,用功啊用功?”武敦儒怒道:“你走开些,我兄弟

的事不用你管。”

杨过冷笑道:“倘若真是练功用功,我自然管不着。可是你们出招之际,心中尽想着我

的芙妹,我不管谁管?”武氏兄弟听到“我的芙妹”四字,心中震动,不由自主的都是长剑

一颤。武修文厉声道:“你胡说八道甚么?”杨过道:“芙妹是郭伯伯、郭伯母的亲生女儿

不是?婚姻大事须凭父母之命是不是?郭伯伯早将芙妹的终身许配于我,你们又非不知,却

私自在这□斗剑,争夺我未过门的妻子,你哥儿俩当我杨过是人不是?”

这番话说得声色俱厉,武氏兄弟登时语塞。他们确知郭靖一向有意招杨过为婿,只是黄

蓉与郭芙却对他不喜,这时突然给他说中心事,兄弟俩相顾看了一眼,不知如何对答。还是

武修文有急智,冷笑道:“哼,未过门的妻子?亏你说得出口!这婚事有媒妁之言没有?你

行过聘没有?下过文定没有?”杨过冷笑道:“好啊,那么你哥儿俩倒是有父母之命、媒妁

之言了。”宋时最重礼法,婚姻大事非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武氏兄弟本拟两人决了

胜败之后,败者自尽,胜者向郭芙求婚,那时她无所选择,自必允可,然后再一同向郭靖夫

妇求恳,不料竟有一个杨过来横加插手。武修文微一沉吟,说道:“师父有意将芙妹许配于

你,这话说不定也是有的。可是师母却有意许我兄弟之中一人。眼下咱们三人均是一般,谁

都没有名份,日后芙妹的终身属谁,却难说得很呢。”杨过仰头向天,哈哈大笑。

武修文见他大笑不止,只不说话,怒道:“你笑甚么?难道我的话错了?”杨过笑道:

“错了,错了。郭伯伯固然欢喜我,郭伯母却更加欢喜我,你两兄弟那能与我相比?”武修

文道:“哼,你信口开河,有谁信了?”杨过笑道:“哈哈,我何必胡说?郭伯母私不早就

许了我啦,否则有怎肯如此出力的救我岳父岳母?这都是瞧在我那芙妹份上啊。你说,你师

母亲口答应过你们没有?”

二武惶然相顾,心想师母当真从未有过确切言语,连言外之意也未露过未分,莫非真的

许了这小子?两人本要拚个你死我活,此时斗然杀出一个强敌,兄弟俩敌忾同仇,不禁互相

靠近了一步。

杨过曾偷听到郭芙和他兄弟俩的说话,有意要激得他二人对己生妒,于是笑吟吟的道:

“芙妹曾对我言道:两位武家哥哥缠得她好紧,她无可推托,只好说两个都欢喜。哈哈,世

上那有一个好女子会同时爱上两个男人?我那芙妹端庄贞淑,更加决无此理。我跟你们实说

了罢,两个都欢喜,便是一个都不欢喜。”当下学着郭芙那晚的语气,娇声细气的道:“小

武哥哥,你体贴我,爱惜我,你便不知我心中可有多为难么?大武哥哥,你总是这么阴阳怪

气的,你要跟我说甚么?”

武氏兄弟勃然变色。这几句话是郭芙分别向两人所说,当时并无第三人在,若非她自己

转述,杨过焉能得知?二人心中痛如刀绞,想起郭芙始终不肯许婚,原来竟是为此。

杨过见了二人神色,知道计已得售,正色说道:“总而言之,芙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日后我和她百年好合,白头偕老,相敬如宾,子孙绵绵……”说到这□,忽听得身后发出幽

幽一声长叹,竟是小龙女的声音。杨过脱口叫道:“姑姑!”却不闻应声,随即省悟是山洞

中的李莫愁所发,此人决不可与武氏父子照面,便大声道:“你哥儿俩自作多情,枉自惹人

耻笑。瞧在我岳父岳母的脸上,此事我也不来计较。你们好好回到襄阳,去助我岳父岳母守

城,方是正事。”口口声声的竟是将郭靖夫妇称作了“岳父、岳母”。

武氏兄弟神色沮丧,伸手互握。武修文惨然道:“好,杨大哥,祝你和郭师妹福……福

寿无疆。我兄弟俩远走天涯,世上算是没我们两兄弟了。”说着两人一齐转身。

杨过暗暗喜欢,心想他二人已然恨极了我,又必定深恨郭芙,但两兄弟此后自然友爱深

挚,终如其老父所愿。

武三通躲在树丛之后,听杨过一番言语将两个爱儿说得不再相斗,心中大喜,眼见两子

携手远去,忍不住叫道:“文儿,儒儿,咱们一块儿走。”

二武听到父亲呼喝,一怔之下,齐声叫道:“爹爹。”武三通向杨过深深一揖,说道:

“杨兄弟,你的恩情厚意,老夫终身感念。”杨过不禁皱眉,心想这话怎能在二武之前吐

露,待要乱以他语,武修文已然起疑,说道:“大哥,这小子所说,未必是真。”武敦儒不

擅言辞,机敏却绝不亚于乃弟,朝父亲望了一眼,转向兄弟,点了点头。

武三通见事情要糟,忙道:“别错会了意,我可没叫杨家兄弟来劝你们。”武氏兄弟本

来不过略有疑心,听了父亲这几句欲盖弥彰的话,登时想起杨过素来与郭芙不睦,他与小龙

女又情意深笃,适才所言多半不确。武修文道:“大哥,咱们一齐回襄阳去,亲口向芙妹问

个明白。”武敦儒道:“好!旁人花言巧语,咱们须不能上当。”武修文道:“爹爹,你也

去襄阳罢。师父师母是你旧交,你见见他们去。”武三通道:“我……我……”满脸胀得通

红,不知如何是好,要待摆出为父尊严对二子呵斥责骂,又怕他们当面唯唯答应,背着自己

却又去拚个你死我活。

杨过冷笑道:“武二哥,『芙妹』两字,岂是你叫得的?从今而后,这两字非但不许你

出口,连心中也不许想。”武修文怒道:“好啊,天下竟有如此蛮不讲理之人?『芙妹』两

字,我已叫了七八年,不但今天要叫,日后也要叫。芙妹,芙妹,我的芙妹……”突然拍的

一下,左颊上给杨过结结实实打了一记耳光。

武修文跃开两步,横持长剑,低沉着嗓子道:“好,姓杨的,咱们有多年没打架了。”

武三通喝道:“文儿,好端端的打甚么架?”杨过转过头去,正色道:“武老伯,你到

底帮谁?”按着常理,武三通自是相帮儿子,但杨过这番出头,明明是为了阻止他兄弟俩自

相残杀,不由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杨过道:“这样罢,你安安稳稳的坐在这□。我不

会伤他们性命,料他们也伤不了我,你只管瞧热闹便是。”他年纪比武三通小的多,但说出

话来,武三通不由自主的听从,于是依言坐在石上。

杨过拔出君子剑,寒光挥动,擦的一声响,将身旁一株大松树斩为两截,左掌推出,大

松树上半截倒在一旁,切口之处,平整光滑。武氏兄弟见他宝剑如此锋锐,不禁相顾失色。

杨过还剑入鞘,笑道:“此剑岂为对付两位而用?”顺手折了一根树枝,拉去枝叶,成为一

根三尺来长的木棒,说道:“我说岳母对我偏心,你们两位定不肯信。这样罢,我只用这根

木棒,你们两位用剑齐上。你们既可用我岳父岳母所传武功,也可用你们朱师叔所传的一阳

指,我却只用岳母所授的武功,只要我用错了一招别门别派的功夫,便算我输了。”

二武本来忌惮他武功了得,当日见他两次恶斗金轮法王,招数怪异,自己识都不识,但

此时听他口口声声“岳父岳母”,似乎郭芙已当真嫁了他一般,心中如何不气?何况他傲慢

托大,既说以一敌二,用木棒对利剑,还说限使黄蓉私下传的武艺,两兄弟心想自己连占三

项便宜,若再不胜,也是没脸再活在世上了。

武敦儒终觉如此胜之不武,摇了摇头,刚想说话,武修文已抢着道:“好,这是你自高

自大,可不是我兄弟要叨你的光。若你错用一了招全真派或是古墓派的武功,那便如何?”

心想你这小子武功虽强,不过强在从全真派与古墓派学得了上乘功夫,当在桃花岛之际,你

给我兄弟俩打得亡命而逃,又有甚么了不起?是以用这番言语来挤兑于他。

杨过道:“咱们此刻比武,不为往时旧怨,也不为今日新恨,乃是为芙妹而斗。倘若我

输了,我只要再向她看上一眼,再跟她说一句话,我便是猪狗不如的无耻之徒。但若你们输

了呢?”这几句话自是逼得他兄弟俩非跟着说不可。事当此际,武修文只得道:“咱们兄弟

俩输了,也永不再见芙妹之面。”杨过向武敦儒道:“你呢?”武敦儒怒道:“咱兄弟同心

一意,岂有异言?”杨过笑道:“好,你今日输了,倘若不守信约,那便是猪狗不如的无耻

之徒,是也不是?”武修文道:“不错。你也一样。看招罢!”说着长剑挺出,往杨过腿上

刺去。武敦儒同时出剑,却挡在杨过左侧,只一招间,便成左右夹攻之势。

杨过迳向前跃,叫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你两兄弟联手,果然厉害。”武敦儒提

剑又上,杨过举着木棒,只是东闪西避,并不还手,说道:“『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

衣服破,尚可缝,手足断,不可续!』这首诗你们听见过么?”武修文喝道:“你罗唆些甚

么?师母私下传你的功夫,怎地不施展出来?”武敦儒一声不响,只是催动剑力。

杨过道:“好,小心着,我岳母亲手所授的精妙功夫这就来了!”说着木棒上翻下绊,

使个打狗棒去中的“绊”字诀,左手手指伸出,虚点武敦儒的穴道。武敦儒向后闪避,武修

文“哎”的一声叫,已被木棒绊了一交。

武敦儒见兄弟失利,长剑疾刺,急攻杨过。杨过道:“不错,同胞手足,有难同当。”

木棒幌动,霎眼之间竟已转到他身后,拍的一声,在他臀上抽了一下。他这木棒似是慢吞吞

的转动,但所出之处全是对方竟料不及的部位,打狗棒法变幻无方,端的是鬼神莫测。武敦

儒吃了这棒虽不疼痛,但显是输了一招,惧意暗生。武修文跃起身来,叫道:“这是打狗棒

法,那□是师母暗中相授?明明是师母传授鲁长老之时,咱们一起在旁瞧见的,你偷学几

招,算得甚么?”杨过木棒伸出,拍的一下,又绊了他一交,这一次却是教他向前直扑。武

敦儒长剑横削,护住了兄弟。

杨过待武修文爬起身来,笑道:“咱们一齐瞧见,何以我会使,你却不会?我岳母跟鲁

长老说的只是口诀,招数却是我岳母暗中传我的。连我的芙妹也不会,你们如何懂得?”

武修文不知他曾有异遇,当洪七公与欧阳锋比拚之时曾将招数说给他听,心想他这话多

半不假,否则何以他一闻口诀即能使棒,自己却半点不解,但兀自强辩:“这是因为各人品

格不同了。这棒法唯丐帮帮主可使,咱们无意之中听见,未有师母之命,岂能偷学?只有卑

鄙小人才牢牢记住了。你不知羞耻,徒惹旁人耻笑。”

杨过哈哈大笑,木棒虚幌,拍拍两声,在二人背上各抽一记。武氏兄弟急忙后跃,满脸

胀得通红。杨过笑道:“此刻既无对证,我虽用打狗棒法胜了,你们仍是心服口不服。好

罢,我另使一门我岳母暗中所授的功夫,给你们见识见识。”他瞧瞧大武,又瞧瞧小武,问

道:“我岳母的武功,是何人所授?”武修文怒道:“你再不要脸,岳母长岳母短的,咱们

不跟你说话啦。”杨过一笑,道:“那又何必如此小气?好,我问你,你师母拜洪老帮主为

师之前,武功传自何人?”武修文道:“我师母乃桃花岛黄岛主之女,武功是黄岛主嫡传,

天下谁不知闻?”杨过道:“不错。你们在桃花岛居住多年,可知黄岛主的绝技是甚么功

夫?”武修文道:“黄岛主博大精深,文才武略,无所不通,无所谓绝技不绝技。”杨过

道:“这话倒也不错,以剑而论,黄岛主使的是甚么剑法?”武修文道:“你何必明知故

问?黄岛主玉箫剑法独步武林,名震天下,江湖上无人不知。”

杨过道:“你们见过黄岛主没有?”武修文道:“黄岛主云邀天下,神龙见首不见尾,

连师父、师母也找他老人家不着,咱们小辈的焉能有缘拜见?”杨过道:“那他老人家的玉

箫剑法,你们是没有见过的了?”武修文冷笑道:“那一年黄岛主生日,师母设宴遥祝,宴

后曾使过一次,咱兄弟俩与芙妹倒是亲眼得见的。那时杨兄已到全真教另投明师去了。”杨

过笑道:“不错,后来我岳母……好好,后来你师母暗中却把玉箫剑法传于我了。”

武氏兄弟相顾一眼,均是不信,心想当年杨过虽曾拜黄蓉为师,但知师母只是教他读

书,并未传授武功,因之在桃花岛上相斗,他不是自己兄弟敌手,最后打伤武修文那一推,

听柯公公说乃是西毒欧阳锋的蛤蟆功。想那玉箫剑法繁复奥妙,郭芙虽是师母的独生爱女,

迄今亦未得传授。杨过自终南山归来,每次与师母相见,均是匆匆数面即便分手,就算师母

有心传他剑法,也未必有此余暇。

杨过木棒轻摆,叫道:“瞧着,这是『箫史乘龙』!”以棒作剑,□地伸出,噗的一声

轻响,武敦儒右胸早着。木棒若是换作利剑,这一剑穿胸而过,他早已性命不保了。

武修文见机得快,长剑疾出,攻向杨过右胁,终究还是慢了一步,杨过木棒回转,忽地

刺向他的右股。这一招后发而先至,武修文剑尖未及对方身体,手腕先得被棒端刺中,长剑

便非脱手不可。他急忙收剑变招,缩腕回剑,左腿踢出,杨过的木棒却已刺向武敦儒肩头,

身随棒去,寓守于攻,对武修文这一腿竟是不避而避。武修文一脚踢空,武敦儒却已情势紧

迫,疾挥长剑严守门户,才不让木棒刺中了身子。

数招之间,二武已是手忙脚乱,拚命守御还有不及,那有余暇挥剑去削断他的木棒?杨

过口中叫出招数:“山外清音,金声玉振,凤曲长鸣,响隔楼台,棹歌中流……”木棒连

刺,潇洒自如,着着都是攻势,一招不待二武化解开去,第二招第三招已连绵而至。他东刺

一棒,西削一招,迫得二武并肩力抗,竟尔不敢相离半步。二武当时看黄蓉使这剑法,瞧过

便算,只道这些俊雅花俏的招数只是为舞剑而用,怎想得到其中竟有如许妙用。听他所叫的

招数,似乎当日黄蓉确也说过,二人剑上受制,固极窘迫,心中却更是难过,深信杨过这门

玉箫剑法确是黄蓉亲传。怎想得到杨过与黄药师曾相聚多日,得他亲自指点玉箫剑法与弹指

神通两门绝技?

杨过见二人神色惨然,微感不忍,但想好事做到底,送佛送上西,今日若不将他二人打

得服服贴贴,永不敢再见郭芙之面,那么两兄弟日后定要再为她恶斗,直至二人中有一个送

命为止。有道是药不瞑眩,厥疾不瘳,既要奏刀治病,非让病人吃些苦头不可,当下催动剑

法,着着进迫,竟是一招也不放松。二武愈斗愈惊,但见棒影幌动,自己周身要害似已全在

他棒端笼罩之下,只得咬紧牙关,拚命抵御。

二武所学的越女剑法本来也是一门极厉害的剑法,只是二人火候未到,郭靖又口齿拙

劣,不善将剑法中精微奥妙之处详加指点。因此他兄弟若与一般江湖好手较量,取胜固已有

余,在杨过木棒之下却是破绽百出,不知其可。杨过的玉箫剑法本来也未学好,只是他武功

比二武高得太多,何况二武心中伤痛,急怒交加,不免出手更乱。

杨过不使杀着,却将内力慢慢传到棒上。二武斗了一阵,只觉对方手□这根树枝中竟有

一股极强吸力,牵引得双剑歪歪斜斜,一剑明明是向对方刺出,但剑尖所指,不是偏左,便

是刺到了右边。木棒上牵引之力越来越强,到后来两兄弟几成互斗。武敦儒刺向杨过的一招

往往险些中了兄弟,而武修文向杨过削去的一剑,也令兄长竭尽全力,方能化解。杨过长笑

一声,叫道:“玉箫剑法精妙之处,尚不止此,小心了!”笃的一响,木棒与大武长剑相

交,但碰到的是剑面,木棒丝毫无损。武敦儒立感一股极大的黏力向外拉扯,长剑几欲脱

手,急忙运力回夺。杨过木棒顺势斜推,连武修文的长剑也已黏住,跟着向下压落,双剑剑

头一齐着地。武氏兄弟奋力回抽,刚有些微松动,杨过左脚跨前,已踏住了两柄长剑,木棒

□起,棒端在二武咽喉中分别轻轻一点,笑道:“服了吗?”

这木棒若是换作利刃,两人喉头早已割断,就算是这根木棒,只要他手上劲力稍大,两

人也非受重伤不可。二武脸如死灰,黯然不语。杨过抬起左脚,向后退开三步,见两兄弟神

情狼狈,想起幼时受他们殴打折辱,今日始得扬眉吐气,脸上不自禁现出得意神色。

二武此时更无丝毫怀疑,确信杨过果得黄蓉传了绝技,但自幼疾恋郭芙,若如此一战,

即便永不再与她相见,终是心有不甘,又觉适才斗剑之时,一上来即被对方抢了先着,此后

一路手忙脚乱的招架,师授武艺连一成也没使上,新练成的一阳指更无施展之机。武修文突

然喝道:“大哥,咱们要是就此罢手,活在世上还有甚么味儿?不如跟他拚了!”武敦儒心

中一凛,叫道:“是!”两人挺剑抢攻,更不守御自身要害,招招均是攻势。

如此一变招,果然威力大盛,二人只攻不守,拚着性命丧在杨过棒下,也要与他斗个同

归于尽。杨过木棒指向二人要害,二武竟是全然不理,右手使剑,左手将一阳指的手法使将

出来,各以平生绝学,要取敌人性命。杨过笑道:“好,如此相斗,才有点味儿!”索性抛

去木棒,在二人剑锋之间穿来插去。二武越打越狠,却始终刺他不着。

武三通旁观三人动手,一时盼望杨过得胜,好让两个儿子息了对郭芙之心,然见二子迭

遇险招,又不免盼他二人打败杨过,心情起伏,动□无已。

猛听得杨过一声清啸,伸指各在二人剑上一弹,铮铮两声,两柄长剑向天飞出。杨过纵

身而出,将双剑分别抄在手中,笑道:“这弹指神通功夫,也是我岳母传的!”

到此地步,武氏兄弟自知若再与他相斗,徒然自取其辱。杨过倒转双剑,轻掷过去,拱

手道:“多有得罪。”武修文接过长剑,惨然道:“是了,我永不再见芙妹便是。”说着横

过长剑,便往颈中刎去。武敦儒与兄弟的心意无异,同时横剑自刎。杨过一惊,飞纵而前,

铮铮两响,又伸指弹上双剑。两柄长剑向外翻出,剑刃相交,当的一声,两剑同时断折。

就在此时,武三通也已急跃而前,一手一把,揪住二人的后颈,厉声喝道:“你二人为

了一个女子,便畏自残性命,真是枉为男子汉了。”

武修文抬起头来,惨然道:“爹,你……你不也是为了一个女子……而伤心一辈子么?

我……”话未说完,星光下只见父亲脸上泪痕斑斑,显是心中伤痛已极,猛想起兄弟互斗,

实是大伤老父之情,哇的一声,竟哭了出来。武三通手一松,将他搂在怀内,左手却抱住了

武敦儒,父子三人搂作一团。武敦儒想起自己对郭芙一片真情,那想到她暗中竟与杨过要

好,连师母也瞒过自己兄弟,将生平绝技传了她心目中的快婿,看来旁人皆是假心假意,只

有父子兄弟之情才是真的,伏在父亲怀内,不由得也哭了出来。

杨过生性飞扬跳脱,此举存心虽善,却也弄得武氏兄弟狼狈万状,眼见他父子三人互相

爱怜,他心中大为得意,暗想我虽命不久长,总算临死之前做了一椿好事。

只听武三通道:“傻孩子,大丈夫何患无妻?姓郭的女孩子对你们既无真心,又何必牵

挂于她?咱父子眼前的第一件大事,却是甚么?”武修文抬起头来,说道:“要报妈妈的大

仇。”武三通厉声道:“是啊!咱父子便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那赤练魔头李莫愁。”

杨过一惊,心道:“快些引开他们三人,这话给李师伯听见了可大大不妙。”他心念甫

动,只听得山洞中李莫愁冷笑道:“又何必走遍天涯海角?李莫愁在此恭候多时。”说着从

洞走了出来,只见她左手抱婴儿,右手持拂尘,凉风拂衣,神情潇洒。

武氏父子万想不到这魔头竟会在此时此地现身,武三通大吼一声,扑了上去。武敦儒与

武修文长剑已折,各自拾起半截断剑,上前左右夹击。杨过大叫:“四位且莫动手,听在下

一言。”武三通红了眼睛,叫道:“杨兄弟,先杀了这魔头再说。”话说之时,左掌右指已

连施三下杀着,武氏兄弟剑刃虽断,但近身而攻,半截断剑便如匕首相似,也是威力不少。

杨过知他们身有血仇,决不肯听自己片言劝解便此罢手,只是生怕误伤了婴儿,叫道:

“李师伯,你将孩子给我抱着。”

武三通一怔,退开两步,问道:“你怎地叫她师伯?”李莫愁笑道:“乖师侄,你攻这

疯子的后路,孩子我自抱着。”她接了武三通三招,觉他功力大进,与当年在嘉兴府动手时

已颇不相同,而武氏兄弟也非庸手,三人舍命抢攻,颇感不易对付,是以故意叫杨过“乖师

侄”,好分三人之心。武三通果然中计,叫道:“儒儿,文儿,你们提防那姓杨的,我独个

儿跟这魔头拚了。”杨过垂手退开,说道:“我两不相助,但你们千万不可伤了孩子。”

武三通见他退开,心下稍宽,催动掌力,着着进逼。李莫愁舞动拂尘抵御,说道:“两

位小武公子,适才见你们行事,也算得是多情种子,不似那些无情无义的薄幸男人可恶。瞧

在这个份上,今日饶你们不死,给我快快去罢!”武修文怒道:“贼贱人,你这狼心狗肺的

恶婆娘,凭甚么说多情不多情?”说着欺身直上,狠招连发。李莫愁怒道:“臭小子不知好

歹!”拂尘转动,自内向外,一个个圈子滚将出来。二武的断剑与她拂尘一碰,只觉胸口剧

震,断剑险些脱手。武三通呼的一掌劈去,李莫愁回过拂尘抵挡,这才解了二武之围。

杨过慢慢走到李莫愁身后,只待她招数中稍有空隙,立即扑上抢她怀中婴儿。但武氏父

子大呼酣斗,逼得李莫愁挥动拂尘护住了全身,竟是丝毫找不到破绽,眼见武氏父子出手全

无顾忌,招数中丝毫没有要避开孩子之意,若有差失,如何对得住郭靖夫妇?他大声叫道:

“李师伯,孩子给我!”抢将上去,挥掌震开拂尘,便去抢夺婴儿。

这时李莫愁身处四人之间,前后左右全是敌人,已缓不出手来与他争夺,但若就此让他

将孩子抢去,也是不甘,厉声喝道:“你敢来抢?我手臂一紧,瞧孩子活是不活?”杨过一

愕,那敢上前?

李莫愁如此心神微分,武三通左掌猛拍,掌底夹指,右手食指已点中了她腰间。李莫愁

登时半身酸麻,一个踉跄,几欲跌倒,却便此乘势飞足踢去武敦儒手中断剑,拂尘猛向武修

文挥落。武三通抓住武修文后心往后急扯,才使他避过了这追魂夺命的一拂。李莫愁受伤不

轻,拂尘连挥,夺路进了山洞。

武三通大喜,叫道:“贼贱人中了我一指,今日已难逃性命。”武氏兄弟手挺断剑,便

要冲进洞去。武三通道:“且慢,小心贱人的毒针,咱们在此守住,且想固妥善之策……”

话未说完,忽听得山洞中一声大吼,扑出一头豹子。

这头猛兽突如甚来,武三通父子三人都大吃一惊,只一怔之间,银光闪动,豹子肚腹之

下蓦地□射出几枚银针。这一下更是万万料想不到,总算武三通武功深湛,应变迅捷,危急

之中纵身跃起,银针从足底扫过,但听武氏兄弟齐呼“啊哟”,只吓得他一颗心怦怦乱跳,

却见李莫愁从豹腹下翻将上来,骑在豹背,拂尘插在颈后衣领之中,左手抱着婴儿,右手揪

住豹颈,纵声长笑。那豹子连窜数下,已跃入了山涧。

这一着却也大出杨过意料之外,他眼见豹子远走,急步赶去,叫道:“李师伯……”武

三通见两个爱儿倒地不起,忧心如焚,伸手抱住杨过,叫道:“今日跟你拚了。”杨过毫没

防备,给他抱个正着,急道:“快放手!我要抢孩子回来!”武三通道:“好好好,咱们大

多儿一块死了干净。”杨过急使小擒拿想扳开他手指。武三通惶急之余,又有些疯疯癫癫,

武功却丝毫未失,左手牢牢抱住他腰,右手勾封扣锁,竟也以小擒拿手对拆。

杨过见李莫愁骑在豹上已走得影踪不见,再也追赶不上,叹道:“你抱住我干么?救他

们的伤要紧啊。”武三通喜道:“是,是,这毒针之伤,你能救么?”说着放开了他腰。

杨过俯身看武氏兄弟时,只见两枚银针一中武敦儒左肩,一中武修文右腿,便在这片刻

之间,毒性延展,二人已呼吸低沉,昏迷不醒。杨过在武敦儒袍子上撕下一块绸片,裹住针

尾,分别将两枚银针拔出。武三通急问:“你有解药没有?有解药没有?”杨过眼见二武中

毒难救,黯然摇头。

武三通父子情深,心如刀绞,想起妻子为自己吮毒而死,突然扑到武修文身上,伸嘴凑

往他腿上伤口。杨过大惊,叫道:“使不得!”顺手一指,点中了他背上的“大椎穴”。武

三通不防,登时摔倒,动弹不得,眼睁睁望着两个爱儿,脸颊上泪水滚滚而下。

杨过心念一动:“再过五日,我身上的情花剧毒便发,在这世上多活五日,少活五日,

实在没甚么分别。武氏兄弟人品平平,但这位武老伯却是至性至情之人,和我心意相合,他

一生不幸,罢罢罢,我舍却五日之命,让他父子团圆,以慰他老怀便了。”于是伸嘴到武修

文腿上给他吸出毒质,吐出几口毒水之后,又给武敦儒吮吸。

武三通在旁瞧着,心中感激莫名,苦于被点中了穴道,无法与他一齐吮吸毒液。杨过在

二武伤口上轮流吸了一阵,口中只觉苦味渐转咸味,头脑却越来越觉晕眩,知道自己中毒已

深,再用力吸了几口,吐出毒汁,眼前一黑,登时晕倒在地。

此后良久良久没有知觉,渐渐的眼前幌来幌去似有许多模糊人影,要待瞧个明白,却越

瞧越胡涂,也不知道再过多少时候,这才睁开眼来,只见武三通满脸喜色的望着自己叫道:

“好啦,好啦!”突然跪倒在地,咚咚咚咚的磕了十几个响头,说道:“杨兄弟,你……你

救了我……我两个孩儿,也救了我这条老命。”爬起身来,又扑到一个人跟前,向他磕头,

叫道:“多谢师叔,多谢师叔。”

杨过向那人望去,见他颜面黝黑,高鼻深目,形貌与尼摩星有些相像,短发鬈曲,一片

雪白,年纪已老。杨过只知武三通是一灯大师的弟子,却不知他尚有一个天竺国人的师叔,

待要坐起,却觉半点使不出力道,向四下一看,原来已睡在床上,正是在襄阳自己住过的室

中,这才知自己未死,还可与小龙女再见一面,不禁出声而呼:“姑姑,姑姑!”

一人走到床边,伸手轻轻按在他的额上,说道:“过儿,好好休息,你姑姑有事出城去

了。”却是郭靖。杨过见他伤势已好,心中大慰,但随即想起:“郭伯伯伤势复原,须得七

日七夜之功,难道我这番昏晕,竟已过了多日?可是我身上情花之毒却又如何不发?”一愕

之下,脑中迷糊,又昏睡过去。

待得再次醒转,己是夜晚,床前点着一枝红烛,武三通仍是坐在床头,目不转睛的望着

自己。杨过淡淡一笑,说道:“武老伯,我没事了,你不用担心。两位武兄都安好罢?”武

三通热泪盈眶,只是点头,却说不出话来。

杨过生平从未受过别人如此感激,很是不好意思,于是岔开话题,问道:“咱们怎地回

襄阳来的?”武三通伸袖拭了拭眼泪,说道:“我朱师弟受你师父龙姑娘之托,送汗血宝马

到荒谷中来给你,瞧见咱们四人都倒在地下,这才赶紧救回城来。”杨过奇道:“我师父怎

知我在那荒谷之中?她又有甚么事,分身不开,要请朱老伯送马给我?”武三通摇头道:

“我回城之后,也没与龙姑娘遇着。朱师弟说她年纪轻轻,武功却是出神入化,可惜这次我

无缘拜见。唉,少年英雄如此了得,我跟朱师弟说,咱们的年纪都是活的狗身上了。”

杨过听他夸奖小龙女,语意诚恳,心中甚是喜欢,按年纪而论,武三通便要做小龙女的

父亲也是绰绰有余,但话中竟用了“拜见”两字,自是因其徒而敬其师了。杨过微微一笑,

又道:“小侄之伤……”只说了四个字,武三通抢着道:“杨兄弟,武林中有人遇到危难,

互相援手虽是常事,但如你这般舍己救人,救的又是从前大大得罪过你的我两个小儿,这般

大仁大义之事,除了我师父之外,再也无人做得……”杨过不住摇头,叫他别说下去了。武

三通不理,续道:“我若叫恩公,谅你也不肯答应。但你如再称我老伯,那你分明是瞧我武

三通不起了。”杨过性子爽快,向来不拘小节,他心中既以小龙女为妻,凡是不守礼俗、倒

乱称呼之事,无不乐从,于是欣然道:“好,我叫你作武大哥便是。只是见了两位令郎,倒

有些不便称呼了。”武三通道:“称呼甚么?他们的小命是你所救,便给你做牛做马也是应

该的。”杨过道:“武大哥,你不用多谢的。我身上中了情花剧毒,本就难以活命,为两位

令郎吮毒,丝毫没甚么了不起。”

武三通摇头道:“杨兄弟,话不是这么说。别说你身上之毒未必真的难治,便算确实无

药可救,凡人多活一时便好一时,纵是片刻之命,也决计难舍。世上并无长生之人,就算武

功通天,到头来终究要死,然则何以人人仍是乐生恶死呢?”

杨过笑了笑,问道:“咱们回到襄阳有几日啦?”武三通道:“到今天已是第七日。”

杨过脸现迷茫之色,道:“据理我已该毒发而死,怎地尚活在世上,也真奇了。”武三通喜

道:“我那师叔是天竺国神僧,治伤疗毒,算得天下第一。昔年我师父误服了郭夫人送来的

毒药,便是他给治好的。我这就请他去。”说着兴冲冲的出房。

杨过心头一喜:“莫非当我昏晕之时,那位天竺神僧给我服了甚么灵丹妙药,竟连情花

的剧毒也化解了。唉,不知姑姑到了何处?她若得悉我能不死,真不知该有多快活呢!”想

到缠绵之处,心头一荡,胸口突然如被大铁锤猛击一记,剧痛难当,忍不住大叫一声。自服

了裘千尺所给的半枚丹药之后,迄未经历过如此难当的大痛,想是半枚丹药的药性已过,而

身上的毒性却未驱除,当下紧紧抓住胸口,牙齿咬得格格直响,片刻间便已满头大汗。

正痛得死去活来之际,忽听得门外有人口宣佛号:“南无阿弥陀佛!”那天竺僧双手合

十,走了进来。武三通跟在后面,眼见杨过神情狼狈,大吃一惊,问道:“杨兄弟,你怎么

啦?”转头向天竺僧道:“师叔,他毒发了,快给他服解药!”天竺僧不懂他说话,走过去

替杨过按脉。武三通道:“是了!”忙去请师弟朱子柳过来。朱子柳精通梵文内典,只他一

人能与天竺僧交谈,于是过来传译。

杨过凝神半晌,疼痛渐消,将中毒的情由对天竺僧说了。天竺僧细细问了情花的形状,

大感惊异,说道:“这情花是上古异卉,早已绝种。佛典中言道:当日情花害人无数,文殊

师利菩萨以大智慧力化去,世间再无流传。岂知中土尚有留存。老衲从未见过此花,实不知

其毒性如何化解。”说着脸上深有怜悯之色。武三通待朱子柳译完天竺僧的话,连叫:“师

叔慈悲!师叔慈悲!”

天竺僧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闭目垂眉,低头沉思。室中一片寂静,谁也

不敢开口。

过了良久,天竺僧睁开眼来,说道:“杨居士为我两个师侄孙吮毒,依那冰魄银针上的

毒性,只要吮得数口,立时毙命,但杨居士至今健在,而情花之毒到期发作,亦未致命。莫

非以毒攻毒,两般剧毒相侵相克,杨居士反得善果么?”朱子柳连连点头,译了这番话,杨

过也觉甚有道理。

天竺僧又道:“常言道善有善报,杨居士舍身为人,真乃莫大慈悲,此毒必当有解。”

武三通了朱子柳传译,大喜跃起,叫道:“便请师叔赶快施救。”天竺僧道:“老衲须得往

绝情谷走一遭。”杨过等三人均是一呆,心想此去绝情谷路程不近,一去一回,耽搁时刻不

少。天竺僧道:“老衲须当亲眼见到情花,验其毒性,方能设法配制解药。老衲回返之前,

杨居士务须不动丝毫情思绮念,否则疼痛一次比一次厉害。若是伤了真元,可就不能相救

了。”

杨过尚未答应,武三通大声道:“师弟,咱们齐去绝情谷,逼那老乞婆交出解药。”朱

子柳当日为霍都所伤,蒙杨过用计取得解药,心中早存相报之念,说道:“正是,咱们护送

师叔同去,是咱哥儿俩强取也好,是师叔配制也好,总得把解药取来。”

师兄弟俩说得兴高采烈,天竺僧却呆呆望着杨过,眉间深有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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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17:51:58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二十四回 意乱情迷

杨过见天竺僧淡碧色的眸子中发出异光,嘴角边颇有凄苦悲悯之意,料想自身剧毒难

愈,以致这位疗毒圣手也竟为之束手,便淡淡一笑,说道:“大师大何言语,请说不妨。”

天竺僧道:“这情花的祸害与一般毒物全不相同。毒与情结,害与心通。我瞧居士情根深

种,与那毒物牵缠纠结,极难解脱,纵使得了绝情谷的半枚丹药,也未必便能清除。但若居

士挥慧剑,斩情丝,这毒不药自解。我们上绝情谷去,不过是各尽本力,十之八九,却须居

士自为。”杨过心想:“要我绝了对姑姑情意,又何必活在世上?还不如让我毒发而死的乾

净。”口中只得称谢:“多谢大师指点。”他本想请武三通等不必到绝情谷去徒劳跋涉,但

想这干人义气深重,决不肯听,说了也是枉然。

武三通笑道:“杨兄弟,你安心静养,决没错儿。咱们明日一早动身,尽快回来,待驱

除了你的病根子,得痛痛快快喝你和郭姑娘的一杯喜酒。”杨过一怔,但想此事一时三刻也

说不清楚,只得随口答应了,见三人辞出,掩上了门,便又闭目而卧。

这一睡又是几个时辰,醒转时但听得啼鸟鸣喧,已是黎明。杨过数日不食,腹中饥饿,

见床头放着四碟美点,伸手便取过几块糕饼来吃,吃得两块,忽听门上有剥喙之声,接着呀

的一声,房门轻轻推开。

这时床头红烛尚□着一寸来长,兀自未灭,杨过见进来那人身穿淡红衫子,俏脸含怒,

竟是郭芙。杨过一呆,说道:“郭姑娘,你好早。”郭芙哼了一声,却不答话,在床前的椅

上一坐,秀眉微竖,睁着一双大眼怒视着他,隔了良久,仍是一句话不说。

杨过给她瞧得心中不安,微笑道:“郭伯伯要你来吩咐我甚么话么?”郭芙说道:“不

是!”杨过连碰了两个钉子,若在往日,早已翻身向着□床,不再理睬,但此刻见她神有

异,猜不透她大清早到自己房中来为了何事,又问:“郭伯母产后平安,已大好了罢?”郭

芙脸上更似罩了一层寒霜,冷冷的道:“我妈妈好不好,也用不着你关心。”

这世上除了小龙女外,杨过从不肯对人有丝毫退让,今日竟给她如此奚落,不由得傲气

渐生,心道:“你父亲是郭大侠,母亲是黄帮主,便了不起么?”当下也哼了一声。郭芙

道:“你哼甚么?”杨过不理,又哼了一声。郭芙大声道:“我问你哼甚么?”杨过心中好

笑:“毕竟女孩儿家沉不住气,我这么哼得两声,便自急了。”说道:“我身子不舒服,哼

两声便好过些。”郭芙怒道:“口是心非,胡说八道,成天生安白造,当真是卑鄙小人。”

杨过给她夹头夹脑一顿臭骂,心念一动:“莫非我哄骗武氏兄弟的言语给她知道了?”

见她虽然生气,但容颜娇美,不由得见之生怜。他性儿中生来带着三分风流,忍不住笑道:

“郭姑娘,你是怪我跟武家兄弟说的这番话么?”郭芙低沉着声音道:“你跟他们说些甚么

了?亲口招认给我听听。”杨过笑道:“我是为了他们好,免得他们亲兄弟拚个你死我活,

伤了老父之心。这些话是武老伯跟你说的,是不是?”

郭芙道:“武老伯一见我就跟我道喜,把你夸到了天上去啦。我……我……女孩儿家清

清白白的名声,能任你乱说得的么?”说到这□,语声哽咽,两道泪水从脸颊上流了下来。

杨过低头不语,心中好生后悔,那晚逞一时口舌之快,对武氏兄弟越说越得意,却没想

到已糟蹋了郭芙的名声,总是自己言语轻薄,闯出这场祸来,倒是不易收拾。

郭芙见他低头不语,更是恼怒,哭道:“武老伯说道,大武哥哥、小武哥哥两人打你不

过,给你逼得从此不敢再来见我,这话可是真的么?”杨过暗暗叹气:“武三通这人也真不

知轻重,这些话又何必说给她听?”当下无可隐瞒,只得点了点头,说道:“我胡说八道,

确是不该,但我实无歹意,请你见谅。”郭芙擦了擦眼泪,怒道:“昨晚的话,那又为了甚

么?”杨过一怔,道:“昨晚甚么话?”郭芙道:“武老伯说,待治好你病后,要喝你……

你和我的喜酒,你干么仍不知羞的答应?”杨过暗叫:“糟糕,糟糕!原来昨晚这几句话也

给她听去了。”只得辩道:“那时我昏昏沉沉的,没听清楚武老伯说些甚么。”

郭芙瞧出他是撒谎,大声道:“你说我妈妈暗中教你武功,看中了你,要招你作女婿,

有这等事么?”杨过给她问得满脸通红,大是狼狈,心想:“与郭姑娘说笑,不过给人说一

声轻薄无赖,反正我本就不是正人君子,那也罢了。但我谎言郭伯母暗中授艺,此事却可大

可小,万万不能让郭伯母知晓。”忙道:“郭姑娘,这都怪我出言不慎,请你遮掩则个,别

让你爹爹妈妈知道。”郭芙冷笑道:“你既还怕爹爹,怎敢捏造谎言,辱我母亲?”杨过忙

道:“我对伯母决无不敬之意,当时我一意要武家兄弟绝念死心,以致说话不知轻重……”

郭芙自幼与武氏兄弟青梅竹马一齐长大,对两兄弟均有情意,得知杨过骗得二人对自己

死了心,永远不再见面,这份怒气恕气如何能抑制?又大声问道:“这些事慢慢再跟你算

帐。我妹妹呢?你把她抱到那□去啦?”

杨过道:“是啊,快请靖伯伯过来,我正要跟他说。”郭芙道:“我爹爹出城找妹妹去

啦。你……你这无耻小人,竟想拿我妹妹去换解药。好啊,你的性命值钱,我妹妹的性命便

不值钱。”杨过一直暗自惭愧,但听她说到婴儿之事,心中却是无愧天地,朗声道:“我一

心一意要夺回令妹,交于你爹娘之手,若说以她去换解药,杨过绝无此心。”郭芙道:“那

么我妹妹呢?她到那儿去啦?”杨过道:“是给李莫愁抢了去,我夺不回来,好生有愧。只

要我气力回复,一时不死,立时便去找寻。”

郭芙冷笑道:“这李莫愁是你师伯,是不是?你们本来一齐躲在山洞中,是不是?”杨

过道:“不错,她虽是我师伯?可是素来和我师父不睦。”郭芙道:“哼,不和不睦?她怎

地又会听你的话,抱了我妹妹去给你换解药?”杨过一跳坐起,怒道:“郭姑娘你可别瞎

说,我杨过为人虽不足道,焉有此意?”郭芙道:“好个『焉有此意』!是你师父亲口说

的,难道会假?”杨过道:“我师父说甚么了?”

郭芙站直身子,伸手指着他鼻子,怒容满面的道:“你师父亲口跟朱伯伯说,你与李莫

愁同在那荒谷之中,请朱伯伯将我爹爹的汗血宝马送去借给你,好让你抱我妹妹赶到绝情谷

去……”杨过惊疑不定,插口道:“不错,我师父确有此意,要我将你妹妹先行送去,得到

那半枚绝情丹服了再说,但这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也不致害了你妹妹……”郭芙抢着

道:“我妹妹生下来不到一天,你就去交给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还说不致害了我妹

妹。你这狼心狗肺的恶贼!你幼时孤苦伶仃,我爹妈如何待你?若非收养你在桃花岛上,养

你成人,你焉有今日?那知道你恩将仇报,勾引外敌,乘着我爹爹妈妈身子不好,竟将我妹

妹抢了去……”她越骂越凶,杨过一时之间那能辩白?中毒后身子尚弱,又气又急之下,咕

咚一声,倒在床上,竟自晕了过去。

过了好一阵子,他方自悠悠醒转。郭芙冷冷的凝目而视,说道:“想不到你竟还有一丝

羞耻之心,自己也知如此居心,难容于天地之间了罢?”当真是颜若冰寒,辞如刀利。杨过

长叹一声,说道:“我倘真有此心,何不抱了你妹妹,便上绝情谷去?”郭芙道:“你身上

毒发,行走不得,这才请你师伯去啊。嘿嘿,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我听你师父跟朱伯伯一

说,便将汗血宝马藏了起来。叫你师徒俩的奸计难以得逞……”杨过道:“好好,你爱怎么

说便怎么说,我也不必多辩。我师父呢?她到那□去啦?”

郭芙脸上微微一红,说道:“这才叫有其师必有其徒,你师父也不是好人。”杨过大

怒,坐起身来,说道:“你骂我辱我,瞧在你爹娘脸上,我也不来跟你计较。你却怎敢说我

师父?”郭芙道:“呸!你师父便怎么了?谁教她不正不经的瞎说。”杨过心道:“姑姑清

澹雅致,身上便似没半分人间烟火气息,如何能口出俗言?”于是也呸了一声,道:“多半

是你自己心邪,将我师父好好一句话听歪了。”

郭芙本来不想转述小龙女之言,这时给他一激,忍不住怒火又冲上心口,说道:“她

说:『郭姑娘,过儿心地纯善,他一生孤苦,你要好好待他。』又说:『你们原是天生……

天生……一对!你叫他忘了我罢,我一点也不怪他。』她又将一柄宝剑给了我,说甚么那是

淑女剑,和你的君子剑正是……正是一对儿。这不是胡说八道是甚么?”她又羞又怒,将小

龙女几句情意深挚、凄然欲绝的话转述出来,语气却已迥然不同。

杨过每听一句,心中就如猛中一推,脑海中一片迷惘,不知小龙女何以有此番言语,过

了一会,听得郭芙话已说完,缓缓抬起头来,眼中忽发异光,喝道:“你撒谎骗人,我师父

怎会说这些话?那淑女剑呢?你拿不出来,便是骗人!”郭芙冷笑一声,手腕一翻,从背后

取出一柄长剑,剑身乌黑,正是那柄从绝情谷中得来的淑女剑。

杨过满腔失望,急得口不择言,叫道:“谁要与你配成一对儿?这剑明明是我师父的,

你偷了她的,你偷了她的!”

郭芙自幼生性骄纵,连父母也容让她三分,武氏兄弟更是千依百顺,趋奉唯谨,那□受

得这样的重话?她转述小龙女的说话,只因杨过言语相激,才不得不委屈说出,岂知他竟如

此回答,听这言中含意,竟似自己设成了圈套,有意嫁他,而他偏生不要。她大怒之下,手

按剑柄,便待拔剑斩去,但转念一想:“他对他师父如此敬重,我偏说一件事情出来,教他

听了气个半死不活。”

这时她气恼已极,浑不想这番话说将出来有何恶果,刷的一响,将拔出了半尺的淑女剑

往剑鞘中一送,笑嘻嘻的坐在椅上,说道:“你师父相貌美丽,武功高强,果然是人间罕

有,就只一件事不妥。”杨过道:“甚么不妥?”郭芙道:“只可惜行止不端,跟全真教的

道士们鬼鬼祟祟,暗中来往。”杨过怒道:“我师父和全真教有仇,怎能跟他们暗中来

往?”郭芙冷笑道:“『暗中来往』这四个字,我还是说得文雅了的。有些话儿,我女孩儿

家不便开口。”杨过越听越怒,大声道:“我师父冰清玉洁,你再瞎说一言半句,我扭烂了

你的嘴。”郭芙眉间如聚霜雪,冷然道:“不错,她做得出,我说不出。好一个冰清玉洁的

姑娘,却去跟一个臭道士相好。”杨过铁青了脸,喝道:“你说甚么?”

郭芙道:“我亲耳听见的,难道还错得了?全真教的两名道士来拜访我爹爹,城中正自

大乱,我爹妈身子不好,不能相见,就由我去招待宾客……”杨过怒喝:“那便怎地?”郭

芙见他气得额头青筋暴现,双眼血红,自喜得计,说道:“那两个道士一个叫赵志敬,一个

叫尹志平,可是有的?”杨过道:“那便怎地?”郭芙淡淡一笑,说道:“我吩咐下人,给

他们安排了歇宿之处,也没再理会。那知道半夜之中,一名丐帮弟子悄悄来报我知晓,说这

两位道爷竟在房中拔剑相斗……”杨过哼了一声,心想尹赵二人自来不和,房中斗剑亦非奇

事。

郭芙续道:“我好奇心起,悄悄到窗外张望,只见两人已经收剑不斗了,但还在斗口。

姓赵的说那姓尹的和你师父怎样怎样,姓尹的并不抵赖,只怪他不该大声叫嚷……”

杨过霍地揭开身上棉被,翻身坐在床沿,喝道:“甚么怎样怎样?”郭芙脸上微微一

红,神色颇为尴尬,道:“我怎知道?难道还会是好事了?你宝贝师父自己做的事,她自己

才知道。”语气之中,充满了轻□。杨过又气又急,心神大乱,反手一记,拍的一声,郭芙

脸上中了一掌。他愤激之下,出手甚重,只打得郭芙眼前金星乱冒,半边面颊登时红肿,若

非杨过病后力气不足,这一掌连牙齿也得打下几枚。

郭芙一生之中那□受过此辱?狂怒之下,顺手拔出腰间淑女剑,便向杨过颈中刺去。

杨过打了她一掌,心想:“我得罪了郭伯伯与郭伯母的爱女,这位姑娘是襄阳城中的公

主,郭伯伯郭伯母纵不见怪,此处我焉能再留?”伸脚下床穿了鞋子,见郭芙一剑刺到,他

冷笑一声,左手回引,右手□地伸出,虚点轻带,已将她淑女剑夺了过来。

郭芙连败两招,怒气更增,只见床头又有一剑,抢过去一把抓起,拔出剑鞘,便往杨过

头上斩落。杨过眼见寒光闪动,举起淑女剑在身前一封,那知他昏晕七日之后出手无力,淑

女剑举到胸前,手臂便软软的提不起来。郭芙剑身一斜,当的一声轻响,双剑相交,淑女剑

脱手落地。

郭芙愤恨那一掌之辱,心想:“你害我妹妹性命,卑鄙恶毒已极,今日便杀了你为我妹

妹报仇。爹爹妈妈也不见怪。”但见他坐倒在地,再无力气抗御,只是举起右臂护在胸前,

眼神中却殊无半分乞怜之色,郭芙一咬牙,手上加劲,挥剑斩落。

那日小龙女骑了汗血宝马追寻杨过与金轮法王,却走错了方向。那红马一奔出便是十余

里,待得勒转马头回来再找,杨过等人更是不知去向。她心中忧急,眼见时候过去一刻,杨

过的性命便多一分危险,在襄阳周围三四十里内兜圈子找寻。红马虽快,但荒谷极是隐僻,

直至过了半夜,她才远远听到武三通号啕大哭之声。循声寻去,不久便听到武氏兄弟抡剑相

斗,跟着又听到杨过说话。她心中大喜,生怕杨过遇上劲敌,欲待暗中相助,于是下马将红

马系在树上,悄悄隐身在山石之后,观看杨过对敌。

这一偷看不打紧,只听得杨过口口声声说与郭芙早订终身,将郭芙叫作“我那未过门的

妻子”,而把郭靖夫妇叫作“岳父岳母”。小龙女越听越是惊心动魄,听他说郭靖、黄蓉夫

妇已招他为婿,暗中传他武艺,又见他对武氏兄弟发怒,不许他们再见郭芙。他每说一句,

小龙女便如经受一次雷轰雷击,心中胡涂,似乎宇宙万物于霎时之间都变过了。若是换作旁

人,见杨过言行与过去大不相同,定然起疑,自会待事情过后向他问个明白,但小龙女心如

水晶,澄清空明,不染片尘,于人间欺诈虚假的伎俩丝毫不知。杨过对旁人油嘴滑舌,胡说

八道,对她却从不说半句戏言,因此她对杨过的言语向来无不深信。眼见武氏兄弟不敌,她

自伤自怜,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当时杨过听到叹息,脱口叫了声“姑姑”,小龙女并不答

应,掩面远去。杨过还道是李莫愁所发,自己听错,也没深究。

小龙女牵了汗血宝马,独自在荒野乱走,思前想后,不知如何是好。她年纪已过二十,

但一生居于古墓,于世事半点不知,识见便与一个天真无邪的孩童无异,心想:“过儿既与

郭姑娘定亲,自然不能再娶我了。怪不得郭大侠夫妇一再不许他和我结亲。过儿从来不跟我

说,自是为了怕我伤心,唉,他待我总是很好的。”又想:“他迟迟不肯下手杀郭大侠,为

父报仇,当时我一点不懂,原来他全是为了郭姑娘之故,如此看来,他对郭姑娘也是情义深

重之极了。我此时若牵宝马去给他,他说不定又要想起我的好处,日后与郭姑娘的婚事再起

变故。我还是独自一人回到古墓去罢,这花花世界只教我心乱意烦。”

想了一阵,意念己决,虽然心如刀割,但想还是救杨过性命要紧,于是连夜驰回襄阳,

托朱子柳送红马到荒谷中去交给杨过。

这时襄阳城中刺客虽已远去,但郭靖、黄蓉未曾康复,兀自乱成一团。朱子柳文武全

才,当即与鲁有脚齐心合力,负起了城防重任。正当忙乱之际,小龙女却牵了红马过来,要

他去交给杨过,说甚么要杨过快到绝情谷去,以郭靖初生的幼女去换解毒灵丹,只把朱子柳

听得莫名其妙,不知所云。他追问几句,小龙女心神烦乱,不愿多讲,只说快去快去,迟得

片刻,杨过性命便有重大危险。

她也不理郭芙正在朱子柳身畔,只想:“让妹妹在绝情谷去耽上几日,并无大碍,这是

为了救你未婚夫婿的情命,你自然也会出力。”她提到杨过的名字,不由得悲从中来,话未

说得清楚,珠泪已滚滚而下,当即奔向卧室,倒在床上凄然痛哭。

朱子柳于前因丝毫不知,听了小龙女没头没脑的这几句话,怎明白她说些甚么,但“迟

得片刻,杨过性命便有重大危险”这句话却非同小可,心想只有到那荒谷走一遭,见机行事

便了。出得门来,汗血宝马已然不见,一问亲兵,说道郭姑娘已牵了去,待要找郭芙时,她

却又躲得人影不见。朱子柳暗暗叹气,心想这些年轻姑娘个个难缠,不是说话不明不白,便

是行事神出鬼没。

他挂念杨过的安危,另骑快马,带了几名丐帮弟子,依着小龙女所指点的途迳到那荒谷

察看,只见杨过与武氏兄弟一齐倒在地下,武三通正自运气冲穴,其余三人却已奄奄一息,

心想“迟得片刻,杨过性命便有重大危险”这话果然不错,于是急忙救回襄阳,适逢师叔天

竺僧自大理到来,当即施药救治。

小龙女在床上哭了一阵,越想越是伤心,眼泪竟不是不能止歇。她这一哭,衣襟全湿,

伸手到腰间去取汗巾来擦眼泪,手指碰到了淑女剑,心想:“我把这剑拿去给了郭姑娘,让

他们配成一对儿,也是一件美事。”她痴爱杨过,不论任何对他有益之事无不甘为,于是翻

身坐起,也不拭去泪痕,迳自来找郭芙。

这时早已过了午夜,郭芙已然安寝,小龙女也不待人通报,掀开窗户,跃进她房中,将

郭芙叫醒,便说“你们原是一对”云云,那就是郭芙对杨过转述的一番话了。她将淑女剑交

给了郭芙,回头便走。郭芙听得摸不着头脑,连问:“你说甚么?我半点儿也不懂。”小龙

女凄然不答,一跃出窗。郭芙探首窗外,忙叫:“龙姑娘你回来。”却见她头也不回的走

了。

小龙女低着头走进花园,一大丛玫瑰发出淡淡幽香,想起在终南山与杨过共练玉女心经

时隔花接掌的情景,今日欲再如往时般师徒相处,却已不可得了。

正自发痴,忽听左首屋中传出一人的话声:“你开口小龙女,闭口小龙女,有一天半日

不说成不成?”小龙女吃了一惊:“是谁在整天说我?”当下停步倾听,却声得另一个声音

乾笑数声,说道:“你偏做得,我就说不得?”先一人道:“这是在人家府中,耳目众多,

若是让旁人听了去,我全真教声名何在?”后一人道:“嘿嘿,你居然还会想到我全真教的

声名?那晚终南山玫瑰花旁,这销魂滋味……哈哈。”说到这□,只是乾笑,再也不说下去

了。

小龙女更是吃惊,疑心大起:“难道那晚过儿跟我亲热,却让这两个道士瞧见了?”从

两人语音之中,已知说话的是尹志平与赵志敬,于是悄悄走到那屋窗下,蹲着身子暗听。这

时两人话声转低,但小龙女与他们相隔甚近,仍是听得清清楚楚。

只听尹志平气忿忿的道:“赵师兄,你日晚不断的折磨我,到底为了甚么?”赵志敬

道:“你自己明白。”尹志平道:“你要我干甚么?我都答应了,我只求你别再提这件事,

可是你却越说越凶。是不是要我当场死在你面前?”赵志敬冷笑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

忍不住,不说不行。”

尹志平声音突然响了一些,说道:“你道我当真不知?你是妒忌,是妒忌我那一刻做神

仙的时光?”这两句话甚是古怪,赵志敬并不答话,似要冷笑,却也笑不出来。隔了好一会

儿,尹志平喃喃的道:“不错,那晚在玫瑰丛中,她给西毒欧阳锋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

终于让我偿了心愿。是啊,我不用向你抵赖,倘若我不说,你也不会知道,是不是?我跟你

说了,你便不断的烦扰我,折磨我……可是,可是我也不后悔,不,一点也不后悔……”说

到后来,语声温柔,就似在梦中呓语一般。

小龙女听着这些话,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脑中便似轰轰乱响:“难道是他,不是我心

爱的过儿?不,不会的,决不会,他说谎,一定是过儿。”

只听得赵志敬又说起话来,语音冷酷僵硬:“是啊,你自然一点也不后悔。你本来不用

跟我说,可是你心中忍不住喜欢,非跟一个人说说不可。好啊,那我便天天跟你说,无时无

刻不提醒你,但你怎么又怕听了呢?”突然听得墙壁上发出砰砰几声,原来是尹志平以头撞

墙,说道:“你说好了,都说出来好了,说得让天下人人都知道了,我也不怕……不,不,

赵师兄,你要做甚么我都答应,只求你别再提了。”

小龙女一晚之间,接连听到两件心为之碎、肠为之断的大事,迷迷糊糊的站在窗下,虽

然听着尹赵二人说话,但于他们言中之意一时竟然难以领会。

只听赵志敬冷笑几声,说道:“咱们修道之士,一个把持不定,堕入了魔障,那便须以

无上定力,斩毒龙,返空明。我不住提那小龙女的名字,是要你习听而厌,由厌而憎。这是

助你修练的一番美意啊。”尹志平低声道:“她是天仙化身,我怎能厌她憎她?”突然提高

声音说道:“哼,你不用说得好听,你的恶毒心肠,难道我会不知?你一定对我妒忌,二来

心恨杨过,要揭穿这件事情,教他师徒二人终身遗恨。”

小龙女听到“杨过”两字,心中突的一跳,低低的道:“杨过,杨过。”说到这名字的

时候,不自禁的感到一阵柔情密意,她盼望尹赵二人不住的谈论杨过,只要有人说着他的名

字,她就说不出的欢喜。

只听赵志敬也提高了声音,恨恨的道:“我若不令这小杂种好好吃一番苦头,难消心头

之恨,哼哼,只是……”尹志平道:“只是他武功太强,你我不是他的敌手,是不是?”赵

志敬道:“那也未必,他一手旁门左道的邪派武功,何足为奇?但教撞在我手□,哼哼!咱

们全真派玄门武功是天下武术正宗,还会怕这小子?尹师弟,你好好瞧着,我不会让他舒舒

服服的送命,不是他坏了他两个招子,便是断了他双手,教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时让

你的小龙女姑娘在旁瞧着,那也有趣得紧啊。”

小龙女打了个寒噤,若在平时,她早已破窗而入,一剑一个的送了二人性命,但此时懊

闷欲绝,只觉全身酸软无力,四肢难动。

又听尹志平冷笑道:“你这叫做一厢情愿。咱们的玄门正宗,未必就及得上人家的旁门

左道。”赵志敬怒骂:“狗东西,全真教的叛徒!你与那小龙女有了苟且之事,连人家的武

功也赞到天上去啦!”尹志平连日受辱,此时再也忍耐不住,喝道:“你骂我甚么?须知做

人不可赶尽杀绝!”

