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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zgbl

金庸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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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 19:16:46 | 显示全部楼层
神雕大侠的形象,

  因了一种至情至性,

  散发出特殊的光芒。

  《神雕侠侣》的面世,在金庸的创作历程中,具有着里程碑的作用。尽管它只是《射雕英雄传》的续书,但它的精神实质已经完全不同了,它可说是金庸小说创作的一次重大的,酝酿性的转折。

  最主要的不同,是郭靖和杨过的迥异。

  杨过一出场,引起了一片哗然。

  正如梁羽生的金世遗一面世,也引起不少非议一样。当时的读者,喜欢心目中的英雄是完美无缺的。

  这也算是文学史上的一个悖论吧?

  纵观中西文学史,我们就可以发现,大凡伟大的作品之所以留存,一定因为它反映了时代,刻划了人性,还加上流丽的文采。也就是说,基本条件是写实:反映时代的写实,人性描写的写实、文字功力的写实。浪漫的纵情,只是一瞬而灿的才华,古典的抑制,才是扎扎实实的成就。

  但问题在于,左一个写实,有一个写实,一味写实下去,观众又不一定买账。正因为现实中只有石屎森林,他们便想在小说中寻找海市蜃楼;正因为生活中没有彩虹,他们便盼望在小说中能实现愿望。倘若小说中的故事也跟现实中的生活一样,他们干嘛还要去通宵达旦地看小说?

  况且,什么时候,什么空间,都会有人在呼唤英雄,期待英雄,需要英雄。

  这种情况的存在,无疑是难煞了小说家。

  金庸同样也面临着挑战。事过境迁,我们不知道他当时都想过些什么。

  抽象的时间是一个巨大的空洞,如果有也只存在于表盘的刻度上,而且必须凭借表针的奔跑。

  如同小说中的人物要凭借故事,历史要凭借史实,我们之所以能够理解小说和历史,正是因了人物与人物、史实与史实的时差。

  两个新年之间的每一个日子,就像一根根羽毛不断地脱落飘逝,加深着人类对时间的感受。当我们的生命不断地被各种事故与故事填充,时间就神秘地转换成了感受,就只有感受了。

  所以,在我们的感受中,对杨过的形象和过去的读者所感受到的应该是不同的。

  有许多人就不喜欢金庸让杨过这样出场:

  就在这时,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左手提着一只公鸡,口中唱着俚曲,跳跳跃跃的过来,见窑洞前有人,叫道:“喂,你们到我家里来干么?”走到李莫愁和郭芙之前,侧头向两人瞧瞧,笑道:“啧啧,大美人儿好美貌,小美人儿也挺秀气,两位姑娘是来找我的吗?姓杨的可没这般美人儿朋友啊!”脸上贼嘻嘻,说话油腔滑调。

  郭芙小嘴一扁,怒道:“小叫化,谁来找你了?”那少年笑道:“你不来找我,怎么到我家来?”说着向窑洞一指,敢情这座破窑竟是他的家。郭芙道:“哼,这样脏的地方,谁爱来了?”

  其实这样去写杨过的“第一次”,充满了张力,留下了相当大的写作空间,想来金庸也是煞费了苦心,才想到了这么一个开头的,既有承前,又有启后。

  杨过是郭靖的故人之子——杨康和穆念慈的孩子。

  杨康是个什么样的人,《射雕英雄传》已作了详尽的描述,他和郭靖,几成了《射雕英雄传》中并驾齐驱的男主人公。对他的品性与下场,读者也应该了如指掌。杨过的血液,若没有附着几分他父亲的风流轻薄和邪气,读者也不会相信。更兼他因为父母早丧,自幼一人流浪于江湖市井之中,又沾染了一身流氓习气。

  童年的际遇会影响人一生的命运,这是毋庸置疑的,所以,杨过在坎坷艰难的童年生活中养成了自立精神,是以他的偏激、执拗、心胸狭窄等相伴而行的。他说出“谁对我好,我就对他好;谁对我不好,我就加倍地对他不好”这种以我为中心的话,实在也是纯属自然的。

  这当然跟郭靖完全不同,郭靖是一个多么仁厚的人,即便是对他的敌人,同时也是江湖英雄们的劲敌欧阳峰,他仍然网开一面。

  那一次,聪明跳脱的黄蓉实在忍受不了欧阳峰的歹毒,在蒙古设计将他冻结在四五丈长的大冰柱里,许多蒙古兵纷纷跑去观看。这时郭靖就站出来说话了,口气中有着对黄蓉的责备:“自古道,士可杀不可辱。此人虽然奸恶,终究是武学宗师,岂能任人嬉笑折辱?”当下命士卒将冰柱遮住,任他亲贵大将亦不许进帐而观。

  要是换了杨过,他是绝不会这样做的。他会像黄蓉一样地对待欧阳锋,或者还会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俩其实是同一路的人。因此,黄蓉能在许多方面让郭靖言听计从,但碰上了杨过,她却只能对他束手无策,只能处处防范他,并有意无意地阻碍他。这也是黄蓉在《神雕侠侣》里让人不理解、不喜爱的主要原因。

  杨过的所作所为,是对郭靖那种儒家大侠精神的一种公然的挑战和反叛。有人这样评判:

  按照杨过少年时的表现,他完全应该归入邪徒一类,无论如何也成不了侠。因为他与郭请几乎处处相对立,相矛盾。郭靖心怀宽广,杨过心胸狭窄,郭靖愚钝朴实,杨过机灵狡诈;郭靖端方正直,杨过倔傲偏激。杨过居然拜西毒欧阳锋为义父,进而在桃花岛上用蛤蟆功打伤武氏兄弟,甚至在全真教中做出了最为正派使道所不能容忍的事情:

  欺师叛祖,反叛出门做了古墓派的传人。后来又公然对抗礼教大防,要娶他的师父小龙女为妻……此人的所作所为,几乎一无是处,与“侠”的标准更是南辕北辙。

  但金庸却很偏爱这个人物。

  为了写好杨过,金庸不惜一次又一次地把人性放到一个夸张、极端、激烈而残酷的焦点场面里去,使得人性的善恶两面更尖锐而突出、深刻而特殊地表现出来。

  ——杨过和郭芙青梅竹马,本应有一个美好的将来,郭靖亦看好他们,亲口将郭芙许婚给他。但因为郭芙的骄横和杨过的愤激,加上黄蓉的阻挠,这一段情终归“流产”。

  后来还发展到性格不合,气质不投,水火不容而如同仇敌的地步。轻率的郭芙最终打骂并举,一刀下去,使杨过年纪轻轻便成独臂。

  ——杨过跳达不羁,巧言甜语,风流潇洒,迷倒了不少女孩子。好不容易和小龙女相遇相爱,从不自知到自知,但却困难重重。每每旧劫将去,新劫又至,离别的时间更长达十数年之久,期间惨酷的遭遇真是不堪言说。这么一对金童玉女的璧人,今天被认为是天造地设,而在当时,谁会可怜杨过孤儿断臂之苦,又谁怜小龙女非错而失贞之哀?

  小说的情节越是具有张力,人性的善良以及挣扎在善恶间、正邪间、成败间的可歌可泣越发可以显现出来。就像用聚光镜集中阳光的力量,足以造成焚烧。

  事实上,悲剧在世界的每个角落天天都在发生,战争、仇杀、流血、死亡、天灾、人祸、饥口、干旱,这些活生生的事件,其残酷性远远超过武侠小说。

  武侠小说只是凭借这些强烈的情节去表现出在生前死后,成败荣辱间的人性。所以,成功的武侠小说,根本不会使人感觉到表面化和夸张,反而让人觉得非常深刻与真实。

  “武侠,只是手段;人性,是小说表现的重心,才是永恒不变的。”也武侠小说作家的温瑞安如是说。

  金庸也认为武侠小说的故事不应是过分的离奇和巧合。他一直希望做到,武功可以夸张神化,人的性格总应当是真实的。

  杨过与小龙女一离一合,其事甚奇,似乎归于天意和巧合,其实却应归因于两人本身的性格。两人若非钟情如此之深,决不会一一跃入谷中;小龙女若非天性淡泊,决难在谷底长时间独居;杨过如不是至情至性,也定然不会十六年如一日,至死不悔。当然,倘若谷底并非水潭而系山石,则两人跃下去后粉身碎骨,终于还是同穴而葬。世事巧合变幻,窍通成败,虽有关机缘气运,自有幸与不幸之别,但归根到底,总是由各人本来的性格而定。

  性格就是命运。

  世事纷纭,人总在面临各式各样的选择,选择也可能是出于误会,但误会是对是错呢?即使人能把握自己的选择,又能否肯定那选择就是正确的呢?选择真能归本于命运吗?或者说命运还是掌握在人自己的手里呢?

  金庸是一个很强调东方色彩下的传统理念的中国文人,在他的笔下,传统文化、民族性格再次表现出能够包容一切,消解一切的恢宏,表现出难以抵御的魔力。他很清楚地知道他面对的是一个巨大的悠久的文化存在。它们早已存在于他脚下的大地,它们决定着中国文人的生存方式,决定着文人对待家国的态度。任何人,意识到也好,意识不到也好,谁也无法让自己完全摆脱它的制约,而只能在一个巨大影子的笼罩下生存和发展。

  那是一片浩渺的大海,那是无边无际的时间与空间,一切都将被汇入其中,一切都将被卷入其中无声无息地消解。

  所以,当年的读者实在不应对杨过的性格耿耿于怀。

  人世,这才是几乎所有中国文人最为根本的需求,他们以文学、以艺术、以不同的手段,一点点地表现着自己,一点点地发挥着自己,并由此获得一种内心的充实,或者人生价值的体现。中国基本上是没有什么纯哲学,顶多是半哲学,半宗教的,是教育人应该做什么的伦理哲学。因此,金庸是不会让杨过自行其是地反叛到底的,他总会在某一个程度上,把他纳入一定的道德轨道。

  先是郭靖把他“押”上终南山学艺,后是他帮助郭靖在保卫襄阳一役中建立旷世奇功。

  让我们来听听这一段“风陵夜话”:

  “这位大侠行侠仗义,好打抱不平,可是从来不肯说自己的姓名。江湖上朋友见他和一头怪鸟形影不离,便封他一个外号,叫作‘神雕大侠’。他说‘大侠’两字决不敢当,旁人只好叫他‘神雕侠’。其实凭他的所作所为,称一声‘大侠’又有什么当不起呢?他要是当不起,谁还当得起呢?”

  “那位神雕大侠为了救王将军之命,从江西赶到临安,四日四夜,目不交睫,没睡上半个时辰。他和王将军素不相识,只是怜他尽忠报国,又被奸臣陷害,便这等奋不顾身的甘冒大险,为王将军伸冤存孤,你说该不该称他一声大侠呢?”