赵志敬自恃对方的把柄落在自己手□,只要在重阳宫中宣扬出来,前任掌教马师伯、现

任掌教丘师伯非将他处死不可,是以一直对他侮辱百端,而尹志平确也始终不敢反抗,这时

听他竟然出言不逊,心想若不将他制得服服贴贴,自己的大计便难以成功,当下踏上一步,

反手便是一掌。

尹志平没料他竟会动手,急忙抵头,拍的一响,这一掌重重的打在他后颈之中,身子一

幌,险些儿跌倒。他狂怒之下,抽出长剑,挺剑刺出。赵志敬侧身避过,冷笑道:“好啊,

你居然有胆子跟我动手。”说着便拔剑还击。尹志平低沉着嗓子道:“给你这般日夜折磨,

左右也是个死,不如今日让你杀了,倒也乾脆。”说着催动剑招,着着进逼。他是丘处机的

首徒,武功与赵志敬各有所长。两人所学招数全然相同,一动上手原是不易分出高下,但他

郁积在心,此时只求拚个同归于尽,赵志敬却另有重大图谋,决不肯伤他性命,是以二三十

招一过,赵志敬已给逼到了屋角之中,大处下风。

他二人在屋中乒乒乓乓的斗剑,早有丐帮弟子去报知了郭芙。她急忙披衣赶来,见小龙

女站在窗下,叫了她一声:“龙姑娘!”小龙女呆呆出神,竟是听而不闻。郭芙好奇心起,

不即进屋,也在窗下一站,只听得赵志敬伸剑左拦右架,口中却在不乾不净的讥嘲笑骂,竟

是语语都侵涉到小龙女身上。

郭芙听得屋内两人越说越不成话,不便再站在窗下,一扭头待要走开,却见小龙女仍是

呆呆的站着,似对二人的污言秽语丝毫不以为意,心中大是奇怪,低声问道:“他们的话可

是真的?”小龙女茫然点了点头,道:“我不知道,也许……也许是真的。”郭芙顿起轻□

之心,哼了一声,头也不回的走了。

尹赵二道在激斗之际,也已听到房外有人说话,当的一响,两柄长剑一交,便即分开,

齐声问道:“是谁?”小龙女缓缓的道:“是我。”尹志平全身打个寒战,颤声道:“你是

谁?”小龙女道:“小龙女!”

这三字一出口,不但尹志平呆若木鸡,连赵志敬也是如同身入冰窟。那日大胜关英雄宴

上,只一招便给她掌按前胸,受了重伤,此后将养多日方愈,跟她动手,实无招架余地。他

万料不到小龙女竟也会在襄阳城中,适才自己这番言语十九均已给她听见,一时之间吓得魂

飞魄散,只想:“怎生逃命才好?”

尹志平心情异常,却没想到逃命,伸手推开了窗子。只见窗外花丛之旁,俏生生、凄冷

冷的站着一个白衣少女,正是自己日思夜想、魂牵梦萦,当世艳极无双的小龙女!

尹志平痴痴的道:“是你?”小龙女道:“不错,是我。你们适才说的话,句句都是真

的?”尹志平点头道:“是真的!你杀了我罢!”说着倒转长剑,从窗中递了出去。小龙女

目发异光,;中凄苦到了极处,悲愤到了极处,只觉便是杀一千个、杀一万个人,自己也已

不是清白的姑娘,永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深爱杨过,眼见长剑递来,却不伸手去接,只是茫然

向尹赵二人望了一眼,实是打不定主意。

赵志敬瞧出了便宜,心想这女子神智失常,只怕是疯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伸手挽

住了尹志平的胳臂,狞笑道:“快走,快走,她舍不得杀你呢!”用力一拉,抢步出门。尹

志平早已魂不守舍,全身没了力气,给他一拉,踉踉跄跄的跟了出去。赵志敬展开轻功,提

气急奔。尹志平起初由他拉着,奔出数丈后,自身的轻功也施展出来。两人投师学艺还均在

郭靖之前,这一发力,顷刻间便奔到东城城门边。

城门旁有十多名丐帮弟子随着两队官兵巡逻。领头的丐帮弟子认得尹赵二人,知他们是

全真高士,论辈份还是郭靖的师兄,听赵志敬说有要事急欲出城,好在此时城外并无敌军来

攻,当即下令开城。城门开得刚可容身,尹赵二人一跃便到了城外。领头的丐帮弟子赞道:

“好俊的轻身功夫!”待要闭城,眼前突然白影一闪,似有甚么人出了城。他大吃一惊,问

道:“甚么?”那人影早已不见。他纵到城门口向外望时,此时天甫黎明,六七丈外便朦朦

胧胧的瞧不清楚,那□瞧到有人?他回身诣问,旁人均说没瞧见甚么。他揉了揉双眼,暗

骂:“见鬼!”看来是连日辛劳,眼睛花了。

尹赵二人不敢停步,直奔出数里才放慢脚步。赵志敬伸袖抹去额头淋漓大汗,叫道:

“好险,好险!”回头向来路一看,不由得双膝酸软,险些摔倒,原来身后十余之外,一个

白衣少女站定了脚步,呆呆的望着自己,却不是小龙女是谁?赵志敬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

“啊”的一声,脱口大呼,只道早已将她抛得无影无纵,那知她始终跟随在后,只是她足下

无声,自己竟然毫没知觉,当下拉住尹志平的手臂提气狂奔。

他一口气奔出十余丈,回头再望,只见小龙女仍然不即不离的跟随在后,相距三四丈远

近。赵志敬六神无主,掉头又跑,他却不敢时时向后返视,因每一回顾,心中多一次惊恐,

双腿渐渐无力,说道:“尹师弟,她此时若要杀死咱们二人,可说易如反掌,她定是另有奸

恶阴谋。”尹志平惘然道:“甚么另有奸恶阴谋?”赵志敬道:“我猜想她是要擒住咱们,

在天下英雄之前指斥你的丑行,打得我全真派从此抬不起头来。”尹志平心中一凛,他此时

对自己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倘若小龙女提剑要杀,决不反抗,但他自幼投在丘处机门下,师

恩深重,威震天下的全真派若是由己而败,却是万万不可,想到此处,不由得背脊上全都凉

了,当下腿下加劲,与赵志敬并肩飞奔。

两人只拣荒野无路之处奔去,有时忍不住回头一瞧,总见小龙女跟在数丈之外。古墓派

轻功天下无双,小龙女追踪二人可说毫不费力,只是她遇上了这等大事,实不知如何处置才

是,只好跟随在后,不容二人远离。

尹赵二人本就心慌意乱,但见小龙女如影随形的跟着,不免将她的用意越猜越恶,惊惧

与时俱增,从清晨奔到中午,又自中午奔到午后未刻,四五个时辰急奔下来,饶是二人内力

深厚,也己支持不住,气喘吁吁,脚步踉跄,比先前慢了一倍尚且不止。此时烈日当空,天

气炎热,两人自□至外全身都已汗湿。又跑一阵,两人又饥又渴,眼见前面有一条小溪,不

禁都横了心:“就算被她擒住,那也无法。”扑到溪边,张口狂饮溪水。

小龙女缓缓走到溪水上游,也掬上几口清水喝了。临流映照,清澈如晶的水中映出一个

白衣少女,云鬓花颜,真似凌波仙子一般。小龙女心中只觉空荡荡地,伤心到了极处,反而

漠然,顺手在溪边摘了一朵小花插在鬓边,望着水中倒影,痴痴的出神。

尹赵二人一面喝水,一面不住偷眼瞧她,见她似神游物外,已浑然忘了眼前之事,两人

互相使个眼色,悄悄站起,蹑步走到小龙女背后,一步步的渐渐走远,数次回首,见她始终

望着溪水,于是加快脚步,向前急走,不久便又到了大路。

两人只道这次真正脱险,那知尹志平偶一返顾,只见小龙女又已跟在身后。尹志平脸如

死灰,叫道:“罢了,罢了!赵师哥,咱们反正逃不了,她要杀要剐,只索由她!”说着停

住了脚步。赵志敬大怒,喝道:“你是死有应得,我干么要陪着你送终?”拉着他手臂要

走。尹志平心灰意懒,不想再逃。赵志敬又是害怕又是愤怒,斗地一掌,反手打了他一记耳

光。尹志平怒道:“你又打我?”小龙女见两人忽又动手,大是奇怪。

就在此时,迎面驰来两骑马,马上是两名传达军令的蒙古信差。赵志敬心念一动,低声

道:“抢马!咱们假装打架,别引起小龙女疑心。”当即挥掌劈去。尹志平举手挡开,还了

一掌,赵志敬退了几步,两人渐渐打到大路中心。两名蒙古兵去路被阻,勒马呼叱。尹赵二

人突然跃起,分别将两名蒙古兵拉下马背,掷在地下,跟着翻身上马,向北急驰。

两匹马都是良马,奔跑迅速。两人回头望时,见小龙女并未跟来,这才放心。向北驰出

十余里,到了一处三岔路口。赵志敬道:“她见二马向北,咱们偏偏改道往东。”□绳向右

一带,两骑马上了向东的岔道。傍晚时分,到了一个小市镇上。

二人整日奔驰,粒米未曾入口,疲耗过甚,已是饥火难熬,当即找到一家饭铺,命多计

切盘牛肉,拿三斤薄饼。赵志敬坐下后惊魂略定,想起今日之险,犹有余悸,只不知小龙女

何以总是在后跟随,却不动手。尹志平脸如死灰,垂下了头,兀自魂不守舍。不久牛肉与薄

饼送了上来,二人举筷便吃,忽听得饭铺外人喧马嘶,吵嚷起来,有人大声喝道:“这两匹

马是谁的?怎地在此处?”呼叫声中带有蒙古口音。

赵志敬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只见一个蒙古军官带着七八名兵卒,指着尹赵二人的坐骑

正自喝问。饭铺的多计惊呆了,不住打躬作揖,连称:“军爷,大人!”

赵志敬给小龙女追逼了一日,满腔怒火正无处发□,见有人惹上头来,当即挺身上前,

大声道:“牲口是我的!干甚么?”那军官道:“那□来的?”赵志敬道:“是我自己的!

关你甚么事?”此时襄阳以北全已沦入蒙古军手中,大宋百姓惨遭屠戮欺压,那有人敢对蒙

古官兵如此无礼?那蒙古军官见赵志敬身形魁梧,腰间悬剑,心中存了三分疑忌:“你是买

来的还是偷来的?”

赵志敬怒道:“甚么买来偷来?是道爷观中养大的。”那军官手一挥,喝道:“拿下

了!”七八名兵卒各挺兵刃,围了上来。赵志敬手按剑柄,喝道:“凭甚么拿人?”那军官

冷笑道:“偷马贼!当真是吃了豹子心肝,动起大营的军马来啦,你认不认?”说着披开马

匹后腿的马毛,灵出两个蒙古字的烙印。原来蒙古军马均有烙印,注明属于某营某部,以便

辨认。赵志敬顺手从蒙古军士手中抢来,那□知晓?此时一见,登时语塞,强辩道:“谁说

是蒙古军马?我们道观中的马匹便爱烙上几个记,难道犯法了么?”

那军官大怒,心想自南下以来,从未见过如此强横的狂徒,抢上来伸手便抓向赵志敬胸

口。赵志敬左手一勾,反掌抓住了他手腕,跟着右掌挥出,拿住了他背心,将他身子高高举

起,在空中打了三个旋子,跟着向外一送。那军官身不由主的飞了出去,刚好摔进了一家磁

器□子,只听乒乓、呛□之声不绝,一座座磁器架子倒将下来,碗碟器皿纷纷跌落,那军官

全身被磁器碎片割得鲜血淋漓,压在磁器堆中,那□爬得起身?众兵卒抢上来救护,搬架的

搬架,扶人的扶人,再也顾不得去捉拿偷马贼了。

赵志敬哈哈大笑,回入饭铺,拿起筷子又吃。这乱子一闯,镇上家家店铺关上了门板,

饭铺的顾客霎时间走得乾乾净净,均想蒙古军暴虐无比,此番竟有汉人殴打蒙古军官,只怕

血洗全真也是有的。赵志敬吃了几口,忽见饭铺掌柜走上前来,噗的一声,跪倒在地,连连

磕头。赵志敬知他怕受牵连,一笑站起,说道:“我们也吃饱了,你不用害怕,我们马上就

走。”掌柜的吓得脸如土色,更是不住的磕头。

尹志平道:“他怕咱们一走,蒙古兵问饭铺子要人。”他素来精明强干,只是对小龙女

痴心狂恋,这才作事荒谬乖张,日常处事其实远胜于赵志敬,困此马钰、丘处机等均有意命

他接任掌教,此时心念一转,说道:“快拿上好的酒馔来,道爷自己作事自己当,你们怕甚

么了?”掌柜的喏喏连声,爬起身来,忙吩咐赶送酒馔。

那军官受伤不轻,挣扎着上了马背。赵志敬笑道:“尹师弟,今日受了一天恶气,待会

须得打他们个落花流水。”尹志平哼了一声,眼见那蒙古军官带领士兵骑马走了。饭铺中众

人慌成一团,精美酒食纷纷送上,堆满了一桌。

尹赵二人吃了一阵,尹志平突然站起身来,反手一掌,将在旁侍候的伙计打倒地。掌柜

的大惊,三脚两步的赶了过来,陪笑道:“这该死的小子不会侍候,道爷息怒……”话未说

完,尹志平飞起左腿,轻轻将他踢倒在地。赵志敬还道他神智兀自错乱,叫道:“尹师

弟……你……”尹志平掀起旁边一张桌子,碗碟倒了一地,随即又将两名伙计打倒,顺手点

了各人穴道,双手一拍,道:“待会蒙古官兵到来,见你们店中给打得这般模样,就不会迁

怒你们了,懂不懂?你们自己不妨再打个头破血流。”

众人恍然大悟,连称妙计。众店伴当即动手,你打我,我打你,个个衣衫撕烂,目青鼻

肿。过不多时,忽听得青石板街道上马蹄声响,数乘马急驰而至。众店伴纷纷倒地,大呼小

叫:“啊哟,打死人啦!”“痛啊,痛啊!”“道爷饶命!”

马蹄声到了饭铺门前果然止息,进来四名蒙古军官,后面跟着一个身材高瘦的藏僧,一

个又黑又矮的胡人,那胡人双腿已断,双手各撑着拐杖。蒙古军官见饭铺中乱成这等模样,

皱起眉来,大声呼喝:“快拿酒饭上来,老爷们吃了便要赶路。”

掌柜的一楞,心想:“原来这几个军爷是另一路的。待那挨了打的军爷领了人来,却又

怎地?”正自迟疑,几名军官已挥马鞭夹头夹脑劈将过来。那掌柜的忍着痛连声答应,苦于

爬不起身,当下另有伙计上前招呼,安排席位。

那藏僧便是金轮法王,黑矮胡人自是尼摩星了。他二人那日踏中冰魄银针,在山洞外纠

缠□打,双双跌落山崖。幸好崖边生有一株大树,法王于千钧一发之际伸出左手牢牢抓住。

尼摩星其时已是半昏半醒,却仍是紧抱法王身子不放。法王一瞧周遭情势,左手运劲一推,

两人齐往崖下草丛中跌落,顺着斜坡骨碌碌的滚了十余丈,直到深谷之底方始停住。两人四

肢头脸给山坡上的沙下荆棘擦得到处都是伤痕。

法王右手反将过来,施小擒拿手拗过尼摩星的手臂,喝道:“你到底放是不放?”尼摩

星昏昏沉沉中无力反抗,给他一拗之下,左臂松开,右手却仍是抓住他的后心。法王冷笑

道:“你双足中了剧毒,不思自救,胡闹些甚么?”

这两句话直如当头棒喝,尼摩星低头一看,只见自己两只小腿已肿得碗口粗细,知道若

不急救,转眼便是性命难保,一咬牙,拔出插在腰间的铁蛇,喀喀两响,将两条小腿一齐砍

下,登时鲜血狂喷,人也晕了过去。法王见他如此勇决,倒也好生佩服,又想他双足残废,

从此不足为患,伸手点了他双腿膝弯处的“曲泉穴”及大腿上的“五里穴”,先止血流,然

后取出金创药敷上创口,撕下他外衣包扎了断腿。

天竺武士大都练过睡钉板、坐刀山等等忍痛之术,尼摩星更是此中能手,他一等血止,

便坐了起来,说道:“好,你救了我的,咱们怨仇便不算的。”法王微微苦笑,心想:“你

双脚虽失,身上剧毒倒已除了,我的处境反不如你。”于是盘膝坐下运功,强将足底的毒气

缓缓逼出,一个多时辰之中只逼出一小滩黑水,但已累得心跳气喘。

两人在荒谷之中将养了几日,法王以上乘内功逼出了毒质,尼摩星的伤口也不再流血,

折了两段树枝作拐杖,这才出得谷来。不久与几个蒙古军官相遇,同返忽必烈大营,却在这

市镇上与尹赵二人相遇。

尹志平与赵志敬见到法王,不由得相顾失色。二人在大胜关英雄大会之中曾见他显示武

功,委实是惊世骇俗,又想起他两名弟子达尔巴与霍都当年进袭终南山重阳宫,连全真诸子

也不易抵敌,此刻狭路相逢,心中都是栗栗危惧。二人使个眼色,便欲脱身走路。

那日英雄大会,中原豪杰与会的以千百数,尹赵识得法王,法王却不识二道。他虽见饭

铺中打得人伤物碎,但此刻兵荒马乱,处处残破,也不以为意。他这次前赴襄阳,闹了个大

败而归,见到忽必烈时不免脸上无光,心中只在筹思如何遮掩,见两个道士坐着吃饭,自是

毫不理会。

就在此时,饭铺外突然一阵大乱,一群蒙古官兵冲了进来,一见尹赵二人,呼叱叫嚷,

便来擒拿。尹志平见法王座位近门,若是向外夺路,经过他身畔,只怕他出手干预,低声说

道:“从后门逃走!”伸手将一张方桌一推,忽朗朗一声响,碗碟汤水打成一地,两人跃起

身来,奔向后门。

尹志平将要冲到后堂,回头一瞥,只见法王拿着酒杯,低眉沉吟,对店中这番大乱似乎

视而不见,心中一喜:“他不出手便好。”突然眼前黑影一闪,那西域矮子跃了过来,左手

连幌,举拐杖向尹赵肩头各击一下。尹志平与赵志敬从未见过此人,但见他身法快捷,出手

悍猛,立即沉肩闪跃。尼摩星出杖落空,“咦”的一声,见这两个道士居然并非庸手,倒也

有些诧异,左杖着地撑住,右手拐杖举起,自外向内回击,阻住了二人的去路。二道双剑齐

出,左右分刺,要将他迫退,夺路外闯。

尼摩星武功虽较尹赵二道为强,但双腿断折不久,元气大伤未复,一手挥杖与二道动

手,另一拐杖必须支地,数招一过,已然不支。法王缓步上前,眼见赵志敬剑尖刺到,直指

尼摩星前胸,尼摩星举杖挡架,尹志平长剑抵他右胁。这一剑招数极是狠辣,尼摩星非弃杖

后跃不可。法王大步跨上,正好尼摩星身子跃起,便伸左臂托在他臀下,将他抱了起来,右

手按上他手臂。其时他拐杖与赵志敬的长剑尚未分离,法王的内力从杖上传将过去,赵志敬

只觉右臂剧震,半边胸口发热,当的一声,长剑落地。

尼摩星内力不足,变招却是奇速,一见赵志敬长剑脱手,立即回转拐杖,已与尹志平长

剑黏住。法王又在尼摩星臂上一按,尹志平有赵志敬前车之□,立即运力反击,岂知法王的

内力亦刚亦柔,喀的一声,长剑断折,手中只□下半截断剑。法王轻轻将尼摩星放下,双手

外分,搭在尹赵二人肩头,笑道:“两位素不相识,何须动武?如此身手,已是中土第一流

剑士,且请坐下谈谈如何?”他出手并无凌厉之态,但双手这么一搭,二道竟自闪避不了,

只觉登时有千斤之力压在肩头,沉重无比,惟有急运内力相抗,那□还敢答话?只怕张口后

内息松了,自肩至腰的骨骼都要被他压断。

这时冲进来的蒙古官兵已在四周围住,领头的将官是个千户,识得法王是蒙古护国法

师,四大王忽必烈对他极为椅重,当即上前行礼,说道:“国师爷,这两个道人偷盗军马,

殴打官兵,多蒙国师爷出手……”他话未说完,向尹志平连看数眼,突然问道:“这位可是

尹志平尹道爷?”尹志平点了点头,却不认得那人是谁。法王将搭在他肩头的手略略一松,

稍减下压之力,心想:“这两个道士不过四十岁左右,内功居然如此精纯,倒也不易。”那

蒙古千户笑道:“尹道爷不认识我了么?十九年前,咱们曾一同在花刺子模沙漠中烤黄羊

吃,我叫萨多。”

尹志平存细一瞧,喜道:“啊,不错,不错!你留了大胡子,我不认得你啦!”萨多笑

道:“小人东西南北奔驰了几万里,头发胡子都花白了,道爷的相貌可没大变啊。怪不得成

吉思汗说你们修道之士都是神仙。”转头向法王道:“国师爷,这位道爷从前到过西域,是

成吉思汗请了去的,说起来都是自己人。”法王点了点头,收手离开二人肩头。

当年成吉思汗邀请丘处机前赴西域相见,谘以长生延寿之术。丘处机万里西游,带了一

十九名弟子随侍,尹志平是门下大弟子,自在其内。成吉思汗派了二百军马供奉卫护丘处机

诸人。那时萨多只是一名小卒,也在这二百人之内,是以识得尹志平。他转战四方二十年,

积功升为千户,不意忽然在此与他相遇,心中极是欢喜,当下命饭铺中伙计快做酒饭,自己

末座相陪,对尹志平好生相敬,那盗马殴官之事自是一笑而罢。萨多询问丘处机与其余十八

弟子安好,说起少年时的旧事,不由得□□戟张,豪态横生。

法王也曾听过丘处机的名头,知他是全真派第一高手,眼见尹赵二人武功不弱,心想全

真派剑术内功果然名不虚传,自己此番幸得一出手便制了先机,否则当真动手,却也须二三

十招之后方能取胜。

突然间门口人影一闪,进来一个白衣少女。法王、尼摩星、尹赵二道心中都是一凛,进

来的正是小龙女。这中间只有尼摩星心无芥蒂,大声道:“绝情谷的新娘子,你好!”小龙

女微微颔首,在角落□一张小桌旁坐了,对众人不再理睬,向店伴低声吩咐了几句,命他做

一份口蘑素面。

尹赵二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大是惴惴不安。法王也怕杨过随后而来,他生平无所畏

惧,就只怕杨龙二人双剑合璧的“玉女素心剑法”。三人各怀心事,不再说话,只是大嚼饭

菜。尹赵二人此时早知吃饱,但如突然默不作声,不免惹人疑心,只得吃个不停,好使嘴巴

不空。

萨多却是兴高采烈,问道:“尹道长,你见过我们四王子么?”尹志平摇了摇头。萨多

道:“忽必烈王爷是拖雷四王爷的第四位公子,英明仁厚,军中人人拥戴。小将正要去禀报

军情,两位道爷若无要事在身,便请同去一见如何?”尹志平心不在焉,又摇了摇头。赵志

敬心念一动,问法王道:“大师也是去拜见四王子么?”法王道:“是啊!四王子真乃当今

人杰,两位不可不见。”赵志敬喜道:“好,我们随大师与萨多将军同去便是。”伸手桌下

在尹志平腿上一拍,向他使个眼色。萨多大喜,连说:“好极,好极!”

尹志平的机智才干本来远在赵志敬之上,但一见了小龙女,登时迷迷糊糊,神不守舍,

过了好一阵子,才明白赵志敬的用意,他是要藉法王相护,以便逃过小龙女的追杀。

各人匆匆用罢饭菜,相偕出店,上马而行。法王见杨过并未现身,放下了心,暗想:

“全真教是中原武林的一大宗派,若能笼络上了以为蒙古之助,实是奇功一件。明日见了王

爷,也有个交代。”当下言语中对尹赵二人着意接纳。

此时天色渐黑,众人驰了一阵,只听背后蹄声得得,回过头来,只见小龙女骑了一匹驴

子遥遥跟随在后。法王心中发毛,暗想:“单她一人决不是我对手,何以竟敢如此大胆,跟

随不舍?莫非杨过那小子在暗中埋伏么?”他与尹赵二道初次相交,唯恐稍有挫折,堕了威

风,当下只作不知。

众人驰了半夜,到了一座林中。萨多命随行军士下鞍歇马,各人坐在树底休息。只见小

龙女下了驴子,与众人相隔十余丈,坐在林边。她越是行动诡秘,法王越是持重,不敢冒然

出手。赵志敬见尼摩星曾与小龙女招呼,不知她与法王有何瓜葛,不敢向她多望一眼。歇了

半个时辰,众人上马再行,出得林后,只听蹄声隐隐,小龙女又自后跟来。

直至天明,小龙女始终隔开数十丈,跟随在后。

这时来到一处空旷平原,法王纵目眺望,四下□并无人影,心中毒念陡起:“我生平纵

横无敌,来到中原,却接连败在小龙女和杨过那小子双剑合璧之下。今日她对我紧追不舍,

定无善意,我何不出其不意的骤下杀手,将她毙了?她便有帮手赶到,也已不及救援。此女

一死,世间无人再能制我。”他心念已决,正要勒马停步,忽听得前面玎玲、玎玲的传来几

下驼铃声,数里外尘头大起,一彪人马迎头奔来。

法王好生懊悔:“若知她的后援此刻方到,我早就该下手了。”忽听萨多“咦”的一

声,叫道:“奇怪!”法王见对面奔来的是四头骆驰,右首第一头骆驼背上竖着一面大旗,

旗□上七丛白毛迎风飘扬,正是忽必烈的帅纛,但远远望去,骆驼背上却无人乘坐。萨多

道:“王爷来了!”纵马迎上,驰到离骆驼相隔半里之外,滚鞍下马,恭恭敬敬的站在道

旁。

法王心想:“既是王爷来此,可不便杀这女子了。”他自重身分,若被忽必烈见他下手

杀一孤身少女,不免受其轻视,当下缓缓驰近,但见四头骆驼之间悬空坐着一人。那人白须

白眉,笑容可掬,竟是周伯通。

只听他远远说道:“好啊,好啊,大和尚,黑矮子,咱们又在这□相会,还有这个娇娇

滴滴的小姑娘也来啦。”法王心中奇怪,此人花样百出,又怎能悬空而坐?待得双方又近了

些,这才看清,原来四头骆驼之间几条绳子结成一网,周伯通便坐在绳网之上。

周伯通向来不去重阳宫,与马钰、丘处机诸人也极少往来,因此尹志平与赵志敬与他并

不相识。他们虽曾听师父说起过有这么一位独往独来、游戏人间的师叔祖,但久未听到他的

消息,多半已不在人世,此刻相见,均未想到是他。当年嘉兴烟雨楼大战,周伯通赶到时已

是浓雾弥漫,人人目不见物,尹志平虽曾闻其声,却始终未见到他一面。

法王双眉微皱,心想此人武功奇妙,极不好惹,问道:“王爷在后面么?”周伯通向后

一指,笑道:“过去三四十里,便是他的王帐。大和尚,我劝你此刻还是别去为妙。”法王

道:“为甚么?”周伯通道:“他正在大发脾气,你这一去,只怕他要砍掉你的光头。”法

王愠道:“胡说八道!王爷为甚么发脾气?”周伯通指着竖在骆驼背上的王旗,笑道:“王

爷的王旗给我偷了来,他干么不发脾气?”法王一怔,问道:“你偷了王旗来干么?”周伯

通道:“你识得郭靖么?”法王点点头道:“怎么?”周伯通笑道:“他是我的结义兄弟。

咱哥儿俩有十多年不见啦,我牵记得紧,这便要瞧瞧去。他在襄阳城跟蒙古人打仗,我就偷

了蒙古王爷的王旗,给他送一份大礼。”

法王猛吃一惊,暗想此事可十分糟糕,襄阳城攻打不下,连王旗也给敌人抢了去,这个

脸可丢得大了,非得想个法儿将旗子夺回不可。

只见周伯通一声呼喝,四头骆驼十六只蹄子翻腾而起,一阵风般向西驰去,远远绕了个

圈子,这才奔回。王旗在风中张开,猎猎作响。周伯通站直身子,手握四□,平野奔驰,大

旗翻卷,宛然是大将军八面威风。

但见他得意非凡,奔到临近,“得儿”一声,四头骆驼登时站定,想是他手劲厉害,勒

得四驼不得不听指挥。周伯通笑道:“大和尚,我这些骆驼好不好?”法王大拇指一竖,赞

道:“好得很,佩服之至!”心中却在寻思如何夺回王旗。周伯通左手一挥,笑道:“大和

尚、小姑娘,老顽童去也!”

尹志平与赵志敬听到“老顽童”三字,脱口呼道:“师叔祖?”一齐翻鞍下马。尹志平

道:“这位是全真派的周老前辈么?”周伯通双眼骨碌碌的乱传,道:“哼,怎么?小道士

快磕头罢。”

尹赵二人本要行礼,听他说话古□古怪,却不由得一怔,生怕拜错了人。周伯通问道:

“你们是那个牛鼻子的门下?”尹志平恭恭敬敬的答道:“赵志敬是玉阳子王道长门下,弟

子尹志平是长春子丘道长门下。”周伯通道:“哼,全真教的小道士一代不如一代,瞧你们

也不是甚么好脚色。”突然双脚一踢,两只鞋子分向二人面门飞去。

尹志平眼看鞋子飞下来的力道并不劲急,便在脸上打中一下,也不碍事,不敢失了礼

数,仍是躬身行礼,赵志敬却伸手去接。那知两只鞋子飞到二人面前三尺之处突然折回。赵

志敬一手抓空,眼见左鞋飞向右边,右鞋飞向左边,绕了一个圈子,在空中交叉而过,回到

周伯通身前。周伯通伸出双脚,套进鞋中。

这一下虽是游戏行迳,但若非俱有极深厚的内力,决不能将两只鞋子踢得如此恰到好

处。金轮法王与尼摩星曾在忽必烈营帐中见过他飞戟掷人、半途而堕的把戏,这飞鞋倒回的

功夫其理相同,只是踢出时足少上加了一点回劲,因此见了也不怎么惊异,但赵志敬伸手抓

了个空,却不禁大为骇服,凭他武功,便有极厉害的暗器射来,也能随手接过,百不失一,

岂知一只缓缓飞来的破烂鞋子竟会抓不到手,当下再无怀疑,跟着尹志平拜倒,说道:“弟

子赵志敬叩见师叔祖。”

周伯通哈哈大笑,说道:“丘处机与王处一眼界太低,尽收些不成器的弟子,罢了罢

了,谁要你们磕头?”大叫一声:“冲锋!”四头骆驼竖耳扬尾,发足便奔。

法王飞身下马,身形幌处,已挡在骆驼前面,叫道:“且慢!”双掌分别按在一头骆驼

前额。四头骆驼正自向前急冲,被他这么一按,竟然倒退两步。

周伯通大怒,喝道:“大和尚,你要打架不成?老顽童十多年没逢对手,拳头发□,来

来来,咱们便来斗几个回合。”他生平好武,但近年来武功越练越强,要找寻对手实是艰难

无比,他知法王身手了得,正可陪身己过招,说着便要下驼动手。

法王摇手道:“我生平不跟无耻之徒动手。你只管打,我决不还手。”周伯通大怒,

道:“你怎敢说我是无耻之徒?”法王道:“你明知我不在军营,便去偷盗王旗,这不是无

耻么?你自知非我敌手,觑准我走开了,这才偷偷去下手。嘿嘿,周伯通,你太不要脸

了。”周伯通道:“好,我是不是你敌手,咱们打一架便知。”法王摇头说道:“我说过不

跟无耻之徒动手,你勉强我不来。我的拳头得有骨气,打在无耻之徒身上,拳头要发臭的,

三年另六个月中,臭气不会褪去。”周伯通怒道:“依你说便怎地?”法王道:“你将王旗

让我带去,今晚你再来盗,我在营中守着。不论你明抢暗偷,只要取得到手,我便佩服你是

个大大的英雄好汉。”

周伯通最不能受人之激,越是难事,越是要做到,当即拔下王旗,向他掷去,叫道:

“接着了,今晚我来盗便是。”法王伸手接住,旗□入手,才知这一掷之力实是大得异乎寻

当,忙运内劲相抗,但终于还是退了两步,这才拿椿站住。

四头骆驼本来发劲前冲,但被法王掌力抵住了,此时他掌力陡松,四头骆驼忽地同时跳

起,跃出二丈有余,向前急奔。众人遥望周伯通的背影,并见四头骆驼越跑越远,渐渐缩成

四个小黑点。

法王呆了半晌,将王旗交给萨多,说道:“走罢!”

法王心想这老顽童行事神出鬼没,人所难测,须当用何计谋,方能制胜?在马上凝神思

索,一时却无善策,偶然回顾,只见尹赵二人交头接耳,低声说话,不住回头去望小龙女,

却又不敢多看,脸上大有惧色。他心念一转:“这姑娘莫非是为两个道士而来?”于是出言

试探:“尹道兄,你和龙姑娘素来相识么?”尹志平脸色徒变,答应了声:“嗯。”法王更

知其中大有缘故,问道:“你们得罪了她,她要寻你们晦气,是不是?这姑娘厉害得紧,你

们和她作对,那可是凶多吉少啊。”他于尹龙二人之间的纠葛半点不知,只是见二道惊惶现

于颜色,这才设词探问,竟是一问便中。

赵志敬乘机道:“她也得罪过大师啊,当日英雄会上,大师曾输在她的手下,此仇不可

不报。”法王哼了一声,道:“你也知道?”赵志敬道:“此事传扬天下,武林豪杰,谁不

知闻。”法王心道:“这道士倒也厉害。我欲以他制敌,他却想激得我出手助他脱困。”又

想:“这两人也非平庸之辈,跟他们坦率言明,事情反而易辨。”说道:“这龙姑娘要取你

们性命,你们敌她不过,便想要我保护,是也不是?”

尹志平怒道:“尹某死则死耳,何须托庇于旁人?何况大师未必便能胜她。”法王见他

凛然而言,绝非作伪,不禁一愕,心道:“难道我所料不对?”一时摸不准二人心意,便淡

淡一笑,说道:“她与杨过双剑合璧,自有其厉害之处。但此时她孤身毋落单,我取她性命

可说易如反掌。”赵志敬摇头道:“只怕未必。江湖上人人都说,大胜关英雄大会,金轮法

王败于小龙女手下。”

法王笑道:“老衲养气数十年,你用言语激我,又有何用?”他听赵志敬如此说法,知

他实是切盼自己与小龙女动手。当周伯通现身之前,他本想出手杀了小龙女,但此时已与周

伯通订约盗旗,颇有需用尹赵二人之处,倘若杀了小龙女,便不能挟制二道了,当下意示□

暇,双手合十,说道:“既然如此,老衲先行一步。二位了断了龙姑娘之事,请来王爷大营

过访便是。”说着一提□绳,纵马便行。

赵志敬大急,心想只要他一走开,小龙女赶上前来,自己师兄弟二人不知要受如何的苦

刑荼毒,想起当日终南山上玉蜂螫身之痛,不由得心胆俱裂,看来这藏僧不但武功高强,智

谋也远在自己之上,眼见他迳自前行,当即拍马追上,叫道:“大师且慢!小道路径不熟,

相烦指引,永感大德。”

法王听了“永感大德”四字,微微一笑,心想:“多半是这姓赵的得罪了龙姑娘,才怕

成这样,那姓尹的却是事不关己。”说道:“那也好,待会老衲说不定也有相烦之处。”赵

志敬忙道:“大师有何差遣,小道无不从命。”法王和他并骑而行,随口问起全真教的情

况,赵志敬一一说了。尹志平迷迷糊糊的跟随在后,毫没留心二人说些甚么。

法王道:“原来马道长年老静退,不问教务,听说现任掌教丘道长年纪也不小了。”赵

志敬道:“是,丘师伯也已七十多岁。”法王道:“那么丘道长交卸掌教之后,该当由尊师

王道长接充了。”这一言触中了赵志敬的心事,脸色微变,道:“家师也已年迈。全真六子

近年来精研性命之学,掌教的俗务,多半是要交给我这个尹师弟接手。”

法王见他脸上微有悻悻之色,低声道:“我瞧这位尹道兄武功虽强,却还不及道兄,至

于精明干练,更与道兄差得远了。掌教大任,该当由道兄接充才是。”这几句话赵志敬在心

中已蕴藏了七八年之久,但从未宣之于口,今日给法王说了出来,不由得怨恨之情更是见于

颜色。全真六子命尹志平任三代弟子之首,即已明定要他继任掌教。初时赵志敬不过心中不

服,暗存妒忌,但自抓到了尹志平的把柄后,即便处心积虑的要设法夺取他这职位。尹志平

污辱小龙女,实犯教中大戒,如为掌教师尊所知,势必性命难保。但赵志敬自知生性鲁莽暴

躁,素来不为全真六子所喜,师兄弟也多半和他不睦,纵然尹志平身败名裂,这掌教的位子

还是落不到自己身上,他一直隐忍不发,便是为此。

法王□貌辨色,猜中了他的心思,暗想:“我若助他争得掌教,他便死心塌地的为我所

用。全真教势力庞大,信士如云,能得该教相助,于王爷南征大有好处,实是大功一件,只

怕更胜于刺杀郭靖。”心中暗自筹思,不再与赵志敬交谈。

午牌时分,一行人来到忽必烈的大营。法王回头望去,只见小龙女骑着驴子站在里许之

外,不再近前,心想:“有她在外,不怕这两个道士不上钩。”

众人进了王帐,忽必烈正为失旗之事大为烦恼。要知王旗是三军表率,征战之际,千军

万马全随王旗进退,实是军中头等重要的物事,突然神不知鬼不觉的给人盗去,直如打了一

个大大的败仗。他见法王携了王旗回来,心下大喜,忙起座相迎。

忽必烈雄才大略,直追乃祖成吉思汗,一听法王引见尹赵二人,说是全真教的高士,当

即大加接纳,显得爱才若渴,对王旗的失而复得竟似没放在心上,吩咐摆设酒筵与二人接

风。尹志平心神不定,全副心思只想着小龙女。赵志敬却是个极重名位之人,见这位蒙古王

爷竟对自己如此礼遇,不禁喜出望外。

忽必烈绝口不提法王等行刺郭靖不成之事,只是不住推崇尼摩星忠于所事,以致双腿残

废,酒筵上请他坐了首位,接连与他把盏,尼摩星自是感激知遇,心想只要他再有差遣,赴

汤蹈火在所不辞,旁人瞧着也都大为心折。

酒筵过后,法王陪着尹赵二人到旁帐休息。尹志平心神交疲,倒头便睡。法王道:“赵

兄,左右无事,咱们出去走走。”两人并肩走出帐来。

赵志敬举目只见小龙女坐在远处一株大树之下,那头驴子却系在树上,不禁脸上变色。

法王只作不见,再详询全真教中诸般情状。

北宋道教本只正乙一派,由山西龙虎山张天师统率。自金人侵华,宋室南渡,河北道教

新创三派,是为全真、大道、太乙三教,其中全真尤盛,教中道士行侠仗义,救苦恤贫,多

行善举。是时北方沦于异族,百姓痛苦不堪,眼见朝廷规复无望,黎民往往把全真教视作救

星。当时有人撰文称:“中原板荡,南宋孱弱,天下豪杰之士,无所适从……重阳宗师、长

春真人,超然万物之表,独以无为之教,化有为之士,靖安东华,以等明主,而为天下式”

云云。当其时大河以北,全真教与丐帮的势力有时还胜过官府。赵志敬见法王待己亲厚,心

下感激,当下有问必答,于本教势力分布、诸处重镇所在等情,尽皆举实以告。

两人边说边行,渐渐走到无人之处。法王叹了口气,说道:“赵道长,贵教得有今日规

模,实在不易。老衲无礼,却要说马、刘、丘、王诸位道长见识太是胡涂,怎能将掌教的大

任传之于尹道兄呢?”赵志敬这些日来一直便在筹算,要待尹志平接任掌教之后,全真六子

逐一凋逝,便逼他将掌教之位让给自己。但他性子急躁,想起此事究属渺茫,便算成功,也

不知要在多少年之后,听法王提及,不禁叹了口气,又向小龙女望了一眼。

法王道:“那龙姑娘是小事,老衲举手间便即了结,实不用烦心。倒是掌教大位不可落

在无能之辈手中,这方是当急之务。”赵志敬怦然心动,说道:“大师若能点明途,小道终

身全凭所命。”法王双眉一扬,朗声道:“君子一言,那可不能反悔。”赵志敬道:“这个

当然。”法王道:“好,我叫你在半年之内,便当上全真教的掌教。”

赵志敬大喜,然而此事实在太难,不由得有些将信将疑。法王道:“你不信么?”赵志

敬道:“我信,我信。大师妙法通神,必有善策。”法王道:“贵教和我素无瓜葛,本来谁

当掌教都是一样。但不知怎的,老衲和道长一见如故,忍不住要出手相助。”赵志敬心□难

搔,不知如何称谢才好。

法王道:“咱们第一步,是要令你在教中得一强援。贵教眼下辈份最尊的是谁?”赵志

敬道:“那便是今日途中遇见的周师叔祖。”法王道:“不错,他若肯出力助你,尹道长多

半便不是你的对手了。”赵志敬喜道:“是啊,马师伯、丘师伯、我师父都要称他为师叔。

他说出来的话,自是份量极重。但不知大师有何妙计,能令周师叔祖助我。”法王道:“今

日我和他打赌,要他再来盗取王旗。你说他来是不来?”赵志敬道:“那自然是要来的。”

法王道:“这面王旗,今晚却不悬在旗□之上,咱们去秘密的藏在一个安稳处所。蒙古大营

中千帐万幕,周伯通便有通天彻地的能为,也无法在一夜之间寻找出来。”想志敬道:“是

啊!”心中却想:“这般打赌,未免胜之不武。”法王道:“你一定想,如此打赌,石免胜

之不武。但这全是为了你啊。”赵志敬呆呆的望着他,不明其故。

法王伸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拍,说道:“我把藏旗的所在跟你说了,你再去悄悄告诉周伯

通,让他找到王旗,岂非奇功一件?”赵志敬大喜,道:“不错,不错,这定能讨得周师叔

祖的欢心。”但转念一想,说道:“然则大师的打赌岂非输了?”法王道:“咱们血性汉子

结交朋友,只是全心全意为人,一己的胜负荣辱,又何足道哉?”赵志敬感激莫名,连称:

“大师恩德,不知何以为报。”法王微微一笑,道:“你在教中先得周伯通之援,我再帮你

筹划计议,那时你便要推辞掌教之位,也不可得了。”说着向左首一指,道:“咱们到那边

山上去瞧瞧。”

离大营里许之处有几座小山,两人片刻间已到了山前。法王道:“咱们找个山洞,把王

旗藏在□面。”前两座小山光秃秃的无甚洞穴,二人接连翻了两个山头,到了第三座小山之

上。这山树木茂密,洞穴也是一个接着一个。法王道:“此山最好。”见两株大榆树间有一

山洞,洞口隐蔽,乍视之下不易见到,便道:“们记住此处,待会我将王旗藏在洞内。晚间

周伯通一到,你将他引来便了。”赵志敬喏喏连声,喜悦无限,向两株大榆树狠狠瞧了几

眼,心想有此为记,决计不会弄错。两人回到大营,一路上不再谈论此事。

晚饭过后,赵志敬不住逗尹志平说话。尹志平两眼发直,偶而说上几句,也全是答非所

问。天色渐黑,营中打起初更,赵志敬溜出营去,坐在一个沙丘之旁,但见骑卫来去巡视,

防守得极为严密,心想:“以这般声势,便要闯入大营一步也极不易,周师叔祖居然来去自

如,将王旗盗去,本领之高实是人所难测。”

只见头顶天作深蓝,宛似一座蒙古人的大帐般覆罩茫茫平野,群星闪烁,北斗七星更是

闪闪生光,心想:“倘若果如法王所言,三月后我得任掌教,那时声名提于宇内,天下三千

道观、八万弟子尽数听我号令,哼哼,要取杨过那小子的性命,自然是易如反掌。”越想越

是得意,站起身来,凝目眺望,隐约见小龙女仍然坐在那株小树之下,又想:“这位龙姑娘

果然艳极无双,我见犹怜,也怪不得尹志平如此为她颠倒。但英雄豪杰欲任大事者,岂能为

色所迷?”

正在洋洋自得之际,忽见一条黑影自西疾驰而至,在营帐间东穿西插,□忽间已奔到了

王旗的旗□之下。那人宽袍大袖,白须飘荡,正是周伯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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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17:52:38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二十五回 内忧外患

周伯通抬头见□顶无旗,不禁一怔,他只道金轮法王必在四周伏下高手拦截,便可乘机

打个落花流水,大畅心怀,万料不到王旗竟然不升,放眼四顾,但见千营万帐,重重叠叠,

却到那□找去?

赵志敬迎上前去,正要招呼,转念一想:“此时即行上前告知,他见好不深。要先让他

遍寻不获,无可奈何,沮丧万状,那时我再说出王旗所在,他才会大大的承我之情。”于是

隐身一座营帐之后,注视周伯通动静。只见他纵身而起,扑上旗□,一手在旗捍上一撑,又

已跃上数尺,双手交互连撑,迅即攀上旗□之顶。赵志敬暗暗骇异:“周师叔祖此时就算未

及百龄,也己九十,虽是修道之士,总也不免筋骨衰迈,步履为艰,但他身手如此矫捷,尤

胜少年,真乃武林异事。”

周伯通跃上旗□,游目四顾,只见旌旗招展,不下数千百面,却就是没那面王旗。他恼

起上来,大声叫道:“金轮法王,你把王旗藏到那□去了?”这一声叫喊中气充沛,在旷野

间远远传了出去,连左首丛山之中也隐隐有回声传来。法王早已向忽必烈禀明此事,通传全

军,因此军中虽然听到他呼喝,竟是寂静无声。

周伯通又叫:“法王,你再不回答,我可要骂了。”隔了半晌,仍是无人理睬。周伯通

骂道:“臭金轮,狗法王,你这算甚么英雄好汉?这是缩在乌龟洞□不敢出头啊!”

突然东边有人叫道:“老顽童,王旗在这□,有本事便来盗去。”周伯通扑下旗□,急

奔过去,喝问:“在那□?”但那人一声叫喊之后,不再出声。周伯通望着无数营帐,竟不

知从何处下手才好。

猛听得西首远远有人杀猪地大叫:“王旗在这□啊,王旗在这□啊!”周伯通一溜烟般

奔去。那人叫声不绝,但声音越来越低,周伯通只奔了一半路程,叫声便断断续续,声若游

丝,终于止歇,实不知叫声发自从那一座营帐。周伯通哈哈大笑,叫道:“臭法王,你跟我

捉迷藏吗?待我一把火烧了蒙古兵的大营,瞧你出不出来?”

赵志敬心想:“他倘若当真放火烧营,那可不妙。”忙纵身而出,低声道:“周师叔

祖,放不得火。”周伯通道:“啊,小道士,是你!干么放不得火?”赵志敬信口胡言:

“他们要故意引你放火啊。这些营帐中放满了地雷炸药,你一点火,乒乒乓乓,把你炸得□

骨无存。”周伯通吓了一跳,骂道:“这诡计倒也歹毒。”

赵志敬见他信了,心下大喜,又道:“徒孙探知他们的诡计,生怕师叔祖不察,心□急

得不得了,因此守在这□。”周伯通道:“嗯,你倒好心。要不是你跟我说,老顽童岂不便

炸死在这儿了?”赵志敬低声道:“徒孙还冒了大险,探得了王旗的所在,师叔祖随我来就

是。”不料周伯通摇头道:“说不得,千万说不得!我若找不到,认输便是。”打赌盗旗,

于他是件好玩之极的游戏,如由赵志敬指引,纵然成功,也已索然无味,这种赌赛务须光明

磊落,鬼鬼祟祟实乃大忌。

赵志敬碰了个钉子,心中大急,突然想起:“他号称老顽童,脾气自然与众不同,只能

诱他上钩。”便道:“师叔祖,既是如此,我可要去盗旗了,瞧是你先得手,还是我先得

手。”说着展开轻身功夫,向左首群山中奔去,奔出数丈,回头果见周伯通跟在后面。他迳

自奔入第三座小山,自言自语:“他们说藏在两株大榆树之间的山洞中,那□又有两株大榆

树了?”故意东张西望的找寻,却不走近法王所说的山洞。忽听得周伯通一声欢呼:“我先

找到了!”向那两株大榆树之间钻了进去。

赵志敬微微一笑,心想:“他盗得王旗,我这指引之功仍是少不了,何况我阻他放火,

他还道真的于他有救命之恩。这比之法王的安排尤胜一筹。”心下得意,拔足走向洞去。

猛听得周伯通一声大叫,声音极是惨厉,接着听他叫道:“毒蛇!毒蛇!”赵志敬大吃

一惊,已经踏进了洞口的右足急忙缩回,大声问道:“师叔祖!洞□有毒蛇么?”周伯通

道:“不是蛇……不是蛇……”声音却已大为微弱。

这一着大出赵志敬意料之外,忙在地下拾了根枯柴,取火摺点燃了向洞□照去,只见周

伯通躺在地下,左手抓着一块布旗,不住挥舞招展,似是挡架甚么怪物。赵志敬惊问:“师

叔祖,怎么啦?”周伯通道:“我给……给毒物……毒物……咬中了……”说到这□,左手

渐渐垂下,已无力挥动旗帜。

赵志敬见他进洞受伤,不过是顿刻之间,心想以他的武功,便是伤中要害,也不致立时

不支,那是甚么毒物,竟然如此厉害?又见周伯通手中所执布旗只是一面寻常军旗,实非王

旗,更是心寒:“原来那法王叫我骗他进洞,却在洞□伏下毒物害他性命。”这时只求自己

逃命要紧,那□还顾得周伯通死活,也不敢察看他伤势如何、是何毒物,将火把反手一抛,

转身便逃。

火把没落到地,突在半途停住,却是有人伸手接住,只听那人说道:“连尊长竟也不顾

了吗?”声音清柔,如击玉罄,白衣姗姗,正是小龙女的身形,火把照出一团亮光,映得她

玉颜娇丽,脸上却无喜怒之色。这一下吓得赵志敬脚也软了,张口结舌,那□还说得出话

来?万料不到她竟在自己身后如此之近,满心想逃,便是不能举步。

其实小龙女远远监视,赵志敬一举一动全没离开她目光。他引周伯通上山,小龙女便跟

在其后。周伯通自然知道,但并不理会,赵志敬却是茫然未觉。

当下小龙女举起火把,向周伯通身上照去,只见他脸上隐隐现出绿气。她从怀中取出金

丝手套戴上,提起他手臂一看,不禁心中突的一跳,只见三只酒杯口大小的蜘蛛,分别咬住

了周伯通左手三根手指。

蜘蛛模样甚是怪异,全身条纹红绿相间,鲜艳到了极处,令人一见便觉惊心动魄。她知

任何毒物颜色越是鲜丽,毒性便越厉害。三只蜘蛛牢牢咬住周伯通的手指,她拾起一根枯枝

去挑,连挑几下均没挑脱,当即右手一扬,三枚玉蜂针射出,登时将三只蜘蛛刺死。她发针

的劲力用得恰到好处,刺死蜘蛛,却没伤到周伯通皮肉。

原来这种蜘蛛叫作“彩雪蛛”,产于西藏雪山之顶,乃天下三绝毒之一。金轮法王携之

东来,有意与中原的使毒名家一较高下。那日他到襄阳行刺郭靖,没想到使毒,并未携带彩

雪蛛。中了李莫愁的冰魄银针后回到大营,恨怒之余,便取出藏放彩雪蛛的金盒放在身边,

只盼再与李莫愁相遇,便请她一尝西藏毒物的滋味。也是机缘巧合,既与周伯通打赌盗旗,

又遇上了这个一心想当掌教的赵志敬,便在山洞中放了一面布旗,旗中裹上三只毒蜘蛛。这

彩雪蛛一遇血肉之躯,立即扑上咬啮,非吸饱鲜血,决不放脱,毒性猛烈,无药可治,便法

王自己也解救不了。他不肯贴身携带,便怕万一有甚疏虞,为祸非浅。

小龙女这玉蜂针上染有终南山上玉蜂针尾的剧毒,毒性虽不及彩雪蛛险恶,却也着实厉

害,尖针入体,彩雪蛛身上自然而然的便产出了抗毒的质素。毒蛛捕食诸般剧毒□豸,全凭

身有这等抗毒体液,才不致中毒。毒蛛的抗毒体液从口中喷出,注入周伯通血中,只喷得几

下,已自毙命跌落。幸而小龙女急于救人,又见毒蛛模样难看,不敢相近,便发射暗器,歪

打正着,恰好解救了这天下无药可解的剧毒。

小龙女见三只彩雪蛛毛茸茸的死在地下,红绿斑斓,仍是不禁心中发毛;又见周伯通僵

卧不动,显已毙命。她对周伯通实是好生感激,常想当日若不是他将杨过引入绝情谷,自己

便己与公孙止成婚,事后念及,往往全身冷汗淋漓,胆战心悸。不料他竟丧命于此,心下甚

是伤感。突然之间,只见周伯通左手舞了几下,低声道:“甚么东西咬我,这么……这么厉

害?”想要撑持起身,但上身只仰起尺许,复又跌倒。

小龙女见他未死,心中大喜,举火把四下察看,不再见有蜘蛛纵迹,这才放心,问道:

“你没死么?”周伯通笑道:“好像还没有死透,死了一大半,活了一小半……哈哈……”

他想纵声大笑,但立时手脚抽搐,笑不下去。

却听得洞外一人纵声长笑,声音刚猛,轰耳欲聋,跟着说道:“老顽童,你王旗盗到了

么?今日的打赌是你胜了呢,还是我胜了?”说话的正是金轮法王。

小龙女左手在火把上捏,火把登时熄灭,她戴有金丝手套,兵刃烈火,皆不能伤。周伯

通低声道:“这场玩耍老顽童输定了,只怕性命也输了给你。臭法王,你这毒蜘蛛是甚么家

伙,这等歹毒?”这几句话悄声细语,有气没力,但法王隆隆的笑声竟自掩它不下。法王暗

自骇然:“他给我的彩雪蛛咬了,居然还不死,这几句话内力深厚,非我所及。幸好中我之

计,去了一个强敌。他此刻虽还不死,总之也挨不到一时三刻了。”

周伯通又道:“赵志敬小道士,你骗我来上了这个大当,吃□扒外,太不成话。你快去

跟丘处机说,叫他杀了你罢!”赵志敬站在洞外,躲在法王身后,只听得毛骨悚然,暗想:

“这事我岂能去跟丘师伯说?”法王笑道:“这个赵道士很好啊。咱们王爷要启禀大汗,封

他作全真教掌教真人呢。”暗想:“周伯通之死,这赵道士脱不了干系,从此终身受我挟

制。此人才识平庸,也不想想周伯通这样一个疯疯癫癫的人物,辈份虽尊,丘处机等岂能把

他的言语当真?怎能凭老顽童几句话就让你当全真教掌教?”

周伯通大怒,呸的一声。他体内毒性虽已消去大半,但彩雪蛛的剧毒绝非人所能抗,一

丝一忽的微量即足以屠灭多人。周伯通真气略松,又晕了过去。

小龙女道:“金轮法王,你打不过人家,便用这种毒物害人,像不像一派宗主?快拿解

药出来救治周老爷子!”

法王隔洞望见周伯通晕去,只道他毒发而毙,大是得意,暗想凭你这小小女子怎奈何得

我?想起赵志敬日间言语相激,说自己曾败在她的手下,决意亲手将她擒住,显显威风,当

即冲向山洞,左掌一扬,右手探出,向小龙女抓去,说道:“解药来了,好好拿着。”小龙

女右手挥处,玎玲玲一阵轻响,金铃软索飞出,疾往他“期门穴”点去。

法王心想:“今日我若再擒你不到,岂不教那姓赵的道士笑话。”幌身避开金铃,探手

入怀,已是双轮在手,相互撞击,当的一声巨响,震人耳鼓。小龙女一点不中,兜转软索,

□地点他后心“大椎穴”,这一下变招极快极狠。法王跃起数尺,赞道:“如你这等功夫,

女中罕见!”

两人夹洞相斗,瞬息间拆了十余招。法王倘若恃力抢攻,小龙女原是难以抵挡,但他数

日前攻进山洞,足底为冰魄银针刺伤,险些送了性命,小龙女武功与李莫愁全是一路,而招

数巧妙尤在李莫愁之上,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他那肯重蹈覆辙?何况洞中尚有毒蛛,若给

咬上了,非立时送命不可,是以虽然焦躁,却不冒险强攻。黑夜之中,但听得铅轮橐橐,银

轮铮铮,夹着金铃玲玲之声,宛似敲击乐器。

赵志敬远远站着,听着两人的兵刃声响,心中怦怦乱跳,想起师叔祖之死虽非自己有意

加害,总是卸不了罪责,这等弑尊逆长之事,于武林任何门派均是罪不容诛,倘若法王果能

将小龙女杀了,自是大妙,但若竟是小龙女获胜,又或给她脱身逃走,消息自然传出,那便

如何是好?他一步步的后退,手持剑柄,身子禁不住发颤,听着双轮与金铃之声越来越密,

不由得汗流浃背,湿透道袍。

法王武功虽然远胜小龙女,但轮短索长,不入山洞,终究难以取胜,转眼间已拆到六七

十招,兀自制不住对方。小龙女见周伯通躯在地下一动不动,多半是没命的了,想要设法救

助,却那□缓得出手来?二人在黑暗中相斗,她目光锐敏,比法王多占了便宜,眼见法王挥

轮向右斜砸,右方露出空隙,当即回转金铃软索,点向他右胁,同时左手扬动,十余玉蜂针

向他上中下三盘射了过去。

这一下相距既近,玉蜂针射出时又是无声无息,法王待得发觉,玉蜂针距身已不逾尺,

也亏他武功委实非同小可,危急中翻转银轮,卷住了金铃软索,同时双足力撑,呼的一响,

身子拔起丈余,十余枚玉蜂针尽数在脚底飞过。仓卒间使力过巨,身子拔高,双臂上扬,银

铅双轮连着金铃软索一齐脱手飞上半空。轮声呜呜,铃声玎玎,直响上天空十余丈处。星光

下但见一团灰光,一团银光,夹着一条长索激飞而上。

小龙女不待他落地,又是一把玉蜂针射出。法王身在半空,武功再强,也是无法闪避,

此时相距虽远,情势却更凶险。

但法王跃起之时,早料到敌人必会跟着进击,双手抓住胸口衣襟向外力分,嗤的一响,

长袍撕为两片,恰好玉蜂针于此时射到,他舞动两片破衣,数十枚细针尽数刺入衣中。他哈

哈一笑,双足着地,抛去破衣,伸手接住了空中落下的双轮。这两次脱险,都是仗着绝顶武

功加以聪明机变,于千钧一发之际逃得性命,却也因此夺得了小龙女的兵刃。

他脚一落地,立即抢到洞口,笑道:“龙姑娘,你还不投降?”他生怕小龙女在洞中设

伏,不敢便此走进。小龙女却不知他有所顾忌,自己兵刃既失,玉蜂针也已十去其九,只得

手心□扣着一把仅余的金针,躲在洞口一旁,默不作声。

法王等了片刻,不见动静,当下心生一计,双轮交在右手,左手拾起两片破衣,突然双

轮着地掷出,一前一后,抛进了山洞之内数尺,身子一幌,双足已踏在轮上,以防地下插有

毒针,跟着破衣飞舞,挥成一道布障挡在身前。他两片破衣上钉了数十枚玉蜂针,已成为一

件厉害兵刃,笑道:“别人有狼牙棒,龙姑娘,你试试我狼牙布的厉害。”一言甫毕,突然

手上一紧,半截长袍竟已被小龙女抓住。她戴着金丝手套,莫说狼牙布,便当真是狼牙棒也

敢赤手夹夺。

法王这一下出其不意,急忙运劲回夺,就这么微微一顿之间,小龙女满手金针已激射而

出。法王暗叫不好,情急智生,随手抓起躺在地下的周伯通在身前一挡,跟着一招“倒踩七

星步”,急窜出洞。饶是他一生数经大敌,但这一次生死系于一线,也不禁吓得满手都是冷

汗,远远站在洞外喘息。

那二十余枚玉蜂针尽数钉在周伯通身上。小龙女微微叹息,心想你身死之后,□身还要

受罪,不料忽听得周伯通叫道:“好痛,好痛,甚么东西又来咬我?”小龙女又惊又喜,问

道:“周伯通,你还没死么?”她不懂礼法,出口便是呼名道姓。

周伯通道:“好像已经死了,可是又活了转来。不知是没死得透呢,还是没活得够。”

小龙女道:“你没死便好了,那法王好凶恶,我打他不过。”取出吸铁石,将他身上所中的

玉蜂针一枚枚的吸出。周伯通骂道:“法王这狗贼真不讲道理,乘我死了还没还魂,便用这

些瞧不见的细针来扎我。”小龙女不住手的跟他取针,他便不停口的骂人。

小龙女微微一笑,道:“周伯通,这些针是我扎你的。”于是将适才激斗的经过简略说

了,又问:“我这玉蜂针上□有蜂毒,你身上难不难过?”周伯通道:“舒服的很,你再扎

我几下。”小龙女还道他是说笑,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玉瓶,说道:“这瓶玉蜂蜜可解我这

金针之毒,你喝一点便好啦。”周伯通连连摇手,说道:“不,不!你这些针扎在身上很舒

服,似乎正是那毒蛛的克星。”

小龙女想那老顽童又在胡说八道,但见他坚不肯服,也就不加勉强,看来这怪老头儿内

功深不可测,连毒蛛也害他不死,中了玉蜂针自然也是无碍。其实蜜蜂刺上之毒虽然毒性厉

害,却能治疗多种疾病,于风湿等症更有神效,是以天下凡养蜂之人,决无风湿。但小龙女

与周伯通均不明医理,不知玉蜂针以毒攻毒,竟使彩雪蛛的毒性又解了不少。

法王在洞外听得周伯通说话,竟然神完气足,宛若平时,更是骇然,暗想此人真难道是

神仙不成?乘着他元气未复,须得痛下杀手结果了他,否则日后岂能再有这等良机。适才进

洞不成,连银铅双轮也失陷在内,于是挥动小龙女的金铃软索,叫道:“龙姑娘,我借你的

兵刃使使。”用力一抖,将软索挥进洞来。他武功已臻化境,任何兵刃均能运转自如,小龙

女这软索虽然怪异,但他当作软鞭来用,居然也使得虎虎生风,而且发自远处,不怕对方以

金针突袭。

小龙女童心忽起,拾起地下的银铅双轮,铮的一声互击,叫道:“好,咱们便掉换了兵

刃打一架。”右臂平伸推出,手臂突感酸软,竟然推不到尽头。这铅轮看来不大,份量却着

实不轻,小龙女一推出便感不支,当即缩回,将双轮护在胸前。

法王瞧出便宜,突然欺上,长臂□伸,便来抢夺双轮。小龙女退了一步,左手银轮掷

出。她掷轮只是虚招,乘着那一掷之势,数十枚玉蜂针又已射出。这些玉蜂针均是从周伯通

身上起出,毒性已消了大半,便是射在身上也无大碍。法王这次早有防备,不接银轮,便即

向旁跃开,数十枚玉蜂针尽数打空。

周伯通哈哈大笑,道:“好,这贼秃过来,你便用小针扎他。再过一会,我元气一复,

这就出去抓他来打屁股。”小龙女道:“唉,我的玉蜂针都打完啦,一枚也不□了。”周伯

通一愕,搔头道:“这可有点儿难搅。”他二人一老一小均是无机心,想到甚么,口中便说

了出来。

金轮法王满腹智谋,但不知周伯通和小龙女的性情,不信天下竟有人会自暴甚弱,心

想:“你说玉蜂针打完了,我怎会上这个当?定是想诱我近前,另使古怪法道射我。”小龙

女坦然直说,反使法王不敢贸抢攻,加之他日前在山洞内中了杨过之计,想起尼摩星自断双

足之惨,竟自十二分的郑重起来。

一耗两耗,天色渐明。周伯通盘膝端坐,要以上乘内功逼出体内的余毒。可是那彩雪蛛

的毒性猛恶绝伦,他每一运气,胸口便烦恶欲呕,自顶至肿,无处不是麻□难忍,不运气却

反而无事,连试三次都是如此,废然叹道:“唉,老顽童这一次可不好玩了!”

法王在外偷窥,却不知他有这等难处,暗想:“不好,这老头儿在运内功了!”心念一

动,从怀中取出那只盛放彩雪蛛的金盒来,掀开盒盖,盒中十余只彩雪蛛蠕而动,其时朝阳

初升,照得盒中红绿斑斓,鲜艳夺目。法王从金盒旁取出一只犀牛角做的夹子,挟起一根蛛

丝,轻轻一甩,蛛丝上带着一只彩雪蛛,黏在山洞口左首。他连挟连甩,将盒中毒蛛尽数放

出,每只毒蛛带着一根蛛丝,黏满了洞口四周。盒中毒蛛久未□食,饥饿已久,登时东垂西

挂,结起一张张的蛛网,不到半个时辰,洞口已被十余张蛛网布满。

当毒蛛结网之时,小龙女和周伯通看得有趣,均未出手干预,到得后来,一个直径丈余

的洞口已满是蛛网,红红绿绿的毒蛛在蛛网上来往爬动,只瞧得心烦意乱。

小龙女低声道:“可惜我的玉蜂针打完了,不然一针一个,省得这些毒蜘蛛在眼前爬来

爬去的讨厌。”周伯通拾起一枝枯枝,便想去揽蛛网,忽见一只大蝴蝶飞近洞口,登时被蛛

网黏住。本来昆□落人蛛网,定须挣扎良久,力大的还能毁网逃去,但这只蝴蝶躯体虽大,

一碰到蛛丝立即昏迷,动也不动。小龙女心细,叫道:“别动,蛛丝有毒。”周伯通吓了一

跳,急忙抛下枯枝。原来法王放毒蛛封洞,并非想以这些纤细的蛛网阻住二人,倒是盼望他

们出手毁网,游丝上下,免不了身上沾到一二根,剧毒便即入体。

周伯通看了一会毒蛛吃蝴蝶,又盘膝坐下,心想:“反正我玄功一时不易恢复,多坐一

会倒也不错。”小龙女却想:“这僵持之局不知何时方了?又不知道老顽童身上的毒性去尽

没有?”问道:“你运功去毒,再有一天一晚可够了么?”周伯通叹道:“别说一天一晚,

再有一百天一百晚也不管用。”小龙女惊道:“那怎生是好?”周伯通笑道:“那贼秃若肯

送饭给咱们吃,在这山洞中住上几年,也没甚么不好。”

小龙女道:“他不肯送饭的。”叹了口气,道:“倘若杨过在这儿,我便在这山洞中住

一辈子也没甚么。”周伯通怒道:“我甚么地方及不上杨过了?他还能比我强么?我陪着你

又有甚么不好?”他这两句话不伦不类,小龙女却也不以为忤,只淡淡一笑,道:“杨过会

使全真剑法,我和他双剑合璧,便能将这和尚杀得落荒而逃。”周伯通道:“哼,全真剑法

有甚么了不起?我难道不会使?杨过能胜得我么?”小龙女道:“我们这双剑合璧,叫作玉

女素心剑法,要我心中爱他,他心中爱我,两心相通,方能克敌制胜。”

周伯通一听到男女之爱,立时心惊肉跳,连连摇手,说道:“休提,休提。我不来爱

你,你也千万别来爱我。我跟你说,在山洞中住了几年也没甚么大不了。当年我在桃花岛山

洞中孤零零的住了十多年,没人相伴,只得自己跟自己打架,现今跟你在一起,有说有笑,

那是大不相同了。”他自得其乐,意想在洞中作久居之计。

小龙女奇道:“自己跟自己打架?怎生打法?”周伯通大是得意,于是将分心二用左右

互搏之术简略说了。小龙女心中一动:“若我学会此术,左手使全真剑法,右手使玉女剑

法,那岂不是双剑合璧,成了玉女素心剑法?就只怕这功夫非一朝一夕所能学会。”说道:

“这功夫很难学罢。”周伯通道:“说难是难到极处,说容易也容易之至。有的人一辈子都

学不会,有的人只须几天便会了。你识得郭靖与黄蓉两个娃娃么?”小龙女点点头。周伯通

道:“你说他两人是谁聪明些?”

小龙女道:“郭夫人千伶百俐,我听过儿说道,当世只怕无人能及得上她的聪明智慧。

郭大侠的资质却平常得紧。”周伯通笑道:“甚么『平常得紧』?简直蠢笨得紧。你说我是

聪明呢还是傻?”小龙女笑道:“我瞧你年纪虽然不小,仍是傻□不几,说话行事,有点儿

疯疯癫癫。”

周伯通拍手道:“是啊,你这话一点儿也不错。这左右互搏之术是我想出来的,后来我

教了郭靖兄弟,他只用几天功夫便学会了。但他转教他的婆娘,你别瞧黄蓉这女孩儿玲珑剔

透,一颗心儿上生了十七八个窍,可是这们功夫她便始终学不会。我还道郭靖傻小子教得不

对,后来老顽童亲自教她,那知道她第一课『左手画方,右手画圆』便画来画去不像。所以

啊,有的人一学便会,有的人一辈子学不了。好像越是聪明,越是不成。”

小龙女道:”难道蠢人学功夫,反而会胜过聪明人?我可不信。□周伯通笑嘻嘻的

道:”我瞧你品貌才智,和那小黄蓉不相上下,武功也跟她差不远。你既不信,那你便用左

手食指在地下画个方块,右手食指同时画个圆圈。□小龙女依言伸出两根食指在地下划画,

但画出来的方块有点像圆圈,圆圈却又有点像方块。周伯通哈哈大笑,道:”是么?你这一

下便办不到。□

小龙女微微一笑,凝神守一,心地空明,随随便便的伸出双手手指,左手画了一个方块

块,右手画了一个圆圈,方者正方,圆者浑圆。

周伯通大吃一惊,道:“你……你……”过了半晌,才道:“你从前学过的么?”小龙

女道:“没有啊,这又有甚么难了?”周伯通搔着满头白发,道:“那你是怎么画的?”小

龙女道:“我也不知道。心□甚么也不想,一伸手指便画成了。”随即左手写了“老顽童”

三字,右手写了“小龙女”三字,双手同时作书,字迹整整齐齐,便如一手所写一般。周伯

通大喜,说道:“这定是你从娘胎□学来的本领,那便易办了。”于是教她如何左攻右守,

怎生右击左拒,将他在桃花岛上领悟出来的这门天下无比的奇功,一古脑儿说了给她听。

其实这左右互搏之技,关键诀窍全在“分心二用”四字。凡是聪明智慧的人,心思繁

复,一件事没想完,第二件事又涌上心头。三国时曹子建七步成诗,五代间刘郧用兵,一步

百计,这等人要他学那左右互搏的功夫,便是要杀他的头也学不会的。小龙女自幼便练摒除

七情六欲的扎根基功夫,八九岁则已练得心如止水,后来虽痴恋杨过,这功夫大有损耗,但

此刻心灵痛受创伤,心灰意懒之下,旧日的玄功竟又回复了八九成。她所修习的古墓派内功

乃当年林朝英情场失意之后所创,与她此时心境大同小异,感应一起,顿生妙悟,周伯通一

加指拨,她立时便即领会。只因周伯通、郭靖、小龙女均是淳厚质□、心无渣滓之人,如黄

蓉、杨过、朱子柳辈,那就说甚么也学不会了。

周伯通身上毒性未除,但口讲指划,说得津津有味。小龙女不住点头,暗自默想如何右

手使玉女剑法,左手使全真剑法,只几个时辰,心中豁然贯通,说道:“我全懂啦。”双手

试演数招,竟然圆转如意。周伯通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只叫:“奇怪!奇怪!”

法王和赵志敬守在洞外,但听两人叽叽咕咕的说个不停,有讲有笑,侧耳倾听,只断断

续续的听到几句,全然不明其中之意。

小龙女一抬头,见两人正自探头探脑的窥望,站起身来,说道:“咱们走罢!”周伯通

一呆,问道:“那□去?”小龙女道:“出去把贼秃抓来,逼他给你解药。”周伯通拉了拉

自己的大胡子,道:“你准打赢他了?”

说到此处,忽听得嗡嗡声响,一只蜜蜂黏上了蛛网,不住出力挣扎。先前一只大蝴蝶一

触蛛丝便即昏晕,这蜜蜂身躯甚小,却似不怕彩雪蛛的毒性,蛛网竟给撕出了一个破洞。一

只面目狰狞的毒蛛在旁虎视眈眈,却不敢上前放丝缠绕,过了良久,蜜蜂才不支晕去,那毒

蛛扑上便咬。

小龙女在古墓中饲养成群玉蜂,和蜜蜂终年为伴,驱蜂之术固然甚精,且把蜂儿视作朋

友一般,眼见蜜蜂有难,心中大是不忍,突然转念:“毒蛛形貌虽恶,我的蜂儿未必便怕它

们了。”从怀中取出玉瓶,右手伸掌握住,拔开瓶塞,潜运掌力,热气从掌心传入瓶中,过

不多时,一股芬芳馥郁的蜜香透过蛛网送了出去。

周伯通奇道:“你干甚么?”小龙女道:“这是个顶好玩的把戏,你爱不爱瞧?”周伯

通大喜,连叫:“妙极!”又问:“那是甚么把戏?”小龙女微笑不答,只是催动掌力。

此时山谷间野花盛开,四下□采蜜的野蜂极多,闻到这股甜蜜的芳香,登时从各处飞涌

而至。一只只野蜂不住的冲向山洞,一黏上蛛网,便都挣扎撕扯,有的给毒蛛咬死,有的却

在毒蛛身上刺了一针。彩雪蛛虽是天下的至毒,但蜂毒中得多了,即便渐渐僵硬而死。

周伯通只瞧得手舞足蹈,心花怒放。洞外的金轮法王和赵志敬却是目瞪口呆,不知所

措。其时彩雪蛛尚占上风,毒蛛只死了三只,蜜蜂却有四十余只毙命,但野蜂越聚越多,起

初还只三四只、五六只零零落落的赶来,到后来竟是成群结队,数十只、数百只一窝一窝的

涌到,片刻之间洞口的蛛网尽皆冲烂,十余只毒蛛也尽数中刺僵毙。赵志敬吃过蜜蜂的大苦

头,眼见情势不妙,忙悄悄溜入树丛,远远避开。法王却可惜彩雪蛛难得,这一役莫名其妙

的全军覆没,还道野蜂有合群之心,同仇敌忾,和毒蛛相斗,却不知乃是小龙女召来,兀自

寻思如何逼周伯通和小龙女出洞,结果二人性命。

小龙女将小指指甲伸入玉瓶,挑了一点蜂蜜向法王弹去,左手食指向他左边一点,右边

一点,口中呼啸吆喝。几千只野蜂转身出洞,向他冲去。

法王一惊非同小可,急忙向前飞窜。他轻身功夫了得,野蜂飞得虽快,他身法更快,霎

时间已窜出十余丈外。但见他犹似一溜黑烟,越奔越远,野蜂追赶不上,便各自散了。

小龙女连连顿足,不住口的叫道:“可惜,可惜!”周伯通道:“可惜甚么?”小龙女

道:“给他逃走啦,没抢到解药。”原来她驱赶蜜蜂分从左右包抄,要将法王围住,可没想

到这些野蜂乃鸟合之众,东一窝西一窝的聚在一起,决不能和她古墓中养驯的玉蜂相比,要

它们一时追刺敌人,倒还可以,至于左右包抄、前后合围这些精微的阵势,野蜂便无能为力

了。但周伯通已佩服得五体投地,深觉这玩儿意儿比他生平所见所玩任何戏耍都强得多,鼓

掌大赞,全忘了身上中毒未解。

小龙女见洞口蛛丝已除,窜出洞去,招手道:“出来罢!”周伯通跟着跃出,但身在半

空,突然重重跌落,叹道:“不成,不成!力气使不出来。”猛地□全身打战,牙齿互击,

格格作响,这一跌之下,引动彩雪蛛的余毒发作出来,犹似身坠万丈冰窖,酷寒难当,嘴唇

和脸孔渐渐发紫,一丛白胡子连连摇幌。

小龙女惊问:“周伯通,你怎么啦?”周伯通不住发抖,颤声道:“你……你快用那针

儿扎我……扎我几下。”小龙女道:“我的针上有毒啊。”周伯通道:“便……便是……有

毒……有毒的好。”

小龙女想起适才野蜂与毒蛛的恶战,心道:“莫非蜂毒正是蛛毒的克星?”从地下拾起

一枚玉蜂针,试着在他手臂上刺了一下。周伯通叫道:“妙啊!快再刺。”小龙女连刺几

下,听他不住的叫好,眼见针上毒性已失,于是换过一枚。一共刺了十余针,周伯通不再打

战,舒了一口气,笑道:“以毒攻毒,众妙之门。”试着一运气,却觉体内余毒仍未去尽,

猛地一拍膝盖,叫道:“龙姑娘,你针上的蜂毒不够,而且不大新鲜。”小龙女笑道:“那

我便叫野蜂来叮你。”周伯通道:“多谢之至,快快叫罢!”

小龙女揭开玉瓶,召来一群野蜂,一一叮在周伯通身上。老顽童笑逐颜开,全身脱得赤

条条地,让野蜂针刺,一面潜运神功,先将蜂毒吸入丹田,再随真气流遍全身各处大穴。约

莫一顿饭功夫,遍体都是野蜂尾针所刺的小孔,蝌毒尽解,再刺下去便越来越痛,大声叫

道:“够啦,够啦!再刺下去便搅出人命来啦!”拾起衣裤穿起。

小龙女微微一笑,将野蜂驱走,见金铃软索掉在一旁,顺手拾起,问道:“我要上终南

山去,你去不去?”周伯通摇摇头,道:“我另有要紧事情要办,你一个人去罢!”小龙女

道:“啊!是了,你要到襄阳城去相助郭大侠。”她一提到“郭大侠”三字,便想到郭芙,

跟着想到了杨过,黯然道:“周伯通,你若见到杨过,别提起曾遇见我。”却见他口中喃喃

自语,但一些声息也听不到,脸上神色甚是诡异,不知在捣甚么鬼。过了半晌,周伯通突然

抬头问道:“你说甚么?”小龙女道:“没甚么了,咱们再见啦。”周伯通心不在焉,只是

点头挥手。

小龙女转身走开,过了一个山坳,忽声得周伯通大声吆喝呼啸,宛似在指挥蜜蜂。小龙

女好生奇怪,悄悄又走了回来,躲在一株树后张望,只见周伯通手中拿着玉瓶,正在指手划

脚的呼叫。她伸手怀中一探,玉瓶果已不翼而飞,不知如何给他偷了去,但他吆喝的声音,

似是而非,虽有几只野蜂闻到蜜香赶来,却全不理睬他的指挥,只是绕着玉瓶嗡嗡打转。

小龙女忍不住噗哧一笑,从树后探身出来,叫道:“我来教你罢!”周伯通见把戏拆

穿,贼赃给事主当场拿住,只羞得满脸通红,白须一挥,斗地窜出数丈,急奔下山,飞也似

的逃走了。

小龙女哈哈大笑,心想这怪老头儿当真有趣得紧。她笑了数声,空山隐隐,传来几响回

声,蓦地□只觉寂寞凄凉,难以自遣,忍不住流下两行清泪。这一晚和金轮法王斗智斗力,

有老顽童陪着胡闹,倒也热闹了半天,此刻敌人走了,朋友也走了,全世界便似孤另另的只

□下了她一个人。

她一路跟随尹志平和赵志敬,只觉这两人可恶之极,虽将之碎□万段,也难解心头之

恨。她只消一出手,便能将两人杀了,但总觉得杀了他们那又如何?在大榆树下呆了半晌,

自言自语:“我还是找他们去!”走下山来,跨上放在山下吃草的花驴。

上得大路行了一程,忽见前面烟尘冲天,旌旗招展,蹄声雷震,大队军马向南开拔,显

是蒙古大军又去攻打襄阳。小龙女心中踌躇:“这千军万马之中却如何去寻那两个道士?”

忽见三乘马从山坡旁掠过,马上乘着黄衫星冠,正是三个道人。小龙女心道:“怎地多了一

个?”遥遥望去,最后一人正是尹志平,赵志敬和另一个年轻道士并骑在前。小龙女一提□

绳,纵驴跟了下去。

尹志平和赵志敬听得蹄声,回头一望,又见到小龙女,都不禁脸上变色。那年轻道人问

道:“赵师兄,这女子是谁?”赵志敬道:“那是咱们教中的大敌,你别出声。”那道人吓

了一跳,颤声道:“是赤练仙子李莫愁?”赵志敬道:“不是,是她的师妹。”那年轻道人

名叫祁志诚,也是丘处机的弟子。他只知李莫愁曾多次与师伯、师父、师叔们相斗,全真诸

子曾在她手下吃过不少亏,来者既是李莫愁的师妹,自然也非善类。

赵志敬举鞭狂抽马臀,一阵急奔,尹祁二人也纵马快跑,片刻间已将小龙女远抛在后。

但小龙女那花驴后劲极长,脚步并不加快,只是不疾不徐的小跑。三匹马奔出四五里,气喘

吁吁,渐渐慢了下来,花驴又逐步赶上。赵志敬举鞭击马,但坐骑没了力气,不论他如何抽

打,只奔出数十丈,便又自急奔而小跑,自小跑而缓步。

祁志诚道:“赵师兄,我和你回头阻挡敌人,让尹师兄脱身。”赵志敬铁青着脸道:

“话倒说得容易,你不要命了吗?”祁志诚道:“尹师兄负掌教重任,咱们好歹也得护他平

安。”原来他此番是奉师父丘处机之命前来,召尹志平回重阳宫接任掌教之位。

赵志敬哼了一声,不加理睬,心想:“也不知天多高,地多厚,凭你这点儿微末道行就

想挡住她?”祁志诚见他脸色不善,不敢多说,勒住马□,待尹志平上前,低声道:“尹师

兄,你千金之躯,非同小可,还是你先走一步。”尹志平摇头道:“由得他去!”

祁志诚见他镇静如恒,好生佩服,暗道:“怪不得师父要他接任掌教,单是这份气度,

第三代弟子中就无人能及。”他却不知尹志平此时心情特异,小龙女要杀便伸颈就戮,早已

全无抗拒之念。赵志敬见二人不急,究也不便独自逃窜,好在见小龙女一时也无动手之意,

于是走一段路便回头望一眼,心中大是惴惴不安。

四人三前一后,默默无言的向北而行。这时蒙古大军南冲之声已渐渐隐没,偶而随风飘

来一些金鼓号角之声,但风势一转,随即消失。百姓躲避敌军,大道附近别说十室九空,简

直是鸡犬不留,绝无人迹。那日尹志平与赵志敬荒不择路的逃到了偏僻之处,还可找到一家

小小饭店,这时一路行来,连完好的空屋也寻不着一所。

当晚尹志平等三人便在一所门窗全无的破屋中歇宿。赵志敬和祁志诚偷偷向外张望,只

见小龙女在两株大树间悬了一根绳子,横卧在绳上。祁志诚见她如此功夫,暗暗心惊,只有

尹志平坦然高卧,理也不理。这一晚赵志敬忽起忽卧,那敢合眼而睡?只待树上稍有声息,

便要破门逃去。

次晨四人又行。赵志敬连晚未睡,加之受惊过甚,骑在马上迷迷糊糊的打磕睡。祁志诚

和尹志平并骑而行,落后了七八丈,祁志诚忍不住说道:“尹师兄,你和赵师兄的武功,每

年大较小较,我都见识过的,两位可说各有所长,难分高下。但说到胸中器量,那是不可同

日而语了。”尹志平苦笑了一下,问道:“师父和各位师伯叔这次闭关,你可知要有多少时

日?”祁志诚道:“师父说快则三月,慢则一年,因此要急召尹师兄去接任掌教。”尹志平

呆呆出神,自言自语:“他老人家功夫到了这等田地,不知还须修持甚么?”祁志诚低声

道:“听说五位真人要潜心钻研,设法破解古墓派的武功。”尹志平“哦”了一声,忍不住

回头向小龙女望了一眼。

原来那日大胜关英雄大会,小龙女与杨过出手气走金轮法王师徒,武功精绝,郝大通、

孙不二和尹赵二道都亲眼得见。何况杨过在郭靖书房之中,手不动、足不抬,便制得赵志敬

狼狈不堪,后来小龙女只一招之间,便将赵志敬震得重伤。他二人使何手法,孙不二虽在近

旁,竟然便看不明白,倒似全真派的武功在古墓派手下全然不堪一击,思之实足心惊。后来

又听说小龙女和杨过双剑合璧,将金轮法王杀得大败亏输,全真派上下更是大为震动。全真

诸子想起郝大通失手伤了孙婆婆的性命,李莫愁、小龙女、杨过等人总有一日会来终南山寻

仇。对付李莫愁一人已是大为棘手,何况再加上杨龙两个厉害脚色?李莫愁和小龙女互有嫌

隙之事,他们却不知晓。

全真七子之中,谭处端早死,此时马钰也已谢世,只剩下了五人。刘处玄任了半年掌

教,交由丘处机接任。五子均已年高,精力就衰,想起第三、四代弟子之中并无杰出的人

才,古墓派上山寻仇之时,倘若全真五子尚在人间,还可抵挡得一阵,但如小龙女等十年后

再来,那时号称天下武学正宗的全真派非一败涂地不可。因此五人决定闭关静修,要钻研一

门厉害武功出来和古墓派相抗,是以赶召尹志平回山接任掌教。

尹志平等朝行晚宿,一路向西北而行。小龙女总是相隔里许,不即不离的在后相随。

这日到了陕西境内,祁志诚向尹志平道:“尹师兄,咱们是回重阳宫去。难道这龙姑娘

孤身一人,竟也敢涉险追来么?”

尹志平“嗯”了一声,实是猜不透她的用意。这一路之上,日日夜夜,只是反来覆去的

寻思:“她要向五位真人揭发我的恶行么?要仗剑大杀全真教,以出心中恶气么?或许,她

只不过要回到古墓故居,正好和我同路?又难道……又难道……她怜我一片痴心,终究对我

有了情意?”想到最后一节,总不由得面红耳赤,暗自惭愧,这自是痴心妄想,比之长生遇

仙,尤为渺茫,反正此时生死荣辱全已置之度外,恐惧之心倒也淡了。

又过数日,已到了终南山脚下。祁志诚取出一枝响箭,使手劲甩出,呜的一声响,冲天

而起。

过不多时,四名黄冠道人从山上急奔而下,向尹志平躬身行礼,说道:“清和真人,您

回来啦,大家等候多时了。”尹志平道号“清和”,但除了他的亲传弟子之外,向来无人如

此称呼。这四名道人都是全真教的第三代弟子,和他一直师兄弟相称,其中一人年纪比他还

大得多。这四人突然改口,尹志平极感过意不去,忙下马还礼,谦道:“四位师兄如此相

称,小弟何以克当。”那年纪最长的道人是马钰的弟子,说道:“五位师叔法旨,只待清和

真人一到,即便接任掌教,至于交接大礼,要等丘师叔开关之后再行。”尹志平道:“师父

和四位师伯叔已经闭关了么?”那道人道:“已闭了二十多天。”

说话之间,只听山上乐声响亮,十六名道士吹笙击罄,排列在道旁迎接,另有十六名道

士拿着木剑、铁钵等法器,见尹志平来到,一齐躬身行礼,前后护拥,向山上而去,竟把赵

志敬冷落在后。赵志敬又是气恼,又是羡妒,但内心却又不禁暗暗得意:“待掌教之位落入

我的手中,再瞧你们的嘴脸却又如何?”

傍晚时分,一行人已到了重阳宫外。宫中五百多名道人从大殿直排到山门外十余丈处,

只听得铜钟镗镗,皮鼓隆隆,数百名道士躬身肃候。见到这般隆重端严的情景,尹志平本来

委靡颓唐,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在十六名大弟子左右拥卫下,先到三清殿叩拜元始天尊、

太上道君、太上老君三清,再到后殿叩拜创教祖师王重阳的遗像,又到第三殿全真七子集议

之所,向七张空椅叩拜,然后回到正殿三清殿。

丘处机的第二弟子李志常取出掌教真人法旨宣读,命尹志平接任掌教。尹志平下拜听

训,感愧交集,瞥眼见赵志敬站在一旁,脸上似笑非笑的满是讥嘲之色,心中蓦地大震。

尹志平听训已毕,站起身来,待要向群道谦逊几句,忽见外面一名道士进来,朗声说

道:“启禀掌教真人,有客到。”尹志平一呆,想不到小龙女竟会这般大模大样的正式拜

会,实不知如何应付才是,事到临头,要逃也逃不过,只得硬着头皮道:“请罢!”

那道士回身出去,引了两个人进来。群道一见,均大感诧异,尹志平更是奇怪。原来进

来的两个人一个是蒙古官员打扮,另一个却是在忽必烈营中会见过的潇湘子。

那蒙古贵官朗声说道:“大汗陛下圣旨到,敕封全真教掌教。”说着在大殿上居中一

站,取出一卷黄缎,双手展开,宣读道:“敕封全真教掌教为:特授神仙演道大宗师,玄门

掌教,文粹开玄宏仁广义大真人,掌管诸路道教所……”宣读到这□,见没人跪下听旨,大

声道:“全真教掌教接旨。”

尹志平上前躬身行礼,说道:“敝教掌教丘真人坐关,现由小道接任掌教,蒙古大汗的

敕封,非对小道而授,小道不敢拜领。”

那蒙古贵官笑道:“大汗陛下玉音,丘真人为我成吉思汗所敬,年事已高,不知是否尚

在人世。这敕封原本不是定须授给丘真人的,谁是全真教掌教,便荣受敕封。”尹志平道:

“小道无德无能,实是不敢拜领。”那贵官笑道:“不用客气啦,快快领旨罢。”尹志平

道:“荣宠忽降,仓卒不意。请大人后殿侍茶,小道和诸师兄商议商议。”

那贵官甚是不快,卷起了圣旨道:“也罢!却不知要商量甚么?”教中职司接待宾客的

四名道人当即陪着贵官和潇湘子到后殿用茶。

尹志平邀了十六名大弟子到别院坐下,说道:“此事体大,小弟不敢擅自作主,要聆听

各位师兄的高见。”

赵志敬抢先道:“蒙古大汗既有这等美意,自当领旨。可见本教日益兴旺,连蒙古大汗

也不敢小视咱们。”说着神情甚是得意,呵呵而笑。李志常摇头道:“不然,不然!蒙古侵

我国土,残害百姓,咱们怎能受他敕封?”赵志敬道:“丘师伯当年领受成吉思汗诏书,万

里迢迢的前赴西域,尹掌教和李师兄均曾随行,有此先例,何以受不得蒙古大汗的敕封?”

李志常道:“那时蒙古和大金为敌,既未侵我国土,且与大宋结盟,此一时彼一时,如何能

相提并论?”赵志敬道:“终南山是蒙古该管,咱们的道观也均在蒙古境内,若是拒受敕

封,眼见全真教便是一场大祸。”李志常道:“赵师兄这话不对。”赵志敬提高声音,道:

“甚么不对,要请李师兄指点。”李志常道:“指点是不敢。但请问赵师兄,咱们的创教祖

师重阳真人是甚么人?你我的师父全真七子又是甚么人?”

赵志敬愕然道:“祖师爷和师父辈宏道护法,乃是三清教中的高人。”李志常道:“他

们都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爱国忧民,每个人出生入死,都曾和金兵血战过来的。”赵志敬

道:“是啊。重阳真人和全真七子名震江湖,武林中谁不钦仰?”

李志常道:“想我教上代的真人,个个不畏强御,立志要救民于水火之中,全真教便算

真的大祸临头,咱们又怕甚么了?要知道头可断,志不可辱。”这几句话大义凛然,尹志平

和十多名大弟子都是耸然动容。

赵志敬冷笑道:“便只李师兄就不怕死,旁人都是贪生畏死之徒了?祖师爷创业艰难,

本教能有今日的规模,祖师爷和七位师长花了多少心血?这时交付下来,咱们处置不当,将

轰轰烈烈的全真教毁于一旦,咱们有何面目见祖师爷于地下?五位师长开关出来之时,又怎

生交代?”这番话言之成理,登时有几名道人随声附和。赵志敬又道:“金人是我教的死

仇,蒙古灭了金国,正好替我教出了口恶气。当年祖师爷举义不成,气得在活死人墓中隐居

不出,他老人家在天之灵知道金人败军覆国,正不知有多喜欢呢。”

丘处机的另一名弟子王志坦道:“蒙古人灭金之后,若是与我大宋和好,约为兄弟之

邦,咱们自然待以上国之礼。但今日蒙古军大举南下,急攻襄阳,大宋江山危在旦夕,你我

都是大宋之民,岂能受敌国的敕封?”转头向尹志平道:“掌教师兄,你若受了敕封,便是

大大的汉奸,便是本教的千古罪人。我王志坦纵然颈血溅于地下,也不能与你干休。”说到

此处,已然声色俱厉。

赵志敬□地站起,伸掌在桌上一拍,喝道:“王师弟,你是想动武不成?对掌教真人竟

敢如此无礼?”王志坦厉声道:“咱们只是说理。若要动武,又岂怕你来?”

眼见双方各执一词,互不为下,气势汹汹的便要大挥老拳,拔剑相斗。一名须发花白的

道人连连摇手,说道:“各位师弟,有话好好说,不用恁地气急。”王志坦道:“依师兄说

该当如何?”那道人说:“依我说啊,唔,唔……出家人慈悲为怀,能多救得一个百姓,那

便是助长一分上天的好生之德……唔,唔……咱们若是受了蒙古大汗的敕封,便能尽力劝阻

蒙古君臣兵将滥施杀戮,当年丘师叔,不是便因此而救了不少百姓的性命么?”有几名道人

附和道:“是啊!是啊!”

一名短小精悍的道人摇头道:“今日情势非昔可比。小弟随师父西游,亲眼见到蒙古兵

将屠城掠地的惨酷。咱们若受敕封,降了蒙古,那便是助纣为虐,纵然救得十条八条性命,

但蒙古势力一大,不知将有几千几万百姓因此而死。”这矮小道人名叫宋德方,是当年随丘

处机西游的十九弟子之一。

赵志敬冷笑道:“你见过成吉思汗,那又怎地?我此番便见了蒙古四王子忽必烈,这位

王爷礼贤下士,豁达大度,又那□残暴了?”王志坦叫道:“好啊,原来你是奉了忽必烈之

命,做奸细来着!”赵志敬大怒,喝道:“你说甚么?”王志坦道:“谁帮蒙古人说话,便

是汉奸。”赵志敬突然跃起,呼的一掌便往王志坦头顶击落。斜刺□双掌穿出,同时架开他

这一击,出掌的却是丘处机的另外两名弟子,其中一人便是祁志诚。赵志敬怒火更炽,大

叫:“好哇!丘师伯门下弟子众多,要仗势欺人么?”

正闹得不可开交,尹志平双掌一拍,说道:“各位师兄且请安坐,听小弟一言。”全真

教的掌教向来威权极大,众道人当即坐了下来,不敢再争。

赵志敬道:“是了,咱们听掌教真人吩咐,他说受封便受封,不受便不受。大汗封的是

他,又不是你我,吵些甚么?”他想尹志平有把柄给自己拿在手□,决不敢违拗自自之意。

李志常、王志坦等素知尹志平秉性忠义,心想凭他一言而决,的确不必多事争闹,于是各人

望着尹志平,听他裁决。

尹志平缓缓道:“小道无德无能,忝当掌教的重任,想不到第一天便遇上这件大事。”

说着抬起头来,呆呆出神。大六名大弟子的目光一齐注视着他,道院中静得没半点声息。

过了良久,尹志平缓缓的道:“本教乃重阳祖师所创,至马真人、刘真人、丘真人而发

扬光大。小弟继任掌教,怎敢稍违王马刘丘四真人的教训?诸位师兄,眼下蒙古大军南攻襄

阳,侵我疆土,杀我百姓。若是这四位前辈掌教在此,他们是受这敕封呢,还是不受?”

群道听了此言,默想王重阳、马钰、刘处玄、丘处机平素行事:王重阳去世已久,第三

代弟子均未见过;马钰谦和敦厚,处事旨在清静无为;刘处玄城府甚深,众弟子不易猜测他

的心事;但丘处机却是性如烈火、忠义过人。众人一想到他,不约而同的叫道:“丘掌教定

然不受!”赵志敬却大声道:“现下掌教是你,可不是丘师伯。”

尹志平道:“小弟才识庸下,不敢违背师训。又何况我罪孽深重,死有余辜。”说到这

□,垂首不语。群道不知他话中含意,除赵志敬外,都以为不过是自谦之辞,只觉得“罪孽

深重、死有余辜”八字,未免太重,有点儿不伦不类。赵志敬“哼”的一声,站起身来,说

道:“如此说来,你是决定不受的了?”

尹志平凄然道:“小弟微命实不足惜,但我教令誉,却不能稍有损毁。”他声调渐渐慷

慨激昂,又道:“方今豪杰之士,正结义以抗外侮。全真派号称武学正宗,若是降了蒙古,

咱们有何面目再见天下英雄?”群道轰然喝采,李志常、宋德方、王志坦、祁志诚等大声

道:“掌教师兄言之有理。”

赵志敬袍袖一拂,怒冲冲的走出道院,在门边回过头来,冷笑道:“掌教师兄,你说话

倒是好听得紧啊,嘿嘿!此事后果如何,你也料想得到。”说着大踏步便行。

群道纷纷议论,都赞尹志平决断英明。四五个附和赵志敬的道人觉得不是味儿,讪讪的

走了。

尹志平黯然无语,回到自己丹房,知道赵志敬受此挫折,决不干休,定要当众揭发自己

的丑行。他宣称不受敕封之时便已决意一死,数月来担惊受怕,受尽折磨,这时想到死后一

了百了,心中反而坦然,于是闩上丹房房门,冷然一笑,抽出长剑便往颈上刎去。

突然书架后转出一人,伸手一钩一带,尹志平毫没防备,长剑竟给他夹手夺去,一惊之

下回过头来,见夺剑的正是赵志敬,只听他冷冷的道:“你败坏我教名声,便想一死了事,

甚么都不理了?龙姑娘守在宫门之外,待会她进来理论,教咱们如何对答?”尹志平道:

“好!那么我出去在她面前自刎谢罪。”赵志敬道:“你便算自刎,此事还是不了。五位师

长开关出来,定要追问。全真教令誉扫地,你便是千古罪人。”

尹志平再也支持不住,突然坐倒在地,抱着脑袋喃喃道:“你叫我怎么办?怎么办?就

算死了,也是不成。”适才他在众道之前侃侃而谈,这时和赵志敬单独相处,却竟无半点自

主之力。赵志敬道:“好,你只须依我一件事,龙姑娘之事我就全力跟你弥缝,本教和你的

声名均可保全,决无半点后患。”尹志平道:“你要我受蒙古大汗的敕封?”赵志敬说道:

“不,不!我决不要你受蒙古大汗的敕封。”尹志平心头一松,喜道:“甚么事呢?快说,

我一定依你。”

半个时辰之后,大殿上钟鼓齐鸣,召集全宫道众。李志常吩咐丘处机一系门下众师弟与

再传弟子道袍内暗藏兵刃,生怕尹志平拒受敕封,赵志敬一派人或有异图。大殿上黑压压的

挤满了道人,各人神色均极紧张。

只见尹志平从后殿缓步而出,脸上全无血色,居中一站,说道:“各位道兄,小道奉丘

掌教之命,接任掌教,岂知突患急病,无法可治……”这句话来得太过突兀,群道中有十余

人忍不住“啊、啊”的叫出声来。尹志平续道:“掌教重任,小弟已不克负荷,现下我命玉

阳子座下大弟子赵志敬,接任掌教!”

这句话一出,大殿上立时寂然无声。但这肃静只是一瞬间的事。接着李志常、王志坦、

宋德方等人争着大声反对:“丘真人要尹师兄继任掌教,这重任岂能传给旁人?”“掌教师

兄好好的,怎会患上不治之症?”“这中间定有重大阴谋,掌教师兄可莫上了奸人的当。”

第四代的众弟子不敢大声说话,但也都交头接耳,议论纷纭,大殿上乱成一片。李志常等怒

目瞪视赵志敬,只见他不动声色,双手负在背后,对各人的言语便似全然没有听见。

尹志平双手虚按,待人声静了下来,说道:“此事来得突兀,难怪各位不明其中之理。

我教眼前面临大祸,小道又做了一件极大的错事,此刻追悔莫及,纵然杀身之谢,也已难以

挽救。”说到这□,神色极是惨痛,顿了一顿,又道:“我反覆思量,只有赵志敬师兄才识

高超,能带同本教渡过难关。各位师兄弟务须捐弃成见,出力辅佐赵师兄光大本教。”

李志常慨然道:“人孰无过?掌教师兄当真有甚差失,待五位师长开关之后,禀明领责

便是。掌教让位之举,我们万万不能奉命。”尹志平长叹一声,说道:“李师弟,你我多年

交好,情若骨肉。今日之事,请你体谅愚兄不得已的苦衷,别再留难了罢。”

李志常满腹疑团,瞧尹志平的神色确有极重大的难言之隐,他言语中竟是极意求恳,倒

也不便再争,当下低头不语,暗自沉思方策。王志坦朗声道:“掌教师兄便真要谦让,也须

待五位师长开关之后,禀明而行,那才不误了大事。”尹志平黯然道:“事在急迫,等不及

了。”王志坦道:“好罢,就算如此,咱们同辈师兄弟之中,德才兼备,胜过赵师兄的并非

没有。李志常师兄道力深湛,宋德方师弟任事干练,何以要授给大众不服的赵师兄?”

赵志敬性格暴躁,强忍了许久不语,这时再也按捺不住,冷笑道:“还有敢作敢为的王

志坦师兄呢?”王志坦怒道:“小弟不才,比诸位师兄差得太远。可是和赵师兄相比,自忖

还略胜一筹。”赵志敬嘿的一声冷笑,抬头望着屋顶,神情极是傲慢。王志坦大声道:“小

弟的武功剑术,自非赵师兄敌手,但我至少不会去做汉奸。”赵志敬面色铁青,喝道:“你

有种便把话说清楚些,谁做汉奸了?”两人言语相争,越说越是激烈。

尹志平道:“两位不须争论,请听我一言。”赵王两人不再说话,但仍是怒目相视。尹

志平道:“本教向来规矩,掌教之位,由上一代掌教指任,并非由本教同道互推,这话可对

么?”众人齐声应道:“是!”尹志平道:“我现在下指命赵志敬为本教下一任掌教,众人

不得争论。赵师兄,你上前听训罢。”赵志敬得意洋洋,跨步上前,躬身行礼。

王志坦和宋德方还待说话,李志常一拉两人袍袖,使个眼色,两人素知处事稳当,必是

别有所见,于是不再争议。李志常低声道:“尹师兄定是受了赵志敬的挟持,无力与抗。咱

们须得暗中查明赵志敬的奸谋,再抖将出来。现下尹师兄已有此言,若再争辩,反而显得咱

们理亏了。”王宋二人点头称是,随着众人参与交接掌教的典仪。

全真派一日之间竟有两人先后接任掌教,群道或忿忿不平,或暗暗纳罕。

接任典仪行毕,赵志敬居中一站,命自己的嫡传弟子守在身旁,说道:“有请蒙古大汗

陛下的天使。”这“天使”两字一出口,王志坦忍不住又要喝骂,李志常忙使眼色止住。过

不多时,四名知宾道人引着那蒙古贵官和潇湘子走进殿来。

赵志敬忙抢到殿前相迎,笑道:“请进,请进!”那蒙古贵官等候良久,早已不快又见

尹志平并不出迎,脸色更是难看。一名知宾的道人知他心意,说道:“本教掌教之位,自此

刻起由这位赵真人接任。”那贵官一怔,转恼为喜,笑道:“原来如此,恭喜恭喜!”说着

拱手为礼。潇湘子站在他身后两步之处,脸上始终阴沉沉的不显喜怒之色。

赵志敬侧着身子引那贵官来到大殿,说道:“请大人宣示圣旨。”那贵官微微一笑,心

想:“原该由你这般人来掌教才像样子。先前那道人死样活气,教人瞧着好生有气。”取出

圣旨,双手展开。赵志敬跪倒在地,只听那贵官读道:“敕封全真教掌教为……”

李志常、王志坦等见赵志敬公然领受蒙古大汗敕封,相互使个眼色,刷刷几声,寒光闪

动,各人从道袍底下取出长剑。王志坦和宋德方快步抢上,手腕抖处,两柄长剑的剑尖已指

住赵志敬的背心。李志常朗声喝道:“本教以忠义创教,决不投降蒙古。赵志敬背祖灭宗,

天人共弃,不能再任掌教。”另外四名大弟子各挺长剑,将那贵官和潇湘子围住。

这一下变故来得突然之极。赵志敬虽然早知李志常等心中不服,但想掌教的威权极大,

自来无人敢抗,自己既得出任此位,便是本教最高首领,所下法旨,即令五位师长也不能贸

然反对,万料不到对方竟敢对掌教动武。这时他背心要害给两剑指住了,又惊又怒,却并不

畏惧,大声道:“大胆狂徒,竟敢犯上作乱吗?”王志坦喝道:“奸贼!敢动一动,便教你

身上多两个透明窟窿。”

赵志敬的武功原在王宋二人之上,但此时出其不意,俯伏在地时给人制住,已全然处于

下风。他事先布置了十余名亲信在旁护卫,道袍之中也暗藏兵刃,但李志常、王志坦等都是

丘处机的亲传弟子,平素在教中颇有威望,突然一齐出手,赵志敬的心腹大都不敢动弹。有

几人想取兵刃,均是一伸臂便给人点了穴道。给孙婆婆掷伤了脸的张志光,在豺狼谷曾与陆

无双相斗的申志凡、赵志敬的弟子鹿清笃均在其内。

李志常向那贵官道:“蒙古与大宋已成敌国,我们大宋子民,岂能受蒙古的封号?两位

请回,他日疆场相见,再与两位周旋。”这几句话说得十分痛快,殿上群道中有许多当即大

声喝采。

那贵官白刃当前,竟是毫无惧色,冷笑道:“各位今日轻举妄动,不识好歹,全真教大

好基业,眼见毁于一旦,可惜啊可惜。”李志常道:“神州河山都已残破难全,我们区区一

个教门又何足道?阁下再不快走,倘若有人无礼,小道可未必约束得住。”

潇湘子忽地冷冷插口道:“如何无礼?倒要见识见识!”猛地伸出长臂,左抓一把,右

抓一把,随手便将王志坦与宋德方手中长剑都夺了过来。赵志敬立时跃起,双臂使招“白云

出岫”护住后心,站在那贵官身旁。潇湘子将左手中长剑交了给他,右手剑刷的一声向李志

常刺去。李志常举剑挡架,只觉手臂微微一麻,急运内功相抗,呛□一响,双剑齐断。

潇湘子夺剑、震剑,快速无伦,只一瞬间之事,接着袍袖一拂,双掌齐出,将身边四名

全真大弟子的长剑一齐震开。他连使三招,挫败全真教七名高手,殿上数百道人无不骇然,

瞧不出这僵□一般的人武功竟如此高强。

赵志敬素来瞧不起王志坦、宋德方等人的武功,这次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两人制得跪在

地下抬不起头来,心中如何怒,这时一剑在手,顺势就向王志坦刺去。这一招“大江东去”

乃全真剑法中极凌厉的招数,剑刃破空,嗤嗤作响,直指王志坦的小腹。

王志坦向后急避。赵志敬下手毫不容情,立意要取他性命,手臂前送,剑尖又挺进了两

尺有余,眼见王志坦这一下大限难逃,殿上众人一时惊得寂无声息,斗然间斜刺□一只袍袖

挥出,卷住剑刃向旁一拉,嗤的一声,袍袖割断,就这么顿得一顿,王志坦向后跃开,旁边

两柄长剑伸过来架住了赵志敬的剑,瞧那断袖之人时,却是尹志平。

赵志敬大怒,指着他喝道:“你……你……竟敢如此!”尹志平道:“赵师兄,你亲口

答应了不受蒙古敕封,我才把掌教之位让你,为何转眼之间,即便出尔反尔?”赵志敬道:

“嘿,适才你问我道:『你要我受蒙古大汗的敕封?』我道:『不,我决不要你受蒙古大汗

的敕封!』我怎么说话不算了?受敕封的是我,可不是你。”尹志平喃喃的道:“原来如

此,原来如此,你好狡狯!”

这时李志常已从弟子手中接过一柄长剑,大声道:“全真教的好兄弟,咱们仍奉尹真人

为掌教。大家把这姓赵的汉奸擒下了,听由掌教真人发落。”说着挺剑上前,和赵志敬斗了

起来。王志坦、宋德方与其余五名大弟子列成天罡北斗阵法,登时将潇湘子围住。潇湘子武

功虽强,但这阵法一经催动,威力非常,他急从袍底取出钢棒招架,但见阵法变幻,七名全

真道人左穿右插,虚实互易,不由得眼花撩乱。

那贵官早退在大殿角落,眼见情势不对,忙从怀中取出号角,鸣都都的吹了起来。两名

道人抢上前去,夺下号角,将他反手擒住,但终于迟了一步,号角声已然传出。

尹志平知他呼召外援,危难当头,不由得精神大振,叫道:“祁志诚师弟,你看住这蒙

古官儿。于道显师兄、王志谨师兄,你们带同三位师兄,快到后山玉虚洞去帮孙师兄守护,

以防外敌骚扰五位师长静修。陈志益师弟,你带六个人防守前山;房志起师弟,你带六个人

防守左山;刘道宁师弟,你带六人防守右山。”

防守前后左右的,都是丘处机门下他的同门师弟。守护玉虚洞的于道显是刘处玄门下,

王志谨是郝大通门下。刘处玄和郝大通都在玉虚洞中挣修,于王二人武功均高,为人正直,

而且纵有异心,也决不会危害亲师。尹志平于片刻之间,便分派得井井有条,各处要地都已

有人把守,而且互相呼应救援,便有大批军马到来,一时也难攻打得进。众弟子见他目光如

电,指挥若定,发号施令中自有一股威严,竟无人敢予违抗,一一领命而出。

忽听得门外喝骂喧哗,兵刃撞击之声大作,群道正差愕间,墙头一声嗤哨,跳进数十个

人来。东边是尹克西领头,西边是尼摩星领头,正面是马光佐领头,所率领的都是蒙汉西域

武士中的好手。

原来忽必烈猛攻襄阳,连月不下,军中忽然疫病发作,最后一阵猛攻无效,随即退兵。

那日小龙女望见大军向南急驰,便是最后的一场攻城。忽必烈大军未退,已派人收罗中原豪

杰,以图后举,蒙古大汗下旨笼络全真派,也是忽必烈的计谋之一。但他知全真教禀性忠

义,未必便肯归服,是以派金轮法王率领大批武林好手伏在终南山周围,倘若全真教违抗诏

命,便以武力压服。

终南山本来守护周密,但一日之中两易掌教,重阳宫□乱成一团,派在外面守卫的道人

都撤了回来参与易立掌教的大典,因此尹克西、尼摩星等来到重阳宫的宫墙之外,全真教中

各人竟未发觉。这时敌人突然现身,尹志平派遣的各路人手倒有一大半还未离殿。但见前后

左右均是外敌,全真教道众虽多,一来大都未携兵刃,二来处在包围之中,挤成一团,四下

□要害全落人手,眼见一败涂地之势已成,只有任人宰割了。

那宣敕封的蒙古贵官本已给祁志诚拿住,这时高声叫道:“全真教的各位道长,快掷下

兵器,听由掌教赵真人发落。”

尹志平喝道:“赵志敬背祖叛师,投降外敌,身负大罪,已非本教掌教。”他虽见情势

极其不利,仍决意一拚,指挥群道迎敌。但群道大都赤手空拳,斗不多时,已有十余人□横

就地。接着尹志平、李志常、王志坦、宋德方、祁志诚等一一失手,或兵刃被夺,或受伤倒

地,或被点中穴道,余下众道被耳克西率领的武士逼在大殿一隅,无法反抗。

那贵官官阶甚高,尹克西、潇湘子等均须听他号令。他见已获全胜,向赵志敬道:“赵

真人,瞧在你的面上,全真教教众谋叛抗命之事,我可以代为隐瞒,不予启奏。”赵志敬躬

身连连道谢,猛地□想起一事,忙向潇湘子低声道:“有件大事尚须前辈相助。我的师父师

伯叔等五个在后山静修,他们若是得讯赶来,这……这……”潇湘子阴恻恻的道:“赶来便

赶来,我给你打发便是。”赵志敬不敢再说,心中颇感不满,一面又暗自担忧:“你别小觑

了我师父、师伯,他们当真来此,你有得苦头吃了。但若五位师长打退蒙古武士,我可要性

命难保。”

那贵官道:“赵真人,你先奉领大汗陛下的敕封,然后发落为首的叛徒。”赵志敬道:

“是!”跪下听旨。

尹志平、李志常等手足被缚,耳听得那贵官读敕封,赵志敬磕头谢恩,大呼万岁,都是

怒火填膺。宋德方坐在李志常的身旁,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李师哥,你解开我手上的绑

缚,我冲出去禀告师长。”李志常与他背脊靠着背脊,潜运内力,指上使劲,解开了缚在他

手腕的牛筋,低声道:“可千万要缓缓禀报,装作若无其事,别让五位师长受惊,以致岔了

真气内息……”宋德方缓缓点头。

宣敕已毕,赵志敬站起身来,那贵官和潇湘子等向他道喜。

宋德方见众人都围着赵志敬,突然跃起,抢到三清神像之后。尼摩星叫道:“站住

的!”宋德方那□理他,发足急奔。尼摩星双足已断,无法追赶,左手一扬,一枚蛇形小镖

激射而出,扑的一声,打中了宋德方左腿。尼摩星叫道:“躺下的!”宋德方身子一幌,却

不躺下的,忍痛奔跑。重阳宫房舍重重叠叠,他只转了几个弯,几名追赶他的蒙古武士便不

见了他影踪。

宋德方奔到了隐僻之处,起出小镖,包扎好伤口,到丹房中取出一柄长剑,奔向后山。

他转过一排青松,刚望到玉虚洞的洞门,不由得暗暗叫苦,只见数十名蒙古武士正在搬运山

石,堵塞玉虚洞的洞门。一个高瘦藏僧站着督工,另有僧俗两人在旁指挥,宋德方认得这两

人是曾来攻打重阳宫的达尔巴和霍都,武功与郝大通等不相上下。那高瘦藏僧形貌清奇,显

然辈份武功尚在过二人之上,眼见玉虚洞门已被堵上了十之七八,不知五位师长性命如何,

心道:“师父待我恩重如山,今日师长有难,若不舍命相救,枉生于天地之间。”

他明知冲上拦阻只不过白送性命,决不能解救师父的困危,但全教遭逢大难,义不能独

自求全,于是手持长剑,从松树后窜出,运剑如风,向那藏僧身后刺去。他想擒贼擒王,这

一剑若能侥幸得中,敌党势必大乱。

那藏僧正是金轮法王。他已向赵志敬问明全真教中诸般详情,是以一上山便堵玉虚洞,

知道只要制住全真五子,余下的第三四代弟子便无可与抗。

宋德方剑尖离他背心不到一尺,见他仍是浑然不觉,正自暗喜,猛地眼前金光一闪,当

的一声,那藏僧手中一件圆圆的奇形兵刃回掠过来,与他剑刃一碰。宋德方虎口剧痛,长剑

脱手飞出,只这么一震,牵动真气,哇的一口鲜血喷出,迷迷糊糊之中,隐隐听得前面传来

许多人齐声呐喊,不知又出了甚么事,心中一阵忧急,便昏晕过去。

金轮法王也听到大殿上的叫声,但想到潇湘子、尹克西等高手在场主持,全真教的第三

代弟子定然施展不出甚么古怪,当下也不在意,只是催促众武士赶搬大石,及早将玉虚洞堵

塞,以防丘处机等人忽然冲出,不免大费手脚。

大殿上自宋德方一走,情势又变。那贵官向赵志敬道:“赵真人,贵教犯上作乱之辈,

人数可不少啊,我瞧你这掌教之位,有点儿坐不安稳呢。”

赵志敬也知众道心中不服,只要潇湘子等一去,群道立时便要反击,一不做,二不休,

此时骑虎之局已成,大声说道:“按照本教教规,叛教犯上者该当何罪?”群道默然不应,

心中大都说道:“你自己才叛教犯上。”赵志敬又问一声,眼望弟子鹿清笃,要他回答。鹿

清笃答道:“当在三清神像之前自行了断。”

赵志敬道:“不错!尹志平,你知罪了吗?服不服了?”尹志平道:“不服!”赵志敬

道:“好,带他过来!”鹿清笃推尹志平上前,站在三清神像之前。赵志敬又问李志常、王

志坦诸人,人人都大声回答:“不服。”一一问去,被擒众道之中只有三人害怕求饶,赵志

敬便下令松绑。其余二十四人却个个挺立不屈,王志坦等性子火爆的,更是骂声不绝。

赵志敬道:“你们倔强如此,本掌教纵有好生之德,也已无法宽容。鹿清笃,你替祖师

爷行法罢!”鹿清笃道:“是!”提起长剑,将站在左首第一个的于道显杀了。

于道显为人谨厚和善,全教上下个个和他交好。众道见鹿清笃将他刺死,都大声鼓噪起

来。宋德方和金轮法王在后山听到的喊声,便是众道人的呼喝。尹克西将手一摆,数十名蒙

古武士各执兵刃,拦在众道之前。

鹿清笃见众人叫得厉害,顿感害怕。赵志敬道:“快下手,慢吞吞的干甚么?”鹿清笃

应道:“是!”手起剑落,又刺死了两人。站在左首第四的已是尹志平,鹿清笃提起长剑,

正要向他胸口刺落,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冷冷的道:“且慢,不许动手!”