  好了,杨过不仅走上了正途,而且还成了大侠。生命本质的思考,死亡本质的忧虑,很难完全取代他对现实的介入,对生活的拥抱。只不过金庸把他的人世的强烈愿望和某种生活态度,以一种更为奇特的方式表现出来,以求获得更强烈的艺术效果罢了。

  当然,陈墨也提醒我们:郭靖这位侠与杨过这位侠是有明显的,甚至是本质的不同的。

  郭靖是儒家大侠,为国为民,牺牲自己。

  杨过是道家大侠,至情至性,实现自我。

  郭靖最后仍为襄阳之守而殉难,死而后已。

  杨过则在华山之巅与众人告别,归隐林泉。

  重要的不是儒和道的差异,而是神和人的区别。

  郭靖是一个理想人格的典范,有如天神。

  杨过历尽人世坎坷,有情有欲恰似常人。但看杨过最后的威风,他又从人世间回到了神殿。神雕大侠名不虚传,可谓半人半神。

  这种半神半人的形象,是由于作者的理想化追求和现实性这两者矛盾冲突的产物。

  杨过是一个较为深入的尝试,杨过之后,后者逐渐压倒了前者。金庸笔下的男主角,身份越来越低微,武功越来越缺少神性。

  由此说来,杨过才是一个开端,金庸是一步一步更让读者吃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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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 19:17:00 | 显示全部楼层
集美之大全

  集情之大成

  《神雕侠侣》之中,美女如云。首先不能不谈谈小龙女。

  金庸写小龙女,写了一种理想,一种梦幻。她曾经活在我们年少的心中,也隐隐地也活在我们年老的心里。她永远那样年轻,时间与空间不能规范她。她像云一样飘逸,像风一样轻盈,像水一样柔和,永远是一个女孩子。

  金庸写小龙女,奉献给读者的只是一种诗的意境,她是超越于现实尘世的尤物。她独来独往,她玄静透澈,她幽深安详。如同《庄子》中说的:藐菇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倬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邀游于四海之外……”

  归根到底,金庸的成功,在于塑造了一位“永恒的精神恋人”形象。这样的形象,在中国文学中,除了小龙女,暂时还想象不出第二位。

  马克·吐温的一篇散文《我的精神恋人》,可能是关于小龙女这个形象最好的注脚:

  我第一次遇见她时,我十七岁,她十五岁。是在梦中。不,不是相遇而是从后面赶上她的。那是密苏里的一个小村子,我从前没有去过,除了做梦之外在当时也没去过。

  我走过一座有木栏杆的木桥,桥上到处扔着一捆一捆的干草,十分杂乱。她在桥上,在我前面四五步左右;片刻之前,我和她都不在这桥上。……

  我记得这一切,也记得那个女孩,她走路的样子,她一身穿着。刚开始,我在她后面五六步远,顷刻间我就到了她身旁——我既没有走动也没有滑行,就这样到了她身旁,移动是不顾空间的。我注意到了这一点,却不惊奇,看来这是一种自然的过程。

  我在她身旁。我搂着她的腰,把她拉拢一点,因为我爱她。我虽然不认识她,但觉得我的行为是自然而正当的,我毫不疑惑。她不惊讶,不为难,也没有生气,而是搂着我的腰,抬头望着我,脸上露出愉快的欢迎表情。

  十年之后,我在另一个梦中找到了她。我又是十七岁,她依然是十五岁。……

  十年前,她很美丽,现在依然美丽,那少女的活泼、温柔和天真,仍然如旧。以前,一双蓝眼睛,一头柔软的金发;现在是黑头发,深褐色的眼睛。这种不同,我注意到了,但这并不说明变化。对我来说,她确实依然是从前的她。我没有问一问那座木桥是怎么回事,也未必去想过吧。我们生活在一个单纯、自然、美丽的世界里。这里发生的一切事都是自然的,适当的,不受意外的事的干扰,也不受任何惊奇的干扰,所以不必作解释,对解释之类也不感兴趣。

  在我认识我的梦乡恋人的这四十四年当中,一般两年梦见她一次,多是几瞥。尽管她非常喜欢打扮,头发和眼睛变得叫人不敢认,但我一眼就能认出来。她总是十五岁,样子像是十五岁,动作也像是十五岁;我总是十七岁,连一天也没有长大过。在我眼里,她是个真人而不是虚构的,温柔而天真,跟她交往是我一生最美好最令人舒畅的经历之一。

  小龙女遭到尹志平奸污的情节,引起一些读者的不满,这样冰清玉洁的女孩,怎能有如此遭遇。这个情节引起的心灵震撼有点像《红楼梦》中妙玉的结局。妙玉在小说的前半部,洁身自好,连一般人喝过的茶杯都要扔掉,像一朵高洁的莲花,像深谷的幽兰。

  但是,在小说后半部,她却为强人所污,不知所终。

  读者读到此,作者写到此,大约都是怀着无可名状的悲哀的。美在生活中无法持久,脆弱如嫩枝,大风一吹就折断。美丽的一切都如镜中花,如水中月,如梦如幻。

  也有读者认为后来小龙女不该复出。其实,小龙女复出与不复出又有何妨,不论怎样,她只能是我们心中的小小秘密,永远藏在我们心中的最深处,像深藏着一个梦,一段最珍贵的往事一样。

  郭襄也代表着一个梦,一个带着人间烟火气息的梦。

  郭襄也是一身仙气,却是人间仙气,而非仙女下凡。

  她在书中的最后几章才出现,似乎可有可无,但如果少了她,全书将大为减色。

  她无疑是《神雕侠侣》中最为光彩照人的人物形象之一。

  小龙女令人倾倒,但她清淡绝俗,几欲透明,只可远观,不可近摩;但郭襄却小小年纪,已是明丽俊美,颇具超逸不群之气,令人触之可亲,可爱非常。

  她和杨过几成隔代之人,却有相同的神韵。她外号叫“小东邪”,和黄药师、杨过等同为“邪派人物”。杨过古怪孤僻、出人意表的性格,与我行我素的小东邪的气质正好相合。

  我们正为郭靖和黄蓉伤感呢,生了一个郭芙,千娇万宠,宠出一个“大头佛”。郭芙空有黄蓉的美貌,却没有郭靖的质朴、坚忍与敦厚,娇生惯养,不知天高地厚,到处闯祸不说,更缺乏一点宽容与善良。不仅在一怒之下砍掉了杨过的手臂,还不分青红皂白地用银针刺伤了正在疗毒的小龙女,致使杨过与小龙女的爱情经历了那么多的劫难与曲折。所以在书中,作为一个还算重要的人物,郭芙并不讨人喜欢。

  而和郭襄一胞双胎的郭破虏,倒是承袭了父亲的憨厚鲁钝,但孩子心性却一直未减,亦只能算是一个笨头笨脑的孩子。

  好在还有一个郭襄脱颖而出。有人曾去推想作音塑造这个人物的用意,也许是意欲和郭芙作一对照,也许是不想伤了郭靖和黄蓉之心,使他们的三个儿女中毕竟有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

  其实更主要的是,金庸希望在腥风血雨,杀气冲天的武林世界中把握一个纯真的形象,一个可亲可爱可叹的少女。这在金庸的人格理想中占着相当大的比重。他把郭襄刻画成作品中最浑璞去琢的一个人物,代表着一切未知,代表着光明与希望,自有其深意在。

  郭襄对杨过芳心可可的复杂情愫,也是作品中最动人的篇章。合郭靖、黄蓉之美成来起来的她,从小就倾慕“神雕大侠”。一旦碰上了,又发觉他们之间的生命气质是如此的相同,不禁让她大喜过望,追随不舍。

  她喜欢杨过,但又不仅是因为儿女之情,更多是因为英雄崇拜情结以及性情相近的缘故。她是那么盼望杨过和小龙女重聚,胸襟坦荡,绝不藏私。

  及至杨过露了真面目,并在她生辰那天“送了她三份大礼”:

  一是歼灭了两千蒙古大军;

  二是火烧蒙古军粮;

  三是送了达尔去揭穿霍都王子想当丐帮帮主的奸计。

  本来,这是杨过总归要做的事,但小姑娘偏偏认为杨过是为她而做的,是给她的生日贺礼。一念至此,从今而后,海阔天空,山长水远,除了杨过,还有谁能占住她的心呢?杨过终于和妻子团聚了,并携手远飘,归隐林泉。郭襄祝福他们,自己却终身不嫁,乃至做了峨嵋派的开山祖师,连男徒弟也不收。

  她太予人好感了,惹得不少读者热泪盈眶,为她的真情所感,固执地认为郭襄才真正是杨过的佳偶。

  然而,谁知道呢?情之为何物,也真如生死之谜,浑然而不可尽解。倒是郭襄成了许多有心人眼中的绝顶人物,都说她是一个可爱至极的小姑娘。

  读多了金庸的作品,你就会发现,金庸笔下的男主角,几乎个个都为数名美女环绕,而他们也都左右逢源。女孩们也几乎人人都对这些英雄大侠们芳心涌动,情深意长。

  这不由得让人想起了《红楼梦》,想起了此书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王熙凤效戏彩斑衣”中,贾母关于才子佳人的一番话:

  “这些书就是一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人家女儿说得这么坏,还说是佳人,编得连影儿也没有了,开口都是乡绅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绝代佳人。只见了一个清俊男人,不管是亲是友,想起他的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像个佳人?就是满腹文章,造出这样事来,也算不得佳人了。比如一个男人家,满腹的文章去做贼,难道那王法就看他是个才子,不入贼情一案了不成,可知那编书的是自己堵自己的嘴。再者,既说是世宦书香大家小姐,都知礼读书,连夫人都知书识礼,就是告老还家,自然这样大家人口,奶妈丫环服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这些书上凡是这样的事,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头?你们自己想想,那些人都是管做什么的,可是前言不搭后语不是?”

  中国传统戏曲就是这种模式的,贾母站在她那个阶层说的话,见仁见智,但她所指出的现象,在那个时代的文艺作品中倒是普遍的事实。《西厢记》、《牡丹亭》不就是这样的素材吗?大家闺秀因为家规严谨,根本不知外头的世界怎样,一旦碰上了一个男子,不管这男子来历如何,都会堕入情网。她们爱的也许并不一定是男子本身,她们爱的其实是能恋爱的那种感觉。

  金庸看来也未能摆脱此种俗套,只不过才子佳人在他笔下变成了英雄美人。那些小姑娘们跟旧戏曲里的小姐一样,没有见过多少男人,一旦见到一个好样的,便总是情愫暗生,芳心自许,以至弄出了许多“故事”。

  并不因为她们是闯荡江湖的女中豪杰,就有很远大的志向。她们的最高理想,也不过是和如意郎君携手并肩行走江湖而已。

  即使聪慧于如黄蓉,也只不过是因为爱郭靖才走上救国救民的侠之道路。用她的话说是“我原知难免有此一日……罢罢罢,你活我也活,你死我也死就是!”由此可见,郭靖是完全主动的、自觉地走上襄阳抗战之路的,而黄蓉的思想境界却未必有这么高,她只不过是为了爱人——即“你活我也活,你死我也死”的中国妇女传统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着猴子满山走的心态。在什么都说了算的背后,黄蓉在大是大非问题上,倒成了个“跟跟派”。

  到了杨过这里,更是全书少女们惟一的情人了。他勇猛刚烈、风流洒脱、机智多变、重义豪爽,加上年轻漂亮、武功过人,又甜嘴滑舌、情深款款。虽然对小龙女忠贞不二,但有意无意又处处留情,牵引着一个又一个少女的心扉。

  一句“媳妇儿”,就叫陆无双听得又羞涩又欢喜,从此就把杨过的一生系在心上了。

  一曲高歌吟唱,程英等于恋爱过了。虽然她和杨过没有说过几句话,然而在婉转吟和之中,他们互通了心曲。对于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来说,还有什么样的恋爱比这更刻骨铭心呢?

  一个复杂的眼神,让在绝情谷长大的公孙绿萼不但感受到人间的温暖,又让她憧憬着爱情的美好,并为此牺牲了性命。

  还有郭芙、郭襄……

  这一个个“故事”,就构成了《神雕侠侣》的经脉,让它成了一部集情之大成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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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 19:17:13 | 显示全部楼层
问世间,情为何物,

  直教生死相许?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日暮雪,双影向谁去?