鹿清笃回过头来,只见一个白衣少女站在门口,却是小龙女。只听她说道:“你站开!

这个人让我来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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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17:53:32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二十六回 神雕重剑

小龙女眼见全真教群道内哄,蒙古武士大举进袭,一切是是非非,于她便似过眼云烟,

全不在意,但见鹿清笃举剑要杀尹志平,这一剑却如何能让旁人刺了?是以立时上.前拦

阻。

赵志敬见小龙女突于此时进殿,心下大喜:“我一路给你追逼得气都喘不过来,此刻高

手如云,你自来送死,真是天赐其便!”喝道:“这小妖女不是好人,给我拿下了!”蒙古

武士不听他的指喝,俱都不动。赵志敬的两名亲传弟子听到师父号令,抢上前去,伸手分抓

她左右手臂。

两人手指尚未触及小龙女衣袖,眼前斗然寒光闪动,只觉手腕一阵剧痛,急忙向后跃

开,原来腰间两柄长剑已给小龙女拔去。在这一瞬之间,两人手腕上各已中剑,腕骨半断,

鲜血淋漓。小龙女这一下出手奇快,旁人尚未看清楚她如何夺剑出招,两名道人已负伤逃

开,众人不禁都是愕然。

鹿清笃喝道:“大多儿齐上啊!咱们人多势众,怕这小妖女何来?”他想小龙女武功再

强,总不过一个年轻女子,众人一拥而上,自能取胜,当先挺剑向小龙女刺去。小龙女剑尖

颤动,鹿清笃左腕、右腕、左腿、右腿各已中剑,大吼一声,倒地不起。这四剑刺得更快,

连潇湘子、尹克西这等高手也不由得相顾失色。他们在绝情谷中曾见她与公孙止动手,那时

剑法虽亦精妙,但决不如眼前的出神入化。

原来小龙女得周伯通授以分心二用、左右互搏之术,斗然间武功倍增。她与杨过双剑合

璧使那“玉女素心剑法”,天下已少有抗手,此刻她一人同使两剑,威力尤强。二人不论如

何心意相通,总不及一个人内心的意念如电,她此刻所使剑术劲力虽不及二人联手,出手却

比之两人同时要快上数倍。

她长途追踪尹赵二人,连日郁郁于心,不知该当如何处置才是,这时全真道人先行发

难,她乘势还击,剑上一见了血,满腔悲愤,蓦地□都发作了出来。只见白衣飘飘,寒光闪

闪,双剑便似两条银蛇般在大殿中心四下游走,叮当、呛□、“啊哟”、“不好”之声此起

彼落,顷刻之间,全真道人手中长剑落了一地,每人手腕上都中了一剑。奇在她所使的都是

同样一招“皓腕玉镯”,众道人但见她剑光从眼前掠过,手腕便感剧痛,直是束手受戮,绝

无招架之机。倘若她这一剑不是刺中手腕而是指向胸腹要害,群道早已一一横□就地。群道

负伤之后,一齐大骇逃开,三清神像前只余下尹志平等一批被缚的道人。

小龙女自学得左右互搏之术以后,除了在旷野中练过几次之外,从未与人动手过招,今

日发硎新试,自己也想不到竟有如斯威力,杀退群道之后,竟尔悚然自惊。

赵志敬见情势不妙,忙从道袍下抽剑护身,同时移步后退。小龙女心中对他恨极,身形

一幌,双剑已将他前面去路与身后退路尽皆拦住。赵志敬挥剑夺路,只听得叮当一声,尹克

西道:“你不成,退开了!”原来他已挥金龙鞭将小龙女的长剑格开。小龙女连伤十余人,

直到此时,方始有人接得她一剑。

小龙女道:“今日我是来向全真教的道人寻仇,与旁人无干,你快退开了。”尹克西适

才见了她追风逐电般的快剑,心中也自胆寒,但他究是一流高手,总不能凭对方一语便即垂

手退避,笑道:“全真教中良莠不齐,有好有坏,有些人确是该杀,但不知是那些该死的贼

道得罪了姑娘?”

小龙女“嗯”的一声,不加理睬。尹克西心想先跟她拉拉交情,动起手来倘是不敌,她

也不致就下杀手,若见情势不对便即退让,旁人见我和她相识,也不会笑我胆怯,于是笑嘻

嘻的道:“龙姑娘,别来多日,你贵体清健啊!”小龙女又是“嗯”了一声,目光不离尹志

平、赵志敬二人,生怕他们乘机逃走。尹克西道:“跟这些贼道生气,没的损折了姑娘贵

手。姑娘只须指点出来,待在下稍效微劳,一一给姑娘收拾了。”小龙女道:“好!你先给

我杀了她。”说着向赵志敬一指。

尹克西心想:“此人已受蒙古大汗敕封,怎能杀他?”陪笑道:“这位赵真人为人很好

啊,姑娘只怕有点误会,我叫他向姑娘陪个不是罢!”小龙女秀眉微蹙,左手剑□地递出,

快如电闪,向尹克西刺了过去。尹克西忙举鞭挡过,只听得“啊”的一声,站在他身后的赵

志敬已然肩头中剑。即是潇湘子等这些高手,也没看出这一剑是怎生刺的,只是料想这一招

乃右手剑所发,绕过尹克西身子,刺中了躲在他身后之人。

尹克西吃了一惊,心想这一剑虽非刺在自己身上,但自己无力护住赵志敬,那是同样的

丢脸,对方出招实在太快,全然瞧不清她双剑的来势去路,如此对敌法定非败不可,想到此

处,心下更加怯了,金龙鞭一摆,叫道:“龙姑娘,请你手下留情!”小龙女不理,对他既

不敌视,亦无友意,脚步微动,向左踏出两步。尹克西跟着一转,仍想护住赵志敬,忽听背

后哼的一声,一惊之下微微回头,但见赵志敬左肩袍袖已被剑锋划去了一片,鲜血涔涔而

下。小龙女这一剑如何刺他,旁人仍然莫名其妙,剑法精妙迅疾到了这等地步,不但来去无

踪,竟似乎还能隔人伤敌。

赵志敬连中两剑,心想尹克西武功平平,实不足以倚为护身符,危急中提气窜出,跃到

了潇湘子身旁。小龙女便似没见,转过身子,左手向力尹克西刺了一剑,右手剑却刺向尼摩

星前胸。尼摩星左手撑住拐杖,右手以铁蛇一挡,但听得赵志敬高声大叫,跟着呛□一响,

长剑落地,原来手腕又已中剑。这一招更加奇特,明明小龙女与他相距甚远,却在政击两大

高手之际抽空伤他。

潇湘子哼了一声,道:“龙姑娘剑法不差,我也得领教领教。”左手挥掌向旁推出,赵

志敬只觉一股大力撞在肩头,立足不住,跌出数丈,亏得他内功也已颇有根柢,身上虽受了

三处伤,仍是拿椿站住。潇湘子掌力未收,哭丧棒同时击出。

马光佐与杨过、小龙女一直交好,这时心中大不以为然,高声叫道:“不要脸啊真正不

要脸,三个武林大宗师,围攻一个小姑娘。”

潇湘子等听在耳□,脸上都是微微一热。他们生平对甚么仁义道德原是素不理会,然均

傲慢自负,对身分体面却瞧得极重,平时别说三人联手,便是单打独斗,也不屑跟这样一个

年纪轻轻的姑娘动手,但此刻自知单凭自己一人,决计抵挡不了她这般神鬼莫测的剑招,对

马光佐的讥嘲只好装作没听到,均想:“浑大个儿,咱们同来办事,你却反助外人,回头定

要教你吃点苦头。”便在这心念略转之间,眼前剑光幌动,小龙女已然出招。三人仍是瞧不

清她的剑势,齐向后跃,退开丈余,不约而同的舞动兵刃,护住周身要害。

众蒙古武士牵着尹志平、李志常、王志坦等人退后靠向殿壁,均知眼前这四人相斗实是

非同小可,只要给谁的兵刃带到少许,不死也得重伤。

潇湘子、尼摩星、尹克西均盼她先出手攻击旁人,只要能在她招数之中瞧出一些端倪,

便有了取胜之机。三人都是一般的念头,于是各施生平绝技,将全身护得没半点空隙,先求

己之不可胜、以求敌之可胜。这三大高手一出手便同取守势,生平实所罕有,但眼见敌手如

此之强,若上前抢攻,十九求荣反辱。

大殿之上,小龙女双剑挂地,站在中央,潇湘子等三人分处三方,每人身前均有一片寒

光来回幌动。尹克西的金鞭舞成一团黄光;尼摩星的铁蛇是一条条黑影□进□退;潇湘子的

哭丧棒则搅成一张灰幕,遮住身前。

小龙女向三人望了一眼,心道:“我和你们三个无冤无仇,谁有空□跟你们动手。”见

赵志敬闪闪缩缩的正要退到神像之后,素袖一拂,踏步便上。尼摩星与潇湘子自左右抢到,

铁蛇和哭丧棒抢在身前,他二人联手,进攻即或不足,自守该当有余。小龙女见无隙可乘,

双剑即不递出,眼见赵志敬逃向殿后,仗剑追了两步,但尼摩星和潇湘子两般兵刃使得飕飕

风响,竟然抢不过去。小龙女道:“你们让是不让?”

潇湘子心想:“此时仇隙未成,她未必便施杀手。这全真教的掌教于我有甚好处,我何

苦为他树此强敌?”他踌躇未答,尼摩星却叫了起来:“我们偏偏不让,你这小妖女有甚么

本事,一塌胡涂施展出来的?”潇湘子、尹克西同时向他瞪了一眼,均想:“咱们便是不

让,又何必口吐恶言?难道凭你一人之力便敌得住她吗?当真是太过不自量力了。”只是和

他协力御敌之际,不便出口埋怨。他们没想到尼摩星双腿断折,实受杨过与李莫愁之赐,他

知杨过是小龙女的情郎,满腔怨毒都要发□在她身上,这时一动上手,他与其余二人不同,

存心要和她拚个死活。

小龙女也不着恼,只知要诛杀尹赵二人,非将眼前这三个高手驱开不可,冷冷的道:

“既不肯让,我可要得罪了!”一言甫毕,剑光闪处,突听一片声响,悠然不绝。响声未

过,小龙女已向后跃退丈余,回到大殿中心站定。潇湘子和尼摩星脸上均各变色。原来这一

记长声乃四十余下极短促的连续打击组成。这顷刻之间,小龙女双剑已刺削点斩,一共出了

四十余招,尼潇二人守得滴水不漏,每一招均撞在兵刃之上,在群道听来,只不过一下兵刃

碰击的长声而已。

她这攻招如此迅捷,潇湘子等三人心中更是惊惧。适才所以能挡住剑招,全凭两人将兵

器舞得滴水不入,全无空隙,若待她一剑既出,再举起兵刃挡架,身上早已中剑了。小龙女

急攻不下,也佩服这两人守得竟如此严密,微微一顿,轻飘飘的向后略退,脸孔兀自朝着潇

湘子,双剑□地反转倒刺,叮叮叮叮十二下急响,纵是琵琶高手的繁弦轮指也无如此急促,

尹克西的金鞭始终没□着,终于将这十二下也都挡了回去。

两番攻守一过,四人心中均已了然,小龙女吃亏在内力不强,剑招上的劲道不能□开对

方兵刃,若能与这三人的真力大致相仿,三人早已守御不住。小龙女提剑回到殿心,寻思破

敌之计,只见三个对手的兵刃越舞越急,却那□寻得出半点破绽?

她想:“如此迅疾舞动兵刃,内力耗费极大,定难持久,我只须静以待变,时刻一长,

总能寻到破绽。就算给赵志敬逃走了,慢慢再找便是。”于是双剑微颤,似攻非攻,蓄势待

发,却不出击,教对手三人不敢稍有弛缓。可是潇湘子等内力均极深厚,这般舞动兵刃,一

时三刻之间气力并不消减。小龙女见无隙可乘,便静静的站着,神色娴雅,风致端严。她性

子向来不急,在道上追踪尹志平和赵志敬一月有余,始终没有出手,此时便再多待一天半

日,又有何妨?二十年古墓中寂静自守,早练成了无人能及的耐心。

尼摩星见她仗剑□立,旁若无人,第一个先沉不住气了,猛地□虎吼一声,铁蛇挥出,

向她疾冲过去。他一出手攻击,身左便露出空隙,小龙女长剑抖动,尼摩星拐杖急撑,跃了

回来,但觉肩头微微疼痛,俯眼一瞥,只见左肩衣服上已刺破一个小孔,鲜血渗出,若非小

龙女也防他铁蛇进袭,他这条左臂此刻已不连在身上了。

尼摩星抢攻无功,反受创伤,心中虽怒,却也不敢贸然再进。三人分站三方各舞兵刃,

小龙女站在中央全不理会。尹克西一套“黄沙万里鞭法”反反覆覆已使了四次,猛地心念一

动,叫道:“尼摩兄,潇湘兄,咱们一齐踏上半步。”尼摩星与潇湘子没明白他的用意,但

想他是西域大贾,见识广博,人又聪明,于是依言踏上半步。尹克西同时踏上半步,叫道:

“防守务须严谨,踏步要慢。咱们再踏上半步。”尼潇二人依言上前。

三人毫不怠懈,过了一会,便向前踏出半步,这时人人都已瞧出,三人围着小龙女的圈

子渐渐缩小,到最后便会将她挤在中心。三人虽不敢出手攻击,但每人舞动兵刃,组成三堵

铜墙铁壁,向中间逐步挤拢,三股守势合成一股强大的攻势,实是猛不可当。众人瞧到这般

情景,蒙古武士和赵志敬一派的道士心中暗喜,其余的道士却均为小龙女担忧。

小龙女见三人越来越近,兵刃招数中却仍是无隙可乘,眼见过不多时,势非被他们挤死

不可,当下双剑连刺,只听得叮叮之声忽急忽缓,每一招都碰在对方兵刃之上。她连攻数十

剑,尽数给挡了回来,那三人却又各自踏进了半步。小龙女心中渐感慌乱,退向左侧时足底

一绊,微一踉跄,这一下剑法中大现破绽,若不是潇湘子等只守不攻,不敢乘机进袭,她已

遭到极大的凶险。

原来大殿地下投弃着数十柄长剑,都是全真教群道所用兵刃,被人夺下后抛掷在地。小

龙女适才左足踏到一把长剑的剑柄,以致站立不稳。

她忽然想起:“别人两手能使双剑,我既已学会分心二用之术,两手该能同时使四柄

剑。便算显不出四剑的威力,或能扰乱敌人,乘机脱困。”当下左手长剑交在右手,俯身又

拾起两柄剑,左右各持双剑,四剑同时挥动。

潇湘子等大吃一惊,均想:“这姑娘的招数愈来愈奇,四剑齐使,当真闻所未闻。”但

三人打定了以不变应万变的主意,不管她使甚么怪招奇术,总是只守不攻,逐步进迫。

小龙女四剑齐使,虽然骇人耳目,威力反不及只用双剑,她平素专练单剑,左手全真剑

法,右手玉女剑法,配全得天衣无缝,这时每一只手都使双剑,毕竟大不灵便,出招时已无

得手应心之妙。

潇湘子等数招之间,便发觉她剑招突然略缓,剑尖刺来时也不及先时的神妙莫测。尼摩

星喉头咕咕作响,挥动铁蛇便要进袭。尹克西急叫:“使不得,这是诱敌之计。”尼摩星经

他提醒,吓了一跳,心想幸亏人家生意人见机得快,原来这女子如此狡狯,只要自己一攻,

她立施反击,不但合围之势登时破了,只怕自己还要性命没有的。

其实小龙女本非存心诱敌,但听尹克西这么一叫,心想:“这黑矮子沉不住气,须得从

他身上想法子。他说我诱敌,我便当真诱他一下。”突然间右手一扬,一柄长剑向上飞出,

右手剑跟着刺出,左手又有一柄长剑飞上。潇湘子等都是一惊,不知她又要玩甚么花样,只

见半空双剑尚未跌落,她手中仅有的双剑也掷了上去,这么一来,她两手空空,已无兵刃。

尹克西叫道:“自行严守,千万不可进攻。”他瞧不透小龙女的用意,但想只要严密守卫,

逐步前逼,便已稳操胜算,对方虽然赤手空拳,却也不必冒险进招。

小龙女弯下腰来,双手不住在地下抓剑,一一掷上半空,同时空中长剑一柄柄落下,她

一接住跟着又掷了上去。但见数十柄长剑此上彼落,寒光闪烁,煞是奇观。古墓派武功本不

以内力沉雄见长,而凭手法迅疾取胜。当年小龙女传授杨过武功之时,要他以双掌拦住八十

一只麻雀。这“天罗地网势”使将出来,活的麻雀尚能拦住,数十柄长剑随接随抛,在她自

是浑若无事。她手中每一刻都有兵刃,也是每一刻都无兵刃,只瞧得潇湘子等目瞪口呆,均

想这小姑娘在使幻术、玩把戏么?

猛地□小龙女左掌扬处,在一柄自空落下的长剑剑柄上一推,那剑横飞而出,向尹克西

疾刺过去。剑头撞在他金龙鞭舞成的光幕之上,迅疾无比的弹了回来,却撞向尼摩星。尼摩

星的铁蛇舞得正急,那剑一碰,便即飞去回刺小龙女。这时空中又有两柄长剑落下,小龙女

双手分拨回带,三柄剑分袭三人。

顷刻之间,数十柄长剑不再向上飞起,而是在三般兵刃组成的光幕之间来回激□,有些

长剑去势斜了,被尼摩星的铁蛇大力砸碰,断成两截。小龙女手上戴了金丝手套,拍打在剑

刃之上,丝毫不伤,她自幼熟习“天罗地网势”,在房舍殿堂间进退趋避的功夫更是天下无

双,眼明手快,灵台澄澈,越打越急,心中竟无半点杂念,全没想到这场激战是胜是败,谁

生谁死。有时顺手抓到剑柄,便刺出数剑,随即又向敌人抛掷。初时她双剑在手,潇湘子等

已感不易抵御,这时数十柄长剑乱飞乱刺,中间又夹着她凌厉迅疾的击刺,却如何还能招

架?何况长剑从各人兵刃上碰撞出去之时,方向力道全然无法控制,是否要伤到同伴,只有

听天由命。

小龙女向空掷剑,本来不过想扰乱敌人的目光,这时情势变化,实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大

大有利。从兵刃飞舞的响声之中,隐隐听得尹克西和尼摩星气息渐粗,潇湘子的哭丧棒舞得

虽快,但只见惶急,与他“潇湘”两字大异其趣。

突然间尹克西右臂下垂,大叫:“不好!”原来三柄长剑飞去,正好和他的软鞭缠在一

起。他守得虽然严密,但这三柄剑均是从潇湘子和尼摩星的兵刃上碰撞出来,三剑齐至,莫

名其妙的缠在他鞭上。尹克西用力一抖,甩脱三剑,但正当他软鞭将起未起之际,小龙女长

剑刺出,尹克西腕上剧痛,软鞭已把持不住。

但听呛□一声,金龙软鞭落地。小龙女左掌连挥,七八柄长剑激飞而出,分刺三人,跟

着双手各接住一柄长剑,身形幌处,从尹克西身前跃出。尹克西手腕受伤,兵刃落地,这洞

墙铁壁般的包围圈子立时破了,眼见她双剑如两道电光似的闪动,忙向后急退。小龙女的轻

功比这三人都高,一提气,直奔殿后,追赶赵志敬去了。

潇湘子等一时还不能便收兵刃,直待数十把长剑一一落地,这才住手。尹克西脸带愧

色,说道:“小弟无能,给她走了!”他三人本来互不为下,谁也不佩服谁,勾心斗角,均

要设法压服对方,但适才经历了这场惊心动魄的恶斗,三人都有死□逃生之感,相互间的敌

意少了许多。潇湘子和尼摩星齐声道:“这怪不得尹兄……”一这未毕,忽听得山后隐隐传

来叮叮当当的兵刃撞击之声。

大殿上这一战,潇湘子等本来均已胆寒,但听到这兵刃撞击声中,夹着法王五只轮子的

呜呜风响,显然小龙女已在与法王动手。三人均想:“在这么一个硬手作主将,咱们再从旁

夹攻,必可取胜。”尹克西拾起金龙软鞭,叫道:“大多儿追!”抢先寻声追了下去。潇湘

子举起哭丧棒,与尼摩星率领众蒙古武士发足跟随。众人此时心目中的大敌惟小龙女一人,

全没将诸全真道人放在意下。

尹志平、李志常等见众蒙古武士退去,即行互解绑缚,纷纷拾起长剑,蜂拥跟去。

潇湘子等赶到重阳宫后玉虚洞前,只见轮影激□,剑气纵横,金轮法王吼声如雷,小龙

女白衣胜雪,两人相隔丈余,正自遥遥相斗。金银铜铁铅五只巨轮回旋飞舞,响声只震得众

人耳中嗡嗡作响。法王的轮子在数度激战曾一再失去,但失后即补,大小重量与所失者无

异,不过少了原来轮上所铸的花纹、真言而已,是以使动时仍是得心应手。

尹志平和李志常见玉虚洞的洞门已被大石堵塞,不知五位师长生死如何,心中焦急,一

齐抢到洞口。达尔巴手执金杵,霍都挥动钢扇,只数招之间,便将群道打退。

王志坦大叫:“师父,师父,你老人家安好吗?”他心中焦急,语音中带有哭声。李志

常转念一想:“凭着五位师长的玄功,怎能轻易给人关在洞中?定是他们练功到了紧急当

口,不能分心抵御外敌。王师弟这么一叫,他们若在洞中听见,反而扰乱心神。”忙道:

“王师弟,别叫,五位师长受不得惊扰。”王志坦立时醒悟,扶起倒在地下的宋德方,见他

受伤不轻,当下设法救助。

潇湘子等旁观法王和小龙女相斗,见他虽然守多攻少,但接得两三招便还递一招,五轮

威力奇猛,逼得小龙女无法近身,比之适才三人只守不攻确是高出甚多。三人又是佩服,又

是妒忌,均想:“这和尚得封为蒙古第一国师,也不枉他了。”三人本想与法王夹攻合击,

但见此情势,私心登起,都不愿便这么助他成功。

殊不知金轮法王出招虽猛,心中却已叫苦不迭。小龙女双手剑招不同,却配合得精妙绝

伦,左手剑攻前,右手剑便同时袭后,叫他退既不可,进又不能,双剑每一路剑招都是进攻

数处,叫他顾此失彼,难以并救。若不是他内功外功俱臻登峰造极之境,眼明手快,刚柔互

济,武功只要略差半分,这顷刻之间身上早已中了十七八剑。其实小龙女一人而使两般剑

法,出招虽快,威力终究不如与杨过联手,别说真实武功仍与法王相差甚远,即令潇湘子等

人也是强胜于她。只是她一下来出招星驰电闪,各人从所未见,以致心下先行怯了。法王更

在这“玉女素心剑法”下吃过苦头,一见到这剑法,心中想的便是如何自保、如何脱身。小

龙女占到上风,实是仗了先声夺人之功。

拆到五六十招之时,法王已是险象环生,他叫回金轮护身,不敢掷出攻敌,又数招后,

再将银轮也收了回来,接着五轮齐回,变成了只守不攻,便和适才潇湘子等一般模样。五只

轮子轻重大小、颜色形状各各不同,或生尖刺,或起□角,组成五道光环,在他身周滚来滚

去。

忽听得小龙女娇叱一声:“着!”跟着法王低声吼叫,叮叮数响。两人纵跃来去,出手

越来越快,便是潇湘子这等高手,也没瞧清两人这一叱一叫,已起了甚么变化。金轮法王倘

若以轮上威猛之力与她对攻,小龙女便即抵挡不住,可是他心中既怯,竟尔舍己之长,与小

龙女比快,不免越来越是不利。

突然之间,尼摩星脸上微微一痛,似被甚么细小暗器打中,一惊之下伸手一摸,脸上没

甚么,掌中却有点鲜血。他呆了一下,又见一点鲜向飞到了尹克西身上,才知激斗的二人之

中已有一个受伤。过不多时,小龙女白衫之上点点斑斑的溅上十几点鲜血,宛似白绫上画了

几枝桃花,鲜艳夺目。尼摩星喜道:“小妖女受伤啦!”接着剑光两闪,法王一声低吼。潇

湘子冷冷的道:“不!是大和尚受伤!”

尼摩星一想不错,鲜血是法王受伤后溅到小龙女身上的,心想若是法王死在她的手下,

再也无法将她制住,于是叫道:“尹兄,潇兄,一齐上啊!”铁蛇挥动,慢慢从小龙女身后

逼上。潇湘子和尹克西也觉不能再行袖手旁观,当下分从左右逼近。

法王身上中了三剑,但均是轻伤,危殆万分之中来了帮手,心中一宽,见潇湘子等并不

出手攻击,各以兵刃护住自身,分从三方缓缓进逼,已知时刻稍长,小龙女势必无幸。

玉虚洞前,青松林畔,四个武林怪客围着一个素装少女,好一场恶战。众蒙古武士和全

真道人目眩心惊,脸若死灰,生平那□见过如此的激斗!

猛听得砰碰一声震天价大响,砂石飞舞,烟尘弥漫,玉虚洞前数十块大石崩在一旁,五

个道人从洞中缓步而出,正是丘处机、刘处玄等全真五子。

尹志平、李志常等大喜,齐叫:“师父!”迎了上去。达尔巴和霍都大吃一惊,眼见这

般破洞的声势,便如点燃了的火药开山爆石一般。两人各挺兵刃,向前抢上。丘处机等五人

向旁人让,突然十掌齐出,按在两人背心,一捺一送,将两人抛出丈许之外。

达尔巴和霍都的武功与郝大通等在伯仲之间,虽不及丘处机、王处一的精湛,但也决不

致只一招便给掷开。原来全真五子在玉虚洞中闭关静修,钻研拆解“玉女心经”之法,五个

人殚精竭虑,日夜苦思,总觉小龙女和杨过所显示的武功,每一招每一式都恰好是全真派武

学的克星,要想从招术上取胜,实是难能。后来丘处机从天罡北斗阵法中悟出一理,说道:

“咱们招术变化,断然不及,但可合五人之力,以劲力补招数之不足。”于是五人便精思并

力攻敌的法门,每一招出去,都是将五人劲力归集于一点。他们自知第三四代弟子中并无出

类拔萃的人物,只有仗着人多,或能合力自保。这一个多月之中,终于创出一招“七星聚

会”。这一招毕竟还是从天罡北斗阵法中演化出来,虽说是“七星聚会”,却也不必定须七

人联手,六人、五人,以至四人、三人,也均可并力施展。

当金轮法王率领众武士堵洞之时,这“七星聚会”正好练到了要紧当口,万万分心不

得,明知大敌来攻,也只得置之不理,直到五人练到五力归一,融合无间,这才破洞而出。

只可惜过于迫促,这一招还只练到三四成火候,饶是如此,达尔巴和霍都也已抵挡不住,竟

给五子一击成功。

丘处机等转过身来,只见法王等四人围着小龙女剧斗方酣。五人只瞧了片刻,面面相

觑,不禁面色惨然,都想:“罢了,罢了,原来古墓派的武功精妙若斯,要想胜她,那是终

身无望了。”他们在洞中所想所练,都从先前所见小龙女和杨过的武功为依归,岂知眼前所

显示的神奇剑招,要想瞧个明白都有所不能,甚么破解抵挡,真是从何说起?

法王等四大高手的武功都在全真五子之上,此时全真教中要有如此一个都是千难万难。

丘处机等心想:“若是先师在世,自能胜得过他们,周师叔大概也胜他们一筹,但若同时受

这四人围攻,十九要抵敌不住。”五个老道垂头丧气,心下惭愧,自觉一代不如一代,不能

承继先师的功业,大敌当前,全真教瞧来真是立足无地了。眼见招招凶险,步步危机,五人

越瞧越是心惊,顾不得询问弟子变故因何而起。

这时小龙女等五人相斗,情势又已不同。小龙女招招攻击,法王等始终是遮拦多,还手

少,但逐步进逼。小龙女处境越来越不利,数次想抢出圈子,暂且退走,但对方守得严密异

常,每一招均给挡了回来。她知有金轮法王主持围逼,无法再使掷剑之法,何况除了手中双

剑,身边已无其他兵刃。

她自在大殿上剑伤鹿清笃,到这时已斗了将近一个时辰,气力渐感不支,而强敌越逼越

近,丘处机等五人又环伺在侧,这五个老道也非易与之辈,四下□尽是敌人,自己孤身一

人,今日定要丧身重阳宫中了,忽然想起:“我遭际若此,一死又有甚么可惜?就只是……

就只是……临死之时,总盼能见过儿一面。他这时是在那□呢?多半是在跟郭姑娘亲热,说

不定已成了亲,新婚燕尔,那□想到我这苦命女子在此受人围攻?不,不!过儿不会这样,

他便和郭姑娘成了亲,也决不会忘了我。我只要能再见他一面……”

她离襄阳北上之时,决意永不再和杨过相见,但这时面临生死关头,心中越来越是割舍

不下。她一想到杨过,本来分心二用突然变为心有专注,双手剑招相同,再无“玉女素心剑

法”的威力。法王见她剑法斗变,初时还道她是故意示弱诱敌,但数招一过,越看越不像,

当下踏上半步,左手银轮护身,右手金轮往她剑上碰去。

只听得当的一声轻响,小龙女左手长剑脱手飞出,在半空中拍的一下,震为两截。法王

这一下本来只是试探,竟致成功,实大出意料之外,当即右手金轮砸将过去。小龙女一惊,

忙镇慑心神,刷刷刷还了三剑,但此时只凭单剑,武功便已远不及法王。潇湘子等三人瞧出

便宜,三般兵刃同时攻上。

小龙女淡淡一笑,已不愿再事挣扎力抗,瞥眼望见三丈外的一株青松旁生着一丛玫瑰,

花朵娇艳欲滴,突然想起当年与杨过隔着花丛练“玉女心经”的光景,心道:“我既已见不

到过儿,那便在临死之时心中想念着他。”脸上神色柔和,登时浸沉在瞑想之中。

法王等四下□合围,原可一举将她击毙,忽见她神情古怪,似乎已忘了迎敌,各各惊

诧,不知她是否施展甚么邪法,四般兵刃举在半空,并不击下。但也只这么一顿,尼摩星的

铁蛇便首先递了出去。

突然身旁风声飒然,有人挺剑刺来。尼摩星忙回过铁蛇挡格,却挡了个空,只见人影幌

动,却是尹志平抢到了小龙女身前,倒持手中长剑,将剑柄递过去给她。小龙女这时视而不

见,听而不闻,早将□杀拚斗之事置之度外,觉得左手掌中多了一个剑柄,便顺手握着。

旁观众人突见尹志平抢人这五大高手的战团之中,直与送死无异,不禁齐声惊呼。

法王和他相识,不愿伤他性命,当即左臂在他肩头一撞,将他推开,右手挥轮向小龙女

砸去。尹志平见她不知如何竟尔突然失了战意,心中大急,眼见这一轮便要将她砸死,奋不

顾身的扑了上去,叫道:“龙姑娘,小心!”用自己背脊硬挡了法王金轮。

法王金轮一砸,威力裂石开山,尹志平如何抵挡得住?立时向前俯冲。小龙女接过他递

来的剑后,兀自挺着剑呆呆出神,尹志平身子冲来,恰好碰在剑尖之上,剑刃透胸而入。小

龙女一呆,这才醒悟,原来是他救了自己性命,眼见他背遭轮砸,胸中剑刺,受的全是致命

重伤,一刹那间,满腔憎恨之心尽化成了怜悯之意,柔声道:“你何苦如此?”

尹志平命在垂危,忽然听到这“你何苦如此”五字,不禁大喜若狂,说道:“龙姑娘,

我实……实在对你不起,罪不容诛,你……你原谅了我么?”

小龙女又是一怔,想起在襄阳郭府中听到他和赵志敬的说话,一个念头在脑子中闪过:

“过儿对我如此深情,又曾立誓决不会变心。但他忽然决意和郭姑娘成亲,弃我如遗,了无

顾惜,定是知悉了我曾受这□所污。”她心思单纯,虽然一路跟踪尹赵二道,却从未想到此

事,这时猛地给尹志平一言提醒,心中的怜悯立时转为憎恨,愤怒之情却比先前又增了几

分,一咬牙,右手长剑随即往他胸口刺落。只是她生平未杀过人,虽然满腔悲愤,这一剑刺

到他胸口,竟然刺不下去。

丘处机在一旁瞧着,眼见爱徒死于非命,心中痛如刀割,只是事起仓卒,不及救援,小

龙女第一剑,还可说是由于法王之故,但第二剑却是存心出手。他丝毫不知这中间的原委曲

折,这半年中日思夜想,多半尽是如何抵挡小龙女的招术,而近一个月中更是除此之外再无

别念。他既认定小龙女是本教大敌,又决然想不到尹志平会自愿舍身救她,眼见她挺剑又

刺,当即纵身而前,左手五指在她腕上一拂,右掌向她面门直击过去。丘处机的武功在全真

七子之中向居第一,这一下情急发招,掌力雄浑已极。

小龙女手腕被他一拂而中,长剑拿捏不住,登时脱手,她不等长剑落地,一伸手,又已

抓住,跟着递出一剑,指晌丘处机胸口。便在此时,尹志平大叫一声,倒在地下,创口中鲜

血涌出。小龙女左手剑同时刺向丘处机小腹,这一来双剑合璧,威力大增,丘处机武功虽然

精深,但只三招之间,已是手忙脚乱。王处一见情势不对,同时抢上应援,倒反将法王等四

人挤在一旁。

金轮法王等见小龙女和全真五子斗了起来,俱感讶异,但想此事大大有利,正好旁观你

们自相残杀。各人使个眼色,退开数步,只待小龙女和全真五子胜败一决,他们再行出手收

拾残局。

高手动武,每一招都是生死系于一发,谁也不敢稍有松懈,因此丘处机等虽见局势诡

异,难以索解,但既已动上了手,那□还有余暇询问?全真五子赤手空拳,遇上小龙女神妙

无方的剑招,那费了月余之功创出来的一招“七星聚会”竟然全然施展的机会。顷刻之间,

郝大通和刘处玄两人身上中剑,两人顾念师兄弟的安危,不肯退开,跟着嗤的一响,孙不二

肩头又中一剑。

全真诸弟子见师父势危,情不自禁的都惊呼起来。李志常叫道:“快送兵刃!”这时五

子掌风呼呼,众弟子无法近身,只得将长剑一柄柄掷去了。小龙女抢着挥剑挑出,每一把掷

来的长剑都给挑得飞了开去,剑长臂短,五子始终拿不到一件兵刃。忽听得叮当一声,小龙

女左手剑黏住一柄飞掷而来的长剑,蓦地□往后送出,王处一猝不及防,左眼角被这一柄剑

外之剑刺中,全真五子中四人负伤,胜负已分。

金轮法王哈哈大笑,叫道:“各位道兄且退,这小妖女待老衲来料理罢!”说道踏上两

步。潇湘子、尼摩星、尹克西三人跟着舞动兵刃上前合击,竟成了九大高手围攻小龙女的局

面。

法王等一插手,全真五子登时脱出小龙女双剑的威迫,五人一声呼喝,并肩而立,或出

右掌,或出左掌,五股大力归并为一,使出了那招“七星聚会”。其时虽只五星聚会,但是

威力也已非同小可,小龙女斜身急退,砰的一响,沙坪上尘土飞扬,这一招将尼摩星打得重

重跌了一个□斗。

原来他双腿已断,单凭拐杖之力撑持,下盘不稳,抵不住这一招的重击。总算他危急之

中避开了正面之力,虽然摔倒,却未受伤,立即跃起,哇哇怒叫,举铁蛇便往刘处玄头顶砸

下。玉虚洞前呼声四起,乱成一团。

小龙女见尼摩星和全真五子动手,素袖一拂,便要抢出圈子。金轮法王抢过来挡住,叫

道:“尼摩兄,对付小妖女要紧。”尼摩星打得性发,对法王的叫唤不予理睬,铁蛇吞吐,

招数全是打向全真诸道。小龙女双剑向法王急刺数招,法王见来势实在太快,难以招架,只

得退了几步。

突然之间,小龙女一声大叫,双颊全无血色,呛□、呛□两声,手中双剑落地,呆呆的

望着青松畔的那丛玫瑰,叫道:“过儿,当真是你吗?”

便在此时,法王金轮迎面砸去,全真五子那招“七星聚会”却自后心击了上来。这一招

本是抵御尼摩星而发,但那天竺矮子吃过这招的苦头,不敢硬接,身子向左闪避,这一招的

劲力便都递到了小龙女背心。

那知她竟如中邪着魔,全然不知躲闪,背心受掌,胸口中轮,一个娇怯怯的身躯受了这

两股大力夹击,目光仍是望着玫瑰花丛,在这顷刻之间,她心摇神驰,便是这两股大力,似

乎也没能伤到她半分。

众人为她的目光所慑,不由自主的也均转头,去瞧那玫瑰花丛中到底有甚么古怪,只见

青松旁一条人影飞出,窜入法王和全真五子之间,伸左臂抱起小龙女,一闪一幌,又已跃出

圈子,迳自坐在青松之下、玫瑰花旁,将小龙女抱在怀□。

这人正是杨过!

小龙女甜甜一笑,眼中却流下泪来,说道:“过儿,是你,这不是做梦么?”杨过俯下

头去,亲了亲她脸颊,柔声道:“不是做梦,我不是抱着你么?”但见她衣衫上斑斑点点,

满身是血,心中矍然而惊,急问:“你受伤重不重?”

小龙女受了前后两股大力的夹击,初时乍见杨过,并未觉痛,这时只觉五脏六腑都要翻

腾过来,伸手搂住他脖子,说道:“我……我……”身上痛得难熬,再也说不下去了。

杨过见了这般情状,恨不得代受其苦,低声道:“姑姑,我还是来迟了一步!”小龙女

说道:“不,你来得正好,我只道今生今世,再也瞧不见你啦!”突然间全身发冷,隐然觉

得灵魂便要离身而去,抱着杨过的双手也慢慢软垂,说道:“过儿,你抱住我!”杨过的左

臂略略收紧,把她搂在胸前,百感交集,眼泪泪缓缓流下,滴在她脸上。

小龙女道:“你抱我,用……用两只……两只手!”一转眼间,突见他右手袖子空空荡

荡,情状有异,惊呼:“你的右臂呢?”杨过苦笑,低声道:“这时候别关心我,你快闭上

了眼,一点儿也别用力,我给你运气镇伤。”

小龙女道:“不!你的右臂呢?怎么没了?怎么没了?”她虽命在垂危,仍是丝毫不顾

念自己,定要问明白杨过怎会少了一条手臂。只因在她心中,这个少年实比自己重要百倍千

倍,她一点也不顾念自己,但全心全意的关怀着他。

自从他们在古墓中共处,早就是这样了,只不过那时她不知道这是为了情爱,杨过也不

知道。两人只觉得互相关怀,是师父和弟子间应有之义,既然古墓中只有们两人,如果不关

怀不体惜对方,那么又去关怀体惜谁呢?其实这对少年男女,早在他们自己知道之前,已在

互相深深的爱恋了。

直到有一天,他们自己才知道,决不能没有了对方而再活着,对方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

过百倍千倍。

每一对互相爱恋的男女都会这样想。可是只有真正深情之人,那些天生具有至性至情之

人,这样的两个男女碰在一起,互相爱上了,他们才会真正的爱惜对方,远胜于爱惜自己。

对于小龙女,杨过的一条臂膀,比她自己的生死实在重要得多,因此固执着要问。她伸

手轻轻抚摸他袖子,丝毫不敢用力,果然,袖子□没有臂膀。她忽然一点也不感到自身的剧

痛,因为心中给怜爱充满了,再也不会知道自己的痛楚,轻轻说道:“可怜的过儿,断了很

久吗?这时还痛么?”

杨过摇摇头,说道:“早就不痛了。只要我见了你面,永远不跟你分开,少一条臂膀又

算得甚么?我一条左臂不是也能抱着你么?”

小龙女轻轻一笑,只觉他说得很对,躺在他怀抱之中,虽然只一条左臂抱着自己,那也

是心满意足了。她本来只求临死之前能再见他一面,现今实在太好,真的太好了。

金轮法王、潇湘子、尹克西、全真五子、众弟子……众蒙古武士……人人一声不响,呆

呆的望着这对小情人。在这段时光之中,谁也不想向他们动手,也是谁也不敢向他们动手。

有道是“旁若无人”,杨过和小龙女在九大高手、无数蒙古武士虎视眈眈之下缠绵互

怜,将所有强敌全都视如无物,那才真是旁若无人了。爱到极处,不但粪士王候,天下的富

贵荣华完全不放在心上,甚至生死大事也视作等□。杨过和小龙女既然不再想到生死,别说

九大高手,便是天下英雄尽至,那又如何?只不过是死罢了。比之那铭心刻骨之爱,死又算

得甚么?

金轮法王等人当然并不惧怕这两人,只是均感极度诧异,眼见小龙女身受重伤,杨过又

只剩一臂,决不能再起而抗拒,但两人互相的缠绵爱怜之中,自然而然有一股凛然之气,有

一份无畏的刚勇,令人不敢轻侮。

终于小龙女忍不住又问:“你的手臂……手臂是怎么断的?快跟我说。”杨过脸上微微

苦笑,说道:“手臂断了,自然是给人家斩的。”

小龙女凄然望着他,没想到再追问是谁下的毒手,既已遭到不幸,那么是谁下手都是一

样,这时胸口和背上的伤处又剧烈疼痛起来,她自知命不久长,低低的道:“过儿,我求你

一件事。”杨过道:“姑姑,难道你忘了,在古墓之中,我曾答应过你,你要我做甚么,我

便做甚么。”小龙女幽幽叹了口气,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啦!”杨过道:“在我永

远是一样。”小龙女凄然一笑,低低的道:“我没多久好活了,你陪着我罢,一直瞧着我

死,别去陪你的郭……郭芙姑娘。”

杨过又是伤心,又是愤恨,说道:“姑姑,我自然陪着你。那郭姑娘跟我有甚么相干?

我这条手臂便是给她斩断的。”小龙女吃了一惊,叫了起来:“啊,是她?为甚么她这样狠

心?难道……难道为了你不欢喜她么?”杨过恨恨的道:“我俩这般要好,为甚么你又要多

心?除你之外,我一生一世从来没爱过别的姑娘,这个郭姑娘啊,哼……”

杨过这条右臂,确是给郭芙斩断的。

那日杨过与郭芙在襄阳郭府之中言语冲突以致动手,郭芙怒火难忍,抓起淑女剑往他头

顶斩落。杨过中毒后尚未全愈,四肢无力,眼见剑到,情急之下只得举右臂挡在面前。郭芙

狂怒之际,使力极猛,那淑女剑又锋利无比,剑锋落处,杨过一条右臂登时无声无息的给卸

了下来。

这一剑斩落,竟致如此,杨过固然惊怒交迸,郭芙却也吓得呆了,知道已闯下了无可弥

补的大祸,但见杨过手臂断处血如泉涌,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会,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

来,掩面夺门奔出。

杨过一阵慌乱过后,随即镇定,伸左手点了自己右肩“肩贞穴”的穴道,撕下被单,紧

紧缚住肩膀以止血流,再用金创药敷上伤口,寻思:“此处是不能再耽的了,我得赶紧出城

去。”慢慢扶着墙壁走了几步,只因流血过多,眼前一黑,几欲晕去。

便在此时,只听得郭靖大声说道:“快,快,他怎么了?血止了没有?”语音中充满了

焦急之情。杨过当时心中只一个念头:“我决不要见郭伯伯,无论如何不要见他。”猛力吸

一口气,从房中冲了出去。

他奔出府门,牵过一匹马翻身便上,驰至城门。守城的将士都曾见他在城头救援郭靖,

对他十分钦仰,见他驰马而来,立即开了城门。

此时蒙古军已退至离城百余里外。杨过不走大路,纵马尽往荒僻之处行去。寻思:“我

身中情花剧毒,但过期不死,或许正如那天竺神僧所言,吸了冰魄银针的毒之后,以毒攻

毒,反而延了性命。但剧毒未去,迟早总要发作。此刻身受重伤,若到终南山去找寻姑姑,

定然不能支持,难道我命中注定,要这般客死途中么?”想到一生孤苦,除了在古墓中与小

龙女相聚这段时日之外,生平殊少欢愉,这时世上唯一的亲人已舍己而去,复又给人断残肢

体,命当垂危,言念及此,不禁流下泪来。

他伏在马背之上,昏昏沉沉,只求不给郭靖找到,不遇上蒙古大军,随便到那□都好,

有意无意之间,渐渐行近前一晚与武氏兄弟相斗的那个荒谷。

黄昏时分,眼见四下□长草齐膝,一片寂静,料知周遭无人,在草丛中倒头便睡。他这

时早将生死置之度外,甚么毒□猛兽全没加以防备。这一晚创口奇痛,那□睡得安稳?

次晨睁眼坐起,忽见离身不到一尺处两条蜈蚣僵死在地,红黑斑烂,甚是可怖,口中却

染满了血渍。杨过吓了一跳,只见两条蜈蚣身周有一大滩血迹,略一寻思,已明其理,原来

他创伤处流血甚多,而血中含有剧毒,竟把两条毒□毒死了。

杨过微微苦笑,自言自语:“想不到我杨过血中之毒,竟连蜈蚣也抵挡不住。”愤激悲

苦,难以自已,忍不住仰天长笑。

忽听得山峰顶上咕咕咕的叫了三声,杨过抬起头来,只见那神雕昂首挺胸,独立峰巅,

形貌狰狞奇丑,却自有一股凛凛之威。杨过大喜,宛如见了故人一般,叫道:“雕兄,咱们

又相见啦!”

神雕长呜一声,从山巅上直冲下来。它身躯沉重,翅短不能飞翔,但奔跑迅疾,有如骏

马,转眼间便到了杨过身旁,见他少了一条手臂,目不转睛的望着他。

杨过苦笑道:“雕兄,我身遭大难,特来投奔于你。”神雕也不知是否能懂他的说话,

转身便走。杨过牵了马匹,跟随在后。

行不数步,神雕回过头来,突然伸出左翅在马腹上一拍。那马吃痛,大声嘶叫,倒退几

步,不住跳跃。杨过点头道:“是了,我既到雕兄谷中,也不必再出去了,要这马何用?”

心想此雕大具灵性,实不逊于人,于是松手放开□绳,大踏步跟随神雕之后,他重伤之余,

体力衰弱,行不多时便坐下休息,神雕也就停步等候。

如此边行边歇,过了一个多时辰,又来到剑魔独孤求败埋骨处的石洞。

杨过见了那个石坟,不禁大是感慨,心想这位前辈奇人纵横当时,并世无敌,自是武功

神妙莫测,瞧他这般行迳,定是恃才傲物,与常人落落难合,到头来在这荒谷中寂然而终,

武林之中既没流传他的名声事迹,又没遗下拳经剑谱、门人弟子,以传他的绝世武功,这人

的身世也真可惊可羡,却又可哀可伤。只可惜神雕虽灵,终是不能言语,否则也可述说他的

生平一二。

他在石洞中呆呆出神,神雕已从外衔了两只山兔回来。杨过生火炙了,饱餐一顿。

如此过了多日,伤口渐渐愈合,身子也日就康复,每当念及小龙女,胸口虽仍疼痛,但

已远不如先前那么难熬难忍。他本性好动,长日在荒谷中与神雕为伴,不禁寂寞无聊起来。

这一日见洞后树木苍翠,山气清佳,便信步过去观赏风景,行了里许,来到一座峭壁之

前。那峭壁便如一座极大的屏风,冲天而起,峭壁中部离地约二十余丈处,生着一块三四丈

见方的大石,便似一个平台,石上隐隐刻得有字。极目上望,瞧清楚是“剑冢”两个大字,

他好奇心起:“何以剑亦有冢?难道是独孤前辈拆断了爱剑,埋葬在这□?”走近峭壁,但

见石壁草木不生,光秃秃的实无可容手足之处,不知当年那人如何攀援上去。

瞧了半天,越看越是神往,心想他亦是人,怎能爬到这般的高处,想来必定另有妙法,

倘若真的凭藉武功硬爬上去,那直是匪夷所思了。凝神瞧了一阵,突见峭壁上每隔数尺便生

着一丛青苔,数十丛笔直排列而上。他心念一动,纵身跃起,探手到最底一丛青苔中摸去,

抓出一把黑泥,果然是个小小洞穴,料来是独孤求败当年以利器所挖凿,年深日久,洞中积

泥,因此生了青苔。

心想左右无事,便上去探探那剑冢,只是胜下独臂,攀挟大是不便,但想:“爬不上便

爬不上,难道还有旁人来笑话不成?”于是紧一紧腰带,提一口气,窜高数尺,左足踏在第

一个小洞之中,跟着窜起,右足对准第二丛青苔踢了进去,软泥迸出,石壁上果然又有一个

小穴可以容足。

第一次爬了十来丈,已然力气不加,当即轻轻溜了下来,心想:“已有二十多个踏足处

寻准,第二次便容易得多。”于是在石壁下运功调息,养足力气,终于一口气窜上了平台。

见自己手臂虽折,轻功却毫不减弱,也自欣慰,只见大石上“剑冢”两个大字之旁,尚有两

行字体较小的石刻:

“剑魔独孤求败既无敌于天下,乃埋剑于斯。

呜呼!群雄束手,长剑空利,不亦悲夫!”

杨过又惊又羡,只觉这位前辈傲视当世,独往独来,与自己性子实有许多相似之处,但

说到打遍天下无敌手,自己如何可及。现今只余独臂,就算一时不死,此事也终身无望。瞧

着两行石刻出了一会神,低下头来,只见许多石块堆着一个大坟。这坟背向山谷,俯仰空

阔,别说剑魔本人如何英雄,单是这座剑冢便已占尽形势,想见此人文武全才,抱负非常,

但恨生得晚了,无缘得见这位前辈英雄。

杨过在剑冢之旁仰天长啸,片刻间四下□回音不绝,想起黄药师曾说过“振衣千仞冈,

濯足万里流”之乐,此际亦复有此豪情胜慨。他满心虽想瞧瞧冢中利器到底是何等模样,但

总是不敢冒犯前辈,于是抱膝而坐,迎风呼吸,只觉胸腹间清气充塞,竟似欲乘风飞去。

忽听得山壁下咕咕咕的叫了数声,俯首望去,只见那神雕伸爪抓住峭壁上的洞穴,正自

纵跃上来。它身躯虽重,但腿劲爪力俱是十分厉害,顷刻间便上了平台。

那神雕稍作顾盼,便向杨过点了点头,叫了几声,声音甚是特异。杨过笑道:“雕兄,

只可惜我没公冶长的本事,不懂你言语,否则你大可将这位独狐前辈的生平说给我听了。”

神雕又低叫几声,伸出钢爪,抓起剑冢上的石头,移在一旁。杨过心中一动:“独孤前辈身

具绝世武功,说不定留下甚么剑经剑谱之类。”但见神雕双爪起落不停,不多时便搬开冢上

石块,露出并列着的三柄长剑,在第一、第二两把剑之间,另有一块长条石片。三柄剑和石

片并列于一块大青石之上。

杨过提起右首第一柄剑,只见剑下的石上刻有两行小字:

“凌厉刚猛,无坚不摧,弱冠前以之与河朔群雄争锋。”

再看那剑时,见长约四尺,青光闪闪,的是利器。他将剑放回原处,会起长条石片,见

石片下的青石上也刻有两行小字:

“紫薇软剑,三十岁前所用,误伤义不祥,乃弃之深谷。”

杨过心想:“这□少了一把剑,原来是给他抛弃了,不知如何误伤义士,这故事多半永

远无人知晓了。”出了一会神,再伸手去会第二柄剑,只提起数尺,呛□一声,竟然脱手掉

下,在石上一碰,火花四溅,不禁吓了一跳。

原来那剑黑黝黝的毫无异状,却是沉重之极,三尺多长的一把剑,重量竟自不下七八十

斤,比之战阵上最沉重的金刀大戟尤重数倍。杨过提起时如何想得到,出乎不意的手上一

沉,便拿捏不住。于是再俯身会起,这次有了防备,会起七八十斤的重物自是不当一回事。

见那剑两边剑锋都是钝口,剑尖更圆圆的似是个半球,心想:“此剑如此沉重,又怎能使得

灵便?何况剑尖剑锋都不开口,也算得奇了。”看剑下的石刻时,见两行小字道:

“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四十岁前恃之横行天下。”

杨过喃喃念着“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八字,心中似有所悟,但想世间剑术,不论那一

门那一派的变化如何不同,总以轻灵迅疾为尚,这柄重剑不知怎生使法,想怀昔贤,不禁神

驰久之。

过了良久,才放下重剑,去取第三柄剑,这一次又上了个当。他只道这剑定然犹重前

剑,因此提剑时力运左臂。那知拿在手□却轻飘飘的浑似无物,凝神一看,原来是柄木剑,

年深日久,剑身剑柄均已腐朽,但见剑下的石刻道:

“四十岁后,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自此精修,渐进于无剑胜有剑之境。”

他将木剑恭恭敬敬的放于原处,浩然长叹,说道:“前辈神技,令人难以想像。”心想

青石板之下不知是否留有剑谱之类遗物,于是伸手抓住石板,向上掀起,见石板下已是山壁

的坚石,别无他物,不由得微感失望。

那神雕咕的一声叫,低头衔起重剑,放在杨过手□,跟着又是咕的一声叫,突然左翅势

挟劲风,向他当头扑击而下。顷刻间杨过只觉气也喘不过来,一怔之下,神雕的翅膀离他头

顶约有一尺,便即凝住不动,咕咕叫了两声。

杨过笑道:“雕兄,你要试试我的武功么?左右无事,我便跟你玩玩。”但那七八十斤

的重剑怎能施展得动,于是放下重剑,拾起第一柄利剑。神雕忽然收拢双翼,转过了头不再

睬他,神情之间颇示不屑。

杨过立时会意,笑道:“你要我使重剑?但我武功平常,在这绝壁之上跟你过招,决非

雕兄敌手,可得容情一二。”说着换过了重剑,气运丹田,力贯左臂,缓缓挺剑刺出。神雕

并不转身,左翅后掠,与那重剑一碰。杨过只觉一股极沉猛的大力从剑上传来,压得他无法

透气,急忙运力相抗,“嘿”的一声,剑身幌了几下,但觉眼前一黑,登时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这才悠悠醒转,只觉口中奇苦难当,同时更有不少苦汁正流入咽

喉,睁开眼来,只见神雕衔着一枚深紫色的圆球,正□入他口中。杨过闻到此物甚是腥臭,

但想神雕通灵,所□之物定然大有益处,于是张口吃了。只轻轻咬得一下,圆球外皮便即破

裂,登时满口苦汁。

这汁液腥极苦极,难吃无比。杨过只想喷了出去,总觉不忍拂逆神雕美意,勉强吞入腹

中。过了一会,略行运气,但觉呼吸顺畅,站起身来,抬手伸足之际非但不觉困乏,反而精

神大旺,尤胜平时。他暗暗奇怪,按理被人强力击倒,闭气晕去,纵然不受重伤,也必全身

酸痛,难道这深紫色的圆囊竟是疗伤的灵药么?

他俯身提起重剑,竟似轻了几分。便在此时,那神雕咕的一声,又是展翅击了过来。杨

过不敢硬接,侧身避开,神雕跟着踏上一步,双翅齐至,势道极是威猛。杨过知物对己并无

恶意,但想物虽然灵异,总是畜生,物身具神力,展翅扑击之时,发力轻重岂能控纵自如?