  这是金代元好问的词。

  情是何物?是金庸写武侠小说的独特标记,在读他的作品的许多章节时,我们似乎都听到李莫愁唱出来的缠绵悱恻、愁思难解、哀怨莫明的歌声。

  确实,古往今来,宇宙苍茫,在人生的舞台上,多少男女,世世代代扮演着悲欢离合的角色。不论是低微如市井小民、引车卖浆者之流,抑或是名门子弟、英雄豪杰,能够参透儿女私情的,毕竟是少之又少,即使是只想洞察“情”之为何物,恐怕也是难上加难。绝大多数生灵,一世在情海中打滚,又爱又恨,又贪又悔,弄出了多少的事端,把个红尘天下搅闹得沸沸扬扬,熙熙攘攘,到头来,一抔黄土,不知掩盖了多少风流。

  情是何物?这个问题确实不好回答,它的内涵和外延不知令到多少智者凡人殚精竭虑地去领悟。即使是今天,欧美最前卫的科学家绞尽心力,从科学的角度去解释,甚至从脑电波、内分泌、第六感官等玄妙的生理学、心理学方面去寻找答案,也很难说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当一个人情动之际,行为与性格上的改变却是明显可见的,人格上的种种特性也因此表露无遗。应该说,在情动之时观察一个人是最佳时刻。它可以让文静的变得豪放,疯狂的变得温柔,冷漠的变得激情,好的变不好,不好的变好。就如一支魔术棍,轻轻一转,就变出一个五彩缤纷,酸甜苦辣的世界。

  金庸正是由此去写爱情,去展示他领略爱情的本事的。这是他超越前人与难倒后人的地方:既不“犹抱琵琶半遮面”,更没有沦落到“只谈风月”的模式。为了从爱情中揭示人的本质,还原人的真实,以及由此为主线去构思作品,金庸经常把爱情中的神妙因素轻轻拾起,略为安插,就使人生中不少原成定局的形势,又呈现出“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境界,从而有了新的转机和改变,有了新的解释和说法,也有了新的出路和结局。

  金庸在描述人物的爱情纠葛时,是这样安详淡定,既含蓄又精美,只寥寥数语,轻挥几笔,人物情态即跃然纸上,活灵活现,或娇羞迷人,或憨态可掬,给人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觉,也给读者留下了充分的想象余地。正如有人指出的,他不与爱情中的各种变化迂回周折地打交道,而只是跟“爱情”这张名片点头认识,说得很形象。但也正因为这一不寻常的写法,使金庸小说中的爱情故事独具一格,与众不同,令人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至情至性,始终不渝,确实是金庸小说最重要的一翼。对许多读者来说,它甚至比武林豪侠的刀光剑影、武打搏杀更耐人寻味,比湖光山色、古道斜阳的绝好风光更有吸引力。如果没有了爱情的恩恩怨怨,纠缠不休,没有了这些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等等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那么,相信金庸的许多作品就不会有如今的魅力。

  《神雕侠侣》,文如其名,写的就是两对侠侣的感情轨迹。若没有杨过、小龙女的生死之恋,郭靖、黄蓉的伉俪情深;若没有李莫愁、公孙绿萼、郭芙等人爱情路上的坷坎与绝望,那么,小说的欣赏价值肯定会大打折扣,剩下的几条筋骨,又能精彩到哪里去?“死守襄阳”固然表明了郭靖的忠勇,“点化慈恩”固然衬托出黄蓉的机智,东邪、西毒、南帝、北丐等高手固然令人乐见其能,但皆可以看作是《神雕侠侣》中的枝杈,不是主线。这些内容在《射雕英雄传》里或许还是重要情节,到了《神雕侠侣》则还不如尹志平的痴情又可恶的性格来得吸引,更不如郭襄情窦初开的小女儿神态娇憨可爱、栩栩如生,读来滋味无穷。

  爱情确实是金庸小说的一大根基,而他借爱情而生发出去,从中对人性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使他笔下的人物色彩更丰润,性格更完整,从而也使作品具有不可否认的文学价值。

  《神雕侠侣》中的杨过,相比起郭靖来,侠途和情路都没有那么顺当与自然。杨过就很小处在不正不邪的境地中,性格也不似郭靖平正厚实。他和小龙女的相恋,就更是波折重重。他和小龙女有师徒情份,在当时的礼教社会中,师徒相爱是被视为大逆不道的,所以即使玲珑剔透,并非墨守常规者如黄蓉,对他们都分别曾有劝诫。再加上郭靖很希望他做自己的大女婿,尽管他和郭芙一直见面就吵,相逢就闹,最后郭芙还斩断了他一支手臂。

  当然,最难过的一关还是在小龙女那里,一是她认为自己年纪比杨过大,二是她已被尹志平在无可抗拒之下夺去了贞操,更感到配不上杨过,有心让他和郭芙成双成对,而主动避离,使得事情更加复杂。但杨过一直痴心不改,等到两人真正相处了,波折厄运又接踵而至:小龙女在重阳宫中受伤命危,等到小龙女稍稍好转,杨过却又中了情花之毒,最后,为了救杨过,小龙女在绝情谷跳下深渊自杀。

  杨过赶到绝情谷,已不见小龙女芳踪,因为见山壁上有小龙女的手书,写道:“十六年后,在此重会;夫妻情深,勿失信约。”而苦等了十六年,好不容易约期已至,他果然早早就在山谷旁等着了,但:

  小龙女始终没有来,他便如一具石像般在山顶上呆了一夜,直到红日东升。四下里小鸟啾鸣,花香浮动,春意正浓。他心中却如一片寒冰,似有一个声音在耳际不住响动:

  “傻子!她早死了,在十六年之前早就死了。她自知中毒难愈,你决计不肯独活,因此图了自尽,却骗你等她十六年。傻子,她待你如此情意深重,你怎么到今日还不明白她的心意?”他就如行尸走肉般地跑下山,一日一夜不饮不食,但觉唇燥舌焦,于是走到小溪之旁,掬水而饮。一低头,猛见水中倒影,两鬓竟然白了一片。他此时三十六岁,年方壮盛,不该头发使白,更因内功精纯,虽然一生艰辛颠沛,但向来头上一根银丝也无。突见两鬓如霜,满脸尘土,几乎不识得自己面貌,伸手在额角鬓际拔下三根头发来,只见三根中倒有两根是白的。

  十六年的苦等,杨过之所以能熬过去,完全是为了再见小龙女。情侣能再重逢的渴望,使他忍受了常人所不能忍受的孤寂与飘泊。十六年过去了,当他醒悟到一切都是空的,一切都是一个善意的骗局时,他崩溃了,变得脆弱不堪,万念皆灰,猛然想起了苏东坡祭悼亡妻王弗的词: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却又觉得苏东坡至少还有“千里孤坟”,而自己真的是“无处话凄凉”了,刹那间热血上涌,双足一蹬,身子飞起,跃入十六年前小龙女曾经跳下的茫茫深谷中。

  也许金庸自己写到这里,也为杨过的深情所感。在他的悲剧情结中,一反常态,为杨过与小龙女安排了一个喜剧结局:原来当年小龙女一跃而下,非但没死,反而得到了灵药妙方,尽去体内之毒,只是谷底幽深,再出不来。杨过也跳将下来,苦命鸳鸯竟然重逢。故事末尾,两人终成一对神仙眷侣,携手飘然而去。

  爱是没有道理可说的。

  为什么爱他(她)?只知道爱他(她),就是要爱她(他),其他的一切,都可以忽略不计。

  在爱的领域,宗派之分、正邪之分、忠奸之分,以及其他道德上的判断,都丝毫不起作用。当一个人爱上了另一个人时,那么,管他是大奸大恶的坏蛋,管他是谋杀犯劳改犯,照样情深意切,毫不在乎。

  在现实生活中,甚至像张爱玲这样的大作家也不能幸免。她爱的胡兰成,其实是一个风流成性的汉奸文人。然而,她似乎从未后悔。

  《侠客行》中的丁珰,硬是喜欢一个无行浪子,而不喜欢一个忠诚老实的青年。

  《倚天屠龙记》中的纪晓芙,《射雕英雄传》中的包惜弱和穆念慈,则更为典型。

  杨过的父亲杨康可谓是一个十足的坏蛋,他认贼作父、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心狠手辣,对朋友从不讲信用,对爱情也只是逢场作戏,玩弄和利用穆念慈的感情。但穆念慈却对杨康一见钟情,深陷情网不能自拔。明知受他欺骗,还不改初衷,仍然一往情深的爱他,甘受他的愚弄。直到杨康的所作所实在令穆念慈的信念完全崩溃,心理无法承受这种打击时,穆念慈还不忍杀他。她内心矛盾至极,恨不能一死了之,最后只得自己痛苦地离去,而让杨康继续为害人间,残害忠良,直致多行不义而自毙。

  这份痴恋真是痛苦不堪,看得人心悸。金庸对人性中这种盲目的爱,不讲道理的爱刻画得入木三分,却又让人感到是那么真实可信,这不能不说是他的高明之处。

  单恋,最让人愁肠百结,欲说还休。

  金庸的第一部小说《书剑恩仇录》中,余鱼同暗恋骆冰,朝思暮想,越陷越深。后来,他乘骆冰沉睡时,欲亲吻她,不意她惊醒,加以怒斥,小说中这样描写:

  余鱼同仍是抱着她不放,低声道:“我也想得你好苦啊?”骆冰悲愤交集,反手重重在他脸上打了一掌。

  当下余鱼同道:“求求你杀了我吧,我死在你手里,死也甘心。”骆冰听他言语仍是不清不楚,怒火更炽……。金鱼同道:“……有哪一天哪一个时辰不想你几遍?”说着捋起衣袖,露出左臂,踏上两步,说道:“我恨我自己,骂我心如禽兽,每次恨极了时,就用匕首在这里刺一刀,你瞧!”朦胧星光之下,骆冰果见他臂上斑斑驳驳,满是疤痕,不由得心软。

  痴恋至此,既美丽,又凄楚。那么强烈地挚爱一个注定没有希望获得的人,内心的悲苦,可想而知。余鱼同最后对骆冰的丈夫舍命相救,一张俊脸变成大花脸,却毫不后悔。这样的爱实在无私。实在只为了被爱之人的幸福。

  在《神雕侠侣》中,也有几个女子的痴恋,是没有结果的。因为杨过一心只系在小龙女身上,而让她们美梦成空,除却巫山不是云。用林燕妮的话来说,是“一见杨过误终身”。

  其实何止是终身呢?公孙绿萼简直是毫不犹豫用性命去“殉”这份爱情。程英、陆无双两位姑娘一同隐居杭州,大好年华,就此埋葬在对杨过的思念和对他们共同经历的一切一切的回味之中。而郭襄也是遁入峨嵋,终生远离感情的漩涡,只当世上再没别的男人了。

  大凡纯真女子,对她们所爱的或曾经爱过的男子,不管时日如何变迁,是有着一种令男人难以理喻的痴心的。在今后,她们或许会谈起杨过,也许永远都不说,但不管怎么样,“凤凰台上忆吹萧”的情怀,将会把她们今后的日子一天天填满,让她们在寂静中有充实,在痛苦中有欢愉。

  但无论在生活中,还是在金庸小说中,能达到余鱼同、公孙绿萼、程英、陆无双、郭襄等境界的毕竟不多。大多数的痴恋都导致悲惨的结果,令人扼腕叹息。这类人物,在金庸的小说中随手拈来,就可列出许多:

  尹志平对小龙女,何红药对金蛇郎君,李莫愁对陆展元,武三通对何沅君,狄云对戚芳,游坦之对阿紫,阿紫对乔峰,殷离、小昭对张无忌,仪琳对令狐冲,令狐冲对岳灵珊,岳灵珊对林平之,霍青桐对陈家洛,于万亭对徐潮生,华筝对郭靖,欧阳克对黄蓉,穆念慈对杨康,刘瑛姑对周伯通……

  如果要细细列下去,还可以继续写出一串又一串苦恋者的名字。

  失意的爱情,往往使人的性情乖张。郭芙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个案。郭芙对杨过由爱生恨,竟将杨过的一条手臂砍了下来。郭芙一生的遗憾,是得不到杨过的爱。杨过在千军万马中救了郭芙的丈夫耶律齐,郭芙前嫌尽弃,诚心道谢。杨过也说了一些客套话,并说要她以后不再讨厌他、恨他。郭芙当场就呆着:“我难道讨厌他么?当真恨他么?……我为什么老是这般没有来由的恨他?只因我暗暗想着他、念着他。但他竟然没半点将我放在心上。”

  小说中写郭芙对杨过的爱,着墨不多,如灵光一闪,相信许多读者也没有留意到。

  原来一个女子恨你,可能是爱你。恨与爱,竟是那么难以分清。

  真所谓恨也悠悠,爱也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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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 19:17:27 | 显示全部楼层
人类的理想中,

  因为有了“永远”这个幻象,

  便生出了多少的感慨。

  《神雕侠侣》作为《射雕英雄传》的续篇,不但主人公的性格不同,即便是作品的氛围,也大相径庭。一看回目已经能感觉到,不要说开头结尾的“画龙点睛”了。

  如《射雕英雄传》的开头是:

  钱塘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无穷无休的从临安牛家村边绕过,东流入海。江畔一排数十株乌柏树,叶子似火烧般红,正是八月天时。村前村后的野草刚开始变黄,一挂斜阳映照之下,更增了几分萧索。两株大松树下围着一堆村民,男男女女和十几个小孩,正聚精会神的听着一个瘦削的老者在说话。

  老者在说什么呢?说的是异族侵入,乱世人间的故事:兵火过后,原来的家家户户都变了断墙残瓦的破败之地,好好的人家,弄得悲欢离合,聚了又散,散了又聚。真是宁做太平犬,莫为乱世人。

  由一个说书人引出了杨铁心、郭啸天、丘处机三个人的故事,和由丘处机赐名郭家和杨家将出世的孩子一为“靖”、一为“康”,以取不忘“靖康之耻”之意。全书由此引子作基调,讲得是英雄侠义,保家卫国。

  所以,直到最后,作品仍是壮怀激烈,不失大漠英雄、射雕猛士的风格,忧国忧民的情怀也跃然纸上:

  郭靖与黄蓉向大汗遗体行过礼后,辞别拖雷,即日南归。两人一路上但见骷髅白骨散处长草之间,不禁感慨不已,心想两人鸳盟虽谐,可称无憾,但世人苦难方深,不知何日方得太平。

  而《神雕侠侣》一开头便没有《射雕英雄传》的慷慨忧愤之气,悲天悯人的情怀依旧,但却是用到人物的情情爱爱上头去了。

  作品劈头是一首很婉约的词,出于宋代欧阳修之手:

  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

  鸡尺溪头风浪晚,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着江南岸。

  这阵轻柔婉转的歌声,飘在烟水蒙蒙的湖面上。歌声发自一艘小船之中,那是采莲的少女唱欧阳修的“蝶恋花”词,写得正是越女采莲的情景。词中虽只寥寥六十字,但季节、时辰、所在、景物以及越女的容貌、衣着、首饰、心情,无一不描绘得历历如见。

  下半阕更是写景中有叙事,叙事中夹抒情,自近而远,余意不尽。

  但唱者无心,听者有意,作者转笔写道:

  时当南宋理宗年间,地处嘉兴南湖。节近中秋,荷叶渐残,莲肉饱实。这一阵歌声传入湖边一个道姑耳中。她在一排柳树下悄立已久,晚风拂动她杏黄色道袍的下摆,拂动她颈中所插拂尘的万缕柔丝,心头思潮起伏,当真亦是“芳心只共丝争乱”。只听到歌声渐渐远去,唱的是欧阳修另一首“蝶恋花”词,一阵风吹来,隐隐送来两句:“风月无情人暗换,旧游如梦空肠断……”歌声甫断,便是一阵格格娇笑。

  那道姑一声长叹,提起左手,瞧着染满了鲜血的手掌,喃喃自语:“那又有甚么好笑?小妮子只是瞎唱,浑不解词中相思之苦,惆怅之意。”

  在那道姑身后十余丈处,一个青施长须的老者也是一直悄立不动,只有当“风月无情人暗换,旧游如梦空肠断”那两句传到之时,发出一声极轻机轻的叹息。

  这一声“叹息”居然一直萦绕在作品的字里行间,并逐渐逐渐加重,最后引至了“泪珠夺眶而出”。

  书的末尾《神雕侠侣》众英雄也赴华山之巅,做了各自要做的事,但接下来的情形却是这样的:

  郭襄回过头来,见张君宝头上伤口中兀自汩汩流血,于是从怀中取出手帕,替他包扎。张君宝好生感激,欲待出言道谢,却见郭襄眼中泪光莹莹,心下大为奇怪,不知她为什么伤心,道谢的言辞竟说不出来。

  却听得杨过朗声说道:“今番良唔,豪兴不浅,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说着袍袖一挥,携着小龙女之手,与神雕并肩下山。

  其时明月在天,清风吹叶,树巅乌鸦啊啊而鸣,郭襄再也忍不住,泪珠夺眶而出。

  正是: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整部作品的基调由头到尾都是凄凉委婉的。不要说那美貌的道姑李莫愁为“情”而魔,成了心如蛇蝎的人见人惧的女魔头;那满脸皱纹、一头乱发的武三通因“情”而疯,陷入“情痴”的渊薮而不能自拔;就算是神仙眷侣的杨过与小龙女,为了能携手相依也不知经历了多少悲惨,多少煎熬,让人想起都会不寒而栗。

  整部作品的人都在争夺情,都在为情而苦,但最终会怎么样呢?

  离不开一个“空”字。

  空才是人生的真相,厮杀搏斗,不管是战场还是情场,败了又怎么样?赢了又怎么样?谁不是刹那的芳华,水中的泡影,转瞬即逝?

  无常之恸,在丰子恺的心中,是宗教启信的出发点。一切慷慨的,忍苦的、慈悲的、舍身的,宗教的行为,皆建筑在这一点上。

  而在金庸的心底,他又是怎么看的呢?

  他觉得人生永远美满的似乎不太可能,从《神雕侠侣开始》,他已不再写郭靖、黄蓉那样正格的爱情。

  佛教的要旨:“诸行无常,是生天法。生天天已,寂天为乐。”金庸应该是很有体会的,所以,即使在刀光剑影当中,在生命悬于一系之际,读者也不难体会到他的悲天悯人与他的悲凉无奈。

  在这种时候,他不再是“洋才子”,而是纯粹的中国文人。

  而中国文人是最能体会无常之恸的了。

  《法华经》偈云:

  “诸法从本来,常为寂灭相。春至百花开,黄莺啼柳上。”

  中国的文人则说: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因为:

  “今年花似去年好,去年人到今年老。始知人老不如花,可惜落花君莫扫。”

  花是如此,柳也一样无情:

  “江风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炀帝行宫汴水滨,数株残柳不胜春。晚来风起花如雪,飞人宫墙不见人。”

  而月呢?更是亘古如斯地高悬碧空,冷眼下界的哀荣生灭作壁上观:

  “草遮回磴绝鸣銮,云村深深碧殿寒。明月自来还自去,更无人倚玉栏杆。”

  “独上江楼思悄然,月光如水水如天。同来玩月人何在?风景依稀似去年。”

  与终年常新的花草树木和万古不朽的日月星辰相比较,人类的一切生灭,在敏感者的眼中都处在可悲的状态。何况花草树木和日月星辰是不是也真的不朽呢?

  人类的理想中,不幸有了“永远”这个幻象,因此给人生乎添了无穷的感慨,哪一个人没有曾经对某些事兴起过“往事不堪回首”的情怀?

  其实,人生无常本身是一个平凡的真理,“回黄转绿世间多,后来新妇变为婆”。

  这些回转与变化,因为太多了,平常人并不会处处留意,时时惊心,但若是遇到了什么大变故,一旦听起来,它们就没有一字不深深地刺入人的心中。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这种观念已在许多人的心目中扎下了根。

  而在金庸笔下,更是流露出几多无奈几多悲凉。程英对陆无双所说的一段话,只不过是一番自我安慰罢了。

  那时节,陆无双已对杨过爱意殷殷,杨过的一声声“媳妇儿”让她编织起一场场美梦。谁知杨过竟不辞而别,到绝情谷去寻找小龙女了,陆无双不由得心中大痛。

  程英心里也极不好受,她和陆无双有着一样的“心病”,所以虽然她口中劝慰陆无双:“三妹,你瞧这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离合,亦复如斯,你又何必烦恼?”

  却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有一个不知名的人曾说过这样似诗非诗的话:

  人生好比乘车,

  有的早上早下,

  有的迟上迟下,

  有的早上退下,

  有的迟上早下。

  上了车各争坐位,

  下了车各自回家。

  在车厢中留心保管你的车票,

  下车时把车票原物还他。

  用它来比喻杨过与小龙女的结局,倒是挺恰当的。

  按照正统的看法,襄阳之围虽暂时解了,但异族侵略的战火却远远未完全熄灭,杨过应该和郭靖一起,死守襄阳,直至鞠躬尽瘁。

  但杨过却没有这样做,他真的是“下车时把车票原物还他”。他什么也不要了,就那么施施然的带着小龙女远飘而去,不知所踪。

  有人就怀疑,这样的结局合理吗?以杨过这么刚热的生命和小龙女这么冲虚的生命结合,是否会有危机?小龙女只是暂时“下凡”,她终归会回到绝对宁静之境的,而杨过即使追随而去,但他很难达到小龙女的境界。到那时,悲剧便会产生。

  也许金庸也深明这道理,但他偏偏要这样写,要借杨过归隐的“杯酒”,以浇他心中的“块垒”。

  想想他哪一部的作品不是以悲剧收场的?

  他的小说,正是写尽了人生的“虚空”两字。

  《天龙八部》里,更借虚竹的口,说出了:

  “庶民如尘土,帝王亦如尘土”

  那么,比照起乔峰、韦小宝等人的无可选择,杨过倒是还能自主。

  这已是无常人生中最幸运的悟觉了。

  佛家也好,道家也好,金庸首先是一个富有人性而认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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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 19:17:41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个心无杂念的人,

  与纷繁复杂的世界相遇了……

  《侠客行》在金庸的作品中并不怎么受人注意,它的篇幅不长,所写的人物也与一般的武侠英雄不尽相同。然而,细细品味,这部小说中有许多耐人寻思之处,潜隐着许多“玄机”,体现着金庸对于人生、人性、生命和宇宙的体验到了一个新的阶段。

  小说的主人公没有名字,从小与他的“母亲”和一条黄狗住在深山老林里。他的“母亲”似乎并不爱他,把他叫做“狗杂种”。有一天,他迷了路,无意中得到了谢烟客的玄铁令,从此步入险恶的人世,遇到了一连串的风风雨雨。

  由于他的相貌与石中玉相似,被人误认为石中玉,造成了他极大的困惑。他一直搞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小说的结尾相当精彩。梅芳姑——也就是他“母亲”的出场,似乎要使他的身世之谜真相大白。但是,梅芳姑突然自杀,手臂上赫然留着处女标志的朱砂红,显示他肯定不是梅芳姑的孩子。那么,他是被梅芳姑掳走的石清、闵柔夫妇的孩子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当年梅芳姑抱走石清、闵柔的长子石中坚以后,不几日即将孩子的尸体送回。

  然而,尸体的五官被戳得血肉模糊,所以有可能死的并非石中坚。

  作者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以这么一句话结束了全书:

  梅芳姑既然自尽,这许许多多疑问,那是谁也无法回答了。

  这是作者的高明之处,也使得这部小说蒙上了哲学的,甚或是宗教的玄思。

  其实,“他”到底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世间的一切,不正是这样似真似幻难以捉摸吗?