若给翅膀扫上了,自空堕下,那□还有命在?眼见双翅扫到,急忙退后两步,左足已踏到了

平台的边缘。

那神雕竟是丝毫不容情,秃头疾缩迅伸,弯弯的尖喙竟自向他胸山直喙。杨过退无可

退,只得横剑封架,物一嘴便啄在剑上。杨过只觉手臂剧震,重剑似欲脱手,眼见神雕跟着

右翅着地横扫,往自己足胫上掠来。杨过吃了一惊,纵身跃起,从神雕头顶飞跃而过,抢到

了内侧,生怕物顺势跟击,反手出剑,噗的一响,又与物尖嘴相交。杨过这一下死□逃生,

吓出了一身冷汗,叫道:“雕兄,你不能当我是独孤大侠啊!”只觉双足酸软,坐倒在地。

神雕咕咕低叫两声,不再进击。

杨过无意中叫了那句“你不能当我是独孤大侠”,转念一想,此雕长期伴随独孤前辈,

瞧它扑啄趋退间,隐隐然有武学家数,多半独孤前辈寂居荒谷,无聊之时便当它是过招的对

手。独孤前辈□骨已朽,绝世武功便此湮没,但从此雕身上,或能寻到这位前辈大师的一些

遗风典型。想到此处,心中转喜,站起身来,叫道:“雕兄,剑招又来啦!”重剑疾刺,指

向神雕胸间。神雕左翅横展挡住,右翅猛击过来。

神雕力气实在太强,展翅扫来,疾风劲力,便似数位高手的掌风并力齐施一般,杨过手

中之剑又太也沉重,生平所学的甚么全真剑法、玉女剑法等等没一招施用得上,只有守则巧

妙趋避,攻则呆呆板板的挺剑刺击。

斗得一会,杨过疲累了,便坐倒休息。他只一坐倒,神雕便走开两步。如此玩了一个多

时辰,一人一雕才溜下平台,回入出洞。

次晨醒转,神雕已衔了三枚深紫色腥臭圆球放在他身边,杨过细加审视,原来是禽兽的

胆囊,想到初遇神雕时它曾大食毒蛇,又与巨蟒相斗,想来必是蛇胆。又想毒蛇之胆不知是

否也具剧毒,但作日食后精神爽利,力气大增,反正自己体内就有情花和冰魄银针的剧毒,

也不用多加理会,于是一口一个吃了,静坐调息。突然之间,平时气息不易走到的各处关脉

穴道竟尔畅通无阻。杨过大喜,高声叫好。本来静坐修习内功,最忌心有旁□,至于大哀大

乐,更是凶险,但此时他喜极而呼,周身内息仍是绵绵流转,绝无阻滞。

他跃起身来,提起重剑,出洞又和神雕练剑。此时已去了几分畏惧之心,虽然仍是避多

挡少,但在神雕凌厉无伦的翅力之间,偶然已能乘隙还招。

如此练剑数日,杨过提着重剑时手上已不如先前沉重,击刺挥掠,渐感得心应手。同时

越来越觉以前所学剑术变化太繁,花巧太多,想到独孤求败在青石上所留“重剑无锋,大巧

不工”八字,其中境界,远胜世上诸般最巧妙的剑招。他一面和神雕搏击,一面凝思剑招的

去势回路,但觉越是平平无奇的剑招,对方越难抗御。比如挺剑直刺,只要劲力强猛,威力

远比玉女剑法等变幻奇妙的剑招更大。他这时虽然只□左手,但每日服食神雕不知从何处采

来的蛇胆,不知不觉间膂力激增。

这日外出□步,在山谷间见有三条大毒蛇死在地下,肚腹洞开,蛇身上被利爪抓得鲜血

淋漓,知道自己所食果是蛇胆。只是这些毒蛇遍身隐隐发出金光,生平从所未见,自是不知

其名,心想:神雕力气这样大,想必也是多食这些怪蛇的蛇胆之故。

过得月余,竟勉强已可与神雕惊人的巨力相抗,发剑击刺,呼呼风响,不自禁的大感欣

慰。武功到此地步,便似登泰山而小天下,回想昔日所学,颇有渺不足道之感。转念又想,

若无先前根柢,今日纵有奇遇,也决不能达此境地,神雕总是不会言语的畜生,诱发导引则

可,指教点拨却万万不能,何况神雕也不能说会甚么武功,只不过天生神力,又跟随独孤求

败日久,经常和他动手过招,记得了一些进退扑击的方法而已。

这一日清晨起身,满天乌云,大雨倾盆而下。杨过向神雕道:“雕兄,这般大雨,咱们

还练武不练?”神雕咬着他衣襟,拉着他向东北方行了几步,随即迈开大步,纵跃而行。杨

过心想:“难道东北方又有甚么奇怪事物?”提了重剑,冒雨跟去。

行了数里,隐隐听到轰轰之声,不绝于耳,越走声音越响,显是极大的水声。杨过心

道:“下了这场大雨,山洪暴发,可得小心些!”转过一个山峡,水声震耳欲聋,只见山峰

间一条大白龙似的瀑布奔泻而下,冲入一条溪流,奔胜雷鸣,湍急异常,水中挟着树枝石

块,转眼便流得不知去向。

这时雨下得更大了,杨过衣履尽湿,四顾水气蒙蒙,蔚为奇观,但见那山洪势道太猛,

心中微有惧意。

神雕伸嘴拉着他衣襟,走向溪边,似乎要他下去。杨过奇道:“下去干么?水势劲急,

只怕站不住脚。”神雕放开他衣襟,咕的一声,昂首长啼,跃入溪中,稳稳站在溪心的一块

巨石之上,左翅前□,将上流冲下来的一块岩石打了回去,待那岩石再次顺水冲下,又是挥

翅击回,如是击了五六次,那岩石始终流不过它身边。到第七次顺水冲下时,神雕奋力振翅

一击,岩石飞出溪水,掉在石岸,神雕随即跃回杨过身旁。

杨过会意,知道剑魔独孤求败昔日每遇大雨,便到这山洪中练剑,自己却无此功力,不

敢便试,正自犹豫,神雕大翅突出,刷的一下,拂在杨过臀上。它站得甚近,杨过出其不

意,身子直往溪中落去,忙使个“千斤坠”身法,落在神雕站过的那块巨石之上。双足一入

水,山洪便冲得他左摇右幌,难于站稳。杨过心想:“独孤前辈是人,我也是人,他既能站

稳,我如何便不能?”当即屏气凝息,奋力与泪流相抗,但想伸剑挑动山洪中挟带而至的岩

石,却是力所不及了。

耗了一柱香时分,他力气渐尽,于是伸剑在石上一撑,跃到了岸上。他没喘息得几下,

神雕又是挥翅拂来。这一次他有了提防,没给拂中,自行跃入溪心,心想:“这位雕兄当真

是严师诤友,逼我练功,竟没半点松懈。它既有美意,我难道反无上进之心?”于是气沉下

盘,牢牢站住,时刻稍久,渐渐悟到了凝气用力的法斗,山洪虽然越来越大,直浸到了腰

间,他反而不如先前的难以支持。又过片刻,山洪浸到胸口,逐步涨到口边,杨过心道:

“虽然我已站立得稳,总不成给水淹死啊!”只得纵跃回岸。

那知神雕守在岸旁,见他从空跃至,不待他双足落地,已是展翅扑出。杨过伸剑挡架,

却被它这一扑之力推回溪心,扑通一声,跌入了山洪。

他双足站上溪底巨石,水已没顶,一大股水冲进了口中。若是运气将大口水逼出,那么

内息上升,足底必虚,当下凝气守中,双足稳稳站定,不再呼吸,过了一会,双足一撑,跃

起半空,口中一条水箭激射而出,随即又沉下溪心,让山洪从头顶轰隆轰隆的冲过,身子便

如中流砥柱般在水中屹立不动。心中渐渐宁定,暗想:“雕兄叫我在山洪中站立,若不使剑

挑石,仍是叫它小觑了。”他生来要强好胜,便在一只肩毛畜生之前也不肯失了面子,见到

溪流中带下树枝山石,便举剑挑刺,向上流反推上去。岩石在水中轻了许多,那重剑受水力

一托,也已大不如平时沉重,出手反感灵便。他挑刺掠击,直练到筋疲力尽,足步虚幌,这

才跃回岸上。

他生怕神雕又要赶他下水,这时脚底无力,若不小休片时,已难与山洪的冲力抗拒,果

然神雕不让他在岸上立足,一见他从水中跃出,登时举翅搏击。

杨过叫道:“雕兄,你这不要了我命么?”跃回溪中站立一会,实在支持不住,终又纵

回岸上,眼见神雕举翅拂来,却又不愿便此坐倒认输,只得挺剑回刺,三个回合过去,神雕

竟然被他逼得退了一步。杨过叫道:“得罪!”又挺剑刺去,只听得剑刃刺出时嗤嗤声响,

与往时已颇不相同。神雕见他的剑尖刺近,也已不敢硬接,迫得闪跃退避。

杨过知道在山洪中练了半日,劲力已颇有进境,不由得又惊又喜,自忖劲力增长,本来

决非十天半月之功,何以在水中击刺半日,剑力竟会大进?想是那怪蛇的蛇胆定有强筋健骨

的奇效,以致在不知不觉之间早已内力大增,此时于危急之际生发出来,自己这才察知。

他在溪旁静坐片刻,力气即复,这时不须神雕催逼,自行跃入溪中练剑。二次跃上时只

见神雕已不在溪边,不知到了何处。眼见雨势渐小,心想山洪□来□去,明日再来,水力必

弱,乘着此时并不觉得如何疲累,不如多练一会,当下又跃入溪心。

练到第四次跃上,只见岸旁放着两枚怪蛇的蛇胆,心中好生感激神雕爱护之德,便即吃

了,又入溪心练剑。练到深夜,山洪却渐渐小了。

当晚他竟不安睡,在水中悟得了许多顺刺、逆击、横削、倒劈的剑理,到这时方始大

悟,以此使剑,真是无坚不摧,剑上何必有锋?但若非这一柄比平常长剑重了数十倍的重

剑,这门剑法也施展不出,寻常利剑只须会在手□轻轻一抖,劲力未发,剑刃便早断了。

其时大雨初歇,晴空一碧,新月的银光洒在林木溪水上。杨过瞧着山洪奔腾而下,心通

其理,手精甚术,知道重剑的剑法已尽于此,不必再练,便是剑魔复生,所能传授的剑术也

不过如此而已。将来内力日长,所用之剑便可日轻,终于使木剑如使重剑,那只是功力自浅

而深,全使自己修为,至于剑术,却至此而达止境。

他在溪边来回□步,仰望明月,心想若非独孤前辈留下这柄重剑,又若非神雕从旁诱

导,自己因服怪蛇蛇胆而内力大增,那么这套剑术世间已不可再而得见。又想到独孤求败全

无凭藉,居然能自行悟到这剑中的神境妙诣,聪明才智实是胜己百倍。

独立水畔想像先贤风烈,又是佩服,又是心感。寻思:“姑姑见到我此刻的武功,可不

知有多欢喜了。唉,不知她此时身在何处?是否望着明月,也在想我?”一念及小龙女,胸

口便是一阵剧痛。

转念又想:“我虽悟到了剑术的至理,但枯守荒山,又有何用?倘若情花之毒突然发

作,明天便即死了,这至精至妙的剑术岂非又归湮没?”想到此处,雄心登起,自言自语的

道:“我也当学一学独孤前辈,要以此剑术打得天下群雄束手,这才甘心就死。”

回眼看着右臂断折之处,想起郭芙截臂之恨,不禁热血涌上胸间,心道:“这丫头自恃

父亲是当代大侠,母亲是丐帮帮主,自来不把我放在眼□,自小我寄居她家,不知受了她多

少白眼,多少折辱?我谎言欺骗武氏兄弟,其实也是为了她好,倘若武氏兄弟中有一人为她

而死,岂非也是她的罪过?哼哼,她乘我重病之际斩我一臂,此仇不报,非丈夫也!”

他向来极重恩怨,胸襟殊不宽宏,当日手臂初断,躲在这荒谷中疗伤,那是无可奈何,

此刻臂伤已愈,武功反而大进,报仇雪恨之念再也难以抑制。

当下心念已决,连夜回到山洞,向神雕说道:“雕兄,你的大恩大德,终究报答不了,

小弟在江湖上尚有几椿恩怨未了,暂且分别,日后再来相伴。独孤前辈这柄重剑,小弟求借

一用。”说着深深一揖,又向独孤求败的石冢拜了几拜,掉首出谷。那神雕直送至谷口,一

人一雕搂抱亲热了一阵,这才依依而别。

那柄剑极是沉重,如系在腰间,腰带立即崩断。他在山边采了三条老藤,搓成一带,将

重剑系了,负在背上,施展轻身功夫,直奔襄阳。

到得城外,天色未晚,心想日间行事不便,何况一晚没睡,精力不充,郭伯伯和郭伯母

均是武学高手,此时必已康复,遇上了定有一番恶斗,当下在城外的坟场草丛中睡了几个时

辰,然后调息运功,又采些野果饱餐了一顿,等到初更时分,来到襄阳城下。

襄阳城雄垣高,当日金轮法王、李莫愁等从城头跃下,尚须以人垫足,方免受伤,现下

要从城墙脚攀上墙头,殊非易事。杨过在坟场中休息之时,早已想到了上城的法子,心想郭

伯伯那“上天梯”的功夫我可不会,独孤前辈如何上那悬崖峭壁,我便如何爬上襄阳城头,

走到东门旁僻静之处,眼见城头巡视的守兵走远,便跃起身来,挺重剑往城墙的上奋力一

刺。重剑虽无尖锋,但这一剑去势刚猛,那城墙以极厚的花冈石砌成,却听篷的一声,应剑

而破,裂出了一个碗口大的洞孔。杨过没料到随手一剑竟有这般威力,心中又惊又喜,二次

跃上时左足踏入破洞,举手挺剑,在头顶的城墙上又刺了一孔,这次出手轻得多了,以免惊

动城上守军。

如此逐步爬上,到最后数丈时,施展“壁虎游墙功”翻上了城头,躲在暗处。城墙内侧

有石级可下,杨过待守军行开,一溜烟的飞奔而下,迳向郭府而去。

他服食蛇胆后内力大增,同时身躯灵便,轻功也远胜往昔。但郭靖的武功实在非同小

可,单是降龙十八掌的掌力就只怕天下无人能敌,再加上黄蓉的打狗棒法变化奥妙,自己所

知者不过十之六七,因是半点也不敢大意,到了郭府门外,悄悄越墙而进。

绕过花园,即望见自己先前所住的居室,走到窗外一听,室中无人,轻轻推门,那门应

手而开,便走进室中。

黑暗中隐约见到床帐桌椅与先前无异,床上衾枕却已收去。低身在床沿上一坐,想起自

己一条大好的臂膀便是在这床上失去,忍不住又是伤感,又是愤怒。

他相貌俊俏,性格也颇风流自喜,虽对小龙女一往情深,从无他念,但许多少女见了他

往往不由自主的为之锺情倾到,如程英、陆无双、公孙绿萼等人或暗暗倾心,或坦率示意。

此刻他手抚床边,想起自己已成残废,若再遇到这些多情少女,在她们眼中,自己势必成为

可笑可怜之人,武功虽强,也不过是个惊世骇俗的怪物而已。思潮起伏,追念平生诸事,情

不自禁的低声说道:“只有姑姑,只有姑姑一人,别说我少了一臂,便是四肢齐折,她对我

的心意也必毫无变异。”

正想到此处,忽听东面隐隐传来两人言语争执之声,听声音正是郭靖和黄蓉。杨过好奇

心起,想听两人争些甚么,寻声悄步,走到郭靖夫妇居室的窗外。

只听黄蓉大声说道:“这两人明明是抱了襄儿前去绝情谷,想换解毒药物,你口口声声

还说杨过是好人?这孩子生下不到一个时辰,便落入了他们手中,这时还有命么?”说到这

□,语声呜咽,啜泣起来。

郭靖说道:“过儿决不是这样的人。再说,他累次救我救你,咱们便拿襄儿换他一命,

那也是心甘情愿。”黄蓉泣道:“你情愿,我可不情愿……”

这时室中突然发出一阵婴儿啼哭,声音甚是洪亮。杨过大奇:“难道那小女孩已从李莫

愁手中抢回来了?怎么她又说『这时还有命么』?”屏住呼吸,凑眼到窗缝中张望,只见黄

蓉手中果然抱着一个婴儿。那婴儿刚好脸向窗口,杨过瞧得明白,但见他方面大耳,皮色粗

黑,脸上生满了细毛。那女婴郭襄他曾在怀中抱过良久,记得是白嫩娇小,眉目清秀,和这

壮健肥硕的婴儿大不相同。黄蓉背向窗口,低声哄着婴儿,说道:“好好一对双胞胎,你快

去给我找他姊姊回来。”杨过恍然大悟,才知黄蓉一胎生下了两个孩儿,先诞生的是女婴郭

襄,其后又生一个男婴。当生这男婴之时,女婴已给小龙女抱走。

郭靖在室中踱来踱去,说道:“蓉儿,你平素极识大体,何以一牵涉到儿女之事,便这

般瞧不破?眼下军务紧急,我怎能为了一个小女儿而离开襄阳?”黄蓉道:“我说我自己去

找,你又不放我去。难道便让咱们的孩儿这样白白送命么?”郭靖道:“你身子还没复原,

怎能去得?”黄蓉怒道:“做爹的不要女儿,做娘的苦命,那有甚么法子?”

杨过在桃花岛上和他们相聚多年,见他们夫妇相敬相爱,从来没吵过半句,这时却见二

人面红耳赤,言语各不相下,显然已为此事争执过多次。黄蓉又哭又说,郭靖绷紧了脸,在

室中来回走个不停。

过了一会。郭靖说道:“这女孩儿就算找了回来,你待她仍如对待芙儿一般,娇纵得她

无法无天,这样的女儿有不如无!”黄蓉大声道:“芙儿有甚么不好了?她心疼妹子,出手

重些,也是情理之常。倘若是我啊,杨过若不把女儿还我,我还他的左臂也砍了下来。”

郭靖大声喝道:“蓉儿,你说甚么?”举手往桌上重重一击,砰的一声,木屑纷飞,一

长坚实的红木桌子登时给他打塌了半边。那婴儿本来不住啼哭,给他这么一喝一击,竟然吓

得不敢再哭。

便在此时,杨过突见西首窗下有个人影一幌,接着矮了身子,悄悄退开。杨过心想:

“原来除我之外,还有人在窗外偷听,却是谁了?”当下蹑足在那人之后,只见那人身形婀

娜,正是郭芙。杨过心头火起:“好啊!我正要找你!”突然身后一暗,房中灯火熄灭,听

黄蓉气忿忿的道:“你出去罢,别吓惊了孩儿!”

杨过知道郭靖就要出来,在他眼前可不易躲得过,当即钻到假山之后,快步绕到郭芙房

外,一跃窜高,上了她房外那株木笔花树,躲在枝叶之间。

过不多时,果见郭芙回到房中。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已打过二更啦,姑娘请安

睡罢!”郭芙哼了一声,道:“我睡得着时自然会睡!你出去。”那女子应道:“是。”只

见一名丫鬟开门出来,带上房门,自行去了。

过了半晌,只听得郭芙幽幽的一声长叹,杨过心道:“你还叹甚么气?你断我一臂,我

便也断你一臂,只不过好男不与女斗,此刻我下来伤你,虽然易如反掌,却不是大丈夫行

迳。”略一沉吟,已有计较:“好,让我大声叫嚷,将郭伯伯叫来。我先将他打败,再处置

他女儿。男儿汉光明磊落,再也无人能笑话我一句。”但转念又想:“郭伯伯武功卓绝,我

真能胜得了他么?只怕未必!那么此仇就此不报了?”念及断臂之恨,胸间热血潮涌,将心

一横,正要从木笔花树上跳下,忽听得脚步声响,一人大踏步过来。

只见他脚步沉凝,身形端稳,正是郭靖。他走到女儿房外,伸指在门上轻轻一弹,说

道:“芙儿,你睡了么?”郭芙站了起来,道:“爹,是你么?”声音微带颤抖。杨过心中

一惊:“莫非郭伯伯知我来此,特来保护女儿?好!我便先和你动手!打你不过,死在你手

下便了。”

郭靖“嗯”了一声。郭芙将门打开,抬头向父亲望了一眼,随即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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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17:54:10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二十七回 斗智斗力

郭靖走进房去带上了门,坐在床前椅上,半晌无言。两人僵了半天,郭靖才问:“这些

时候你到那□去啦?”郭芙道:“我……我伤了杨大哥,怕你责罚,因此……因此……”郭

靖道:“因此出去躲避几天?”郭芙咬着嘴唇,点了点头。郭靖道:“你是等我怒气过了,

这才回来?”

郭芙又点了点头,突然扑在他的怀□,道:“爹,你还生女儿的气么?”郭靖抚摸她的

头发,低声道:“我没生气。我从来就没生气,只是为你伤心。”郭芙叫了声:“爹!”伏

在他怀□,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郭靖仰头望着屋顶,一声不响,待她哭声稍止,说道:“杨过的祖父铁心公,和你祖父

啸天公是异姓骨肉,他的爹爹和你爹爹,也是结义兄弟,这你都是知道的。”郭芙“嗯”一

声。郭靖又道:“杨过这孩子虽然行事任性些,却是一副侠义心肠,几次三番救过你爹娘的

性命,也曾救过你。他年纪轻轻,但为国为民,已立下不小的功劳,你也是知道的。”郭芙

听父亲的口气渐渐严厉,更是不敢接口。

郭靖站起身来,又道:“还有一件事,你却并不知道,今日也对你说了。过儿的父亲杨

康,当年行止不谨,我是他义兄,没能好好劝他改过迁善,他终于惨死在嘉兴王铁枪庙中,

虽然不是你母下手所害,他却是因你母而死,我郭家负他杨家实多……”

杨过听到“惨死在嘉兴王铁枪庙中”几字,那是第一次听到生父的死处,深藏心底的仇

恨,猛地□又翻了上来,只听郭靖又道:“我本想将你许配于他,弥补我这件毕生之恨,岂

知……岂知……唉!”

郭芙抬起头来,道:“爹,他掳我妹子,又说了许多胡言乱语,诽谤女儿。爹,他杨家

虽然和我家有这许多瓜葛,难道女儿便这样任他欺侮,不能反抗?”

郭靖霍地站起,喝道:“明明是你斩断了他的手臂,他却怎样欺侮你了?他真要欺侮

你,你便有十条臂膀,也都给他斩了。那柄剑呢?”郭芙不敢再说,从枕头底下取出淑女剑

来。郭靖接在手□,轻轻一抖,剑刃发出一阵嗡嗡之声,凛然说道:“芙儿,人生天地之

间,行事须当无愧于心。爹爹平时虽然对你严厉,但爱你之心,和你母亲并无二致。”说到

最后几句话,语声转为柔和。郭芙低声道:“女儿知道。”

郭靖道:“好,你伸出右臂来。你斩断人家一臂,我也斩断你一臂。你爹爹一生正直,

决不敢循私妄为,庇护女儿。”郭芙明知这一次父亲必有重责,但没料想到竟要斩断自己一

条手臂,只吓得脸如土色,大叫:“爹爹!”郭靖铁青着脸,双目凝视着她。

杨过料想不到郭靖竟会如此重义,瞧了这般情景,只吓得一颗心突突乱跳,只想:“我

要不要下去阻止?叫他饶了郭姑娘?”正自思念未定,郭靖长剑抖动,挥剑削下,剑到半空

时微微一顿,跟着便即斩落。

突然呼的一声,窗中跃入一人,身法快捷无伦,人未至,棒先到,一棒便将郭靖长剑去

势封住,正是黄蓉。

她一言不发,刷刷刷连进三棒,都是打狗棒法中的绝招。一来她棒法精奥,二来郭靖出

其不意,竟被她逼得向后退了两步。黄蓉叫道:“芙儿还不快逃?”

郭芙的心思远没母亲灵敏,遭此大事,竟是吓得呆了,站着不动。黄蓉左手抱着婴孩,

右手回棒一挑一带,卷起女儿身躯,从窗口直摔了出去,叫道:“快回桃花岛去,请柯公公

来向爹爹求情。”跟着转过竹棒,连用打狗棒法中的“缠”“封”两诀,阻住郭靖去路,叫

道:“快走,快走!小红马在府门口。”

原来黄蓉素知丈夫为人正直,近于古板,又极重义气,这一次女儿闯下大祸,在外躲了

多日回家,丈夫怒气不息,定要重罚,早已命人牵了小红马待在府门之外,马鞍上衣服银

两,一应俱备,若是劝解得下,让丈夫将女儿责打一顿便此了事,那自是上上大吉,否则只

好遣她远走高飞,待日子久了,再谋父女团聚。卧室中夫妻俩一场争吵,见他脸色不善,走

向女儿卧房,心知凶多吉少,当即跟来,救了女儿的一条臂膀。凭她武功,原不足以阻住丈

夫,但郭靖向来对她敬畏三分,又见她怀中抱着婴儿,总不成便施杀手夺路外闯,只这么略

一耽搁,郭芙已奔出花园,到了府门之外。

杨过坐在木笔花树上,一切看在眼□,当郭芙从窗中掷出之时,若是伸剑下击,她焉能

逃脱?但想她一家吵得天翻地覆,都是为我一人而起,这时乘人之危,实是下不了手。

只见黄蓉连进数招,又将郭靖逼得倒退两步,这时他已靠在床沿之上,无可再退。黄蓉

突然叫道:“接着!”将婴儿向丈夫抛去。郭靖一怔,伸左手接住了孩子。黄蓉垂下竹棒,

走到丈夫身前,柔声道:“靖哥哥,你便饶了芙儿罢!”郭靖摇头道:“蓉儿我何尝不深爱

芙儿?但她做下这等事来,若不重处,于心何安?咱们又怎对得起过儿?唉,过儿断了一

臂,无人照料,不知他这时生死如何?我……我真恨不得斩断了自己这条臂膀……”

杨过听他言辞真□,不禁心中一酸,眼眶儿红了。

黄蓉道:“连日四下□找寻,都没见到他的踪迹,若是有甚不测,必能发见端倪。过儿

武功已不在你我之下,虽受重伤,必无大碍。”郭靖道:“但愿如此。我去追芙儿回来,这

事可不能如此了结。”黄蓉笑道:“她早骑小红马出城去了,那□还追得着?”郭靖道:

“这时三鼓未过,若无吕大人和我的令牌,黑夜中谁敢开城?”

黄蓉叹了口气,道:“好罢,由得你便了!”伸手去接抱儿子郭破虏。郭靖将婴儿递了

过去,脸有歉意,说道:“蓉儿,是我对你不住。但芙儿受罚之后,虽然残废,只要她痛改

前非,于她也未始没有好处……”

黄蓉点头道:“那也说得是!”双手刚碰到儿子的襁褓,突然一沉,插到了郭靖胁下,

使出家传“兰花拂穴手”绝技,在他左臂下“渊液穴”、右臂下“京门穴”同时一拂。这两

处穴道都在手臂之下,以郭靖此时武功,黄蓉若非使诈,焉能拂他得着?但当她将儿子交与

丈夫之时,已然安排了这后着。郭靖遇到妻子,当真是缚手缚脚,登时全身酸麻,倒在床

上,动弹不得。

黄蓉抱起孩儿,替郭靖除去鞋袜外衣,将他好好放在床上,取枕头垫在后脑,让他睡得

舒舒服服,然后从他腰间取出令牌。郭靖眼睁睁的瞧着,却是无法抗拒。

黄蓉又将儿子放在丈夫身畔,让他爷儿俩并头而卧,然后将棉被盖在二人身上,说道:

“靖哥哥,今日便暂且得罪一次,待我送芙儿出城,回来亲自做几个小菜,敬你三杯,向你

陪罪。”说着福了一福,站起身来,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吻。

郭靖听在耳□,只觉妻子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却是顽皮娇憨不减当夫,眼睁睁的瞧着

她抿嘴一笑,飘然出门,心想这两处穴道被拂中后,她若不回来解救,自己以内力冲穴,最

快也得半个时辰方能解开,女儿是无论如何追不上了,这件事当真是哭笑不得。

黄蓉爱惜女儿,心想她孤身一人回桃花岛去,以她这样一个美貌少女,途中难免不遇凶

险,于是回到卧室,取了桃花岛至宝软□甲用包袱包了,挟在腋下,快步出府,展开轻功,

顷刻之间赶到了南门。

只见郭芙骑在小红马上,正与城门守将大声吵闹。那守将说话极是谦敬,郭姑娘前,郭

姑娘后的叫不绝口,但总说若无令牌,黑夜开城,那便有杀头之罪。

黄蓉心想这草包女儿一生在父母庇荫之下,从未经历过艰险,遇上了难题,不设法出奇

制胜,一味发怒呼喝,却济得甚事?于是手持令牌,走上前去,说道:“这是吕大人的令

牌,你验过了罢。”

当时主持襄阳城防的是安抚使吕文德,虽然一切全仗郭靖指点,但郭靖是布衣客卿,诸

般号令部署自凭吕文德的名衔发布。那守将见郭夫人亲来,又见令牌无误,忙陪笑开城,牵

过自己坐骑,说道:“郭夫人倘若用得着,请乘了小将这匹马去。”黄蓉道:“好,我便借

用一下。”郭芙见母亲到来,欢喜无限,母女俩并骑出城南行。

黄蓉舍不得就此和女儿分手,竟是越送越远。襄阳以北数百里几无人烟,襄阳以南却赖

此重镇屏隐,未遭蒙古大军蹂□,虽然动乱不安,但居民一如其旧。母女俩行出二十余里,

天色大明,已到了一个小市镇上,眼见赶早市的店铺已经开门。黄蓉道:“芙儿,咱们同去

吃点儿饮食,我便要回城去啦。”

郭芙含泪答应,心下好生后悔,实不该因一时之忿,斩断了杨过手臂,以致今日骨肉分

离,独自冷清清的回桃花岛去,和一个瞎了眼睛的柯公公为伴,这日子只要想一想也就难挨

了。但父亲举剑砍落的神情,此时念及兀自心有余悸,说甚么也不敢回襄阳城去。

两人走进一家饭铺,叫了些熟牛肉、面饼,母女俩分手在即,谁也无心食用。黄蓉将软

□甲交给女儿,叫她晚间到了客店,便穿在身上,又反复叮咛,在道上须得留心这些、提防

那些,但一时之间又怎说得了多少?眼见女儿口中只是答应,眼眶红红的楚楚可怜,平时爱

娇活泼的模样一时尽失,心中更是不忍,一瞥眼见市镇西头一家糖食店前摆着一担苹果,鲜

红肥大,心道:“去买几个来让芙儿在道上吃,这便该分手啦。”说道:“芙儿,你多吃几

块面饼。便吃不下,也得勉强吃些,这兵荒马乱之际,前面也不知到那□才有东西吃。我过

去买点物事。”说着站起身来,走过十多定店面,到了那卖苹果的担子前。

她检了十来个大红苹果放入怀中,顺手取了一钱银子,正要递给果贩,忽听得身后一个

女子的声音说道:“给秤二十斤白米,一斤盐,都放在这麻袋□。”

黄蓉听那女子话声清脆明亮,侧头斜望,见是个黄衣道姑站在一家粮食店前买物。这道

姑左手抱着个婴儿,右手伸到怀中去取银两。婴儿身上的襁褓是湖绿色的缎子,绣着一只殷

红的小马,正是黄蓉亲手所制。

她一见到这襁褓,登时心头大震,双手发颤,右手拿着的那块银子落入了箩筐。这婴儿

若不是她亲生女儿郭襄,却又是谁?只见那道姑侧过半边脸来,容貌甚美,眉间眼角却隐隐

含有煞气,腰间垂挂一根拂尘,自然便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赤练仙子李莫愁了。黄蓉从未和

这女魔头会过面,但这般装束相貌,除她之外更无别人。

黄蓉生下郭襄后,慌乱之际,模模糊糊的瞧过几眼,这时忍不住细看女儿,只见她眉目

娇美,神姿秀丽,虽是个极幼的婴儿,但已是个美人胎子无疑,又见她小脸儿红红的,长得

甚是壮健。她兄弟郭破虏虽吃母乳,还不及她这般肥白可爱。黄蓉又惊又喜,忍不住要流下

泪来。

李莫愁付了银钱,取过麻袋,一手提了,便即出镇。

黄蓉见事机紧迫,不及去招呼郭芙,心想:“襄儿既入她手,此人阴毒绝伦,若是强行

抢夺,她必伤孩儿性命。”眼见她走出市梢,沿大路向西而行,于是不即不离的跟随在后,

又想:“她是过儿的师伯,虽听说他们相互不睦,但芙儿伤了过儿手臂,他们古墓派和我郭

家已结上了深仇。倘若过儿和龙姑娘都在前面相候,我以一敌三,万难取胜,只有及早出

手,方是上策。”眼见李莫愁折而向南,走进一座树林,当下展开轻功,快步从树旁绕了过

去,赶在李莫愁的前头,突然窜出,迎面拦住。

李莫愁忽见身前出现一个美貌少妇,当即立定。黄蓉笑道:“这位想必是赤练仙子李道

长了,幸会幸会!”

李莫愁见她窜出时身法轻盈,实非平常之辈,又见她赤心空拳,腰带间插着一根淡黄色

竹杖,一转念间,登时满脸堆欢,放下麻袋,□衽施礼,说道:“小妹久慕郭夫人大名,今

日得见芳颜,实慰平生。”

当今武林之中,女流高手以黄蓉和李莫愁两人声名最响。清净散人孙不二成名虽早,武

功远不及两人。小龙女则年纪幼小,霍都王子终南山古墓败归,小龙女始为人知,大胜关一

战,更是名扬天下,但毕竟为时未久。黄李二人一个是东邪黄药师娇女、大侠郭靖之妻、身

任丐帮帮主二十余年;另一个以拂尘、银针、五毒神掌三绝技名满天下,江湖上闻而丧胆。

此时两人初次见面,细看对方,均各自惊奇:“原来她竟是如此的一个美貌女子!”心下都

严加提防,都想对方既享大名,必有真实本领。

黄蓉笑道:“道长之名,小妹一向是久仰的了。道长说话如何这般客气?”李莫愁道:

“郭夫人是天下第一大帮丐帮前任帮主,武林中群伦之首,小妹真是相见恨晚。”两人说了

好些客套话。

黄蓉笑道:“道长怀抱的这个婴儿,可爱得很啊,却不知是谁家的孩儿?”李莫愁道:

“说来惭愧,郭夫人可莫见笑。”黄蓉道:“不敢。”心想眼下说到正题了,一说翻便得动

手,心中筹思方案,如何在动手之前先将女儿抢过,却听李莫愁道:“也是我古墓派师门不

幸,小妹无德,不能教诲师妹,这孩儿是我龙师妹的私生女儿。”

黄蓉大奇:“龙姑娘没有怀孕,怎会有私生女儿?这明明是我女儿,她当面谎言欺诈,

是何用意?”她可不知李莫愁实非有心欺骗,只道这孩子真是杨过和小龙女所生。李莫愁心

恨师父偏心,将古墓派的秘笈“玉女心经”单传于小师妹,这时黄蓉问及,便乘机败坏师妹

的名声。黄蓉道:“龙姑娘看来贞淑端庄,原来有这等事,那倒令人猜想不到了。却不知这

孩儿的父亲是谁?”

李莫愁道:“这孩儿的父亲么?说起来更是气人,却是我师妹的徒儿杨过。”

黄蓉虽然善于作伪,这时却也忍不住满脸红晕,心下大怒,暗道:“你把我女儿说成是

龙姑娘私生,那也罢了,但说她父亲乃是杨过,岂非当面辱我?”但这怒色只在脸上一闪而

过,随即平静如常,说道:“胡闹,胡闹,太不成话了。可是这女孩儿却真讨人欢喜,李道

长,给我抱抱。”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苹果,举在孩子面前,口中啜啜作声,逼那孩子,说

道:“乖孩子,你的脸蛋儿可不像这苹果么?”

李莫愁自夺得郭襄后一直隐居深山,弄儿为乐,每日挤了豹乳□饲婴儿。她一生作恶多

端,却也不是天性歹毒,只是情场失意后愤世嫉俗,由恼恨伤痛而乖僻,更自乖僻为狠戾残

暴。郭襄娇美可爱,竟打动了她天生的母性,有时中夜自思,即使小龙女用“玉女心经”来

换,也未必肯把郭襄交还。这时见黄蓉要抱孩子,便如做母亲的听到旁人称赞自己孩儿一

般,颇以为喜,笑吟吟的递了过去。

黄蓉双手刚要碰到郭襄的襁褓,脸上忍不住流露出爱怜备至的神色,这慈母之情,说甚

么也是难以掩饰。她对这幼女日夜思想,只恐她已死于非命,这时得能亲手抱在怀中,如何

不大喜若狂?

李莫愁斗见她神色有异,心中一动:“她如只是喜爱小儿,随手抱她一抱,何必如此心

神震□?此中定然有诈。”猛地□双臂回收,右足点动,已向后跃出两丈开外。她双足落

地,正要喝问,只见黄蓉已如影随形般窜来。李莫愁将负在肩头的麻袋一抖,袋中二十斤白

米和一斤盐齐向黄蓉劈面打去。

黄蓉纵身跃起,白米和盐粒尽数从脚底飞过。李莫愁乘机又已纵后丈许,抽了拂尘在

手,笑吟吟的道:“郭夫人,你要助杨过抢这孩儿么?”黄着在这一窜一跃之间,已想到对

方既已起疑,势难智取,只有用力强夺,当下也是笑嘻嘻的道:“我不过见孩儿可爱,想要

抱抱。你如此见外,未免太瞧人不起了。”

李莫愁道:“郭大侠夫妇威名震于江湖,小妹一直钦佩得紧,今日得见施展身手,果然

名下无虚。小妹此刻有事,便此拜别。”她生怕郭靖便在左近,胆先怯了,交代了这几句

话,转身便走。

黄蓉一跃上前,身在半空,已抽了竹棒在手。丐帮世传的打狗棒她已传给了鲁有脚,现

下随身所携的这条竹棒虽不如打狗棒坚韧,长短轻重却是一般无异,只是色作淡黄,以示与

打狗棒有别。她不待身子落地,竹棒已使“缠”字诀掠到了李莫愁背后。

李莫愁心想我和你无怨无仇,今日初次见面,我说话客客气气,有甚得罪你处,何以毫

没来由的便出兵刃打人?拂尘后挥,挡开竹棒,还了一招。

黄蓉的棒法快速无伦,六七招一过,李莫愁已感招架为难。她本身武功比之黄蓉原已稍

逊,何况手抱孩儿,更是转动不灵。黄蓉挪动身形,绕着她东转西挡,竹棒抖动,顷刻间李

莫愁已处下风。

又拆数招,李莫愁见她竹棒始终离开孩儿远远的,知她有所避忌,心想:“每次与人相

斗,倒是抱着孩儿的占了便宜。”笑道:“郭夫人,你要考较小妹功夫,山高水长,尽有相

见之日,何必定要今日过招?任谁一个失手,岂不伤了这可爱的孩儿?”

黄蓉心想:“她是当真不知这是我的女儿,还是作假?可须得先试她出来。”说道:

“为了这孩儿,我已让了你十多招,你再不放下孩儿,我可不顾她死活了!”说着举棒向她

右腿点去。李莫愁挥拂尘一挡,黄蓉竹棒不待与拂尘相交,已然挑起,蓦地戮向她左胸。这

一戳又快又妙,棒端所指,正是郭襄小小的身体。

这一棒若是戳中了,便李莫愁也须受伤,郭襄受了更非立时丧命不可。黄蓉在这棒上控

纵自如,棒端疾送,已点到了郭襄的襁褓,这一下看似险到了极处,但打狗棒法在她手下使

将出来,自是轻重远近,不失分毫。李莫愁那知就□,眼见危急,忙向右闪避,自身不免就

此露了破绽,拍的一下,左胫骨已被竹棒扫中,险些绊倒,向旁连跨两步,这才站定。她挥

拂尘护住身前,转过头来,怒道:“郭夫人你枉有侠名,却对这小小婴儿也施辣手,岂不可

卑?”

黄蓉见她这番恼怒并非佯装,心下大喜,暗想:“你出力保护我的女儿,我偏要棒打亲

女,吓你一跳。”微微一笑,说道:“道长既说这孩儿来历不明,留在世上作甚?”说着纵

身而前,举棒疾攻,数招一过,郭襄又遇危险。她身在李莫愁怀中,颠簸起伏,甚不舒服,

突然放声大哭起来。黄蓉暗叫:“乖女莫惊!我要救你,只得如此。”她虽心中怜惜,出手

却越来越是凌厉,若非李莫愁奋力抗御,看来招招都能制郭襄的死命。李莫愁心神不定,急

退数步,举拂尘护郭襄身前,叫道:“郭夫人,你到底要怎地?”

黄蓉笑道:“当今女流英杰,武林中只称李道长和小妹二人。此刻有缘相逢,何不一分

高下?”她这几毒打郭襄,已将李莫愁激得得怒气勃发,心想:“你丈夫若来,我还忌他三

分,凭你也不过是个女子,难道我便真怕了你?”当下哼了一声,道:“郭夫人有意赐教,

正是求之不得。”黄蓉道:“你怀抱婴儿,我胜之不武,还是将她掷下,咱俩凭真功夫过招

玩玩。”

李莫愁心想抱着婴儿决计非她敌手,施发毒针时也是诸多顾忌,心道:“江湖上多称郭

靖夫妇仁义过人,但瞧她对一个婴儿也如此残忍,可见传闻言过其实。”游目四顾,见东首

几株大树之间生着一片长草,颇为柔软,于是将郭襄抱去放在草上,轻轻拍了几下,又哄了

几句,这才转身说道:“请发招罢。”

黄蓉与她拆了这十余招,知她武功比之自己也差不了多少,若此时将女儿抢在手中,她

再上来缠斗,自己稍有疏虞,只怕便伤了女儿,只有先将她打死打伤,再抱回女儿,方无后

患,这女子作恶多端,百死不足以蔽其辜,想到此处,心中已动了杀机。

李莫愁平素下手狠辣,无所不用其极,以己之心度人,见黄蓉眼角不断的向婴儿一望一

瞥,心想:“她若打我不过,便会向孩儿突下毒手,分我心神。”是以站在郭襄身前,不容

对方走近。

在这顷刻之间,黄蓉心中已想了七八条计策,每一计均有机可制李莫愁死命,但也均不

免危及郭襄,寻思:“瞧这女魔头的神情,对我襄儿居然甚为爱惜,襄儿在她手中,纵然一

时抢不回来,也无大碍,却不可冒险轻进,反使襄儿遭难。”心念一转,说道:“李道长,

咱俩的武功相差不远,非片刻之间可分胜负,相斗之际若有虎狼之类出来吃了孩儿,岂不令

人分心?不如先结果了这小鬼,咱们痛痛快快的打一架。”说着弯腰拾起一块小石子,放在

中指上一弹,呼的一声,石子挟着破空之声急向郭襄飞去。

这一弹是她家传绝技“弹指神通”功夫,李莫愁曾见黄药师露过,知道劲力非同小可,

忙举拂尘格开,喝道:“这小孩儿碍着你甚么事了?何以几次三番要害她性命?”

黄蓉暗暗好笑,其实这颗石子弹出去时力道虽急,她手指上却早已使了回力,李莫愁便

算不救,石子一碰到郭襄的身子立时便会斜飞,决不会损伤到她丝毫,当即笑道:“你对这

孩儿如此牵肚挂肠,旁人不知,还道……还道是你的……哈哈……”李莫愁怒道:“难道是

我的孩……”说到这“孩”字,突然住口,脸上一红,道:“是我甚么?”黄蓉笑道:“你

是道姑,自然不能有孩儿,旁人定要说这孩儿是你的妹子了。”李莫愁哼了一声,也不以为

意,却不知黄蓉连口头上也不肯吃半点亏,说郭襄是她妹子,便是说郭靖和自己是她父母,

讨他一个小小便宜,谁叫她适才说杨过是郭襄之父呢?

李莫愁道:“郭夫人这便请上罢!”黄蓉道:“你挂念着孩儿,动手时不能全神贯注,

我纵然胜你,也无意味。这样罢,我割些棘藤将她围着,野兽便不能近前,咱俩再痛痛快快

的打一架。”说着从腰间取出一柄金柄小佩刀,走到树丛中割了许多生满棘刺的长藤。

李莫愁严密监防,只怕黄蓉突然出手伤害孩子,只见她拉着棘藤,缠在孩子身周的几株

大树之上,这么野兽固然伤害不了孩子,而郭襄幼小,还不会翻身,也不会滚到棘刺上去。

她心想:“江湖上称道郭夫人多智,果然名不虚传。”见黄蓉将棘藤缠了一道又是一道,在

几株大树间东拉来,西扯去,密密层层的越缠越多,又见她脸带诡笑,似乎不怀好意,心中

不禁有些发毛,说道:“够了!”

黄蓉道:“好,你说够了,便够了!李道长,你见过我爹爹,是么?”李莫愁道:“是

啊。”黄蓉道:“我曾听杨过说,你写过四句话讥嘲我爹爹,是不是?好像是甚么『桃花岛

主,弟子众多,以五敌一,贻笑江湖』!”

李莫愁心中一凛:“啊,我当真胡涂了,早就该想到此事。她今日跟我缠个没了没完,

原来是为了这四句话。”冷冷的道:“当日他们五个人对付我一个人,原是实情。”黄蓉

道:“今日咱们以一敌一,却瞧是谁贻笑江湖?”李莫愁心头火起,喝道:“你也休得忒也

托大,桃花岛的武功我见得多了,也不过如此而已,没甚么了不起。”

黄蓉冷笑道:“哼哼!莫说桃花岛的武功,便算不是武功,你也未必对付得了。你有本

事,便将那孩儿抱出来瞧瞧!”

李莫愁吃了一惊:“难道她已对孩儿施了毒手。”急忙纵身跃过一道棘藤,向左拐了个

弯,见棘藤拦路,于是顺势向右转内,耳听得郭襄正自哇哇啼哭,稍觉放心,又向内转了几

个弯,不知如何,竟然又转到了棘藤之外。她大惑不解,明明是一路转进,何以忽然转到了

藤外?当下不及细想,双足点处,又向内跃去,只是地下棘藤一条条的横七竖八,五花八

门,一个不小心,嗤的一声响,道袍的衣角给荆棘撕下了一块。这么一来,她不敢再行莽

撞,待要瞧清楚如何落脚,突见黄蓉已站在棘藤之内,俯身抱起了孩儿。

她登时大惊失色,高声叫道:“放下了孩儿!”眼见一条条棘藤之间足可侧身通过当即

连续纵跃,跨过棘藤向黄蓉奔去,但这七八□大树方圆不过数丈,竟是可望而不可即,她这

般纵跃奔跑,似左实右,似前实后,几个转身,又已到棘藤圈之外。只见黄蓉放下孩儿,东

一转,西一幌,轻巧自在的出了藤圈。

李莫愁猛地省悟,那晚与杨过、程英、陆无双等为敌,他们在茅屋外堆了一个个土墩,

自己竟尔无法正面攻入,这时黄蓉用棘藤所围的,自也是桃花岛的九宫八卦神术了。她微一

沉吟,心念已决:“只有先打退敌人,然后把棘藤一条条自外而内的移去,再抱婴儿。这时

如莽撞乱闯,敌人占了阵图之利,自己非败不可。”一摆拂尘,窜出数丈,反而难得棘藤远

远的,凝神待敌,竟没再将这回事放在心上。

黄蓉初时见她在棘藤圈中乱转,正自暗喜,忽见她纵身跃开,却也好生佩服:“这女魔

头拿得起,放得下,决断好快。她得享大名,果非幸致,看来实是劲敌。”这时女儿已置于

万无一失之地,心中再无牵挂,挥竹棒使招“按狗低头”,向李莫愁后颈捺落。李莫愁拂尘

倒卷,缠向竹棒,刷的一声,帚丝直向黄蓉面门击来。两人以快打快,各展精妙招术,顷刻

间已拆了数十招。

李莫愁功力深厚,拂尘上招数变化精微,但对方的打狗棒法实在奥妙无比,她勉力抵挡

得数十招,已可说是武林中罕有之事,眼见竹棒平平淡淡的一下打来,到得眼前,方向部位

斗然大异,自知再斗下去,终将落败。这竹棒看来似乎并非杀人利器,但周身三十六大穴只

要被棒端戳中一处,无一不致人死命。李莫愁奋力再招架了几棒,额头已然见汗,拂尘在身

前连挥数下,攻出两招,足下疾向后退,说道:“郭夫人的棒法果然精妙,小妹甘拜下风。

只是小妹有一事不解,却要请教。”黄蓉道:“不敢!”

李莫愁道:“这竹棒棒法乃九指神丐的绝技,桃花岛的武功倘然果真了得,郭夫人何以

不学令尊的家传本事,却反而求诸外人?”黄蓉心想:“这人口齿好不厉害,她胜不了我的

棒法,便想我舍长不用。”笑道:“你既知这棒法是九指神丐所传,那么也必知道棒法之名

了。”李莫愁哼了一声,眉间煞气凝聚,却不答话。黄蓉笑道:“棒号打狗,见狗便打,事

所必至,岂有他哉?”

李莫愁见不能激得她舍棒用掌,若与她作口舌之争,对方又伶牙俐齿,自己仍然是输,

将拂尘在腰间一插,冷笑道:“天下的叫化儿个个唱得惯莲花落,果然连帮主也是贫嘴滑舌

之徒,领教了!”说着大踏步走到林边,在一个树墩上一坐。

她这么认输走开,黄蓉本是求之不得,但见她坐着不走,心念一转,已知其意,她实是

舍不得襄儿,自己倘若去将女儿抱了出来,她必上来缠斗,这一来强弱之势倒转,那便大大

不利,看来不将此人打死打伤,女儿纵入自己掌握,仍是无法平平安安的抱回家去。当下左

走三步,右抢四步,斜行迂回,已抢到李莫愁身前,这几步看似轻描淡写,并无奇处,但中

藏八卦变化,李莫愁不论向那一方位纵跃,都不能逃离她的截阻,跟着右手轻抖,竹棒已点

向李莫愁左肘。

李莫愁举掌封格,喝道:“自陈玄风、梅超风一死,黄药师果真已无传人。”她这话一

来讥刺黄蓉只有北丐所传的打狗棒法可用,二来又耻笑黄药师收徒不谨。

黄蓉的家传“玉箫剑法”这时也已练得颇为精深,只是手中无剑,若是以棒作剑,兵刃

不顺,便未必能胜眼前这个强敌,当下微微一笑,说道:“我爹爹收了几个不肖徒儿,果然

不妙,却那及得李道长和龙姑娘师姊妹同气连枝,一般的端庄贞淑。”

李莫愁怒气上冲,袖口一挥,两枚冰魄银针向黄蓉小腹激射过去。她虽然杀人不眨眼,

手段毒辣无比,却是个守身如玉的处女,她只道小龙女行止甚是不端,听黄蓉竟将自己与师

妹相提并论,大怒之下,一出手便是最阴狠的暗器。

黄蓉这时和她站得甚近,闪避不及,,急忙回转竹棒,一一拨开。若不是她的打狗棒法

已练到化境,拨得开一枚,第二枚实难挡过。两枚银针从她脸前两寸之外飞掠而过,鼻中隐

隐闻到一股药气,当真是险到了极处。黄蓉想起数年前爱雕的一足被这冰魄银针擦伤,医治

了六七个月毒性方始去尽,一凛之下,又见双针迎面射来。

黄蓉向东斜闪,两枚银针挟着劲风从双耳之旁越过,心想:“此处离襄儿太近,这毒针

四下□乱飞激射,万一碰破她一点嫩皮,那可不得了!”当下疾奔向东,穿出林子。李莫愁

随后追来,认定她除了棒法神妙之外,其余武功均不及自己,眼见她幌身出林,喝道:“未

分胜败,怎么便走了?”黄蓉转过身子,微微一笑。李莫愁道:“郭夫人,你挡我银针,还

是非用这竹棒不可么?”说着抢上几步。

黄蓉知道若不收起竹棒,她总是输得心不甘服,将竹棒在腰间一插,笑道:“久闻李道

长五毒神掌杀人无数,小妹便接你几掌。”

李莫愁一怔,心道:“她明知我毒掌厉害,却仍要和我比掌,如此有恃无恐,只怕有

诈。”但想她掌法纵然神妙,怎及自己的神掌沾身即毙,双掌一拍,内力已运至掌心,说

道:“愿领教桃花岛的落英神剑掌妙技。”眼见黄蓉右掌轻飘飘的拍来,当下左掌往她掌心

按去,右掌跟着往她肩头击落。这两掌本已迅速沉猛,兼而有之,可是她右掌击出之际,同

时更发出两枚银针,射向黄蓉胸腹之间。这掌中来针的阴毒招数,是她离师门后自行所创,

对方正全神提防她的毒掌,那料得到她又会在如此近身之处突发暗器,不少武学名家便曾因

此而丧生于毒针之下。

黄蓉缩回来左掌,托向她右腕,化开了她右掌扑击,右手缩人怀中,似乎也要掏摸暗器

还敬,但终于迟了一步,她口手刚从怀中伸出,银针离她肋下已不及五寸,到此地步,纵有

通天本领也已闪避不了。李莫愁心中大喜,只见银针透衣而没,射入了黄蓉身子。

黄蓉叫声:“啊哟!”双手捧肚,弯下腰去,随即左掌拍出,击向李莫愁胸口。这一掌

还是来得真快,李莫愁叫道:“好!”上身后仰避开,双掌齐出,也拍向黄蓉胸口。

她知黄蓉中了这两枚银针之后,毒性迅即发作,这一招只求将她推开,与自己离得远远

的,她自会毒发而死。却见黄蓉上身微微一动,并不招架,李莫愁心想:“她中针之后,全

身已麻痹了。”双掌刚沾上对方胸口衣襟,突然两只掌心都是一痛,似是击中了甚么尖针。

她大惊之下,急忙后跃,举掌看时,只见每只掌心都刺破了一孔,孔周带着一圈黑血,

显是为自己的冰魄银针所伤。她又惊又怒,不明缘由,却见黄蓉从怀中取出两只苹果,双手

各持一只,笑吟吟的高高举起,每只苹果上都刺着一枚银针。李莫愁这才省悟,原来她怀中

藏着苹果,先前自己发射暗器,她并不拨打闪避,却伸手入怀抓住苹果,对准银针的来路,

收去了毒针,再诱使自己出掌击在苹果之上。

李莫愁本也是个绝顶聪明之人,但今日遇上了这个诡诈百出的对手,只有甘拜下风,忙

伸手入怀去取解药,却听得风声飒然,黄蓉双掌已攻向她的面门。

李莫愁举左手一封,猛见黄蓉一只雪白的手掌五指分开,拂向自己右手手肘的“小海

穴”,五指形如兰花,姿态曼妙难言。她心中一动:“莫非这是天下闻名的兰花拂穴手?”

右手来不及去取解药,忙翻掌出怀,伸手往她手指上抓去。黄蓉右手缩回,左手化掌为指,

又拂向她颈肩之交的“缺盆穴”。

李莫愁见她指化为掌,掌化为指,“落英神剑掌”与“兰花拂穴手”交互为用,当真是

掌来时如落英缤纷,指拂处若春兰葳蕤,不但招招凌厉,而且丰姿端丽,不由得面若死灰,

心道:“今日得见桃花岛神技,委实大非寻常,莫说我掌上已然中毒,便是安健如常,也不

是她对手。”她急于脱身,以便取服解药,但黄蓉忽掌忽指,缠得她没半分余暇。那冰魄银

针的毒性何等厉害,若不是她日常使用,体质习于毒性,那么这片时之间早已晕去了,但纵

然如此,毒素自掌心逐步上行,只要行到心窝之间,终于也要不治。

黄蓉见她脸色苍白,出招越来越是软弱,知道只要再缠得少时,她便要支持不住,心想

这女魔头作恶多端,今日毙于她自己的毒针之下,正好替武氏兄弟报了杀母之仇,当下步步

进逼,手下毫不放松,同时守紧门户,防她临死之际突施反噬。

李莫愁先觉下臂酸麻,渐渐麻到了手肘,再拆数招,已麻到了腋窝,这时双臂僵直,已

然不听使唤,只得叫道:“且慢!”向旁抢开两步,惨然道:“郭夫人,我平素杀人如麻,

早就没想能活到今日。斗智斗力,我都远不如你,死在你的手下,实所甘服,但我斗胆求你

一件事。”黄蓉道:“甚么事?”双眼不转瞬的瞪着她,防她施缓兵之计,伸手去取解药,

然见她双臂下垂,已然弯不过来,听她说道:“我和师妹向来不睦,但那孩儿实在可爱,求

你大发善心,好好照料,别伤了她的小命。”

黄蓉听她这几句话说得极是诚恳,不禁心中一动:“这魔头积恶如山,临死之际居然能

真心爱我的女儿。”说道:“这女孩儿的父母并非寻常之辈,若是让她留在世上,不免使我

一世操心,辛苦百端……”李莫愁怎听得出她言中之意,求道:“望你高抬贵手……”

黄蓉要再试她一试,走近前去,挥指先拂了她的穴道,从她怀中取出一个药瓶,问道:

“这是你毒针的解药么?”李莫愁道:“是!”黄蓉道:“我不能两个人都饶了,若要我救

你,须得杀那女孩儿。倘你自甘就死,我便饶那孩儿。”

李莫愁万想不到竟然尚有活命之机,只是叫黄蓉杀那女孩固然说不出口,以自己性命换

得女孩活命,却也不愿,只见黄蓉从小瓶中倒出一粒解药,两根手指拈住了轻轻幌动,只等

自己回答,颤声道:“我……我……”

黄蓉心想:“她迟疑了这么久,实已不易。不管她如何回答,单凭这一念之善,我便须

饶她一命。她满身血债,将来自有人找她报仇。”于是拦住她话头,笑道:“李道长,多谢

你对我襄儿如此关怀。”

李莫愁愕然道:“甚么?”黄蓉笑道:“这女孩儿姓郭名襄,是郭靖爷和我的女儿,生

下不久便落入了龙姑娘手中,不知你怎地竟会起了这个误会。承你养育多日,小妹感谢不

尽。”说着□衽行了一礼,将一粒解药塞入她的口中,问道:“够了么?”李莫愁茫然道:

“我中毒已深,须得连服三粒。”黄蓉道:“好!”又□了她两粒,心想这解药或有后用,

却不还她,将药瓶放入了怀中,笑道:“三个时辰之后,你穴道自解。”

她快步回入树林,心想:“耽搁了这多时,不知芙儿走了没有?若能让她姊妹俩见上

面,大是佳事。”转入棘藤圈中,一瞥之下,不由得如入冰窖,全身都凉了。

那棘藤圈丝毫无异,郭襄却已影踪不见。黄蓉心中怦怦乱跳,饶是她智计无双,这时也

慌得没做手脚处。她定了定神,心道:“莫慌,莫慌,我和李莫愁出林相斗,并无多时,襄

儿给人抱去,定走不远。”攀到林中最高一株树上四下眺望。襄阳城郊地势平坦,这一眼望

去足足有十余里,竟没见到丝毫可疑的事物,此时蒙古大军甫退,路上绝无行人,只要有一

人一骑走动,虽远必见。

黄蓉心想:“此人既未远去,必在近处。”于是细寻棘藤圈附近有无留下足印之类。只

见一条条棘藤绝无曾被□动搬移之迹,决非甚么野兽冲入将孩儿衔去,寻思:“我这些棘藤

按九宫八卦方位而布,那是我爹爹自创的奇门之术,世上除桃花岛弟子之外,再也无人识

得,虽是金轮法王这等才智之士,也不能在这棘藤之间来去自如,难道竟是爹爹到了?……

啊哟,不好!”

猛地想起,数月前与金轮法王邂逅相遇,危急中布下乱石阵抵挡,当时杨过来救,曾将

阵法的大要说了给他知晓,此人聪明无比,举一反三,虽不能就此精通奇门之术,但棘藤匆

匆布就,破解并不甚难。她一想到杨过,脑中一晕,不由得更增了几分忧心,暗想:“芙儿

断他一臂,他和我郭家更是结下了深仇,襄儿落入此人手中,这条小命算是完啦。他也不用

下手相害,只须随手将她在荒野中一抛,这婴儿那□还有命在?”想起这女孩儿出世没有几

天,便如此的多灾多难,竟怔怔的掉下泪来。

但她多历变故,才智绝伦,附近竟找不出他半个足印,心下大奇:“他便是轻功练到了

绝顶,这软泥之上也必会有浅浅的足印,难道他竟是在空中飞行的么?”

她这一下猜测果然不错,郭襄确是给杨过抱去的,而他出入棘藤,确也是从空飞行来

去。

那天晚间杨过在窗外见黄蓉点了郭靖穴道,放走女儿,他便从原路出城,远远跟随,心

道:“郭伯母,你女儿欠我一条臂膀,你丈夫斩不了,便让我来斩。你在明,我在暗,你想

永世保住女儿这条右臂,只怕也不怎么容易。”

黄蓉与女儿分离在即,心中难过,没留意到身后有人跟踪。此后她在小市镇上与李莫愁

想遇、两人想斗等情,杨过在林外都瞧得清清楚楚。待得两人出林,他便跃上高树,扯了三

条长藤并在一起,一端缚在树上,另一端左手拉住了,自空纵入棘圈,双足挟住郭襄腰间,

左手使劲一扯,身子便已□出棘圈。眼见黄蓉与李莫愁兀自在掌来指往的相斗,便在树梢上

纵跃出林,落地后奔跑更速,片刻间回到了市镇。只见郭芙站在街头,牵着小红马东张西

望,等候母亲回来,杨过双足一点,身子从丈外远处跃上了红马。

郭芙吃了一惊,回过头来,见骑在马背的竟是杨过,心中腾的一跳,“啊”的一声叫了

出来,急忙□剑在手。小龙女的淑女剑虽利,她自是不愿使用,手中所持,仍是常用的那柄

利剑。

杨过见她脸色苍白,目光中尽是惧色,他此时若要斩断她右臂,实是易如反掌,但事到

临头,竟然下不了手,哼的一声,挥出右臂,空袖子已裹住了她长剑,向外甩出。郭芙那□

还拿捏得住,长剑脱手,直撞向墙角。杨过左手抢过马□,双腿一夹,小红马向前急冲,绝

尘而去。郭芙只吓得手足酸软,慢慢走到墙角拾起长剑,剑身在墙角上猛力碰撞,竟已弯得

便如一把曲尺。

以柔物施展刚劲,原是古墓派武功的精要所在,李莫愁便拂尘、小龙女使绸带,皆是这

门功夫。杨过此时内劲既强,袖子一拂,实不下于钢鞭巨杵之撞击。

杨过抱了郭襄,骑着汗血宝马向北疾驰,不多时便已掠过襄阳,奔行了数十里,因此黄

蓉虽攀上树顶极目远眺,却瞧不见他的踪影。

杨过骑在马上,眼见道旁树木如飞般向后倒退,俯首看看怀中的郭襄,见她睡得正沉,

一张小脸秀美娇嫩,心道:“郭伯伯、郭伯母这个小女儿,我总是不还他们了,也算报了我

这断臂之仇。他们这时心中的难过懊丧,只怕尤胜于我。”奔了一阵,转念又想:“杨过啊

杨过,是不是你天生的风流性儿作祟,见了郭芙这美貌少女,天大的仇怨也抛到了脑后?倘

若斩断你手臂的是个男人,你今日难道也肯饶了他?”想了半日,只好摇头苦笑。他对自己

激烈易变的性格非但管制不住,甚且自己也难以明白。

行出二百里后,沿途渐有人烟,一路上向农家讨些羊乳牛乳□郭襄吃了,决意回古墓去

找小龙女,不数日间已到了终南山下。

回尘旧事,感慨无已,纵马上山,觅路来到古墓之前。“活死人墓”的大石碑巍然耸

立,与前无异,墓门却已在李莫愁攻入时封闭,若要进墓,只有钻过水溪及地底潜流,从密

道进去。凭他这时内功修为,穿越密道自是绝不费力,然而如何处置郭襄却大为踌躇,这小

小婴儿一入水底,必死无疑,但想到小龙女多半便在墓中,进去即可与她相见,那□还能捺

得住?于是从口袋□取些饼饵嚼得烂了,□了郭襄几口,在古墓旁找了个山洞,将她放在洞

内,拔些荆棘柴草堆在洞口,心想不论在墓中是否能与小龙女想见,都要立即回出,设法安

□婴儿。

堆好荆棘,绕过古墓向后走去,忽听得远处隐隐有兵刃相交之声,瞧方向正是重阳宫的

所在,微一迟疑间,突见一只银色轮子发出呜呜声响,激飞上天,正是金轮法王的兵刃。他

好奇心起,循声赶到重阳宫后玉虚洞前,便在此时,小龙女身受全真五子一招“七星聚会”

和金轮法王轮子的前后夹击,身受重伤。

杨过若是早到片刻,便能救得此厄。但天道不测,世事难言,一切岂能尽如人意?人世

间悲欢离合,祸福荣辱,往往便只差于□毫之间!

全真五子乍见杨过到来,均知此事纠葛更多。丘处机大声道:“我重阳宫清修之地,今

日各位来此骚扰,却是为何?”王处一更是怒容满面,喝道:“龙姑娘,你古墓派和我全真

教虽有梁子,双方自行了断便是,何以约了西域胡人,诸般邪魔外道,害死我这许多教下弟

子?”小龙女重伤之余,那□还能分辩是非,和他们作口舌之争?全真教下诸弟子见她剑刺

尹志平,又伤赵志敬,不论是尹派赵派,尽数会她当作敌人,当此纷扰之际,更是无人出来

说明真相。

杨过伸左臂轻轻扶着小龙女的腰,柔声道:“姑姑,我和你回古墓去,别理会这些人

啦!”小龙女道:“你的手臂还痛不痛?”杨过笑着摇了摇头,道:“早就好啦。”小龙女

道:“你身上情花的毒没发作么?”杨过道:“有时发作几次,也不怎么厉害。”

赵志敬自给小龙女刺伤之后,一直躲在后面,不敢出头,待见全真五子出关而出,心知

众师长查究起来,自己掌教之位固然落空,还得身受严刑。他本来也不过是生性暴躁,器量

褊狭,原非大奸大恶之人,只是自忖武功于第三代弟子中算得第一,这掌教之位却落于尹志

平身上,心上愤愤不平,就此一念之差,终于陷溺日深,不可自拔。此时暗想眼下的局面决

不能任其宁定,只有搅他个天翻地覆,五位师长是非难分,方有从中取巧之机,如能假手于

金轮法王和一众蒙古武士将全真五子除去,更是一劳永逸;眼见杨过失了右臂,左手又扶着

小龙女,几乎已成束手待毙的情势,他生平最憎恨之人,便是这个叛门辱师的弟子,这时有

此良机,那肯放过?向身旁的鹿清笃使了个眼色,大声喝道:“逆徒杨过,两位祖师爷跟你

说话,你不跪下磕头,竟敢倨傲不理?”

杨过回头来,眼光中充满了怨毒,心道:“姑姑伤在你全真教一般臭道士之下,今日暂

且不理,日后再来跟你们算帐。”向群道狠狠的扫了一眼,扶着小龙女,移步便行。

赵志敬喝道:“上罢!”与鹿清笃两人双剑齐出,向杨过右胁刺去。赵志敬先前虽然身

遭剑刺,但伤势不重,这一剑刺向杨过断臂之处,看准了他不能还手,剑挟劲风,实是使上

了毕生的修为劲力。

丘处机虽不满杨过狂妄任性,目无尊长,但想起郭靖的重托,又想起和他父亲杨康昔日

的师徒之情,喝道:“志敬,剑下留情!”

那一边马光佐更高声叫骂起来:“牛鼻子要脸么?刺人家的断臂!”他和杨过最合得

来,眼见他遇险,便要冲上来解救,苦于相距过远,出手不及。

突见灰影一闪,鹿清笃那高大肥胖的身子飞将起来,哇哇大叫,砰的一声,正好撞在尼

摩星身上。凭着尼摩星的武功,这一下虽是出其不意,也决不能撞得着他,但他双腿断了,

两只手都撑着拐杖,既不能伸手推挡,纵跃闪避又不灵便,登时撞个正着,仰天一交摔倒。

尼摩星背脊在地下一靠,立即弹起,一拐杖打在鹿清笃背上,登时将他打得晕了过去。

这一边杨过却已伸右足踏住了赵志敬的长剑,赵志敬用力抽拔,脸孔胀得通红,长剑竟

是纹丝不动。

原来当双剑刺到之时,杨过右手空袖猛地拂起,一股巨力将鹿清笃摔了出去。赵志敬斗

然感到袖力沉猛,忙使个“千斤□”,身子牢牢定住。但这一来,长剑势须低垂,杨过起脚

下落,已将剑刃踏在足底。他在山洪之中练剑,水力虽强亦冲他不倒,这时一足踏定,当真

是如岳之镇,赵志敬猛力拔夺,那□夺得出分毫?

杨过冷冷的道:“赵道长,当时在大胜关郭大侠跟前,你已明言非我之师,今日何以又

提师承之说?也罢,瞧在从前叫过你几声师父的份上,让你去罢!”说完这句话,右足丝毫

不动,足底的劲力却突然间消除得无影无踪。

赵志敬正运强力向后拉夺,手中猛地一空,长剑急回,砰的一响,剑柄重重撞在胸口,

正与他猛力以剑柄击打自己无疑。这一击若是敌人运劲打来,他即使抵挡不住,也必以内力

相抗,现下自行撞击,那是半点也无抗力,但觉胸口剧痛,一口鲜血喷将出来,眼前一黑,

仰天跌倒。

王处一和刘处玄双剑出鞘,分自左右刺向杨过,突然一个人影自斜刺□冲至,当的一

声,两柄长剑□了开去。这人正是尼摩星,他给鹿清笃撞得摔了一交,虽然打倒鹿清笃,但

心头恶气未出。推寻原由,全是杨过之故,当下抡杖跃到,左手拐杖架开了王刘二道长剑,

右手拐杖便向杨过和小龙女头顶猛击下去。

杨过心知尼摩星武功了得,单用一只空袖,只怕拂不开他刚柔并济的一击,这时小龙女

全身无力,正软软的靠在他身上,于是身子左斜,右手空袖横挥,卷住了小龙女的纤腰,让

她靠在自己前胸右侧,左手抽出背负的玄铁重剑,顺手挥出。噗的一声,响声又沉又闷,便

如木棍击打败革,尼摩星右手虎口爆裂,一条黑影冲天而起,却是铁杖向上激飞。这铁杖也

有十来斤重,向天空竟高飞二十余丈,直落到了玉虚洞山后。

杨过首次以剑魔独孤求败的重剑临敌,竟有如斯威力,也不禁暗自骇然。

尼摩星半边身子酸麻,一条右臂震得全无知觉,但他生性悍勇无比,大吼一声,左手铁

杖在地下一掌,跃高丈余,跟着劈了下来。杨过心想我剑上刚力已然试过,再来试试柔力,

重剑剑尖抖处,已将铁拐黏住,这时只要内力吐出,便能将尼摩星掷出数丈之外,若是摔向

山壁,更非撞得他筋断骨折不可。他见小龙女如此伤重,满心怨苦,这一下出手原是决不容

情。正当臂上内力将吐未吐之际,只见尼摩星身在半空,双腿齐膝断绝,猛想起自己也断了

一臂,不禁起了同病相怜之意,当下重剑不向上扬,反手下压,那铁拐笔直向下戳落,尘土

飞扬,大半截戳入了土内。

尼摩星握着铁拐,想要运劲拔起,但右臂经那重剑一黏一压,竟如被人点了穴道一般,

半点使不出劲来。杨过道:“今日饶你一命,快快回天竺去罢。”尼摩星脸如死灰,僵在当

地,说不出话来。

潇湘子和尹克西虽见变出意外,却那猜得到在这一个多月之内杨过已是功力大进,还道

尼摩星断腿后变得极不济事。尹克西抢上几步,拔起铁拐,递在尼摩星手中。尼摩星接了,

在地下一撑,想要远跃离开,岂知手臂麻软未复,一撑之下,竟然咕咚摔倒。

潇湘子向来幸灾乐祸,只要旁人倒霉,不论是友是敌,都觉欢喜,心想:“天竺矮子向

来好生自负,对我不服,这就可算是完了。眼下高手毕集,快抢先擒了杨过,那正是扬名立

威的良机。”纵身而出,喝道:“杨过小子,数次坏了王爷大事,快随老子走罢!”

杨过心想:“姑姑伤重,须得及早救治,偏生眼前强敌甚多,不下杀手,难以脱身。”

低声问小龙女道:“痛得厉害吗?”小龙女道:“你抱着我,我……我好欢喜。”

杨过抬起头来,向潇湘子道:“上罢!”玄铁剑指向他腰间,剑头离他身子约有二尺,

稳稳平持。潇湘子见这剑粗大黝黑,钝头无锋,倒似是一条顽铁,心想:“这小子剑法迅

捷,灵动变幻,果然了得,可是拿了这根铁条,剑法再快也必有限。”说道:“那儿去捡来

了这根通火棒儿?”说着便挥纯钢哭棒往重剑上击去。

杨过持剑不动,内劲传到剑上,只听得噗的一声闷响,剑棒相交,哭丧棒登时断成七八

截,四下飞散。潇湘子大叫:“不好!”向后急退。杨过玄铁剑伸出,左击一剑,右击一

剑,潇湘子双臂齐折。

杨过连败鹿清笃、赵志敬、尼摩星三人,玉虚洞前众入已是群情耸动,这次他身不动,

臂不抬,纯以内力震断潇湘子的兵刃,众人更是不明所以,相顾骇然,均想:“这人的武功

当真邪门!”

尹克西是西域大贾,善于鉴别宝物,眼见杨过以重剑震飞尼摩星的铁拐,已然暗暗吃

惊:“此剑如此威猛,大非寻常,剑身深黑之中隐隐透出红光,莫非竟是以玄铁制成?这玄

铁乃天下至宝,便是要得一两也是绝难,寻常刀枪剑戟之中,只要加入半两数钱,凡铁立成

利器。他却从那□觅得这许多玄铁?再说,这剑倘若真是通体玄铁,岂非重达四五十斤,又

如何使得灵便?”其实这剑共重八八六十四斤,若非如此沉重,杨过内力虽强,也不能发出

如许威力。待见潇湘子的哭丧棒断得七零八落,尹克西更知此剑定是神品。他为人尚无重大

过恶,只是自小便做珠宝买卖,一见奇珍异宝,心中便是奇□难搔,或买或骗,或抢或偷,

说甚么也要得之而后快。这时见了杨过的重剑,贪念大炽,当即纵身而出,金龙鞭一抖,便

往他剑上卷去。

杨过与他在绝情谷同进同出,见他成日笑嘻嘻的甚是随和客气,对他一直不存敌意,眼

见金龙鞭卷到,鞭上珠光宝气,镶满了宝石、金刚钻、白玉之属,当下让玄铁剑由他软鞭卷

住,说道:“尹兄,我和你素无过节,快快撒鞭让路。你这条软鞭上宝贝不少,损坏了有些

可惜。”尹克西笑道:“是么?”运劲便夺,杨过端凝屹立,却那□撼动得他分毫?

这时尹克西站得近了,看得分明,这剑果是玄铁所铸,金刚钻是天下至坚之物,不论与

住何硬物相擦,均能划破对方而己身无损,但金龙鞭鞭梢所镶的大钻在玄铁剑上划过,剑身

竟连细纹也不起一条。心头火热,知道对方武功厉害,若非出奇制胜,难夺此剑,便笑嘻嘻

的道:“杨兄功夫精进若斯,可喜可贺,小弟甘拜下风。”口中说着客套话,右腕一翻,突

然寒光闪动,左手中已多了一柄匕首,猛地探臂,向小龙女胸口直扎过去。

他这一下倒也不是想伤小龙女性命,只是知道杨过对小龙女情切关怀,见她有难,定然

舍命救援,那么自己声东击西,便能夺到了宝剑。杨过见状,果然一惊。尹克西喝道:“撒

剑!”全身之力都运到右臂之上,拉鞭夺剑。

他这一声:“撒剑!”杨过当真依言撒手,挺剑送出。剑长匕短,重剑隔在三人之间,

匕首便扎不到小龙女身上。但杨过情急之下,力道使得极猛,连剑带鞭的直撞了过去。尹克

西明知此剑甚重,早有提防,却万想不到来势竟是如此猛烈,眼见闪避不及,急运内力,双

掌疾推,砰的一声猛响,登时连退了五六步,才勉强拿椿站定,脸如金纸,嘴角边虽犹带笑

容,却是凄惨之意远胜于欢愉,顷刻间只感五脏六腑都似翻转了,站在当地,既不敢运气,

也不敢移动半步,便如僵了一般。

杨过走近身去,伸手接过玄铁剑,轻轻一抖,只听得丁丁东东一阵响过,阳光照射之

下,宝光耀眼,金银珠宝散了满地,一条镶满珠宝的金龙软鞭已震成碎块。

杨过叫道:“金轮法王,咱们的帐是今日算呢,还是留待异日?”

金轮法王见他连败尼摩星、潇湘子、尹克西三大高手,都是一招之间便伤了对手,这少

夫何以武功大进,实是不可思议。自己上前动手,虽决不致如那三人这般不济,但要取胜,

只怕也是不易,可是此刻各路英雄聚会,给他一吓便走,颜面何存?心想:“他断了一臂,

左手虽然厉害,右侧定有破绽,我专向他右边攻击,韧战久斗。他顾着小龙女的伤势,时候

拖长了,心神定然不宁。”于是整一整袍袖,金银铜铁铅五轮一齐拿在手中,心知今日这一

战实是生死荣辱的关头,丝毫大意不得,神色之间却仍似漫不在乎,缓步而出,笑道:“杨

兄弟,恭喜你又有异遇,得了这柄威猛绝伦的神剑啊!你这件希奇古怪的法宝,只怕老衲也

对付不了。”他既无胜算,便先行自留地步,极力赞誉玄铁重剑,要令旁人觉得,这少年不

过运气好,得了一件神异的兵刃而已。

小龙女偎倚在杨过怀中,迷迷糊糊间见金轮法王持轮而上,心想凭杨过一人之力,决计

敌他不过,低声道:“过儿,你给我找一把剑,咱们……咱们……一起……一起使玉女素心

剑法除他。”杨过胸口一酸,低声道:“姑姑你放心,过儿一人对付得了。”小龙女向左挪

移,要尽量遮在杨过身前,替他多挡些灾难。杨过又是感激,又是欢喜,大声道:“姑姑,

咱们俩今日一起力战群魔,人生至此,更无余憾。”玄铁剑向前直指。

法王不敢与他正面力拚,纵跃退后,立时呜呜声响,一只灰扑扑的铅轮飞掷过去。杨过

举剑便削,铅轮却绕过他身后,回向法王,这一下竟没削中。只听得呜呜、嗡嗡、轰轰之声

大作,金光闪闪,银光烁烁,五只轮子从五个不同方位飞袭过来。

杨过生怕牵动小龙女的伤势,凝立不动。法王五轮齐出,只是佯攻,旨在试探,五轮在

二人身旁绕了个圈子,重行飞回。他见杨过并不举剑追击,已明其意,心下暗喜:“你不敢

移动身子,加重小龙女伤势,处境之劣,无以复加。我纵跃远攻,已立于不败之地。”对方

既断一臂,又要保护伤者,按照法王的身分原不能如此相斗,但他知道今日良机再难相逢,

小龙女若是伤愈,他二人联手固是对付不了,便算小龙女重伤而死,杨过少了牵制,自己也

未必能是敌手,只有今日乘势一举而毙,方无后患,至于是否公平,却顾不得这许多了。

这情势旁观众人也能瞧得明白,都觉法王太也不够光明。马光佐大叫:“大和尚,你是

英雄,还是混蛋?”

法王只作没听见,五轮连续掷出,连续飞回,仍是绕着杨过和小龙女兜个圈子,又伸手

接住。五只轮子忽高忽低,或正或斜,所发声音也是有轻有响,旁观众人均给扰得眼花撩

乱,心神不定。突然之间,马光佐“啊”的一声大呼,却是铜轮斜□飞来,猛地转弯,从他

头顶掠过,将他头皮削去了一片,头皮连着一丛头发,血淋淋的掉在地下。马光佐捧头大

骂,却也不敢扑上去□打。

杨过眼见小龙女伤重,多挨得一刻,便少了一分救治机会,心中暗暗焦急。法王叫道:

“小心了!”蓦然间五轮归一,并排向二人撞去,势若五牛冲阵。杨过全身劲力也都贯到了

左臂之上,剑尖颤动,当当当三响,挑开了金铜铁三轮,跟着挥剑下击。众人眼前一耀,地

下灰尘腾起,银轮和铅轮都已从人劈开,掉在地下。

法王大声酣呼,飞步抢上,左手在铜轮上一拨,抓住金铁两轮,向杨过头顶猛砸。杨过

迳不招架,玄铁剑当胸疾刺,剑长轮短,轮子尚未砸到杨过头顶,剑头距法王胸口已不到半

尺。法王立时后退,上前固然迅疾,退后也是快速无伦,也不见他如何跨步,已向左后侧斜

退数尺,在这□忽之间直趋斜退,确是武林中罕见的功夫。旁观众人目眩神驰,忍不住大声

喝采:“好!”

玄铁剑一送即收,杨过回剑向后,当的一响,已将背后袭来的铜轮劈为两半,铜轮尚未

分开落地,剑锋横挥,两半片铜轮从中截断,分为四块。玄铁剑虽然剑刃无锋,但他运上内

力,竟是无坚不摧。众人见了法王的绝顶轻功,还喝得出一声采,待见到他这神剑奇威,都

是惊得寂然无声。

霎时之间,法王的轮子五毁其三,但他全不气馁,舞动金铁双轮,奋勇抢攻。杨过挺剑

刺出,法王侧身拗步,避剑还轮,这时轮子不再脱手,虽然无法远攻,却比遥掷坚实得多。

只见休绕着杨龙二人,左攻右拒,纵跃酣斗,双轮跳□灵动,呜呜响声不绝。杨过的玄铁剑

却似使得颇为涩滞。但不论法王如何变招,始终欺不近杨龙二人三步之内。堪堪斗了四五十

招,法王双轮归一,合并了向小龙女砸去。杨过玄铁剑刺出,嗒的一声轻响,已抵在金轮边

上,两股内力自两件兵刃上传了出来,互相激□,霎时之间两人僵持不动。

杨过只觉对方冲撞而来的劲力绵绵不绝,越来越强,暗自骇异:“此人内力竟然如此深

厚。”又想:“既至互拚内力,玄铁剑上的威势便无法施展,这贼秃练功时日久长,功力深

厚,为时一久,必占上风。且引他近身,用袖子出其不意的拂他面门。”于是左臂缓缓退

缩,两人原本相距五尺有余,渐渐的相距五尺而四尺半,四尺半而四尺。

法王的弟子达尔巴和霍都都一直守在师父身旁,眼见师父渐占优势,心中大喜,向前走

近几步。达尔巴关怀师父的安危,又盼师父别伤了转世投胎的“大师兄”。霍都却是想暗算

杨过。他挥动摺扇,似是取凉,其实要俟机发射扇中暗器。

丘处机与王处一见他目光闪烁的缓步上前,便知他要出手助师,二人对望一眼,均想:

“杨过虽与我教为敌,但大丈夫光明磊落,是输是赢,当凭真本事取决。终南山岂容奸徒猖

狂?”两人各挺长剑,踏上一步,一齐瞪住了霍都。丘王二道这时须发俱白,但久习玄功,

满面红光,两柄长剑青光如虹,自有一股凛凛之威,镇慑得霍都不敢妄动。

这时杨过左臂渐渐缩后,相距法王已不过三尺,心想:“这和尚只要再向前半尺,我右

手袖子拂将出去,虽不能制他死命,也要打得他头昏眼花。”法王见他右肩忽然微动,已知

其意,心想:“你手臂虽断,衣袖尚在,劲力运将上去,也是一件如同软鞭般的利器。我将

计就计,拚着受你这一拂,当你挥袖之时,左臂力道必减,那时我乘势全力猛攻,却要你身

受重伤。”

小龙女靠在杨过身上,一直迷迷糊糊,杨过催动内力,向行加速,全身越来越热。小龙

女觉到他脸上发出热气,睁开眼来,见他额角渗出汗珠,于是伸袖轻轻抹拭,替他抹了几

下,见他神色郑重,双目向前直视,便顺着他目光转头瞧去,不禁一惊,原来法王一对铜铃

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就在面前。但见这双眼中凶光毕露,忙闭上眼睛,待得再次睁开,法

王的眼睛又近了些。小龙女与意中人相偎相倚,偏有这么一双恶狠狠的眼睛在旁瞪视,实在

讨厌。她这时没想到法王正与杨过拚斗,只知这和尚是个大恶人,又不愿他在这时来打扰自

己甜蜜的时光,当下伸手入怀,取出一枚玉蜂金针,缓缓往法王的左眼中刺去。

别说金针之上□有剧毒,便是一枚平常的绣花针刺入了眼珠,眼睛也是立瞎。总算小龙

女这时只要这对讨厌的大眼移开,没想到发射暗器,而重伤之余,伸手出去时也是软弱无

力,去势甚是缓慢。

但法王和杨过正自僵持,已至十分紧急的当口,任谁稍有移动,都要立吃大亏。小龙女

那金针缓缓刺将过去,法王竟是半点也抗拒不得。眼见金针越移越近,自两尺而一尺,自一

尺而半尺,法王大叫一声,双轮向前力送,一个□斗向后翻出,可是玄铁剑上那股威猛之极

的劲力毕竟还是不能尽数卸去。他刚站定脚步,身子一幌,便坐倒在地。达尔巴和霍都齐

叫:“师父!”抢上去伸手相扶。

杨过连劈两剑,将金轮铁轮又劈成两半,跟着踏上两步,挥剑向法王头顶斩落。法王岔

了内息,惟觉郁闷欲死,委顿在地,全无抗拒之力。达尔巴举起金杵,霍都举起钢扇,一齐

架住玄铁剑。但这一剑斩下来力道奇猛,达尔巴和霍都两人同时双膝一软,支撑不住,跪倒

在地,但仍是挺着兵刃,死命撑住。

玄铁剑上劲力愈来愈强,达尔巴和霍都只觉腰背如欲断折,全身骨节格格作响。霍都

道:“师哥,你独力支撑片刻,小弟先将师父救开,再来助你。”本来两人合力便已然抵挡

不住,□下达尔巴一人,怎挡得住这重剑的威力?但他舍命护师,叫道:“好!”奋力将黄

金杵往上挺举。

他两人说的都是藏语,杨过不明其意,只觉杵上劲力暴增,待要运力下压,霍都已纵身

跃开。

岂知霍都全不是设法相救师父,只是自谋脱身,叫道:“师哥,小弟回藏边勤练武功,

十年后定要找上这姓杨的小子,跟师父和你报仇!”说着转身急跃,飞也似的去了。

达尔巴受了师弟之欺,怒不可遏,又想起杨过是大师兄转世,何以对师父如此无情无

义?大声道:“大师哥,你饶小弟一命,待我救回师父,找那狼心狗肺的师弟来碎□万段,

然后自行投上,住凭大师哥处置。那时要杀要剐,小弟决不敢皱一皱眉头。”

杨过听他叽哩咕噜的说了一大篇,自然不懂,但霍都临危逃命,此人对师忠义,却也瞧

得明白,眼见他神色慷慨,也敬重他是条汉子,微一侧头,见小龙女双眼柔情无限的望着自

己。霎时之间,一切杀人报仇之念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只觉世间所有恩恩怨怨,全都算不了

甚么,当下玄铁剑一抬,说道:“你去罢!”

达尔巴站起身来,只是适才使劲过度,全身脱力,黄金杵拿捏不住,镗的一响,掉在地

下。他俯伏在地,向杨过拜了几拜,谢他不杀之恩。这时法王兀自坐在地上,动弹不得。达

尔巴将师父负在背上,大踏步下山而去。

杨过独臂单剑,杀得蒙古六大高手大败亏输。众武士见领头的六人或败或伤,那□还敢

出手,抬起负伤的潇湘子、尹克西诸人,顷刻间逃得无影无踪。

马光佐满头鲜血淋漓,走到杨过身前,挺起大姆指道:“小兄弟,真有你的!”杨过

道:“马大哥,你这些同伴都是存心不良之辈,你跟他们混在一起,定要吃亏,不如辞别忽

必烈王爷,回身己老家去罢!”马光佐道:“小兄弟说得是。”他向小龙女望了一眼,见他

虽然重伤,仍是丰姿端丽,娇美难言,说道:“你和新娘子几时成亲?我留着吃你喜酒,好

不好?”他在绝情谷中初会小龙女时见她是个新娘子,一直便当她是新娘子了。

杨过苦笑着摇了摇头,向身周团团围着的数百名道士扫了一眼。马光佐道:“啊,还有

这多臭道士没打发,我来助你。”杨过心想:“若是以一斗一,这些道人没一个是我敌手。

但如他们一拥而上,情势便凶险万分,犯不着叫他枉自送命。”大声说道:“你快快去罢,

我一个人对付得了。”马光佐一楞,猛地会意,鼓掌道:“不错,不错。连大和尚、活僵□

他们都打你不过,这些臭道士中甚么用?小兄弟,新娘子,我去也!”倒拖熟铜棍,哈哈大

笑,回头便走,只听得铜棍与地下山石相碰,呛□□之声不绝,渐渐远去。

杨过重剑拄地,适才和法王这番比拚实是大耗内力,寻思:“金轮法王、潇湘子等互有

心病,和我相斗时逐一出手,均盼旁人鹬蚌相争,自己来个渔翁得利。要是这六人一拥而上

我就万难抵挡。何况我与金轮法王比拚内力,实已输定,幸得姑姑金针一刺,才令我侥幸得

胜。全真教诸道却是齐心合力,听从五子号令。群道武功虽不及法王等人,但众志成城,威

力实比法王等各自为战强得多了。反正我已和姑姑在一起,打到甚么时候没了力气,两人一

起死了便是。”

丘处机朗声道:“杨过,你武功练到了这等地步,我辈远远不及。但这□我教数百人在

此,你自忖能闯出重围么?”

杨过放眼望去,但见四下□剑光闪烁,每七个道人组成一队,重重叠叠的将自己与小龙

女围在垓心。七个中上武功的道人联剑合力,便可和一位一流高手相抗,这时他前后左右,

相当于有数十位高手挺剑环伺。

杨过此时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哼了一声,跨出一步,立时便有七名道人仗剑挡住。杨过

挺剑刺出,七剑同时伸出招架。呛□□一响,七剑齐断,七道手中各□半截断剑,忙向旁跃

开。

他剑上威力如此雄浑,丘处机等虽均久经大敌,却也是前所未见。王处一叫道:“璇

玑、摇光后击!”杨过心想不理你如何大呼小叫,我只恃着神剑威力向外硬闯便了,当下带

着小龙女跨前两步,见又有七名道人转上挡住,立即挥剑横扫。那知道这七名道人这次却不

挺剑招架,身形疾幌,交叉换位,从他身前掠过,饶是七人久习阵法,身法快捷,还是

“啊、啊”两声呼叫,两名道人已被剑力带到,一伤腰,一断腿,滚倒在地。

便在此时,十四柄长剑已指到了杨龙二人背后,七柄指着杨过,七柄指着小龙女。杨过

若是回剑后击,虽能将十四柄剑大都□开,但只要□下一剑,小龙女也非受伤不可。他微一

犹豫,又有七柄剑指到了小龙女右侧。到此地步,他便是豁出自己性命不要,也已无法解救

小龙女了。

丘处机举手喝道:“且住!”二十一柄长剑剑光闪烁,每一柄剑的剑尖离杨龙二人身周

各距数寸,停住不动。丘处机道:“龙姑娘、杨过,你我的先辈师尊相互原有极深渊源。我

全真教今日倚多为胜,赢了也不光采,何况龙姑娘又已身受重伤。自古道冤家宜解不宜结,

两位便此请回。往日过节,不论谁是谁非,自今一笔勾销如何?”杨过和全真教本无甚么深

仇大怨,当年孙婆婆为郝大通误伤而死,郝大通深自悔恨,愿以一命相抵,此事也已揭过。

这次他上终南山来只是为找小龙女,并非有意与全真教为敌,这时听了丘处机之言,心想:

“救姑姑的性命要紧,和这些牛鼻子道人相斗,胜败荣辱,何足道哉?”正要出言答允,小

龙女的目光缓缓自左向右瞧去,低声问道:“尹志平呢?”

尹志平背遭轮砸,胸受剑刺,两下都是致命的重伤,只是一时未死,为他同门师弟救在

一旁,已是奄奄一息,气若游丝,迷迷糊糊中忽听得一个娇柔的声音问道:“尹志平呢?”

这四字说得甚轻,但在他耳中却宛似轰轰雷震一般。也不知他自何处生出一股力气,霍地翻

身站起,冲入剑林,叫道:“龙姑娘,我在这儿!”

小龙女向他凝望片刻,但见他道袍上鲜血淋漓,脸上全无血色,不由得万念俱灰,颤声

道:“过儿,我的清白已为此人玷污,纵然伤愈,也不能和你长相□守。但他……但他舍命

救我,你也别再难为他。总之,是我命苦。”她心中光风霁月,但觉事无不可对人言,虽在

数百人之前,仍是将自己的悲苦照实说了出来。

尹志平听得小龙女说道:“但他舍命救我,你也别再难为他。总之,是我命苦。”这几

句话传入耳中,不由得心如刀剜,自忖一时欲令智昏,铸成大错,自己对小龙女敬若天人,

却害得她终身不幸,当真是百死难赎其咎,大声叫道:“师父,四位师伯师叔,弟子罪孽深

重,你们千万不能难为了龙姑娘和杨过。”说着纵身跃起,扑向众道士手中兀自向前挺出的

八九柄长剑,数剑穿身而过,登时毙命。

这一下变故,众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不禁齐声惊呼。群道听了小龙女的言语,又见尹

志平认罪自戕,看来定是他不守清规,以卑污手段玷辱了小龙女。全真五子都是戒律谨严的

有道高士,想到此事错在己方,都是大为惭愧,但要说甚么歉仄之言,却感难以措辞。

丘处机向四个师兄弟望了一眼,喝道:“撒了剑阵!”只听得呛□□之声不绝,群道还

剑入鞘,让出一条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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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17:54:32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二十八回 洞房花烛

杨过仍以右手空袖搂在小龙女腰间,支撑着她身子,低声道:“姑姑,咱们去罢!”小

龙女甜甜一笑,低声道:“这时候,我在你身边死了,心里……心里很快活。”忽又想起一

事,说道:“郭大侠的姑娘伤你手臂,她不会好好待你的。那么以后谁来照顾你呢?”她想

到这件事,心中好生难过,低低的道:“你孤苦伶仃的一个儿,你……没人陪伴……”

杨过眼见她命在须臾,实是伤痛难禁,蓦地想起:“那日她在这终南山上,曾问我愿不

愿要她做妻子,那时我愕然不答,以致日后生出这许多灾难困苦。眼前为时无多,务须让她

明白我的心意。”大声说道:“甚么师待名分,甚么名节清白,咱们通通当是放屁!通通滚

***蛋!死也罢,活也罢,咱俩谁也没命苦,谁也不会孤苦伶仃。从今而后,你不是我师

父,不是我姑姑,是我妻子!”

小龙女满心欢悦,望着他脸,低声道:“这是你的真心话么?是不是为了让我欢喜,故

意说些好听言语?”杨过道:“自然是真心。我断了手臂,你更加怜惜我;你遇到了甚么灾

难,我也是更加怜惜你。”小龙女低低的道:“是啊,世上除了你我两人自己,原也没旁人

怜惜。”

重阳宫中数百名道人尽是出家清修之士,突然听他二人轻怜密爱,软语缠绵,无不大是

狼狈,年老的颇为尴尬,年轻的少不免起了凡心。各人面面相觑,有的不禁脸红。清净散人

孙不二喝道:“你们快快出宫去罢,重阳宫乃清净之地,不该在此说这些非礼言语!”

杨过听而不闻,凝视着小龙女的眼,说道:“当年重阳先师和我古墓派祖师婆婆原该好

好结为夫妻,不知为了甚么劳什子古怪礼教,弄得各自遗恨而终,咱俩今日便在重阳祖师的

座前拜堂成亲,结为夫妇,让咱们祖师婆婆出了这口恶气。”他对王重阳本来殊无好感,但

自起始修习古墓上他的遗刻,越练越是钦佩,到后来已是十分崇敬,隐隐觉得自己便是他的

传人一般。小龙女叹了口气,幽幽的道:“过儿,你待我真好。”

当年王重阳和林朝英互有深情,全真五子尽皆知晓,虽均敬仰师父挥慧剑斩情丝,实是

一位了不起的英雄好汉,但想到武学渊深的林朝英以绝世之姿、妙龄之年,竟在古墓中自闭

一生,自也无不感叹。这时杨过提起此事,群道中年轻的不知根由,倒没甚么,年长的无不

心中一震。

孙不二喝道:“先师以大智慧、大定力出家创教,他老人家一番苦心孤诣,岂是你后生

小子所能窥测?你再在此大胆妄为,胡言乱语,可莫怪我剑下无情了。”当日大胜关英雄宴

上,杨过拒却孙不二送来长剑,当场使她下不了台。她虽是修道之士,胸襟却远不及丘处

机、王处一等人宽宏,她以全真教中尊长身分,受辱于徒孙辈的少年,自不免耿耿于怀。兼

之她以女流而和众道群居参修,更是自持甚严,听到杨过竟要在庄严法地、全真教上下向来

认为神圣不可侵犯的祖师像前拜堂成亲,怒气勃发,难以抑制,眼见杨龙二人对她的呼喝置

若罔闻,当下刷的一声,长剑二次出鞘。

杨过冷冷的瞧了她一眼,寻思:“单凭你这老道姑,自然非我敌手,只是一动上手,全

真教余人决无袖手之理。但我非和姑姑立刻成亲不可。若不在此拜堂,出得重阳宫去,她万

一伤重不治,岂不令她遗恨而终?你骂我『大胆妄为』,哼,我杨过大胆妄为,又非始于今

日。我既说了要在重阳祖师像前成亲,说甚么也要做到。”游目四顾,只见倒有半数道人已

执剑在手,说道:“孙道长,你定要逼我们出去,是不是?”

孙不二厉声道:“快走!自今而后,全真教跟古墓派一刀两断,永无瓜葛,最好大家别

再见面!”

杨过长叹一声,摇了摇头,转过身来,向着通向古墓的小径走了两步,慢慢将玄铁剑负

在背上,右袖挥开,伸左臂扶住小龙女,暗暗气凝丹田,突然间抬起头来,仰天大笑,声动

林梢。群道斗闻笑声震耳,都是一惊。

他笑声未毕,忽地放脱小龙女,纵身后跃,左手已扣住孙不二右手手腕上的“会宗”、

“支沟”两穴。小龙女身无凭依,幌了一幌,便欲摔倒,杨过已拉着孙不二回过来靠在小龙

女身后。这一下退后纵前,当真是迅如脱兔,群道眼睛还没一瞬,孙不二已落入他的掌握,

动弹不得。丘处机、孙不二久经大敌,本来也防到他会突然发难,擒住一人为质,但见他既

收起兵刃,走向出宫的小径,唯一的手臂又扶住了小龙女,料定他已知难而退,那知他竟长

笑扰敌,而衣袖放开小龙女、还剑背上两事,竟成为胜出手来擒获孙不二的手段。群道齐声

发喊,各挺长剑,但孙不二既入其手,谁都不敢上前相攻。

杨过低声道:“孙道长,多有得罪,回头向你陪礼。”拉着她手腕,和小龙女缓步走向

重阳宫后殿。群道跟随在后,满脸愤激,却无对付之策。

进侧门、过偏殿、绕回廊,杨龙二人挟着孙不二终于到了后殿之上。杨过回过头来,朗

声说道:“各位请都站在殿外,谁都不可进殿一步。我二人早已豁出性命不要,若要动手,

我二人和孙道长一起同归于尽便了。”

王处一低声道:“丘师哥,怎么办?”丘处机道:“暂且不动,见机行事。瞧来他也不

敢加害孙师妹。”这几人一生纵横江湖,威名远振,想不到临到暮年,反受一个初出道的少

年挟制,想想固然有气,却也不禁好笑。

杨过拉过一个蒲团,让孙不二坐下,说道:“对不住!”伸手点了她背心的“大椎”

“神堂”两穴,令她不能走动,见群道依言站在殿外,不敢进来,于是扶着小龙女站在王重

阳画像之前,双双并肩而立。

只见画中道人手挺长剑,风姿飒爽,不过三十来岁年纪,肖像之旁题着“活死人”三

字。画像不过寥寥几笔,但画中人英气勃勃,飘逸绝伦。杨过幼时在重阳宫中学艺,这画像

看之已熟,早知是祖师爷的肖像,这时猛地想起,古墓中也有一幅王重阳的画像,虽然此是

正面而墓中之画是背影,笔法却一般无异,说道:“这画也是祖师婆婆的手笔。”小龙女点

点头,向他甜甜一笑,低声道:“咱俩在重阳祖师画像之前成亲,而这画正是祖师婆婆所

绘,真是再好不过。”

杨过踢过两个蒲团,并排放在画像之前,大声说道:“弟子杨过和弟子龙氏,今日在重

阳祖师之前结成夫妇,此间全真教数百位道长,都是见证。”说罢跪在蒲团之上,见小龙女

站着不跪,说道:“咱们就此拜堂成亲,你也跪下来罢!”小龙女沉吟不语,双目红润,盈

泪欲滴。杨过柔声道:“你有甚么话说?在这里不好么?”小龙女颤声道:“不,不是!”

她顿了一顿,说道:“我既非清白之躯,又是个垂死之人,你何必……你何必待我这样

好?”说到这里,泪珠从脸颊上缓缓流下。

杨过重行站起,伸衣袖给她擦了擦眼泪,笑道:“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么?”小龙女

抬头望着他,只听他柔声道:“我真愿咱两个都能再活一百年,让我能好好待你,报答你对

我的恩情。若是不能,若是老天爷只许咱们再活一天,咱们便做一天夫妻,只许咱们再活一

个时辰,咱们就做一个时辰的夫妻。”小龙女见他脸色诚恳,目光中深情无限,心中激动,

真不知要怎样爱惜他才好,凄苦的脸上慢慢露出笑靥,泪珠未乾,神色已是欢喜无限,于是

在蒲团上盈盈跪倒。

杨过跟着跪下。两人齐向画像拜倒,均想:“咱二人虽然一生孤苦,但既有此日此时,

实是福缘深厚已极。过去的苦楚烦恼,来日的短命而死,全都不算都甚么。”两人相视一

笑,在蒲团上磕下头去。

杨过低声祝祷:“弟子杨过和龙氏真心相爱,始终不渝,愿生生世世,结为夫妇。”小

龙女也低声道:“愿祖师爷保佑,让咱俩生生世世,结为夫妇。”

孙不二坐在蒲团之上,身子虽然不能移动,于两人言语神情却都听得清楚,瞧得明白,

但觉二人光明磊落,所作所为虽然荒诞不经,却出乎一片至性至情,不自禁想起自己少年时

和马钰新婚燕尔的情景来。她本来满脸怒容,待杨龙二人交拜站起,脸上神色已大为柔和。

杨过心想:“此刻咱二人已结成夫妻,即令立时便死,也已无憾。”原先防备群道闯入

阻挡之心登时尽去,向小龙女笑道:“我是全真派的叛逆弟子,武林间众所知闻,你却也是

个大大的叛徒。”小龙女道:“是啊。师父不许我收男弟子,更不许我嫁人,我却没一件遵

守。咱二人灾劫重重,原是罪有应得。”杨过朗声道:“叛就叛到底了。王祖师和祖师婆婆

英雄豪杰,胜过你我百倍,可是他们便不敢成亲。两位祖师泉下若是有知,未必便说咱们的

不是!”他说这番话神采飞扬,当真有俯仰百世、前无古人之概。

便在此时,屋顶上喀喇一声猛响,砖瓦纷飞,椽子断折,声势极是惊人,只见屋顶破洞

中落下一口巨钟,对准孙不二的头顶直堕下来。

杨过与小龙女在殿上肆无忌惮的拜堂成亲,全真教上下人等无不愤怒。刘处玄沉吟半

晌,心生一计,俯耳与丘处机、王处一、郝大通三人说了。三道连连点头,向门下弟子低声

嘱咐几句,乘着杨龙二人转身向里跪拜之时,到前殿取下一口重达千余斤的大铜钟,四人分

托,飞身上了殿顶,料准了方位,猛地向下砸落,撞破一个大洞,对准孙不二摔将下来。四

道武功了得,巨钟虽重,落下时却无数寸之差,只要将孙不二罩在钟内,杨过一时伤她不

得,群道一拥而上,他二人岂不束手受缚?

杨过眼见巨钟跌落,已知甚理,立即抽玄铁剑刺出,势挟风雷,只听得当的一响,嗡嗡

不绝,剑尖已刺到铜钟。那口钟虽重达千斤,但这一剑劲力奇强,又是从旁而至,巨钟凌空

一偏,向前斜了两尺,这一落下,便要压在孙不二身上。

刘处玄等四人在殿顶破洞中看得明白,齐声惊呼,心中大恸,万料不到这少年剑上竟有

如斯神力,眼见孙不二便要血肉横飞,给巨钟压得惨不可言。刘处玄双目一闭,不敢再看,

却听丘处机欢声叫道:“多谢手下留情!”刘处玄睁开眼来,不由得大奇,只见那口钟竟然

仍是将孙不二全身罩住了,钟旁既无向肢残迹,连孙不二的道袍也没露出一截。

原来杨过眼见这一剑推动巨钟,孙不二非立时毙命不可,突然心想:“今日是我夫妇大

喜的日子,何苦伤害人命?这老道姑只不过脾气乖僻,又不是有甚么过恶。”心念甫动,右

手袖子着地拂出,推动孙不二身下的蒲团,将她送入了钟底。

刘丘王郝四道在殿顶又惊又喜,均觉不便再与杨过为敌,但各人门下的弟子早已受嘱,

一待巨钟落下,立时抢入进攻。他们在殿外也瞧不见钟底的变化,只听得巨声突作,尘土飞

扬,各人发一声喊,挺着长剑便攻进殿来。

杨过将玄铁剑往背上一插,伸臂抱了小龙女往殿后跃去。

丘处机叫道:“众弟子小心,不可伤了他二人性命!”语音洪亮,虽在数百人呐喊叫嚷

声中,各人仍是听得清清楚楚。众弟子追向殿后,大声呼喊:“捉住叛教的小贼!”小贼亵

渎祖师爷圣像,别让他走了!”“快快,你们到东边兜截!”“长春真人吩咐,不可伤他二

人性命!”

刘处玄于跃上殿顶之前,已先在殿后院子中伏下二十一名硬手。杨过刚转过屏门,便见

院子中剑光闪闪,知道有人拦截。心想:“不如从殿顶破洞中窜出。上面虽有四个高手,但

这四人谅来不致对我施展杀招。”当下抱了小龙女纵回殿中。小龙女双手抱着他头颈,柔声

道:“反正我们已结成夫妇,在这世上心愿已了。冲得出固好,冲不出也没甚么。”杨过

道:“不错!”右腿飞起,左腿鸳鸯连环,砰砰两声,将两名道士踢出殿去。殿上不比玉虚

洞前宽阔,挤满了道人,北斗阵法施展不开,但杨过左臂抱着小龙女后,只能出腿伤敌,也

是无法突出重围,心中暗恨:“这些牛鼻子道人布不成阵法,若是我尚有一臂,焉能困得住

我二人?”砰的一声,又有一名道人被他踢开,飞身跌出,撞到了两人。

正纷乱间,突然殿外奔进一个白须白发的老者,身后却跟进一大群蜜蜂,正是老顽童周

伯通。后殿中本就乱成一团,多了一个周伯通,众弟子一时也没在意,但蜜蜂飞来后却立时

乱叮乱刺。这些蜜蜂殊非寻常,乃是小龙女在古墓中养驯的玉蜂,全真道人中有人被叮,登

时痛痒难当,有的忍耐不住,竟在地下打滚呼叫,更是乱上加乱。

周伯通本来要到襄阳城去相助郭靖,但偷了小龙女的玉蜂蜜浆后,生怕再见到她,襄阳

城是不去的了,于是便上终南山来,要找到赵志敬问个明白,何以胆敢害得师叔祖九死一

生。他沿途玩弄玉蜂蜜浆,渐渐琢磨出了一些指挥蜜蜂的门道。道上玩弄蜜蜂,那也罢了,

一到终南山上,登时惹出了祸事。山上玉蜂闻到玉蜂蜜浆的甜香,纷纷赶来。玉蜂惯于小龙

女的手势呼叱,周伯通自然驱之不动,非但驱之不动,而且不肯和他干休。老顽童见情势不

妙,只有飞奔逃入重阳宫来,想找个处所躲避,正好赶上宫中闹得天翻地覆,势闹无比。

他见小龙女和杨过都在殿中,又惊又喜,忙将玉蜂蜜浆瓶子向小龙女抛去,叫道:“乖

乖不得了,我服侍不了这批蜜蜂老太爷,好姑娘快来救命。”杨过袍袖拂出,兜住了瓶子,

小龙女微微含笑,伸手接过。

这时殿上蜂群飞舞,丘处机等从殿顶跃下向师叔见礼,请安问好。郝大通大叫:“快取

火把来!”众门人有的袍袖罩脸,有的挥剑击蜂,也有数人应声去取火把。

周伯通也不理丘处机等人,他额头被玉蜂刺了两下,已肿起高高两块,只盼找个蜜蜂钻

不进的安稳处所躲避,见地下放着一口巨钟,心中大喜,忙运力扳开铜钟,却见钟下有人。

他也不看是谁,说道:“劳驾劳驾,让我一让。”将孙不二推出钟外,自行钻入,一松手,

腾的一声,巨钟重又合上,心中大是得意:“任你几千头几万头蜜蜂追来,也咬不到我老顽

童一口了!”

杨过低声道:“你指挥蜜蜂相助,咱们闯将出去。”小龙女做了杨过妻子,听到他说话

中含有嘱咐之意,心中甜甜的甚是舒服,心想:“好啊,他终于不再当我是师父,真的当我

是妻子了。”当即应道:“是!”声音极是温柔顺从,举起蜂蜜瓶子挥舞几下,呼叱数声。

玉蜂遇到主人,片刻间便集成一团,小龙女不住挥手呼叱,大群玉蜂分成两队,一队开路,

一队断后,拥卫着杨龙两人向后冲了出去。

周伯通这么来一搅局,丘处机等又惊又喜,又是好笑,眼见杨龙二人退向殿后,喝住众

门人不必追赶。王处一解开了孙不二的穴道,丘处机便去扳那巨钟。周伯通躲在钟里,不知

钟外情形,猛觉那钟被人扳动,似要揭开,大叫:“乖乖不得了!”双臂伸出,撑住钟壁,

喝声:“下来!”丘处机内力不及他深厚,当的一声响,那钟离地半尺,又盖了下去。丘处

机笑道:“周师叔又在开玩笑了,来,咱们一起动手!”

当下丘处机、王处一、刘处玄、郝大通四人各出一掌,抵在钟上向外推出,齐声喝道:

“起!”四股大力挤在一起,将钟抬得离地三尺,却见钟底下空荡荡的并无人影,周伯通已

不知去向。四人“咦”的一声,一怔之间,一条人影一晃,周伯通哈哈大笑,站在钟旁。原

来适才他手脚张开,撑在钟壁之内,连着巨钟被一起抬起,旁人自然瞧他不见。

丘处机等重又上前见礼。周伯通双手乱摇,叫道:“罢了,罢了,乖孩子们平身免

礼!”这时丘处机等均己须发皓然,周伯通却仍是叫他们“乖孩儿”。

众人正要叙话,周伯通瞥眼见到赵志敬鬼鬼祟祟的正要溜走,大喝一声,纵上去一把抓

住,骂道:“贼牛鼻子,还想逃么?”左手将巨钟一推,掀高两尺,右手将他往钟底掷去,

左手松开,巨钟合上,口中还是喃喃不绝的骂道:“贼牛鼻子,贼牛鼻子,”这时大殿上除

他一人,其余个个都是道人,他大骂“贼牛鼻子”,把王重阳的徒子徒孙一起都骂了。丘处

机等深知师叔的脾气,也不以为忤,不禁相对莞尔。

王处一道:“师叔,赵志敬不知怎么得罪了您老人家?弟子定当重重责罚。”周伯通:

“嘿嘿,这贼牛鼻子引我到山洞去盗旗,却原来藏着红红绿绿的大蜘蛛,巨毒无比,幸亏那

小姑娘,咦,那小姑娘呢?蜜蜂那里去了?”他说话颠三倒四,王处一那里懂得,只见他东

张西望的找寻小龙女。

便在此时,十余名弟子赶来报道,杨龙二人退到了后山藏经阁楼上,众弟子不敢用火把

烧蜂,只怕焚了道藏。丘处机等吃了一惊,那藏经阁是全真教的重地,历代道藏、王重阳和

七弟子的著作。已及教中机密文卷尽数藏在阁中,若有疏虞,损失不小。丘处机道:“咱们

过去瞧瞧,杨过手下留情,没伤了孙师妹,大可化敌为友。”孙不二道:“不错!”当下众

人一齐赶向后山藏经阁去。

王处一见门下首徒赵志敬被周伯通罩在钟内,心想:“周师叔行事糊涂,这事未必便是

赵志敬之错,回头再行详细查问。”生怕巨钟密不透风,闷死了他,于是奋力将钟扳高数

寸,伸足拔过一块砖头,垫在钟沿之下,留出数寸空隙通气,这才自后赶去。

到得藏经阁前,只见数百名弟子在阁前大声呼噪,却无人敢上楼去。丘处机朗声叫道:

“杨龙二位,咱们大家过往不咎,化敌为友如何?”过了一会,不闻阁上有何声息。丘处机

又道:“龙姑娘身上有伤,请下来共同设法医治。敝教门下弟子决不敢对两位无礼。丘某行

走江湖数十年,从无片言只语失信于人。”半晌过去,仍是声息全无。

刘处玄心念一动,说道:“他们早已走啦!”丘处机道:“怎么?”刘处玄道:“你瞧

群蜂乱飞,四下散入花群。”从弟子手中接过一个火把,抢先飞步上阁。

丘处机等跟着拾级上阁,果见阁中唯有四壁图书,并无一人,居中书案上却放着那瓶玉

蜂浆。周伯通如获至宝,一把抢起,收入怀中。众人在阁中前后察看,见图书并无散失,只

一堆图书放在地板上,盛书的木箱却已不见。忽听郝大通叫道:“他们从这里走了!”众人

循声走到阁后窗口,只见木柱上缚着一根绳索,另一端缚在对面山崖的一株树上。藏经阁予

山崖之间隔着一条深涧,原本无路可通,想不到杨过竟会施展轻功,抱着小龙女从绳索上越

谷而去。

杨过和小龙女在重阳宫后殿拜堂成亲,全真教上下均感大失威风,但此时见他二人全身

而退,全真五子相视苦笑,心中倒也松了。孙不二本来最是愤慨,但她在殿上既见他二人情

意真挚,杨过又在千钧一发之际饶了自己性命,不禁爽然若失,默无一语。

全真五子和周伯通回到大殿,询问蒙古大汗降旨敕封、尹赵两派争斗、小龙女突然来攻

等等情由。李志常和宋德方据实一一禀告。丘处机潸然泪下,说道:“志平玷人清白,确是

大错,但他维护我教忠义,誓死不降蒙古,实是大功一件。”王处一道:“志平过不掩功,

小节自然有亏,却是大义凛然,咱们仍当认他为掌教真人。”刘处玄、郝大通等齐声称是。

丘处机又道:“若不是龙姑娘适于此时来挡住敌人,我教已然覆没。龙姑娘实是我教的大恩

人,此后非但不可对他夫妇有丝毫无礼,还须设法报恩才是。唉,我们失手打伤了她,不

知……不知……”料想她伤重难治,深自歉咎。

丘处机等忙于追询前事,处分善后,周伯通却丝毫没将这些事放在心上,只是把那瓶玉

蜂蜜浆拿在手中把玩,几次想要揭开瓶塞诱蜂,总是怕招之能来、却不能挥之而去。这时一

名弟子上前禀报,说有五名弟子被玉蜂螫伤,痛痒难当,请师长设法。郝大通想起当年孙婆

婆闯宫赠蜜之事,说道:“这瓶玉蜂蜜浆,料来便是龙姑娘留下给咱们治伤的。师叔,请你

把蜜浆赐给五个徒孙,让他们分服了罢。”

周伯通双手伸出,掌中空空如也,说道:“不知怎的,忽然找不到啦。”郝大通明明见

他适才还拿在手中把弄,怎么会突然不见,定是不肯交出,但他身为长辈,却不便用言语挤

兑,不由得好生为难。周伯通袍袖一拂,在身上拍了几下,说道:“我没藏起来啊,你可别

疑心我小气不给。要不要我脱光衣裤给你们瞧瞧?”原来老顽童贪玩爱耍、不分轻重缓急的

脾性到老不改,心想几个牛鼻子给蜂儿叮了几下,最多痛上半天,也不会有性命之忧,这瓶

宝贵的蜜浆可不能给人,是以郝大通一开口,他便将蜜浆塞入袖中,顺着衣袖溜下,沿胸至

腹,肚子一缩,瓶子钻入裤子,从裤管中慢慢溜到脚背,轻轻落在地下。他内功精深,全身

肌肉收放自如,将那小瓶送到地下,竟没发出半点声息。

王处一心想:“师叔既不肯交出,只有待他背人取出玩弄之时,突然上前开口,叫他无

法推托。只要大伙儿一走开,他定然熬不住,立时便会取出。此时处置逆徒赵志敬要紧,若

不是尹志平宁死不屈,我教数十年清誉岂非便毁在这逆徒手中?”他想到此处:“郝师弟,

治伤之事,稍缓不妨,咱们须得先处决逆徒赵志敬!”