  这个形象折射出金庸本身思想的光芒,并显示出金庸日后趋于佛教并不是偶然的,是源于他自己生命内在的探索与追寻。

  梅芳姑叫他狗杂种,长乐帮的人称他为石破天,史婆婆给他起名史亿刀,丁珰把他当成天哥,阿绣又叫他大粽子,石清、闵柔夫妇却认定他就是自己的儿子石中玉……他游走在各种命名之间,从何而来?向何而去?他不知道,可以说是无所从来,无所往去。

  外在的“名”实际上可有可无,是滚动的,变化的,是一种幻象而已。不变的是“道”,是之所以如此的“究竟”,是“自我”的本质。这个丧失了身份的人恰恰是一个把握到了自我形质的人,一个心无挂碍,与天地相通的人。

  他与尘俗的世间构成了一种鲜明的对比。他是质朴的,简单的,不识文字,也不懂礼仪,更不通世态人情。他的心是敞开的,不设防的。他的是非标准是原初的,是基于最基本的人性。他仿佛浑浑噩噩,又仿佛痴痴呆呆,然而,却是最纯真的人。

  为了行文的方便,我们姑且他称他为石破天。

  世间布满了机心、阴谋、欺诈,人心之间有着无数的高墙,难以逾越。私欲横流,为了保住一己的利益,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做的。

  谢烟客曾有三枚玄铁令,分赠给于他有恩的朋友,承诺只要持令前来,亲手交在他的手中,便可要求他做一件事,不论如何艰难凶险,他也必须做到。

  谢烟客已经收回了两枚玄铁令。剩下的一枚流失在江湖间,引起许多人的垂涎、争夺,甚至是连环追杀。不想,竟被小叫化模样的石破天得到。

  谢烟客是个一诺千金,立下誓言绝不反悔的江湖人,当然无法加害这个傻小子。但立即怀疑石破天是别人设下的圈套,故意让他来为难自己,于是就将他挟持而走。细细盘问,才知道石破天不过是傻小子一个,得到玄铁令纯属碰巧。心想“叫他来求我一件小事,应了昔日此誓,那就完了。”

  想不到这个“傻小子”从不求人,“我妈妈常跟我说:‘狗杂种’,你这一生一世,可别去求人家什么。人家心中想给你,你不用求,人家自然会给你;人家不肯的,你便苦苦哀求也是无用,反而惹得人家讨厌。”因此,他是决不求人的。

  正好碰上长乐帮三位杀手围攻大悲老人,石破天本能地大为不平,急冲而出,去打抱不平。谢烟客心里想的是:“那也好,便借这三人之手将他杀了,我见死不救,不算违了誓言;要不然那小娃娃出声向我求救,我就帮他料理了那三人。”

  结果未能如愿。

  他怕石破天会被其他人利用来对付自己,便欺骗石破天跟着自己到了他的居处摩天崖,等于把他软禁起来。但石破天并无所谓,因为他从小就是在荒山野岭上长大的,就像一棵自生自灭的小野草,掉落在哪里都一样。

  谢烟客因为想摆脱自己誓言的困扰,一直处心积虑地对付石破天。

  谢烟客见他不来求自己“放”了他,无法吐掉这根如梗在喉的“小刺”,竟想出一招阴毒的计谋,欲置石破天于死地。他引诱石破天练一套武功,却故意次序颠倒,想让他走火入魔死于非命。而石破天却浑然不知,一直将他当作一个“好人”。例如,谢烟客用内力伤他,他还以为是谢烟客发烧,满怀关切之情,今得谢烟客不由得“心中感到了一阵温暖”。

  多日以后,石破天遇到谢烟客,仍对他的所作所为毫无怀疑,还说:“老伯伯,我那日在山上练你教的功夫,忽然全身发冷发热,痛苦难当,便昏了过去。这一醒转,古怪事情却一件接着一件而来。老伯伯,你这些日子来可好吗?不知是谁给你洗衣煮饭。

  我时常记挂你,想到我不能给你洗衣煮饭,可苦了你啦。”丝毫没想到谢烟客教他的武功有什么古怪。

  长乐帮为了对付侠客岛上的赏善罚恶令,半逼迫半利诱地让石中玉作帮主,其实是想让他赴侠客岛作替死鬼,以换回全帮人的性命。因为接到侠客岛的赏善罚恶令后,如果帮主不依约赴会,那么全帮上下就会被剿灭。

  石中玉逃跑,侠客岛的邀请又将临近,急得长乐帮团团转,无意中发现了与石中玉相似的石破天。开始时是真的认错,不久即发现是认错了,但并不纠正,反而在石破天身上做手脚,弄上与石中王身上一样的疤痕哄骗他。使石破天云里雾里,几乎真的相信自己是石中玉,只不过病了一场将前事忘了。

  长乐帮对于石破天的敬畏、依顺,实际上全是出于私心,为了让石破天为他们挡灾。

  石破天只不过是他们的玩偶。

  然而,石破天却在真相大白后,既不愤慨,更不报复,而是出人意料地答应继续当他们的帮主,替他们走一趟被江湖上认为“有去无回”的“地狱”——侠客岛。

  石破天叹了一口气,向石清、闵柔瞧了一眼,向丁珰瞧了一眼,说道:“贝先生,众位一直待我不错,原本盼我能为长乐帮消此大难,真的石帮主既不肯接,就由我来接罢!”说着走向张三身前,伸手便去取他掌中铜牌。众人尽昏愕然。

  被人利用而不恼怒,明知是险途而不畏惧,这已不仅仅是侠义的精神,而是菩萨的胸怀了。

  丁珰误认石破天为石中玉,不管石破天如何解释,她都不相信,还愣是与石破天拜了堂。她偶尔也感到石破天与她原先的情人石中玉大不相同,但总是归结于他生了一场大病,过后会康复。所以,一味缠着石破天。

  当真的石中玉出现时,丁珰的态度居然是这样:

  石破天走上两步,说道:“叮叮珰珰,我早就跟你说,我不是你的天哥,你……你生不生我的气?”

  突然间啪的一声,他脸上热辣辣的着了个耳光。

  丁珰怒道:“你这骗子,啊唷,啊唷!”

  连连挥手,原来她这一掌打得甚是着力,却被石破天的内力反激出来,震得她手掌好不疼痛。

  石破天道:“你……你的手掌痛吗?”丁珰怒道:“滚开,滚开,我再也不要见你这无耻的骗子!”石破天黯然神伤,喃喃道:“我…我不是故意骗你的。”丁珰怒道:

  “还说不是故意?你肩头伪造了个伤疤,干么不早说?”石破天摇头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丁珰顿足道:“骗子,骗子,你走开!”

  一张俏脸蛋涨得通红。

  诚实率真的石破天成了“骗子”,他对丁珰的的一番好心化为乌有。更让人悲哀的是,接下来石中玉被雪山派擒住,要带往凌霄城去审判他的罪行。丁珰为了救石中玉,骗得石破天去冒充石中玉,而自己却和石中玉溜之大吉。石破天不仅不怀疑,还一直想着丁珰与石中玉会去救他,以为他们对自己是一番好心。

  终于,当他明白一切后,也没有对任何人起怨恨之心,反而要求谢烟客不要杀石中玉。

  可以说,自石破天从荒山走向人世后,他始终处于各种阴谋、私欲的算计之中,被欺骗、被利用,他自己却毫无知觉。

  别人对于他的坦率自然,也往往误解为奸诈,连石清、闵柔夫妇有一段时间都是如此。因为人们从未见过这么通透,这么无私的人,所以往往是依据自己以往的经验去判断,或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一个心无尘埃的人骤然置身于充满了污染的世界,会是怎么样?

  在这种对比中,金庸再一次显示了他对于人性阴暗面的深刻洞察。人的自私、人的残忍,都以那么合理,那么冠冕堂皇的方式表现出来。

  小说中有好几个浓缩性的场面,引人深思。比如,雪山派的各支首领起初在为掌门人之位争执不休,互不相让,但当侠客岛上的赏罚二使出现,要请掌门人赴侠客岛喝腊八粥时,转眼间竟一个个互相“谦让”起来了。

  过去三十年中,所有前赴使客岛的掌门人,没一人能活着回来,此时谁做了雪山派掌门人,便等于是自杀一般。

  还在片刻之前,五支争短长,均盼由本支首脑出任掌门。五支由勾心斗角的暗斗,进而为挥剑砍杀的明争,慕地里情形急转直下,封、成、齐、廖、梁五人一怔之间,不约而同的伸出手指,说道:“是他!他是掌门人!”

  四人只拆得十余招,旁观的人无不暗暗摇头。但见四人剑招中漏洞百出,发招不是全无准头,便是有气没力,哪有半点雪山派第一代名手的风范?便是只学过一两年剑法的少年,只怕也比他们强上几分。显而易见,这四人此刻不是“争胜”,而是在“争败”,人人不肯做雪山派掌门,只是事出无奈,勉强出手,只是盼输在对方剑下。

  这些人都是名门正派的“正人君子”,平时在徒弟面前,在人群面前一本正经,高调也唱得一板一眼的,一到生死关头,却原形毕露。

  石破天对于这一切,饱含的只是悲悯的感情,一种超越于爱恨之上的同情心。这其实也反映了金庸的态度。他在叙述一切的“恶行”时,字里行间都流露着关切与同情,就像佛教的经典上所说:对于那些作恶的人,你要怜悯他们。有时还不自觉地为他们“开脱”一些责任,例如,写到谢烟客的乖戾、多疑时,就加了一笔,说是谢烟客曾有一个徒弟忘恩负义,伤透了他的心。

  欲望化的世界导致争斗,争斗得到的结果只是虚妄。没有胜利者,也没有失败者。

  倒是石破天这样“忘我”“无我”的人,才具有“自我”的本质。因为无求无欲,所以,最后获得了最高的武功,还有人生的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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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 19:17:51 | 显示全部楼层
承担生命的缺憾,

  以爱对待发生的一切。

  石破天遇到的几个较有暖色的人物是石清、闵柔夫妇,阿绣和史婆婆等,尤以石清、闵柔最具人性中亮丽的色彩,是金庸小说中,也是一般的武侠小说中难得的父母形象。

  金庸在《侠客行》的后记中特别提到:“在《侠客行》这部小说中,我所想写的,主要是石清夫妇爱怜儿子的感情,所以石破天和石中玉相貌相似,并不是重心之所在。

  1975年冬天,在《明报月刊》十周年的纪念稿《明月十年此时》中,我曾引过石清在庙中向佛像祷祝的一段话。此番重校旧稿,眼泪又滴湿了这段文字。”

  石清在庙中向佛像祷祝的话是这样的:

  这孩儿虽然不肖,胡作非为,其实我爱他胜过自己性命。若有人要伤害于他,我宁可性命不要,也要保护他周全。今日咱们父子团聚,老天菩萨,待我石清实是恩重。

  闵柔也有一段相似的祝告:

  如来佛保佑,但愿我儿痴病早愈。他小时无知,干下的罪孽,都由为娘的一身抵挡,一切责罚,都由为娘的来承受。千刀万剐,甘受不辞,只求我儿今后重新做人,一生无灾无难,平安喜乐。

  这几句表白已勾勒出一对洋溢着圣洁爱心的伟大父母,对于自己的孩子,只有施予,没有回报的要求,没有埋怨,只有自我承担。

  父母之于子女,子女之于父母,全是因缘际会,无可选择。希望得到什么样的后代,可能恰恰得到的是另外一种;而任何一个人,也无法想让谁成为自己的父母谁就能成为自己的父母。这是宿命。

  假如子女残疾,或者子女不能够成才,那么,父母会感到一种永远无法弥补的残缺。

  爱心、怜惜、自责,或者是嫌弃,都可能产生。然而,人与人之间的爱,正是在这样的残缺中体现出来;又正是在这样的残缺中,我们更珍惜易逝的生命。

  闵柔、石清两人遇到的是儿子的惨死和堕落。

  他们本来有两个儿子,但长子被梅芳姑掳走杀死,剩下的石中玉自然宠爱有加。石清正是想让儿子成才,才狠心将他送上凌霄城拜封万里为师。

  不料三年后,石中玉企图强奸雪山派掌门人白自在的孙女阿绣,未遂逃走,却致使阿绣跳崖,白自在发疯,阿绣的奶奶史小翠也离家出走,雪山派几乎分崩瓦解。阿绣的父亲白万剑亲自带了大批人马去捉拿石中玉,又派人放火烧了石、闵夫妇的山庄。

  听到这个消息,石清、闵柔又是惭愧,又是难过。石清想的是“宁可像坚儿这样,一刀给人家杀了,倒也爽快。”闵柔却泪水涔涔而下,几乎泣不成声。慈母严父,判然有别,却都系于一个“爱”字。

  土地庙中,白万剑等人抓住了在逃多年的“石中玉”(其实是石破天),意欲带回凌霄城中处罚。石清和闵柔刹那间见到分别多年的儿子,怜惜之情油然而生。

  石清……眼睁睁见到独生爱儿躺在满是泥污的地下,说什么也要救他回去。闵柔一进殿后,一双眼光便没离开过石破天的身上,她和爱子分别已久,乍在异地相逢,只想扑上去将他搂在怀中,亲热一番,眼中泪水早已滚来滚去,差一点要夺眶而出。……

  他夫妇俩看到石破天丝毫不会雪山派剑派,以为是雪山派亏待了自己的儿子,情绪大起变化。闵柔与石破天的比剑,“这哪是比剑?比之师徒间的喂招,她更多了十二分慈爱,十二分耐心。”那种舐犊之情,几欲催人泪下。

  他们第三次遇到石破天,又是一番戏剧性的场面。石破天一番好心,想悄悄为闵柔从无虚道长那儿夺回铜牌,不想打伤了两名道士,而天虚一伙人恰恰是石清、闵柔的同门。一方是爱子,一方是同门师兄弟,夹在当中,左右为难。而石清、闵柔作为正派英雄的本色与作为父母的本色,表现得极为自然得体,既情真意切,又不忘大义。

  石清心中乱极,一转头,但见妻子泪眼盈盈,神情惶恐,当下硬着心肠说道:“师门义气为重。这小畜生到处闯祸,我夫妇也回护他不得,但凭掌门师兄处治便是。”

  冲虚道:“很好!”长到一挺,便欲上前夹攻。

  闵柔道:“且慢!”冲虚冷眼相睨,说道:“师妹更有什么话说?”闵柔颤声道:

  “照虚、通虚两位师哥此刻来死,说不定……说不定……也……尚可有救。”冲虚仰天嘿嘿一声冷笑……

  闵柔也知无望,向石破天道:“孩儿,你手掌上到底是什么毒药?可有解药没有?”