全真五子相交数十年,师兄弟均知王处一正直无私,赵志敬虽是他的首徒,但犯了叛教

大罪,他决不致徇情回护。众人均想:“这叛徒卖教求荣,戕害同门,决计饶他不得。”

忽听得巨钟底下传出一个微弱的声音,说道:“周师叔祖,你若救弟子一命,我便把蜂

浆还你,否则我一口吃得干干净净,左右也是个死罢了!”周伯通吃了一惊,踏开一步,果

然那瓶蜜浆已失影踪。原来他站在巨钟之旁,赵志敬伏在钟下,那小瓶正好落在他面前,听

得郝大通向周伯通求蜜浆不得,当下从砖头垫高的空隙中伸手取过。他以这瓶小小的蜜浆要

挟,企图逃得性命,自知原是妄想,但绝望之中只要有一线生机,也要挣扎到底。周伯通听

他如此说,果然大急,叫道:“喂喂,你千万不可把蜜浆吃了,其他一切,都好商量。”赵

志敬道:“那你须得答允救我性命。”

全真五子都是一惊,心道若是师叔出口答允,便不能处置赵志敬了。丘处机急道:“师

叔,此人罪大恶极,万不可饶。”周伯通将头贴在地下,向着钟内只叫:“喂喂,千万不可

吃了蜜浆!”刘处玄道:“师叔,不必理他!你要蜜浆,并不为难。咱们今日已与龙姑娘释

愆解仇,待会可到古墓去求几瓶来。龙姑娘既肯给你第一瓶,再给你十瓶八瓶也不为难!”

周伯通摇头道:“未必,未必!”心想:“你道这瓶蜜浆是她给的吗?是我偷来的。她离藏

经阁时匆匆忙忙,不及携带,若是再问她要,她未必便给,纵然给了,也必让你们拿去当药

服了,那里还有我的份儿?”

只听一阵轻轻的嗡嗡之声,五六只玉蜂从院子中飞进后殿,殿门关着,在长窗上不住碰

撞,无法觅路出去。周伯通心念一动,说道:“赵志敬,你拿去的只怕并非玉蜂蜜浆。”赵

志敬急道:“是的,是的,为什么不是?”周伯通道:“好,那你将瓶塞拔开,让我闻一闻

再说,倘若不是,不用多说废话。”赵志敬忙拔开瓶塞,道:“你闻呀,难道不是?”周伯

通鼻孔深深吸气,道:“唔,唔,好象不是!待我再闻几下。”

赵志敬双手紧紧抓住玉瓶,生怕他掀开巨钟,夹手硬夺,口中只道:“你闻这股甜香,

闻这股甜香!”玉蜂蜜浆芬香无比,瓶塞一开,已是满殿馥郁。周伯通打了个喷嚏,笑道:

“我伤风没好,鼻子不大管用!”一面转头向丘处机等挤眉弄眼。赵志敬也猜到他是在使缓

兵之计,说道:“你若伸手碰一碰铜钟,我便把蜜浆吃个精光。”这时几只玉蜂已闻到蜜

香,飞到了钟边。周伯通袍袖一挥,喝道:“进去叮他!”玉蜂未必便听他号令,但钟底传

出的蜜香越来越浓,果然嗡嗡数声,从钟底的空隙中钻了进去。

只听得赵志敬大声狂叫,跟着当的一响,香气陡盛,显是玉蜂已刺了他一针,而他失手

打碎了瓶子。周伯通大怒,喝道:“臭牛鼻子,怎地瓶子也拿不牢?”待要上前掀开巨钟,

后院中剩下的玉蜂闻到蜜香,纷纷涌进,都钻进了钟底。周伯通吃过玉蜂的苦头,倒也不敢

走近。但见钻入钟底的玉蜂越来越多,巨钟之内又有多大空隙,赵志敬身上粘满蜜浆,一举

手一摇头都碰到玉蜂,身上已不知给刺了几百针。众人初时还听到他狂呼惨叫,过了片刻,

终于寂然无声,显是中毒过多,已然死了。

周伯通一把抓住刘处玄的衣襟,道:“好,处玄,你去向龙姑娘给我要十瓶八瓶蜜浆来

罢。”刘处玄皱起眉头,好生为难,他适才只求周伯通不可贸然答允赵志敬饶命,以致把话

说得满了,其实全真五子以一招“七星聚会”合力打伤小龙女,伤势未必能愈,怎说得上

“释愆解仇”四字?这时给周伯通扭住胸口,只得苦笑道:“师叔放手,处玄去求便是!”

转身向后山古墓走去。

丘处机等知道此行甚是凶险,倘若小龙女平安无事,那还罢了,若是伤重而死,不知将

有多少全真弟子要死在杨过手里,齐声说道:“大伙儿一起去。”

那古墓外的林子自王重阳以来便不许全真教弟子踏进一步,众人恪遵先师遗训,走到林

缘而止。丘处机气运丹田,朗声道:“杨小侠,龙姑娘的伤势还不碍事么?这里有几枚治伤

的九转灵宝丸,请来取去。”周伯通低声道:“是啊,是啊!要人家的蜜浆,也得拿些什么

去换!”隔了半晌,不听得有人回答。丘处机提气又说了一遍,林中仍是寂无声息,举目往

林中望去,只见阴深深浓荫匝地,头顶枝桠交横,地下荆棘丛生。

刘处玄和郝大通沿着林缘走了一遍,浑不见有人穿林而入的痕迹,看来杨过和小龙女并

非回到古墓,而是下终南山去了。众人又喜又愁,回到重阳宫中,喜的是杨龙二人远去,愁

的是小龙女如若不治,全真教实有无穷后患。那老顽童也是一般的又喜又愁,愁的自是为了

取不到玉蜂蜜浆,喜的却是不必和小龙女会面,以免揭穿他窃蜜之丑。

全真五子虽在终南山上住了数十年,却万万猜想不到杨过和小龙女到了何处。

杨龙二人在玉蜂掩护下冲向后院,奔了一阵,眼见一座小楼依山而建,杨过知是重阳宫

要地之一的藏经阁,抱着小龙女拾级上楼。两人稍喘得一口气,便听得楼下人声喧哗,已有

数十名道人追到,但怕了玉蜂,不敢抢上。

杨过将小龙女放在椅上坐稳,察看周遭情势,见藏经阁之后是一条深达数十丈的溪涧。

山涧虽深,好在并不甚宽,他身边向来携带一条长绳,用以缚在两棵大树之间睡觉,于是将

一端缚在藏经阁的柱上,拉着绳子纵身一跃,已荡过涧去,拉直了绳子,将另一端缚在一棵

大树上,然后施展轻身功夫从绳上走回。

他走到小龙女身边,柔声说道:“咱们去那里呢?”小龙女道:“你说到那里,我便跟

你到那里。”杨过笑道:“这便叫作『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他顿了一顿,又问:

“你心中最想去那里呢?”小龙女轻轻叹了口气,脸上流露出向往之色。杨过知她最盼望的

便是回古墓旧居,但如何进入却大费踌躇,耳听得楼下人声渐剧,此处自是不能多耽。

他明白小龙女的心思,小龙女也知他心思,柔声道:“我也不一定要回古墓,你不用操

心啦。”微笑道:“只要和你在一起,什么地方都好。”杨过心想:“这是咱们婚后她第一

个心愿,说不定也是她此生最后一个心愿。我若不能为她做到,又怎配做她丈夫?”

茫然四顾,听着楼下喧哗之声,心中更乱,瞥眼见到西首书架后堆着一只只木箱,心念

一动:“有了!”当即抢步过去,只见箱上有铜锁锁着,伸手扭断锁扣,打开箱盖,见箱中

放满了书籍,提起箱子倒了转来,满箱书籍都散在地下,箱子是樟木所制,箱壁厚达八分,

甚是坚固。跃起来伸手到书架顶上一摸,果然铺满油布,那是为防备天雨屋漏,浸湿贵重图

书而设。他扯了两块大油布放在箱内,踏着绳索将箱子送到对涧,然后回来抱了小龙女过

去,笑道:“咱们回家去啦。”

小龙女甚喜,微笑道:“你这主意儿真好。”杨过怕她耽心,安慰道:“这剑无坚不

摧,潜流中若有山石挡住箱子,一剑便砍开了。我走得快,你在箱子中不会气闷的。”小龙

女微笑道:“便只一点不好。”杨过一怔道:“什么?”小龙女道:“我要有好一会儿见你

不着啦。”

到得对涧,杨过想起郭襄尚在山洞之中,说道:“郭伯伯的姑娘我也带来啦,你说怎么

办?”小龙女一呆,颤声道:“真的?你带来了郭大侠……郭大侠的姑娘?”杨过见她神色

有异,一愣之间,已然会意,知她误会自己带了郭芙来,俯下头去在她脸上轻轻一吻,低声

道:“是那个生下只有一个月,还不会斩断人家手臂的女娃儿!”小龙女登时羞得满脸通

红,深深藏在杨过怀里,不敢抬起头来。

过了一会,她才低声道:“咱们只好把她带到墓里去啦,在这荒山野地中放着,再过半

天便得要了她的小命。”杨过心想在重阳宫中耽搁了这么久,不知郭襄在山洞中性命如何,

心下大是惴惴,当下将小龙女放入箱中,扛在肩头,快步寻到山洞前,却不闻啼哭之声,心

中更惊,拔开荆棘,只见郭襄沉睡正酣,双颊红红的似搽了胭脂一般。两人大喜。小龙女伸

手道:“我来抱。”杨过将郭襄放入她怀中,扛了木箱又行。

这时终南山上的道人都会集在重阳宫中,沿路无人撞见。行过一片瓜地,杨过把道人所

种的南瓜摘了六七个放在箱中,笑道:“足够咱们吃七八天的了。”过不多时,已到了溪流

之边。他低头吻了吻小龙女的面颊,轻轻合上箱盖,将油布在木箱外密密包了两层,然后将

箱子放入溪水,深吸一口气,拉着箱子潜了进去。

他自在荒谷的山洪中苦练气功,再在这小小溪底潜行自是毫不费力,溪水钻入地底后忽

高忽低,他循着水道而行,遇有泥石阻路,木箱不易通行,提剑劈削便过。生怕小龙女在箱

中气闷,行得极是迅速,不到一柱香时分,便已钻出水面,到了通向古墓的地下隧道。

他扯去油布,揭开箱盖,见小龙女微有晕厥之状,自是重伤之后挨不得辛苦,郭襄却大

喊大叫,极是精神。原来她吃了一个多月豹乳,竟比常儿壮健得多。小龙女微微一笑,低声

道:“我们终于回家啦!”再也支持不住,合上了双目。杨过不再扶她起身,便拉着木箱,

回到古墓中的居室。

但见桌椅倾倒,床几歪斜,便和那日两人与李莫愁师徒恶斗一场之后离去时无异。杨过

眼望石室,看着这些自己从小使用的物件,心中突然生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滋味,似是喜欢,

却又带着许多伤感。他呆呆出了一会神,忽觉得一滴水点落上手背,回过头来,只见小龙女

扶椅而立,眼中泪水缓缓落下。

两人今日结成了眷属,长久来的心愿终于得偿,又回到了旧居,从此和尘世的冤仇、烦

恼、愁苦不再有丝毫牵缠纠葛,但两人心中,却都是深自神伤,悲苦不禁。两人都知道,小

龙女受了这般重伤,既中了法王金轮撞砸,又受全真五子合力扑击,她娇弱之躯,如何抵受

得住?

两人这么年轻,都是一生孤苦,从来没享过什么真正的欢乐,突然之间得到了世间最大

的福气,却立时便要生生分手!

杨过呆了半晌,到孙婆婆房中将她的床拆了,搬到寒玉床之旁重行搭起,铺好被褥,扶

着小龙女上床安睡。古墓中积存的食物都已腐败,一坛坛的玉蜂蜜浆却不会变坏。他倒了小

半碗蜜浆,用清水调匀,喂着小龙女服了,又喂得郭襄饱饱的,这才自己喝了一碗。

他想:“我须得打起精神,叫她欢喜。我心中悲苦,脸上却不可有丝毫显露。”于是找

了两根最粗的蜡烛用红布裹了,点在桌上,笑道:“这是咱俩的洞房花烛!”

两枝红烛一点,石室中登时喜气洋洋。小龙女坐在床上,见自己身上又是血渍,又是污

泥,微笑道:“我这副怪模样,那象个新娘子啊!”忽然想起一事,道:“过儿,你到师祖

婆婆房中去,把她那口描金箱子拿来。好不好?”

杨过虽在古墓中住了几年,但林朝英的居室平时不敢擅入,她的遗物更是从来不敢碰

触,这时听小龙女如此说,笑道:“对丈夫说话,也不用这搬客气。”过去将床头几口箱子

中最底下的一口提了来。那箱子并不甚重,也未加锁,箱外红漆描金,花纹雅致。

小龙女道:“我听孙婆婆说,这箱中是师祖婆婆的嫁妆。后来她没嫁成,这些物事自然

没用的了。”杨过“嗯”了一声,瞧着这口花饰艳丽的箱子,但觉喜意之中,总是带着无限

凄凉。他将箱子放在寒玉床上,揭开箱盖,果见里面放着珠镶凤罐,金绣霞帔,大红缎子的

衣裙,件件都是最上等的料子,虽然相隔数十年,看来仍是灿烂如新。小龙女道:“你取出

来,让我瞧瞧。”

杨过把一件件衣衫从箱中取出,衣衫之下是一只珠钿镶嵌的梳妆盒子,一只翡翠雕的首

饰盒子,梳妆盒中的胭脂水粉早干了,香油还剩着半瓶。首饰盒一打开,二人眼前都是一

亮,但见珠钗、玉镯、宝石耳环,灿烂华美,闪闪生光。杨龙二人少见珠宝,也不知这些饰

物到底如何贵重,但见镶嵌精雅,式样文秀,显是每一件都花过一番极大心血。

小龙女微笑道:“我打扮做新娘子了,好不好?”杨过道:“你今日累啦,先歇一晚,

明儿再打扮。”小龙女摇头道:“不,今日是咱俩成亲的好日子。我爱做新娘。那日在绝情

谷中,那公孙止要和我成亲,我可没打扮呢!”杨过微笑道:“那算什么成亲?只是公孙老

儿的妄想罢啦!”

小龙女拿起胭脂,调了些蜜水,对着镜子,着意打扮起来。她一生之中,这是第一次调

脂抹粉,她脸色本白,实不须再搽水粉,只是重伤后全无血色,双颊上淡淡搽了一层胭脂,

果然大增娇艳。她歇了一歇,拿起梳子梳了梳头,叹道:“要梳髻子,我可不会,过儿你会

不会呢?”杨过道:“我也不会!你不梳还更好看些。”小龙女微笑道:“是么?”便放下

梳子,戴上耳环,插上珠钗,手腕上戴了一双玉镯,红烛掩映之下,当真美艳无双。她喜孜

孜的回过头来,想要杨过称赞几句。

一回头,只见杨过泪流满面,悲不自胜。小龙女一咬牙,只作不见,微笑道:“你说我

好不好看?”杨过哽咽道:“好看极了!我给你带上凤冠!”拿起凤冠,走到她身后给她戴

上。小龙女在镜中见他举袖擦干了泪水,再到身前时,脸上已作欢容,笑道:“我以后叫你

娘子呢,还是仍然叫姑姑?”小龙女心想:“还说什么『以后』啊?难道咱俩真的还有『以

后』么?”但仍是强作喜色,微笑道:“再叫姑姑自然不好。娘子夫人的,又太老气啦!”

杨过道:“你的小名儿到底叫什么?今天可以说给我听了罢。”小龙女道:“我没小名儿

的,师父只叫我作龙儿。”杨过说道:“好,以后你叫我过儿,我便叫你龙儿。咱俩扯个

直,谁也不吃亏。等到将来生了孩子,便叫:喂,孩子的爹!喂,孩子的妈!等到孩子大

了,娶了媳妇儿……”

小龙女听着他这么胡扯,咬着牙齿不住微笑,终于忍耐不住,“哇”的一声,伏在箱子

上哭了出来。杨过抢步上前,将她搂在怀里,柔声道:“龙儿,你不好,我也不好,咱们何

必理会以后。今天你不会死的,我也不会死。咱俩今儿欢欢喜喜的,谁也不许去想明天的

事。”小龙女抬起头来,含泪微笑,点了点头。

杨过道:“你瞧这套衣裙上的凤凰绣得多美,我来帮你穿上!”扶着小龙女身子,将金

丝绣的红袄红裙给她穿上。小龙女擦去了眼泪,补了些胭脂,笑盈盈的坐在红烛之旁。

这时郭襄睡在床头,睁大两只乌溜溜的小眼好奇地望着。在她小小的心目中,似乎也觉

小龙女打扮得真是好看。

小龙女道:“我打扮好啦,就可惜箱中没新郎的衣冠,你只好委屈一下了。”杨过道:

“让我再找找,瞧有什么俊雅物儿。”说着将箱中零星物事搬到床上。小龙女见他拿出一朵

金花,便拿起来给他插在头发上。杨过笑道:“不错,这就有点象了。”翻到箱底,只见一

叠信札,用一根大红丝带缚着,丝带已然褪色,信封也已转成深黄。

杨过拿了起来,道:“这里有些信。”小龙女道:“瞧瞧是什么信。”杨过解开丝带,

见封皮上写的是“专陈林朝英女史亲启”,左下角署的是一个“【吉吉】”字。底下二十余

封,每封都是一样。杨过知道王重阳出家之前名叫“王【吉吉】”,笑道:“这是重阳祖师

写给祖师婆婆的情书,咱们能看么?”小龙女自幼对祖师婆婆敬若神明,忙道:“不,不能

看!”

杨过笑着又用丝带将一束信缚好,道:“孙老道姑他们古板得不得了,见咱俩在重阳祖

师的遗像前拜堂成亲,便似大逆不道、亵渎神圣一般。我就不信重阳祖师当年对祖师婆婆没

有情意。若是拿这束信让他们瞧瞧,那些牛鼻子老道的嘴脸才教有趣呢。”他一面说,一面

望着小龙女,不禁为林朝英难过,心想:“祖师婆婆寂居古墓之中,想来曾不止一次的试穿

嫁衣。咱俩可又比她幸运得多了。”

小龙女道:“不错,咱俩原比祖师婆婆幸运,你又何必不快活?”

杨过道:“是啊!”突然一怔,笑道:“我没说话,你竟猜到了我的心思。”小龙女抿

嘴笑道:“若不知你的心思,怎配做你的妻子?”杨过坐到床边,伸左臂轻轻搂住了她。两

人心中都是说不出的欢喜,但愿此时此刻,永远不变。偎倚而坐,良久无语。

过了一会,两人都向那束信札一望,相视一笑,眼中都流露出顽皮的神色,明知不该私

看先师的密札,但总是忍不住一番好奇之心。

杨过道:“咱们只看一封,好不好?绝不多看。”小龙女微笑道:“我也是想看的紧

呢,好,咱们只看一封。”杨过大喜,伸手拿起信札,解去丝带。小龙女道:“倘若信中的

话教人难过伤心,你便不用念给我听。”杨过微微一顿,道:“是啊!”心想王林二人一番

情意后来并无善果,只怕信中当真是愁苦多而欢愉少,那便不如不看了。小龙女道:“不用

先担心,说不定是很缠绵的话儿。”

杨过拿起第一封信,抽出一看,念道:“英妹如见:前日我师与鞑子于恶波冈交锋,中

伏小败,折兵四百……”一路读下去,均是义军和金兵交战的军情。他连读几封,信中说的

都是兵鼓金革之事,没一句涉及儿女私情。

杨过叹道:“这位重阳祖师固然是男儿汉大丈夫,一心只以军国为重,但寡情如此,无

怪令祖师婆婆心冷了。”小龙女道:“不!祖师婆婆收到这些信时是很欢喜的。”杨过奇

道:“你怎知道?”小龙女道:“我自然不知,只是将心比心来推测罢啦。你瞧每一封信中

所述军情都是十分的艰难紧急,但重阳祖师在如此困厄之中,仍不忘给祖师婆婆写信,你说

是不是心中对她念念不忘?”杨过点头道:“不错,果真如此。”当下又拿起一封。

那信中所述,更是危急,王重阳所率义军因寡不敌众,连遭挫败,似乎再也难以支撑,

信末询问林朝英的伤势,虽只寥寥数语,却是关切殊殷。杨过道:“嗯,当年祖师婆婆也受

过伤,后来自然好了。你的伤势慢慢将养,便算须得将养一年半载,终究也会痊可。”

小龙女淡淡一笑,她自知这一次负伤非同寻常,若是这等重伤也能治愈,只怕天下竟有

不死之人了,但说过今晚不提扫兴之事,纵然杨过不过空言相慰,也就当他是真,说道:

“慢慢将养便是了,又急什么?这些信中也无私密,你就读完了罢!”

杨过又读一封,其中满是悲愤之语,说道义军兵败覆没,王重阳拼命杀出重围,但部署

却伤亡殆尽,信末说要再招兵马,卷土重来。此后每封信说的都是如何失败受挫,金人如何

在河北势力日固,王重阳显然已知事不可为,信中全是心灰失望之辞。

杨过说道:“这些信读了令人气沮,咱们还是说些别的罢!咦,什么?”他语声突转兴

奋,持着信签的手微微发抖,念道:“比闻极北苦寒之地,有石名曰寒玉,起沉疴,疗绝

症,当为吾妹求之。”龙儿,你说,这……这不是寒玉床么?”

小龙女见他脸上斗现喜色,颤声道:“你……你说寒玉床能治我的伤?”杨过道:“我

不知道,但重阳祖师如此说法,必有道理。你瞧,寒玉床不是给他求来了么?祖师婆婆不是

制成了床来睡么?她的重伤不是终于痊可了么?

他匆匆将每封信都抽了出来,察看以寒玉疗伤之法,但除了那一封信外,“寒玉”两字

始终不再提到。杨过取过丝带将书信缚好,放回箱中,呆呆出神:“这寒玉床具此异征,必

非无因,但不知如何方能治愈龙儿之伤?唉,但教我能知此法…但教我立时能知此法……”

小龙女笑道:“你呆头呆脑的想什么?”杨过道:“我在想怎样用寒玉床给你治伤。不

知是不是将寒玉床研碎来服?还是要用其他药引?”他不知寒玉能够疗伤,那也罢了,此时

颠三倒四的念着“起沉疴,疗绝症”六个字,却不知如何用法,当真是心如火焚。小龙女黯

然道:“你记得孙婆婆么?她既服待过祖师婆婆,又跟了我师父多年,她给那姓郝的道人打

伤了,她…她也是受伤难愈而死的。”杨过本来满腔热望,听了这几句话,登时如有一盆冷

水当头淋下。

小龙女伸手轻轻抚着他头发,柔声道:“过儿,你不用多想我身上的伤,又何必自寻烦

恼?”杨过霎时间万念俱灰,过了一会,问道:“我师祖又是怎么受的伤?”他虽在古墓多

年,却从未听小龙女说过她师父的死因。

小龙女道:“师父深居古墓,极少出外,有一年师姐在外面闯了祸,逃回终南山来,师

父出墓接应,竟中了敌人的暗算。师父虽然吃了亏,还是把师姐接了回来,也就算了,不再

去和那恶人计较,岂知那恶人得寸进尺,隔不多久,便在墓外叫嚷挑战,后来更强攻入墓,

师父抵挡不住,险些便要放断龙石与他同归于尽,幸得在危急之际发动机关,又突然发出金

针。那恶人猝不及防,为金针所伤,麻痒难当,师父乘势点了他的穴道,制得他动弹不得,

岂知师姐竟偷偷解了他的穴道。那恶人突起发难,师父才中了他的毒手。”

杨过问道:“那恶人是谁?他武功既尚在师祖之上,必是当世高手。”小龙女道:“师

父不跟我说。她叫我心中别有爱憎喜恶之念,说道倘若我知道了那恶人的性命,心中念念不

忘,说不定日后会去找他报仇。”杨过叹道:“嗯,师祖真是好人!”小龙女微微一笑,

道:“师父今日若能见到我嫁了这样一个好女婿,可不知有多开心呢。”杨过笑道:“那也

未必!她是不许你动情嫁人的。”小龙女叹道:“我师父最是慈祥不过,纵然起初不许,到

后来见我执意如此,也必顺我的意。她……她一定会挺喜欢你的。”

她怀念师恩,出神良久,又道:“师父受伤之后,搬了居室,反而和这寒玉床离得远远

的。她说我古墓派的行功与寒气互相生克,因此以寒玉床补助练功固是再妙不过,受伤之后

却受不得寒气。”

杨过“嗯”了一声,心中存想本门内功经脉的运行。玉女心经中所载内功,全仗一般纯

阴之气打通关脉,体内至寒,身体外表便发热气,是以修习之时要敞开衣衫,使热气畅散,

无半点窒滞,如受寒玉床的凉气一逼,自非受致命内伤不可。寻思:“何以重阳祖师却说寒

玉能起沉疴、愈绝症?这中间相生相克的妙理,可参详不透了。”但见小龙女眼皮低垂,颇

有倦意,说道:“你瞧罢!我坐在这里陪着。”

小龙女忙睁大眼睛,道:“不,我不倦。今晚咱们不睡。”她生怕自己伤重,一睡之后

不能再见,说道:“你陪我说话儿。嗯,你倦不倦?”杨过摇摇头,微笑道:“你不想睡就

别睡,合上眼养养神罢!”小龙女道:“好!”慢慢合上眼皮,低声道:“师父曾说,有一

件事她至死也想不明白,过儿你这么聪明,你倒想想。”杨过道:“什么事啊?”小龙女

道:“师父点了那恶人的穴道,师姐不知却为什么要去给那恶人解开穴道。”杨过想了一

会,只觉小龙女靠在他身上,气息低微,已自睡去。

杨过怔怔的望着她脸,心中思潮起伏,过了一会,一枝蜡烛爆了一点火花,点到尽头,

竟自熄了。他忽然想起在桃花岛小斋中见到的一副对联:“春蚕到死丝方尽,烛炬成灰泪始

干。”那是两句唐诗,黄药师思念亡妻,写了挂在她平时刺绣读书之处。杨过当时看了漫不

在意,此刻身历是境。细细咀嚼此中情味,当真心为之碎,突然眼前一黑,另外一枝蜡烛也

自熄灭。心想:“这两枝蜡烛便象是我和龙儿,一枝点到了尽头,另一枝跟着也就灭了。”

他出了一会神,只听得小龙女幽幽叹了一口长气,道:“我不要死,过儿……我不要

死,咱两个要活很多很多年。”杨过道:“是啊,你不会死的,将养一些时候,便会好了。

你现下胸口觉得怎样?”小龙女不答,她适才这几句话只是梦中呓语。

杨过伸手在她额头一摸,但觉热得烫手。他又是忧急,又是伤心,心道:“李莫愁作恶

多端,这时好好的活着。龙儿一生从未做过害人之事,却何以要命不久长?老天啊老天,你

难道真的不生眼睛么?”

他一生天不怕地不怕的独来独往,我行我素,但这时面临绝境,彷徨无计,轻轻将小龙

女的身子往旁挪了一挪,跪倒在地,暗暗祷祝:“只要老天爷慈悲,保佑龙儿身子痊可,我

宁愿……我宁愿……”为了赎小龙女一命,他又有什么事不愿做呢?

他正在虔诚祷祝,小龙女忽然说道:“是欧阳锋,孙婆婆说定是欧阳锋!……过儿,过

儿,你到那里去了?”突然惊呼,坐起身来。杨过急忙坐回床沿,握住她手,说道:“我在

这儿。”小龙女睡梦间蓦地里觉得身上少了依靠,立即惊醒,发现杨过原来便在身旁,并未

离去,心中大是喜慰。

杨过道:“你放心,这一辈子我是永远不离开你的啦。将来便是要出古墓,我也是寸步

不离的守在你身边。”小龙女说道:“外边的世界,果然比这阴沉沉的所在好得多,只不过

到了外边,我便害怕。”杨过道:“现今咱们什么也不用怕啦。过得几个月,等你身子大好

了,咱俩一齐到南方去。听说岭南终年温暖如春,花开不谢,叶绿常春,咱们再也别抡剑使

拳啦,种一块田,养些小鸡小鸭,在南方晒一辈子太阳,生一大群儿子女儿,你说好不好

呢?”小龙女悠然神往,轻轻的道:“永远不再抡剑使拳,那可有多好!没有人来打咱俩,

咱俩也不用去打别人,种一块田,养些小鸡小鸭……唉,倘使我可以不死……”

忽然之间,两颗心远远飞到了南方的春风朝阳之中,似乎闻到了浓郁的花香,听到了小

鸡小鸭叽叽喳喳的叫声……

小龙女实在支持不住,又要朦朦胧胧的睡去,但她又实是不愿睡,说道:“我不想睡,

你跟我说话啊。”杨过道:“你刚才在睡梦中说是欧阳锋,那是什么事?”小龙女道:“我

说了欧阳锋么?说些什么?”杨过道:“你又说孙婆婆料定是他。”小龙女听他一提,登时

记起,说道:“啊!孙婆婆说,打伤我师父的,一定是西毒欧阳锋。她说世上能伤得我师父

的人寥寥无几,只有欧阳锋是出名的坏人。我师父至死都不肯说那恶人的名字。孙婆婆问

她:『是不是欧阳锋,是不是欧阳锋?』师父总是摇头,微笑了一下,便此断气了。那欧阳

锋可不是你的义父吗?他武功果然了得,难怪师父打他不过。”

杨过叹道:“现在我义父死了,师祖和孙婆婆死了,重阳祖师和祖师婆婆都死了,什么

怨仇,什么恩爱,大限一到,都被老天爷一笔勾销。倒是我师祖最看得破,始终不肯说我义

父的姓名……”突然大叫:“啊,原来如此!”

小龙女问道:“你想起了什么?”杨过道:“我义父被师祖点了穴道,不是李莫愁解

的,其实当时师祖没有点中!”小龙女道:“没有点中?不会的。师父的点穴手断高明得

很。”杨过道:“我义父有一门天下独二的奇妙武功,全身经脉能够逆行。经脉一逆,所有

穴道尽皆移位,点中了也变成点不中。”小龙女道:“有这等怪事?”

杨过道:“我试给你瞧瞧。”说着站起身来,双手撑地,头下脚上,的溜溜转了几个圈

子,吐纳了几口,突然跃起,将顶门对准床前石桌的尖角上撞去。小龙女惊呼:“啊哟!小

心!”只见他头顶心“百会穴”已对着石桌尖角重重一撞。“百会穴”正当脑顶正中,自前

发际至后发际纵画一线,自左耳尖至右耳尖横画一线,两线交叉之点即为该穴所在。此穴乃

太阳穴和督脉所交,医家比为天上北极星,所谓“百会应天,璇玑(胸口)应人,涌泉(足

底)应地”,是谓“三才大穴”,最是要紧不过。那知杨过以此大穴对准了桌角碰撞,竟然

无碍,翻身直立,笑道:“你瞧,经络逆行,百穴移了位啦!”小龙女啧啧称奇,道:“真

是古怪,亏他想得出来!”

杨过这么一撞,虽未损伤穴道,但使力大了,脑中也不免有些昏昏沉沉,迷糊之间,似

乎突然想到了一件重要之事,到底是什么事,却又说不上来。小龙女见他怔怔的发呆,笑

道:“傻小子,轻轻的试一下也就是了,谁教你撞的砰砰山响,有些痛么?”杨过不答,摇

手叫她不要说话,全神贯注的凝想,但脑海中只觉有个模糊的影子摇来晃去,隐隐约约的始

终瞧不清楚,似乎要追忆一件往事,又象是突然新发现了什么,恨不得从脑中伸出一只手

来,将那影子抓住,放在眼前,细细的瞧个明白。

他想了一会,不得要领,却又舍不得不想,双手抓头,甚是苦恼,道:“龙儿,我想到

了一件极要紧的事儿,却不知是什么。你知道么?”一人思路混杂,有如乱丝,自己理不清

头绪,却去询问旁人,此事本来不合情理,但他二人长期共处,心意相通,对方的心思平时

常可猜到十之八九。小龙女道:“这事十分要紧?”杨过道:“是啊。”小龙女道:“是不

是和我伤势有关呢?”杨过喜道:“不错,不错!那是什么事?我想到了什么事?”

小龙女微笑道:“你刚才在说你义父欧阳锋,说他能逆行经脉,这和我伤势有什么关

系?我又不是他打伤的……”杨过突然跃起,高声大叫:“是了!”

这“是了”两字,声宏音亮,古墓中一间间石室凡是室门未关的,尽皆隐隐发出回音,

“是了,是了……”之声不绝。杨过一把抓住小龙女的右臂,叫道:“你有救了!你有救

了!我有救了!我有救了!”大叫几声,不禁喜极而泣,再也说不下去。小龙女见他这般兴

奋,也染到了他的喜悦之情,坐起身来。

杨过道:“龙儿,你听我说,现下你受了重伤,不能运转本门的玉女心功,以致伤势难

愈。但你可以逆行经脉疗伤,寒玉床正是绝妙的补助。”小龙女若有所悟,喃喃的道:“逆

行经脉……寒玉床……”杨过喜道:“你说这不是天缘么?你倒练玉女心经,那便成了!刚

好有寒玉床。”小龙女迷迷惘惘的道:“我还是不明白。”杨过道:“玉女心经顺行乃至

阴,逆行即为纯阳。我说到义父的经脉逆行之法,隐隐约约便觉你的伤势有救,只是如何疗

伤,却摸不着半点头脑,后来想到重阳祖师信中提及的寒玉,这才豁然而悟。”小龙女道:

“难道祖师婆婆以寒玉疗伤,她也是逆行经脉么?”杨过道:“那倒不见得,这经脉逆行之

法,祖师婆婆一定不会。但我猜想她必是为阴柔内力所伤,与你所受的刚阳之力恰恰相

反。”小龙女含笑点头,喜悦之情,充塞胸臆。

杨过道:“事不宜迟,咱们这便起手。”去柴房搬了几大捆木柴,在石室角落里点了起

来,然后将最初步的经脉逆行之法传授小龙女,扶着她坐上寒玉床。他自行坐在火堆之旁,

伸出左手,和小龙女右掌对按,说道:“我引导这里的热气强冲你各处穴道,你勉力使内息

逆行,冲开一处穴道便是一处,待热气回到寒玉床上,伤势便减了一分。”小龙女笑道:

“我也得似你这般倒过来打转么?”杨过道:“那倒不用。倒转身子逆行经脉,穴道易位,

临敌时十分有用。咱们慢慢疗伤,还是坐着的好。”

小龙女伸手握住他左掌,微笑道:“那位郭姑娘还不算太坏,没斩断你两条手臂。”两

人经历了适才这番生死系于一线的时刻,于断臂之事已视同等闲,小龙女竟拿此事说笑。杨

过也笑道:“要是我双臂齐断,还有两只脚呢。只是用脚底板助你行功,臭哄哄的未免不

雅。”小龙女嗤的一笑,当下默默记诵经脉逆行之法,过了一会,说道:“行了!”

杨过见火势渐旺,潜引内息,正要起始行功,突然叫道:“啊哟!险些误了大事!”小

龙女道:“怎么?”杨过指着睡在床脚边的郭襄道:“咱们练到紧要关头,要是这小鬼头突

然叫嚷起来,岂不糟糕!”小龙女低声道:“好险!”修道人练功,最忌外魔扰乱心神。当

年小龙女和杨过共练玉女心经,被尹志平及赵志敬无意中撞见,小龙女惊怒之下险些呕血身

亡。其时她身子安健尚且如此,今日重伤之下,如何能容得半点惊扰?

杨过调了小半碗蜜浆,抱起郭襄喂饱了,将她放到远处一间石室之中,关上两道室门,

便是她大声哭叫,也再不会听到,这才回到寒玉床边,说道:“你全身三十六处大穴尽数冲

开,我瞧快则十日,慢须半月。本来这么多的时日之中,免不了有外物分心,但这古墓与尘

世隔绝,当真是天下最好不过之地,便是最幽静的荒山穷谷,也总会有清风明月、鸟语花香

扰人心神。”小龙女微微一笑,道:“我这伤是全真道人打的,但全真教的祖师爷造了墓

室、备了寒玉床,供我安安静静的休息,回复安康,他们的功罪也足以相抵了。”杨过道:

“那金轮法王呢?咱们可饶他不得。”

小龙女叹道:“只要我能活着,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么?”杨过握住了她手,柔声道:

“你说得是。这次你伤好了,咱们永远不再跟人动手。老天爷待咱们这么好!唉。”小龙女

低声的道:“咱们到南方去,种几亩田,养些小鸡小鸭……”她出了一会神,突觉掌心一股

热力传了过来,心中一凛,当即依杨过所传的经脉逆行之法用起功来。

这经脉逆行和寒玉床相辅相成的疗伤怪法,果然大有功效。当年一灯大师以一阳指神功

替黄蓉打通周身穴道,治愈重伤,道理原是一般,只是使一阳指疗伤内力耗损极大,见功却

是甚快,杨过这怪法子却不免多费时日。再者,即令是丝毫不会武功的婴儿受了重伤,精通

一阳指神功之人也能以本身浑厚内力助其打通玄关,起死回生。但小龙女如无深湛的内功根

基,而所学与杨过又非同一门派,纵然欧阳锋复生,黄药师亲至,施治者和受治者的精微内

息不能丝丝合拍,也绝不能一一冲破逆通经脉的无数难关。

杨过除一日三次给郭襄喂蜜及煮瓜为食之外,极少离开小龙女身边,遇到逆冲大穴,有

时一连四五个时辰两人手掌不能分离。当时郭靖受伤,黄蓉以七日七夜之功助他疗伤,小龙

女体质既远不如郭靖壮健,受的伤又倍重之,却不若郭靖当年疗伤牛家村时那般敌友纷至,

干扰层出不穷。

那日黄蓉在林外以兰花拂穴手制住李莫愁,遍寻女儿郭襄不见,自是大为忧急,出得林

来,向李莫愁喝问:“你使什么诡计,将我女儿藏到那里去啦?”李莫愁奇道:“那小姑娘

不是好好的在棘藤中么?”黄蓉急得几乎要哭了出来,摇头道:“不见了。”李莫愁抚养郭

襄多日,对她极是喜爱,突然听得失踪,心下一怔,冲口说道:“不是杨过,便是金轮法

王。”黄蓉问道:“怎么?”

李莫愁于是将襄阳城外她如何与杨过、法王二人争夺婴儿之事说了,说到惊险处,黄蓉

也不禁耸然动容,见李莫愁神色间甚是挂怀,确信她实不知情,于是伸手将她穴道解了,顺

手小指一拂,拂中了她胸口的“璇玑穴”。这么一来,她行动与平时无异,但十二个时辰之

内不能发劲伤人。李莫愁微微苦笑,站直身子,以拂尘挥去身上泥尘,说道:“若是落在杨

过手中,那倒不妨,就怕是法王这贼秃抢了去。”黄蓉道:“怎么?”李莫愁道:“杨过待

这小女娃儿极好,料来决无加害之意,因此上我才瞎猜,以为是他女儿……”说到这里急忙

住口,生怕黄蓉又要生气。

但黄蓉心中,却在想另一件事。她在想象杨过当时如何和李莫愁及金轮法王恶斗,出力

保护郭襄,自己和郭芙却错怪了他,以至郭芙斩断了他一条手臂。她内心深感歉仄,自怨自

艾:“唉,过儿救过靖哥哥,救过我,救过芙儿,这次又救了襄儿……但我心中先入为主,

想到他作恶多端的父亲,总以为有其父必有其子,从来就信不过他……便是偶尔对他好一

阵,不久又疑心他起来。蓉儿啊蓉儿,你枉然自负聪明,说到推心置腹,忠厚待人,那里及

得上靖哥哥的万一。”

李莫愁见她眼眶中珠泪盈然,只道她是担心女儿的安危,劝道:“郭夫人,令爱生下不

过一月,迭遭大难,但居然连毛发也无损伤。她生得如此玉雪可爱,便是我这杀人不眨眼的

魔头,也喜欢得什么似的,可知她生就福命,一生逢凶化吉。你尽管望安,咱俩一起去找寻

罢。”

黄蓉伸袖抹了抹眼泪,心想她说得倒也不错,又想:“诚以接物,才是至理。以后宁可

让人负我,不可我再负人了。”便伸手解开了她的“璇玑穴”,说道:“李道长愿同去找寻

小女,小妹感谢之至。但若道长另有要紧事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李莫愁道:“什么要事?最要紧之事莫过于去找寻这小娃娃了。你等一等!”说着抢步

钻进一株大树的树洞,解开了豹子脚上的绳索,在它后臀轻轻一拍,说道:“放你去罢。”

那豹子低吼一声,窜入长草之中。黄蓉奇道:“这豹子干什么?”李莫愁笑道:“那是令千

金的乳娘。”

黄蓉微微一笑,两人一齐回到镇上,只见郭芙站在镇头,正伸长了脖子张望。

郭芙见到黄蓉,大喜纵上,叫了声:“妈!妹妹给……”一句话没说完,看清楚站在母

亲身后的竟是李莫愁,不禁大吃一惊。她曾与李莫愁交过手,平时听武氏兄弟说起杀母之

仇,心中早当她是世上最恶毒之人。

黄蓉道:“李道长帮咱们去找你妹子。你说妹妹怎么啦?”郭芙道:“妹妹给杨过抱了

去啦,他还抢了我的小红马去。你瞧这把剑。”说着举起手中弯剑,道:“他用断臂的袖子

一拂,这剑撞在墙角上,便成了这个样子。”黄蓉与李莫愁齐声道:“是袖子?”郭芙道:

“是啊,当真邪门!想不到他又学会了妖法。”

黄蓉与李莫愁相视一眼,均各骇然。她二人自然都知一人内力练到了极深湛之境,确可

挥绸成棍、以柔击刚,但纵遇明师,天资颖异,至少也得三四十年的功力,杨过小小年纪,

竟能到此境地,实是罕有。黄蓉听说女儿果然是杨过抱了去,倒放了一大半心。李莫愁却自

寻思:“这小子功夫练到这步田地,定是得力于我师父的玉女心经。眼下有郭夫人这个强

援,我助她夺回女儿,她便得助我夺取心经。我是本派大弟子,师妹虽得师父喜爱,但她连

犯本派门规,这心经焉能落入男子手中?”她这么一想,自己颇觉理直气壮。

黄蓉问明了杨过所去的方向,说道:“芙儿,你也不用回桃花岛啦,咱们一起找杨大哥

去。”郭芙大喜,连说:“好,好!”但想到要见杨过,脸色又十分尴尬。黄蓉脸一沉,说

道:“你总得再见他一面,不管他恕不恕你,务须诚诚恳恳的向他引咎谢罪。”郭芙心中不

服,道:“干么啊?他不是抢了妹妹去吗?”黄蓉简略转述李莫愁所说言语,道:“他若存

有歹心,你妹子焉能活到今日?再说,他这袖子的一拂,若不是拂在剑上,而是对准了你的

小脑袋儿,你想想现下是怎生光景?”

郭芙听母亲这么一说,心中不自禁的一寒,暗道:“难道他当真是手下留情了么?”但

她自幼给母亲宠惯了,兀自嘴硬,辩道:“他抱了妹妹向北而去,自然是去绝情谷了!”黄

蓉摇头道:“不会,他定是去终南山。”郭芙撅起嘴唇道:“妈,你尽是帮着他!他倘若真

有好意,怎不抱妹妹到襄阳来还给咱们?抱去终南山又干什么?”

黄蓉叹道:“你和杨大哥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居然还不懂得他的脾气!他从来心高气

傲,受不得半点折辱,突然给你斩断一臂,要伤你性命,有所不忍,但如就此罢休,又是不

甘。这才抱了你妹子去,叫咱们担心忧急。过的一些时日,他气消了,自会把你妹子送回。

你懂了吗?你冤枉他偷你妹子,他索性便偷给你瞧瞧!”

黄蓉回到适才打尖的饭铺去,借纸笔写了个短简,给了二两银子,命饭铺中店伙送到襄

阳去给郭靖。那店伙道:“郭大侠保境安民,真是万家生佛,小人能为郭大侠稍效微劳,那

是磕头去求也求不来的。”无论如何不肯收银子,拿了短简,欢天喜地的去了。郭芙见众百

姓对父亲如此崇敬,心中甚是得意。

当下三人买了牲口,向终南山进发。郭芙不喜李莫愁,路上极少和她交谈,逢到迫不得

已非说不可,神色间也是冷冷的。

朝行夜宿,一路无事,这日午后,三人纵骑正行之间,突见迎面有人乘马飞驰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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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据史籍记载,尹志平继丘处机为全真教掌教,其后相继各任掌教依次为李志常、张

志敬、王志坦、祁志诚等。至于赵志敬则为小说中的虚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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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17:54:50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第二十九回 劫难重重

郭芙叫道:“是我的小红马,是我的......”叫声未毕,红马已奔到面前。郭芙纵身上

前。红马认得主人,不待她伸手拉缰,已斗然站住,昂首嘶鸣。

郭芙看马上乘者是个身穿黑衣的少女,昔日见过一面,是曾与她并肩共斗李莫愁的完颜

萍。只见她头发散乱,脸色苍白,神情极是稂狈。郭芙道:“完颜姊姊,你怎么了?”完颜

萍伸手指着来路,道:“快......,快......”突然身子摇晃,摔下马来。郭芙惊叫一声,

伸手扶起,向母亲道:“妈,她便是那个完颜姊姊。”说着向李莫愁瞪了一眼。

黄蓉心想:“她骑了汗血宝马奔来,天下无人再能追得上,本来已无危险。但她手指北

方,神情惶急,必是为旁人担忧,咱们须得赶去救人。”叫女儿抱了完颜萍坐在马上,说

道:“这马脚程太快,你千万不可越过我头!”郭芙问道:“为什么啊?”黄蓉道:“前面

有重大危险,怎么这都想不道?”说着向李莫愁一招手,俩人纵马向北。

奔出十余里,果然听得山岭彼方隐隐传来兵刃相交之声。黄蓉和李莫愁纵马绕过山岭,

只见前面空地上有五人正自恶斗。其中二人是武氏兄弟,另外一男一女,年纪均轻,黄蓉并

不识得,四人联手与一中年汉子相抗。虽然以四敌一,但兀自遮拦多,进攻少,武氏兄弟均

已负伤,只那少年一柄长剑纵横挥舞,抵档了那中年汉子的大半招数。旁边空地上躺着一

人,却是武三通,不住口的吆喝叫嚷。

黄蓉见那汉子左手使柄金光闪闪的大刀,右手使柄又细又长的黑剑,招数奇幻,生平未

见,自己若不出手,武氏兄弟便要遭逢奇险,向李莫愁道:“那两个少年是我徒儿。”李莫

愁洒然一笑,心想:“他们母亲是我杀的,我岂不知?”见那中年汉子武功高得出奇,江湖

上却从未听说有这号人物,心下暗自惊异,微微一笑,道:“下场罢!”拔出拂尘一拂,黄

蓉也已持竹棒在手。两人左右齐上,李莫愁拂尘攻那人黑剑,黄蓉的竹棒便缠向他金刀。

这中年汉子正是绝情谷谷主公孙止,突见两个中年美貌女子双双攻来,心中一震。只听

李莫愁叫道:“一!”拂尘挥出一招,跟着又叫:“二!”原来她与黄蓉暗中较上了劲,要

瞧是谁先将这汉子的兵刃打落脱手。但她一直叫到“十”字,公孙止仍是有攻有守。那少年

长剑刷刷连刺三剑,指向公孙止后心。这三剑势狠力沉,公孙止锾不出手来抵挡,向前纵跃

丈余,脱出圈子,心知再斗下去,定要吃亏,向黄蓉与李莫愁横了一眼,暗道:“那里钻出

这两个厉害女将来了?偏又这般美貌!”刀剑互击,嗡嗡作响,纵身再上。

黄蓉与李莫愁不敢轻敌,举兵刃严守门户,那公孙止在空中一个转身,落地后几下起

落,奔上了山蛉。黄蓉和李莫愁相视一笑,均想:“此人武功既强,人又狡猾,自己若是落

单,只怕不是他的敌手。”

武氏兄弟手按伤口,上前向师母磕头,一站直身子,都怒目瞪视李莫愁。

黄蓉道:“旧帐暂且不算,你们爹爹的伤不碍事么?这两位是谁?啊呦,不好!李姊姊

快跟我来!”不及上马,飞身向来路急奔。李莫愁没领会她的用意,但也随后跟去,叫道:

“怎么了?”黄蓉道:“芙儿,芙儿正好和这人撞上!”

两人提气急追,但公孙止脚程好快,便在这稍一耽搁之际,已相距里许。

只见郭芙双手搂着完颜萍,两人骑了小红马正缓步绕过山蛉。黄蓉遥遥望见,提气高

叫:“芙儿——小心!”叫声未歇,公孙止快步抢近,纵身飞跃,已上了马背,伸手将郭芙

制住,跟着拉缰要掉转马头。黄蓉撮唇作哨。红马听得主人召唤,便即奔来。

公孙止吃了一惊,心想:“今日行事怎地如此不顺,连一头畜生也差缱不?”当下运劲

勒马。这一勒力道不小,红马一声长嘶,人立起来。公孙止强行将马头掉转,要向南奔驰,

但红马翻蹄踢腿,竟一步步的倒退而行。黄蓉大喜,急奔近前。公孙止见红马倔强无比,黄

蓉与李莫愁转眼便要追到,当即兵刃入鞘,右手挟了郭芙,左手挟了完颜萍,下马奔行。黄

蓉和李莫愁都是一等一的轻功,不多时便已追近,相距不过数十不之遥。

公孙止转过身来,笑道:“我双臂这般一使劲,这两个花朵般的女孩儿还活不活?”黄

蓉说道:“阁下是谁?我和你素不相识,何以擒我女儿?”公孙止笑道:“这是你的女儿?

原来你是完颜夫人?”黄蓉指着郭芙道:“这才是我的女儿!”公孙止向郭芙看了一眼,又

向黄蓉望了一眼,笑嘻嘻的道:“啧啧啧,很美,母女俩都很美,很美!”

黄蓉大怒,只是女儿受他挟制,投鼠忌器,只有先使个缓兵之计,再作道理,正待说

话,突然飕飕两声发自身后,两枝长箭自左颊旁掠过,直向公孙止面门射去。箭去劲急,破

空之声极响。黄蓉听得箭声,险些喜极而呼,错疑是丈夫到了。中原一般武林高手均少熟习

箭术,而蒙古武士箭法虽精,却无浑厚内力,箭难及远。这两枝箭破空之声如此响亮,除了

郭靖所发之外,她生平还未见过第二人有此功力。但比之郭靖毕竟相差尚远,箭到半路,她

便知并非丈夫。

公孙止眼见箭到,张口咬住第一枝箭的箭头,跟着偏头一拨,以口中箭杆将第二枝箭拨

在地上。黄蓉心道:“此箭若是靖哥哥所射,你张口欲咬,不在你咽喉上穿个窟窿才怪。”

心念方动,只听得飕飕之声不绝,连珠箭发,一连九箭,一枝接着一枝,枝枝对准了公孙止

双眉之间。这一来公孙止不由得手忙脚乱,忙放下二女,抽剑格挡。

黄蓉和李莫愁发足奔上,待要去救二女,只见一团灰影着地滚去,抱住了郭芙向路旁一

滚,待要翻身站起,公孙止左手金刀尚未拔出,空掌向他头顶击落。

那人横卧地上,翻掌上挡,砰的一声,只激得地下灰尘纷飞。公孙止叫道:“好啊!”

第二掌加劲击落。眼见那人难以抵挡,黄蓉打狗棒挥出,使个〖封〗字诀,已接过了这掌。

公孙止见敌人合围,料知今日已讨不了好去,哈哈一笑,倒退三步,转身扬长而去。这一下

身法潇洒,神态英武,黄蓉等倒也不敢追赶。

抱着郭芙那人站起身来,松臂放开。黄蓉见他腰挂长弓,身高膀阔,正是适才使剑的少

年,那十一枝连珠箭自然是他所发了。郭芙为公孙止所制,但并未受伤,说道:“耶律大

哥,多谢你救我。说着脸上一红,甚感娇羞。

这时武修文和另一少女也已追到,只武敦儒留在父亲身边照料。按理武修文该替各人引

见,但他满腔怒火,狠狠地瞪着李莫愁,浑忘了身旁一切,黄蓉连叫他两声,竟没听见。李

莫愁却早已站得远远的,负手观赏风景,并不理睬众人。

郭芙指着适才救她的少年,对黄蓉道:“妈,这位是耶律齐耶律大哥。”指着那高身材

的少女道:“这位是耶律燕耶律姊姊。”黄蓉赞道:“两位好俊的功夫!”耶律兄妹齐称:

“郭夫人夸奖!”上前行礼。

黄蓉道:“瞧两位武功是全真一派,但不知是全真七子中哪一位门下?”她见耶律齐武

功了得,少年子弟中除了杨过之外罕有其匹,料想不会是全真门下的第四代子弟。耶律燕

道:“我的功夫是哥哥教的。”黄蓉点了点头,眼望耶律齐。耶律齐颇感为难,说道:“长

辈垂询,原该据实禀告。只是我师父嘱咐晚辈,不可说出他老人家的名讳,请郭夫人见

谅。”

黄蓉一怔,心想:“全真七子那里来这个怪规矩了?这少年武功人才两臻佳妙,为什么

说不得?”心念一动,突然哈哈大笑,弯腰捧腹,显是想道了什么滑稽之极的趣事。郭芙奇

道:“妈,什么事好笑?”她听母亲正自一本正经的询问耶律齐的师承门派,蓦地里如此发

笑,只怕耶律齐定要着恼,心中微感尴尬,又道:“妈,耶律大哥不便说,也就是了,有什

么好笑?”黄蓉笑着不答。耶律齐也是笑容满面,道:“原来郭夫人猜到了。”郭芙甚感迷

惘,转头看耶律燕时,见她也是大惑不解,不知两人笑些什么。

这时武修文左足跪地,在给完颜萍包扎伤处。她刚才给公孙止挟制了奔跑时扭脱了右足

小腿关节。黄蓉问道:“修儿,你爹爹的伤势怎样?”武修文道:“爹爹中了那公孙老儿的

一剑,伤在左腿,幸亏没伤到筋骨。”黄蓉点点头,过去抚摸汗血宝马的长鬃,轻轻说道:

“马儿啊马儿,我郭家满门真是难以报答你的恩情。”眼见武修文始终不和郭芙说话,神色

间颇有异状,但照料完颜萍却极是殷勤,也不知是故意做给女儿看呢,还是当真对这姑娘生

了情意,一时也理会不了这许多,说道:“咱们瞧瞧你爹爹去。”

武三通本来坐着,见黄蓉走近,叫道:“郭夫人!”站起身来,终因腿上有伤,身子微

微一晃。武敦儒和耶律燕同时伸手去扶,两人手指互碰,不由得相视一笑。

黄蓉心中暗笑:“好啊,又是一对!没几日之前,两兄弟为了芙儿拼命,兄弟之情也不

顾了,这时另行见到了美貌姑娘,一转眼便把从前之事忘得干干净净。”突然间想到郭靖,

心下不禁自傲,靖哥哥对自己一片真心,当真是富贵不夺,艰险不负,眼前的少年人有谁能

比得上?跟着又想到了杨过,觉得他和小龙女的情爱身份不称,伦常有乖,然而这份生死不

渝的坚贞,却也令人可敬可佩。

武氏兄弟和郭芙同在桃花岛上自幼一齐长大,一来岛上并无别个妙龄女子,二来日久自

然情生,若要两兄弟不对郭芙钟情,反而不合情理了。后来忽然得知郭芙对自己原来绝无情

意,自是心灰意懒,只道此生做人再无半点乐趣,那知不久遇到了耶律燕和完颜萍,竟尔分

别和两兄弟颇为投缘。这时二武与郭芙重会,心中暗地称量,当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只觉

自己的意中人非但并无不及郭芙之处,反而颇有胜过。一个心道:“耶律姑娘豪爽和气,那

象你这般捏捏扭扭,尽是小心眼儿?”另一个心道:“完颜姑娘楚楚可怜,多温柔斯文,争

似你每日里便是叫人呕气受罪?”他兄弟俩本已立誓终生不再与郭芙相见,但这时狭路相

逢,难以回避,均想:“今日并非我有意前来找你,可算不得破誓。”

郭芙心中,却仅在回想适才自己被公孙止所擒、耶律齐出手相救之事,几次偷眼瞧他,

见这人身玉立,英秀挺拔,不禁暗自奇怪:“去年和他初会,事过后也便忘了,那知这人的

武功竟如此了得。妈妈和他相对大笑,却又不知笑些什么?”