  一面问,一面走到他身边,道:“我瞧瞧你衣袋中可有解药。”假装伸手去搜他衣袋,却在他耳边低声道:“快逃,快逃!爹爹、妈妈可救你不得!”

  武侠小说讲究所谓的侠义道,侠义面前,六亲不认,铁面无私。为了一个“义”字,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死自己不肖的儿子或徒弟,这是武侠小说中常见的英雄行为。

  相比之下,石清、闵柔似乎不够“英雄”,至少是不够彻底的“英雄”,然而,更近于人性的真实状况,实在是真正的人的英雄。套用倪匡的话,是“上上人物”。

  石清、闵柔性格中最动人的是他们基于“爱”的承担精神,承担痛苦。上苍不公,让他们失去了一个儿子,又让另一个儿子误入歧途。这是注定的不完美。但他们从来没有怨恨过什么人,只是自己独自担当这生命的缺憾,变得更仁慈与博大。因为自己的苦难,而推己及人,从而达到爱的巅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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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 19:18:05 | 显示全部楼层
一心要得到的往往得不到,

  那不想得到的却往往得到。

  《侠客行》整部小说大部分的叙述都处于悬疑之中:

  一个是由于石破天、石中玉的相似引起的误会;另一个是由于神秘的侠客岛赏罚二使重现江湖,牵动着许多名门大派的心弦。

  而侠客岛到底在什么地方?侠客岛代表着怎样的一股势力?始终像个问号一样,迷惑着读者。一直到快要结束之时,侠客岛给人的印象都是可怕的,充满死亡气息的。

  三十年前,武林中许多大门派、大帮会的首脑,忽然先后接到请柬,邀他们于十二月初八那日,到南海的侠客岛去喝腊八粥。最先接到铜牌的川西青城派掌门人表示拒绝,立即被侠客岛的使者当场击毙。接着一年中,被赏罚二使明打暗袭、行刺下毒而害死的掌门人、帮会帮主,共有一十四人,此外三十七人应邀赴宴。可是三十七人一去无踪,三十年来无半点消息。

  过了十年,侠客岛的使者又来请客赴宴。造成黑龙帮全帮覆灭,另有四十八人乘船前往,从此再无音讯。

  又过十年,江西无极门首先接到铜牌请柬,不敢再有抗拒,相继有五十三人应邀前往。同样是杳如黄鹤,一去不回。

  所以,武林中人,一听到侠客岛,便为之色变。

  《使客行》中的纷纷扰扰,也是因第三个十年之际,侠客岛的邀请又再度出现引起的。一些帮派为了避祸而千方百计寻找替死鬼,又有一些人为了别人的安危自愿担当此任,如石清、闵柔、史婆婆、石破天。但无论是邪恶者,还是善良者,部将侠客岛视作鬼城。

  小说的结局大大超乎读者的意料之外。侠客岛非但不是魔鬼居住的地方,几乎可以说是武林人士的“圣地”,因为那里藏有世上最玄妙的武功《太玄经》。

  原来,侠客岛的龙、木两位岛主,在几十年前偶然发现,岛上的洞窟石壁上刻有前人留下的武学秘笈,便潜心参研,但始终无法悟透。便想邀请天下的武林精英前来一起研讨、琢磨,以揭开千古之谜。被邀到侠客岛上的人一见到石壁上的图文,便着魔遇仙般地追寻、探索起来,没有人再想到回家。而那些被赏罚二使杀死的人,其实都是作恶多端、罪有应得之人。

  这很像《庄子》中记载的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个乡下的女孩子,被选美的官员看中,要选她入皇宫,她哭哭啼啼的老大不愿意,抱着父母泣不成声、依依不舍。到了皇宫,她见到华丽的居处,舒适的享受,不禁哑然失笑,自己先前居然还因为要来此地而痛苦不已。

  然而,人世间的事情往往如此,人们对于自己经验以外的东西总是满怀疑惧。如果我们的心灵是开放的,坦坦荡荡的,能够包容万有,包容幸福与痛苦、欢喜与哀怨等等,那么,也就无所谓幸福与痛苦、欢喜与哀怨了,只是澄明的一片。

  侠客岛上的武林秘芨是怎样的呢?

  那是一首古诗的图解。诗出自李白之手,诗的题目就叫《侠客行》:

  赵客缦胡婴,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将炙啖朱亥,持觞劝候赢。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

  千秋二壮士,口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诗的图解画在光滑的石壁上。三十多年来,几百名武林高手面对它冥思苦想,不断地接近,又不断地远离。同样的标示,不同的人又有完全不同的解释和感受。就如小说中的一个场景:

  只听第一个老者道:“这一首《侠客行》乃大诗人李白所作。但李白是诗仙,却不是剑仙,何以短短一首二十四句的诗中,却含有武学至理?”第二人道:“创制这套武功的才是一位震古烁今、不可企及的武学大宗师。他老人家只是借用了李白这首诗,来抒写他的神奇武功。咱们不可太钻牛角尖,拘泥于李白这首《侠客行》的诗意。”第三人道:“纪兄之言虽极有理,但这句‘银鞍照白马’,若是离开了李白的诗意,便不可索解。”第一个老者道:“是啊。不但如此,我以为还得和第四室中那句‘飒沓如流星’连在一起方为正解。解释诗文固不可断章取义,咱们研讨武学,也不能断章取义才是”。

  三十多年的光阴逝去了,无数的心血花费了,几乎有关这首诗的所有背景材料都被查证了,然而,仍然没有人能够破译图解。

  难以置信的是:不识一个字,又毫无什么知识背景的石破天竟在二十多天里无意中破译了,成为当世武林至尊。

  什么道理?

  简单得不能再简单,那就是,人们总是不相信简单的道理,而习惯将事物人为地复杂化。越是简单的道理,显而易见的道理,人们就越不相信;越是怪异的,不合常理的说法,人们却乐于接受。所以,人们舍弃了眼前的、平凡的东西,不断地向深远处追求。

  一些人会觉悟,终于明白:“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陇头云;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而另有许多人,却终生迷失。

  石破天不识字,没有什么概念的束缚,完全用自己的心随意地去看,却发现了最简单的其实也是最终极的道理。

  他心中一喜,再细看图形,见构成图中人身上衣褶、面容、扇子的线条,一笔笔均有贯串之意,当下顺着气势一路观将下来,果然自己体内的内息也依照线路运行。寻思:

  “图画的笔法与体内经脉相合,想来这是最粗浅的道理,这里人人皆知……”

  其实粗浅的道理并不人人皆知。

  文字是知识的载体,知识通向智慧。

  西哲说:知识就是力量。

  但东方的哲人还看到了知识的另一面:知识会形成桎梏,阻碍人们回归自然本性而与至高的“道”或“佛性”相遇。

  老庄思想如此,禅佛教更是如此。禅宗的六祖便是文盲,听人诵读《金刚经》而开悟。视野讲究的是文字以外的东西,所谓“不立文字,教外别传”。靠字面的印证终究肤浅、外在,只有心灵的印证才是深刻、内在的。

  除了没有“所知障”外,石破天的成功还有一个至为重要的原因,即:无所求。

  所有的人钻研这篇图解,都心存强烈的愿望,以至陷于痴迷。只有石破天一人,根本没想到要参悟它,更没想过要去当武林领袖。他挂念着阿绣,回想到那日她站在海滩之上送别,神色忧愁,情切关心,恨不得插翅便飞了回去。又想到“这些口诀甚是深奥,我是弄不明白的。他们在这里练剑,少则十年,多则三十年。我怎能等这么久?反正没时候多待,随便瞧瞧,也就是了。”

  他的情感仍在自然地运转,不像阿绣的爷爷白自在及其他众人,一钻研图解便将妻子的性命和世上的一切都忘了。他对于武功的奥秘似在有意无意之间,可得不可得之间。

  佛法的无上境界便是:欲望的泯灭或升华。怀着求长寿、求富贵之类的愿望拜佛,已远离佛法十万八千里。凡是求取的念头一现,就是着相。

  现诸于人间,那一心要得到的,往往得不到,那不想得到的,却注定要得到。

  这便是无常。人只有依着自然的本性而动,才能超越无常。

  《侠客行》向来不受评论家的注意。我们在这里之所以单独列出加以讨论,是因为觉得它包含着微妙的玄机,有着独特的韵味,实在值得我们细加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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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 19:18:23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似乎是一部厌世的书,

  又或者是一部看透了人生的书?

  《鹿鼎记》是一部奇特的武侠小说,或者可说是武侠小说中的异数。

  它的主人公完全不会武功,而且也不是什么侠义的英雄,只是一个亦正亦邪的顽童。

  在戏谑性的情节推演中,金庸要告诉读者的是什么?

  以书名推测,这部小说的主题其实与家国兴亡有关。“鹿”是逐鹿中原的“鹿”,“鼎”是问鼎中原的“鼎”,还有东北的鹿鼎山,埋藏着关于大清国运的龙脉。

  事实上正是如此,除了主人公韦小宝外,几乎所有的人物都在拼命、厮杀,或为了皇权,或为了复兴明室,或为了龙脉宝藏,或为了报仇雪恨,等等,等等。

  然而,天地会总舵手陈近南的结局是被奸人暗算致死,一世英名,一身武艺,落得如此下场。大汉奸吴三桂处心积虑,经营多年,仍被康熙剿灭。神龙教教主洪安通最终众叛亲离,在疯狂中死去。康熙雄才大略,似乎实现了自己的理想,但过得似乎也并不怎么痛快。还有九难、沐王府众英雄、李自成、郑成功后人等等的遭遇,都是哀多乐少。

  成功也罢,失败也罢,到头来只是一场“空”。

  大家绞尽脑汁想得到的《四十二章经》,莫名其妙地,被不知所谓的韦小宝得到。

  真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这是历史的荒谬,也是人生的荒谬。

  历史的神圣光泽,人世的庄严外表,在《鹿鼎记》中遭到了彻底的解构。

  《鹿鼎记》写的基本上是史实,只不过加了一个韦小宝,例如康熙谋杀鳌拜、中俄签订《尼布楚条约》,均为真人真事,只有一个韦小宝是虚构的。

  虚构的韦小宝参与真实的历史,反映了金庸观察历史的一种独特角度。由于韦小宝的参与,积淀在历史记述之下的“真相”一一显现。究其实,历史不过是一连串的闹剧,支撑着情节发展的可能只是一刹那的心理波动或某个人的一时冲动。

  韦小宝与苏菲亚公主偷情,并助她成功篡权夺位,令人发笑,也令人深思。一切权力的斗争,玩弄的难道不正是韦小宝的把戏?恰如小说中所言:

  中国立国数千年,争夺帝皇权位,造反斫杀,经验之丰,举世无与伦比。韦小宝所知者只是民间流传的一些皮毛,却已足以扬威异域,居然助人谋朝篡位、安邦定国。其实此事说来亦不稀奇,满清开国将帅粗鄙无学,行军打仗的种种谋略,主要从一部《三国演义》小说中得来。当年清太宗使反间计,骗得崇祯皇帝自毁长城,杀了大将袁崇焕,就是抄袭《三国演义》中周瑜使计,令曹操斩了自己水军都督的故事。

  而韦小宝煽动俄国士兵造反的汁策,实际上也简单得不能再简单,那就是:让群众的欲望之河决堤。

  韦小宝心想:“满清来中国抢江山,鞑子兵搞扬州十日,杀人放火,奸淫掳掠,老皇爷就此做成了皇帝。,我叫他们搞莫斯科十日,搞得天下大乱,越乱越好。和尚打伞,无法无天!若不如此,怎抢得到皇帝做?”

  于是,他对苏菲亚说:“你叫大家进莫斯科城打仗,杀人放火,答应他们做将军大官,有很多很多金子银子,大家抢美女做老婆!”

  接下来,苏菲亚站在广场上的演说,以及底下的群众反应,实为人类历史上许多“革命”的缩影。在冠冕堂皇的旗帜下,驱动力是金钱与美女,人成了欲望的奴隶和打手。

  苏菲亚站在阶石上,大声说道:“火枪手们,你们都是罗刹国的勇士,为国家立过很大功劳。可是你们的饷银大少了,你们没有美丽的女人,没有钱花,酒也喝不够,住的屋子太小、太不舒服。莫斯科城里有很多有钱人,他们有好大的屋子,有很多仆人,有很多美丽的女人,你们没有。这公平不公平啊?”

  众火枪手一听,齐声叫道:“不公平!不公平!”

  苏菲亚道:“那些有钱人又肥又蠢,吃得好像一头头肥猪,如果跟你们比武,打得过你们么?这些富翁的枪法难道胜过了你们?他们的刀法难道胜过了你们?他们为国家、为沙皇立过功劳么?”她问一句,众火枪手就大声回答:“牟特!”

  苏菲亚又道:“你们应当做将军,做富翁!

  你们个个应当升官发财……”

  就是这么几句平淡无奇的话,却将群众煽动得热火朝天。为什么?因为抓住了人内在的愿望,那种强烈的被压抑的愿望。如果仔细去研究一切的群众运动,则会发现,运动的领导者总是激发了此一类的潜愿望,群众才可能“揭竿而起”。

  因为欲望,便有了革命,有了战争,有了人与人之间无休无止的争斗,有了历史的进步。但最后,人人都成了欲望的牺牲品。

  连韦小宝这样一个在人世混得溜溜转的“活宝”,也感到了厌倦,终于从心里喊出:

  “老子不干了!”

  欲望化的世界是一个立体的世界。

  好与坏,正与邪,是与非,忠与奸,不是能够截然判断的。在多元的视角里,它们之间的界线若隐若现,有时甚至了无踪迹。

  就大的方面而言,康熙是满清的皇帝,是全体汉人的死敌,但他却是一个“好皇帝”。他对韦小宝说:“明代的皇帝没有一个能像他自己那样勤政爱民。假定人民的希望是安居乐业,那么,在他的统治下,人民达成了他们的希望。为什么还要无事生非,想把他赶出中原?只不过是名份之争罢了。”

  韦小宝将这个意思转述给顾亭林这样有学问的人,后者也是一时语塞不知何以对答。

  这就注定了壮烈的反清复明运动失败的必然性。

  再就小的方面而言,同是反清复明,天地会、沐王府、九难各有所主,而李自成则完全是个“造反派”,吴三桂则是反复无常的“奸雄”。他们互相指责,自以为是,在旁人看来,吵吵闹闹的,内里却不免荒唐。一个败落了的王朝,居然还在为“正统”、“名份”争执不休。

  在郑成功的小政权内,宛如一个缩小的皇宫,骨肉相残,权贵倾轧。在历史风云中飘摇的身影,那种跌爬的姿势,同样叫人不胜唏嘘。

  书中除了像吴之荣这样明显的反角,或像陈近南、吴六奇这样明显的正角外,大多数人只是生活中的真实的“人”,无所谓好坏。在这样的环境,他可以成就好事,在那样的环境,他又可以成就坏事。例如韦小宝手下的一些爪牙,或者像郑克塽、海老公之类的人物,完全看你从什么角度去判断。

  至于本书的主角韦小宝,则更是一个难以言说的人物。

  有人赞韦小宝,说他聪明伶俐,办事妥当;有人骂韦小宝,说他奸诈浮滑,不明忠义。几乎可分成两派,各有道理,互不相让。

  现实中是不可能有韦小宝这样一个人物的:一个小小的孩童,竟然可以在皇宫、官场、异族、秘密帮会的争斗中,履险如夷,逢凶化吉。每一个成名的人物,都被他弄得贴贴服服,言听计从。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小孩子呢?但当你读《鹿鼎记》的时候,就觉得他是站在身旁,挤眉弄眼,精灵古怪,伺机向你恶作剧的小顽童。

  相对比梁羽生关于同一历史时期的作品,金庸的描写显然要深刻得多。他有意无意地将历史的全部复杂性,也包括人性的复杂性,呈现在读者的面前,并没有作出什么结论,却让人久久地沉思。

  不仅如此,在这部小说中,金庸对于道德的两难有着独到的体会,并且将世间的虚伪假象昭示无遗。

  韦小宝用下三滥的功夫去对付茅十八的敌人,救了茅十八。而茅十八则告诫他:

  “这等下三滥的行径,江湖上最给人瞧不起,比之下蒙药、烧闷香,品格还低三等。我宁可给那黑龙鞭史松杀了,也不愿让你用这等卑鄙无耻的下流手段救了性命。”

  韦小宝却说:“用刀杀人是杀,用石灰杀人也是杀,又有什么上流下流了?要不是我这小鬼用下流手段救你,你这老鬼早就做了上流鬼啦。你的大腿可不是受了伤么?人家用刀子剁你大腿,我用刀子剁人家脚板,大腿跟脚板,都是下身的东西,又有什么分别?”

  这或许有点强词夺理,却也触及到了关键问题。往深里想,道德原是游移不定的,而许多“美好”的幌子,也只是人类自欺欺人的把戏。

  难怪到得小说结尾,荣华富贵、金钱美女俱一一得手的韦小宝会这样感叹:

  “天地会众兄弟逼我行刺皇上,皇上逼我去剿灭天地会。皇上说道:‘小桂子,你一生一世,就始终这样脚踏两条船么?’他奶奶的,老子不干了!”心中一出现“老子不干了”这五个字,突然之间,感到说不出的轻松自在……

  行走在人世间,就是难、难、难!无论你做什么,怎样做,都不可能圆满,不可能完美无瑕。那么,最好就是不做,不做才能达臻圆满。

  《鹿鼎记》对于历史,对于人世,充满了讽刺,也充满了洞察和怀疑,似乎是一部厌世的书。或者,换一句通俗的话,是一部看透了人生的书。所以,在《鹿鼎记》以后,金庸再也不写小说了。

  还有什么可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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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 19:18:35 | 显示全部楼层
就人物塑造而言,

  在金庸小说中,

  韦小宝是最有内涵的一个。

  韦小宝是金庸小说中,也是武侠小说中,甚至是中国现当代小说中,最耐人寻味、最独特的人物形象之一。

  先说他的出身。他是一个妓女的儿子,父亲是谁?连他母亲都糊里糊涂。反正怀上他以前,她接的客人中有满族人、汉族人、蒙族人、藏族人,还有日本人,真正是个“小杂种”,源于最卑贱也是最原始的欲望。

  再说他的教育。他丝毫没有受过正规的教育,根本就是文盲,惟一的文化熏陶来自民间的戏曲与说书。这是一个反文化的典型。

  他的遭遇与金庸其他武侠小说中的主角相似,也是不断地遇到奇人奇事,不断地历险冒险。但是,他的作风却与郭靖之流完全不同。他生性懒惰,不愿刻苦,虽有陈近南,九难这样第一流的师父,却一点武功都没学会,只学会了九难教给他的“神行百变”,一种“逃之夭夭”的功夫。他时遇惊险,化解不是凭借武功,而是靠一张嘴,一串计谋,还有一点运气。

  韦小宝到底是怎样的人物?顽童?小无赖?小流氓?还是天才儿童?那么小小的年纪,却成为康熙的心腹大臣,又是天地会的香主,还在神龙教中混了个白龙使当当。在各种势力的争战中,他倒是游刃有余,八面玲珑,到处讨好。他靠的是什么?

  韦小宝凭什么平步青云?他有学历文凭吗?没有。他是世家子弟吗?不是。他只不过是个老妓的私生子。他有什么才干?除了吃喝嫖赌,玩一下阴谋诡计之外,倒也不见得有什么才干,但总是遇难呈祥,恐怕这就是他的才干。有人以为这不过是韦小宝的好运。对!韦小宝运气之好,千古第一。

  关于韦小宝的评论,恐怕数倪匡的看法最为深刻,他说:

  韦小宝,是一面镜子。

  人人在韦小宝这面镜子之前,都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韦小宝好的一面,倒未必人人皆有,但是他坏的一面,却人人难免。每一个人都可以在韦小宝的身上,找到自己。

  谁不曾说过谎话?……谁又不曾有过贪念?……

  按照倪匡的看法,韦小宝其实是一个率真的人,是一个英雄豪杰,活生生的汉子,不像郭靖那样假得令人摇头,属于“上上之人”。

  翻开《鹿鼎记》,韦小宝际遇之奇,天下第一;运气之佳,也是天下第一。小说中韦小宝至少囊括了十个天下第一:

  韦小宝出身于当时天下第一的繁华城市——扬州。

  随茅十八到天下第一大国的首都北京,去会满洲第一勇士鳌拜。

  和天下第一年轻有为的君主康熙大帝结交,并成密友。

  被誉为天下第一个值得结交的人物陈近南收为门徒。

  任天下第一反清帮会——天地会香主。

  遇上神龙教,受教中第一号人物洪教主青睐。

  被天下武功第一的独臂神尼收之为徒。

  会天下第一奸雄吴三桂。

  见天下第一美人陈圆圆。

  做欧洲第一大国——俄国苏菲亚公主的情人。

  这十大奇遇,恐怕一般人三辈子也不会遇上一次。

  金庸倒有一次写出五个第一的描述:

  吴三桂叫道:“不可轻举妄动,大家退后十步。”众卫士齐声答应,退开数步。九难冷笑道:“今日倒也真巧,这小小禅房之中,聚会了一个古往今来第一反贼,一个古往今来第一大汉奸。”韦小宝道:“还有一个古往今来第一大美人,一个古往今来第一武功大高手。”九难冷峻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说道:“武功第一,如何敢当,你倒是古往今来的第一小滑头。”

  韦小宝的本事,亦即他天赋的长处,小说里写得最明白的是他的义气。所谓义气,是包括他对人敬重和仗义疏财。他不欺骗好友,系念师门,不做有亏大义的事。虽然,韦小宝得到的都是不义之财,而且早就堆成金山银山了,但须知富有的人未必一定疏财,凡财富由点滴积聚而成巨富的人,反而最斤斤计较,最吝啬。所以仗义疏财看来似乎是容易,但实在是最难得的本领。何况,疏财又是做得这样恰到好处,这不是本领是什么?