黄蓉看了看武三通腿上的剑伤,幸喜并无大碍。当下各人互道别来之情。

那日武三通、朱子柳随师叔天竺僧赴绝情谷寻求解药,刚出襄阳城,武三通便见到两个

儿子。他吃了一惊,只怕两人又要决斗,忙叫朱子柳陪师叔先去,抢上去揪住二武兄弟厉声

喝问,原来他兄弟俩为了曾对杨过立誓不再见郭芙之面,不愿再在襄阳多耽。武三通大慰,

连赞:“好孩儿,有志气!”又道:“杨兄弟舍命救我父子,他眼下有难,如何能不设法抱

答?咱父子三人一起去绝情谷。”

但绝情谷便如世外桃源一般,虽曾听杨过说过大致的所在方位,却着实不易找到入口。

三人盘旋来去,走了不少岔路,好容易寻到谷口,天竺僧和朱子柳却已双双失陷,被裘千尺

派遣弟子以渔网阵擒住。武三通父子几次救援不成,反险些也陷在谷内,只得退出,想回襄

阳求救,途中偏又和公孙止遇上,说他三人擅闯禁地,动起手来。武三通不敌,腿上中了一

剑。公孙止倒也不欲害三人性命,只是催迫他们快走,永远不许再来。

便在此时,耶律兄妹和完颜萍三人在大路上并骑驰来。这三人曾和武氏兄弟联手拒敌,

当即下马叙旧。公孙止在旁冷眼瞧着,他既和小龙女成不了亲,又被妻子逐出,正在百无聊

赖之际,见到完颜萍年轻貌美,不禁又起歹心,突然出手将她夺走。当下耶律兄妹、武氏父

子群起而攻。武三通若非先受了伤,六人联手,原可和公孙止一斗,但他腿伤后转动不便,

真正武功精强的只剩耶律齐一人,自是抵挡不住。恰好汗血宝马自终南山独自驰回襄阳,武

修文截住宝马,让完颜萍骑了逃走,心想公孙止失了鹄的,终当自去,想不到黄蓉和李莫愁

竟会于此时赶到。

黄蓉听后,将杨过断臂,夺去幼女等情也简略说了。武三通大惊,忙解释当日情由,说

道:“杨兄弟一片肝胆热肠,全是为了相救我那两个畜生,免得他兄弟自残,沦于万劫不复

之地,想不到竟生出这些事来。”想到杨过不幸断臂,全是受了自己两子的牵累,越想越

气,突然指着两兄弟大骂起来。

武氏兄弟在一旁和耶律兄妹、完颜萍三人说得甚是起劲,过不多时,郭芙也过来参与谈

论。六人年纪相若,适才又共同经历了一场恶战,说起公孙止穷凶极恶,终于落荒而逃,无

不兴高采烈。突然之间,猛听得武三通连珠弹般骂了起来:“武敦儒、武修文你这两个小畜

生,杨过兄弟待你们何等大仁大义,你这两只畜生却累得他断了手臂,你们自己想想,咱们

姓武的怎对得他住?”他面红耳赤的越骂越凶,若不是腿上有伤,便要扑过去挥拳殴击。二

武莫名其妙,不知父亲何以忽然发怒,各自偷眼去瞧耶律燕和完颜萍,均觉在美人之前,给

父亲这么畜生长、畜生短的痛骂,实是大失面子,倘若他再抖出兄弟俩争夺郭芙的旧事,那

更是狼狈之至了。两兄弟你望我,我望你,不知如何是好。

黄蓉见局面尴尬,劝道:“武兄弟也不必太过着恼,杨过断臂,全因小妹没有家教,把

女孩儿纵坏了。当时我们郭爷也是气恼之极,要将小女的手臂砍一条下来。”武三通大声

道:“对啊,不错。应该砍的!”郭芙向他白了一眼,心道:“要你说什么〖应该砍

的〗?”若不是母亲在前,她立时便要出言顶撞。

黄蓉道:“武兄,现下一切说明白啦实是错怪了杨过你孩子。眼前有两件大事,第一,

咱们须得找到杨过,好好的向他陪个不是。”武三通连称:“应得,应得。”黄蓉又道:

“第二件大事,便是上绝情谷去相救令师叔和朱大哥,同时替杨过求取解药。但不知朱大哥

如何被困,刻下是否有性命之忧?”

武三通道:“我师叔和师弟是被渔网阵困住的,囚在石室之中,那老乞婆倒似还不想便

即加害。”黄蓉点头道:“嗯,既是如此,咱们须得先找到杨过,跟他同去绝情谷救人。一

获解药,好让他立刻服下,免得迁延时日,多生危险。”武三通道:“不错,却不知杨过现

是在何处?”黄蓉指着汗血宝马道:“此马刚由杨过借了骑过,只须让这马原路而回,当找

到他的所在。”武三通大喜,说道:“今日若非足智多谋的郭夫人在此,老武枉自暴跳如

雷,却不免一筹莫展了。”郭芙再也忍耐不住,说道:“可不是吗?”

黄蓉微微一笑,她一句不提去寻回幼女,却说得武三通甘愿跟随,又想:“武氏父子既

去那三个年轻人多半也会随去,凭空多了几个强助,岂不是妙?”向耶律齐道:“耶律小哥

若无要事,便和我们同去玩玩如何?”耶律齐尚未回答,耶律燕拍手叫道:“好,好!哥

哥,咱们一起去罢!”耶律齐忍不住向郭芙望了一眼,见她眼光中大有鼓励之意,于是躬身

道:“凭武前辈和郭夫人吩咐。晚辈能多获两位教益,正是求之不得。”完颜萍也是脸有喜

色,缓缓点头。

黄蓉道:“嗯,咱们虽人多,也得有个发号施令之人。武兄,大伙儿一齐听你号令,谁

都不可有违。”武三通连连摇手,说道:“有你这个神机妙算,亚赛诸葛的女军师在此,谁

敢发号施令?自然是你挂帅印。”黄蓉笑道:“当真?”武三通道:“那还有假?”黄蓉笑

道:“小辈们也还罢了,就怕你这老儿不听我号令。”武三通大声道:“你说甚么,我便干

甚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黄蓉道:“在这许多小辈之前,你可不能说过了话不算?”

武三通胀红了脸,到:“便是无人在旁,我也岂能言而无信?”

黄蓉道:“好!这一次咱们找杨过,求解药,救你的师叔,师弟,须得和衷共济。旧日

恩怨,暂且搁过一边。武兄,你们父子可不能找李莫愁算帐,待得大事一了,再拼你死我活

不迟!”武三通一怔,他可没想到黄蓉这番言语相套,竟是如此用意。李莫愁和他有杀妻大

恨,这一口怒气却如何忍得下?正自沉吟未答,黄蓉低声道:“武兄,你眼前腿上有伤,君

子报仇,十年未晚,又岂急在一时?”武三通道:“好,你说甚么,我就干甚么。”

黄蓉纵声招呼李莫愁:“李姊姊,咱们走罢!”他让汗血宝马领路,众人在后跟随。红

马本欲回归襄阳,这时遇上了主人,黄蓉牵着它面向来路,便向终南山而去。

武三通和完颜萍身上有伤,不能疾驰,一行人每日只行一百余里,也就歇了。李莫愁暗

中严加戒备,歇宿时远离众人,白天赶路时也是遥遥在后。

一路上朝行晚宿,六个青年男女闲谈说笑,越来越是融洽,武氏兄弟自来为在郭芙面前

争宠,手足亲情不免有些隔阂,这时各人情有别钟,两兄弟便十分相亲相爱起来。武三通瞧

在眼里,心中老怀弥慰,但每次均即想起:“那日两兄弟就算不中李莫愁的毒计,他二人自

相残杀,必有一亡,而活着的那一个,我也决不能当他是儿子了。现下这两只畜生居然好端

端地有说有笑,杨兄弟却断了一条手臂,唉,真不知从何说起?该当斩下两只小畜生的臂膀

来,接在杨兄身上才是道理。”至于杨过不免由此变成三只手,他却没有想到。

不一日来到终南山。黄蓉,武三通率领众人要去重阳宫拜会全真五子。李莫愁远远站

定,说道:“我在这里相候便了。”黄蓉知她与全真教有仇,也不相强,径往重阳宫去。

刘处玄,丘处机等得报,忙迎出宫来,相偕入殿,分宾主坐下,刚寒暄得几句,忽听得

后一人大声吆喝。黄蓉大喜,叫道:“老顽童,你瞧是谁来了?”

这些日来,周伯通尽在钻研指挥玉蜂的法门。他生性聪明,锲而不舍,居然已有小成,

这正玩得高兴,忽听得有人呼叫,却是黄蓉的声音。周伯通喜道:“啊哈,原来是我把弟的

刁钻古怪婆娘到了!”大呼小叫,从后殿抢将出来。

耶律齐上前磕头,说道:“师父,弟子磕头,您老人家万福金安。”周伯通笑道:“免

礼平身!你小娃儿也万福金安!”

众人一听,都感奇怪,想不到耶律齐竟是周伯通的弟子。这老顽童疯疯癫癫,教出来的

弟子却是精明练达,少年老成,与他全然不同。丘处机等见师叔门下有了传人,均甚高兴,

纷纷向周伯通道贺。郭芙这时方始省悟,那日母亲和耶律齐相对而笑,便因猜到他师父是老

顽童之故。

原来耶律齐于十二年前与周伯通相遇,其时他年岁尚幼,与周伯通玩得投机,周伯通便

收他为徒。所传武功虽然不多,但耶律齐聪颖强毅,练功甚勤,竟成为小一辈中的杰出人

物。只是周伯通见他规规矩矩,不是小顽童模样,心中终觉有憾,因此不许他自称是老顽童

的嫡传弟子。事到如今,想赖也赖不掉了。

正热闹间,突然山下吹起哨呐,教中弟子传讯,有敌人大举来袭。当日全真教既拒蒙古

大汗的敕封,复又杀伤多人,丘处机等便知这事决不能就此善罢,蒙古兵迟早会杀上山来,

全真教终不能与蒙古大军对垒相抗,早已安排了弃宫西退的方策。这时全真教的掌教由第三

代弟子李志常充任,但遇上这等大事,自仍由全真五子发号施令。丘处机向黄蓉道:“郭夫

人,蒙古兵攻山!时机当真不巧,不能让贫道一尽地主之谊了。”

只听得山下喊杀之声大作,金鼓齐鸣。原来黄蓉等自南坡上山,蒙古兵却自北坡上山,

前后相差不到半个时辰。

周伯通道:“是敌人来了?当真妙不可言,来来来,咱们下去杀他个落花流水。”伸手

抓了耶律齐的手腕,说道:“你显点师父教的功夫,给几位老师兄们瞧瞧。我看也不差于全

真七子。你加上去算全真八子好了。”大凡小孩有了心爱玩物,定要到处显炫,博人称赏,

方始喜欢。他起初时叫耶律齐不可泄露师承,是嫌他全无顽皮之性,半点不似老顽童如此名

师的高徒。但今日师徒相见,高兴之下,早将从前自己嘱咐的话忘的干干净净。

丘处机道:“师叔,我教数十年经营,先师的毕生心血,不能毁于一旦,咱们今日全身

而退,方为上策。”也不等周伯通有何高见,便即传令:“各人携带物事,按派定路程下

山。”众弟子齐声答应,负了早就打好的包裹,东一队,西一队的奔下山去,前几日中,全

真五子和李志常早已分派妥当,何人冲前,何人断后,何处相会,如何联络,曾试演多次,

因此事到临头,毫不混乱。

黄蓉道:“丘道长,贵教安排有序,足见大才,眼前小小难关,不足为患。行见日后卷

土重来,自必更为昌盛。此番我们有事来找杨过,就此拜别。”丘处机一怔,道:“杨过?

却不知他是否仍在此山之中?”黄蓉微微一笑,道:“有个同伴知晓他的所在。”

说到此时,山下喊杀之声更加响了。黄蓉心想:“全真教早有布置,自能脱身。我上山

来是找杨过,接女儿,别混在大军之中,误了要事。”当下和丘处机等别过,招呼一同上山

的诸人,奔到重阳宫后隐蔽之处,对李莫愁道:“李姊姊,就烦指引入墓之法。”

李莫愁问道:“你怎知他定在古墓之中?”黄蓉微微一笑,道:“杨过便不在古墓,玉

女心经一定在的。”李莫愁一凛,暗道:“这位郭夫人当真厉害,怎地知悉我的心事?”

李莫愁随着众人自襄阳直至终南,除黄蓉外,余人对她都毫不理睬,沿途甚是没趣,自

不必说,武氏父子更虎视眈眈的俟机欲置之死地。黄蓉心想:“她对襄儿纵然喜爱,也决不

肯冒如此奇险,必定另有重大图谋。”一加琢磨,想起杨过和小龙女曾以玉女心经的剑术击

败金轮法王,李莫愁显然不会这门武功,否则当日与自己动手,岂有不使之理?她自是既想

取玉女心经,又怕七人先入古墓取了经去。两下里一凑合,便猜中了她的心意。

李莫愁心想你既然知道了,不如索性说个明白,便道:“我助你去夺回女儿,你须助我

夺回本门武经。你是丐帮帮主,扬名天下的女侠,可不能说了话不算。”黄蓉道:“杨过是

我们郭爷的故人之子,和我小有误会,见面即便冰释。小女倘若真在他处,他自会还我,说

不甚么夺不夺。”李莫愁道:“既然如此,咱们各行其是,便此别过。”说着转身欲行。

黄蓉向武修文使个眼色。武修文长剑出鞘,喝道:“李莫愁,你今日还想活着下终南山

么?”

李莫愁心想:单黄蓉一人自己已非其敌,再加上武氏父子,耶律兄妹等人,哪里还有生

路?本来颇有智计,但一遇上黄蓉,竟是缚手缚脚,一切狡猾伎俩全无可施,当下淡淡的

道:“郭夫人精通奇门之变,杨过既然在此山上,郭夫人还愁找不到么?何必要我引路?”

黄蓉知她以此要挟,说道:“要找寻古墓的入口,小妹却无此本事。但想杨过和小龙女

虽在墓中隐居,终须出来买米打柴。我们七人分散了慢慢等候,总有撞到他的日子。”意思

说你若不肯指引,我们便立时将你杀了,只不过迟几日见到杨过,也没甚么大不了。

李莫愁一想不错,对方确是有恃无恐。在这平地之上,自己寡不敌众,但若将众人引入

地下墓室,那时凭着地势熟悉,便能设法逐一暗害,说道:“今日你们恃众凌寡,我别无话

说,反正我也是要去找杨过,你们跟我来罢!”穿荆拨草,从树丛中钻了进去。

黄蓉等紧跟在后,怕她突然逃走。见她在山石丛中穿来插去,许多处所明明无路可通,

但东一转,西一弯,居然别有洞天。这些地势全是天然生成,并非人力布置,因此黄蓉虽通

晓五行奇门之术,却也不能依理推寻,心想:“有言道是‘巧夺天工’,其实天工之巧岂是

人能所夺?”

行了一顿饭时分,来到一条小溪之旁,这时蒙古兵呐喊之声仍然隐隐可闻,但因深处林

中听来似乎极为遥远。

李莫愁数年来处心积虑要夺玉女心经,上次自地底溪流出墓,因不谙水性,险些丧命,

此后便在江河中熟习水性,此次乃有备而来。她站在溪旁,说道:“古墓正门已闭,若要开

启,须费穷年累月之功。后门是从这溪中潜入,哪几位和我同去?”

郭芙和武氏兄弟自幼在桃花岛长大,每逢夏季,日日都在大海巨浪之中游泳,因此精通

水性,三人齐声道:“我去!”武三通也会游泳,虽然不精,但也没将这小溪放在心上,说

道:“我也去。”

黄蓉心想李莫愁心狠手辣,若在古墓中忽施毒手,武三通等无一能敌,本该自己在侧监

视但产后满月不久,在寒水中潜泳只怕大伤中元,正自踌躇,耶律齐道:“郭伯母你在这儿

看守,小侄随武伯父一同前往。”

黄蓉大喜,此人精明干练,武功又强,有他同去,便可放心,问道:“你识水性么?”

耶律齐道:“游水是不大行的,潜泳勉强可以对付。”黄蓉心中一动,道:“是在冰底练的

么?耶律齐道:“是。”黄蓉又道:“在哪里练的?”耶律齐道:“晚辈幼时随家父在擀难

河畔住过几年。”原来蒙古苦寒,那擀难河一年中大半日子都是雪掩冰封。蒙古武士中体质

特强之人常在冰底潜水,互相赌赛,以迟出冰面为胜。

黄蓉见李莫愁等结束定当,便要下溪,当下无暇多问,只低声道:“人心难测,多加小

心!”她对女儿反而不再嘱咐,这姑娘性格莽撞,叮咛也是无用,只有她自己多碰几次壁,

才会得到教训。

耶律,完颜二女不识水性,与黄蓉留在岸上。李莫愁当先引路,自溪水的一个洞穴中潜

了进去。耶律齐紧紧跟随。郭芙与武氏父子又在其后。

耶律齐等五人跟着李莫愁在溪水暗流中潜行。地底通道时宽时窄,水流也是忽急忽缓,

有时水深没顶,有时只及腰际,潜行良久,终于到了古墓入口。李莫愁钻了进去。五人鱼贯

而入,均想:“若非得她引路,焉能想到这溪底竟然别有天地?”这时身周虽已无水,却仍

是黑漆一团,五人手拉着手,唯恐失散,跟着李莫愁曲曲折折的前行。

又行多时,但觉地势渐高,脚下已甚干燥,忽听得轧轧声响,李莫愁推开了一扇石门,

五人跟着进去。只听得李莫愁道:“此处已是古墓中心,咱们少憩片刻,这便找杨过去。”

自入古墓,武三通和耶律齐即半步不离李莫愁身后,防她使奸行诈,然伸手不见五指,只有

以耳代目,凝神倾听。郭芙和武氏兄弟想来都自负胆大,但此时深入地底,双目又如盲了一

般,都不自禁怦怦心跳。

纵然用兵刃将毒针砸开,仍不免伤及自己人。耶律齐心想若容她乱发暗器,己方五人必

有伤亡,只有上前近身搏击,叫她毒针发射不出,才有生路。郭芙心中也是这个主意,两人

不约而同的向李莫愁发声处扑去。

岂知李莫愁三句话一说完,当众人愕然之际,早已悄没声的退到了门边。耶律齐和郭芙

纵身扑上,使的都是近身搏斗的小擒拿法,勾腕拿肘,要叫李莫愁无法发射暗器。两人四手

一交,郭芙首先发觉不对,“咦”的一声叫了出来。耶律齐双手一翻一带,已抓住了两只手

腕,但觉肌肤滑腻,鼻中跟着又闻到一阵香气,直到听得郭芙呼声,方始惊觉。

只听得轧轧声响,石门正在推上。耶律齐和武三通叫道:“不好!”抢到门边,但听得

风飕飕,两枚银针射了过来,两人侧身避过,伸手再去推石门时,那门已然关上,推上去竟

如撼山丘,纹丝不动。

耶律齐伸手在石门上下左右摸了一转,既无铁环,又无拉手。他随即沿墙而行,在室中

绕了一圈,察觉这石室约莫两丈见方,四周墙壁尽是粗糙坚厚的石块。他拔出长剑,用剑柄

在石门上敲了几下,但听得响声郁闷,显是极为重实。这石门乃是开向室内,只有内拉才能

开启,但苦于光秃秃的无处可资着手。郭芙急道:“怎么办?咱们不是要活活的闷死在这儿

么?”耶律齐听她说话声音几乎要哭了出来,安慰道:“别担心。郭夫人在外面接应,定有

相救之策。”一面四下摸索,寻找出路。

李莫愁将武三通等关在石室之中,心中极喜,暗想:“这几个家伙出不来啦。师妹和杨

过只道我不识水性,说甚么也料不到我会从秘道进来偷袭。只不知他二人是否真的在内?”

心知只有不发出半点声息,才有成功之望,否则当真动手,只怕此时已然敌不过二人中任何

一个,于是除去鞋子,只穿布袜,双手都扣了冰魄银针,慢慢的一步步前行。

连日来小龙女坐在寒玉床上,依着一个所授的逆冲经脉之法,逐一打通周身三十六处大

穴。这时两人正在以内息冲激小龙女任脉的“膻中”穴。此穴正当胸口,在“玉堂”穴之下

一寸六分,古医经中名之曰“气海”,为人身诸气所属之处,最是要紧不过。两人全神贯

注,不敢有丝毫怠忽。小龙女但觉颈下“紫宫”,“华盖”,“玉堂”三穴中热气充溢,不

住要向下流动,同时寒玉床上的寒气也渐渐凝聚在脐上“鸠尾”,“中庭”穴中,要将颈口

的一股热气拉将下来。只是热气冲到“膻中穴”处便给撞回,无法通过。她心知只要这股热

气一过膻中,任脉畅通,身受的重伤十成中便好了八成,只是火候未到,半点勉强不得。她

性子向来不急,古墓中日月正长,今日不通,留待明日又有何妨?因此绵绵密密,若断若

续,殊无半点躁意,正和了内家高手的运气法要。

杨过却甚性急,只盼小龙女早日痊可,便放却了一番心事,但也知这内息运功之事欲速

则不达,何况逆行经脉,比之顺行又是加倍艰危?但觉小龙女腕上脉搏时强时弱,虽不匀

净,却无凶兆,当下缓缓运气,加强冲力。

便在这寂无声息之中,忽听得远处“嗒”的一响。这声音极轻极微,若不是杨过凝气运

息,心神到了至静的境地,决计不会听到。过了半晌,又是“嗒”的一声,却已近了三尺。

杨过心知有异,但怕小龙女分了心神,当这紧急关头,要是内息走入岔道,轻则伤势永

远难愈,重则立时毙命,岂能稍有差池?因此心中虽然惊疑,只有故作不知。但过不多时,

又是轻轻“嗒”的一响,声音更近了三尺。他这时已知有人潜入古墓,那人不敢急冲而来,

只是缓缓移近。过了一会,轧轧两声轻响,停一停,又是轧轧两响,敌人正在极慢极慢的推

开石门。倘若小龙女能于敌人迫近之前冲过“膻中穴”,自是上上大吉,否则可凶险万分,

此时已是骑虎难下,便欲停息不冲,也已不能。

只听得“嗒”的一声轻响,那人又跨近了一步。杨过心神难持,实不知如何是好,突觉

掌心震荡,一股热气逼了回来,原来小龙女也已惊觉。杨过忙提内息,将小龙女掌上传来的

内力推了转去,低声道:“魔由心生,不闻不见,方是真谛。”练功之人到了一定境界,常

会生出幻觉,或耳闻雷鸣,或剧痛齐痒,只有一概当其虚幻,毫不理睬,方不致走火入魔。

这时杨过听脚步声清晰异常,自知不是虚相,但小龙女正当生死系于一线的要紧关头,只有

骗她来袭之敌是心中所生的魔头,任他如何凶恶可怖,始终置之不理,心魔自消。小龙女听

了这几句话,果然立时宁定。

其时古墓外红日当头,墓中却黑沉沉的便如深夜。杨过耳听脚步声每响一次,便移近数

尺,心想世上除自己夫妻之外,只有李莫愁和洪凌波方知从溪底潜入的秘径,那么来者必是

她师徒之一。凭着杨过这时的武功,本来自是全不畏惧,只是早不来,迟不来,偏偏于这时

进袭,不由得彷徨焦虑,苦无抵御之计。敌人来的越慢,他心中的煎熬越是深切,凶险步步

逼近,自己却只有束手待毙。他额头渐渐渗出汗珠,心想:“那日郭芙斩我一臂,剑锋倏然

而至,虽然痛苦,可比这慢慢的熬迫爽快得多。”

又过一会,小龙女也已听得明明白白,知道决非心中所生幻境,实是大难临头,想要加

强内息,赶着冲过“膻中穴”,但心神稍乱,内息便即忽顺忽逆,险些在胸口乱窜起来。就

在此时,只听脚步之声细碎,倏然间到了门口,飕飕数声,四枚冰魄银针射了过来。

这时杨过和小龙女便和全然不会武功的常人无异,好在两人早有防备,一见毒针射到,

同时向后仰卧,手掌却不分离,四枚毒针均从脸边掠过。李莫愁没想到他们正自运功疗伤,

生怕二人反击,因此毒针一发,立即后跃,若她不是心存惧怕,四针发出后跟着又发四针,

他二人决计难以躲过。

李莫愁隐隐约约只见二人并肩坐在寒玉床上。她一击不中,已自惴惴,见二人并不起身

还手,更不明对方用意,当即斜步退至门边,手持拂尘,冷冷的道:“两位别来无恙!”

杨过道:“你要甚么?”李莫愁道:“我要甚么,难道你不知么?”杨过道:”你要玉

女心经,是不是?好,我们在墓中隐居,与世无争,你就拿去罢。”李莫愁将信将疑,道:

“拿来!”

这玉女心经刻在另一间石室顶上,杨过心想:“且告知她真相,心经奥妙,让她慢慢参

悟琢磨就是。我们只消有得几个时辰,姑姑的‘膻中穴’一通,那时杀她何难?”但此时小

龙女内息又是狂窜乱走,杨过全神扶持,无暇开口说话。

李莫愁睁大眼睛,凝神打量两人,朦朦胧胧见到小龙女似乎伸出一掌,和杨过的手掌相

抵,心念一动,登时省悟:“啊,杨过断臂重伤,这小贱人正以内力助他治疗。此刻行功正

到了紧要关头,今日不伤他二人性命,此后怎能更有如此良机?”她这猜想虽只对了一半,

但忌惮之心立时尽去,纵身而上,举起拂尘便往小龙女顶门击落。

小龙女只感劲风袭顶,秀发已飘飘扬起,只有闭目待死。便在此时,杨过张口一吹,一

股气息向李莫愁脸上喷去。他这时全身力内都用以助小龙女打通脉穴,这口气中全无劲力,

只是眼见小龙女危急万分,唯一能用以扰敌的也只是吹一口气罢了。

李莫愁却素知杨过诡计多端,但觉一股热气扑面吹到,心中一惊,向后跃开半丈,她自

因智力不及而惨败在黄蓉手下之后,处处谨慎小心,未暇伤敌,先护自身,跃开后觉得脸上

也无异状,喝道:“你作死么?”

杨过笑道:“那日我借给你一件袍子,今日可带来还我么?”李莫愁想起当日与铁匠冯

默风激斗,全身衣衫都被火红的大铁锤烧烂,若非杨过解袍护体,那一番出丑可就狼狈之极

了。按理说,单凭这赠袍之德,今日便不能伤他二人性命,但转念一想,此刻心肠稍软,他

日后患无穷,当下欺身直上,左掌又拍了过去。

危难之中,杨过斗然间情急智生,想起先几日和小龙女说笑,曾说我若双臂齐断,你只

好抓住我的脚板底了,耳听得掌风飒然,李莫愁的五毒神掌又已击到,当下不遑细想,猛地

里头下脚上,倒竖过来,同时双脚向上一撑,挥脱鞋子,喝道:“龙儿,抓住我脚!”左掌

斜挥,啪的一声,和李莫愁手掌相交。他身上一股极强的内力本来传向小龙女身上,突然内

缩,登时生出粘力,将李莫愁的手掌吸住。便在同时,小龙女也已抓住了他的右脚。

李莫愁忽见杨过姿势古怪,不禁一惊,但随即想起那日他抵挡自己的“三无三不手”便

曾这般怪模怪样,也没甚么了不起,当下催动掌力,要将杨过毙于当场。当年她以五毒神掌

杀得陆家庄鸡犬不留之时,掌力已极为凌厉,经过这些年的修为,更是威猛悍恶。杨过但觉

一股热气自掌心直逼过来,竟不抗拒,反而加上自己的掌力,一齐传到了小龙女身上。

这么一来,变成李莫愁和杨过合力,协助小龙女通关冲穴。李莫愁所习招数虽不如杨龙

二人奥妙,但说到功力修为,自比他二人深厚得多。小龙女蓦地里得了一个强助,只觉一股

大力冲过来,“膻中穴”豁然而通,胸口热气直至丹田,精神大振,欢然叫道:“好啦,多

谢师姊!”松手放脱杨过右脚,跃下寒玉床来。

李莫愁一愕,她只道是小龙女助杨过疗伤,因此催动掌力,想乘机震伤杨过心脉,岂知

无意中反而助了敌人。杨过大喜,翻转身子,赤足站在当地,笑道:“若非你赶来相助,你

师妹这膻中大穴可不易打通呢。”李莫愁踌躇未答,小龙女突然:“啊”的一声,捧住心

口,摔倒在寒玉床上。杨过惊问:“怎么?”小龙女喘道:“她,她,她手掌有毒。”

这时杨过头脑中也是大感晕眩,已知李莫愁运使五毒神掌时剧毒逼入掌心,适才与她手

掌相交,不但剧毒传入自己体内,更传到了小龙女身上。

杨过提起玄铁重剑,喝道:“快取解药来!”举剑当头砍下。李莫愁举拂尘挡架,铮的

一声,精钢所铸的拂尘断为两截,虎口也震得鲜血长流。她这柄拂尘以柔力为主,不知会过

天下多少英雄豪杰,但被人兵刃震断,却是从未有之事,只吓得她心惊胆战,急忙跃出石

室。杨过提剑追去,左臂前送,眼见这一剑李莫愁万难招架得住,不料体内毒性发作,眼前

金星乱冒,手臂酸软无力,当的一声,玄铁剑掉落在地。

李莫愁不敢停步,向前窜出丈余,这才回过头来,只见杨过摇摇晃晃,伸手扶住墙壁,

心想:“这小子武功古怪之极,稍待片刻,让他毒发跌倒,才可走近。”

杨过咽喉干痛,头涨欲裂,当下劲贯左臂,只待李莫愁近前,一掌将她击毙,手掌已按

住玄铁剑的剑柄。李莫愁这时已成惊弓之鸟,不敢贪功冒进,算定已立于不败之地,仍是站

着静观其变。

杨过心想多挨一刻时光,自己和小龙女身上的毒便深一层,拖延下去,只与敌人有利,

当下吸一口气,内息流转,晕眩少止,握住玄铁剑剑柄,站了起来,反身伸臂抱住小龙女腰

间,喝道:“让路!”大踏步向外走出。李莫愁见他气势凛然,不敢阻拦。

杨过只盼走入一间石室,关上室门让李莫愁不能进来,小龙女任督两脉已通,只须半个

时辰,两人便可将体内毒液逼出。此事比之打通关脉易过百倍。杨过幼时中了李莫愁银针之

毒,一得欧阳锋传授,即时将毒液驱出,眼前两人如此功力,自是毫不为难。

李莫愁自也知他心意,哪容他二人驱毒之后再来动手?她不敢逼近袭击,不即不离的跟

随在后,和杨过始终相距五尺。杨过站定了等她过来,她也即站定不动。

杨过但觉胸腔中一颗心越跳越是厉害,似乎要从口中窜将出来,实在无法再行支持,跌

跌冲冲的奔进一间石室,将小龙女在一张石桌上一放,伸手扶住桌面,大声喘气,明知李莫

愁跟在身后,也顾不得了。稍过片刻,才知竟是来到停放石棺之处,自己手上所扶、小龙女

置身的所在,乃是一具石棺。

李莫愁从师学艺之时,在古墓中也住过不少时候,暗中视物的本事虽然不及杨龙二人,

却也瞧清楚石室中并列五具石棺,其中一具石棺棺底便是地下秘道的门户,她适才正是由此

进,心想:“你们想从这里逃出去吗?这次可没这么容易了。”

三人一坐一站,另一个斜倚着身子,一时石室中只有杨过呼呼喘气之声。杨过身子摇晃

几下,呛啷一声,玄铁剑落地,随即仆跌下去,扑在小龙女身上,跟着手中一物飞出,啪的

一声轻响,飞入一具空棺之中,叫道:“李莫愁,这玉女心经总是不能让你到手。啊

哟......”长声惨叫,便一动也不动了。

室中五具石棺并列,三具收敛着林朝英师徒和孙婆婆,另外两具却是空的,其中一具是

秘道门户,棺盖推开两尺有余,可容出入,另一具的棺盖则只露出尺许空隙。李莫愁见杨过

将“玉女心经”掷入这具空棺,又惊又喜,但怕又是他的狡计,过了片刻,见他始终不动,

这才俯身去摸他脸颊,触手冰凉,显已死去,哈哈大笑,说道:“坏小厮,饶你刁恶,也有

今日!”当即伸手入棺中去取心经。

但杨过这么一掷,将“心经”掷到了石棺的另一端,李莫愁拂尘已断,否则便可用帚尾

卷了出来。她伸长手臂摸了两次,始终抓不到,于是缩身从这尺许的空隙钻入石棺,爬到石

棺彼端,这才抓住“心经”,入手猛觉不妙,似乎是一只鞋子。

便在此时,杨过仰起身子,左臂向前急送,玄铁剑的剑头抵住棺盖,发劲猛推,棺盖合

缝,登时将李莫愁封在棺中!

李莫愁自始不知“玉女心经”其时是石室顶上的石刻,总道是一部书册。杨过假装惨呼

跌倒,扑在小龙女身上,立时除下她脚上一只鞋子,掷入空棺,软物碰在石上,倒也似是一

本书册。他掷出鞋子当即经脉倒转,便如僵死一般。其实他纵然中毒而死,也不会瞬息只间

便已全身冰冷,一个人心停脉歇,至少也得半个时辰之后全身方无热气。李莫愁大喜之下,

竟至失察。此举自是凶险万分,李莫愁倘若不理他死与不死,在他顶门上先补上一掌五毒神

掌,杨过自不免假死立变真死,但身处绝境,也只有行险以求侥幸,居然一举成功。

杨过推上棺盖,劲贯左臂,跟着又用重剑一挑,喝一声:“起!”将另一具空棺挑了起

来,砰的一声巨响,压在那棺盖之上。这一棺一盖,本身重量已在六百斤以上,加之棺盖的

笋头做得极是牢固,合缝之后,李莫愁武功再高,无论如何也逃不出来了。

杨过中毒后心跳头痛,随时均能晕倒不起,只是大敌当前,全凭着一股强劲的心意支持

到底,待得连挑两剑,已是神困力乏,抛下玄铁剑,挣扎着走到小龙女身旁,以欧阳锋所授

之法,先将自身的毒质逼出大半,然后伸左掌和小龙女右掌相抵,助她驱毒。

郭芙,耶律齐等被困于石室之中,众人从溪底潜入,身上携带的火折尽数浸湿,难以着

火,黑暗中摸索了一会,哪里找得着出路?五人无法可施,只得席地枯坐。

武三通不住的咒骂李莫愁阴险恶毒。郭芙本已万分焦急愁闷,听武三通骂个不停,更是

烦躁,忍不住说道:“武伯伯,那李莫愁阴险恶毒,你又不是今天才知,怎么你毫不防备?

这时再来背后痛骂,又有何用?”武三通一怔,答不出话来。

武氏兄弟和郭芙重会以来,各怀心病,当和耶律兄妹,完颜萍等在一起之时,大家有说

有笑,但从不曾相互交谈,这时武修文听她出言抢白父亲,忍不住道:“咱们到古墓来,是

为了救你妹子,即然不幸遭难,大家一起死了便是,你又发甚么小姐脾气了......”他还待

要说,武敦儒叫道:“弟弟!”武修文这才住口,他说这番话时心意激动,但话一出口,自

己也是大为诧异。他从来对郭芙千依百顺,怎敢有半分冲撞,岂知今日居然厉声疾言的数说

她起来?

郭芙也是一怔,待要还嘴,却又说不出甚么道理,想到不免要生生闷死在这古墓之中,

从此不能再见父母之面,心中一痛,黑暗中也看不清周遭物事,伏在一块甚么东西上面,呜

呜咽咽哭了起来。武修文听她哭泣,心中过意不去,说道:“好啦,是我说得不对,跟你赔

不是啦。”郭芙哭道:“赔不是又有甚么用?”哭得更加厉害起来,顺手拉起手边一块布来

擤了擤鼻涕,猛地发觉,原来是靠在一人的腿上,拉来擦鼻涕的竟是那人的袍角。

郭芙一惊,急忙坐起身子,她听武三通父子都说过话,那三人都不是坐在她身边,只有

耶律齐始终默不作声,那么这人自然是他了。她羞得满脸通红,嗫嚅道:“我......”

耶律齐忽道:“你听,甚么声音?”四人侧耳倾听,却听不到甚么,耶律齐道:“嗯,

是婴儿啼哭。郭姑娘,定是你的妹子。”这声音隔着石壁,细弱游丝,若不是他内功修为了

得,耳音特强,决计听不出来。他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哭声登时减弱,心中一动:“婴儿哭

声既能传到,这石室或有通气之处。“当下留神倾听,要分辨哭声自何处传入。

他向西走几步,哭声略轻,向东退回,哭声又响了些,斜趋东北,哭声听得更是清晰。

于是走到东北角上,伸剑在石墙上轻轻刺击,刺到一处,空空空的声音微有不同,似乎该处

特别薄些。他还剑入鞘,双掌抵住石块向外推去,全无动静,他吸一口气,双掌力推,跟着

使个“粘”字诀,掌力急收,砰的一声,那石块竟尔被他掌力吸出,掉在地下。

郭芙等惊喜交集,齐声欢呼,奔上去你拉我扳,又起出了三块石头。此时身子已可通

过,众人鱼贯钻出,循声寻去,到了一间小小的石室。郭芙黑暗中听那孩子哭得极响,当即

伸手抱起。

这婴儿正是郭襄。杨过为了相助小龙女通脉,又和李莫愁对敌,错过了喂食的时刻,因

此哭得甚是厉害。郭芙竭力哄她,又拍又摇,但郭襄饿狠了,越哭越凶。郭芙不耐烦起来,

将妹子往武三通手里一送,道:“武伯伯,你瞧瞧有甚么不对了。”

耶律齐伸手在桌上摸索,摸到了一只烛台,跟着又摸到了火刀火石,当下打火点烛。众

人在沉沉黑暗之中闷了半日,眼前突现光明,都是胸襟大爽,齐声欢呼。

武三通究竟生过儿子,听了郭襄如此哭法,知是为了肚饿,见桌上放有调好的蜜水,又

有一只木雕的小匙,便舀了一匙蜜水喂她。蜜一入口,郭襄果然止哭。耶律齐笑道:“若不

是小郭姑娘饿了大哭,只怕咱们都要死在那间石室里了。”

武三通恨恨的道:“这便找李莫愁去。”各人拉断桌腿椅脚,点燃了当作火把,沿着甬

道前行。每到转角之处,武敦儒便用剑尖划了记号,生怕回出时迷失道路。

五人进了一室又是一室,高举火把,寻觅李莫愁的踪迹,见这座古墓规模庞大,通道曲

折,石室无数,均是惊诧不已,万想不到一条小溪之下,竟会隐藏着如是宏伟的建构。

待走进小龙女的卧室,见到地下有几枚冰魄银针。郭芙以布裹手,拾起两枚,说道:

“待会我便用这毒针还敬那魔头一下。”

杨过以内力助小龙女驱除毒质,眼见她左手五指指尖上微微渗出黑水,只须再有一顿饭

时分便可毒质尽除,忽听得通道中有脚步声响,共有五人过来。杨过暗暗吃惊,心想每当紧

急关头,总是有敌人来袭,李莫愁一人已难应付,何况更有五人?小龙女关脉初通,内力不

固,毒质若不立即驱出,势必侵入要穴,正自彷徨,突见远处火光闪动,那五人行得更加近

了。杨过伸臂抱起小龙女,跃进压在李莫愁之上的那空棺之中,伸掌推拢棺盖,只是不合笋

头,以防难以出来。

他二人刚躲进石棺,耶律齐等便即进来。五人见室中放着五具石棺,都是一怔,隐约均

觉事太过巧合,大是凶兆,郭芙忍不住道:“哼,咱们这儿五个人,刚好有五口棺材!”

杨过和小龙女在石棺中听到郭芙的声音,均感奇怪:“怎么是她?”杨过左掌仍是不离

小龙女手掌,要赶着驱出毒质。他听来者五人之中有郭芙在内,虽觉奇怪,却是心中一宽,

料想她还不致乘人之危,当下一声不响,全心全意的运功驱毒。

耶律齐已听到石棺中的呼吸之声,心想李莫愁躲在棺中,必有诡计,这次可不能再上她

当,当即做个手势,叫各人四下里围住。郭芙见棺盖和棺身并未合拢,从缝中望进去尚可见

到衣角,料定必是李莫愁躲着,哈哈一笑,心想:“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左掌

用力将棺盖一推,两枚冰魄银针便激射进去。

这两枚银针发出,相距既近,石棺中又无空隙可以躲闪。杨龙二人齐叫:“啊哟!”一

针射中了杨过右腿,另一针射中小龙女左肩。

郭芙银针发出,正大感得意,却听石棺中经传出一男一女的惊呼声,她心中怦然一跳,

也“啊哟”一声叫了出来。耶律齐左腿飞出,砰嘭一响,将棺盖踢在地下。杨过和小龙女颤

巍巍的站起来,火把光下但见二人脸色苍白,相对凄然。

郭芙不知自己这一次所闯的大祸更甚于砍断杨过一臂,心中只略觉歉疚,赔话道:“杨

大哥,龙姊姊,小妹不知是你两位,发针误伤。好在我妈妈有医治这毒针的灵药,当年我的

两只雕儿给李莫愁银针伤了,也是妈妈给治好的。你们怎么好端端的躲在棺材之中?谁又料

得到是你们呢?”

她想自己斩断了杨过一臂,杨过却弄曲了她的长剑,算来可说已经扯平,何况爹爹妈妈

又为此狠狠责骂过自己,心想:“我不来怪你,也就是了。”她自幼处于顺境,旁人瞧在她

父母份上,事事趋奉容让,因此她一向只想到自己,绝少为旁人打算,说到后来,倒似杨龙

二不该躲在石棺之中,以致累得她吓了一跳。她哪知小龙女身中这枚银针之时,恰当体内毒

质正要顺着内息流出,突然受到如此剧烈的一刺,五毒神掌上的毒质尽数倒流,侵入周身诸

处大穴,这么一来,纵有灵芝仙丹,也已无法解救。李莫愁的银针不过是外伤,但教及时医

治,原本无碍,然毒质内侵,厉害处却相差不可以道理计了。

小龙女在一刹那之间,但觉胸口空荡荡的宛似无物,一颗心竟如不知到了何处,转头瞧

杨过时,只见他眼光之中又是伤心,又是悲愤,全身发颤,便似一生中所受的忧患屈辱尽数

要在这时候发泄出来。小龙女不忍见他如此凄苦,轻声道:“过儿,咱们命该如此,也怨不

得旁人,你别太气苦了。”伸手先替他拔下腿上银针,然后拔下自己肩头的毒针。这冰魄银

针是她本师所传,和李莫愁自创的五毒神掌毒性全然不同,本门解药她是随身携带的,取出

来给杨过服了一颗,自己服了一颗。杨过恨极,呸的一声,将解药吐在地下。

郭芙怒道:“啊哟,好大的架子啊。难道我是存心来害你们的吗?我向你们赔了不是,

也就是了,怎么发这般大的脾气?小小一两枚针儿,又有甚么了不起啦?”武三通见杨过脸

上伤心之色渐隐,怒色渐增,又见他弯腰拾起地下一柄黑黝黝的大剑,知道情势不对,忙上

前劝道:“杨兄弟请别生气。我们五人给李莫愁那魔头困在石室之中,好容易逃了出来,郭

姑娘一时鲁莽,失手......”

郭芙抢着道:“怎么,是我鲁莽了?你自己也以为是李莫愁,否则怎地不作声?”武三

通瞧瞧杨过,瞧瞧郭芙,不知如何劝说才好。

小龙女又取出一颗解药,柔声道:“过儿,你服了这颗药。难道连我的话你也不听

了?”杨过听小龙女这般温柔缠绵的劝告,张开口来,吞了下去,想起两人连日来苦苦在生

死之间挣扎,到头来终成泡影,再也忍耐不住,突然跪倒,伏在石棺上放声大哭。

武三通等面面相觑,均想他向来十分硬朗,怎地今日中了小小一枚银针,便如此痛哭起

来?

小龙女伸手抚摸杨过头发,说道:”过儿,你叫他们出去罢,我不喜欢他们在这里。

“她从不疾言厉色,”我不喜欢他们在这里“这句话中,已含了她最大的厌憎和愤慨。

杨过站起身来,自郭芙起始,眼光逐一横扫过去,他虽怒极恨极,终究知道郭芙发射银

针实是无心之过,除了怪她粗心鲁莽之外,不能说她如何不对,何况纵然一剑将她劈死,也

救不了小龙女的性命。他提剑凝立,目光如炬,突然举起玄铁重剑,当的一声巨响,火花一

闪,竟尔将他适才躲藏在内的石棺砍为两段。这一剑不单力道沉雄绝伦,其中更蕴蓄着无限

伤心悲愤。

郭芙等见他这一剑竟有如斯威力,不禁都惊得呆了。眼见这石棺坚厚重实,系以花岗石

凿成,一个石匠若要将之断为两截,非用大斧大凿穷半日之功不可。倘若杨过用的是开山巨

斧或厚背大砍刀,犹有可说,长剑却自来以轻捷灵动为尚,便是宝剑利刃,和这般坚石硬碰

也是非损即折,岂知这柄剑斫石如泥,刃落棺断。

杨过见五人愕然相顾,厉声喝道:“你们来做甚么?”武三通道:“杨兄弟,我们是随

着郭夫人来找你的。”杨过怒道:“你们要来夺回她的女儿,是不是?为了这小小婴儿,你

便忍心害死我的爱妻。”武三通惊道:“害死你的爱妻?啊,是龙姑娘”他见小龙女穿的是

新娘服饰,登时会意,忙道:“你夫人中了毒针,郭夫人有解药,她便在外面。”杨过呸的

一声,喝道:“你们这么来一扰,毒质侵入了我爱妻周身大穴。郭夫人便怎么了?她难道还

有起死回生的本事么?”武三通因杨过有救子之恩,对他极是尊敬,虽听他破口斥责,也丝

豪不以为忤,只喃喃的道:“毒质侵入了周身大穴,这便如何是好?”

这一旁却恼了郭芙,听杨过言语中对她母亲颇有不敬,勃然大怒,喝道:“我妈妈甚么

地方对你不起了?你幼时无家可归,不是我妈收留你的么?她给你吃,给你着,你,哼,到

头来反而忘恩负义,抢我妹子。”这时她早知妹子虽落入杨过手中,并非他存有歹意,既和

他斗上了口,想不到甚么话可以反唇相稽,便又牵扯了这件事。

杨过冷笑道:“不错,我今日正要忘恩负义。你说我抢这孩子,我便抢了永远不还,瞧

你拿我怎么?”郭芙左臂一紧,牢牢抱住妹子,右手高举火把,挡在身前。武三通急道:

“杨兄弟,你夫人既然中毒,快设法解毒要紧......”

杨过凄然道:“武兄,没有用的。”突然间一声长啸,右袖卷起一拂,郭芙等五人猛觉

一阵疾风掠过,脸上犹似刀割,热辣辣的生疼,五枝火把一齐熄灭,眼前登时漆黑一团。郭

芙大叫一声“啊哟!”耶律齐生怕杨过伤害于她,纵身抢上,只听得郭襄“啊啊”一声啼

哭,已出了石室。众人蓦地一惊,哭声已在数丈之外,身法之快,宛如鬼魅。

郭芙叫道:“我妹子给他抢去啦。”武三通叫道:“杨兄弟,龙姑娘!杨兄弟,龙姑

娘!”却哪里有人答应?各人均无火折,黑沉沉瞧不见周遭情势。耶律齐道:“快出去,别

给他关在这里。”武三通怒道:“杨兄弟大仁大义,怎会做这等事?”郭芙道:“他仁义

个......还是快走的好,在这里干甚么?”刚说了这句话,忽听得石棺中喀喀两响,因有棺

盖相隔,声音甚是郁闷。

郭芙大叫:“有鬼!”拉住了身旁耶律齐的手臂。武三通等听清楚声音却是从石棺中发

出,似乎有僵尸要从棺中爬将出来。黑暗之中,人人毛骨悚然。

耶律齐向武三通低声道:“武叔叔,你在这里,我在那边。僵尸若是出来,咱们四掌齐

施打他个筋折骨断。”他反手握住郭芙手腕,拉她站在自己身后,生怕鬼物暴起伤人。

只听得忽的一响,棺中有物飞出。武三通和耶律齐早已运劲蓄势,听到风声,同时拍击

下去。两人手掌碰到那物,齐叫:“不好!”原来击到的竟是一条长长的石块,却是放置在

棺中的石枕。两人这一击用足了全身之力,将那石枕猛击下去,撞上石棺,碎片纷飞,石枕

裂为数块,同时风声飒然,有物掠过身体。武三通和耶律齐待要出掌再击,那物已然飘然远

去,但听室外“嘿嘿”几下冷笑,随即寂然无声。

武三通惊道:“李莫愁!”郭芙叫道:“不,是僵尸!李莫愁怎会在石棺之中?”耶律

齐“嗯”的一声,并不接口。他不信世上竟有甚么鬼怪,但若说是李莫愁,却又不合情理,

她明明和自己一起进来,杨过和小龙女却已在古墓多日,她怎会处于杨龙二人身下的棺中?

武三通道:“然则李莫愁哪里去了?”耶律齐道:“这墓中到处透着邪门,咱们还是先出去

罢。”郭芙道:“我妹子怎生是好?”武三通道:“咱们没法子,你妈妈必有妙策,大家出

去听她吩咐便了。”

当下众人觅路而出,潜回溪水。刚从水底钻上,眼前一片通红,溪左溪右的树林均已着

火,一股热气扑面而来。郭芙惊道:“妈,妈!”却不闻应声。蓦地里一棵着了火的大树直

跌下来,耶律齐拉着她向上游急跃,这才避过。此时正当隆冬,草木枯槁,满山已烧成一片

火海。五人虽然浸在溪水之中,大火逼来,脸上仍感滚热。

武三通道:“必是蒙古兵攻打重阳宫失利,放火烧山泄愤。”郭芙急叫:“妈,妈!你

在哪里啊?”忽见溪左一个女子背影正在草间跳跃避火。郭芙大喜,叫道:“妈,妈!”从

溪水中纵身而出,奔了过去。武三通叫道:“小心!”喀喇,喀喇几响,两株大树倒下,阻

断了他的眼光。

郭芙冒烟突火的奔去,当她在溪水中时,一来思母心切,二来从黑沉沉的古墓中出来,

眼前突然光亮异常,目为之炫,不易看得清楚,待得奔到近处,才见背影不对,一怔之间,

那人斗然回过身来,竟是李莫愁。

原来她被杨过压在石棺之下,本已无法逃出,后来杨过盛怒之下挥剑斩断上面一口石

棺,下面的棺盖竟也斩裂,李莫愁死里逃生,先掷出石枕,再跟着跃出。

她闭在棺中虽还不到一个时辰,但这番注定要在棺中活生生闷毙的滋味,实是人生最苦

最惨的处境,在这短短的时刻之中,她咬牙切齿,恨极了世上每一个还活着的人,心中只

想:“我死后必成厉鬼,要害死杨过,害死小龙女,害死武三通,害死黄蓉......”不论是

谁,她都要一一害死。后来她虽然侥幸逃得性命,心中积蓄的怨毒却是丝毫不减,忽然见到

郭芙,当即脸露微笑,柔声道:“郭姑娘,是你啊,大火烧得很厉害,可要小心了。”

郭芙见她神色亲近,颇出意料之外,问道:“见到我妈妈么?”李莫愁走近几步,指着

左首,道:“那边不是么?”郭芙顺着她手指望去。李莫愁突然欺近,一伸手点中她腰下穴

道,笑道:“别性急,你妈就会来找你的。”眼见大火从四面八方逼近,若再逗留,自己性

命不保,纵身一跃,疾驰向西。郭芙软瘫在地,只听李莫愁凄厉的歌声隔着烈焰传了过来: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歌声渐远,蓦地里一股浓烟随风卷至,裹住了郭芙。她四肢伸动不得,被浓烟呛得大声

咳嗽。武氏父子和耶律齐站在溪水之中,满头满脸都是焦灰,小溪和郭芙之间烈火冲起两丈

高,四人明知她处境危急,但如过去相救,只有陪她一起送命,决计救她不出。

郭芙被烟火熏得快将晕去,吓得连哭也哭不出了,忽听得东首呼呼声响,转过头来,只

见一团旋风裹着一个灰影疾刮而来,旋风到处,火焰向两旁分开,顷刻间已刮到她身前。风

中人影便是杨过。郭芙本以为有人过来相救,正自欢喜,待得看清却是杨过,身外虽然炙

热,心中宛如一盆冷水浇下,想道:“我死到临头,他还要来讥嘲羞辱我一番。”她究竟是

郭靖、黄蓉之女,狠狠的瞪着杨过,竟是毫不畏惧。

杨过奔到她身边,挺剑刺去,剑身从她腰下穿过,喝道:“小心了!”左臂向外挥出。

玄铁剑加上他浑厚内力,郭芙便如腾云驾雾般飞上半空,越过十余株烧得烈焰冲天的大树,

扑通一声,掉入了溪水。耶律齐急忙奔上,扶了起来,解开她被封的穴道。郭芙头晕目眩,

隔了一会,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原来杨过带着小龙女,郭襄出墓,见蒙古兵正在烧山。杨龙二人在这些大树花草之间一

起度过几年时光,忽见起火,自是甚为痛惜,眼见蒙古军势大,无力与抗。杨过不知小龙女

毒质侵入要穴与脏腑之后还能支持得多久,当下找了个草木稀少的石洞暂且躲避。

过不多久,遥遥望见郭芙为李莫愁所害,大火即将烧到身边。杨过道:“龙儿,这姑娘

害了我不够,又来害你,今日终于遭到如此报应。”小龙女明亮的眼光凝视着他,奇道:

“过儿,难道你不去救她?”杨过恨恨的道:“她将咱们害成这样,我不亲手杀她,已是对

得起她父母了”小龙女叹道:“咱们不幸,那是命苦,让别人快快乐乐的,不很好吗?”

杨过口中虽然如此说,但望见大火烧近郭芙身边,心里终究不忍,涩然道:“好!咱们

命苦,人家命好!”除下身上浸得湿透的长袍,裹在玄铁剑上,催动内力急挥,剑上所生风

势逼开大火,救了郭芙脱险。他回到小龙女身边,头发衣衫都已烧焦,裤子着火,虽即扑

熄,但腿上已烧起了无数大泡。

小龙女抱着郭襄,退到草木烧尽之处,伸手给杨过整理头发衣衫,只觉嫁了这样一位英

雄丈夫,心中不自禁的得意,俏立劲风烈焰之间,倚着杨过,脸上露出平安喜乐的神色。杨

过凝目望着她,但见大火逼得她脸颊红红的倍增娇艳,伸臂环着她腰间。在这一刹那时,两

人浑忘了世间的一切愁苦和哀伤。

他二人站在高处,武氏父子,郭芙耶律齐五人从溪水中隔火仰望,但见他夫妇衣袂飘

飘,姿神端严,宛如神仙中人。郭芙向来瞧不起杨过,这时猛然间自惭形秽。

杨过和小龙女站立片刻,小龙女望着满山火焰,叹道:“这地方烧得干干净净,待花草

树木再长,将来不知又是怎生一副光景?”杨过不愿她为这些身外之物难过,笑道:“咱俩

新婚,蒙古兵放烟火祝贺,这不是千千万万对花烛么?”小龙女微微一笑。杨过道:“到那

边山洞歇一会儿罢,你觉得怎样?”小龙女道:“还好!”两人并肩往山后走去。

武三通忽的想起一事,纵声叫道:“杨兄弟,我师叔和朱师弟被困绝情谷,你去不去救

他们啊?”杨过一怔,并不答话,自言自语道:“我还管得了这许多么?”

他心中念头微转,脚下片刻不停,径自向山后草木不生的乱石堆中走去。小龙女中毒虽

深,一时尚未发作,关穴通后,武功渐复,抱着郭襄快步而行,两人走了半个时辰,离重阳

宫已远,回头遥望,大火烧得半边天都红了。

北风越刮越紧,冻得郭襄的小脸苹果般红。小龙女道:“咱们得去找些吃的,孩子又冷

又饿,只怕支持不住。”杨过道:“我也真傻,抢了这孩子来不知干甚么,徒然多个累

赘。”小龙女俯头去亲亲郭襄的脸,道:“这小妹妹多可爱,你难道不喜欢么?”杨过笑

道:“人家的孩子,有甚么希罕?除非咱俩自己生一个。”小龙女脸上一红,杨过这句话触

动了她心底深处的母性,心想:“若是我能给你生一个孩儿......唉,我怎能有这般好福

气?”

杨过怕她伤心,不敢和她眼光相对,抬头望望天色,但见西北边灰扑扑的云如重铅,便

似要压到头上来一般,说道:“瞧这天怕要下大雪,得找家人家借宿才好。”他们为避火

势,行的是山后荒僻无路之处,满地乱石荆棘,登高四望,十余里内竟然全无人烟。杨过

道:“这一场雪定然不小,倘若大雪封山,那可糟了,说不得,只好辛苦一些,今日须得赶

下山去!”

小龙女道:“武三叔,郭姑娘她们不知会不会遇上蒙古兵?全真教的道士们不知能否逃

得性命?”语意之中,极是挂念。杨过道:“你良心也真忒好了,这些人对你不起,你还是

念念不忘的挂怀。难怪当年师祖知你良心太好,怕你日后吃苦,因此要你修习得无情无欲,

甚么事都不过问。可你一直关怀我,十多年的修炼前功尽弃,对人人都关怀起来。”

小龙女微微一笑,说道:“其实啊,我为你担心难过,苦中是有甜的。最怕的是你不要

我关怀你。”杨过道:“不错,大苦大甜,远胜于不苦不甜。我只能发痴发癫,可不能过太

太平平,安安静静的日子。”小龙女微笑道:“你不是说咱俩要到南方去,种田,养鸡,晒

太阳么?”杨过叹道:“我只盼能够这样。”

又行出数里,天空飘飘扬扬的下起雪来。初时尚小,后来北风渐劲,雪也越下越大。两

人自不放在心上,在大风雪之后展开轻功疾行,另有一番兴味。

小龙女忽道:“过儿,你说我师姊到哪里去了?”杨过道:“你又关心起她来了。这一

次没杀了她,也不知......也不知......”他本待说“也不知咱们能活到几时,日后能不能

再杀了她”,但怕惹起小龙女伤心,便不再说下去。小龙女道:“师姊其实也是很可怜

的。”杨过道:“她不甘自己独个儿可怜,要弄得天下人人都如她一般伤心难过。”

说话之间,天色更加暗了。转过山腰,忽见两株大松树之间盖着两间小小木屋,屋顶上

已积了数寸厚白雪。

杨过喜道:“好啦,咱们便在这儿住一晚。”奔到临近,但见板门半掩,屋外雪地中并

无足迹,他朗声道:“过路人遇雪,相求借宿一宵。”隔了一会,屋中并无应声。

杨过推开板门,见屋中无人,桌凳上积满灰尘,显是久无人居,于是招呼小龙女进屋。

她关上板门,生了一堆柴火。木屋板壁上挂着弓箭,屋角中放着一只捕兔机,看来这屋子是

猎人暂居之处。另一间屋中有床有桌,床上堆着几张破烂已极的狼皮。杨过拿了弓箭,出去

射一只獐子,回来剥皮开腔,用雪一擦洗,便在火上烤了起来。

这时外边雪愈下愈大,屋内火光熊熊,和暖如春。小龙女咬些熟獐肉嚼得烂了,喂在郭

襄口里。杨过将獐子在火上翻来翻去,笑吟吟的望着她二人。

松火轻爆,烤肉流香,荒山木屋之中,别有一番温馨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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