  昔日益尝君、平原君、春申君等名震天下,使众多豪杰归心,靠的就是这种本领。

  韦小宝的第二种本领是知行知止,知进知退。面对康熙这样的一个英明人物,马屁不能不拍,但又不能着痕迹。能叫受者心喜,而听者不觉肉麻,这点功夫,许多人拜师也学不到。韦小宝就能做到这点,他知道什么时候应表示什么态度,说什么话,这一点至为重要。韦小宝抄鳌拜的家,强吞其财产一半,这时他就胆敢冒着杀头的危险,面对皇帝说谎。因为他拿捏得准,康熙不会因为这些钱财上的小事查根问底,可见他有胆有识。

  韦小宝的第三种本领是知人善任,知己知彼,这是身居要位的人最重要的本事。许多人自己有才干,但没有知人之明;有些人有知人之明,但见人家不投靠,便不予委任。

  “知人善任”四字,体现了学识和肚量,是做人做事的最高境界,最高本领。知人之外,还要自知,韦小宝就非常有自知之明。他深知自己是靠拍马屁升官的,而“老子的本事平常得紧。看来凡是有本事的人,不肯拍马屁,喜欢拍马屁,便是跟老子差不多。”所以,凭赵良栋不肯拍马,瞧不起韦小宝,反而得到他的重用。更可贵的是,他在赵良栋面前坦诚承认自己一无是处,连大字都不识一个,如此自我揭短,岂不将手下的人感动得要死,不为他卖命才怪呢。

  韦小宝这个人算是把世态人心看透了,才能这样混得转。难怪有人说,《鹿鼎记》乃成才必读之书。韦小宝的“招数”实在太多,不胜学习,连金庸谈到他时,都不免为之“神色一振”。

  倪匡评论道:

  像韦小宝这样的人物,并不是小说中的幻想人物,而是现实生活中的一种典型。古今中外的现实社会中,都有这样的人物存在。表面上看来,他大字不识,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可是实际上,处世应变才能之高,当机立断决策之明,冒险时的无畏,投机时的狠劲,都是这一类人物的本领。

  每一个人的内心,在面临抉择之际,都会有打不定主意的时候。这是人性的弱点。

  所有的道德教育,全为了纠正这种弱点而设。但是,事到临头,是道德教育力量大,还是人性弱点的力量大,也真难说得很。韦小宝没有受过道德教育,反倒时时战胜人性弱点,真是难能可贵。反观现实世界中,多少道貌岸然之士,多少满口仁义道德的人,暗地里做着什么?岂止是“有点打不定主意”,简直是立定了主意,只为自己的利益着想。

  也有人说韦小宝怎能娶七个老婆。但是,要知道,这七个老婆既非偷,也非抢或买,而都是自己巴巴的、死心塌地跟着他的,似乎他真有“宝”似的。倪匡甚至认为,拥有韦小宝的七分之一已是许多女人的福份了。这当然只是一家之言,真不知若是将小宝换作女性,嫁了七个老公,这些男人又会作何感想?

  也有人说韦小宝的处世,乃人生最高境界,也就是所谓的化境,完全超越了善恶的区分,是非的桎梏,无为而无不为,什么都无所谓,也什么都有所谓。对于女人,当然是漂亮的女人,都爱,又仿佛都不爱,个个都很可爱,又个个都不可爱。人活到这个份上,你还能说他什么?说了又能奈他何?

  用金庸自己的话来说,韦小宝完全是一个叛逆的角色,说谎,整人,惟一会的功夫就是挨打时就逃,谁都没有他溜得快,也算是中国人的一种特殊典型了。他是反英雄的,却也相当真实而普遍。

  金庸说他的目的是希望把韦小宝写得现实一点,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中国人性格上好的和坏的一面,有一些自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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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 19:18:50 | 显示全部楼层
七个小女子,

  七种不一样的风情,

  七种不一样的女性心态。

  韦小宝好色。他从小在妓院厮混,是一个“有低级趣味的人”。只要是美女,他就喜欢,而喜欢就是想要拿她来做老婆。

  《鹿鼎记》全书以韦小宝为视角,字里行间对女性的描绘,不免带有传统的男性主义色彩,这恐怕是金庸对中国男性人格的一种描绘和发掘。韦小宝就是这样一个男人,他对于女性的态度就是这个样子。

  韦小宝前前后后遇到不少美貌女子,其中七位还成了他的“老婆”,她们是沐剑屏、方怡、曾柔、双儿、阿珂、建宁公主和苏荃。双儿是被庄夫人作为礼物送给韦小宝的,建宁公主和曾柔算是自己爱上韦小宝的,其余几个恐怕都是被韦小宝连骗带哄弄到手的。

  这七位女性性格各异,作者淡淡几笔,就将她们各自的特点勾勒出来,展现了七种美女风姿,也昭示了七种女性心态。

  沐剑屏是一个小郡主,作为人质窝藏在韦小宝的房中。起先对于韦小宝极为恐惧与厌恶,但渐渐地,不知不觉地,似懂非懂地喜欢上了韦小宝。韦小宝起初在言词上戏弄她,并设下一些小圈套,如“妹妹”、“哥哥”等,让她陷进去。然后又欺骗她说她的脸上被刻了一只小乌龟,只要她叫自己十声“好哥哥”就帮她治好。这才开始有点打动小郡主。

  “小郡主一来也真饿了,二来不敢得罪他,怕他手脚不清,在自己脸上留下一条乌龟尾巴,三来见他研碎珍珠,毫不可惜,不免承他的情。”甚至“噗哧一笑”显出了轻松的神情,不再对韦小宝那么充满戒心。

  接下来方怡因为行刺未遂受伤,韦小宝将她救入自己房中。一见她是个大美人,便想“非拿她做老婆不可。”

  方怡的心上人刘一舟被捕,她求韦小宝相救,韦小宝乘机大捞一把,提出如果救出刘一舟,方怡须以嫁给她作为报答。方怡为了自己所爱之人,便答应了。

  与韦小宝的朝夕相处之中,方怡与沐剑屏都感到韦小宝虽然油嘴滑舌、轻薄浮浪,却不乏善良、义气的一面。例如到最后,他见到方怡楚楚可怜的模样,心肠忽然软了,大声道:“好啦,好啦!我救了刘一舟出来之后,你嫁给他便是,我不跟他争了。”说得方怡又是感激又是欢喜。再加上她们又知道了韦小宝不仅是皇宫中有头有脸的人,还是天地会中的香主,自然生起尊崇之心。以致后来方怡真的不爱刘一舟,而倾心于韦小宝了。

  沐剑屏是一副小女儿心态,她对于韦小宝的情意,是一个少女对男孩子的自然情感。

  韦小宝的风趣、权势打动了她,她可能一直未弄清自己的感情到底有多深。

  方怡有选择的因素。她出于爱刘一舟而选择了“嫁”韦小宝。但在日后,刘一舟和韦小宝的为人与地位又使她选择了“爱”韦小宝。

  双儿是韦小宝遇到的第三个中意女子。她出现在阴森森的鬼屋,“带着一点淡淡的幽香”。“一张雪白的脸庞,眉弯嘴小,笑靥如花”,会做甘美的湖州棕子。浑身上下,是江南女子那种娟秀与楚楚动人。

  她跟着韦小宝,成了他的丫头与保镖,那种对于主人的忠诚,无与伦比。她对于韦小宝说不上有什么爱情,只是“名份”规定了她应当去“爱”韦小宝,而她自己对于这种名份既无丝毫的怀疑,更无一点点的反抗。

  确实,这是一个完全丧失了“自我”的小女子,但也是韦小宝最喜欢的人,或者说,是韦小宝最放心得下的人儿。

  苏荃初见韦小宝时,已是洪教主的夫人。“韦小宝远远望去,见那手掌真似白玉雕成一般,心底立时涌起了一个念头:‘这女人做我老婆倒也不错。她如到丽春院去做生意,扬州的嫖客全要涌到,将丽春院大门都挤破了。’”

  她对韦小宝的好感不外是小宝的拍马屁,又是祝她“寿与天齐”,又是赞她年轻美貌。她但根本谈不上会爱韦小宝,尽管她与洪教主之间也并无爱情可言。

  她之所以成为韦小宝的“老婆”,原因很简单,那就是在丽春院的大床上韦小宝使她怀了孕。从此,她自觉就是小宝的人了,还成了韦小宝“老婆班”的“班长”。

  阿珂的情形与苏荃相似,如果没有怀孕,她大概怎么都不会跟上韦小宝的。她是陈圆圆与李自成的女儿,生得极美,韦小宝一见差点儿魂都要飞掉,一直牵肠挂肚,发誓不弄到手“做老婆”决不罢休。

  但阿珂对郑克塽一往情深,无论小宝如何捉弄陷害郑克塽,她仍然死心塌地爱着郑克塽,甚至韦小宝用计迫她跟自己拜堂成亲,她仍是不予理睬,几次出手甚重,欲置小宝于死地。这样一个烈性女子,因为喝了迷药昏倒,被小宝抱上大床,胡天胡地闹了一通,结果怀上身孕,就心甘情愿地嫁给了韦小宝。

  让人感叹的是后来“郑家军”被清军剿灭,郑克塽成了亡国之君,落拓在京城,阿珂听说后暗暗庆幸自己当年没有真的嫁给他。

  建宁公主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公主,而是冒充太后的毛东珠与情人瘦头陀的私生女。

  不过弄假成真,她一直被当作真正的公主看待。真的太后与皇帝知道真相后,不愿让别人知道破坏了皇室的形象,于是,建宁公主就永远是“公主”了。

  建宁公主“一张瓜子脸儿,薄薄的嘴唇,眉目灵动,颇有英气”。她倒是自动爱上韦小宝的,但爱得太过可怕,充满着虐待狂的气息。她喜欢韦小宝,是因为只有韦小宝才是真的打她,她在施虐与受虐的痛楚中体验到性的快感。

  公主伏在他脚边,抱住了他两腿,将脸庞挨在他小腿之间,轻轻磨擦,娇媚柔顺,腻声道:“好桂子(即韦小宝),好哥哥,你给我打一次罢,我不打痛你便是。”韦小宝见她犹似小鸟依人一般,又听她叫得亲热,心神荡漾,便待答允。公主又道:“好哥哥,你身上出血,我见了比什么都喜欢。”

  在送亲的路上,即将当新娘的建宁公主与韦小宝初摘爱情之果,成就了一段露水姻缘,好不快活。

  弄得吴应熊倒了大霉,遭到公主的阉割。足见公主到得后来,是不顾一切地爱上韦小宝的。几经周折,终于成为韦小宝的“老婆”,还为他生了个女儿。

  相比之下,曾柔是韦小宝众“老婆”中着墨最少的一个人物。云淡风轻似的,出现了又消失,最终又突然出现在丽春院的大床上,加入了小宝的“老婆”行列。

  曾柔以刺客的身份跟着一帮同门闯入韦小宝的营帐中,“韦小宝侧头看去,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脸蛋微圆,相貌甚甜,一双大大的眼睛漆黑光亮,嘴角也正自带着笑意。”韦小宝凭着智巧制服了刺客,却因曾柔美貌,又故意将他们放走。惹得小曾柔一片芳心暗许,临走时要了韦小宝用过的四枚骰子,要好好的留在身边。多年后两人再见,韦小宝发现这四枚骰子还珍藏在曾柔的身上。

  曾柔的爱是浪漫的,一见钟情式的,属于英雄救美的模式,是感恩、崇拜心理的转化。

  从这些女子与韦小宝的情爱故事来看,金庸要告诉我们的,或者说这些故事本身隐含的意义是相当丰富的。

  首先,是对爱情本身的戏谑和质疑。所谓纯情,其实并不存在,在男女的情爱纠葛中,处处夹杂着物质的诱惑,计谋的运作,肉欲的支配等等。男人与女人互相构建了一个虚幻的世界,互相欺骗,互相引诱,然后,都各自往设好的圈套中走去,终其一生而不自知。

  从这一点上说,《鹿鼎记》拆解了爱情美丽的神话,而恢复了爱情本身的世俗性与粗陋性。

  其次,这些女子是某些传统观念的禁锢物,例如贞操观念,从一而终观念等等。韦小宝之类的中国男人深明这个道理,要想占有一个女人,就先在“名份”上占有她,她便再也无法跳出自己的手掌。

  当然,还有女性固有的弱点在起作用。这几个女孩子,性格各异,却都喜欢听韦小宝的甜言蜜语,而小宝对女人的阿谀奉承永远是称赞她的美貌与年轻。

  七个如花似玉的小女子都嫁给了韦小宝,他们在海外孤岛上过着神仙般的生活,似乎让天下的男人“妒煞羡煞”。关于韦小宝夫妻生活的描写,金庸无意间也沾染了旧小说的某些习气,流露出来的男权意识,可能会使一些具有现代思想的读者不快。

  撇开韦小宝的视角,我们要追问的是:这七个女孩子是否真的很幸福,很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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